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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從此,古平原不再是一個讀書人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1

這一晚風大月黑,滿街都是呼呼的風聲,泰裕豐所在的那條街是全太谷縣最熱鬧繁華的地段,往常小食攤能一直擺到三更天,今夜卻是早早而撤。街上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摟領子遮脖、伸手捂耳朵,哪會有人注意一個生面孔。

這可真成全古平原了,他顧不上什麼冷風似刀,站在街角處目不轉睛地看著泰裕豐門前的兩個大紅燈籠隨風而擺,盼的是門一開常四老爹從裡面出來。

然而一直等到三更天,還是沒動靜。古平原可急壞了,腳底下不知不覺就往票號的門前挪,等到了大門前,抬眼望了望門上的招牌,想了又想終於下定決心,抬手去拍門。

風聲呼嘯,門環的聲音顯得十分微弱,過了好久才有人來應門。

「什麼事?」

「我……我來匯銀子。」

「明早吧,幾個寫賬的先生都歇下了。」

「……請問一下,方才是不是有人來過貴號?」古平原猶猶豫豫地張嘴問道。

門裡的人笑了:「我們這是買賣,沒人來不是關張了嗎?」

「……那我再請問一下,來的人是不是常四爺?」

「嗯?」門裡的人起警覺了,今天才被人砸了買賣。撒野的就是常家的劉黑塔,全票號無人不知,此時又有人來問常四,可不是怪事嗎?

「你是誰啊?問這個幹嗎?」問了兩聲,沒人回答,門裡的夥計把大閂卸下來,開門一看,除了風之外,街上什麼都沒有?

「呸,鬧鬼了!」夥計啐了一口,重又關門上閂。

遠處躲起來的古平原無可奈何,琢磨著就這麼回去只能讓常玉兒更加心急,無論如何這事兒得打聽點苗頭出來。他平時聽常家父子閑聊,雖然沒有逛過太谷縣城,但大體上的方位還是懂的。而且他知道,按照清朝的規矩,縣衙門前面必有吊斗,鬥上的「公道燈」一年到頭不能熄滅,隔著幾條街都能看見。

古平原想到縣衙旁的大獄處看看,也許常四老爹在那裡為劉黑塔疏通打點也說不定。

他想得挺好,走得也對,才走出一條街就看見不遠處有個高高的吊斗,上面亮著一盞氣死風燈。古平原才要加快腳步,冷不防從前面的街口轉過來一隊巡夜的士兵。

這一頂頭碰上,古平原掉頭跑是來不及了,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故作鎮定往前面走。

雙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那幫巡夜的兵大爺談談說說,講的是大酒缸上聽來的古怪風流事,好像誰也沒有注意古平原。

雙方一擦肩,古平原剛把心放下,就聽一個小個子兵道:「我說咱們別往前走了,這麼冷的天,到吳寡婦店裡喝兩杯燒刀子去,我請!」

眾兵卒哄然叫好,有個老成持重的兵想了想叫住古平原。

「喂,你從那邊過來,有沒有什麼火警盜情啊?」

古平原只想趕緊支吾過去,匆忙間答了一句:「沒有!」

古平原的口音本是徽音,在關外待了幾年,又摻了些關外的調子,變得有些南腔北調,可就是不帶山西的那股子醋味,讓人一聽就聽出來不是本地人。他這一回話不要緊,那老兵心裡就起了疑。

「你是哪裡人?大半夜的上哪兒去?」老兵追問了一句。

古平原心裡暗暗叫苦,心想「若要盤駁,性命交脫」,再問下去自己就得和劉黑塔做伴去。自己的罪比他重得多,可千萬去不得。事到如今,三十六計走為上,趕緊跑吧。

他趁那些兵沒反應過來,撒腿就跑。巡夜的兵卒愣了一愣,叫喊著追了上來。古平原知道被追上准沒個好,旁的不說,自己腳上打著流犯的印記,一查就露餡,所以沒命地跑,可也不敢往常家跑,他左轉右轉,也不管是哪條街哪條巷,兜頭就是一鑽,可身後的士兵就是緊追不放。

古平原急得恨不得眼前有條河,趕緊跳下去,就這麼會兒工夫,跑出去也不知有多遠,忽然聽旁邊的一條暗巷裡有人叫他的名字。

「古平原,古平原!」

古平原吃驚地一扭頭,還沒看清楚,就被人一伸手拽了過去。

巷子里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把他拽進來之後,往身後一推,低聲道:「趴地下別動!」

說時遲那時快,身後那群士兵就追到了,那兩個人往前走了幾步,站到巷口之外。

士兵看見那兩個人,站住問道:「咦,是你們兩個呀,怎麼不回家,跑這兒來了!」

「這不是往家走嘛,老漢年紀大了走不動,站下歇歇。」

「看見有人過去嗎?」

「人倒是沒看見,就看見有條黑影往那邊去了。」

「廢話!那就是人。給老子追,肯定是個賊,追到了到縣大老爺那兒領賞去!」說完那群士兵又順著那人指的方向追了下去。

看這群巡城守夜的士兵走遠了,答話的那人才轉回身對著古平原道:「行了,古老弟,起來吧。」

古平原憋了許久,聞言立刻就站起身,緊走兩步來到二人面前。他連緊張帶激動,嘴唇有些發抖:「老爹,劉兄弟,你們怎麼……」

幫他解圍的不是別人,正是常四老爹和劉黑塔,就見老爹連連擺手:「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趕緊回去,到了家裡再說不遲。」

「是,是。」古平原跟著常家父子,一路無話。等進了常家,常玉兒和李嫂都是又驚又喜,趕緊端茶端點心,又忙不迭地問幾個人的遭遇。

古平原沒什麼可說的,他不願「丑表功」,只是輕描淡寫說了幾句。

劉黑塔就不同了,連聲咒罵,他進了大獄,依舊是那副寧折不彎的性子,很是吃了點苦頭,這時候把王天貴和大獄的牢頭都罵了個狗血淋頭。

「大哥,你少說兩句吧。」常玉兒雖然也心疼大哥,可是這一次的大好局面全都是因為劉黑塔的暴躁衝動而毀於一旦。「你就不想知道,爹怎麼把你救出來的?」

一句話讓劉黑塔閉了嘴,他睜大眼睛看著常四老爹。

「那也沒什麼,黑塔沒事就好。」常四老爹竟是不願多說。

「爹,您不說,難道要我們急死不成?」常玉兒知道爹爹性子憨厚,不願讓劉黑塔內疚,可是劉黑塔這樣的急脾氣,不受點震動,只怕還要吃大虧,所以硬逼著常四老爹說出經過。

古平原也道:「老爹,那三個條件,王天貴應了幾條?」

常四老爹伸出三根手指。

「三條他都答應了?」這在古平原看來未免有些不可思議。

「嗯。」常四老爹穩穩點頭。從懷裡拿出兩張紙,一張是中了獎的白鴿票,上面蓋著賭局「作廢」的印戳,另一張就是古平原寫好讓王天貴去簽字的字據。

「再加上放了黑塔,三個條件我都談成了。」

常玉兒也是大感詫異,爹爹老實巴交,竟能從王天貴手中爭得如此優厚的條件,未免讓人懷疑這背後有什麼「貓膩」。倘若是王天貴的欲擒故縱之計,那就大大不妙。

這個念頭其實人人都有,正因為如此去想,所以大家一定要要常四老爹把與王天貴談判的詳細經過說一說。

「嗨,有什麼好說。」常四老爹被逼不過,又從懷裡拿出一把尖刀放在桌上,「我嘴笨,自知說不過王天貴,所以等他一出來就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告訴他,今天要麼答應我這三個條件換回他的幾萬兩銀子,要麼我就死在這裡。他就是本事再大,店裡面逼死了人,只怕也難逃干係,事情傳出去,他這爿票號的名聲就臭了。更何況我雖然死了,還有女兒在,他的那許多銀子依舊要乖乖付給我女兒。」

說著,常四老爹把衣領拽開,脖子上果然纏著一道白布,上面還滲出血跡。常玉兒驚呼一聲,抓住了爹爹的手,緊張地看著他。

常四老爹語氣倒還平靜:「饒他是老狐狸,也被我這一手弄得不知所措。他還想和我談條件,一會兒說人是縣衙抓的,要放很麻煩;一會兒又說鬧鹽的事兒與此事無關,不能混為一談。我不管這些,咬定了不肯鬆口。後來他見我油鹽不進,實在沒有辦法,這才一五一十都答應了下來。我讓他簽了字據,又找來賭局的人把中獎的彩票找出來註銷,又將那些賭金算了算賬,除去賭場的傭金,其餘都還給了泰裕豐,這一來就費了時間。最後到了半夜時分,我才到縣衙門具結,領出了黑塔。」

常四老爹三言兩語把事情交代清楚,旁人聽得可是驚心動魄。古平原禁不住在心裡想:「這可真應了那句話『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王天貴雖然老奸巨猾,奈何碰上常四老爹『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就是要拿一條性命來換三個條件,王天貴也是沒咒念。這次的事哪怕是自己出馬,也不可能有更好的結果了,看來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在這邊想著,常玉兒與老爹骨肉相連,眼見那傷口血跡燦然,聽著聽著眼淚可就都迸了出來。

劉黑塔低著頭,把牙咬得咯咯直響,臉上肌肉扭曲,雙眼冒火。

古平原見狀想了想,走到劉黑塔面前,緩緩道:「劉兄弟,老爹對你並無一語責備,不過我倒是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劉黑塔不說話,也沒有抬頭。

古平原知道他聽著,也就自顧自地說下去:「自古父母為了子女,別說錢財,命也可以不要,這些都是心甘情願的事情。但是做子女的如果不懂得報答,那就是豬狗不如。」

劉黑塔一聽這話猛地抬起頭,看樣子是要急了。

古平原也不理他,搶著說道:「要是劉兄弟你覺得報答老爹就是去把那王天貴打一頓,甚至殺了了事,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老爹心裡想的是安安穩穩過日子,你讓老爹過上安生日子,就是報答了。要是像這樣平地起風雷,就算你給老爹出了氣,也不能算是孝順。」

常玉兒很是感激古平原,這些話按理說應該是常四老爹來講,可是老爹嘴拙說不出,要是點不透這個道理,劉黑塔過幾天好了傷疤忘了痛,非又闖禍不可。

劉黑塔聽著古平原的教訓,面色漸漸平靜下來,代之以悔恨愧疚。末了,往常四老爹面前一跪:「爹,兒子不該吃酒鬧事,兒子錯了,請爹責罰。」

「唉,起來起來,你身上還帶著傷呢。」這麼多年了,常四老爹還是第一次看見性子倔強的劉黑塔當著外人面前認錯,不禁也是老淚縱橫。

古平原見他們父子落淚,少不得又想到自家,不由得黯然神傷。

「東家,我來了!」張廣發在書房門外道。

「進來。」

書房裡李萬堂聚精會神地看著牆上新掛上的一幅地圖,聽見張廣發的腳步,並未回身。

過了老半天,李萬堂才轉過身,問了一句:「前面諸位店鋪掌柜議得怎麼樣了?」

張廣發站起身畢恭畢敬地回話:「大家都很焦急,京里這一亂,各自的買賣都受了不小的影響,再加上軍捐又提了兩成,都在叫苦。」

李萬堂臉色平靜如常:「只不過是暫時的麻煩罷了。我所擔心的並不是這些。你對此事怎麼看?」

「小人愚鈍,不過我覺得咱們京商賺錢的秘訣,向來都是與朝廷和官府搞好關係,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這一條是其他商幫無論如何也比不了的,也是京商的根本。只是眼下這一場大亂局,把我們多年餵飽的紅頂子官員幾乎掀了個遍,有許多做得順風順水的生意一下子斷了頭。官府不再承認我們的專賣專買之權,這才是最大的危機。」

李萬堂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說。

張廣發品不出滋味,也不知自己說的是對是錯,只得繼續道:「直隸熱河的駐軍軍服專賣權已然被官府收回,內務府的頭兒也換了,聽說獅子大開口,皇差的事兒一時半會兒不容易辦下來……」

張廣發還要接著往下說,李萬堂一擺手止住他:「這些都要慢慢想辦法,水磨功夫下到,銀子使到,一定能辦成。但在此之前我們必須要開一處錢源,來維持對朝廷上下大筆的開銷。」

「可是最能賺錢的幾處買賣都出了問題,不要說入賬,每個月還要往裡搭不少銀子。我看不如先把幾個鋪子歇業,再賣掉幾個,夥計也辭退一些。」張廣發思量著。

李萬堂面無表情:「你做生意已是大有長進,可還是參不透上乘的道理。」他見張廣發依舊不解其意,輕輕吐了三個字:「大順號。」

張廣發也是做生意的老手,李萬堂這一點撥,他立時明白了過來。大順號是西便門關廂有名的一家貨棧,生意紅火,就是因為一時周轉不靈,關了幾天鋪面,辭了兩個夥計,結果被生意對手趁機大造謠言,說他家要倒鋪,債主堵門,貨東抽貨。幾天的工夫,偌大的一家貨棧竟然就這麼真的倒了下來。

「您是說京商就像是老虎生了病,不倒下來誰也不敢靠近。可一旦露出頹相,別的商幫就會如狼群一樣撲上來。關了鋪子,辭了夥計,到時候只有死得更快?」聽了張廣發的話,李萬堂點了點頭。

生意不好卻又不能關鋪子辭夥計,張廣發一時還琢磨不透這獨特的生意經。但對李萬堂的信賴已是多年的習慣,立刻說道:「這樣一來,錢源的事情就更難辦了。」

「有個一舉兩得的法子。」李萬堂抬手指了指牆上的地圖。

「這是山西的省圖。可是山西一向被晉商控制,我們在那邊幾乎沒有生意。」張廣發困惑道。

李萬堂不答反問:「要論能生財,天下最好的生意是什麼?」

張廣發沒有一絲猶豫,立時答道:「官靠開礦,商靠銀號,偏門則是賭場。」

「朝廷嚴令商人不得開礦,賭場嘛,不足以支撐京商。」

「那就只有銀號了。」張廣發插了一句,此時他已經若明若暗地猜出李萬堂看山西省地圖的目的。

北票號,南錢莊,尤其是山西票號,自清初以來,將北五省的銀錢生意牢牢抓在手裡,根本不容外人插足。去年洋人入侵京城,戶部官員逃得無影無蹤,「四大恆」錢莊也關門歇業,這又給了山西票號可乘之機。結果各省解來的稅銀、軍捐、厘金全都要經由山西票號中轉匯賬,再報到戶部,無形之中山西票號成了大清朝的戶部銀庫。這筆錢的數目大得不得了,光每日生出的利錢就是一筆巨數。

「如果坐視不理,時日久了山西票號必然成為龐然大物,到時候只怕京商也難抵擋。」李萬堂目中顯示出一絲罕見的擔憂。

「難道我們不能把這筆生意拿過來?我們佔了京城的地利之便,比山西要有利得多。」張廣發想為東家分憂。

李萬堂坐下,把玩著一把紫砂小壺,輕輕彈了彈,又取出雪白的絹子拂拭,隨口說道:「這些日子我結交上了新任的戶部尚書寶鋆。據他說,咸豐爺當日有旨,說山西票號維持官銀有功,指定山西票號來負責地方與國庫的交接。先帝剛剛龍馭上賓,生前下的所有旨意,做臣子的都不能奏請更張,否則就有『大不敬』之嫌。」

張廣發不以為然:「可是先帝最重要的一道旨卻沒人理睬,踩在腳下如同爛帛。」他指的當然是顧命大臣被誅戮一事。

「不要提這件事了,一個好的商人應該學會審時度勢。誰在高位誰就是我們必須結交的人,再說寶大人也不是什麼忙都沒幫。」李萬堂說到最後一句,忽地降低了聲調。

張廣發跟著他不是一天兩天了,立時趨前靜聽。

「寶大人說,先皇指定由『山西』票號來做這大生意,咱們都得遵旨不是,就連晉商也不能抗旨不遵哪!」

張廣發先是不解其意,後來聽李萬堂將「山西」兩個字咬得極重,細一琢磨眼裡不由得放出光來。

「東家是說甭管是哪家商幫,只要在山西開了票號,就都可以分上一杯羹?」

「不只是一杯羹,山西票號難道就不能變成李家票號嗎?」李萬堂此言一出,才看得出來他身為京商首領的霸氣。

張廣發聽得汗毛一豎,明知此事難如登天,卻又不禁大是興奮:「那您說的一舉兩得……」

「圍魏救趙。」李萬堂輕輕揮了揮手。

與其等著晉商來京城爭利,不如搶先一步到山西去攪個天翻地覆。張廣發已經徹底明白了東家的計策,換成別人此時自保還來不及,但李萬堂卻要在這個時候與晉商打一場惡戰,正應了兵法上的「攻其不備,出其不意」。若論膽氣之豪,下手之狠,也真就只有「李半城」了,只有他才能想出這樣的主意。

「您真是算無遺策。不過……」張廣發轉臉又想起一事,「想要在山西開票號,先要到當地同業公會辦擔保,後到山西的藩司衙門領照帖,還要選址建號聘掌柜招夥計,全辦下來費時至少半年。這還不說,幾百年來從沒有外地人到當地開辦票號,同業公會十有八九不會給擔保,那後面的一切都無從談起。」他越想越難,臉色暗了下來。

他說的這些,李萬堂聽了穩如泰山:「這些我都想到了,而且解決的辦法你也已經給我帶來了。」

「我?」張廣發大惑不解。

「還記得你從密雲帶回來的那對主僕嗎?」

「您是說那個叫蘇紫軒的人?聽說您命李安將她們安置在了西城。」張廣發始終不知道蘇紫軒主僕的來歷,他覺得李安可能知道一些,只是幾次側面打聽,都沒有結果。

不過李萬堂此番也毫無告訴他的意思,只是說:「你去見她,將為難之處說給她聽,她一定有辦法。」

張廣髮帶著一肚子的疑問走了,第二日一早他又來到會館,見了李萬堂的面就興奮地說:「東家,您真是神機妙算,那蘇紫軒手裡居然有一家山西票號,還願意拿出來給我們用。」

李萬堂像是早已料到了,絲毫不露聲色,問道:「那她又要什麼?」

張廣發心想原來東家早就知道此舉必有代價,便說:「她只說要和我們一起去山西,還要用這家票號入股,一開始要一半。後來我爭了爭,最後定下她三我七,不過這還要東家同意,簽字畫押才算成契。」

「答應她!」李萬堂毫不猶豫,接下來卻說了一句讓張廣發聽不懂的話,「快刀也須磨上三磨。」

接著,李萬堂便做了安排,要張廣發立時準備出發去山西,從京城李家開的錢莊裡帶幾個好手過去接管那家票號。這邊李萬堂命人籌出銀子立刻請鏢局押運赴晉,等銀子一到就要大張旗鼓地打響頭一炮。

張廣發與李萬堂在房中細細謀划了一上午,出來時已是晌午。張廣發走到前庭大戲台處,正趕上隆德餑餑鋪的苗掌柜奉母過壽,借會館的戲台請堂會。因為不是什麼大買賣家,請的也不是名角,來的人不多,偌大的座席顯得稀稀拉拉。

苗掌柜本來就覺得有些失面子,看到張廣發便如同撈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家的大掌柜如能入席,則可以一敵百,這面子足夠找回來了。他雖然殷勤備至,奈何張廣發一肚子心事,還要急著準備去山西的事情,正推讓間,李欽走了進來,一見便樂了,對苗掌柜道:「張大叔是大忙人,我來入席,你就放他去吧。」

李家大公子肯賞面子,苗掌柜笑得眼睛都開了花,忙不迭地讓了前座,奉上上好的香片果盤。李欽落座前把張廣發扯到一邊,笑道:「這次我給你解了圍。下個月瑞蚨祥的二少納妾,也是堂會,說好了我帶人去捧場,你可得還我這個情。」

張廣發連連擺手:「下個月我就到山西了。」

「山西?幹嗎去?」

「哦……」張廣發稍一遲疑,李欽指著他——

「有事兒瞞我是不是?」

「買賣上的事兒,你問老爺去。」

「我不去。」李欽一聽他爹就感到頭痛,「你要是不來,那我就去找蘇紫軒了。」

「她也去山西。」張廣發腦子裡千頭萬緒,不知不覺就說走了嘴。

李欽一聽就急了:「什麼什麼,她也去山西,這到底怎麼回事兒啊?」

「少爺你可別喊!」張廣發恨不得拿東西堵他的嘴,「這是機密大事,可不敢漏出風聲去。」

「……是嗎,好吧,你不說我也就不問了。」李欽轉了轉眼珠。

張廣發剛鬆了一口氣,李欽一句話差點沒讓他背過氣去。

「不過去山西得算上我一個!」

西城的一所四合院小宅里,蘇紫軒在房中,此時身邊並無外人。早起沐浴後,她換上一身素凈的白衣,赤著一雙小巧玲瓏的玉足坐在綉墩上,四喜給她梳著頭,二人正在聊天。

「那個李欽可真討厭,三天兩頭跑過來,也不嫌煩得慌。小姐你要是再不給他臉色看,我替你趕他出去。」四喜鼓起腮幫。

蘇紫軒手中拿著一枝窖養的牡丹,輕撥著花瓣,閉上眼暗嗅那花香,隨口答道:「他和他爹不和,將來也許能用得上,所以先別得罪他。」

「嗯,好吧,算便宜了他。對了,小姐,我已經囑咐廚房,打今兒起您茹素,一點葷腥都不沾的。」

「前幾日就是如此了,只是防著人起疑,今兒才說罷了。」蘇紫軒眼中閃過一抹哀色。

四喜覺出了,趕忙換個話題:「小姐,你說那個京商的掌柜,怎麼會知道我們手裡有一家山西票號能幫上他的忙。」

蘇紫軒淡淡一笑:「他才沒那麼大本事呢,必是李萬堂的主意。當初我當他面說的那本賬冊,上面所有的銀錢往來都是通過那家山西的票號。他必是想到外人的票號無法用來做這種機密事,所以那票號一定在我名下。」

「那小姐你幹嗎要和他們去山西?」四喜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

蘇紫軒慢悠悠地說:「京城眼下戒備森嚴,京商又失了元氣,一時也難以利用。晉商富甲天下,又恰好負責國庫的轉接,所以我要去尋個機會,看看能不能……」她用雪白的貝齒咬了咬唇,忽地將花枝折斷,卻轉過頭看向四喜。

「小姐,你別動嘛,頭髮都亂了。」

蘇紫軒沒有理會她的話,認真問道:「四喜,我要做的事情極險,被抓住了凌遲有餘,你要是不願意陪著我也是人之常情。」她邊說邊走到桌前,背對著四喜將桂花酒倒了一杯。右手看似去執杯,實則將捏著的拇指和食指一松,將方才從胭脂匣底下的一個暗格中捏出的一撮紅末倒入酒里,隨後輕輕晃動酒杯,轉過身來。

「我知道你在保定府還有親人,我送你一千兩銀票,足夠衣食無憂。喝了這杯臨別酒,你就去投奔他們吧。」

「小姐你說什麼話,我怎麼能離開你呢?」四喜冷不防聽到這話,頓時呆了,眼睛大張著,淚花顯現,「我爹娘死了,當初就是他們這幾個『親人』賣了我,如今我還去讓他們再賣一次?我只認小姐,只有你對我好,我是死也不離開的,刀山火海也跟著你呢。」說著小嘴一扁,傷心地哭了起來。

蘇紫軒盯了她良久,這才打開房門,潑了那杯酒,迴轉身笑道:「瞧你,這點小事就哭嗎?既是不願走,那便留下來好了,誰說一定要攆你了?」

四喜破涕為笑,又鬧著要給小姐梳個好看的樣式,蘇紫軒也笑著依了她。只苦了庭院里那窩螞蟻,整整一窩都死得絕了種。

「鬧鹽」一事過後,古平原的身體也養得差不多了。他靜極思動,原想出去走走,但慮及自己的流犯身份,以及那一次差點被巡城士兵抓住的遭遇,還是不想多拋頭露面。好在常家宅子夠大,後面有一個花園,被李嫂打理得十分雅緻,倒有不少可觀之景,古平原就在此處整日消磨時光。

這一天,古平原正在大廳等常四老爹與劉黑塔,覺得自己也是時候該告辭返鄉了。他聽見門外有人叫門,知道是常四老爹從鹽場回來了,就走上前去應門。正好常玉兒也趕來開門,二人雙手各執門閂一端,四目一對,常玉兒紅了臉,不言聲將手一放,抽身就向後屋走去。

古平原望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心中不解,常四老爹的這個獨生女兒,時常與自己在宅中相遇,但自從那次將自己引到閨房之後,她卻很少再與自己說話。看她與其他人都有說有笑,對自己卻如此冷淡,難不成那件褻衣的事情真的得罪了她?

門一開,常四老爹與劉黑塔走了進來。劉黑塔身子壯,在大獄受的拷打沒傷到筋骨,早就好了。常四老爹脖頸上的傷更是皮肉傷,結了痂也就沒事了。不過今日不同往日,這爺倆好像是鬧了什麼彆扭,常四老爹氣哼哼地往屋中一坐,端起茶來一飲而盡。劉黑塔黑著臉站在立柱旁,也不看老爹,只是不言聲。

李嫂見狀失笑道:「喲,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你們爺倆這該不是置氣呢吧?」

「怎麼不是!」常四老爹余怒未歇,一指劉黑塔:「你這小子膽大包天了是不是,你要是敢去,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李嫂一聽這話,知道老爹動了真火,趕忙跑到後屋去把常玉兒請了來解勸。

這邊劉黑塔倔頭倔腦道:「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玩命嘛。」

「好哇,看來真得打斷你的腿,至少還能保住你的小命。」常四老爹火往上撞,幾步趕過來,抄起頂門棍就要揍劉黑塔。古平原在一旁,怎麼能讓他真下手,立時攔住老爹。

這時候常玉兒也到了,伸手奪過爹手裡的棍子,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爹,您都多大歲數了,再說大哥都多大了,您怎麼能還像小時候那樣說打就打呢。」

「多大我也打得。」常四老爹氣得鬍子都撅起來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們拉扯大,他可倒好,要去玩命!唉!」常四老爹一聲嘆,重又坐回到椅子里。

「有道是富貴險中求,不冒冒險哪來的財路?雖說打發了那伙鬧鹽的,可現在家裡一點積蓄都沒了。我聽說陳賴子正找我們鹽場的那幾個債主,要收他們手裡的欠條,來抽我們的本金。到時候還不是一樣傻眼。莫不如乘著這麼個好機會,賺上一大筆,省得受陳賴子的氣。」劉黑塔並不服氣,一隻手叉著腰大聲道來。

「聽聽,他還一堆的道理。」常四老爹心知乾兒子說得沒錯,只是他要做的事太過兇險,說什麼也不能答應。

「大哥。」常玉兒埋怨地叫了一聲,轉回頭向著爹笑道,「女兒這可是聽糊塗了,難不成大哥要去幹什麼犯法的事?」

「唉!我懶得說,反正不是什麼好事。」

「犯什麼法,做買賣也犯法?爹不說,我來說!」劉黑塔巴不得妹子站在自己這邊,搶著要把事情說清楚。

這事發生在三日前,消息傳自太原府。從蒙古來了幾位客商,找到省城最大的「懸濟堂」藥鋪,說是要大宗地進貨。藥鋪自然巴結,大掌柜親自出迎,奉茶一問,卻原來只要一味葯,便是山西特產的「岢嵐五加皮」。五加皮就是楊樹根,要最細的那一截才有藥效,主治癰腫癤毒,消水腫心腹氣脹,該葯以岢嵐縣所產的最為奇效,不過這種葯論藥效不如延胡索,又不能種植,所以當地的葯農採集量很少。

這味葯懸濟堂自然有,只是一年下來進貨量不過五百斤而已。這幾位客商一張口要一萬五千斤的貨,把大掌柜的也嚇了一跳,盤算一下,通省城搜羅搜羅也不到他們要貨量的一成。這一萬五千斤的生意著實誘人,大掌柜連夜派人到岢嵐縣進貨,又向同行拆借,好不容易湊足了數量,但蒙古客商的一個要求卻讓這筆生意幾乎泡湯。

「莫非有什麼無理的要求?」古平原聽得入神,見劉黑塔說得口乾,給他遞上一碗水,順口問道。

要求其實並不無理,只是要送貨上門而已,並且要一個月內送到。大宗買賣歷來可以送貨上門,像如此巨額的生意,甚至可以免費送貨。但就是這個要求,大掌柜卻無法滿足,雙方就僵在此處,怎麼也談不攏。

「那是為何,眼看貨已備齊,送過去就是一筆好買賣,為何不送?」古平原不解。

常四老爹開口了,說得又急又快,倒像是為他勸阻劉黑塔辯解似的。「古老弟,你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內情。」

內情是前來買貨的客商來自漠北蒙古,也就是俗稱的柯爾克蒙古,要求送貨的地方在柯爾克蒙古草原的北面,靠近恰克圖的盟旗所在地巴彥勒格,那裡是柯爾克蒙古人最大的聚居地。

「按照路程來說,從太原到巴彥勒格,駝隊走上一個月的時間是足夠了。可是現在漠南蒙古與漠北蒙古的軍隊為了爭奪一大片豐美的水草地正在交戰,整個草原打得是狼煙四起。漠南蒙古與漠北蒙古的王爺都是朝廷封的,眼下朝廷也不知要偏向哪一頭,正在左右為難,仗還不知要打多久。要送貨去漠北蒙古,就一定要經過漠南蒙古的地盤,到時候還不是羊入虎口。」常四老爹三言兩語把事情解釋得很清楚了。

「難道不可繞路而行?」古平原對晉蒙之間的地理不熟悉,故此有這一問。要解釋也很容易,從山西出發,如果要繞過漠南蒙古到達漠北,要麼走甘肅新疆一線,要麼過直隸奉天黑龍江,俱是萬里之遙,別說一個月,就是一季也到不了。

古平原一聽就明白了,但有一點:為何劉黑塔明知不能成事,還非要前往不可?

只因有一條險道!

在賀蘭山旁,經過傳說中的鐵木真陵,之後會有一條枯水河。涉河而過走上一天的路程,便可來到一處草場。

「其實是墓場。」常四老爹說,「要想不被漠南的軍隊發現,唯有穿過這處草場,問題是這草場里處處都是無底的泥沼,每走幾步便是一個殺人的陷阱。儘管人人都知道從這條路到漠北是最近的,還不用到殺虎口繳稅,可是沒有幾個商隊有膽子從此走。最起碼自我記事起,山西商人就當沒有這條路一樣。」

「想來在那裡陷了不少人?」

「何止,你出門去問問,凡是家裡有走西口的,祖上都有人死在『黑水沼』。」

「哦,原來是叫黑水沼,聽這名字就是大凶之地。」

「半點不錯,古老弟,你想想看,我怎麼能讓黑塔去冒這個險。」

但黑水沼也並不是有去無回之地,沼澤里其實還是有路可以穿行而過,問題是這路總是變來變去,今年在這裡,明年可能又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就是最有經驗的嚮導也摸不清路數,只能一步步去蹚。運氣好的就能蹚過去,但大部分都一失足遭了滅頂之災,連個囫圇屍首也尋不回。

古平原邊聽邊作計較,此刻心裡已經有了打算。他這幾日也替常四老爹盤算過,知道常家的災厄還不算完全過去,主要就在當初常四老爹盤鹽場時借的那一千兩銀子上。要是陳賴子真的把這幾筆借債都轉買過來,眨眼間就又成了常家的大債主,到時候還是會逼著常家騰房子。放印子錢的都心黑手辣,看樣子陳賴子要使的正是這一招。而常家要想不受脅迫,只有趁早將那一千兩還上,眼下就是個好機會。

「老爹,這筆買賣要是做成了能賺多少?」若是少,自然不值得拿命去搏。

「聽說懸濟堂去收葯的時候,已經有人漏了風聲,所以葯農扳價,原本應該是一千五百兩銀子的葯最後花了兩千五百兩才買到手。」

「運費呢?」

「現在就是差在運費上。這筆買賣要是不運,根本就不能成交。若是運,哪個敢去走黑水沼?聽說現在懸濟堂的大掌柜急得團團亂轉,運費肯出到一千兩,可還是無人敢去。至於蒙古人那邊的出價,那是人家的秘密,誰肯輕易泄露。」

「我懂了。」古平原眼前一亮,「蒙古人出的一定是天價,否則懸濟堂絕不會任由葯農扳價,也不會把運費出到千兩。老爹,我想去趟太原城。」

「你去太原城做什麼?」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這麼大的買賣,不能只由懸濟堂一口出價。我想去會會那幫蒙古人,摸摸他們的實底,咱們既然要賣命,就要賣得值回票價。」

常四老爹品了品他話里的意思,眉毛一揚:「古老弟,你要做這趟玩命的買賣?」

「不,我是替常老爹做,賺了錢還了債,就可以不受那陳賴子的氣了。」

常玉兒在一旁聽了半晌,眼裡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劉黑塔更是激動不已:「古大哥,你真夠義氣,我真是服了你了。」

常四老爹止住乾兒子,嚴肅地說:「古老弟,這可不行。你我雖然不算是深交,可是我能看出你這個人古道熱腸。問題是這是我家的事,怎可讓你去涉險。真要去做,也是我這把老骨頭去蹚路,反正也年紀大了,死不足惜了。」

古平原早知他有這麼一說,乾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如說我全是為了常家就肯把條性命押上,也不盡然,我還有我的打算。老爹知道我的身世,既然考學不成又革了功名,此番回鄉如果雙手空空,非但不能幫助家裡,只怕還要拖累老母弟妹。所以我要做這筆買賣,既是幫老爹籌得還債之銀,也要幫自己賺上一筆,將來帶回家鄉。不管做什麼,也算是有點本錢。」

這麼一說,常四老爹方才釋然,人家有人家的打算。但也正因為這樣,常四老爹對古平原更是刮目相看。普通人剛剛脫困出難,哪裡還有閑心去想將來,更別提還要為家中打算。古平原卻是走一步想三步,心思細密不說,膽子也大,三言兩語之間,就敢把一條命豁出去,不由得人不佩服。

他這樣想,一旁的常玉兒與劉黑塔也都是如此想,劉黑塔先就嚷了起來:「古大哥,這一趟誰都攔不住我了,我非和你一道去不可。」

古平原笑而不答,看向常四老爹。

常四老爹再想想,一跺腳:「好,你就隨著古老弟去吧,有他在,我也放心。」

古平原心頭大喜,他也知道劉黑塔在道上肯定是個好幫手,聽老爹吐口,自然大喜過望。

既然只有一月之期,那就事不宜遲。古平原、常四老爹與劉黑塔當天就上路奔往太原府。常玉兒與李嫂給他們,特別是古、劉二人打點好了行囊。臨行之際,常玉兒囑咐父親和大哥一路小心,末了走到古平原面前,低著頭,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道:「你……千萬保重身體,一定要回來。」

短短兩句話,常玉兒吞吞吐吐半天才說完,臉已經紅到脖頸,之後,她扭轉身快步走到門後,不再出來。

大門外的幾個人面面相覷,特別是古平原第一次聽常玉兒對自己講話,那語氣竟然彷彿是妻子在囑咐臨行的丈夫,真正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饒是他聰明,也聽了個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應對。

但此時也沒時間深究,幾個人打馬如飛,直奔幾百里外的太原府而去。

他們快出縣城門的時候,泰裕豐的王大掌柜剛好從店裡往外走,見三人騎馬出城而去,便是一愣。他前些日子被一根筋的常四老爹氣個半死,等常四老爹走了,人也放了,他才一拍大腿:「我怎麼犯這份糊塗,常四死了,剩下他女兒一個不是更好對付嗎?」不過人已經放了,再怎麼後悔也是徒呼奈何,為此他是接連好幾天都愀然不樂。

現在看常家人打馬出城,王天貴皺起眉頭眼珠轉了轉,點手喚過身邊的小廝:「去找陳賴子,讓他打聽打聽常家的人去幹什麼。必要的時候一路追過去,打聽明白回來告訴我。」

「是!」

古平原幾個人並不知道行藏被人看了去,跑了兩天,總算趕在第二日天黑前進了太原城。

劉黑塔前些日子剛剛來過省城,不過現在這裡已經大不一樣了,處處張燈結綵,綾綃串鼓,紅街彩市,不是過年,卻比過年還要熱鬧。不消說,這就是在為同治爺登基大慶做準備了,用的自然是「常記」的那一批雜貨。

「你看怎麼樣?」常四老爹馬鞭一指,問乾兒子,言下之意就是這批貨裝點了整個太原府,如是待價而沽,就不只是三百兩而已。

劉黑塔卻不明白老爹的用意,只是不住讚歎:「上回來省城,到處都像是和尚廟,這回好看多了。」

常四老爹搖搖頭,不去理他,轉而對古平原說:「古老弟,我們是先找家客棧住下,還是先去懸濟堂看看?那家藥店大得很,就在巡撫衙門的隔街上。」

古平原想了一下:「這樣吧,我們定一家客棧,就讓劉兄弟把行李送過去,我與老爹直接去懸濟堂。」

「如此甚好。」常四老爹囑咐了乾兒子幾句,將行李卸下來交與劉黑塔,然後與古平原並騎前往懸濟堂。

他們來得正好,懸濟堂的門口此時熱鬧極了,一群身穿羊皮坎肩,腳踩「蹬破天」皮靴的漢子正將藥鋪的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而那大門已然緊閉。

「都是駝隊的領房。」常四老爹一眼就認了出來。「領房」這個詞對古平原倒是陌生,常四老爹解釋道:「領房就是我們山西商人走西口的領隊人,其實就是路途上實際的頭領,沿路上行止吃喝都要聽領房的話。當然領房賺的錢也要比商隊里普通的駝夫多好幾倍,可是一旦駝隊因為引路的緣故出了事,他的干係也是甚大,甚至要傾家蕩產來賠。」

「看樣子,他們圍在懸濟堂外,也是因為蒙古的那筆買賣。」

「那是自然,這筆腳錢拿到手,也就不必再吃走西口的苦了。」

古平原吐了口氣,下馬來到懸濟堂門口,抱了抱拳:「各位,請讓讓。我要進去見大掌柜的。」

誰肯給他讓?有個戴翻毛帽子的矮個子斜睨了他一眼:「你這人不是本地的吧?這幾天買葯從後門走,前門叫咱們爺們佔了。」

「哦。我還真是從外地來的。請教了,這前門為何不開?」

「你問得著嗎?算了,告訴你也無妨。有批蒙古人來買葯,說是要運到漠北去,咱們都是來打聽看他們到底出的什麼價。可這人被大掌柜的藏起來了,誰也見不到啊。」

原來這些領房都與古平原一樣,怕大掌柜私自壓價,想來探個實底。古平原心裡明白,現在大掌柜與這伙子領房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大掌柜怕被人探了實底,來個獅子大張口。而領房則是怕大掌柜心黑,吞了駝隊的腳錢。

想明白這一節,古平原心裡有了底,揚聲大叫:「開門,開門,敢走黑水沼的主兒來了。」

他這麼一叫,人群無不側目,也就自然而然地閃開了一條路。古平原走上前去,扣住門環,啪、啪、啪連拍三聲,口裡喊的還是方才那句話。

身後的這群領房都愣住了,先是互相小聲詢問,很快就按捺不住,也高聲叫了起來。

「小子,你是哪兒來的?敢和我們領房搶生意。」

「哎,你不是常四嗎,你領來的這小子是幹嗎的?臉這麼生,沒見過啊。」

「是不是胡鬧啊?」

眾人七嘴八舌,有幾個火氣大的擼胳膊挽袖子就要上來質問古平原。古平原不慌不忙,轉回身抱了抱拳:「各位三老四少,我只問大家一句話,要是我讓開,你們誰能現在就應承了這筆買賣,要是有,我現在就讓。」

幾十個領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時鴉雀無聲。

古平原笑了笑,又拱拱手:「既然如此,不管我是本地人,還是外來戶,總得容我進去問問吧。」

話說到此,懸濟堂里已經有人應門,一個年長的夥計將門打開一條縫,沖著古平原問了一句:「你敢走黑水沼?」

古平原點點頭,與常四老爹一前一後進了藥鋪,門一關,領房人又鼓噪起來。

藥鋪里冷冷清清,沒有人來買葯。大廳與後院都堆滿了打好包的藥材,看樣子就是蒙古客商點名要買的五加皮了。

夥計將古平原讓到客廳,奉茶之後道:「請問貴客怎麼稱呼,我好去回稟大掌柜。」

「我姓古,名叫古平原。這位是太谷縣鹽場的常老闆。」

「原來是古老闆和常老闆,請稍坐,我去請大掌柜。」

其實大掌柜早已經知道了,不多時便從堂後走出。經營藥材的人沒有胖子,大多身材較瘦,懸濟堂的大掌柜也不例外,生就苦瓜臉,穿一件天青長衫,一出來便點頭道:「古老闆、常老闆,鄙人懸濟堂武掌柜。還望多多指教。」

古平原起身回禮:「好說,好說。」

「恕我冒昧。」武掌柜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兩個人,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方才聽夥計說您二位要走黑水沼,可是就我看,你們不像是領房,這……」

古平原不待他把長聲拖完,就開口道:「武掌柜有眼光,我們的確不是領房,也從沒走過西口。」

武掌柜臉一沉:「這不是開玩笑嗎?莫非是耍戲我武某人不成。」

「豈敢。不過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

「您看大門外,那麼多領房,有的已經年過半百,大概西口走過不下百遍,可是有誰敢喊一嗓子『敢走黑水沼』。沒有吧?既然如此,領房又有什麼用?」

武掌柜吸了口氣:「你的意思是?」

「請讓我與蒙古人見一面,之後我自有道理。至於腳錢,大掌柜說給一千兩,那就是這個數了,我絕不再加。」

「嗯。」古平原不加腳錢的這句話,明顯打動了武掌柜,「你有駝隊?」

「沒有,我還是要用門外這些人。」

「那你有把握讓他們不再加腳錢?」

「有。」

「你要見蒙古人……」武掌柜一手扶額,顯見得心中委決不下。

「請大掌柜想想,要是這批藥材運不出去,這筆買賣就砸了,到時候一萬五千斤的藥材怎麼處理?」古平原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

「別說了,就讓你見見蒙古來的客商。」武掌柜打定主意,吩咐一聲讓夥計去後院請人。

眼見夥計走向後院,武掌柜嘆了口氣:「聽古老闆講話,就知道是個心裡有譜的人。我也不瞞你說,這筆生意我現在後悔極了。」

「這筆買賣做成了能賺不少,怎麼說個悔字?」常四老爹一直沒開口,見古平原目的達到,一直緊繃著的心總算有些放下,這才插了句話。

「當初這些蒙古人來買葯的時候,我就少問了一句話。總以為就算要運,也必是繞路而運。誰承想貨進好了,他們卻說要以一個月為期運到,又不給定金,只說貨到交錢,當時真如同霹靂一般。這批藥材是加價進的貨,即使是不加價,這許多五加皮也無處去銷,只能眼睜睜爛在手裡。到時候東家不但要辭了我,恐怕還要叫我通賠,弄得我這些日子茶飯不思,一想起來就頭痛。」

「這麼說,這筆買賣對武掌柜來說咬手得很?」

「就是這麼句話。」

古平原點了點頭,見夥計陪著幾個蒙古人進來,便知道是買葯的客商到了。

這伙蒙古客商為首的那人,長著一張方臉,下頦卻是尖的,他雙眉斜立,顯得面目陰沉。這人進來就好大不耐煩,用一口流利的漢話道:「武掌柜,你總是避著不見面,難道不發貨了嗎?要是這樣我們可回去了。」

「巴圖老爺,您別急,這不是運貨的人到了嘛。所以請您出來商談幾句,看看把貨運到什麼地方。」

巴圖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古平原半天,挑了挑眉問道:「你就是駝隊的領房?」

他打量古平原的時候,古平原也在看他,見問答道:「是。這趟貨由我來運。」

「那你知道要用多長時間運到?」

「發貨之日起一個月為期。」

「既然這樣,你有把握嗎?要是過了期,我可不收貨。」

「沒問題,走過黑水沼到漠北,二十天就夠了。」

「哈哈哈。」巴圖一陣大笑,「敢走黑水沼,是條漢子。既然這樣,你按時將貨送到巴彥勒格以西十五里的一個名叫烏克朵的小城裡。我帶人先回去,到時會在那裡接貨。」

「貨款怎麼付?」

「貨到付現銀。」

「多少?」

聽古平原問到這一句,武掌柜對著巴圖使了個眼色,巴圖卻看也沒看便實話實說道:「足錠紋銀六千兩。」

「恕我再問一句,這批藥材運到漠北是要做什麼用?」

「哼。」巴圖大為不滿,「我說你這個領房怎麼這麼多事。譬如說你們山西商人來我們草原買牛,我們會問這牛運回去是殺了吃肉,還是耕地種田嗎?」

「巴圖老爺您息怒,他也是好奇心重,沒有別的意思。」武掌柜生怕得罪了蒙古客商,忙賠不是,一面回身埋怨道:「古老闆,問那麼多幹什麼,貨運到收銀子不就是了嘛。」

古平原笑了笑沒言語,等巴圖一干人走了,武掌柜送至門外。常四老爹在古平原身後悄悄說道:「我瞧著這人不大地道,我以前也和蒙古客商打過不少交道,沒一個像他那樣說話支支吾吾。」

「但這筆買賣倒是不假。」古平原也小聲說道。正因為真,所以期限很嚴格,要按期送到。如果別有內情,又或者是有意行騙,那倒是不妨放緩些日子,以免到手的大魚跑了。所以古平原敢肯定,這筆買賣確實是不假。

待武掌柜轉回屋,古平原已經氣定神閑準備了一番話說。

武掌柜先開了口,苦笑道:「古老闆,這下子我的底可是被你探得一清二楚了。」

古平原一抬手:「武掌柜,還像我方才說的那樣,腳錢就是一千兩,絕不再加。」

武掌柜明顯並不相信:「既然這樣,古老闆盯的是哪一份銀子呢?」

「我方才算了一下,蒙古人出價六千兩,去掉腳錢一千兩,還剩五千兩。而武掌柜進貨用了兩千五百兩,等於是對半的利,難怪武掌柜對這筆買賣如此上心。」

藥材生意,除了人蔘之外,難得能有兩成的利潤,兩千五百兩即使是對懸濟堂這樣省城數一數二的大藥鋪來說,也是不菲的利潤。武掌柜要是做成了這筆生意,年終分紅利,東家自然不會虧待他。

古平原接著道:「既然武掌柜覺得這筆生意咬手,何妨少擔點風險。」

「你這話是……」

「我買下你手中五千斤的藥材,但我不拿現銀出來,如果貨物平安運到,利潤你我三七開。」

「也就是說這筆買賣,你入三成的乾股,只分紅。」武掌柜沉吟道。

「對。」

「那要是賠了呢?比如說車隊陷在黑水沼。」武掌柜緊盯一句。

常四老爹答話了:「簡單。我在太谷有老宅、有鹽場,加在一起足夠賠你那五千斤的藥材。」

武掌柜沉思片刻,一指桌上的文房四寶:「立字據。」

找來中保,常四老爹按了手印,將隨身帶來的房契與武掌柜過目無誤之後,武掌柜也按上了手印。

「接下來就要去找外面那些領房了。」古平原鬆了口氣。

武掌柜卻緊鎖眉頭:「這些人可不好對付,在門外已經圍了四五天了,又想吃羊,又怕惹一身膻。」

「不要緊,我出去說兩句話,他們自然會跟我一起走。」古平原極有把握地向外走去。

武掌柜與常四老爹對視一眼,也緊緊跟了出去。常四老爹知道這班領房的厲害,生怕古平原吃虧。武掌柜則是一半擔心,一半好奇,不曉得古平原會使出什麼手段來降服這一班號稱天難收、地難管的駝夫頭子。

等出了門口一看,古平原已經站在門外的大石獅的底座上,一手抓住獅頭,另一隻手在空中招了一招。其實不必他招手,在場的領房人自然而然地圍攏了過來。

「各位三老四少,有件事和大家說一聲,這一趟跑漠北的活計我古某人已經擔了下來。但是我沒有駝隊,不知哪位肯與我走這一趟?」

一句話說出來,人群頓時炸了鍋,眾人先是齊刷刷將眼光投向武掌柜,見他沒有異議,知道古平原說的是真話。頓時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但總是以風涼話居多。

「這小子莫不是失心瘋了,我們領房都不敢走的黑水沼,他敢走?」

「我看,大概武掌柜也是急瘋了,找了個毛頭小子來押貨。」

「這一趟懸濟堂肯定是賠大發了。」

古平原不動聲色。足有一刻鐘之後,待人群稍稍安靜下來,他才道:「各位,說句老實話,我對走西口的路不熟。我想請教各位一句,要是這一趟不走黑水沼,而是從別的地方繞道去漠北,一千兩銀子你們肯走嗎?」

「廢話,要是不走黑水沼,一支駝隊二百兩銀子就去得。」人群中有人喊道,眾領房一致點頭,看來這是個眾人認可的公價。

「我明白了,這與路途遠近無關。之所以走黑水沼一千兩銀子都沒人肯去,全是因為路上兇險,要冒生命危險。」古平原故作恍然大悟的樣子。

「你到底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別在這兒裝蒜。黑水沼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頭,要是黃土大道,還輪得到你來搶食?」有個性子急躁的領房高叫起來。

古平原笑了笑:「那我還要問一句,如果這一趟即使是走黑水沼,也能保證平平安安就能把一千兩銀子賺到手,你們肯去嗎?」

他三說兩說,把大傢伙都說糊塗了。連常四老爹、武掌柜在內,人人都交換著疑惑的眼神,反而沒人肯出聲了。

等了一會兒,一位看起來年紀最長的領房人開了口:「後生子,你就別賣關子了,到底你有什麼好辦法,也說出來讓我們大家都聽一聽。難道說你知道什麼萬無一失的路線不成?」

聽老領房這麼一問,人人都屏住呼吸,等著古平原回答。

古平原拱了拱手:「老人家,我哪裡有什麼萬無一失的路線,不過我卻有萬無一失的法子。」

古平原的辦法一說出來,所有人都驚得呆了。原來古平原提出駝隊一進入黑水沼,就由他走在十丈之前。一旦古平原陷進泥沼,駝隊就可以不用前進,直接原路後退返回太原府,而腳錢照付。

「當然,要是貨沒運到,就不能找武掌柜要腳錢。不過這筆一千兩銀子的腳錢,太谷縣的常四老爹會給你們的。」

這真是萬無一失的辦法,照這個辦法,駝隊一點風險也不用冒。無論是順利走出黑水沼,還是原路返回太原城,都能拿到巨額的腳錢。只是這方法也太過匪夷所思,古平原說完半晌,才有人試探地問:「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陷進泥沼,駝隊就可以不必前進了?」

「對,也不必救我,大家只管向後轉,安全地撤出來也就是了。」古平原說得斬釘截鐵。

古平原之所以如此做,其實不全是膽子大。他打小就聽人說過,雍正年間徽州大糧商胡貫三頂著洪水給災民運糧的事。徽人行商以智計為先,但從來也不乏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行為。原因就在於坦途大道上競爭者必多,利則必少,而險地則剛好相反,人少利多。至於是得不償失還是得償所願,正是考驗一個商人眼光的時候,該冒的風險就一定不要猶豫。

這下眾人是真的聽懂了,這個外鄉人才是真的要來玩命,而且是貨真價實,一點退路都不給自己留。

誰也沒想到古平原會出這麼絕的一個主意。眾人嘩然一聲,議論紛紛,自然都是在說古平原。武掌柜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偏一偏頭,問向常四老爹:「這年輕人是什麼來路?」

常四老爹早就聽呆了,咽了口唾沫,張張嘴,想說卻又沒說出口。

這時就聽古平原又大聲道:「諸位,有道是『膽小不得將軍做』,古某這一次命是豁出去了,誰敢和我一起去?」

走西口的漢子最服的就是拿命不當命的人,越是狠角色,越能得到大家的信服。方才一大群領房人沒一個正眼看古平原,可現在不同了,他們紛紛走上來拍古平原的肩,對他的膽大妄為表示讚賞。

現在古平原已經發愁究竟要帶哪個領房的駝隊走了,他把這個難題留給常四老爹。自己將武掌柜叫到一邊:「大掌柜,請問柜上可有懂醫術的夥計?」

「怎麼沒有?懸濟堂的夥計個個都略通醫道,就是稱得上精通的也有幾個。」

「那好,麻煩你薦一個通蒙語的隨我一起走。」

這在武掌柜不是難事,他很痛快就答應了古平原的要求。然而他進去找人,卻半天都沒出來,古平原心中起疑,走進鋪內,就聽武掌柜在罵人。

「養你們這幫人是幹什麼用的?關鍵時候都是廢物點心,膽子比耗子還小。」

就聽一個夥計強辯道:「掌柜的,我真的是腿腳不好。」有開頭的,眾夥計紛紛訴苦。

「我娘有病,不能遠離。」

「我爺爺病了大半年了,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

「你們……」武掌柜氣得說不出話。

「要不讓喬松年去吧,他來了柜上也快兩年了,蒙古也去過兩回,那邊的話說得不賴。」

「喬松年?」武掌柜認真考慮了一下,這個姓喬的夥計現下並不在此,而是到街里收賬去了。

「他行!」

「沒問題。」

「藥材上懂,蒙語也通,就是他吧。」眾夥計又是一番七嘴八舌。

武掌柜冷笑一聲:「平日把人家貶得一錢不值,說什麼清高、不合群、故作深沉,現在又捧上天,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

一句話把眾夥計都說閉了嘴,但是武掌柜思來想去還是嘆了一聲:「行了,就派他去吧。」

古平原在懸濟堂外說的一番話,被從太谷隨後趕至的陳賴子一字不差聽在耳朵里,他快馬加鞭回報給王大掌柜。

「常四請了這樣的能人?」王大掌柜頗有些不能相信。

陳賴子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照小的看,那姓古的不像是常四的夥計,兩個人倒像是搭夥做買賣。」

「你以前聽說過這姓古的嗎?」

「他不是本地人。聽大車隊的夥計說,常四是從在關外將他帶回來的。」

「關外?」王大掌柜沉吟片刻,忽地一擊掌,「關外哪有什麼正經的買賣人,除了當兵的就是流犯。難道說……那姓古的是個偷跑出來的流犯?」

陳賴子嚇了一跳:「不能吧,常四齣了名的下雨都怕砸腦袋,他敢私帶流犯入關?」

「何止掉腦袋,是殺頭抄家的罪名。」王大掌柜眼裡放光,「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去一趟關外,查查這個姓古的底。如果真是流犯,常家的老宅一分錢都不用花,就能拿到手。」

「我……」時近冬天,陳賴子還真不想跑到唾地立冰的關外去遭罪。

王大掌柜臉一沉,隨即和緩下來:「你放心,常家的宅子到手後,你那一份我加倍。」

「是,小的先謝謝王大老爺賞。」陳賴子本性最是貪錢,立時笑容滿面,「我這就去,您就等信兒吧。」

王大掌柜滿意地點點頭,見陳賴子退了出去,拿起桌上的一塊面點心,用手使勁一握,鬆手時,點心已經碎成了粉末。

駝隊的人一年四季行李包裹都是打好卷捆在駝背上,說一聲走,立時就可以拔腳,巧的是懸濟堂的藥材也是打好了包只等裝,幾乎是一夜之間駝隊就已經準備好了。

一萬五千斤的貨僅憑一支駝隊是無論如何不夠的,這就顯見了常四老爹的辦事老到。他雇了兩支駝隊,自然有兩個領房,一個是本地公認經驗最是豐富的老齊頭,另一個卻還是學滿出師不過一年的年輕領房,孫二領房。

劉黑塔嫌那年輕人沒經驗,常四老爹道:「你懂什麼,駝隊在一起走,說是兩支其實是一支。若是兩個領房都是老資格,到時候各執己見,駝隊難免要起爭執。現在這樣一老一少,老的有經驗,少的有精力,才是最好的搭配。」

古平原聽了暗自點頭,覺得常四老爹的用人之道十分可取,用句俗話來說就是「一山不能容二虎」,如此安排甚是妥當。

常四老爹走到古平原面前:「古老弟,你真是好角色,現在整個太原城都傳遍了,說是有個外鄉人膽大包天,要帶頭去闖黑水沼。」

古平原平素也沒覺得自己的膽子有多大,倒是這一次全憑一股血氣之勇,出了個大彩,不僅自己面上有光,連帶常家的名號也打響了,心裡也是有幾分得意。但是他心裡這樣想,嘴上卻不能露出來:「大概就是因為我是外鄉人,不曉得這黑水沼的可怕才敢去闖一闖,但願到了那裡不要出醜露乖才好。」

「我要說的正是這個。」常四老爹正容說道,「古老弟,真要是到了黑水沼,能過則過,過不去就算了,不值得把一條命搭在裡面。能交到你這樣的好朋友,鹽場和老宅也不算什麼,權當已經沒了。」

古平原面上表示感謝老爹的心意,心裡卻是打定主意。人家話自然是要這麼說,可是自己不能半吊子,這一次便是刀山油鍋也要闖過去,不然就索性躺在黑水沼里睡個飽。

二人正在說話,就聽前面市集中忽然傳來爭執的聲音,常四老爹望了望,皺眉道:「好像是咱們駝隊的人。」

古平原這時候最怕的就是意外,於是抬腿來到事發之地,一問才知道,事情不大,駝隊有個夥計打算在集上雜貨鋪買一套駱駝搭具,貨看好了,付賬的時候人家卻不肯收他的五兩銀票。

「銀票是真的,憑什麼不收?」那夥計十分的不服氣。

「你這是錢莊票,不是票號票。」

「四大恆不也是錢莊?」夥計緊跟一句,自認為佔了全理。

「那不一樣,人家是鼎鼎有名的字型大小,你這張『阜康』的票子誰認得?」貨主不為所動。

「我認得,我來跟你換。」旁邊有人接話,說著還真拿出五兩銀子換了那夥計手中的一張銀票。

「老王。」邊上有認識的人出言提醒,「『阜康』這名字生得很,你不要被騙了。」

「不要亂講,這是財神票,你們懂什麼?」那叫老王的人斜了一眼,把銀票捏在手上抖了一抖。

「財神票」這個名字立時引起了人們的興趣,而那老王也樂於給大家解釋解釋,免得讓人以為自己是「痴生」,山西話也就是笨蛋的意思。

據老王說,他剛剛從南邊回來,「阜康」這家字型大小雖然創立時間不長,在江浙一帶已經很吃得開了,它的大老闆名叫胡雪岩,眼下有個「財神」的綽號,在吳越一帶的商界可說是無人不曉。

「財神豈能亂叫,你說的這個胡雪岩剛開錢莊不久,難不成就富甲天下?」有人自然要提這樣的疑問。

但其實這個綽號是得來有據的。據說「阜康」開業的第一年除夕,按慣例是商家迎財神的日子。胡雪岩一位姓張的好友約了幾個同城的富戶去給他堆花獻寶,也就是把大額的銀兩在除夕夜存入錢莊,圖的是個好兆頭。錢莊這一天歇業,夥計都放假回家,只有胡雪岩說好了在錢莊等候。這幾個人來到「阜康」卻是敲門不應,姓張的熟門熟路,於是徑直推門而入。門一推開可不得了,幾個人都是大吃了一驚。就見滿廳燈火輝煌耀目,文財神陶朱公正坐在正廳,幾個人嚇得倒頭便拜,耳邊卻聽胡雪岩詫異驚問,再一抬頭,面前坐的哪是財神,分明是胡雪岩胡大老闆。

「你們說說看,要是一人眼花也就罷了,何至於好幾個人都眼花,又都看到了財神真身,所以立馬就傳開了,都說這胡雪岩是財神轉世,誰和他做生意,誰就要交一步好運。」老王繪聲繪色這一講,把周圍人都聽呆了。他又得意道:「所以這張『阜康』的票子真正是『財神票』,即便留著不花用,帶著身上也是好的。」

這一解說眾人方才明白,那換了銀票的小夥計臉上禁不住顯出懊惱的神色,走駝隊的人沒有不迷信的,更何況是要走黑水沼,靠的就是運氣,卻又放走了財神,豈不是大不吉利。

古平原一直在旁靜觀,此時踏前一步,沖著老王拱了拱手道:「朋友,這張財神票讓給我可好。」

老王當然不肯,古平原卻肯出一倍的價錢,而且加了一句「這翻番的錢是財神送你的,要是不要,你老兄就不怕財神生氣?」這句話一出口,老王不讓也得讓了。

常四老爹湊前仔細看了看古平原手裡的銀票,笑了笑道:「古老弟是讀書人,想不到也……」

下面的話常四老爹沒說,古平原自然心知肚明,卻是笑笑不響。他的盤算其實很簡單,這次駝隊能不能走下來,信心很是重要,自己拿回財神票,對於整個駝隊的士氣是個振奮。至於「財神」一說,古平原自己也是個心有七竅的人,哪會不知道這是那位胡雪岩自己裝神弄鬼,藉以為「阜康」造勢?再一想,卻也不得不佩服這姓胡的手段,因為這樣的事情即使有人猜到真相也無法拆穿,升斗小民更是寧信其有,可以說是一著絕妙好棋。

「和這樣的人做生意,想必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古平原把「財神票」認真疊起來放入衣袋中。

這時有個駝隊的夥計來了。

「常老闆,這邊有位姑娘找您。」

「找我?」常四老爹一皺眉,舉目望去便是一愣,「玉兒,你怎麼來了?」

常玉兒雇了一輛馬車,不答常四老爹的話,只是吩咐著車老闆將車上之物卸了下來。常四老爹一看更是詫異,常玉兒帶了兩個包裹和一口小箱子。

「玉兒,我們應帶之物都備齊了,你就不用再……」

「爹,這是我的應帶之物。」常玉兒穿著錦青的素色短襖,配一條玄色夾褲,略施粉黛,將頭髮梳成一條又黑又粗的長辮兒,辮梢兒扎著一根紅繩,上有珠花,看上去很是利落。

「啊?!」三個人聽了都是大吃一驚。

「爹,我也要跟著駝隊一起走。」常玉兒聲音不大,語氣卻十分的堅決。

「不行,我不同意,你一個女兒家,怎麼能走長路,何況還是這麼危險的路!」常四老爹幾乎是喊了出來。劉黑塔與古平原也是下意識地直搖頭。

常玉兒卻是不慍不火:「爹,您聽我說。」她一指劉黑塔,「就大哥那個脾氣,萬一在路上發作起來,除了爹之外,只有女兒能鎮住他。這次的事情對家裡來說非同小可,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弄出亂子來。」

「哎。」劉黑塔一聽急了,「妹子你怎麼拿我說事啊?」

常玉兒臉上微微一紅,其實她只說了一半的理由,擔心劉黑塔鬧事不假,可是自從古平原從家裡走了之後,她就坐立不安,常玉兒在心裏面其實已經將自己當成古平原的人了。眼見他要冒這麼大的危險,實在是放心不下,思前想後這才決定找這麼個借口一同跟著去。

要說對付劉黑塔,連常四老爹都不如常玉兒,她抿嘴一笑,藉機掩蓋臉上的羞色:「若說是路上危險,有大哥在,還衛護不了我嗎?」

劉黑塔一聽又樂了:「那是,誰敢碰我妹妹,老子擰了他的腦袋!」

常四老爹狠狠一瞪他,還是那句話:「不行!」

常玉兒輕輕一扯爹,把他叫到一旁,輕聲說:「上次出關的事是大哥去的,這次又加上古……古老闆。說來說去是為了我們常家的事情,難道常家就不出個人嗎?」

「那也該我去!」常四老爹辯解道。

「陳賴子和王天貴還在覬覦我們家的老宅,上次的情形您趕大車回來時也看到了。要是再來那麼一出,家裡沒有個出面應對的人怎麼行?所以您得留下。」常玉兒路上就把說辭都備好了,此時左一個理由、右一個說法,常四老爹實在招架不住。

「可你一個女兒家……」

「爹,花木蘭都能代父出征,我也不比她差啊。您別忘了,從小兒您把我當男孩子養,還教過我騎馬呢,再說我也會幾句蒙語,興許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

「唉!」說到這兒,常四老爹徹底沒詞了,長嘆一聲算是應允了。古平原大跌眼鏡,沒想到這次過五關斬六將,還真要帶上個皇嫂,只覺得肩上擔子又重了三分。

太原城幾乎天天都有駝隊出發去走西口,唯有這一次大大不同,前來送行的人從城門排出去足足有三里地,這裡面看熱鬧的居多。等到了城外的三多亭,武掌柜請了一個戲班子,平地唱了一出「得勝歸」,博個大大的好彩頭,眾人拱手相別。

駝隊行出沒有十里,迎面來了幾匹馬,還有一輛馬車。駝慢馬快,彼此一錯,古平原打眼一看,頓時大吃一驚,險些從駱駝上跳下來。

馬上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張廣發還有李欽。他們也看見了古平原,目光中也滿是錯愕,但卻沒有收韁,幾匹馬依舊飛快地奔著太原府方向而去。

古平原幾乎就要催著駱駝去追,但剛起了這個念頭,就強逼著自己忍了下來。他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自己要是一催駱駝跑了,駝隊非散了不可。想了想只得咬牙忍了,心中卻落下一個大大的疑問。

走黑水沼,要先渡黃河。山西境內有名的壺口瀑布,是觀黃河的天下第一景,然而要渡黃河,卻非遠遠避開那裡不可。駝隊沿著黃河往上遊走了七天,揀了一處灘多浪平的渡口,將整個駝隊運了過去。

這是第一道關,按照老齊頭的說法,如果天氣好,一直到黑水沼都不會再有什麼險隘。可是駝隊偏偏碰上了麻煩,走到晉蒙交界處的枯水河時,大家才驚覺,這條已經十餘年沒有漲水的河流,卻因為今年雨水大,發起了水。

正因為這條河平素牽馬可過,所以河上並沒有渡船。眼看著對岸就是康庄大道,偏偏就過不去,駝隊的人急得火上房一般,卻是無法可想。只能在岸邊搭起帳篷,等待水落。

一連三天,水只見漲不見落,劉黑塔主張牽著駱駝強行過河,老齊頭連連搖頭:「胡鬧,駱駝倒是識些水性,可是這批貨卻是泡不得水,藥材見了水,不都糟蹋了嗎?」

「齊老爺子說得在理,保藥材是第一要務,否則就算駝隊過去了,也無濟於事。」古平原畢竟在行商一事上經驗不足,乾脆就全盤向領房請教,「照老爺子看,我們下一步是應該等,還是另謀他策?」

「若在平時,我就說等,等它十天半個月,秋汛過去進了枯水期,還怕水不落下來?可是這一趟,唉,時辰不等人啊。」

「那是自然,那幫蒙古人不是說了嗎,晚到一天,也不收貨。」劉黑塔一捶大腿。

駝隊匆匆趕路,為的就是這刻不容緩的一月期限。古平原仔細計算過,黑水沼的確是一條最近的路,從他們出發之日起,若是一刻不耽誤,甚至還能搶出幾天的時間。這也是他敢在枯水河邊一等就是三天的原因,但現在看起來,真的是等不得了。

「這樣的事,我從前也遇到過一回。」老齊頭緩緩開口,「那還是我年輕的時候,剛剛當上領房,駝隊也是急著要渡河,偏趕上浪急打翻了幾條渡船,沒人肯渡我們。我當時也是年少氣盛,一定要賭這口氣,於是帶著長繩隻身游過險流,在兩岸搭起一座繩橋。駝手們騎著駱駝,手握繩橋,雖然被沖走了幾個,但是大部分人都渡了過來。」

劉黑塔眨眨眼睛:「看不出齊老爺子你年輕的時候還挺生猛。」他又轉向古平原:「古大哥,要我說咱也有樣學樣,學上一回如何?這次兄弟我下河去搭繩橋。」

老齊頭擺擺手:「不行啊,那一次我們運的是銅器,不怕水淹。可這次的貨見不得水。」

「不!」聽了老齊頭的話,古平原一直在低頭沉思,這時他站了起來,「不見得就不行,我們可以變通一下。」

「變通?」帳篷里的人不解,齊聲問道。

古平原也不加解釋,一掀布門走出帳篷,在河邊走了幾步之後停下來,觀察觀察水勢,然後看看兩岸青山,笑了笑:「好,就是這樣。」

眾人都跟著他走了出來,聽他這樣說,彼此看了看,還是不解其意。

古平原先喚過來一名夥計,交代道:「你立刻騎馬去附近的鎮上,去買長繩,至少要二十丈長,沒有就讓他們現接,一定要結實。」

夥計領命而去,老齊頭走幾步來到古平原身側,試探地問:「古老闆,你還是要搭繩橋,那恐怕貨物要損失一半以上。」

「不。這一次我要搭個天梯。」

古平原的主意是受老齊頭的經歷啟發,他要在兩邊的山上各找一棵大樹,一頭高,一頭低,將繩子拴在岸兩邊,利用高低差,將打好包的貨物滑過去。這稱得上是奇思妙想了,旁人聽了都恍然叫好,唯有老齊頭臉色變了一變,雖然也說了聲「好」字,卻顯得十分勉強。

古平原看在眼裡,心裡頭一轉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按道理說,這樣的好主意,如果不是由經驗豐富的領房想出來,那便是無能的表現,甚至重一點可說是失職。現在雖然還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但過後一定會有人說閑話,搞不好老齊頭就栽了。

古平原做事最能為人著想,一念及此半分也沒有猶豫。進到帳篷里取出一瓶驅寒的汾酒,滿上兩杯,一杯遞給老齊頭,自己端了一杯,環顧眾人,朗聲道:「大家聽好了,我這個主意全是照搬照抄齊老爺子的故事。今天要不是有他老人家在,咱們這趟就算是砸在這兒了。我代表大家敬老爺子一杯。」

眾人又是一陣叫好,老齊頭至此臉色已經緩了過來,「花花轎子人抬人」,他是在駝道上混了一輩子的人,人情世故見得老了,立時就明白了古平原的用意。心下感激,面上卻不露出來,只將一杯酒吃盡。借著將杯子遞還給古平原的當口,低聲說了一句:「多謝古老闆給我老頭子捧場。」

話說到這一句,交情就已經有了,古平原也不必再多說什麼,只笑著點點頭。

辦法是有了,待到晌午時分,繩子也買了回來,這時候就看劉黑塔的了。只見他脫去上衣、褲子,只留一條底褲,露出一身黝黑的腱子肉,腰裡扎一條兩寸寬的牛皮板帶,板帶上拴著繩子的一頭。

古平原不放心,還要再囑咐兩句,劉黑塔豪氣干雲,聽也不聽,捧著一壇酒大步來到河邊,咕嘟咕嘟連喝幾大口,然後將罈子高舉過頭,雙手一較力,「嘩啦」一聲罈子粉碎,酒漿順著頭頂流淌下來。此時天氣已經甚涼,雖是正午也須用烈酒暖身,否則萬一在水裡抽筋,就是神仙也難救。

一切準備停當,劉黑塔晃晃大腦袋,一個猛子扎到了河裡。他的水性的確是很好,潛在水裡的時候多,露出頭的時候少,只見繩子在急速地向河裡鑽。但也正是這樣,眾人才更加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劉黑塔潛到水裡不見的當口,圍在岸上觀看的駝隊夥計們鴉雀無聲,直到劉黑塔露出水面換氣,這才大聲為他鼓勁喝彩。

「這條河可比我當初渡的那一條要寬,而且水勢也急。」老齊頭手搭涼棚向河裡望,嘴裡不停地說道。

所有人中最心急的還屬古平原和常玉兒,劉黑塔要是出了事,他們倆回去沒法向常四老爹交代。可此時急也沒辦法,只能獃獃看著。眨眼間劉黑塔就到了河中央,這裡有幾個大旋渦,看上去就很是危險。古平原方要攏音提醒,就見劉黑塔浮在水面的身子驟然一沉,竟然就此消失不見。

古平原急得連連跺腳,常玉兒原本在人群後看著,此時也緊走幾步到河邊,焦急地張望。眾人也顧不得許多了,連聲呼喚,只盼劉黑塔能露出腦袋答應一聲。正在大家心焦之際,就聽河對岸水面一聲響,劉黑塔雙腳踩水,從水裡躥了出來,兩隻手已經搭上了岸邊的岩石。

這下子駝隊夥計們歡聲雷動,劉黑塔回頭向對岸高舉雙手,咧著大嘴笑得甚是開心。古平原這才明白,原來他這是故炫絕技,潛到河底摸著石頭過了河。要說這也真是藝高人膽大,河底暗流湍急,要是一個不穩被暗流撞到尖石上,就是十個劉黑塔也沒命了。

古平原苦笑一聲,按下後怕的心,指揮著夥計們繫繩子、運貨物。這邊又分出人手,搭著繩子過河去幫劉黑塔的忙。一直忙到月上梢頭,所有的人、駱駝和貨物才都平平安安地到了對面岸上。這時大家都已經飢腸轆轆,疲憊不堪。老齊頭和年輕領房領著一幫人搭帳篷,生火做飯。

古平原來到劉黑塔身邊,一拳搗在他的肩上,眼裡卻是笑意:「方才我還真以為你沉到底了呢。」

劉黑塔這才有些不好意思:「讓古大哥你擔心了。我就是圖個好玩,其實這水根本就不在我眼裡,我三歲的時候就能潛在水裡抓魚了。」

「那下回也不許你這樣。」常玉兒走過來,拿出「欽差」的身份,她剛剛也是嚇得不輕。

「想不到你水性這麼好,倒叫我白擔心了。」別看古家村外就是新安江,古平原卻是半點也不通水性。他的授業恩師謹守孔孟之道,從小就告訴他「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因此凡是危險的地方都不許古平原去。古平原想起老師的話,又想到此番一行何止「髮膚」,壓根就是拿性命去賭,不由得有些感慨。

「古大哥,你在想什麼?」劉黑塔見他出神,直接問道。

「哦。」古平原笑了笑,「沒什麼,我在想小時候的事。對了,劉兄弟,你是老爹的螟蛉義子,怎麼沒跟了老爹的姓?」

一句話問得劉黑塔斂了笑容:「這就是老爹厚道。我七歲那年,汾河發大水,我家的村子整個被沖了。爹娘只來得及把我丟到一個木架子上,就被水沖走了。等我醒過來,就已經躺在常家的炕上了。後來聽鄰居說,當時上游衝下來東西,別人都挑值錢的撿,只有老爹看我還有口氣,就把我抱回了家。」

常玉兒對這段往事知道得比誰都清楚,此時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劉黑塔說到此便沉默了下來。古平原知道他在感傷前事,也不來催他,劉黑塔過了一會兒又道:「別人都笑老爹傻,正好膝下無子,撿了個兒子卻又不叫他改姓。只有老爹私下對我說,不能讓老劉家絕了後嗣,所以堅決不許我改姓。」

古平原大是動容,嘆道:「常老爹雖是商人,行事卻比那些飽讀詩書之輩更具俠烈之風。」

「哼!商人怎麼了?」老齊頭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們身邊,聽見古平原這話,冷笑一聲,「我記得去年夏縣蝗災,官府要我們駝隊商會捐錢,大家一想都是鄉里鄉親,大大小小的駝隊一共湊了四百兩銀子。後來一打聽,這筆錢到了夏縣統共就剩下了不到四十兩,其餘的都被那幫狗官一層層扒了皮貪了污。要說那群當官的哪個不是讀書人,卻心地齷齪得連我們這幫下三濫的腳夫都不願與之為伍。」

古平原聞言一震,只覺得老齊頭的話與自己恩師的話,在心裡撞來撞去,一時竟不知哪個才是金玉良言。要說他被流配這許多年,眼裡看的,耳里聽的,早就知道當今之世聖人之言根本就是鏡花水月,此刻被老齊頭一語揭破,竟隱隱覺得自己當初被革了功名也不是一件壞事。

「老齊頭,話別說得那麼糙,古大哥也是讀書人,我看和那些當官的不一樣。」劉黑塔粗中有細,見古平原變了顏色,擔心他心裡難過,故此用話解勸。

「別說當官的了,就是咱們山西的那些縉紳老爺,不也都是與官府一個鼻孔出氣,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老齊頭方才也喝了幾杯暖身,此刻酒一上頭,也顧不得看別人的臉色,只圖說個痛快。

「我看這話說得也不錯。」常玉兒一直沒說話,此時開口道,「那王天貴身上聽說也有捐來的功名,太谷的縣太老爺更是進士出身,還不是沆瀣一氣,心黑如墨,專揀著和我們這些升斗小民過不去。」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都是狀元郎。」古平原背著手念了幾句詩,眼見天邊雲開月明,不知為何竟心情大好起來,對著面前的大河一聲長笑。身後的劉、齊二人面面相覷,暗想這位讀書人發了什麼詩性,卻不知從這時起,古平原已經不再是讀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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