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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近了,近了,好像看清楚了。那東西竟有些令人難堪。他猶豫了一下,它立刻滑了過去。

  「你沒有勇氣正視它嗎? 」他尖刻地反問自己。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像鬥牛那樣紮下自己的腦袋,硬著頭皮,猛地一下撲了上去。

  他終於明白。他絕不可能寫這麼一篇報告,去明明白白地闡述自己真正的看法。

  當然,按照他的身份,不必這樣去辦事。但只是身份嗎? 他能無愧地說,那難能可貴的,使一個人懂得如何生、如何死的信念、良知.一如當初那樣未被世俗利祿的塵埃所遮蔽嗎? 從幹校回來之後,很久沒見過賀家彬了。當鄭子云還被作為「走資派」審查的時候,他們曾在一個班裡勞動過。那時,賀家彬很有些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眾目睽睽之下,竟敢分擔他力不勝任的擔子;甚至和他討論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談論藍眼睛的白貓為什麼是聾子,應該驗證一下,但他們誰也沒見過藍眼睛的白貓;告訴他學習小組長的外號叫「發了瘋的鋼琴」,連長的外號是「拱形的線」。因為他給大家分菜的時候,先是舀上滿滿的一勺。你以為他是那麼慷慨嗎? 不,接著他就把菜勺抖了又抖,直抖到剩了半勺,好像就要因此而破產,一咬牙、一跺腳地扣在你飯盆里。要是他發現領菜的隊伍里有值得拍馬屁的人,情況就不一樣了。他會從那人的前三位起,逐漸增加份量,至那人時,達最大量,然後又逐漸下降至半勺。當然,也有人叫他「張半勺」,不過賀家彬說,那個外號就不能說明連長的特異性了,等等、等等。和賀家彬在一起的時候,鄭子云有一種變得年輕的感覺。賀家彬有一種特殊的、擺脫不愉快的心境的辦法——不停地說著刻薄的玩笑話。

  回到部里,人人各就各位之後,那種親密感好像消失了。有次去部里看電影,在公共汽車上,鄭子云遇見了他。他竟不無譏諷地對鄭子云說:「您體驗生活來啦。」

  工作、工作,忙、忙。把鄭子云的什麼都擠掉了。應該和賀家彬聊聊,即使不談這封人民來信,談談「拱形的線」和「發了瘋的鋼琴」也好。聽葉知秋說,她準備和賀家彬合作,寫一篇報告文學,宣傳一下像陳詠明那樣有魄力、有膽識、一門心思干「四化」的廠長。

  不知道他們寫得怎麼樣了。葉知秋那個人似乎有點神經質,忽而要研究經濟體制的改革,忽而又要寫報告文學。文人嘛! 心血來潮。也許這就是靈感吧。鄭子云拿起電話筒,本想撥個電話給賀家彬,約他聊聊。已經撥了三個號碼,又把話筒放下了。他覺得不妥。已經不是在於校的情況了……鄭子云和部內任何一位同志的交往,始終保持一種不近不遠的工作關係。他覺得,過分親昵的關係,會給他那一貫堅持原則的形象造成一定的錯覺,招致非議。

  這封人民來信如何處理呢? 田守誠顯然是把難題推給了他。

  目前情況仍然十分複雜,力主改革和力主按老規矩辦事的兩大派別之間,鬥爭相當激烈。那些吹牛家們,靠空喊政治口號吃飯發家的人,成幫成伙地糾結著,從上面到下面。賀家彬的話說得很對。

  經濟上不顧客觀的可能,不顧人民的負擔,向國家大量要錢。

  寶鋼二百個億,武鋼幾十個億。搞什麼高指標,一九八五年六千萬噸鋼,二億五千萬噸油,說夢話吧?!再搞高指標,長戰線,重蹈大躍進的覆轍,這點家當就要完了。

  到現在,仍然對改革持抵制態度。對實踐是檢驗客觀真理的惟一標準,還是不懂。聽說有個單位搞政治測驗,什麼是檢驗客觀真理的惟一標準? 百分之三十的人回答是實踐,百分之七十的人回答是權力。真是讓人啼笑皆非。難怪有人緊緊地抓住權力不放。改革之所以困難,相當大的原因是在這裡。

  對生產目的性的討論冷嘲熱諷。這樣一個在共產黨的綱領里開宗明義便明確了的問題,現在卻不得不重新拿出來討論。有人偏偏不願意懂。這個問題不解決,工業生產的方針就不可能正確,工業發展的速度就快不了。到處都在辦工廠,老百姓卻沒有房子住,可是工廠呢? 倒空著,長期不能投產。

  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不外乎兩個:一叫國強,二叫民富。國強民富總有一個本末、先後的問題。只講國強,不講民富,國也強不起來,民也富不起來。這和很多具體問題有關。比如計劃,能不能反映客觀實際的需要? 雖然毛主席多次提出農、輕、重的比例,實際上卻是重、輕、農。贊成高指標,計劃本身就是不平衡的,有缺口的。而直到今天還有人認為,計劃可以有缺口,可以不平衡,財政可以有赤字,通貨可以膨脹,這才能促進人的主觀努力,產生積極效果。有人甚至說:「世界上的貨幣史,就是一部通貨膨脹史,因此我們應該多發票子,歷史上歷來如此。」不知馬克思對此公的宏論會作何感想。

  一定要把人民的生活搞上去,多還點賬。生活上去了,積累多了,重工業自然而然就上去了。只有民富才能國強。要考慮計劃的平衡,考慮市場,不能有赤字,不能有通貨膨脹,不能影響人民的生活。

  在基本建設計劃的制定上,不考慮項目的可能性,不作詳細的、科學的技術分柝,不進行幾種方案的比較,不尊重科學家得出的結論,一拍腦袋就是多少、多少,上這個、上那個,誰都可以隨便批東西、批項目,這個人也能決定問題,那個人也能決定問題。這完全是封建的辦法。即使你這個人有十分的天才,也不是全能的。

  對企業的管理,還沿襲著家長式的、行會式的管理辦法,沒有科學的組織、科學的方法和科學的計算,不看經濟效益,不抓經濟核算,下死命令,限期完成,用大嗡大轟的群眾運動、簡單的口號,代替科學的均衡生產,代替科學的管理……自以為這是有魄力,有辦法,管理就是個「嚴」字嘍,結果是一塌糊塗。

  說假話,說大話,說空話成風。什麼十個大慶,大慶下面還有個大慶,大慶周圍還有個大慶。沒過多久,又說松遼平原沒有大油田了,只有分散的小油田。而後,在國務院會議上說,十個大慶是中央決定的,把責任又推到中央去了。這是什麼作風。

  矛盾是錯綜複雜的。困難哪。困難在於,這場鬥爭,不像戰爭時期那樣敵我分明。有些說法表面看來好像還是對的,實際後果卻是嚴重的。它造成千百萬人的貧困和因之而來的大量的社會問題。比如,對生活的失望、悲觀、因為你提我不提的幾塊錢工資冷酷相待……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了資本家、沒有了地主生活還是那麼貧困,這像是沒有盡頭的貧困根源到底在哪裡? 生活的目標是什麼……人的靈魂將在這曠日持久、為每日的食物而竭盡全力的掙扎中遭到腐蝕。它引起激憤、憂慮、人的尊嚴的喪失以及對自身生存價值的懷疑……

  不.一定得讓老百姓像個人那樣活著……

  如果說過去有許多事情曾讓鄭子云感到憂慮,那麼現在,在三中全會以後,他恢復了信心。

  鄭子云認為,三中全會,是黨在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次會議。

  如果說它的重要性相當於長征時期的遵義會議,一點都不過分。

  三中全會只開了幾天,許多重大事情都是在三中全會前期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決定的。他參加了那次工作會議,對會議的全過程是清楚的。當時,「凡是派」的一些人還在台上,首先是「實踐是檢驗客觀真理的惟一標準」的提出,和對「兩個凡是」的否定。這是極其重大的事情,在思想意識上解放了全黨和全國人民被捆著的手腳。

  以後一系列的改革、平反之所以能夠進行,都建立在三中全會這一思想路線的基礎上。如果沒有這條思想路線,就是抓住了「四人幫」,人們還是在過去的道路上摸索,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的改革。

  農村的放寬政策,休養生息,是同窮干、大幹、苦幹、以糧為綱相對立的。允許多種經濟成分的存在,以計劃調整為主,開展市場調節,保護競爭。縮短基本建設戰線,反對高指標,反對浮誇風,反對過高的積累,改善人民生活。特別提高糧價,穩定農民這一頭。

  為「天安門事件」和一切冤假錯案平反,包括為錯劃的右派平反。糾正對知識分子的錯誤政策,以調動千百萬人的積極性。這一切思想路線和政治路線的重大決定,都是在三中全會的基礎上展開的。三中全會的歷史影響是深遠的,它是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個大轉折。對此必須給予充分的估計和肯定。

  在這樣一個思想、政治路線的指引下,有什麼是非不能分清呢? 有什麼障礙是不可越過的呢? 他之所以能在工作中打開一些局面,指導思想不正是從三中全會那兒來的嗎? 想到這裡,他心裡踏實了、熨帖了。

  他把賀家彬寫的那份東西,鎖進寫字檯最底層的抽屜。若有人問起來,像一九七六年對待揭發方文煊反王洪文那份材料一樣,用「找不到了」交賬吧。這種處理人民來信的辦法能不能改一改呢? 往來信者的原單位一轉了事。對反映問題的人缺乏應有的保護,對應當承擔的社會責任是一種推卸。

  「文革」後期,他「解放」出來主持專案工作。許多幹部的歷史專案明明清清楚楚,可是專案組就是揪住不放。你硬去做結論的話,用不了多久,造反派就會鬧起來說你右傾、包庇,到處貼大字報,到「四人幫」那裡去告狀。三下五除二,就可以把你這個管專案的職撤了,還鬧個右傾複辟。撤了就撤了,倒也沒什麼。要是換上個「左傾」的老爺呢,那些幹部又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才能解放,還不如自己留在這個崗位上。他呢,採取軟磨硬泡的辦法,就是不做那些不實事求是的結論。他總能找出些理由拖時間,這裡再查查吧,那裡再外調一下吧。查來查去,討論來討論去,無窮無盡。最後把那些人磨煩了,水到渠成也就解決了。同專案組的關係也沒鬧僵,下一個專案咱們還是在一塊好好研究。就這樣窮磨,把他經手的專案全都解決了。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辦法。

  他常常苦笑著想:一個老奸巨猾的老官僚。要是沒有這個官僚呢? 可能還要壞些,官僚也有官僚的用處。反正我們已經有四千六百年的文字歷史了,拖就拖吧,慢就慢一點吧,總比弄得稀巴爛強。

  但是這種無窮無盡的虛功、會議、爭論,耗去人們多少精力啊。

  「有什麼事情嗎? 」田守誠問林紹同。

  自然有事情,凡是林紹同找他,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需要他特別注意的事情。

  「早上碰到小紀,說昨天上午鄭副部長和汪副部長上B 大學去訪問戴教授了。」

  「噢?!」田守誠愣了好久。

  越鬧越離譜了。兩個共產黨的部長,怎麼心血來潮,去拜訪一個資產階級的教授呢。那人是全國鼎鼎有名的大右派,剛剛改正不久。「他們——」田守誠拖著長長的話音沉吟著,難怪部里最近私下有人議論,重工業部有兩個司令部。笑話,誰是資產階級司令部,誰又是無產階級司令部。又來了,這一套在「文化大革命」期問聽得反胃的話。

  「談什麼事情呢? 」田守誠問。

  「不清楚,是他們兩個人去的,沒帶秘書。我估計總是和將要召開的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有關吧。」

  這麼說,鄭子云和汪方亮決心幹了。

  「聽調研室籌備會議的同志說,他們正在考慮思想政治工作如何吸收社會學、心理學的一些研究成果。」

  田守誠啞然。

  花樣真多。這兩個人,一天到晚和什麼教授、文人、新聞記者拉拉扯扯。到處座談、講話、寫文章,放著好端端的部長不幹,弄這些個沽名釣譽的事。文人,就像化學家阿累尼烏斯所定義的活化分子一樣,是頂能惹是生非的一種人。

  「據他們說,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是加強企業管理的一個重要方面。從社會學和心理學的角度人手,也是研究如何調動人的積極性的一個途徑。」林紹同繼續解釋著。

  心理學? 早已批判過的資產階級學科嘛。現在提倡幹部知識化,但也不能胡來,變成趕時髦的一場鬧劇。當然,調動人的積極性,提法還是對頭的,只是路子不大對頭。體制改革、加強企業管理,這是全黨全民關心的、勢在必行的工作。現在各個工業部門,各個省、市都在搞試點,闖門路,能夠抓出些成績,自然是眾望所歸的一件事。作為重工業部的第一把手,他應該做出些決策,提出些辦法。但是,經濟理論界有一幫人頭腦發熱,跟著他們胡鬧會捅婁子,出問題。他需要等一等,看一看。等什麼,看什麼? 田守誠也說不清楚。反正,根據他的經驗,那些讓人拿不準,或是僵持不下的事情,往往就在等一等、看一看中拖了過去。就像北京冬天刮的風,一上來就是七八級,飛沙走石的。它不能老那麼刮吧,刮上一兩天,就會轉成五六級,三四級,最後變成一二級。眼下他只須找些人搭個班子,做些姿態。對鄭子云和汪方亮的那套搞法,還能起點鉗製作用。

  他說:「是的,我們應該抓好企業管理、體制改革工作。我也有個想法,還沒考慮成熟,是不是把企業管理司和調研室合併,成立一個諮詢委員會,研究開展這方面的工作? 」

  林紹同一愣。這麼一來,不是把調研室從汪方亮的管轄下挖出來,另立一套人馬,和汪方亮唱對台戲嗎? 汪方亮是什麼人物? 論魄力,論智謀,論根子,哪一方面都是硬邦邦的,不是關鍵時刻,不應輕易交鋒。

  「恐怕還需要再斟酌、斟酌。」

  田守誠看了看林紹同。林紹同也木無表情地看著田守誠。但兩個人立即心照不宣地互相明白了。

  「好吧,那就再等等,看看也好。」田守誠垂下雙目。

  田守誠待人處事,大多留有餘地。就拿汪方亮「文化大革命」

  中被開除黨籍這件事來說,田守誠當時是舉手同意的。私下裡,卻很會送人情。前些日子,田守誠還對汪方亮說:「那時候,開除你黨籍的決定顯然是錯誤的,但我也不好反對,因為我和你私人關係過密。」

  汪方亮並不買賬,立時拉下臉來說:「胡扯! 首先是原則。應該說的,就要說。什麼私人關係不私人關係,我不承認和你有什麼私人關係。」

  「文化大革命」後期,田守誠和鄭子云先後恢復了工作。逢年過節,田守誠總是偷偷去看看汪方亮。那時候,汪方亮還因為「惡攻」的罪名未恢復工作,更沒有恢復黨籍。想想,那是什麼罪名.又是什麼時候啊。有幾個人能這麼干呢? 能做到這一點,實在是不容易。鄭子云卻從來沒去看望過汪方亮。但在討論處理他的問題時,卻堅持實事求是。如果田守誠和鄭子云在部黨組會議上發生意見分歧,形成不了決議的時候,汪方亮幾乎總是鄭子云的支持者。其實,他們兩人的私人關係並不十分密切。據田守誠多年的觀察,鄭子云不交什麼朋友。只能這樣理解,那是兩個互相需要的幫手,而並非推心置腹的朋友。

  紀恆全告訴鄭子云:「報社葉知秋同志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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