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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商機的來臨總是靜悄悄的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1

古平原的家在徽州歙縣古家村,古姓是村中大姓,佔了全村人口的八成。徽人有「徽駱駝」之稱,最是堅忍耐勞。加之徽州的地形不利於種糧,很多人從商,當地有民諺:「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就是說徽州的男孩子往往十歲出頭就必須跟著家中大人去跑碼頭、學本事。

古家村也不例外,家家戶戶都是買賣家。古平原的祖父原是個糧商,隨著京杭大運河的漕船做生意,古家家道還算是殷實。但就在古平原出生那一年,餘杭至揚州一帶「鬧漕」,百姓揭竿而起,抵制官府徵收漕糧。官府後來雖然派兵彈壓,但古平原的祖父卻賠了老本,一急之下,把命送在了揚州。古平原的父親為了還欠下的債務,也跑起了買賣,他經商的手腕很是高明。起先幾年還算是順利,債務還清不說還賺了一些銀子,家裡比小康差些,但溫飽卻是不成問題。誰想日子剛剛好上一點,古平原的父親想做一筆大生意,湊了些錢前往北方,竟一去不返,一晃就是十年音訊全無。若是活著,無論如何會有音信遞迴來,所以大家都說他必定是在荒山野嶺出了意外,想來是沒指望了。古平原的母親胡氏拉扯三個孩子,靠給人縫補為生,日子過得極苦。有幾個荒年,若不是族裡接濟,古家的這一脈就要斷絕了。

古平原從小就聰明伶俐,稍大一些之後,族中不少人要帶他到外面學生意。但胡氏堅決不允,這是因為古平原的祖父、父親經商都沒落什麼好下場,胡氏決意不讓古平原再去從商。

不從商可以,但孩子必須有個謀生之路。胡氏儘管家境不好,卻有孟母遺風,一心要孩子讀書上進,將家中三進的宅子賣了兩進,拿出銀子送古平原去「附館」。古平原的聰明用到任何事情上都不差,讀書也是一點就通,別人尚在蒙對,他就已經可以開筆了。這一館是族學,請的是從縣丞任上致休的一位宿儒,此人每對人言生平未見過聰穎如古平原者,頗有扶之成才的願望,也算是得慰老趣。

古平原一點也沒有辜負母親和老師的期望,十四歲進學成了秀才,又過三年到合肥參加鄉試,竟然一次就中了舉。紅差來報,胡氏自然喜不自勝,在村裡祠堂擺了酒宴。

席間,古平原的老師就說,來年三月正好是皇家選才的秋闈之年,古平原才氣縱橫,若會試一鼓作氣中了進士,甚至點了翰林,那才是光大門楣。

酒席散了,胡氏卻犯了難。讀書人赴京文試那是多少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自己家的孩子有這個本事,可是進京的盤纏卻沒有。算來算去,到北京路途遙遠,再加上進京後的用度,花費不菲,一來一回沒有二十兩銀子是絕下不來的。

這個難題早有人為她想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古平原的老師就捧了白花花的三十兩台州足錠上門來。老先生清廉自守,一任縣丞做下來,宦囊所積不過百兩銀子,都是從俸祿里省吃儉用存下來的,今天卻慷慨相贈,講明栽梧之意無須歸還。

這樣的神童,這樣的義舉,一下子成了十里八村的美談。臨行之際,全村人來送行,古平原當著眾人,先是給母親磕頭,然後又給老師重重磕了三個頭,之後灑淚相別。

古平原是第一次出遠門,但他在家裡是老大,素來做事謹慎,也知道盤纏來得不易。因此省吃儉用,路稍好一點就不雇車,所以走得不快,到京城時已近十月,離入闈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會試的規矩與鄉試大為不同,講究的是「人未入場,名動天下」。要造聲勢,辦法主要有二。一是使銀子,拜會在京的同鄉大佬,將文章拿與人看,若是贏得一聲讚譽,自然大力誇耀;二是參加赴京趕考舉子的聚會,這樣的聚會幾乎每日都辦,宴上詩酒唱和,每有佳句,便要用紅紙寫出,寫明是某某省某某舉子所作,貼在酒店客棧的牆上。

古平原沒有銀子,第一個辦法自然是無能為力,至於聚會倒是去了幾次。他的七言寫得很是不錯,漸漸也得了些名聲在外。古平原是有心計的人,別人去喝酒只顧推杯換盞,他卻冷眼旁觀,評估著一班舉子的學識。這一科名氣最盛、才學也是公認最好的,是明末大儒黃宗羲的後嗣黃維漢,排名第二的是一個廣東舉子。古平原頗有識人之智,也有自知之明,幾日下來窺一斑可見全豹,料定自己雖然難以考中狀元、榜眼、探花這三甲鼎,但二甲卻有把握,退一步說,就算「場中莫論文」,中個三甲副榜也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副榜也是好出息,儘管點不上翰林,但也同進士出身,放出去必是縣令大老爺。想到這兒,莫說古平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就算是知天命的老舉子也難免心潮澎湃。十年寒窗,真到了大轎一抬,回鄉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實乃人生快事。

誰料想就出了事,而且是誰也想不到的飛來橫禍。原本一切順順噹噹,入闈那天,進了龍門,搜檢之後,古平原被帶到自己的號房。擺開筆墨,收拾心神,先寫詩賦。這是他的拿手好戲,一篇大卷子寫得「黑、大、圓、光」,自己看了都要叫好。接著做八股策論,八股題目向例出自「四書」,這一科選了《論語》,題目是「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古平原先打腹稿,再寫了破題,闡明國家稅賦不應竭澤而漁,要適當與民休息。時已近午,有人將午飯從小窗戶送了進來。

飯還沒吃到一半,古平原忽聽到外面有人問負責值勤警戒的號卒,號房內是否是安徽舉子古平原?

古平原頓時一怔,考場制度最嚴,龍門鼓響之後,號房門一關,除非失火,舉子不得擅出,更不得與外人交談,怎會有人打聽自己。

正在疑惑之時,忽聽有人輕輕敲了敲窗戶,古平原猶豫一下,走到窗邊,就聽窗外人低聲說道:「古舉子,你家裡來信,說令堂重病垂危,要你知曉。」說完,窗外人疾步而去。古平原急推窗看去,卻只看到那人的半張側臉。

古平原聞言如同五雷轟頂,自己是母親一手帶大,剛剛離家,母親竟然有此凶耗。安徽到此路途遙遠,即是送信而來時就已經病危,那現在……古平原不敢再想下去,更無心再考,什麼功名前程,此刻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他匆忙收拾文房四寶,推開號門就要出場。

守門的號卒自然要攔,古平原只說提前交卷,但科場歷來沒這個規矩。只要進場,就算是昏厥,大夫也只能在號房裡把脈開方,不到第二日黃昏,絕不能放人出場。理由是科禁務嚴,防著提前出場的舉人泄露考題,再做好答案傳示於內。

這些規矩古平原自然是知道,但此刻心神一亂卻顧不得了,好說歹說不行,情急之下聲音大了些,把這一院的房官引了來。

要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古平原的用意本來是要獲個「喧嘩科場」的罪名,拼著打十個小板,被逐出科場也就是了。但偏巧趕上房官走近時,他與號卒彼此推搡,手中的包裹一揚,這下壞了事了!

原來他心急之下,硯台里磨好的墨汁沒有倒掉,就這麼扣了蓋子放在包里,此刻手一揚,無巧不巧,整個硯台砸在房官的臉上,把房官砸了個烏眼青不說,一兜墨汁將房官的臉染得像包公。

大清自開國以來,堂堂京試大典的貢院科場里從沒出過這樣的亂子。當下不由分說,士卒一擁而上,三道麻繩將古平原牢牢捆上,押在專門為犯禁考生準備的下三處的屋子裡,這邊房官、副主考、主考逐層上報。擔任此次科舉主考官的是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萬青黎。萬尚書為人最是方正,是個有名的道學,聽說有人咆哮考場,而且毆打侮辱房官,火冒三丈,認為是有辱斯文的大丑事,立時下令將古平原扭送京兆尹衙門。

京兆尹楊嘉倒是個明事理的好官,而且一向關照寒門學子。細問之下,覺得事雖荒唐,但情有可原,只要所言屬實,未必不能從輕發落。誰知查問之下,卻一個證人也找不到。

按理說,科場重地外人絕不能入,送口信之人必是能走動的執役,更何況之前這人還向號卒打聽過古平原所在的號房。但問遍科場,無一人承認有此事。再到安徽會館去打聽,竟然也沒發現有任何人從徽州來為古平原送信。

這就證明古平原所言不實。禮部下札,立時革去他的舉人功名,再由京兆尹衙門按律治罪。擬發配黑龍江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終身不得入關。待到堂上聽判,卻改成了發配流放稍近一些的奉天尚陽堡,十年為期,算是從輕。

「說來說去,令堂到底是有事還是無事呢?」常四老爹聽了半晌,到底忍不住插了一句話。

「無事。」事情過去五年,古平原說起時已經可以很是平靜,甚至於有些安慰,「事情一發,我便求同鄉打聽,結果果如衙門所說,安徽沒有來人與我送信。後來發配到此,家慈託人捎信一封,更是證明貢院里的那個口信根本就是假的。」

「會不會是送錯了信,不是給你的口信?」

「那人在窗外分明問是不是徽州古平原,這一科徽州的舉子我都認得,並無人與我重名重姓,怎麼能錯?」

「如此說來是有人要害你。那麼從終身流配寧古塔改判十年流配尚陽堡,這已是從輕許多。難道說是你託人使了銀子?」

古平原苦笑一聲:「我囊中羞澀。至於他人,縱有同鄉之誼,奈何交情尚淺,誰人肯為我掏銀子打點。」

「這我就不明白了,你初次進京,與人沒有深仇大恨,也沒有至親好友,怎麼會既有人要害你,又有人要救你?」

古平原輕輕一拍桌子,道:「老爹說得透徹,這也是我這五年來日思夜想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曾想過或者是有人不願讓我中榜,但我的文名並不盛,也擋不了誰的路,怎麼會有人和我開這麼個玩笑?」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常四老爹搖著頭再斟一杯酒,一飲而盡,「古老弟,我勸你一句話,你現在是逃犯的身份,千萬可不要為了這件事再返京城,俗話說『兩京捕頭,天下第一』,你可要小心。」

這句話正戳在古平原的心窩上,入關不過半天時間,他的心思已然變過了。在凌海鎮上他是一門心思想找張廣發問個清楚明白,冒險逃亡入關所為也是此事,可一旦死裡逃生闖出性命,他反倒猶豫了。正如同常四老爹所言,跑到京城去找張廣發無異於自投羅網,就算自己豁出一條性命把真相弄清了,只怕今生今世再也回不了徽州,見不到自己的高堂弟妹。所以他此刻心裡糾結得很,又想直奔京城,又想先回徽州見過親人再去京城,甚至在心底還有一絲索性回到徽州就此侍奉母親、育護弟妹,其他的事情再也不理的念頭。

他內心矛盾,臉上不知不覺就帶了出來。等到發覺常四老爹向自己注目,這才不自然地笑了笑,遮掩道:「常老爹放心,我沒有那麼傻,再說我現在探母心切,一心只想回故鄉。」

「說到這個嘛。」常四老爹早有準備,伸手從懷裡拽出個小布包,放在桌上,他將扣子打開,一層層翻開,裡面是四個小銀錁,每個足五兩分量。

「古老弟,我這次出來帶得也不多,你要回鄉總要有盤纏,這點是我的心意,你可千萬要收下。」

「不!」古平原連忙推辭,「您老千難萬險把我帶出來,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能再要您的銀子?」

「這就叫什麼話,老爹還差這點銀子嗎,難道我還能讓你雙手空空上路不成?」常四老爹一噘嘴,鬍子翹了起來。

古平原是說什麼也不肯收,後來實在推不掉,便取折中之法,拿了一塊銀錁,五兩銀子可兌大錢四千餘文,路上省著點花,用到徽州勉強夠了。

常四老爹還不肯,一定要古平原全數收下,逼得古平原沒有辦法,只得說實話,「您這一趟買賣,要說賺也不過就是百八十兩。去除門包、折耗、稅銀還有雇車騾馬以及夥計們的行腳錢,大概也剩不了許多。要是再給我二十兩,豈不是白忙。」

這一句話碰到了常四老爹心坎上,他輕輕嘆了一聲:「原本就是白忙,替官家白當差。現在運了鹽回去抵上官鹽,鹽池倒是保住了,可這房子已經押給了放貸的,實在是沒有辦法可想了。」說罷又是自失地一笑,「我倒是行,什麼苦都吃過,大不了去住草房,只是委屈了我的女兒。」

古平原是個熱心人,聽到這話,皺皺眉頭問道:「老爹,你就痛痛快快地說,要想把今年的債還完,一共需要多少兩銀子?」

「這也不瞞你了,我現在欠了三份債。一份是官鹽,要是車隊平安回去,這份債算是還上了。第二份是利息,我的鹽池有一半是向別人借銀子兌來的,講明是年息一分二厘的利,一千兩銀子就是一百二十兩的利錢,但這筆利息我回去央告央告,興許能緩上一緩。第三份就是這次來關外販鹽,用房子做抵押,借了印子錢二百兩,三個月的利錢也是一分二厘,連本帶利要還上二百二十四兩。」

古平原心算極快,常四老爹話音未落,他已介面道:「也就是說,不算官鹽,現下如果有三百五十兩的進項,您老就能渡過這一關?」

常四老爹默默點頭:「這些天我反覆盤算過了,鹽池的收項雖然不好,也勉強能賺上一百兩。我手頭的銀子將來給了這些夥計腳錢之後,大概還能剩三十多兩。但是還有二百多兩,真是不知到哪裡去找,實在不行就把我那老宅子給了放印子錢的吧。」

古平原搖著頭笑了:「老爹,您看您,說著說著露馬腳了吧。剛才還說『不差這一點』,現在來看別說二十兩,就是二兩也是您的救命錢,也真難為您還能湊這一包銀子給我。」說著他把已經拿在手裡的五兩銀子重又放入布包,在桌上一推,推到常四老爹那一邊。

他止住要說話的常四老爹,突然之間眼圈紅了:「老爹,您對我的這片盛情我真是五內銘感。我方才說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但不能使您雪上加霜,而且還要為您想想辦法,看怎樣把銀子籌足。」

常四老爹見他這般,也不好立時堅持,只好把銀包收了起來。見古平原一時皺著眉頭,便寬慰道:「哪裡就能想出法子來賺上二百兩,若是能,天下的人還不都來做,還輪得到咱爺們。」

「不見得。」古平原想了一陣子,心中已有腹案,「眼下就有個機會,若是看得准,把握得住,用老爹手中剩下的銀子就能賺上一大筆,興許就能把這二百兩湊夠了。」

「古老弟,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入關才一天,而且這一天我都與你在一起,哪會有機會你能看見,我卻看不見?」

古平原笑了:「其實看見這個機會的人是老爹,只是您沒想到罷了。」

常四老爹撓撓頭:「這……這關子可賣得大了。古老弟,我曉得你主意多,還是別讓我猜悶了。」

「這也沒什麼,只不過我碰巧知道些朝廷的制度。」

古平原的點子就來自那封「八百里加急」。他的老師是位老縣丞,吏務甚熟,平日授課完畢,為了讓弟子多長見識,少不了講些「皇制行文」一類的事情。所以古平原也知道「八百里加急」一出,定是京城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到底是什麼事?現在你我不能知道,但一定是壞事。」

因為如是喜事,譬如皇子降生、皇帝久病痊癒之類,必定是發邸報而非軍報。更何況咸豐爺剛剛駕崩,小皇帝以六歲的沖齡即位,皇家何喜之有?

「一定是壞消息。」古平原說得極有把握,「既然是壞事,那就會有賺錢的機會。」

話說到這裡,常四老爹還是不懂,這也難怪他,他只是個買賣人,除了賬本之外大字不識一個,有關朝廷的體制儀注更是全不知曉,而古平原的主意就是從這上面來的。

「按例來說,咸豐爺的百日大喪就要過了,大喪里各地都在戴孝穿素,衙門的燈都是白紗的。現下各地衙門已經要開始採辦紅紙、彩燈、朱墨、亮綢之類的物品,以備替換。但這個壞消息一來,衙門的採辦就不免觀望。他們觀望,那些進了貨的商家可等不起,因為大家都要等銀子周轉,所以必要減價零售脫手。老爹就不妨沿路買上一批。」

「他們都賣不出去,我買了來還不是爛在手上?」

「老爹別忘了,你一路去到山西,還要個把月的時間。朝廷辦事,歷來越是糟到極點的事情越要速速遮掩過去,所以到時候興許這個壞消息就已經結束了。太原府駐著巡撫衙門、兵馬司衙門、藩司衙門、臬司衙門,都是大衙門,附近的州城府縣還有知府衙門、縣衙門,大大小小不計其數。衙門再要開始採買,就只能從你這裡大宗進貨,到時候價錢就是你說了算了,那些衙門裡的聽差只求能買到貨交差,至於貴賤,反正不是他們出錢,哪個與你計較。三五十兩銀子進的貨轉手就是對半的利,要是趕上衙門急著買進,再多兩倍也不稀奇。」

常四老爹又驚又喜,喃喃道:「有這等好事?那萬一……」

「頂多就是我料事不準,到時候衙門不肯高價來收。可是老爹別忘了,我們是賤價買進,肯定虧不了本,大不了原價賣出也就是了。」

「不錯,不錯。」常四老爹猛然想到,白天里曹守備的檢查也只是險些發現古平原藏身車中,至於那借活魚運鹽水之計卻是始終無人起疑。

「古老弟,聽你說得頭頭是道,那一條鹽水計更是聞所未聞,到底是家學淵源,不愧是商界世家子弟。」

「其實我在家鄉倒沒學過生意經,只不過鄰里鄉親為商居多,耳濡目染也就懂得了些經商的訣竅。」

徽商曆來是商界巨擘,幾百年的傳承真的是不可小覷。古平原雖然只是讀書之餘拾得了一點牙慧,但他天資聰穎,可以舉一反三,已然讓常四老爹這個做了一輩子生意的商人刮目相看。

「看你的樣子倒像個做生意的老手,算盤打得極精。」常四老爹微微笑著。

「這也算是歪打正著,拜了流放所賜。我好歹是個讀書人,到了流犯大營,營官沒怎麼難為我,恰好他們那裡的筆帖式報了丁憂,雖是不入流的小官,一時出缺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我便頂替上了。說來好笑,這些營官舞刀弄槍還行,每年兩次兵部派人來考兵策,他們便傻了眼。這幾年多虧我熟讀兵法,幫他們糊弄過去呢。」

「所以老弟你的奇計,就是從兵法上得來的?」常四老爹恍然道。

「倒也並非全然如此。這幾年大營採買我都跟著,關外雖然苦寒,但來此採辦老參、熊膽這些藥材的商人也不少,跟著他們也算是學到了些做生意的辦法。」

這也就是古平原心境豁達,還能想著學點東西。換了旁人,金馬玉堂一下子摔成寒窯苦役,憋也得憋屈死。

常四老爹心中暗暗佩服,同時打了個主意,這一趟聽古平原的話所賺的錢,一定要分一半給他,反正知道了他的家鄉,可以托票號匯過去。當然這一層意思現在不忙說破它。

說了半晌,又用了不少的酒。古平原有些疲乏,可說著說著他忽然愣了神,想了半天這才一抬頭:「老爹,我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您能否答允?」

「說吧,咱們這交情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昨夜我能逃出來,多虧了一位寇兄弟幫忙,當時他留在險地,我這心裡一直七上八下難以放下。能不能請老爹派個夥計回去打聽一下,這位寇兄弟是否平安脫身?」

「哦,是這樣。好,你放心吧,我這就找人回去看看。」說著常四老爹起身出了房間,他來尋劉黑塔,因為這支車隊里除了劉黑塔之外,再無可以託付機密的人,只有叫他去辦才放心。

常四老爹下到後院里,見夥計們依舊是熱火朝天地干著,兩個時辰的工夫鹽已經煎出了一成,看樣子明天再煎一天,後天就可以裝鹽上路了,他不由得露出笑容。劉黑塔這一夜是不打算睡了,此刻他光著膀子,露出一身黝黑的肌肉,站在大鍋前,與另外一名夥計掂鍋,柴火燒裂迸出的火星濺在他身上,可他就像根本感覺不到一樣。

常四老爹過來,把他搭在一邊的衣服拿過來,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你這孩子,入秋夜裡涼,你怎麼把衣服都脫了。」

「嗨,這樣幹活痛快,再說萬一火星子把衣服燎了,回家還得讓玉兒妹子幫俺打補丁,那多麻煩。」

「麻煩什麼,你到了我這把年紀就知道了,年輕逞強,年老遭殃。」常四老爹一邊絮叨,一邊把衣服硬給劉黑塔披上。接著道,「你跟我過來一趟。」

等到了僻靜處,常四老爹把事情一說,道:「只能辛苦你了,快馬一個來回,明兒天亮出關,打聽明白也不過就是半個時辰的事情。然後火速趕回來再歇息,免得古老弟心裡著急。」

「行!」劉黑塔連個喯兒都沒打,一口答應下來,「古大哥的事兒我沒二話,再說那位寇兄弟也是好樣的,我去去就回。」

「可別惹禍!」常四老爹在後面加緊囑咐著。

回到房間,常四老爹怕古平原過意不去,只輕描淡寫說派人去了,二人繼續喝酒談著生意上的事情。古平原說若是知道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內容,做這一筆生意就更有把握。

慢說他不知道,就是全國上下王公親貴、督撫重臣、文武百官全都加一起,此時知道事情首尾的人也不超過十個。

古平原猜得一點也沒錯,京裡頭的確是出了大事!

咸豐十九年,也就是去年,英法聯軍燒了圓明園。咸豐爺帶著後宮避到了承德避暑山莊,京裡頭留著懂洋務的恭親王奕來與洋人辦交涉。奕是咸豐的親兄弟,人稱「鬼子六」,為人精明能幹,懂得洋務之道,在洋人中頗有人把他視為可以交涉的不二人選。

但交涉得並不順手,英國和法國各有各的章程,誰也不肯吃虧,故此一拖再拖,轉眼就是一年。誰也沒有想到,原本身子就不好的皇帝,竟然就此病死在了避暑山莊的東暖閣。

噩耗一出,天下震動,恭親王藉機與英法訂了和約,專等大行皇帝的梓宮迴鑾,新皇即位。

新皇是誰,那是連想都不必想的事情。因為咸豐帝身後只有一子一女,女系麗妃所出,子卻是懿貴妃所生,繼承皇統的自然就是這唯一的皇阿哥載淳。

可問題也就正是出在這位新皇的生母身上。懿貴妃是個權力欲極重的女人,皇帝生前因為身子不好,需要有人幫著批本,她看準時機將批本的事情握在手裡,明著是替皇帝代筆,暗地裡已經在學習如何參與政事。

懿貴妃作為皇帝的身邊人,已經覺察出皇帝虛弱多病,在長毛內憂與英法外患之間恐怕難以支持太久,而她的兒子不久之後就會登上皇位,到了那時自己就可以幫著兒子管理政務。

但是皇帝的寵臣、軍機大臣肅順早就看出懿貴妃的野心,也不止一次在皇帝耳邊進言,要防「武后之變」!

按他的意思,要皇帝早做決斷,不妨學漢武帝對待「鉤弋夫人」的故事,殺其母留其子。

皇帝倒是並非沒有考慮,只是他一來沒有漢武帝的氣魄,二來身子實在太虛,每日軍國大事尚且處理不完,哪還有工夫料理後宮家務,更何況懿貴妃惡跡不顯,誕有皇子又對社稷有功,無端「處置」了,也著實忍不下心,這件事就這麼擱置了。

事情雖然擱著,懿貴妃卻早從太監宮女那裡聽聞肅順要對自己不利,恨得咬牙切齒。但皇帝在一日,肅順是炙手可熱的寵臣,無論如何也動不了他。

肅順也知道與懿貴妃成了解不開的死對頭,若要在皇帝大行之後保住首級,第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就是要抓住皇帝駕崩後的權力。在他的建議下,病危的皇帝封肅順、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駙馬景壽等八人為顧命大臣。顧命大臣里沒有恭親王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情,因為皇帝與恭親王素來不和,一是忌他才高,二來當初的老太后是恭親王親生額娘,處事不免偏頗,也讓皇帝始終不釋。

肅順自以為得計,卻沒有料到,皇帝在臨終之前留了兩方玉印,一曰「御賞」,賜予正宮皇后,二曰「同道堂」,賜予懿貴妃。並有旨意,顧命大臣代皇帝擬的旨,非加蓋這兩方印不能生效。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皇帝的本意是既防懿貴妃弄權,要顧命大臣輔政,又要防奸臣竊國,因此用皇后與懿貴妃手中的兩方印來牽制。

這制衡之計本來不錯,奈何皇帝千算萬算,算漏了一個人,那就是恭親王奕。奕的才具是中外皆知的,顧命大臣里沒有他,頗有人為此不平,而他自己也是極不服氣,加之肅順防他,不許他趕赴行在哭喪。以親王體制之尊,卻受大臣如此擺布,也就難怪奕對肅順恨之入骨。

懿貴妃與恭親王兩個人都想掌權,又都要除肅順,一拍即合。懿貴妃此時已是母后皇太后,尊號「慈禧」。她想了個苦肉計,在大行皇帝梓宮動身迴鑾前,借故發落了身前親近的小太監安德海,實則是派他回京聯絡恭親王及其一黨。雙方密議的結果是,慈安、慈禧兩宮太后垂簾聽政,而恭親王則可以親王之尊成為首席軍機大臣,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樣帝後黨與親貴黨利益完全一致,矛頭全部指向顧命大臣。肅順、載垣、端華等人卻還蒙在鼓裡。等到八位顧命大臣護著大行皇帝的靈柩走到密雲,恭親王派了醇親王以及幾位親信前去迎接,然後分別將八人調開,最後一一擒獲,用的罪名是「專擅把政,目無尊上」。

其實這是欲加之罪,顧命大臣輔政有明發上諭,何來「專擅」之名,但此刻權力已經盡歸恭親王與慈禧太后,肅順的人緣向來不好,所以朝廷里無人肯為他說話。但就這樣交部論罪,連恭親王也覺得無法交代,因此又加上一些別人告發的罪名,其中有些也是頗重。比如肅順護送梓宮迴鑾之時,身邊竟然有小妾陪寢,這就是「國喪不檢」,稱得上是喪心病狂。其餘各人亦有應領之罪。

肅順雖然成擒,但其黨羽卻遍布京華。尤其是道光年間「穆門十子」之一的陳孚恩,如今黨附肅順,其人詭詐多變,不可不防。恭親王一道密令將他擒在刑部,對外只說派到外省公幹。

最頭痛的還是肅順一向與在外的漢人督撫特別是曾國藩、左宗棠等人交好。當初長毛初起,八旗無用,朝廷特旨允各地大臣、晉紳自辦團練,自行籌餉對付長毛。但朝中的滿大臣一心只念滿漢之分,深恐漢人得了兵權會鬧出事端,因此頗多顧忌。倒真虧了肅順力排眾議,重用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左宗棠、劉銘傳等漢人,這才有湘勇、淮勇力拚長毛的局面,否則能不能保住大清國還在兩可之間。所以這些人都是朝廷倚重,用來消滅長毛的重器,既不能得罪,又要防他們上書為肅順乞情,到時候這面子既不好駁回去,也不能照準,可就為難了。

正因為顧慮到這一層,朝廷對顧命大臣全數被擒下獄一事,消息封鎖得極嚴,而且不見邸報。既然不見邸報,那麼督撫就算得知了內情,也不能憑著小道消息就上摺子為肅順求情。否則朝廷追究下來,以「妄言亂政」治罪,是誰也擔待不起的。

但也正因為如此,有一道命令必須儘快下給與京師接壤的直隸、熱河、山海關的駐防軍隊,這是防著肅順的黨羽利用眾人不知情的便隙,一道矯詔調兵來京勤王護駕,到時真假李逵打起來,肅順混水摸魚,就極有可能翻身。這都是不可不防,而且一定要安排好的大事。

肅順被密擒在三天前,而常四老爹今日在山海關見到的「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就是嚴令山海關諸將及所部,非見「玉璽」「御賞」「同道堂」三印,不得隨意調兵,違者立斬。軍法講究的是聽令而不問緣由,儘管各地總兵都對此摸不著頭腦,但依令而行至少不會有錯。

除此之外,下給山海關的命令中還有一條就是封閉關門十日,非旨不得擅開。這是因為肅順歸屬鑲紅旗,怡、鄭兩王更是正白與正藍旗的旗主,這三旗的旗兵有大半駐紮在關外,唯恐他們嘩變,故此如臨大敵般封鎖了關門。

所以古平原真正是運氣好。這一閉關,奉天大營的營兵,想出都出不來,更談何抓捕,等到十日之後,古平原早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但古平原此刻不可能知道這麼多的內幕,他只覺得這一天亡命下來,神疲力乏,骨頭節都帶著說不出的酸痛感。吃罷了酒回到房裡,他勉強支撐著擦了擦身,向床上一歪,便昏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常四老爹就起了身,他年紀雖然大了,身體卻還硬朗,惦記著煎鹽的事,半夜裡還起來看了好幾回。再說他也惦記著古平原的逃犯身份,每次店外有點風吹草動,狗一叫,常四老爹心裡就是一翻個兒。

常四老爹從房中一出來,正巧與古平原走個碰頭,一望便知古平原昨夜也沒睡好,一雙眼如同火燎,紅得嚇人。

「古老弟,你先回屋歇著吧,等有信兒了我再告訴你。」

古平原搖搖頭,一開口聲音嘶啞:「老爹,有沒有什麼我能幫您做的,煎鹽我也可以打個下手。」

「瞧瞧你,離病不遠了,還不趕緊歇著去。」常四老爹往屋裡攆他。

古平原沒辦法,只好回了屋,他此時心火極盛,坐立不安,打定了主意等從山海關回來人,得知寇連材的消息後,就馬上辭別常四老爹。至於往哪兒去,他還沒想好,反正肯定是先往南邊走。

這個鎮不像凌海鎮那樣熱鬧,客棧里一上午前前後後就來了兩批客人。古平原每一次都把耳朵貼在窗戶上,等知道不是常家車隊打探消息的人,便又失望坐下。時近中午,終於傳來了快馬的聲音,有人在客棧門口勒住韁繩,古平原推開窗戶一看,見劉黑塔風塵僕僕地從馬上跳下來,這才明白常四老爹是派自己的義子去打探消息,心裡湧上一股歉意,連忙出房門迎上前去。

「劉兄弟,辛苦你……」古平原雖然疲憊乏累,心情焦躁,但是機敏仍在。一打眼就看出劉黑塔心情極差,沉著臉耷著眉,鼻孔都張得老大,彷彿在往外噴火。他都看出來了,常四老爹能看不出來嗎?那是他乾兒子,常四老爹一眼就知道事情不妙,怕劉黑塔不管不顧地當場發作,趕緊把他拉到屋裡。

「黑塔,怎麼了?是不是古老弟的那位小兄弟出事了?」常四老爹給乾兒子遞過一杯水,逼著他喝了下去,隨後問道。

劉黑塔瞄了瞄旁邊焦急等待的古平原,嘴巴囁嚅了兩下,沒說話。

古平原情知大事不妙,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問道:「劉兄弟,你出關之後見沒見到寇連材?他被抓了嗎?」

劉黑塔低下頭還是不說話。

「被打軍棍了,還是被捆示眾?你倒是說話呀!」古平原忽地爆發,雙手搖著劉黑塔的肩。

「我沒進關。」劉黑塔像做了一場噩夢,喃喃道,「我三更天就到了關外,只等關門一開就要進去。可就在這時候,從城牆上挑出一根木杆,上面,上面……」

屋裡靜得連掉一根針都能聽見,古平原盯著劉黑塔那張嘴,不知裡面會冒出什麼樣可怕的消息。

「掛著顆人頭!」劉黑塔的聲音彷彿從天邊傳來,古平原的身子晃了一下,常四老爹連忙扶住他。

劉黑塔聲音悶悶的接著往下說:「還有幅布條,寫的是『流犯寇連材,助同犯逃亡,梟首示眾,以為宵小者戒!』我看了之後就回來了。」

常四老爹聽見這樁大慘事,臉色灰白,擔心地望著古平原。古平原眼神發直,怔了好半天,在心裡嚼著當初與寇連材分別時自己說的那句「總之你自己一切保重,千千萬萬等到我來接你的那天」。他忽地推開常四老爹,大步走出門去。

常四老爹一看不好,連忙搶前兩步攔住他,問道:「古兄弟,你要去哪兒?」

「是我害了連材兄弟。我答應過他,一定要去接他。現在人死了,我要去給他收屍,送他回家鄉,不能讓他死了也沒個囫圇屍首,做個孤魂野鬼。」古平原喃喃自語,像是回答常四老爹,又像是對著自己說。

常四老爹攔著不讓他走,怕被人聽見,用極低的聲音道:「你回去是自投羅網,別說收不了屍,還得把自己搭上。」

「死的本來就該是我!」古平原忽然大聲喊道,拚命地掙扎往前沖。

常四老爹攔不住他,連忙喊劉黑塔,兩個人一個抱腰一個拉手,古平原掙了兩下,猛然間「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血,人隨即軟癱下來昏迷不醒。

常氏父子把他架回房躺下,常四老爹老於商旅,對出門在外的事情爛熟於心,他搭了搭古平原的額頭,果然,燙得像小火爐,鼻孔出氣也是極熱。

「壞了,這是急病,大概昨夜就蘊著病根兒。現在又受了刺激,更是不得了,趕快去請郎中。」

小鎮上沒有郎中,只有一家藥鋪的老闆懂些醫道。藥鋪老闆為古平原把了把脈,又看看舌苔,極有把握地說:「這是風寒之症被急火攻心引了出來。不要緊,我開些葯,喂他吃下去,靜養幾日就沒事了。」

開方吃藥都不成問題,可是要靜養就難了,總不能將古平原一個人丟在客店裡。常四老爹思來想去,只能帶古平原上路。先向山西走,什麼時候古平原的病好了,再分道揚鑣也不遲。

於是等鹽煎好了,他雇了一輛舒適的馬車,裡面鋪上被褥,讓古平原躺進去,隨著車隊出發。一路上照著藥方吃藥,古平原的病卻始終不見好轉。常四老爹懷疑是庸醫誤診,趕到下一個大市鎮,請了有名的大夫來看,卻也說是風寒入體,脾虛體弱,開的方子大同小異。抓過葯一吃,燒時退時發,人卻始終不見清醒,迷迷糊糊,神志不復。

常四老爹沒有辦法,只好買來冰塊為古平原擦身退燒,每過一個市鎮就延請大夫為古平原瞧病。來的大夫把過脈都說是風寒,看了前面的方子也都點頭,但古平原的病就是始終不好,把個常四老爹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劉黑塔也沒閑著,聽常四老爹說了古平原想出來的生財之道,他大是興奮。沿路之上指揮夥計收購喜慶用物,紅蠟、紅紙、硃砂、彩布,裝了滿滿一大車,就等著到山西看古平原的話靈不靈。

「把我放出去,聽見沒有!」從京商的車隊中不時傳來這麼兩嗓子,夥計們都像聽慣了一樣,誰也不言語,就跟沒聽見一樣。

喊話的正是李欽,他把喉嚨都喊疼了,也不見人來,只得頹然坐下。這輛車是張廣發為他特別雇的,兩扇窗戶加一扇門,從外面一關閂,就像個囚籠一樣,只留個天窗透氣。不過裡面倒是布置精美,鬆軟的座椅可躺可卧,一盞燈懸在頭頂,果盤零食,外加上幾本繡像小說,打發時間綽綽有餘。

李欽被京商帶入關的時候還是昏迷不醒,張廣發只推說他喝酒誤事,士卒驗過不是流犯也就放他過去了。不過等李欽醒了之後,這一通大鬧連張廣發都頭痛不已。李欽覺得在外人面前丟了面子下不來台,一想到自己是少東家身份,被張廣發這個「夥計」給耍了,更是氣憤。張廣發左勸右勸也沒用,李欽非逼著他掉轉車頭回去。張廣發知道李欽的少爺脾氣上來,勸不得,幸好自己早有準備,叫了兩個夥計,把李欽連架帶推弄到這輛馬車上。

李欽都要氣瘋了,偏偏張廣發就是不買他這個賬,任他如何出語威脅總是不理不睬。李欽被關了幾天,也軟了下來,到今天實在悶得熬不住了,咬了咬牙,又喊道:「我不鬧了,叫張廣發來!快去叫!」

「少爺,我就在旁邊呢。」李欽話音剛落,就從車外傳來張廣發的聲音。

「敢情你一直在旁邊看我笑話呢,是不是?」

「瞧您說的,這我哪兒敢呢?您是少爺,我是奴才。」張廣發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您別忘了,打小您就騎著我的脖子四九城轉悠。老爺沒工夫,哪一回去天橋看打把式賣藝不是我帶您去的?鬃猴兒、糖人、兔兒爺……哪樣不是我給您買的?您的風箏放得南城第一高是誰教您的?您的八哥能哨十八口又是誰調教的?有一年去西山八大處,路過護城河,您非要下冰面上打哧溜,我說冰還沒凍實,您愣不信,讓我下去探一探。我下去走了十幾步就掉到冰窟窿里了,要不是旁邊有根晒衣竿,這條命就算交待了。」

他一路說著,李欽始終沒開口,這時候終於緩緩插口道:「記得我當時嚇得哇哇大哭,怕被爹娘責罵,還要你千萬別說出去,你呢,就真的誰也沒說。」

張廣發沉默半晌,長長地吐了口氣,忽然喝道:「停!」

京商的隊伍紀律極嚴,一聲號令車隊立時停了下來,張廣發一指旁邊的樹林:「都到那邊歇歇去吧,吃喝拉撒該幹嗎幹嗎,一刻鐘之後上路。」

等把人都遠遠打發走了,他翻身下馬從腰間摘下一把鑰匙,親手打開了車廂的門,陽光乍一照進來,刺得李欽睜不開眼。好不容易眯縫著眼睛向外看去,頓時嚇了一跳,只見張廣發直挺挺地跪在車後,垂首不語。

張廣發是大掌柜,臉面要緊,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錯,哪怕是得罪了東家,頂多是主動辭櫃,絕沒有跪地認錯的道理。李欽驚異不已,跳下車來攙張廣發,怎奈張廣發執意不肯起來。

「少爺,我這一跪一是向您賠罪,二是有件事要求您。」

「什麼事兒?」李欽迷惑不解。

「我知道您心氣難平,不過就像我當年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掉河裡的事一樣,您能不能從今往後也別提在關外遇上古平原的事兒,就當從沒見過這個人,行不行?」

「這……」李欽可為難了,他原打算從車裡一出來,非逼著張廣發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講清楚,不然實在是好奇難忍。可沒想到張廣發棋先一著,搶先把自己的嘴給堵上了。

「您不答應,我就跪著不起來。您隨著車隊回北京吧,我就在這荒郊野嶺跪死為止!」張廣發跟著又將了一軍。

李欽沒法子,無可奈何道:「你這是非逼著我答應啊。」

「說句打嘴的話,算您還我個人情。」

「得嘞,就依著你吧,我的張大叔……」李欽嘆了口氣,知道張廣發先硬後軟,自己已然是落了套。

張廣發這才放下心來,沒想到剛站起身,李欽就來了一句。

「你是不是給我下迷藥了?」

「哎,少爺,您不是答應不問了嗎?」

「姓古的事兒我不問了,我自己喝的那杯酒問問也不成?那不是同一壺酒嗎,你怎麼沒中毒啊?」

張廣發笑了笑:「迷藥抹在酒杯上,我不是搶先拿起一杯嘛,那杯上做了記號。」

「對,是這麼回事兒……」李欽點點頭,回想著當時的情景,隨即一仰脖沖著張廣發喊道:「不對,這麼說剩下的兩杯酒里都下了葯,你是存心連我也要迷倒啊!」

張廣發二話不說「撲通」一聲又跪下了,把李欽氣得直噎氣,指著他的手直哆嗦。

「張大叔,行,行,你可真有一手。」

張廣發不哼不哈由著他發脾氣,李欽氣了半晌也只能作罷。車隊再往前走,過了遵化眼瞅著離密雲不遠了。

「歇過今晚,明兒大夥都精神著點,一氣兒趕路,爭取趕在外城關門之前進城。到時候回家抱著婆娘睡覺,比在大野地里吃冷風強上百倍。」張廣發一邊安排夥計紮營,一邊大聲說道。

這就是商隊大掌柜的本事了。本來走了一天下來個個疲累,他這一句話竟是說得人人笑逐顏開,還沒進家門就彷彿已經吃了老婆親手煮的「下車面」,心裡那份舒坦熨帖就別提了。

這裡唯一笑不出來的是李欽,他只要一靜下來就想到古平原,心裡有一份說不出的彆扭。他看看天色,這一晚皓月當空,照見不遠處的小山包,山包上面有個尖,辨了辨是一座廟。他又看了看七手八腳搭帳篷的夥計,抬腳就往那廟走去,不為別的,打算逛逛景散散心。

山是土山,山腳下勒著石碑,上寫「磨盤岡」。沿著山有一條羊腸小道,再加上月色清明,上山的路倒還好走,半個時辰不到李欽已然來到了廟前面。這座廟前後只一進,有大殿無廟產,也就沒有主持的和尚道士。殿前有一座天然石台,台上擺著不少插著殘香的小香爐。周圍喬木高大,枝葉卻很稀疏,月光透過樹葉照下來,如同斑駁鬼影。

李欽膽子並不大,看著黑咕隆咚的大殿心裡直犯嘀咕,猶豫了半天才踏進半隻腳。好在這殿殘破,大梁漏了一角,借著月光,李欽抬眼往上看,殿里供的竟是雷神。雷神是水部諸神,供雷神和供龍王一樣,都是為了祈雨。

李欽來到神像前,他受洋行的影響,早已信了基督,所以不拜不禱,背著手相了相。忽然覺得雷神那雙厲目瞪著自己,不免有些心悸,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古平原,心下覺得不自在。剛要退出去,就聽到旁邊角落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誰?」李欽大吃一驚,連忙退了幾步來到殿門口。

等了半天沒動靜,他壯著膽子又探了探頭。

「別動!敢過來,一劍扎死你!」從角落裡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聲調稚嫩,聽起來彷彿還沒有成年。

李欽一愕,連忙止步,他知道自己在明處,人家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便拱了拱手。

「對不住,打擾了,我是京城的商人,從此經過,上山來觀瞻廟宇,請不要害怕,我這就走。」李欽還以為是本地鄉民半夜祈神祭拜,也不欲多事,轉頭就想走。

「請等一下。」殿里又傳來另一個女子的聲音,李欽這才知道裡面並非一人。陡然想起狐仙鬼怪的傳說,饒是他入了洋教,但從小聽的故事深入於心,臉上神色不禁變了變。

「你別害怕,我們不是鬼也不是怪,和你一樣都是大活人。」裡面的人彷彿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隨後走了出來。

出聲的是女人,出來的卻是男人,李欽好生奇怪。細一端詳才發現原來是兩個男裝打扮的女子。一個與自己年紀相當,大概剛過及笄之年,雖然扮作翩翩公子,但細細看去,明眸皓齒,肌膚勝雪,清秀絕倫,雙目晶晶如月射寒江。此人正凝神看著自己。

李欽雖然年未弱冠,但已在風月場里混過多時了,這個樓、那個館的花魁也見過不少,可稱閱人無數,卻被這女子一比都比了下去,他沒想到荒郊野嶺居然有這樣的美人兒,頓時就愣愣地看住了。

「喂,我說你這人,直眉瞪眼地看什麼呢?」聲音一起,李欽才想起旁邊還有一人。這一個還要小上兩三歲,豆蔻年華一臉的稚氣,做書童打扮,手裡拿著一柄三寸長沒出鞘的短匕,想必方才說「一劍扎死你」的就是她了。

「哦,姑娘……」

「你說誰是姑娘?」李欽剛一開口,就被那兇巴巴的「小書童」打斷了。

李欽倒不怕這樣的人,笑嘻嘻道:「要是男人說話這個聲音,我倒真要撒腿跑了。」

「為什麼?」「小書童」追問。

「必是被女鬼上身唄。」李欽一笑。

「你……」「小書童」剛要發作,旁邊的「公子」攔住了她。

「算了,四喜,是我們猝不及防忘了裝男嗓兒,怨不得給人家認出來。」

「知道了。」那叫「四喜」的「小書童」嘴裡答應著,卻還不忘狠狠挖了李欽一眼。

那「公子」開口道:「請問,你方才說是京城來的商人,途經此地?」

「是,我們的商隊去給奉天大營運送軍馬,現在是走回程,就紮營在不遠處。」李欽好色,見了美貌女子就心癢,但面前這人卻又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的感覺,讓他在心動之餘還多了一份愛慕之心,故此也不藏著掖著,全都和盤托出。

那女子又打量了他兩眼,微微一笑道:「敢問閣下可是李家公子?」

李欽心裡一跳,迷惑地看了看她,訥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無異於承認了,女子又是一笑:「給奉天大營運軍馬這樣的生意,在京商中只有李家才能攬下。在商隊紮營之時獨自跑上山看風景,足證連大掌柜都約束不了你。再加上你衣衫華貴……所以我姑且一猜。」

女子輕描淡寫一說,李欽可是聽呆了,這般玲瓏心思,片刻間推理得滴水不漏,可真是少見。她一定不是普通人,李欽不禁問道:「姑娘,你是……」

「我嘛……」那女子皺起眉,如同一江春水風吹過,又是別有風姿。女子心裡彷彿有事委決不下,抬眼看看李欽,又嘆了口氣。

「姑娘,萍水相逢也是有緣,你有事情儘管說。實不相瞞,我就是李家的少東家,能幫處我一定幫。」

「真的?」女子眼前一亮,

「如有半句虛言,讓雷劈死我。」這句現成咒起得恰是地方,四喜不禁一樂。

「我想跟著你們商隊回京,我要見你爹。」女子等他發了誓,立時開口接道。

「我爹?!」讓李欽想破頭,他也想不到女子要求的竟是這件事,頓時如墜雲霧中,瞪大了眼看著這女扮男裝的主僕二人。

「怎麼,我難為你了?那就算了。」女子倒是毫不在乎。

「這個……」人家要見自己爹,這無論如何也不算難事兒。李欽一咧嘴,心說我怎麼總碰上這種怪事,前有古平原要見大掌柜,把我弄了個糊裡糊塗,現在又來了個神秘女子,不知來歷一張嘴就要見我爹,這更是稀罕事兒。

「見我爹倒沒什麼,可你到底是誰?打哪兒來?到哪兒去?是本來就要到京城去見我爹,還是知道我是李家少東家才起的這個念頭?」他一口氣問了好幾句,那女子只是微笑不答,末了才回了一句。

「剛才看你在神前起誓豪氣干雲,沒想到卻如此婆婆媽媽。難道說你的話我一句不答,方才的誓就不作數了嗎?」

「這……」李欽被問得張口結舌,知道自己太孟浪了。不過誓已經發了,咒也已然賭了,他一來是喜愛這個女子,二來剛在關外遇上不順心的事情,要是在兩姑娘面前再丟面子,實在是窩囊至極。想想不就是見我爹嗎,真算不上什麼大事,得嘞,又糊裡糊塗地答應了下來。

李欽帶著她們倆下山,路上問那女子叫什麼名字,女子總是不肯說。李欽氣急了:「總得有個稱呼吧?不然有事情我怎麼尋你說話?」

女子一指那個叫四喜的「小書童」:「你和她說,讓她來告訴我。」

李欽原本還打算在路上和這女子攀談親近,至此已知無望,心裡暗道倒霉。不合時宜地上了一趟山,又是弄了筆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買賣。

等到回了商隊,李欽找到張廣發,讓他安排一頂空帳篷給那主僕二人住。張廣發一聽原委就急了,一把把李欽扯到邊上:「我的少爺,你好糊塗,什麼什麼,帶人進京去找老爺?這兩是什麼人你知道嗎?不知道就隨隨便便帶去見老爺,你的膽子忒大了!」

「能怎麼樣?又不是毒蛇猛獸。」李欽還不服氣。

「夥計們看不出來,你就以為我也看不出來,你當我這掌柜的白當了?」張廣發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那是兩姑娘,對不對?有道是『和尚、乞兒、多情女』,在外面跑的都知道,這三種人都是絕不可招惹的,你怎麼膽子這麼大?」

「洋行里沒教過這個。」李欽沒好氣道。

張廣發直擺手:「罷罷,我也不管是雄是雌,趁早把她們倆攆走,咱不惹這麻煩。」

「這三更半夜,把兩姑娘家攆走?虧你想得出來,我不攆!」李欽也發脾氣了,一扭頭不理不睬。

「你不攆我去攆,她倆留在這兒,我一晚上別想睡好。」張廣發抬腿就要去攆人。

「行,你攆吧,不過等到了京里,咱倆的那個約定也就不算數了。」李欽靈機一動拿古平原的事兒來要挾張廣發。

這一招果然好使,張廣發立時如泄了氣的皮球,最後終於答應了李欽的要求,給那主僕二人弄了頂帳篷。第二天一早,把原本用來關李欽的車給她們坐,李欽騎著馬跟在旁邊。

商隊里平白無故加了兩個人,難免有夥計議論,有人也看出來這是女扮男裝的兩個姑娘,話里話外有意無意就把這兩個人跟李欽扯在了一起。李欽倒是覺得很有面子,也不辯解,於是到了北京城外,整個商隊就傳開了,說是少東家在路上撿了個女人做相好的,還把她妹妹也一起帶了回來,傳得是有鼻子有眼。

張廣發也聽到了,但沒工夫來管夥計,因為從密雲一路過來,他就發現路上的形勢有變。不管是鄉間路口還是大邑門戶都有士兵把守,水陸碼頭更是搜檢極嚴。張廣發因為惦記著東家的信,所以急著回城,一路上不免破財免災。好在這些士卒都肯伸手拿錢,紅包就是通行的憑證,手一擺對大車隊視而不見,他們這才能在城門關閉之前趕到城下。

到了廣渠門一看,張廣發可就頭疼了,這裡的搜檢比鄉間嚴上十倍都不止。綠營的千總帶著七八個把總分成幾隊來搜,行人入城,辮子要散開,鞋都要脫下來驗看。

「史老哥,這是怎麼了?這麼嚴的盤查,我也就聽我爺爺說過一回。那還是嘉慶爺那年月,天理教攻打皇宮鬧的。這又是來的哪一齣兒啊?」旁邊有兩個行人,等得實在是無聊,抽著煙袋聊大天。

「誰知道啊,聽說是逮了幾個大官,防著有同黨入宮行刺。」

張廣發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入宮行刺云云不過是茶館評書講的傳奇故事罷了,皇宮戒備森嚴,豈是尋常人能潛入的。不過看這架勢,入城的隊伍行進緩慢,無論如何今夜是進不去了。他只得吩咐一聲,叫大夥計找客棧,城外暫歇一宿。

他這邊安排著,李欽也拍了拍馬車的門,待那主僕下了車,往前一指:「看見沒有,搜人是搜男不搜女,你們兩讓人一搜就麻煩了,不如改回女裝吧。」

四喜一看城門,臉色有些發白,拉了拉「公子」的袖子,悄聲說:「小姐,咱們聽他的吧。」

那「公子」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她們帶的書箱,也悄聲道:「人雖搜不得,難道東西就能搜嗎?還是要想個萬全的法子進城。」

正說著,就聽城門那兒有人喊張廣發的名字,邊喊邊沖著隊伍走過來。

張廣發攏目一看,登時大喜,從馬上跳下來,緊走幾步。

「李安,你怎麼到城門這兒來了?」

來人是高門大戶僕從的打扮,年紀與張廣發相仿,聽問先是一躬。

「張掌柜,老爺知道城門戒嚴,怕你們不好進來,特地求了九門提督一張條子。這幾日都讓我在此等候,總算是把你們等到了。」

張廣發連忙把他扶住,嗔怪道:「你怎麼和我鬧這個,當年的交情都忘了不是?再要這樣我可不依。」

李安憨憨一笑:「現在你是大掌柜嘛,不一樣了。」

他們在前面說著,李欽眼尖已是看見了,說道:「那是我家的管家李安,來此必是有事。」

等把緣由弄明白了,主僕二人都鬆了口氣。有了九門提督的條子,京商的車隊暢通無阻地進了城門。此後兵分兩路,大夥計帶著車隊返回商號不提,李安帶著李欽、張廣發,還有那半路相識的主僕,來到位於前門大街與先農壇之間的京商會館。

京商會館由來已久,始建於元朝,距離古剎般若寺不遠。明初曾荒廢過一段,後來明成祖「以天子守國門」,遷都北京,京商繼而中興,綿延明清兩代。幾百年下來,會館房舍雖然依舊高軒,但早已破舊不堪。

後來李家主人李萬堂於咸豐初年出資翻修,買下周圍地皮,不計工本大造樓閣,重建後的會館比原先擴了三倍不止。新蓋的三座二層小樓,分為「議事」、「興學」、「度支」,不僅可以供京商大佬會議商談,還可以教貧寒子弟做生意打算盤以及放貸給小本經營的貧戶。樓後一座大戲台,是京商堂會之用,而且無論富貴貧賤,只要繳納京商會費,開堂會之時一視同仁,皮匠鋪的小老闆也能和茶莊、糧行的大掌柜同坐一席。

李萬堂如此熱心京商公益,且又公道無私,手面豪奢,贏了不少人心。待到京商會館大修已畢,有頭有臉的京商會聚一堂,公推其為會館總執事,傳到外面老百姓耳朵里,就變成了「京商首領」。再加上李家世代經商,買賣無數,早就有「李半城」的稱號,可謂是聲望一時無兩,大江南北的商界就沒有不知道京城李家的。

因為會館全由李家捐資而建,故而前邊三進是京商公所,後面一片宅院則無異於李家私宅,平日李家主人李萬堂也都是在此會客理事。

穿過九曲迴廊,廊邊有人工開鑿的一片小湖,其上密布佳荷,廊後構屋三間,成品字排列,中間空場修竹叢桂,橫卧一根古木如虯蟠。

那「公子」隨著幾人往裡走,經過時看了幾眼,不禁贊道:「北地園林少用江南『枯』字訣,若是本地人所為,恐怕就只有園藝大師歐陽三了。」

走在前面的李安回頭看了一眼,心中驚異,布置這片花木的正是歐陽三,想不到這公子小小年紀,眼力卻佳。

「到了,少爺和您二位先在下房休息,老爺等著見張掌柜。」李安止步恭敬道。

張廣發隨李安進了上房,那「公子」和四喜也不進屋,就悠遊地賞看園子。李欽湊過來道:「都到了這兒了,你總該告訴我,為什麼要見我爹了吧?」

「公子」瞟了他一眼,壓根兒沒接茬。

李欽咳了一聲,無奈地咽口唾沫:「那姓什麼叫什麼總該說了吧。不然一會兒我爹把我叫進去一問,我帶了個無名無姓之人來見他,豈不荒唐!」

原本他也沒抱多大指望,不料那「公子」居然開了口:「說得也是,待會兒要是李老爺問起,你就說我姓蘇,名紫軒,紫氣東來的紫,軒轅黃帝的軒。」

「哦,蘇……聽你口音是京城人士。現在天色就已經晚了,待會兒見了我爹之後,我送你回家吧,如何?」李欽覺得這個名字無論如何不是個女人的名字,但這件事兒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他索性不想了。這女子不僅神秘,而且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氣質再加上美貌,讓李欽很是著迷。

「等會兒再說吧,出了門還不一定去哪兒呢。」蘇紫軒嘴上應著,腳步有意無意往上房走去,這裡與前面公所隔著很遠,嘈雜之音傳不過來,等走近了上房,裡面的談話聲便依稀可辨。

就聽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始終在說話:「現在靠山變成了冰山,冰山也已經傾倒,這沒什麼可惜的,越是大生意風險也就越大。不過我們不能不早自為計。」

他話音一落,這時就聽張廣發道:「唉,沒想到會出這種事,這些年陸陸續續地投了一百萬也不止啊,心血付之東流,就這麼全完了。」

「不要想那些!這幾年具體的事情都是你去辦的,眼下要先把線斬斷,字據一張也不能留,明白嗎?」

「是!我馬上就去辦。」張廣發答應一聲。

「嗯。」

張廣發辭出上房,與李欽打過招呼便匆匆而去。隨後李欽被叫了進去,那聲音頓時嚴厲起來。

「聽說你還沒到山海關就擺少東家的譜兒?!」

「我……我本來就是少東家……」李欽說話的聲音顯得底氣不足。

那聲音許久沒有開口,這一沉默,就連蘇紫軒在外面站著也感到了一種迫人的壓力,心裡不禁有些發寒。

良久,李欽訥訥地開口:「我帶回兩個人,有個叫蘇紫軒的,她要……要見……」

沒等他說完,那聲音忽地打斷:「李安,命人帶少爺回府,一個月內閉門讀書,哪兒都不許去!」

「我……」李欽的聲音剛要放大,李安在旁趕緊攔住。

「少爺,您這是第一次出遠門,能平安回來就是一功,太太那邊還等著您呢,趕緊回去吧。」

李安連說帶勸把李欽勸出房門,對著退在廊下的一個下人吩咐兩句,李欽看了一眼蘇紫軒不情不願地走了。李安這才對著蘇紫軒主僕略一躬身,請她們進了上房。

蘇紫軒不慌不忙地帶著四喜進了上房,打眼一看就知道,這裡其實是李萬堂的私人書房,壁上一幅高魁鴻博李來泰的「半宜明月半宜風」已將房中襯得雅氣十足。隔著案幾坐著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湖紡的長衫,綉著雅緻竹葉花紋的滾邊,灰白的頭髮配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不出絲毫的市儈氣。

「想不到他就是李半城,不像是個商人,卻好像國子監的學士,清秘院的翰林。」蘇紫軒暗暗稱奇。

屋中之人自然就是京商首領,號稱「李半城」的李萬堂。他看了一眼進來的主僕二人,心裡也是一愣,女扮男裝已是出奇,且又是如此傾國傾城的美色,他已聽張廣發說這兩人是專程來找自己,但還猜不透她們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兩位請坐!聽說你們特地來找老夫,不知所為何事?」李萬堂順手拿過一把精巧的花剪,輕輕修著桌上的一瓶文竹,連看都沒看蘇紫軒。

四喜侍立在旁,蘇紫軒坐下,盯著李萬堂道:「我想賣你一樣東西。」

李萬堂淡淡一笑道:「想賣給老夫東西的人不少,但值得買的就不多了。」

「我這樣東西你一定想買,就是不知道你的本錢夠不夠?」蘇紫軒可是笑容皆無。

「喔?」李萬堂手上的動作絲毫未受影響,聲音中卻有幾分譏誚。

「請過來一看。」蘇紫軒指了指四喜拿著的書箱。

李萬堂起初見這女子容顏俏麗,還以為不過是來出賣美色,這樣的女人他早已司空見慣。原本想給幾個錢打發出去,看這樣子卻非如此。他這才仔細地看了蘇紫軒一眼,四喜把書箱捧前幾步掀開一角,李萬堂略伸頭向內細細一看,立時抬頭用凌厲的目光掃了蘇紫軒一眼。

李安在旁一看老爺這樣,也把頭伸過來想看個究竟,四喜卻已把書箱合上了。

「怎麼樣,值多少銀子?」蘇紫軒問道。

李萬堂不動聲色地指著書箱道:「我且不問這是怎麼弄來的,我只問你究竟是誰?」

蘇紫軒轉回頭看了一眼李安。

「你但說不妨。」李安這些年為李萬堂辦了不少機密事,早已是李萬堂的不二心腹,論起信任程度還在張廣發之上。

「我是誰?」蘇紫軒重複了一遍李萬堂的問話,像是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伸出一隻手,纖長的手指上有一枚戒面向里的戒指。她把戒面輕輕轉過來,一團紅光頓時閃現,看得人目眩神迷。李萬堂對珠寶頗有研究,最是識貨之人,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什麼紅寶石,而是鑽石中最為珍稀的千金難易的火油鑽。他猛地想起一件事,眉毛不由得一挑,細細端詳著蘇紫軒。

「這樣的稀世珍寶,又是你親手送出去的,自然不會忘記。我是誰還用再問嗎?」蘇紫軒緩緩道。

李萬堂不答,對李安吩咐道:「出去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李安答應一聲。李萬堂這才轉臉對蘇紫軒道:「你從密雲逃出來也罷了,居然還敢回到京城。」

蘇紫軒面上顯得毫不在意,臉上卻籠著一層寒意:「京城嘛,雖險實安,我回來自然有事。」

李萬堂揣度著此人來意,重又坐回到書桌後,卻沒有再拿起那柄花剪。

「想救人?你來晚了。」李萬堂幾乎是一轉念便明白了。

蘇紫軒站起身,邊在屋中走,邊說道:「不晚!這樣的大案子必是三堂會審,只要京中有那麼一兩位親貴肯說話,就能歸到『八議』制度上去,議親也好,議貴也罷,哪怕是議功也不妨,都能將罪減等。退一步說,就算是不按『八議』,拖上些時日,可請督撫力保……」

「晚了!」李萬堂聽她一口氣說到這兒,已知這姑娘智計非常,但還是一字一頓地強調著。

「你是怕惹禍上身吧。方才我已在房外聽了你的話,哼,靠山變冰山,冰山也倒了,說得可真好。不過你別忘了,水還能結冰,土也能聚山,越是這個時候你出把力,將來……」

李萬堂微微搖頭,蘇紫軒不等他說話已是變了色,寒著臉冷笑一聲:「咸豐四年,園工籌梁方,李家以川楠充貴州金絲大楠,獲利五十萬兩白銀。咸豐五年,壟斷直隸兼熱河十七座大營的軍服專賣,每年獲利三十萬兩以上。……咸豐十年,戶部寶鈔案,不經官賣,私自收買經營錢局五處,每年獲利在七十萬兩以上……」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李萬堂的表情,卻見他除了眼神霎時變得如刀鋒般銳利外,臉上的顏色卻是絲毫未變,心中暗暗欽佩此人的養氣功夫。要知道這些都是李家的絕密生意,其中無不與當朝大員有直接的關聯,通同賄賂,私相買賣,若是有一樣捅了出去,都是抄家殺頭的罪名。

等蘇紫軒全都說完了,李萬堂居然輕輕鼓了鼓掌:「好記性,早就聽說有一本賬冊,抄了家也不見下落,還以為見機得快,早早就毀去了,想必是在你手裡吧。」

蘇紫軒點了點頭:「從十歲開始我就保管這賬冊,上面的每一筆都是我記的。你不要打什麼殺人滅口的算盤,我的書童有兩個,這個叫四喜,還有個叫三笑的童兒沒跟來,我要是出了事,賬冊的秘密自然就公之於眾。」

李萬堂聽了連眉梢都沒動一下,彷彿這樣的安排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蘇紫軒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是聰明人,別的人就算是我握著他的把柄,也還真不敢去找,因為那些人太笨了,辨不清形勢,搞不好急急忙忙挖個坑,連我帶他自己都一起埋了。」

「明白這個道理,可見你對人心也知之甚深。」李萬堂看向蘇紫軒的眼神裡帶著三分欣賞,話中卻又有七分冷酷,「聰明太深遭天妒,你真的是來晚了!」

他一再說晚了,蘇紫軒心裡陡起警覺,顫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你前面說的都對,奈何沒有什麼三法司會審,昨兒一道旨意已然定了斬立決。」

「什麼?!什麼時候?」蘇紫軒的臉頓時變得比玉還白,美目大張,驚惶地望著李萬堂。

「今日午時。」

午時!現在已是戌時,已然過去四個時辰。蘇紫軒眼前一黑,若不是四喜手快扶著,險些跌在地上。

「菜市口問斬,老夫也去了,看得千真萬確!」李萬堂表面一臉的木然,但仔細看卻能看出他一直在用眼角餘光不停地觀察著蘇紫軒。

「有話留下嗎?」蘇紫軒臉上的表情極痛苦,緊緊地咬著唇,但是竟然沒哭,目中滿是怨恨地問。

他二人始終在迴避著一個心照不宣的名字,李萬堂沉默了一會兒,道:「沒什麼要緊話,只是大罵西太后與恭親王。」

「我知道了!」蘇紫軒咬了咬牙,強撐著站起身來,四喜在一旁擔心地看著她。

「臨走的時候能去送一送,足證你還記得這番交情,倒真要謝謝你。救人的事情就算了,不過我在京里總得有個待的地兒,就麻煩你替我準備了。」

「你要留下來收屍?」李萬堂雖然如此問,但顯見得並不如此認為。

果然,蘇紫軒答道:「那不是自投羅網嗎?再說宗室無暴屍,後事自然由宗人府管。我留下來有其他的事兒。」她的語氣不容置疑。

李萬堂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卻假作好生為難,皺緊眉思量了半晌才叫道:「李安。」

李安聞聲而入,李萬堂吩咐道:「帶這二位到南城口袋衚衕那處宅子,安排她們住下,從府中派幾個穩重的老人兒,一切用度全由府上賬目撥給。」

「是。」

蘇紫軒跟著李安要往外走,李萬堂忽地又道:「書箱里那東西,你打算怎麼處置?」

蘇紫軒頭也沒回,答道:「原想萬不得已時用來救人,現在則有了更大的用處!」

她說完帶著四喜徑直去了。李萬堂坐在椅上,看著她的背影消失,這才拿起那柄花剪,將文竹一剪而斷,輕聲自語道:「好一柄利器,不用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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