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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要出價,就出個讓人無法接受章 又不得不接受的價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1

古平原眼睜睜看著前面那群巴圖的家丁,身子彷彿僵了一般,只等對方喝問一聲:「這車裡裝的是什麼?」那就大勢去矣!

可沒想到的是,這夥人出了門之後,目不斜視,眼裡冒著邪火,直盯盯地奔著街對面的那戶人家而去。到了門口連門都不叫,直接就闖了進去。

古平原一直等到那群人全都進了那戶院落,這才知道自己撞了大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向後使了個眼色,帶著喬松年避開人群,撿了條暗巷就鑽了進去。

「古老闆,這麼走下去不是辦法。看樣子巴圖的人兵分幾路,就在這城裡來回搜檢。這一次是好運氣,下一次難免被他們逮到。」喬松年著急道,「要是有個地方,只要能藏上一兩天就好。巴圖搜城一無所獲後,自然會把人都撤走。」

他說的這些話,古平原何嘗沒有想到。可這是兩大車的藥材,不是兩粒小藥丸,倉促之間,到哪裡去找地方藏葯,更何況沒有人會為了自己來擔這份干係。

「既要藏得住,又要對方肯讓我們藏,這真是難煞人。」情勢間不容髮,像老齊頭這樣經驗豐富能做參謀的人又不在身邊,古平原急得直跺腳。

突然就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古平原忙抬頭向巷口望去,就見一隊士兵排列整齊,大踏步走了過去。

「唉,要是軍隊也來插上一腳,那就更不好辦了。」

「古老闆不用怕。」喬松年不是第一次來巴彥勒格,對此倒是略知一二,「現在是未時,這是城裡的守軍出城操練,返回大營。跟咱們的事兒不沾邊。」

他說不沾邊,古平原聽了卻是眼前一亮:「你說什麼,城裡有大營?」

「有啊,駐軍大營就在附近,離此不遠。」

古平原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當年初到奉天大營時的情形。那時初來乍到,老犯人欺負新犯人,什麼苦活累活都派給自己干,「馬無夜草不肥」,一夜要添三遍草料。關外數九寒天,就為半夜起來添草料,自己幾次差點凍死。

「有了!」古平原一拍掌,倒把喬松年嚇了一跳。

「咱們就把這兩大車的葯藏在軍營。」古平原雙目放出光來。

「啊?!」喬松年一咧嘴,「那能行嗎,軍隊和巴圖是一夥的,咱們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虎要是不知道送來的是肥羊呢。」古平原嘴角牽出一絲詭秘的笑容,「我打算來個瞞天過海,用這兩車茅尾草冒充軍馬的草料,送到軍營的馬號去。只要能拖上一兩天,咱們再想辦法把它弄出來。」

「不會被吃了吧。」喬松年雖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可又擔心藥草真的被馬給吃了。

古平原篤定地回答:「我在大營里待過,軍營備馬草從不少於三天的量,也就是說馬號現存的草料至少能吃上三天,不會動用新來的馬草。」

喬松年說得沒錯,再往前走過一條街,在城根底下就是駐軍的大營,遠遠就看見刀槍劍戟幡、虎豹鷹狼旗,轅門、刁斗更是高高矗立。蒙古大營與奉天大營儘管營盤不同,但進馬號絕不會走轅門。古平原大著膽子從西側門入,不想還真撞對了。守門的士兵見他們拉的都是草,用槍往裡扎了幾下,古平原想起當初出山海關被查驗的事情,心中自有一番感慨。

看看草車裡沒有別的東西,而且趕車人也不像歹人,士兵稍微盤問兩句就放他們進去了。

進了大營就更好辦了,古平原知道馬號的位置都偏,因為人都不願聞那味道,所以很容易就逆著人群找到了馬號所在。

「古老闆,咱們現在怎麼做?」喬松年從沒進過軍營,看著一溜兒不到頭的馬圈有些發矇。

「噓,小聲些,別讓旁人聽見你說漢話。」古平原趕著牛車,壓低聲音道,「草料庫都是半露天安在馬圈的兩側,我們把車趕過去。遇到馬倌,你和他這樣說,就說我們是內地來販馬的客人,與我們做生意的那家主人病了,擔心誤了軍營的馬草,我們就好心幫著把草料送來了。至於銀錢,過幾日等人病好了自然來結。這樣留個由頭,過兩日再來就說草料送錯了地方,反正也沒收錢,他們自然會沒二話地讓我們把草拉走。」

「古老闆,真有你的,竟然能想出這麼絕的計策。把藥草當成馬草藏在軍營里,任那巴圖把巴彥勒格城翻個底朝天,也休想找到一根草藥。」

「噤聲,有人來了。」古平原眼尖,一眼看見前面晃晃悠悠走來一人。

「哎,你們是幹什麼的,怎麼這麼眼生啊!」來人眯縫著眼,滿嘴的酒氣,皮袍子前襟扯開一半,連胸前的肉都喝紅了。

喬松年連忙上前,把古平原方才教他的話一說,那人滿不在乎地說:「行了,那就卸在一邊吧。」

古平原和夥計對視一眼,心裡都是一喜,剛要聽話卸貨,從不遠處又來了一嗓子。

「等一下!」

古平原忙停下手,就見又過來一個人,四十多歲的年紀,手心手背都是老繭,尤其是手指指節,一看就是常年提草料包,都被勒出了深印。

「我說老石頭,你歇著去吧,用不著你管!」醉酒漢子歪著嘴道。

那個被稱作「老石頭」的人沒理會他,走過來只看了一眼就道:「這是茅尾草,苦得很,從來不用作草料,你們拉回去吧。」

沒想到平地起風波,古平原剛要說話,那醉酒漢子大概是覺得「老石頭」當著外人卷了自己的面子,怒道:「我說收,你說不收,成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嘿,去問問你那個當營官的乾哥,要是把馬喂壞了,連他都擔不起責。」老石頭不屑道。

醉酒漢子心裡明白老石頭說得不差,可是他一向仗著乾哥的勢力在馬號里橫慣了,面子上下不來,索性一轉身罵罵咧咧走了。

「趕緊把車趕出去,牛車怎麼能進馬號,胡鬧。」老石頭一看就是個養馬的老手,對古平原他們絲毫不假顏色。

古平原讓喬松年居中翻譯,自己對老石頭說:「大人,我們也是受人所託,您就讓我們先把草卸下來吧。這樣我們回去也能交差了。」

「我不是大人,只是個馬倌。你說的那個不行,萬一遇到方才那樣的蠢材,把馬喂壞了肚子怎麼辦,快拉走!」老石頭的語氣里絕無通融的餘地。

古平原眉頭一皺,從衣袖裡拿出一張二十兩銀票,塞了上去。

「您就幫幫忙吧,這點小意思,請您喝酒。」古平原本以為一個馬倌月例銀子不過就是二三兩而已,這張銀票足以打動有餘,誰知道估計錯了。

老石頭一見銀票頓時火了,把手一抬,「啪」的一聲把古平原伸過來的手打開,指著古平原的鼻子道:「告訴你,我要是愛財,學著別的大營馬倌,今天把軍馬拉出去配種,明兒偷偷賣上兩匹報個病斃,想發財容易得很。老子一輩子只愛養馬不愛錢。給我滾!」

古平原被他罵得一愣,喬松年湊近了對古平原說:「這是個倔種兒,油鹽不進,還不如跟方才那個人打交道,那人必定肯收錢辦事。」

「不是這麼說,這個老石頭挺讓人敬重的。」古平原心下打著算盤,見老石頭還是氣哼哼地杵在一邊,把心一橫,上前道:「您既然愛馬,就應該讓我把草料卸下來,這些可都是救命的藥材。」

老石頭一愣:「藥材?救命?」他一下子讓古平原給說蒙了。

古平原看看四下無人,低聲道:「往北去的草原深處起了能傳染人的馬瘟,這事兒您知道嗎?」

老石頭在軍營里,來來往往又都是各地的牧馬人,消息自然是比別處靈通,他猶猶豫豫道:「聽到一些風聲,可也不知是真是假!」

「千真萬確!」古平原就把王府怎樣覓到千金方,巴圖怎麼買藥行騙,自己怎麼買斷了茅尾草,巴圖搜城自己無路可走,這才想到用藥材冒充馬草藏在軍營馬號的事情,從頭至尾簡短說了一遍,只聽得老石頭目瞪口呆。

「這是真的?」他驚疑不定地問道。

「有半句假話,讓我死於刀劍之下,永世不得超生。」古平原知道事情的關鍵就在於老石頭能不能相信自己的話,所以毫不猶豫立時就起了個重誓。接著說道:「您想一想,要是瘟疫傳過來,沒了這批藥材,馬傳染人,人也會傳染馬,到時候你養的這些馬一匹都保不住,都會病死。」

這下正打在老石頭的七寸上,他是個視馬如命的人,一聽這話頓時急了。

「那怎麼辦?」

「現在我和巴圖正在較量,他不給個公道的價格,我是絕不會把藥材賣給他的。你要是幫我一把,讓巴圖早些就範,到時候撲滅了瘟疫,這些馬不也就平安無事了嗎?」古平原知道要想說服一個人,必須讓他能從中找到好處,而且最好是他級為關心的那樣好處。

果然,老石頭被他說動了,想了又想終於答應古平原將這批草藥藏在軍營里。但是將來不見得還是古平原來取,所以要留個憑記。

古平原想了想,從懷裡取出一枚咸豐制錢,在喂馬的石槽上一砸兩半,其中一半交給老石頭,囑咐道:「茬口能對上就是我派來的人,否則誰來也別把草藥交出去。」

老石頭點頭答應,古平原不敢久留,拱拱手告辭。一路往外走,喬松年這才問道:「古老闆,你怎麼就敢把實情告訴他,他也是蒙古人,你不怕他到巴圖那兒告密?」

古平原邊走邊說:「我們徽商有句話叫『交人交心,澆樹澆根』,別看與這老石頭相識不到一刻鐘,這個人的心我已經看透了。他既然不收賄賂,就不是個貪圖錢財的人,要是他肯收錢,我一個字的實情也不會說。你記著,一個人能不能信得過,不在於是蒙是漢,而在於他會不會因為貪婪而出賣原則。」

老齊頭與劉黑塔在客棧里等得是望眼欲穿,眼巴巴地盼著古平原回來,可一等不回來,二等還是不見人影。他們可不知道古平原是到外面收葯去了,還擔心他出了什麼事,急得心裡發慌。面上又不能露出來,還要整天演戲讓別人以為古平原還在房中養病。這一下可把二人害苦了,特別是劉黑塔這個直腸子人,幾天下來,度日如年,嘴邊上都起了一圈大泡。

就在劉黑塔實在忍無可忍要發脾氣的時候,客棧老闆笑呵呵地引著一個蒙古大夫來了。

「劉老闆,這古老闆這麼多天了,還不見好。我從王府請了一位聖手神醫,請他給古老闆看看病吧。」

劉黑塔這幾天憋得難受,沒開口先瞪了客棧老闆一眼,把他看得一愣。心說這大個子可真奇怪,我找大夫給他這邊的人瞧病,他怎麼反倒像我要給誰下毒似的。

「不行!」劉黑塔瓮聲瓮氣地說,「古大哥要避風,誰也不能進去!」

「這……這是大夫!」

「大夫也不行!」劉黑塔把住樓梯就是不讓客棧老闆帶人上二樓。

客棧老闆看他這個樣子,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他幾天前拍著胸脯在巴圖面前保證,古平原絕對在客棧里好好的沒離開。可現在看劉黑塔這副模樣,死活不讓人上樓,連大夫都不行,那萬一要是……

客棧老闆不敢再想下去,要是真如自己所想,古平原跑了,那巴圖老爺責罰下來可擔待不起。

「不行,我說什麼都要進房裡看看。你們住在我這兒,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的店還開不開了!」客棧老闆抓住這個理由就要往上闖。

劉黑塔哪能讓他闖過去,雙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輕輕往後一推,其實也沒用多大的勁兒,就見客棧老闆活像被攻城槌打了一樣,整個人「噔噔噔」倒退十幾步。一個立足不穩,把財神像前的供桌都帶翻了,香爐落地,撲出一層飛灰,弄得他滿頭滿臉,模樣活似《群英會》里的蔣干。

「好哇,你敢打人!」

「打你,打你是輕的!誰要是敢攪了古大哥養病,老子就不客氣了!」劉黑塔沒好氣道。

早有人飛報老齊頭,老齊頭趕了過來,不住解勸著。可是客棧老闆心裡起了疑,總覺得就這麼偃旗息鼓,萬一人真不在房裡,日後可真沒法交代。故此他喊了一嗓子:「來人,給我往上闖!」

來的也無非是廚子、跑堂的,劉黑塔哪把這些人放在眼裡,上來一個丟一個,上來兩個拋一雙,三下五除二,滿院子都是哎喲直叫的客棧夥計。

「好哇,你們敢情是強盜啊,你等著,我去報官!」客棧老闆氣急敗壞撂下一句話往外就走。

「你看看,有話慢慢說嘛。現在弄成這個樣子,這可怎麼辦,要真是官差來了,還能不讓上樓?」老齊頭急得差點沒暈過去。旁邊的夥計連同孫二領房也納悶呀,古老闆不就是病了嗎,又沒變妖怪,怎麼就不讓人進屋看看呢?

劉黑塔沉著臉摸了摸腰裡的鏈子鞭:「甭管誰來,我都一頓鞭子抽出去。」

「你那是混話,打了官差不就真成了造反的強盜了?」老齊頭氣得胸口鼓鼓的。實在沒轍了,雙眼望天不住默禱,「古老闆啊古老闆,你到底去哪兒了,你要是再不回來天可就要塌了!」

常玉兒策馬來到牛肚谷西北四十里外的烏蘭牧場,隔著老遠就聽到一陣陣歡呼雀躍的聲音。她知道必是那達慕結盟大會正在舉行,王爺必定也在此,一顆心總算放下大半。

因為漠南和漠北的王爺還有朝廷的使節都在此處聚會,烏蘭牧場附近的關防極嚴,等閑人不得進入會場十里之內的範圍。常玉兒剛走到禁區邊上,就被手握長槍的士卒攔了下來。

「我的的確確是有急事,你們就放我進去吧。」常玉兒說得口焦舌燥,怎奈士卒都有軍令在身,誰也不敢放她過去。

常玉兒不敢下馬說出實情,誰知道蒙古軍中是什麼規矩,要是把自己帶下去幾番盤問,那非誤了大事不可。

眼看士兵不肯放自己進去,常玉兒實在沒辦法,把心一橫,伸手掀了皮帽,滿頭的長髮散落肩上。阻路的士兵沒想到這瘦弱騎士竟是個女人,而且看那模樣還是個嬌俏的漢人姑娘,不覺都傻了眼。就是這麼一愣神的工夫,常玉兒一抖韁繩,雙腿一夾,灰斑馬向前一縱便衝過了號卡。

蒙古兵都是好箭法,立時就彎弓搭箭,按說常玉兒是躲不開的,可是蒙古兵猶豫了再三,也沒松弦。沒別的原因,就因為常玉兒是個女子,蒙古人個個自重為成吉思汗的子孫,怎麼能對著女人的後背放箭呢?

也就是這麼一猶豫的工夫,常玉兒已經沖了號卡。要說當初在巴彥勒格,劉黑塔要來送信,被常玉兒攔住了,還真是攔對了。今天這個場合,要換成劉黑塔來闖,那就成了潘仁美營里的楊七郎了,非被亂箭射死不可。

常玉兒衝過號卡,跑出十幾丈聽見身後有急促的馬蹄聲,回頭一看,果然是哨官帶著人追了上來,一邊追一邊吹起銅號角,通知前方有人闖營。

灰斑馬勞頓多日,早已是強弩之末,勉強奔跑了一陣,與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常玉兒心下發急,再一看前面,巡營的騎兵得到訊號也已經趕了過來,等到兩邊人馬前後包夾,自己就得束手被擒。

常玉兒不怕被抓住,但她怕這樣一耽擱時間,要想見到王爺就不知是哪年哪月了。想到這兒,常玉兒一撥馬頭,慌不擇路往斜刺里就沖。前方是一大片用一人多高的白布圍起來的空場,白布扯開足有幾百米,用木樁固定,看上去是個臨時搭建的演武場。

白布圍牆外面,每隔五步就有一個重甲武士手執長矛警戒放哨,他們一看常玉兒策馬沖了過來,後面還跟著一隊巡哨的騎兵,這些武士可不手軟,將長矛一順,往馬頭就扎來。

常玉兒大驚,往上一提韁繩。灰斑馬福至心靈,居然用力縱身一躍,避過長矛,從圍牆上面跳了過去。

一躍過去,眼界頓時開闊,常玉兒看得明明白白,這裡是一處校場,現如今正在舉行射箭比賽。二百多米的距離,弓手與箭靶分列兩側,看樣子參加比賽的足有十幾人。

這倒不足為奇,讓常玉兒眼前一亮的是,就在弓手與箭靶中間的側翼有一列看台,上面綾羅傘蓋,下面虎皮大椅,桌上奇珍異果、珍饈美酒,兩旁有俊仆侍酒,身後有力士警戒,居中坐著幾個身著蟒袍、氣勢威武的貴人。

常玉兒猜想這可能就是王爺了,即使不是也必定是大官。自己往兩邊看看,士兵們已經紛紛從外面跑了進來,反正走投無路,與其被小鬼抓住,還不如找閻王投供。

常玉兒心疼馬力,一路上都沒太用鞭子抽。這時候可顧不得了,用盡吃奶的力氣狠狠甩了一鞭子,灰斑馬一聲長嘶,直衝著看台的方向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校場里其實也發生了不少事兒。看台上的人都發現有人闖了進來,個個都是一愣。

常玉兒猜得不錯,漠南和漠北的幾個王爺再加上朝廷派來調解戰亂的大臣正在端坐觀賽。漠南有三位王爺,漠北只有一位柯爾克王爺,彼此的戰事剛剛和息,沒想到結盟那達慕上鬧了這麼一齣兒。幾人都是鉤心鬥角慣了的,不由得都對對方起了疑心。最怕的就是宴無好宴,萬一來一出鴻門宴,那可不妙至極。

柯爾克王爺想著有備無患是至理名言,不言聲已經把身邊一套黃金胎的弓箭悄悄拎了起來,只等情形不對猝起發難。

台上的幾個人在彼此猜疑,而台下的弓手此時正彎弓搭箭準備下一輪比試。比試以鼓聲為令,為了公平起見,擊鼓的這個人不在場內,而是在白布圍欄以外。一共三次擊鼓,從第一聲起到第三聲終,這期間弓手們必須射出一箭,遲則無效。

鼓手不知情,依舊在場外按照固有的節奏敲鼓。可弓手們都看見常玉兒縱馬跑進校場,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鼓聲已經響了起來。

「咚!咚!!咚!!!」

常玉兒橫穿校場,這時候弓手發箭極有可能誤中她。要在往時,幾名弓手可能就會停手不射,但今時不同往日。這些弓手一半是漠北人,一半是漠南人,早幾日還打得你死我活,彼此間都有好友兄弟喪命在對方手裡,一見了面兩眼都是紅的,恨不得抽出箭來給對方一箭,又怎麼能甘心情願地輸給對方?再說,此事還牽扯到各自王爺的面子,那就更不敢任意妄為了。

隨著最後一聲鼓響,十幾個弓箭手同時發箭,箭似流星閃電一般射向箭靶,其中一支直奔常玉兒而去!

二百米的距離,用的都是五石以上的硬弓,弓箭手不僅準頭好,雙臂一挽都有千鈞之力,這要是射中了,非穿個透心涼不可!校場里人人都看見了,可誰都沒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

常玉兒也用眼角餘光看見了,想躲已然晚了,連眼睛都來不及閉,心裡頓時一涼,千山萬水來到此地,沒想到功虧一簣。

就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就聽「嘡」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灰斑馬受驚,前蹄高揚,常玉兒本就分心,冷不防又來了這麼一下,在馬上坐不住,「咕咚」一聲栽落馬下。

一時間,場內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只有柯爾克王爺心知肚明。他方才拎弓箭在手,是為自衛準備。可是看漠南的幾位王爺也是個個詫異,不像假裝,而且闖進來那人十分魯莽,竟敢在弓箭手發箭時橫穿校場,無異於自殺,更加不像是有什麼陰謀在裡面。故此他在最後一刻發箭,射落弓箭手的那支箭,救了常玉兒的性命。

等到人們弄清了是怎麼回事,不禁歡聲雷動。大家早就知道柯爾克王爺是神射手,想不到一手弓箭絕藝竟如此出神入化,不是兩膀千斤力又怎麼能拉開強弓後發先至,這準頭更是無與倫比,所以大家無不歡呼「巴圖魯!」這在蒙古語中是「勇士」的意思。

蒙古人最敬勇士,漠南的幾位王爺見了柯爾克王爺的威武,不由得心折,同時舉杯相敬。到了此時,柯爾克王爺心中也是得意,毫不推辭,舉杯就飲。

連飲了三杯,想起了還在場中的那人,他見常玉兒還沒爬起來,自己起身走了過來。

此時弓箭比賽自然已經停了下來,柯爾克王爺來到常玉兒近前就是一怔。他方才全副心力都在觀察同席之人,沒注意自己竟救了個美貌女子,而且這女子不像蒙古人,卻像個漢人。

「嗯?」王爺心裡疑惑,見常玉兒昏迷不醒,忙叫過隨軍郎中,軍醫看後回稟:「王爺,這女子好像是墜馬時撞到了頭,故此昏迷。至於什麼時候能醒,那要看調養得如何。」

「哦。」王爺點了點頭,剛要說話,軍醫又道:「王爺,她口中一直在念叨著什麼,小人不懂漢語,故此聽不分明。」

柯爾克王爺自幼隨父在北京住過些時日,懂漢話而且很是純熟,聽軍醫這麼一說,稍稍俯下身子,果然常玉兒雖然昏了過去,可是氣息微弱地翻來覆去念叨著幾個詞。王爺仔細聽了聽,聽出來了,常玉兒竟一直在說:「烏克朵……瘟疫……葯……」

王爺聽清之後倒吸一口涼氣,漠北與漠南順利停戰結盟,固然是因為朝廷派大員下來和息。但其中還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始終掛心後方的疫情,不願把這場仗拖延下去,所以雙方在合談的時候,漠北做了許多讓步。一旦和議成了,瘟疫就變成了王爺心中的第一等大事。現在聽一個莫名其妙闖到校場里的漢人姑娘嘴裡念叨著這麼幾個詞兒,王爺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發慌。

「來人,把她帶到我的大帳里,找人好生伺候調治。一旦醒了,立刻報給本王。」

「是。」

「還有,我現在就向漠南的幾個王爺辭行,不隨大軍一同班師,今晚連夜起程,輕車簡從返回巴彥勒格。」

「是,請示王爺,這女人帶不帶走?」

柯爾克王爺略一猶豫:「弄一輛馬車,不管她醒不醒,都與本王一起走!」

古平原與喬松年藏在客棧旁的一條暗巷內,眼瞧著客棧老闆沖了出來,雖然不知道去哪兒,可是客棧里只住了自家的商隊,不用問必是出了什麼事兒。

二人對視了一眼,喬松年道:「古老闆,咱們都在這兒轉了大半天了,可就是進不去,這些蒙古兵守得太嚴了。」

古平原綳著臉沉思片刻,忽地破顏一笑:「只有等機會了。」

「就這麼乾等著?」喬松年急道。

古平原倒是能穩住心神,問道:「一起走了個把月,只知道你的姓名,卻還沒敘過年齒,依我看,你像是比我大著幾歲。」

喬松年一愣,沒想到這個關頭古平原還有心情扯閑,回道:「我是道光十年的人。」

古平原點點頭:「那比我大著八歲呢,看不出你已經過了而立之年。」

「哼,而立?」喬松年忽的大是感慨,「學未成,名未就,而立兩字不過是打在臉上的兩記耳光罷了。」

他這般牢騷,古平原倒不覺意外,微笑道:「幾日朝夕相處,我已經覺出你不是尋常夥計。」接著把那日懸濟堂眾夥計齊聲「推薦」他的事情講說一遍。

喬松年一哂:「我早就猜到如此,他們巴不得我死在蒙古才好。」

「這又是為何?」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且容不得鴻鵠有志,否則豈不襯得他們猥瑣渺小。」喬松年翻翻眼皮,不屑道。

就此談下去,古平原才知道,原來這喬松年身上尚有秀才功名。只是鄉試一而再、再而三地不中,祁縣老家重商輕文,他家裡又貧,一心只想讀書,弄得家裡連隔夜糧都沒有,要四處去借,時間長了妻子四鄰都沒有好臉色。後來妻子央求人替他到懸濟堂找了份夥計的差事,他卻自覺與整日錢眼裡打交道的生意人難以相處,也不與人交往,閑來便用醫書的書皮包著四書五經看。時日久了,竟惹得眾夥計人人厭憎。

「當今之世難容清高之才,不過天生我材必有用。喬兄一時困窘,倒不必縈懷於心。」

「喬兄?」喬松年抬起頭,困惑地看一眼古平原。

「實不相瞞,古某以前也讀過書,雖然也是學業未成,不過還知道尊崇讀書人。喬兄雖在商戶卻不忘經史,今日種種正應了孟子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來日必有成就。」古平原說得很是誠懇。

大概喬松年自從委委屈屈地當了夥計之後,就再沒有聽過如此知心的話了,一時間激動莫名,眼角慢慢淌出淚來。

古平原正要安慰幾句,忽聽從街角傳來大批馬隊的嘈雜聲音,抬頭一望,頓時心頭一緊。

客棧老闆氣急敗壞跑到巴圖府上報信,他可不敢說別的,只說駝隊中人不許王府的大夫進古平原的房間。就這一句話就夠巴圖想半天的了。

鐸山統領也在座,等巴圖斥退客棧老闆之後,鐸山一拍桌子:「我就不明白,當初在黑水沼畔黑了他們多好,完事把藥材搶過來,屍首往沼澤里一丟,神不知鬼不覺。你偏不肯,還把人弄到烏克朵來了。」

「我不是想著撒撒灰迷迷外人的眼嘛,讓王城裡的人都知道到山西買葯確有其事,也免得將來有人起疑心攛掇王爺查賬。」

「哼。你那都是後話,眼前怎麼辦?聽客棧老闆話里的意思,他也疑心那駝隊的領頭人跑了。」

「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了。」巴圖這邊查了三天,把巴彥勒格以及附近的衛城和牧場大大小小的蒙古包都查了個遍,就是查不到茅尾草的去向,心裡直冒火。此時他半點耐心皆無,決定今夜就把山西駝隊的事情解決,以免夜長夢多再起風波。

「這件事你不便出面。」巴圖道,「借我一隊兵,我現在就帶著大夫再去客棧。不讓看也得看,要是人真跑了,就借著這個由頭,說他們意圖行騙,亮出官家的身份把那批藥材沒收。」

「要是沒跑呢?」鐸山跟了一句。

「沒跑更好,今晚就得賣葯,不賣我就搶!」巴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他起先不願意這麼做,因為烏克朵雖是衛城,畢竟與王城近在咫尺,傳揚出去恐怕有麻煩,但現在卻把心一橫,決定不再等待駝隊服軟。

鐸山滿意地點點頭:「你早這麼想就好了,也不至於拖了這麼久還弄丟一味藥材。你先把五加皮事情解決了,這邊我再多調人馬,像篦子似的篩上三遍,這茅尾草就是藏到地底下,我也一定把它翻出來!」

二人商議停當,巴圖帶了人來到客棧,這一次氣勢可不小,不止步兵,還帶來了馬隊,馬蹄聲響,刀槍互撞,人聲馬嘶,離著老遠就能聽見。

老齊頭雖說是走西口的經驗豐富,但從來不和官府硬碰硬,面對這種情況也是六神無主,急得團團亂轉。

劉黑塔卻不管那些,他守著樓口打定了主意,今天無論是誰,敢上樓去闖古平原的房間,都要先問問他手中的九節鏈子鞭。

巴圖在客棧門口下了馬,帶著底下人風風火火一進來,就看見活似凶神惡煞一般盯著自己的劉黑塔。他先不理會這莽漢子,開口問老齊頭:「你們駝隊的當家人呢?那個姓古的,叫他出來見我!」

老齊頭賠著笑臉:「巴圖老爺,這古老闆一來就染了重病。大夫說了,不能見風,一遇風就反覆,故此才躺了這麼久養病。就快好了,您再寬限幾日吧。」

「老爺沒那工夫。」巴圖沒好氣道,「你說大夫讓避風,我現如今就帶來一個好大夫,讓他給古老闆看看吧。」說完沖身後的府醫擺了擺手。

府醫看了一輩子病都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眼瞅著劉黑塔直勾勾地望著自己,咽了口唾沫,硬是沒敢動。

「怎麼著?」巴圖勃然大怒,沖著身後的軍隊一揮手,「給我把他摁住!」

士卒群起往上一衝,就要去逮劉黑塔。劉黑塔氣不順都好些天了,這下可算是逮到出氣筒,雙步一跨,居高臨下站穩腳跟,鏈子鞭掄開「嗚嗚」作響,那真是密不透風。有幾個士兵試著用槍去戳,被鏈子鞭一掛,「嗖」的一聲就不知去向了。

這又不是打仗,誰肯玩命?再說軍事主官又不在當場,巴圖也不是行伍出身,士卒們都不想為了他去犯險,故此一步步都在往後退。

巴圖一看更急了,從懷裡拿出一張銀票,大喊道:「誰把他按住,我賞銀百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還真有不怕死的要往前沖。老齊頭在一旁把巴圖的心事窺得明明白白,他分明就是想讓劉黑塔打死士兵,這就等於是犯了重罪,連借口都不必找,直接就能把貨物沒收,將駝隊趕回山西。

老齊頭雖然看得明白,可是沒有用,他阻止不了劉黑塔,更加拿巴圖沒轍,眼睜睜看著士兵往上一闖,不由得把眼睛一閉,心裡說:「完嘍,這一下算是全完了,什麼渡枯水河,闖黑水沼,全白費,這筆買賣是徹底砸鍋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然從樓上傳來一聲:「慢著,古老闆說請巴圖老爺上來。」

要說這時候,誰的話劉黑塔都聽不進去了,他眼睛都已經紅了,唯獨這一聲他聽了之後,鞭子也不掄了,氣也不鼓了,人半轉身回頭看,已經是目瞪口呆。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跟著古平原出去的喬松年。只見他站在樓梯上方,從古平原的房間里半探出身來了這麼一句。

老齊頭也是驚訝得差點沒一屁股坐在地上。古平原帶著這個夥計一走好多天,怎麼他突然從房間里冒了出來?而且聽這意思古平原也回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這個時候根本就沒工夫多問,而且巴圖在場也不能細問,老齊頭走過來一拽劉黑塔的衣服,狠狠瞪了他一眼。

劉黑塔慢騰騰地走下樓梯,邊走邊摸摸後腦勺,低聲嘟囔著:「古大哥這是玩什麼大變活人的把戲哪?」

巴圖可不管這些,他也不知道其中的內情,一見古平原發令讓劉黑塔讓了開來,自己便急匆匆帶著大夫上了樓。

一進屋,就見古平原仰面卧在床上,半閉著眼,看上去確是委頓不堪。巴圖一使眼色,那大夫上前也不問話,先就給古平原把上了脈,不多時放開手,走到巴圖身邊低聲道:「這個人前些日子確實是中了毒生了一場大病,倒不是裝的,現在身體里的餘毒還沒有清呢。」

「嗯。」印證了這一條巴圖把心放下,這才和緩臉色,「古老闆,這筆生意拖了這麼長時間,雖然你病還沒好,也講不得了,你到底賣還是不賣?」

「這……」古平原躺在床上,費力地半撐起身,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

「我可告訴你,你要是不賣,我還有別的法子,到時候你可別後悔!」巴圖語帶威脅。

古平原不答言,過了好半晌才嘆了口氣,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算了,我們也拖不起了,賣就賣了吧!」

「這才對嘛。識時務者為俊傑,來按手印立字據。我們這就成交。正好我帶了人來,現在就調車搬貨。」巴圖一聽古平原肯賣了,頓時露出滿意的笑容,從袖口裡拿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放在桌上。

這時候老齊頭和劉黑塔都上了樓,就在房門口看著。一見古平原要與巴圖五十兩銀子成交,劉黑塔張口就要喊,老齊頭手快一步,捂住了他的嘴。

「別喊,我看這裡面有事,你就聽古老闆的吧。」

「唉。」屋裡面古平原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巴圖老爺你這一抽過牆梯,我可是看病都沒有錢請大夫了。」

巴圖哈哈大笑:「古老闆這是哪裡話,其實我已經照顧你們。按理說這批貨我已經用不到了,念在你們千里迢迢趕過來,我這才勉強收下。你們漢人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古老闆這可是屈了我了。」

「是,是。」古平原故意裝成敢怒不敢言,「那,我們現在就交易?」

「自然。我的人就等在外面,古老闆收了銀票,我就要運貨了。」

古平原收下銀票,手微微抖著在字據上簽字畫押。巴圖拿過字據看了看,拱拱手道:「這一趟辛苦古老闆了,再會再會。」

古平原像是沒聽到一般,盯著手裡的銀票發獃。巴圖得意地一笑,走到門外劉黑塔身邊時,用清晰可聞的聲音不屑地說了句:「一群窩囊廢!」說罷上馬揚鞭而去,留下隨從將一包包藥材運走。

劉黑塔氣得渾身發抖,要不是老齊頭按著他,他立時就要和巴圖拚命。等巴圖的從人搬空了貨物,順著來時的街道返了回去,看看客棧中人也都散了去,老齊頭走到古平原身邊。剛要問話,還沒等他張口,古平原一掀被,從床上跳到地下,此時神采奕奕,全然不是方才那副「窩囊樣」!

老齊頭今晚上先是被劉黑塔嚇,後又被古平原驚,一顆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才囁嚅著:「古老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能不能跟我老頭子說明白?」

那邊劉黑塔也扯住喬松年:「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古平原一笑,他是個謹慎人,雖料想交易完成後客棧的人應該不會再監視駝隊,可還是先讓喬松年到門外去把風,這才把老齊頭和劉黑塔讓到桌邊坐下。

「齊老爺子、劉兄弟,讓你們擔驚受怕了,真是過意不去。」

劉黑塔一揮手:「我可沒怕,不過真要急死了。古大哥,你先說說,這上樓的樓梯被我把住了,大門外又有巴圖的兵看守,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這可真多虧了你。」

「多虧了我?」劉黑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看古平原的臉色又不像是在說笑,越發不明白了。

「我與喬松年其實已在客棧外等了多時,就是沒有機會進來。原打算著明日等客棧運送米面蔬食的車來了,行些賄賂,夾帶我們混進來。可沒想到巴圖竟然帶兵亟亟而來,當時我便知道要糟,巴圖這一來是非見我不可,那豈不穿幫了。沒想到劉兄弟這一掄鞭子,引來眾人圍觀,連大牆外守衛的兵卒都過來看熱鬧。我和喬松年趁機鑽狗洞入內,又搬了把梯子,從二樓的窗戶進到了房裡。這可不是多虧了劉兄弟嘛!」

古平原這一解說,劉黑塔和老齊頭這才明白。劉黑塔可得意了,一捅老齊頭:「嘿,聽見沒有,我還立了功了。」

老齊頭可笑不出來,他心裡一直在轉著買賣上的事兒,張口問道:「古老闆,你這一回把藥材五十兩賣給了巴圖,咱們不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他這一問,劉黑塔也靜了下來,盯著古平原看。

古平原搖了搖頭,把那五十兩的銀票拿出來往桌上一拍:「想拿這張銀票當貨款,他是白日做夢!」

「那……」

「你們不必問了,別看現在巴圖得意而去,等一會兒我要讓他哭都找不著墳頭!」

「可……」老齊頭一轉念恍然道,「敢情古老闆已經有了妙計。」

「妙計不敢說,還要仰仗老爺子多幫忙,成敗全在今天。要是一切順利,我擔保巴圖的發財夢做不過今晚。」

老齊頭知道厲害,凜然受命。此時客棧外把守的士兵崗哨都撤了,駝隊中人進出都已無妨。古平原將孫二領房叫來,要他先帶著幾個得力的夥計趕到烏克朵城邊的碼頭上,將斡難河上的渡船雇三條,就在碼頭上候命。

孫二領房帶人剛剛離開,古平原又道:「劉兄弟,你先帶幾個人在這附近轉一轉,看看還有沒有巴圖的人在沿街搜檢。我就在這兒等你,你快去快回。」

劉黑塔帶著幾個人,騎上駱駝沿著大街小巷轉了幾圈,眼見街上太平無事,回來報道:「哪兒都沒見那群龜孫子的影兒!」

古平原已經把駝隊中十幾個領頭的夥計都叫到房裡,聽了這話立時道:「好,太好了。各位兄弟,咱們現在要辦一件大事,這事辦好嘍,就能拉上一大車銀子風風光光地回太原;要是辦不好,就只能灰頭土臉地回去。我把話說在頭裡,要是只拿這張五十兩的銀票,我是沒有臉回去,只能一頭扎到斡難河裡淹死。」

劉黑塔振臂一呼:「古大哥,這話何用你說,五十兩銀子,把人都欺負死了。老子和那巴圖沒完,就是要跳河也抱著他一起跳。」

屋裡的這十幾個夥計這才知道,原來這一趟買賣被人騙了,頓時大嘩。這一趟,人人都知道是美差,所以臨出來的時候,都許了不少的願,有人甚至已經借了債買房買地,這一落空,不說面子,就是逼債都能逼死人,無不驚駭。好在古平原在這一路上已經將駝隊的心收伏了,夥計們也都知道這位古老闆有勇有謀。因此短暫一陣慌亂之後,又很快安靜下來,只拿眼睛看著古平原,聽他如何說法。

古平原等駝隊的夥計靜下來了,臉色「刷」的一下沉了下來。他挺起身子,一開口是誰都沒聽過的鄭重口氣:「各位兄弟,你們聽的沒錯,這一回跟我們做買賣的不是人,反倒是一匹狼。我們的藥材是怎麼運到蒙古的?這大家心裡都有數,是拿命換的!現在他想拿五十兩就把我們打發了,純粹是做夢!別說五十兩,講好的六千兩銀子,他哪怕少一兩,我都絕不答應!」

「沒錯,我們絕不答應!」

「古老闆,你就說吧,怎麼辦?咱們兄弟都聽你的!」

駝隊的夥計們被古平原這幾句話撩撥得群情激奮,一個個眼珠子通紅,巴圖要是就在眼前,能被當場活撕了。

古平原順勢又加上一把火:「更何況這不只是銀子的事情,這一趟要是栽了,別人不會說我們如何如何,而是會說山西商人窩囊死了。要是不把這場子找回來,今後山西商人還能在蒙古立足嗎?」

畢竟薑是老的辣,老齊頭聽了不由得一陣眉頭緊蹙,他不明白古平原這是要幹什麼?這樣接二連三地撩火,難不成要鼓動駝隊抄傢伙去和巴圖拚命,那可太不智了。他是駝隊領房,對駝隊的安危負有重大責任,覺得不能不出來說話了。就在他剛想開口之際,古平原彷彿料事如神,對著他先開了口:「齊老爺子,您放心,巴圖手裡有軍隊,不到萬不得已,我們犯不上蠻幹。」

說著,他遞過來一樣東西,老齊頭接過一看卻是半個銅錢,一時莫名其妙,拿眼睛瞪著古平原。

「齊老爺子,我在城裡的軍營馬房裡存了一批貨。你拿著這半枚銅錢,到馬房去找一個叫老石頭的馬倌,他就會把貨交給你。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立刻帶上駝隊,將我存在軍營里的這批貨運到渡口,與孫二領房會合,之後半點也不要耽誤,將所有貨物都裝上船。我這邊也與劉兄弟立刻趕往渡口,咱們在那兒會合。」

老齊頭這時候徹底糊塗了:「這……這是哪兒來的貨啊?是什麼貨?」

「是能要巴圖命的貨。」古平原輕輕一笑,拍了拍老齊頭的肩膀,「現在一刻值千金,沒有時間細說。事成之後,我陪您聊上三天三夜也不妨。」

老齊頭弄不清楚怎麼回事,乾脆也就不問了。而駝隊的夥計也一個一個按照老齊頭的指示將駱駝牽出,準備出發。

這就看出古平原一路上的手段了,要不是他仗義疏財、善於結交,收伏了駝隊的人心,此刻眾人心亂如麻,又怎會乖乖地聽他差遣。

古平原與劉黑塔牽了兩匹駱駝,這邊駝隊一出發,他們就抖開韁繩向渡口方向騎去。

劉黑塔是個直腸子,有話從不肯憋在肚子里,一邊趕路,一邊問道:「古大哥,你要老齊頭去取的,到底是什麼貨?」

古平原面色凝重,顯見得是在想心事。劉黑塔問了三聲,他才答了一句:「是千金方上的另一味藥材,我把附近的這味葯都買光了。」

「那我就奇怪了。」劉黑塔納悶道,「咱們來蒙古賣的就是葯,現在買賣折在了手裡,幾乎是血本無歸,你怎麼還去買葯?再說你把那葯都買光了,為的又是什麼?」

古平原滿腹心事也被他逗得一笑:「劉兄弟,話都被你說完了,你怎麼還來問我啊。」

「什麼?」

「你自己說的,這味葯都被我們買光了,那不就結了。」

「怎麼就結了?」

古平原知道不把話說透了,劉黑塔終究是不能明白。於是邊催馬邊側頭道:「『奇貨可居』這句話劉兄弟你總該聽過。」

「不錯,是聽過。當初我依你的主意到太原府賣『喜貨』回來,老爹就說過這四個字。」

「茅尾草雖不值錢,現在全在我手裡。任何人想要買,要麼從我這裡進貨,要麼對不起,明年草原春綠,新枝抽芽時自己去采。至於說到我手裡這批茅尾草,也不要高價,我是五百兩銀子進的貨,除去本錢,哪個拿六千兩銀子來,我就賣給他。」

「啊!」聽到這兒,劉黑塔才算是辨出了點味道,「古大哥你的意思是,這批貨要賣給……」

「對嘍,就是要賣給巴圖!」

「他會來買嗎?」

「嘿嘿,他還真是非買不可。」古平原這時稍露出得意的神情。也難怪他得意,巴圖猝然發難,對駝隊來說原本是一局死棋,古平原偏偏下出了一記活招。

「你要知道,藥材不分貴賤,只要是方子上的葯,少了一味都不成。巴圖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他仗著王府的勢力,知道本地藥鋪不敢坐地起價。可咱們就不同了,非和他斗到底不可。巴圖那邊步步緊逼,以為穩操勝券。他可沒想到咱們暗中下手斷了他的後路,這一招就叫『釜底抽薪』。」

「巴圖奪了咱的五加皮,咱們就買斷他需要的茅尾草。」劉黑塔邊聽邊樂,聽到這裡嘴角已經咧到腮幫子上了,「厲害,古大哥你可真夠絕的!不過咱們雇船幹什麼?」

說話間,渡口已經到了。古平原翻身下馬,嘴裡回道:「雇船是為了讓巴圖那小子看一場好戲。他別想欺負了咱爺們就算完,今天我要不捏出他的牛黃狗寶來,就把古字倒著寫。」

劉黑塔更樂了:「古大哥,我還當你是讀書人,沒想到一急眼說起話來也是這麼糙。沒說的,我給你打下手,衝鋒陷陣都歸我去。」

古平原自嘲地一笑:「嗯,這都是在關外營和兵學的。我估摸著齊老爺子也要到了。劉兄弟,這渡口肯定有巡更的更夫,你找一找,把他手裡那面銅鑼借來,等會兒我有用處。」

「好嘞!」劉黑塔領命而去。

古平原抬眼打量渡口,在烏克朵城外,這裡是斡難河上第一大渡。修有木碼頭三十米,連著一排的拴樁,有兩條夠得上號的渡船,每條可載五十餘人,不分早晚停在碼頭上。

「古老闆。」孫二領房見他來了,趕上來說,「您要我雇三條大船,可這碼頭上只有兩條大船,我已經派夥計去找了,看看有沒有漁船……」

古平原滿意地點點頭,搖手道:「不必,有這兩條船足夠了。我們也算是運氣好,只怕再過一個月河水便要上凍了,那時我這一計也就沒了用武之地。」

孫二領房莫名其妙地點點頭,古平原也不和他細說,只向著駝隊該來的方向揚首眺望。

過了小半個時辰,老齊頭也帶著駝隊趕到了。也難為他如此短時間便能將古平原交代的事情辦得如此圓滿,只是也拼了老命,鬚髮皆亂,在寒氣逼人的清晨催著駱駝跑,鼻窪鬢角全是熱汗。

古平原趕前兩步,接過老齊頭手裡的韁繩,說道:「齊老爺子,這場戲用不著這麼多人上場。等會兒我們把這些藥材裝上船,留十幾個膽子大的夥計與我一同登船。您老便帶著其餘人星夜趕往漠南去,咱們約一個大市鎮,等事情辦完了在那裡會合。」

方才古平原在駝隊夥計中拚命撩火,怕的就是關鍵時刻沒人敢上船搏命。但此時以老齊頭為首,這些走西口的漢子都已經義憤填膺,用不著古平原再多說,個個都爭著以身犯險,打頭的就是那個在高頭營犯規矩被打的小高子。

「這是什麼話?」老齊頭鬍子一翹一翹,「古老闆,不瞞你說,我拿著那半枚銅錢一取貨,看見這些藥材,你要做什麼,我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那巴圖是王府的大管家,手裡有兵有權,咱們這回真是要在虎口裡奪肉吃了。」

古平原點頭:「他要不把咱們逼到絕路,我也不至於使這釜底抽薪之計。如今說不得只好再賭一賭命了,黑水沼敢闖,這斡難河我也一樣敢闖!」

「不!」老齊頭一抬手,意態甚堅,「現在大家是同船合命,沒道理讓你古老闆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命,我卻只在一旁看著。這一次說什麼我也要領著人上船,就請古老闆吩咐吧。」

這在古平原的意料之外。想要拒絕,但看老齊頭已經下了決心,三言兩語無法改變,況且此刻實在沒有時間爭執。只得臨時改變計劃,由古、齊二人分帶五個夥計各上一條船,劉黑塔哪裡肯干,手裡拎著銅鑼,一副誰敢攔我上船我就和誰拚命的樣子,古平原無法,只得加了他一個,讓劉黑塔上了自己那條船。隨後讓孫二領房將其餘的夥計遠遠帶開,先取官道後走小路,直奔漠南,免得被人抓了人質,那就麻煩了。

而且孫二領房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古平原叮囑再三,要他一旦離開巴彥勒格的地界,就馬上分出幾個人,分別沿著不同的道路去牛肚谷。務必找到常玉兒,將此地的情勢告訴她,以免回來誤蹈羅網。

「找不到我妹子可不行,聽見沒有?」劉黑塔瞪著大眼珠看孫二領房,等他連連答應這才作罷。

萬事俱備,古平原吩咐大船駛離岸邊一箭地之後停下。劉黑塔拿起銅鑼敲得震天響,渡口本是熱鬧之地,早起做生意的人不少,還有些附近的住戶也都被鑼聲吸引,紛紛趕到渡口看熱鬧。

巴圖帶著藥材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府上,派人去知會鐸山統領,告訴他五加皮已然到手,從明天開始要全力以赴搜尋茅尾草的下落。他忙了幾日,好不容易算是解決了山西駝隊的事情,打算好好歇上一夜,便摟著新買來的漢人姨太太顛鸞倒鳳折騰了半宿,剛沉沉睡去,就聽家人在房門外小聲來報:「稟老爺,鐸山統領大人來了,急著要見您。」

「嗯?!」巴圖一下子把眼睜開,這麼急大半夜找過來,不問可知必是出了什麼事。

「請他等著,我馬上就來。」

家人剛要回頭,就聽鐸山的腳步聲響了起來。還沒等巴圖起身,鐸山用力一推門,大踏步走進房中。

「啊!」三姨太只穿一件紅綢肚兜,光著兩條雪白的腿,正站在地上準備伺候巴圖穿衣。沒想到鐸山竟然問都不問就闖了進來,嚇得往床上一鑽,用被遮住身子,「嚶嚶」地哭了起來。

「你,你這是幹什麼?」巴圖心中也很是惱怒。

鐸山一反好色常態,看都沒看裸著身子的姨太太,沖著巴圖冷笑一聲:「虧你還有心思摟著光腚女人睡覺,我問你,你昨天晚上和誰做的交易?」

「山西駝隊啊,怎麼了?」

「是不是那個姓古的人?」

「是啊!就是他躺在病床上親手和我做的交易。」

「病床?呸!你讓人耍了還不知道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越說我越糊塗了。」巴圖一頭霧水,他顧不得生氣,獃獃地看著鐸山。

「你跟我出來見一個人就明白了。」鐸山回身出去。

巴圖也顧不得身上的衣服還沒穿整齊,趿拉著鞋就跟了出來。一出來就見院當中跪著兩個人,仔細一看都認得,一個是前頭來報信的那個「漢狗」烏恭,還有一個則是巴彥勒格城裡數一數二的大藥鋪延年堂的大掌柜。

「這是怎麼回事?」巴圖可不傻,一想這二人的身份,心下一轉就想到了,「難不成是和茅尾草有關?」

「還算你有幾分明白!」鐸山一指烏恭,「你說吧!」

烏恭向上磕了個頭,心裡有幾分為難。他沒想到鐸山統領會讓他當場對質,這一說出來就把延年堂的大掌柜得罪到了死處。

「管他呢,上面這兩個人我只要巴結好了,區區一個大掌柜我還怕他不成!」烏恭打定主意,衝上又磕頭道:「小人聽說老爺們在城裡四處尋找茅尾草,小人也替老爺著急,便也四處打探。起初是沒有消息,可就在昨天夜裡,我們藥鋪進一批貨,雇了幾輛大車。這事兒是小人負責,偶然間聽車夫閑談,居然就是他們受雇於人,前幾日將這附近藥鋪的茅尾草都買下運走了。」

巴圖聽到這兒,已經耐不住性子,急急問道:「是什麼人?」

「小人也這樣問,可車夫也不知道那二人的身份,只知道是兩個漢人。小人又問他們將藥草運到了何處,結果……」他頓了一下,側眼看了看延年堂的大掌柜,「結果他們告訴小人,說是全數運到了延年堂的倉庫里。小人好不容易脫開身,急報巴圖老爺,結果門上擋駕,說老爺正在休息,外客一概不見。小人沒有辦法,這才又去大營找到了鐸山統領。」

「聽明白了吧。」鐸山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大掌柜,「我接了報,就帶著人去了延年堂。可是倉庫早空了,只在地上發現些零七碎八的茅尾草,證明此人所言不虛。」

巴圖早聽呆了,大掌柜也是巴彥勒格場面上的人,二人雖無深交,卻也常見。平素不見他有此膽識,怎麼敢和王府架這梁子?

「你說,你把茅尾草弄到哪兒去了?」巴圖逼近了大掌柜惡狠狠地問道。

大掌柜現在腸子都悔青了,沒來由管這一檔子事兒,結果把自己兜進去了。聽見巴圖問,忙不迭地苦著臉答道:「巴圖老爺,我冤哪,這『茅尾草』不是我買的。」

「那是誰?」

大掌柜方才在藥鋪里已經挨了鐸山的鞭子,吃痛不過將古平原招了出來,此時也沒有必要再瞞著了。就把古平原怎麼找到自己剖說利害,怎麼說動了自己答應藏葯,又把葯都用牛車運走了這些事一五一十全都講了出來。

「不可能,我方才還見他在客棧里病得起不來床。再說客棧外有士兵把守,裡面又有咱們的人監視,他怎麼可能跑出來辦這麼大的事兒。」巴圖在自己臉上狠狠掐了一把。

「要我說,你是小瞧了這個漢人。你沒聽客棧老闆說他這麼多天都不見人影,那必是使了金蟬脫殼之計。他既能悄悄出來,想必辦妥了事情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了客棧。」鐸山不愧是領兵打仗的統領,一聽事情經過,就把古平原的行動分析了個八九不離十。

巴圖自認算無遺策,結果卻讓個年輕小夥子給玩弄在股掌中。他氣急敗壞地抓住大掌柜的衣襟把他扯起來:「這些我都不管,我只問你,藥材呢?」

大掌柜被他勒得喘不上氣,拼了命才掙得鬆些,抖著嘴唇答道:「這我真不知道,你們前幾天搜城,他趕著兩輛牛車把藥材運走了。打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也不知道藥材的下落。」

「你問他做什麼?」鐸山插話道,「到客棧問那姓古的,不就什麼都知道了嘛!」

「對!」一語驚醒夢中人,巴圖暗罵自己愚蠢。這時候不找古平原更待何時,他急急忙忙道:「那駝隊里有個會耍鏈子鞭的大個子,看樣子不好對付。」

「不要緊,我隨你一起去!」鐸山知道事情已經到了節骨眼上,點了自己的親兵衛隊跟著,一行人風馳電掣般來到客棧。

折騰了大半夜,這時天色已亮。客棧早值的夥計剛出來要熄燈籠,冷不防一隊快馬飛奔到前,把他嚇得後退幾步坐在石階上。

巴圖與鐸山也不理會,下了馬,推開大門徑自而入。客棧老闆還在睡覺,睡夢中被鐸山一把抓了起來。

「駝隊呢?山西駝隊的人呢?」

老闆嚇得直哆嗦,還以為來了強盜,等看清是巴圖一夥兒,這才戰戰兢兢地道:「您不是說買賣做成了,他們願意走就走,不必再管了嗎?」

「走了?」

「是,大概走了能有兩個時辰了。這結賬結到後半夜,我剛剛才睡下。」

巴圖與鐸山面面相覷,心裡不約而同想到一個字:「追!」

但是派多少人追?往哪條路上追?二人還沒商議停當,就聽門外有人跑進來報訊:「老爺,您快去河邊看看吧,出大事了!」

沒用半個時辰,巴圖帶著一隊兵卒氣急敗壞地趕到渡口。一抬眼就看到古平原抱著胳膊,站在船頭,正靜靜地看著他。

「姓古的,你不要命了吧?你須知道這裡是柯爾克王爺的地界,你一個小小的山西商人敢和王府作對嗎?」巴圖一見古平原擺出的陣勢,就知道絕沒有善了,只好先聲奪人,希望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古平原不慌不忙,抱了抱拳:「巴圖老爺,您既然來了,想必是有人把我方才說的話轉給了您。此刻我倒是要當著河邊這老老少少的面,問上一句,我說的可對?」

「你說的都是放屁!」巴圖惡狠狠地嚎了一句。方才古平原把巴圖將六千兩銀子的貨款壓到五十兩,意圖私吞貨款,這才使得自己買進茅尾草,逼巴圖談判一事,原原本本地當著碼頭邊的百姓面講出,並求「諸位蒙古的鄉親父老主持公道」。

古平原猜得不錯,巴圖干這些事,王爺確實是不知。巴圖也是仗著王爺遠在前線督戰,才敢如此膽大妄為。他以為只要在王爺回來之前配好了葯就萬事大吉。沒想到古平原出此奇計,不僅當眾揭穿了他,而且逼得他不得不出來對質。但古平原說的話巴圖一個字也不敢認,河邊人多口雜,一旦認了,王爺回來之後聽到點風聲,自己就得立地化為齏粉。

「少廢話,姓古的,你就說你想做什麼?」巴圖死盯著古平原,眼神要是一把刀,古平原現在身上大概早已被刺出了透明窟窿。

古平原聽問,先不緊不慢地反問一句:「做什麼?」接著淡淡一笑,蹲下身,從一個事先豁開一道口的貨包里拽出一把茅尾草,拿在手裡慢慢地捻了捻,接著沖巴圖一揚:「巴圖老爺,先前你我做了一筆買賣。買賣嘛,有賺就有賠,既然成交了,那就不必再提。不過,有一樣貨,我還想賣給你。」

「什麼貨?」明知古平原說的是什麼,巴圖還是不由自主地問道。

「就是這兩大船茅尾草。這可是好藥材,涼血平熱,滋陰益肺。」

他慢悠悠地說著,巴圖恨得牙痒痒,心知不能不買,暗道等我把你們誆上岸,再慢慢擺布你。「好,我買了,你把藥材運上岸來。」

古平原始終是一副不著急的樣子:「巴圖老爺,真不愧是王府的大管家,買東西都不問問價嗎?」

巴圖強忍著氣:「多少錢?」

「概不零賣。」古平原舉起一根手指,看定了巴圖,「這兩船貨一共紋銀一萬兩!」

「嗬!」別說碼頭邊的老百姓,駝隊的夥計也嚇了一跳,連老齊頭都張大嘴,誰也沒想到古平原會獅子大開口。

巴圖更是大怒,急吼道:「窮瘋了的王八羔子,兩船茅尾草頂多值三四百兩銀子。」

「話是不錯。可是我倒要請教大管家,整整一駝隊上好的岢嵐五加皮,成本也要三千兩,你今兒早上為什麼只給五十兩?」古平原這句回答真是針鋒相對,巴圖立時啞了。

「問得好!」劉黑塔在旁一聲大鑼,心裡痛快極了。

聽到這裡,巴圖便知道自己原先的如意算盤已然落空,心下一陣懊喪。不甘吼道:「我要是不買呢?你們難不成還在河裡待上一輩子!」

「不買?」古平原冷笑一聲,「實話跟你說,這兩船貨除了你巴圖老爺,別人就是想買,我還不賣給他。要是你善財難捨,哼,劉兄弟!」

他們二人是早就商量好的,劉黑塔一聽古平原發話,放下大鑼,回身拿起半人高的兩捆子藥材,二話不說「砰」的一聲丟到了水裡。

草藥、草藥,藥材原本就是晒乾的草,吸水性特別好,一落到水裡,包裹散開,水流再這麼一卷,眨巴眼的工夫就都沉了底。

古平原平靜地往水中一指,不緊不慢道:「看見沒有,我這船上的夥計不消半刻鐘就可以把所有的藥材丟到水裡喂王八,大不了之後我們也往水裡一跳便是。你要知道,敢闖黑水沼的人,不會把性命看得有多重。只是不知等王爺回來,巴圖老爺怎麼交代此事?」

巴圖看著湍急的河水裡不時翻上來的水泡,臉色煞白,冷汗早已經浸透了後背的衣衫。他原本想的是,山西商人到了蒙古地界,自己想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這才勾結駐軍統領演了一出請君入甕,只道一萬兩銀子穩穩噹噹到手了,卻不合惹上了一幫不要命的漢子。一下子形勢逆轉,巴圖方寸已亂,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早已消失無蹤,他抖著嘴唇半晌方才咬牙道:「那,那萬一你們拿到銀子卻不交貨……」

老齊頭不等他說完便大聲吼回去:「不認識字也摸摸招牌,山西商人什麼時候做過接銀子不付貨的事。」

那邊船上劉黑塔同時也叫:「我呸!老子沒你那麼不要臉!」

天光已然大亮,河岸邊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以至於大聲鼓噪起來。巴圖是絕不甘心把一萬兩銀子交給古平原的,他心裡暗暗起了殺機,打算命人登船強攻。能奪回茅尾草固然是好,要是奪不回,乾脆就連人帶藥材,全讓他們餵魚。反正烏恭拿來的那十斤茅尾草用來配藥,足夠保住王府及自家有餘,至於其餘的百姓,那就顧不得了。

他打定主意,剛要回身下令,就在此時,一隻手忽然緊緊地拽住了他的手腕。巴圖心裡有鬼,這一下幾乎沒嚇得叫出聲來,急回頭看去,卻是鐸山統領。

巴圖見鐸山攥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緊似虎鉗,齜牙咧嘴地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鐸山冷笑一聲,甩開他的手,「我倒問你,你要做什麼?」

「我打算派兵強攻,這些人留不得,不然王爺回來知道了可不得了!」

「你也知道不得了?」鐸山一聲低吼,「你抬眼看看,現在河岸邊的百姓有多少?至少有二三百人,你只要來硬的,就等於是明明白白承認輸了理。等不到天黑,別說烏克朵,就是整個巴彥勒格都會知道王府的大管家私吞了葯款,到了那個時候,你想瞞也瞞不下來。」

巴圖愣了一下,急得團團亂轉:「照你這麼說,咱們手上的兵是一點用都沒有,這不是要了命嗎?」

鐸山一把扳住他的肩頭,惡狠狠地說:「你給老子閉嘴!聽著,這件事情你和我都擔著血海一般的干係,萬一犯了事,你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都別想好。」

「這還用你說……」

「知道就好。就如你說的,這伙子山西商隊的人一個活口也不能留,但是不能在這兒下手。現在他們要什麼,咱們不妨就給什麼,一定要設法讓老百姓以為這只是生意上的糾紛,餘下的事兒咱們不妨慢慢解決。」鐸山打仗是把好手,此刻使出了戰場上常用的欲擒故縱之計。

「這……」巴圖捨不得那一萬兩銀子,不禁猶豫著。

鐸山見巴圖猶豫,湊近了身子,用低沉得可怕的聲音問道:「你還記得去年偷了王妃屋裡一支金釵的滿桂兒是怎麼死的嗎?」

巴圖當然記得,滿桂兒是王府的副太監頭領,原本極得王爺信任。也不知怎麼,去年春天突然痰迷心竅,從王妃的屋裡盜了一支鑲滿珠玉的金釵,將珠寶與金釵拆開賣給了外地的珠寶商人,滿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被人揭發了出來。王爺得知之後大怒,將滿桂兒捆起來,就在當院架起柴火,用蒸籠活活把他蒸死,屍體丟出去餵了狗。當時王府上下僕從都被叫來觀看,巴圖一輩子也忘不了滿桂兒困在蒸籠里那絕望的嚎叫聲。

「聽說滿桂兒賣的那支釵不過一千兩銀子。現如今你拿了王爺一萬兩,哼哼……」鐸山在巴圖耳邊冷笑兩聲。

「別,別說了,都聽你的。」巴圖只是強撐著才沒有癱下來。

鐸山點點頭:「你去和他們說吧,記住一定要說軟話。把他們哄下船,讓老百姓以為這件事和息了,咱們就有了緩手的餘地。」

巴圖畢竟是見過大場面,很快定下神。心下一盤算,便有了主意,假意沖著古平原笑道:「好,好,好!不就是一萬兩嘛。其實我當初是想和你們交個朋友,先拿那些貨款給你們駝隊買些草原上的貨物,也好給你們個驚喜。誰知你們這麼著急,這都是誤會呀。我在王府還有事情要照應,就請你們把藥材運上岸,我現在就如數付清貨款便是。」

一直站在古平原身邊的劉黑塔沒想到巴圖這麼快就下了軟蛋,一張大嘴已然咧起,其餘的夥計也是喜出望外,只有老齊頭趕緊沖古平原使了個眼色。

古平原明白老齊頭的意思,他自己也不敢信巴圖方才那番鬼話,但無論如何他肯交易就是萬幸。想著不管怎樣還是穩妥為上,於是他揚聲道:「巴圖老爺,雖然有著許多人在一旁做見證,可是萬一等我們上了岸,你翻臉不認人,那該怎麼辦?」

巴圖含含糊糊地說:「古老闆,算你厲害,那你說,要如何交易?」

「簡單!」古平原提出的交易方法,是誰也想不到的。

古平原要求巴圖用小舢板將一萬銀子的貨款送到船上,之後古平原帶著眾人將貨物卸到對岸。然後用一艘空下來的船裝上駱駝,順流而下,待到下游渡口再上岸,且將貨船留下,駝隊眾人即刻飄然而去。

「就是這個法子,巴圖老爺覺得如何?」

巴圖都要氣瘋了,他萬沒想到古平原如此機智。正想喝罵,鐸山從後按住他的肩膀,巴圖回過頭去,見鐸山沖著自己點了點頭,意思是要自己答應下來。

巴圖疑惑地一皺眉,鐸山的神情卻是不容置疑。巴圖只得轉回頭,對河中央的古平原喊道:「古老闆,就這麼說定了,我巴圖光明磊落,你說怎麼交易,我都聽你的就是!」

劉黑塔與老齊頭聽見這一說不禁喜動顏色,古平原卻知道巴圖詭計多端不能大意。好在只要按照自己的計策走,船在水裡,料他們也搞不出什麼花樣。大不了將船靠在對岸,騎上駱駝逃,隔著一條大河,想追也不是那麼容易。

只聽老齊頭一聲吩咐,夥計們打疊精神,將船上的藥草都卸在了對岸,然後又用一艘空船裝上駱駝。為防止巴圖抓人質,古平原和老齊頭等幾個駝隊首領都沒有上岸。等著巴圖叫人送來一張嶄新的萬兩龍頭銀票,一個夥計取了回來,老齊頭驗看無誤,沖著古平原點了點頭。

古平原這才拱拱手,站在船頭笑道:「這一趟辛苦巴圖老爺了,再會再會!」

這正是方才巴圖在客棧里向古平原說的話,此番拿來用,這個現世報可是真快。巴圖氣得直咬牙,眼睜睜看著古平原的船沿著斡難河順流而下,回身問鐸山:「就讓他們這麼走了?不錯,事情是解決了,可一萬兩銀子也沒了。費了幾個月的勁兒,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

鐸山臉上現出陰狠的表情:「你沒聽之前那姓古的說再會嗎?你放心,用不了一天的時間,我准能讓你再見到他。」

「是嗎?」巴圖不太敢相信鐸山的話。

「那當然,這些山西商人自以為得計,可惜他們不了解這裡的地理水情。斡難河只有在烏克朵一帶河水還算是湍急,自然船速較快。可是到了三十里之外水流平穩,就是下水拉縴,那船也走得慢悠悠的。」鐸山是行軍打仗的行伍出身,又奉命駐守此地,自然對附近的地形了如指掌。

「他們還以為能順流而下急速跑出幾百里,待見到船行不快,自然就會在附近的碼頭棄船登岸,騎上駱駝走。我看他們應該是在……胡楊碼頭!必定是在此處下船!」

「那就好辦了,帶上人馬,把他們都抓住,殺了餵魚,把銀票搶回來。」巴圖瞪著眼睛。

鐸山搖了搖頭:「說到打仗,你可真是外行!胡楊碼頭地勢開闊,一個不留神跑出去幾個,那就是心腹大患。再說碼頭那地方人多眼雜,怎麼能做這種滅口的事兒?最重要的一點,我至少要抓一個活口。」

「抓活口?為什麼?」巴圖不明白鐸山的用意。

「我聽從黑水沼一路押駝隊過來的軍官說,這支駝隊可不止這些人。說明他們怕被一鍋端,已經兵分兩路而行。要是我們不抓個活口,就無法得知其餘那一路人的動向。斬草必須除根!」鐸山將手向下虛劈。

「對對對!你想得真周到!」巴圖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派快騎在後面攆上他們,你和我帶上親兵就在後面幾里地遠遠跟著。一旦看準了他們要往哪條路上走,就利用快馬迂迴過去,找個穩妥的地方設口袋陣。只要他們鑽進來,哼哼,不管是生擒還是殲滅,那就隨你我的意思了。」

烏克朵東門外有一處十里亭,亭內建有康熙年間勒制石碑。據碑文記載,康熙二十七年,漠南蒙古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率五萬大軍奔襲巴彥勒格,土謝圖汗為掩護部族老幼,率兩千死士在十里亭迎戰。結果兩千兵卒無一撤退,全數犧牲在此,土謝圖汗為免被俘受辱,也揮刀自刎。

再後來土謝圖汗的女兒寶日龍梅格格喬裝乞丐,千里奔赴京城向朝廷求援,卻在民間偶遇微服的康熙。康熙欣賞她能全父志,遂發兵準噶爾,一仗打了八年。康熙三次親征,終於擊潰噶爾丹,奪還了柯爾克蒙古的草原。寶日龍梅感念康熙為父報仇,自願入宮為妃,育有一子,便是後來九王奪嫡時幫助雍正登基、立下大功、被封為鐵帽子王的十三阿哥胤祥。

這些事情就像提線木偶,一拎就是一串。其中的恩怨,卻又都早已隨著斡難河水東逝遠去,僅留下一個斑駁的石碑供後人憑弔。

此刻石碑前正有兩人在追思憶古,其中一個中年人是蒙古牧民的打扮,身穿皮袍,頭戴皮帽,粗壯的五短身材,微微有些羅圈腿,手指關節處都是厚繭,一看便是多年騎射留下的痕迹。

另一老者卻是中原人氏的穿著,棉袍長衫,手裡一支竹節拄杖,面容清癯,雙目有神。老者手撫石碑,感嘆道:「從康熙三十五年立碑到今日,一百五十多年了,當初在這裡血染沙場的將士屍骨早已化為塵土。所謂成為王,敗為寇,其實就算噶爾丹沒有敗,到今天還不是黃土一抔。他為了自己的狼子野心,造了那許多殺劫,此刻只怕是在地獄受苦。」

中年蒙古人聽了,先是半晌不語,後又沉重地說道:「這話說得深了,我品著滋味,怕不是在教訓我。」

「哪裡,哪裡。老朽不過是懷古追思,一時心有所感而已,並非另有他意。」老者微微一笑。

中年蒙古人苦笑道:「但我卻聽出了弦外之音。此地此景,這番話叫我無言以對,為一己之私而造萬千殺劫,確是不該。噶爾丹雖是我們部族的仇人,但前車之鑒應該記取。」

老者撫須頷首:「嗯,方從修羅場上歸來,就能有此心得,也算不易了。」

中年蒙古人又道:「其實我們蒙古人生長在草原,心胸最是寬廣。這一次的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今後漠北漠南還是親如一家的兄弟。絕不會做面上笑,背後捅刀子的事情,這一點您大可以放心。」

老者剛要答言,從旁邊卻傳來一聲怪裡怪氣的插話:「蒙古人當然不會背後捅刀子,不過要殺人,除了刀子還有的是辦法。下點毒藥啦,弄條繩子把人勒死啦,這不都是蒙古人的拿手好戲嗎?」

老者聞聽便是一皺眉,中年漢子更是勃然色變,向旁看去卻是一隊正在亭邊歇腳的駝隊。

這一隊駝隊正是孫二領房帶領的,他們聽從古平原的安排,從烏克朵東門出來,馬不停蹄跑了十多里,稍歇一歇還要繼續趕往漠南。本來他們與亭中的二人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此刻駝隊夥計人人憋著一股子氣,聽了亭中人說什麼「蒙古人心胸寬廣,不會背後下刀子」的話,心中俱不忿。有個夥計平時就愛陰陽怪氣地嘲諷人,這時候忍不住多了嘴。

中年蒙古人走近兩步,沉下臉問道:「看你們的樣子是到草原上做生意的客商,怎麼如此不守規矩,在明亮的日頭下說主人的壞話。」

那說話的夥計慢騰騰地站起來,一哂道:「你說誰是主人吶?」

「在大草原上,自然蒙古人是主人,你們是客人。」

「那我倒要請問了,天底下有主人偷客人錢財的道理嗎?」那夥計侃侃而談,全然不顧孫二領房拋過來的眼色。

其他夥計也紛紛鼓噪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對啊,哪有這個道理!」「蒙古人怎麼轉了性了,青天白日的,要做賊嗎?」

中年漢子聽了幾句,臉色已然漲紅,大聲道:「胡說,蒙古人是從來不做賊的。」

「那可不一定,連王府的大管家都做了強盜,硬是勾結軍隊來強買我們的貨物,別的蒙古人還好得了嗎?」

中年漢子倒是一愣:「王府的大管家?你是說巴圖?」

「不錯,就是這王八蛋,你認識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夥計們又紛紛叫了起來。

如果是古平原或是老齊頭在,他們就會發覺面前這二人不是普通人,別的不說,單從衣著上看,那漢子的獺背皮袍與老者手上的翠玉扳指都不是尋常人家所有。但這群夥計哪裡識貨,只管聚在一起說得熱鬧,連罵人的髒話都吐了出來。

老者在一旁聽了多時,見中年漢子惱得額頭青筋直綻,便踱過來搭言道:「且慢,既然你們如此不滿,何不把話說個明白。實不相瞞,我們剛剛從外地過來,這城裡發生的事情倒不是很清楚。」

「和你說?癩蛤蟆打哈欠——口氣倒是不小!說了,你管得了嗎?!」夥計沒好氣地道。

孫二領房這時候是一百二十個不願意節外生枝,趁著話縫站起身來,牽過駱駝:「都少說兩句,該趕路了!」

沒想到那中年漢子一步邁過來,竟然抓住了孫二領房的手腕,面色不怒自威:「話沒說明白,誰也不許走!」

夥計們大嘩,本來就是怒火上頭,這一下如同火上澆油一般,一眾夥計握緊拳頭便圍了過來。

就在這時,就聽身後「嘩啷啷」一陣刀劍出鞘的聲音,駝隊眾人大驚。回頭看去,就見一隊牧民打扮的蒙古人手執刀劍,正圍攏過來。

「壞了,叫你們快走,被巴圖攆上了吧!」孫二領房心一沉。

奇怪的是,這一隊人馬只是用刀逼住了駝隊,並不動手抓人。一個領頭的急匆匆跑過來,對著中年漢子跪倒磕頭。孫二領房及夥計們都是常年走西口,蒙語都略通一二,一聽之下都驚得呆若木雞,那個伶牙俐齒的夥計愣了半晌,舌頭打結地問道:「您……您是王爺……」

此人正是柯爾克王爺,他帶著常玉兒以及請來的客人——朝廷派來調解爭端的理藩院尚書崇恩大人,做便服打扮,輕車簡從趕回巴彥勒格。

一路上王爺很著急,不知道巴彥勒格是否出了什麼事情。他擔心瘟疫已經蔓延到了王城,又不明白巴圖奉令去買葯,難道說還沒將葯配好?更主要的是常玉兒始終沒有醒來,迷迷糊糊間嘴裡還是嘟囔著那幾個詞「烏克朵、瘟疫、葯……」,王爺中間到馬車上看過她幾次,被她說得心煩意亂。

好在離巴彥勒格越來越近,一路上並沒有看到逃難的災民,王爺這才放下心來。又覺自己恐怕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禁有些好笑。眼瞅著快到城邊了,說:「咱們一路也沒怎麼好好歇歇,這一進了城,樣子狼狽,可別讓人認出來,再傳出什麼王爺打了敗仗跑回來的話。這樣吧,大家在十里亭歇歇,整頓一下再進城。」就這樣,一隊人在十里亭暫時停住腳步,不想卻遇見了孫二領房的駝隊。

此刻身份揭破,柯爾克王爺自然拿出應有的威儀:「我且問你,方才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孫二領房剛要答話,忽然從後面跑來一名蒙古僕婦,又驚又喜道:「王爺,那漢人姑娘好像是醒了!」

「漢人姑娘?」常玉兒去牛肚谷送信一事原本也是瞞著孫二領房,但現在自然是什麼都知道了。一聽眼前的人是柯爾克王爺,再一聽「漢人姑娘」,孫二領房不覺就脫口而出:「可是前去報信的常姑娘?」

「嗯?」王爺與崇恩大人對視一眼,都覺得事情非比尋常,王爺忙問道:「你說什麼,哪個常姑娘?」

「駝隊里有位姑娘前幾日騎馬去找王爺報信,她姓常,是我們貨東的女兒。」

「你隨我來,是不是她一看便知。」

載著常玉兒的馬車就停在幾丈開外,車上共有兩個僕婦照應著。孫二領房跟過來一瞧,這可不是常玉兒嘛。他身上就肩負著尋找常玉兒的任務,此刻乍然遇上,又驚又喜,連忙喊了兩聲:「常姑娘,常姑娘!」

常玉兒養了幾日,頭上的傷已經快好了,就算沒有孫二領房這幾聲喊,她也已然悠悠轉醒,又聽到身邊有人在叫自己,一個驚悸醒了過來。轉眼看去,身邊幾個人就只認得孫二領房,這就好比是見到了親人,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強撐著由僕婦扶著坐起身,問道:「孫領房,我……我這是在哪兒?」

孫二領房並不知道她從烏克朵出去的經過,但見她的目光從王爺臉上掃過卻不認得,也覺納悶,趕緊說:「常姑娘,你這不是把王爺請回來了嗎?」

「王爺,王爺在哪兒?」常玉兒即使是受傷昏迷,心中也掛著此事,一聽孫二領房的話,立時神情緊張。

「這位不就是柯爾克王爺嘛!」孫二領房向王爺看去。

常玉兒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頓時記起,不錯,那天看台上確有此人。只是他當時穿著華服盛裝,眼下卻做普通牧民的打扮,不過眼裡的威儀卻是絲毫不變。

常玉兒掙紮起身,就在車裡跪倒下拜:「王爺,請給草民做主!」

柯爾克王爺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孫二領房和常玉兒的對話,心裡知道這裡面肯定有事兒。又見常玉兒跪拜,清朝的儀制,王爺禮絕百僚,不要說小小一個民女,就是中堂來拜,也不過點點頭抬抬手罷了。他示意兩邊的僕婦將常玉兒攙起來:「姑娘起來吧,你的傷還沒全好,好在我們已經回了巴彥勒格,有什麼話進了城再說也不妨。」

「不!」常玉兒一刻也等不得,聽說已經回了巴彥勒格,忙問孫二領房:「我大哥呢,買賣怎麼樣了?」

「唉!」孫二領房嘆了口氣,「古老闆要破釜沉舟,擔心咱們被人家一勺燴了,就讓我領著大半的夥計逃走避難。這不是,出了城就遇到王爺和你了。」

「什麼破釜沉舟?」王爺與常玉兒異口同聲地問。

崇恩大人在一旁聽了多時,知道這麼七嘴八舌地說下去,事情必定纏雜不清,他插口道:「我看還是讓這姑娘先說,你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趕赴戰場來找王爺?」

這番話,常玉兒一路上早已在心裡反反覆復說了不下百遍,這時她終於能一吐為快,當下便原原本本把事情經過訴說一遍。

王爺聽了之後鼻子都要氣歪了。他在外頭出兵放馬,萬沒想到後院起火,竟有姦邪小人做出如此魍魎勾當。當著漢人行商與朝廷大員,只覺得臉上無光,剎那間火撞心頭,大聲怒道:「好個狗奴才,看我不拿油鍋炸了他!」

「慢來,慢來!」崇恩大人老成持重,接著又問孫二領房,「你方才說破釜沉舟,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啊?」

等孫二領房把古平原的計策一五一十說出來,第一個急的就是常玉兒。大哥和古平原此刻都在險地,說不準會出什麼事兒。巴圖手裡有兵,萬一真是悍然不顧,就憑駝隊那幾個人,非被碾成齏粉不可,她趕緊把目光投向王爺。

王爺心裡那份急,絲毫不亞於常玉兒。擔心客商安危倒在其次,他最擔心的是被古平原當作討價籌碼運上船的那些藥材,這些可都是蒙古人的救命葯。古平原要是一時意氣用事,把這些葯給沉了河,蒙古的萬千生靈只怕就要遍野塗炭。

他轉向崇恩大人:「老師,沒想到出這麼大的事兒,也是我馭下不嚴所致。這樣吧,我讓人先護送您到我府上,我這就趕往碼頭。」

崇恩大人聽了無話,兩路人變作一行,急匆匆往烏克朵碼頭趕去。

古平原帶著駝隊一路順流而下,果然就像鐸山統領所料那樣,不出三十里地,水流平緩下來。他們所乘的是渡河的渡船,上面只有一根櫓子和一支長竿,劉黑塔在船頭用力撐船,後邊派了個會掌船的夥計搖櫓,其餘的人只能在一旁看著,卻是有心使不上力。

老齊頭看了一會兒,又張目前望,揣摩著水勢,不多時對古平原說:「我看不能再乘船了,這麼著比騎駱駝還要慢得多。」

古平原也正想說這話,他往兩岸看了看,一指北岸:「這裡離烏克朵可不遠哪,不可大意。咱們從北岸下船如何?兜個圈子再兜回南岸去,這樣穩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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