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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他過於自艾自憐地舔著自己的傷口,帶著誇張了的呻吟。而人類遭受的苦難要深重得多,巨大得多,可它照樣前進。

  長達幾世紀的冰川期曾使恐龍絕種,而人類卻經歷了偉大的遷徙,從獵人時代進入農人時代;維蘇威火山曾將龐貝、赫庫藍尼姆、斯塔比奧城全部淹沒,然而義大利仍是歐洲的學校;希特勒吮吸和啖噬過千萬人的鮮血和白骨,歷史的車輪依然從他的身上輾過……

  莫征搖頭。

  「你不要嗎? 」圓圓用小拳頭捶著他的背。「你敢不要。」

  再打一下吧,再打,這小暴君。

  紅燈! 已經過了停車線。

  糟糕,他的心全不在了。這個時候可不能猶豫,他只有加大油門衝過去,並且立刻拐進另一條街,下個十字路口准有警察在等著。

  圓圓躡手躡腳地進了家。怪,客廳里亮著燈,媽媽今天沒看電視嗎? 她拿起桌上的小圓鏡。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什麼地方變了呢? 眉毛? 眼睛? 臉蛋? 嘴唇? 畢竟不一樣了。那不一樣究竟在哪裡呢? 別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努起嘴唇,像個緋紅色的小喇叭。然後又笑了,兩片緋紅色的唇間,夾著一排整齊、潔白而細小的牙齒,晶明發亮。而這,是他的。

  啊,她愛,她愛! 想到這裡,她咬緊了牙齒,使勁地搖著腦袋。

  有人說恨得咬牙切齒,其實愛也可以愛得咬牙切齒。

  胡說八道吧?!圓圓「噗哧」一聲笑了,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鬆軟的枕頭。啊,啊! 她答應了,她要嫁給他。

  嫁人,這可怕的,又是在期待中註定要到來的事。書架上,那個一尺半高的洋娃娃在責備地瞪著她,那微微歪著的腦袋裡彷彿裝著這樣的惋惜:「哎呀呀,你就這樣輕易地告別了你的少女時代嗎? 」

  圓圓從床上跳下,站在那個洋娃娃的面前,盯著它那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睫毛長長的眼睛,輕輕地說:「不,你永遠不會懂得。」

  對,它永遠不會懂得.當兩個生命變成一個生命的時候,那不是失去,而是得到,是創造。創造,他們要靠自己的四肢和頭腦。

  莫征說過,他絕不加入他們這個家庭,他也不肯丟開像母親又像姐姐,又像朋友的葉知秋。當他有了圓圓以後,他更加體貼葉知秋孑然一身的孤苦。他對圓圓說過,他們一定要有一個小孩,那孩子將叫葉知秋「奶奶」。圓圓聽了,只顧捂著臉笑。他說他要好好翻譯一些東西,做一番事業,做一個真正的「一家之主」。圓圓把頭搖得像貨郎鼓。可是,真的,他已經翻譯了兩三篇短文,葉知秋說過,她要送給她的一個老同學看看,那個同學是某個外文雜誌社的編輯。

  圓圓和莫征商量過,假如那幾篇東西可以用,他們將用第一筆稿費,買他們的第一床新被。那藍綠色的,絲綢的。當圓圓既不嬉笑,也不發怒或不刻薄的時候,她的眼睛便沉靜得像藍綠色的湖,以後,這一輩子,他們還要買許多床、許多床新被……

  「圓圓! 」夏竹筠變了嗓音的喊叫,一下就把圓圓從那藍綠色的湖裡拽了出來。

  「幹嗎? 」凡是讓人攪了好夢的人,都這麼不耐煩地說話。

  「你過來,我和你爸爸有事和你談。」

  聽那聲音就知道沒好話。

  圓圓用手捋了捋蓬亂的頭髮,又在小鏡子里最後地瞥了自己一眼。好像沒有什麼可以使夏竹筠挑剔的地方了,然後老大不情願地擰身到了客廳。

  圓圓用眼睛飛快地掃了鄭子云和夏竹筠一眼,真有一種不尋常的氣氛。

  鄭子云看見,圓圓戒備地抿緊了嘴唇。這不是好兆頭,還沒開始接觸問題,就有了一種對立情緒。

  「坐吧。」夏竹筠拿出慣常在機關里和犯了錯誤,或捅了婁子的下級談話時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老鄭,你談談吧。」

  這個題目真是困難。他怎麼能不傷圓圓的心,又能婉轉地讓她死了心呢? 人幹嗎要戀愛呢? 真是複雜透了。那些眼淚啊,情書啊,約會啊,像林黛玉和賈寶玉那種愛情的試探啊,山盟海誓啊……要牽扯多少精力.耗費多少時間? 戀愛是小說里的事。他和夏竹筠就沒戀過愛,不也生活了幾十年嗎。到了時候,一個男人有個女人,或一個女人有個男人就算了。

  鄭子云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最近你好像很忙啊,圓圓,也不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他看見圓圓聳了聳肩。不好,這麼說不好,好像在有意地挖苦她。算了,他沒時間繞彎子。

  「我和你媽媽很關心你的個人問題。當然嘍,到了一定年紀,人人都要結婚。在考慮結婚對象這個問題上,我們首先應該著眼於他的政治立場,個人品質,事業上的進取精神……」他媽的,他自己也覺得簡直像在作報告。不,就是他作過的報告,聽上去也比這個段子精彩。鄭子云覺得圓圓極力在抑制著一個譏諷的微笑。

  圓圓想,這真有點像討論一個人夠不夠入黨條件。

  夏竹筠已經不耐煩地拿眼睛頻頻地橫著鄭子云。

  鄭子云努力想要把他理想中的那個模範女婿說得更有人情味。「要選擇一個非常忠實的,不自私的,對一切正確的東西都是熱忱的,在水平上夠格的——當然,也不要非常突出.那常常同其他的條件相矛盾——又能夠互相理解和諒解的對象,這樣,才可以幸福地生活和工作。」

  圓圓終於忍不住地笑了。談這種問題的時候她竟然還笑。

  「爸,您跟在商店裡買球鞋似的。這雙白的,不行,愛臟,老得刷它,可是它漂亮;那雙藍的,不行,海綿太薄,走長路不舒服……」

  「圓圓,你也太不像話了。老鄭,我看你還是算了吧。」夏竹筠一下從自己的屁股後面拿出那幾張照片。「我告訴你,以後咱們家裡,不許出現這個人的照片,你得立刻給我斷絕和這個人的一切來往! 」

  圓圓立刻撲了過來,夏竹筠一把收起那些照片,壓到自己的屁股底下。

  「媽,您可真是個克格勃! 」圓圓剛才還是紅撲撲的臉變得煞白。那句話,簡直就是從咬著的牙根里擠出來的。「您憑什麼翻我的東西? 您這叫違反憲法,侵犯人權,您把照片還給我,還給我! 」

  女人一激動,個個都會變成女高音。

  「有事情談事情。把照片還給圓圓,這不合適。」

  「還?!」夏竹筠嚓嚓嚓地把照片撕個粉碎,扔到痰盂里去。

  「哼,克格勃,侵犯人權,有臉說! 還沒結婚,就這麼靠著膀子照像,不嫌害臊。」

  「老夏! 」鄭子云受不了啦,這太下流了。

  圓圓倒像落了氣,身子往沙發背上一靠,還輕輕地顫著自己的腿。「你撕吧,撕完了我再照。膀子靠著膀子? 我還要照一張跟他接吻的呢! 我就是要嫁給他,你管得著嗎? 」

  夏竹筠掄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五個紅紅的手指頭印,在圓圓的臉上滲開,然後變成血紅的一片。「不要臉的東西! 」天,夏竹筠忘記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做過的那件事了,而鄭子云不但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甚至心裡連想也沒有這樣想過。現在她卻這樣不公正地,理直氣壯地對待圓圓。

  「你會後悔的。」圓圓喊道。她覺得她從來沒這樣強烈地恨過一個人。

  完了,鄭子云知道,夏竹筠從此失去了這個女兒。他心愛的女兒,她竟打她的耳光,從小長這麼大,他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他一把把夏竹筠推向一邊,生怕她再動手。「你怎麼動手打人。算了,算了,今天不談了。」鄭子云推著圓圓往外走。

  「啊,啊,你還推我,你差點兒沒把我推倒。你們合起伙來對付我一個人是不是? 不行,今天非把話說清楚不可。你吃我的,喝我的,我把你養大了,你就氣我,不聽我的話,啊?!」

  「誰讓你把我生下來了,你把我生下來你就得養活我,這是你應盡的義務,我還不領情呢。」

  夏竹筠抓起一個凳子,沖了過來,鄭子云怎麼也擋不住,真像一頭髮了瘋的母牛。

  圓圓一把搶過她手裡的凳子,扔到屋角里去。樓下立刻響起了敲暖氣管子的警告聲。

  「你還想打人!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夏竹筠一面呼天搶地地叫著,一面把比圓圓重一倍的身子壓了過去。

  「小聲點好不好,別吵啦,讓人家聽見成什麼樣子。」

  圓圓使勁兒推開夏竹筠靠過來的身子,把夏竹筠推了個趔趄。

  「少來這套,誰打你了,別耍無賴。」

  「你給我滾,我不要你這個女兒。」夏竹筠的嘴角,像螃蟹一樣地吐著沫子,她真是氣得要昏過去了。

  鄭子云閉上眼睛。這形象太醜惡了。

  「圓圓,別往心裡去,媽媽這是一時的氣話。」他又往外推著圓圓。

  「不要你說我也要走,我早就想離開這個讓我憎惡的、虛偽的家了。你以為我稀罕你們的地位,你們的房子,你們的生活? 呸! 我不過可憐爸爸而已。可是爸爸您叫活該,您也是個偽君子。您明明知道媽的缺陷,您打心眼裡看不起她,從我懂事起,除了睡覺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整天整天地泡在辦公室里。當然,您也確實忙。可我早看出來,不捱到上床睡覺的時候您才不回來呢,就是回到家裡,一頭就栽進自己的屋子。可是當著外人您不是給媽倒茶,搬椅子,穿大衣,就是給媽開門,好像你們多麼恩愛,騙別人可以,騙不了我。我媽愛您嗎? 她只愛她自己。她既不愛您,也不愛我,也不愛方方。她什麼時候為您的處境不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媽,你不過把我爸當個牌位供著,有這個牌位你可以要車,要房子,擺部長太太的譜,到哪兒別管有理沒理,人家得讓著你三分。不然換了別人,憑什麼拿著工資幾個月、幾個月地不上班? 你有假條嗎? 啊? 你自己綾羅綢緞,左一套右一套,你看看爸爸穿的是什麼? 哪個部長像他。」圓圓走過來翻過鄭子云的棉襖,棉襖里子便嘩地翻了下來,露出了裡面已經發黑的棉花。「你不給他買新的,至少也該給他補一補。你不補,有吳阿姨,你怎麼連這個都想不到,啊? 」圓圓又抻起鄭子云的褲腳,毛褲的鬆緊口破得像張魚網。

  「這毛褲還是一九七一年買的,從沒給他拆過,重新織過。」她又捏了捏鄭子云的褲腿,「你自己摸摸,這條褲子有多薄了,它還暖和不暖和? 爸爸的毛衣,還是我給他買的……說出去,有人相信嗎? 要不是我天天看著,連我都沒法相信。你動不動就用香煙頭燙爸爸的胳膊,扇爸爸的耳光,把杯里的燙茶往爸爸臉上潑,就跟黃世仁他媽虐待、折磨喜兒一樣。你知道爸爸死要面子,絕不會把這些事往外講,你就肆無忌憚地欺侮他。你是個虐待狂。」圓圓又轉向鄭子云:「媽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清楚,我對她不抱任何幻想,可您呢,什麼思想政治工作要科學化,什麼企業心理學,什麼要尊重人,關心人,相信人,什麼x 理論,Y 理論,z 理論……就是不相信莫征是個好人。什麼是偷? 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不屬於自己,不該自己所得的東西歸為己有,從這個意義上說,媽的工資就是偷來的,她根本不上班……我可不過你們這種虛偽的生活。我和莫征要過真正的人的生活,我們相愛,我們互相尊重,我們奮鬥,誰也不靠在誰身上吃喝,哪怕我們吃糠咽菜,可我們過的是實實在在的日子。

  媽,你放心,就是天塌地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會回來求你的施捨,現在,話說完了,我要走了。「

  鄭子云坐在圓圓書桌旁那張小躺椅上,看著圓圓收揀東西,奇怪,他不知為什麼竟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在他的潛意識裡,他覺得圓圓這樣做合情合理,如果不從他對圓圓的感情考慮,他甚至隱隱地為圓圓從某種醜惡的桎梏里解放出來感到痛快。

  圓圓反倒平靜起來,她覺得感情上不再欠這個家庭什麼,要是沒有這個大爆炸,她倒真有些猶豫,不好說走便走。她把那件淺藍色的鴨絨登山服扔到一邊去,從柜子里翻出來一件有著咖啡色和桃紅色小花的舊棉襖,套在毛衣上面。袖子短了,腰身也顯得窄了。她又從柜子里翻出一件比較肥大的燈芯絨外套罩在棉襖鄭子云明白,圓圓決不拿一件夏竹筠買的東西。他覺得難過,把孩子逼到這種地步。而且他了解圓圓是個犟牛,說出去的話決不會反悔,一旦決定什麼,便會一條道走到黑。他走到自己房間,把他那件棉軍大衣拿了過來,「這是爸爸的大衣,你穿吧。這麼冷的天,你又老騎摩托,那小棉襖怎麼能擋風呢? 」

  「不,我不冷。」圓圓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這是爸爸的。」鄭子云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圓圓一把抱過棉大衣,把腦袋埋在大衣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然而又立刻咬住大衣,堵住自己的嗚咽,像小時候發了倔脾氣一樣,一邊扭著身子,一邊哭著,然後嗚嚕嗚嚕地說:「爸爸,請您原諒我,我實在受不了這個家……」

  鄭子云心裡湧起一片歉疚。正是由於他,圓圓,這敏感而正直的孩子,才會生活在這個家裡,從而才發生這種把高粱米移植到海南島的誤會,而他已經沒有一點能力去改變這種不適應她生長的現狀,剛才還一同參與了對圓圓的侮辱,雖然不是直接的。好像夏竹筠把一朵在枝頭開得挺好的,挺美的花一把揪了下來,而他又在上面踩了一腳。

  他把圓圓摟在懷裡,撫摸著她那短短的鬈曲的頭髮。有多久了? 他都沒有這樣撫摸過她的腦袋。是呀,她怎麼就長大了呢,在不知不覺中。他呢,也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老掉了。「唉,唉,請求原諒的,應該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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