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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局要越做越大,細節要越算越細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1

常家車隊經過霸州趕往山西,京畿附近的消息傳得很快,這時直隸周邊都已經傳遍了政變的小道消息。

肅順問斬,怡親王與鄭親王兩位王爺因為是皇室宗親,所以賜白自盡,而顧命大臣中的其餘五人卻都加恩,除了丟官罷職,倒也沒有大的處分。特別是六額駙景壽,旨意里說他是「受奸人脅迫,故恩施格外,不予加罪」。這一道「無罪開釋」的旨意一發,立時就有人說景壽其實是慈禧太后安插在肅順身邊的一根暗樁,非但沒有幫肅順,而且通過他的舉發,令那些想要救肅順的人都沒有機會得逞。這種說法本人不認,誰也無法證實,但慈禧太后的手腕卻在這種傳言下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畏服。

女主臨朝,雌聲動天,歷來不是國家之福。頗有些道學之士想起當年武則天篡李唐而改武周,不由得心裡生出許多憂慮。還有一班熟讀國史的儒生,談起當年太祖皇帝提兵滅了葉赫部落,葉赫族的族長曾有遺言,葉赫即使只剩一女,也要向愛新覺羅報此仇,而慈禧太后正是姓葉赫那拉!

如此的巧合怎不讓人心驚。在京里此般言論暗流涌動,尤其是連當初顧命大臣所擬的年號「祺祥」都被慈禧太后一手推翻,要軍機大臣重新擬過。這樣的霸氣見諸一個女子身上,更是在各部官吏的私下聚會上成了酒後的熱門談資。

常四老爹當然不會知道這些朝廷大員才關心的機密事情,他現在憂心的只是古平原的身體和如何去還那筆印子錢。

隨著車隊繞過狼牙山進入山西境內,常四老爹的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家裡現在怎樣了,掐指算算,到家的日子正好是債款到期之時。常四老爹不敢耽擱,在路過省城太原時,按照古平原之前的指點,派劉黑塔帶兩個夥計趕著那輛裝滿「喜貨」的大車進城去看行情。他自己則指揮夥計趕著鹽車,直奔自家而去。

這樣急著趕路還真對了。常四老爹原本住在太谷縣城內,為了照料鹽場,又在鹽場附近置了一處小房子,但那處房子不值錢,常四老爹拿來做抵押的是太谷縣城內的老宅。

要說這老宅,真正是好。常氏祖上出過財主,為了蓋這所大宅院花了不少的錢。這宅院原本是常家一族所共有,後來常氏一族的其他各支漸漸老病死走,幾十年下來,這偌大的宅院竟然都歸了常四老爹。常四老爹一家人也住不了這麼大的宅子,因此平日里只開兩處院子,一處老爹與劉黑塔住,另一處是女眷住的地方,其餘各處都封著。

這大宅院早有人惦記,出價到一千兩銀子的也不在少數,但常四老爹不願賣祖宅,更何況家裡吃用不愁,也不到賣房子的地步。這次不同了,常四老爹沒辦法才用宅院抵了高利貸。讓他奇怪的是,整個縣城裡,除了一個叫陳賴子的人,沒第二個肯將錢借給他。他隱隱約約覺得事情蹊蹺,不過急著要到關外,只得定了契約。講明三個月為期,到時本銀利息全數繳回,否則就拿老宅抵債。

現在三個月已經到了,常四老爹趕著車一進自家所在的桃葉巷,就聽到從前面傳來一陣喧嘩之聲,裡面還夾雜著女人的哭叫。他知道不妙,加了一鞭,鹽車飛快地向常家老宅的方向駛去。

常家的老宅在這條巷子里算是氣派非常,斗角飛檐的門樓前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幾個地痞打扮的人正從大門裡往外拖一個女人。這女人披頭散髮,一面掙扎一面大罵:「陳賴子,你個天殺的,光天化日就來奪屋,還講不講王法了!」有人認得這女人是常四老爹近幾年出門做生意時,找來照顧女兒常玉兒的傭人李嫂,她與常玉兒感情極好,情同母女。

「王法?」一個穿黑衣短打,留著兩撇狗油鬍子的男子冷笑一聲,抖了抖手上的字據,「我手裡拿的就是王法!欠債還錢,這字據上寫得明白,三月還不上錢,就拿宅子頂債。我陳賴子夠意思了,之前來找過你們催要銀子沒有?沒有吧。不過今日既然到期了,可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來,把老常頭家裡的東西都搬出來,人也拽出來,這院子從今往後不姓常了!」陳賴子一聲吩咐,又有三四個人衝到院子里。

不過他們剛進去,就紛紛抱著腦袋跳了出來,只見一個年輕姑娘手裡拿著門閂一陣亂揮,來到門前一手拽起爬在地上的女子,脆聲道:「李嫂,不用怕他們。」

「喲,這不是玉兒妹子嗎?上次見你還是三個月前到你家立字據時,這幾個月不見,可真是越發水靈了。」陳賴子眼前一亮,對著站出來的漂亮姑娘覥著臉皮說道。

「你別在那裡胡說八道,哪個認得你。你要收屋也得等我爹回來,沒有硬闖女人家門的道理。鄉親們,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常玉兒轉向圍觀的眾人。

大家早就對陳賴子不滿,但事不關己,陳賴子手上又有字據,倒也奈何不了他。現在見常玉兒一問,大家哄然一聲,竟都是向著常家說話。

「喂,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欠債的倒有理了?」陳賴子沒想到常玉兒竟如此機靈,避開債務不談,只說男女大防,反倒贏得了眾人的同情。俗話說「眾怒難犯」,陳賴子情急之下道:「要照這麼說,你爹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收屋,那要是他死在外頭,一輩子不回來呢?」

「你!」常四老爹一晃三個月沒回來,常玉兒和李嫂本就在擔心,此刻聽陳賴子滿嘴胡扯,只氣得渾身發抖。李嫂叫一聲:「你這無賴,我和你拼了。」一頭就撞了過來。

陳賴子猝不及防,一閃身,推了李嫂一把。李嫂一頭栽在地上,額角碰出好大一個口子,血流滿面。

「啊!」一見有人血濺當場,眾人一陣騷亂,陳賴子也是一愣。

就在這當口,常四老爹已經趕著鹽車到了,最後這一幕,他全看在眼裡。就是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但常四老爹實在是個忠厚人,儘管心裡大怒,面上卻不露出來,只是急急下了車,趕到李嫂身旁。

常玉兒乍一見爹回來了,又驚又喜,抱著李嫂的手不曾鬆開,眼淚已經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原本是個大姑娘家,被人逼得當場撒潑,傳出去名聲要緊,另一面又掛著李嫂的傷勢,所以哭得格外傷心。

常四老爹顧不上安慰女兒,先查看李嫂的傷勢,好在血流得雖然多,只是皮外傷,沒傷在要害處。

常四老爹先叫常玉兒將李嫂扶進屋去,然後轉過身對著陳賴子一抱拳:「陳老兄,為何要到我家中攪鬧?」

常四老爹一出現,圍觀眾人都覺得好戲要連台唱了,陳賴子也是心中一緊。但看看常四老爹風塵僕僕,面有憂色,不像是湊到了錢,再看他沒敢發作自己,更是放下心來,笑嘻嘻道:「常四,你方才也看到了,是你家的傭人要來撞我。我一閃,她自己碰到地上,這麼多人都看見了,你可訛不到我。」

常四老爹強壓著火,繃緊了麵皮道:「那是自然,她一時失足,怎麼能怪到陳老兄頭上。不過你帶人來我家攪鬧,這可沒冤枉你吧?」

「嘿!常四,想不到你這老小子還是個潑皮!」陳賴子一下子把聲音拔高了八度,又把那張字據拿了出來,「這上面的字是你簽的吧,手印是你蓋的吧,怎麼著?想耍賴不成!要不你現在把銀子還出來,我就帶著弟兄們撤。不然我就要收屋!」

眾人的眼光都聚在常四老爹身上,要看他如何應對。

常四老爹沉默一陣,低聲說:「我沒銀子還你。」

「嗬。」眾人一陣嘆息,想不到傳了幾代的常家大宅就要易姓了。陳賴子樂得嘴巴咧到耳根上,叫一聲:「都跟我進去!」就要往裡闖。

「慢!」常四老爹攔在他身前。

「我說常四,你可不要搞不清楚,這一次就算知縣大老爺來,也救不了你。欠債還錢,欠屋還屋,天公地道。」

「我沒說不還。不過……看看你手上的字據。」常四老爹緊緊盯著陳賴子。

「嗯,字據,字據怎麼了?」陳賴子把字據翻來覆去看了一遍,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看看那上面的日期,是不是八月初五戌正?」

「嗯,不錯。」

「當然不錯,你是在晚上送銀子到我家,與我簽了這印子錢的契約。當時正是戌正,而現在天剛正午,也就是說離你來收屋的時間,至少還有五個時辰!」

常四老爹一口氣說到這兒,陳賴子不由得目瞪口呆。看看手上的字據,再想一想時辰,果然是如此,可誰能想到常四老爹能在這上面打主意。其實常四老爹當初簽約時寫上了時辰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只是他做生意一輩子謹小慎微慣了,想不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場。按照字據上寫的,戊時未到陳賴子就不能收屋。

旁邊眾人也沒想到常四老爹還有這麼一手,眼見陳賴子張口結舌難以應對,大家哄然叫好。

陳賴子半天才結結巴巴道:「就……就算是還有幾個時辰,這幾個時辰你能幹什麼?」

「你管我幹什麼,總之戌正之前,你要是再敢踏入我家一步,我就告官報搶。」說完,常四老爹要夥計將幾輛大車趕入家中,狠狠地將家門關上。

陳賴子自覺面子上有些下不來,對著大門高喊道:「沒想到你個老骨頭還挺倔。好吧,大爺我本來就沒什麼事,就在你們外面坐上幾個時辰,到時候一樣收屋。」說罷又對圍觀眾人道:「各位想看熱鬧就別散,一會兒看我怎麼把常四攆出來。」

誰有工夫陪著他,再說大家都同情常四老爹,不願看陳賴子的小人嘴臉,故此都一一散去。

常四老爹進了屋,先細看李嫂的傷情,拿來家中常備的金創葯給她敷上,又要常玉兒扶著李嫂在屋中走了兩圈,直到頭不暈了,才讓她躺在床上休息。

常玉兒把李嫂安頓好了,走到爹身邊。女兒家受了委屈,本想埋怨一聲:「怎麼拖到這時候才回來?」但一抬眼看見常四老爹一身的塵土,滿臉倦容,話到嘴邊就改了口:「爹,你先坐坐,我去泡茶。」

「不忙,不忙。」常四老爹的眼神很複雜,方才閨女進去,沒聽到他說手中無錢那句話,看樣子還盼著自己大賺一筆回來銷債,這話真是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正想著,一班雇來的夥計也進了屋,為首的行了個禮:「常老闆,東西我們都卸到了後院。」

「好,好,辛苦你們了。」常四老爹點頭笑笑,見夥計們都不動,自己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看我,家裡事情太多,一時昏了頭了,腳錢還沒付給你們呢。」說著把錢袋拿了出來。

「按說好的給你加一成的腳錢,只是我現在沒有吊錢,乾脆付給你們銀錁,自己去找零均分吧,好不好?」

怎麼不好?現在的市面銀貴錢賤,別人都是想方設法給銅錢,只有常四老爹不計較這些。

腳夫夥計們領了銀子歡天喜地地走了,常玉兒從後堂走出來,把沏好的茶給爹端來。

常四老爹無心品茶,看著女兒默不作聲。常玉兒感到奇怪,開口問道:「爹,怎麼了?是不是生意上出了什麼事?」

常四老爹不答,仰著臉向四周看看,指著院里一處石頭鑿成的盆景道:「玉兒你還記不記得,你五歲那年,在院子里和爹蒙著眼睛捉迷藏,一不留神磕在了花盆的角上。磕破了皮,還流了血,你嚇得大哭起來,怕破了相將來不好看。」

常玉兒抿嘴一笑:「女兒當然記得,爹把我抱起來,越哄我哭得越厲害。後來爹說要是真的留了疤,就把自己的皮割一塊下來給女兒補上。」

常四老爹呵呵笑道:「你那時候小,聽爹這麼一說就不哭了。」

「那時候我淘氣得很。」

「也難怪你,你從小沒了娘,跟著爹,爹也不會教你女紅,又不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帶著你成天在騾馬背上做生意,連騎馬都學會了。好在這幾年有李嫂來幫忙,爹也很放心家裡的事。」

常玉兒越發詫異,爹千里迢迢趕回來,一坐下盡說些無關緊要的事。不過她很孝順,不願打斷爹的話,只是臉上明顯帶出了疑惑的神情。

常四老爹問道:「小李和小吳呢?」

他問的這兩個人是鹽場的夥計。大的鹽場要雇管事、把頭、賬房以及十多個夥計,常四老爹鹽場不大,他自己就身兼多職,再加上乾兒子在鹽場幫忙,只另外雇了兩個人。

這一次輪到常玉兒沉默了,常四老爹追問道:「怎麼?難道鹽場出事了?」

「那倒沒有,只是外面傳得很兇,說爹爹的鹽場辦不下去了。小李向我辭了工,小吳前兒也說家中有事,要回去照料,大概也不會回來了。鹽場現在關門停工了。」常玉兒看著爹,眼裡是生怕他著急的神色。

出乎常玉兒意料,常四老爹只是嘆了口氣,也沒說什麼。站起來背著手走了兩圈,又坐回到座位上,點著水煙袋,呼嚕嚕地抽起來。

常玉兒因為從小沒有娘的寵愛,所以性子裡帶了幾分堅忍剛強。又因為憐爹無人照顧,所以儘管有不少人喜愛她的美貌,託人上門提親,都被她拒絕了。直到今年已經過了十九奔二十,還是待字閨中。女兒家到了這個年紀都有些敏感,看見爹說話吞吞吐吐,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親事。

「莫非爹這一次出門順便把自己的親事都定了下來?」聯想到方才爹說起小時候的事情,那份依依不捨的感覺更是讓常玉兒不得不肯定自己的想法,剩下來的就是「那一頭」是誰?常玉兒素來知道爹的脾氣,他要是不想說,你磨破嘴皮也甭想要他開口蹦一個字,那就只能等了。

常玉兒在那兒胡思亂想,常四老爹心裡也在打著盤算。爺倆還真想到一起去了,他想的正是女兒的親事。

常四老爹想的是,自己原本還想求陳賴子寬限幾日,容自己湊一湊錢,看剛才那個樣,他是不得這處宅院不肯罷手。既是這樣的話,今天夜裡一家人就要無處容身了。自己年紀大了,住到哪裡去都無妨,可是女兒正在花季,如何能讓她吃這般苦。想來想去只有把女兒儘早嫁出去才好。唉,去年「勝記」雜貨鋪的老杜掌柜託人來替兒子求親,那戶人家自己是深知的,最是忠厚善良,老杜的兒子也是挺棒的小夥子。當時若不由著常玉兒的性子,將這門親事答應下來就好了,如今只好再想別的人家了。

常玉兒與常四老爹各想各的,想的雖然都是親事,但一個想的是當下,另一個想的卻是下一步的事情,臉上都帶出古怪的神色。

常玉兒看見爹的臉色,心裡越發的忐忑,只是這種事情,女兒家無論如何是不好開口問的。好在常四老爹總算是開了口了:「玉兒,你去把東西收拾收拾。」

這一張口,常玉兒的心差點從腔里跳出來。收拾東西?難不成這門親竟急得很,可是再急也要告訴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家,也要問一問自己的意思。常玉兒急得幾乎要奔到房裡,把昏睡過去的李嫂叫醒,請她向爹好好問問清楚。

「你收拾要緊的東西就好,我的那幾本賬冊你都知道放在哪裡,一併收好。其餘笨重的東西我待會兒找人來搬。」

這就不對了,帶嫁妝萬萬沒有把家裡的賬冊也帶出去的道理。常玉兒知道必是自己想岔了,壯著膽子問一句:「爹,幹嗎要收拾東西啊?」

「唉,玉兒,爹沒用,這一次只帶回了官鹽,可是卻沒有錢去還印子錢,看樣子這宅院過了今晚就要歸那陳賴子所有了。」

「啊!」常玉兒吃驚不小,原以為爹一回來就萬事太平了,想不到鹽場雖然保住了,但家卻沒了。常玉兒難過得說不出話,想一想爹的心境只怕更苦,趨前幾步跪下,抱著常四老爹的腿嗚嗚咽咽哭出聲來。

常四老爹也是百感交集,當年自己就是在這宅院長大,在此娶妻生女,又在此撫養女兒,一柱一石都甚是難捨。有時候恍惚覺得妻子還活在這大院里,操持著家務,只是房多院深,難以相見罷了。想到這兒,他一隻大手捂在臉上,兩行老淚從指縫中淌了出來。

「爹,您別傷心了,鹽場不是還在嗎?總不能年年都是這個壞收成吧,我們今後省吃儉用,把錢攢足,再把房子贖回來也就是了。」常玉兒見爹傷懷,自己先止住眼淚,擰了把熱手巾,遞給爹擦淚,常四老爹默默點頭。

「對了,爹,大哥呢?」這說的是劉黑塔,他雖然是義子,但比常玉兒只大一歲,又是從小一起長大,常玉兒始終叫劉黑塔為「大哥」。

「他,去太原城賣貨了。」

「貨?我們還有什麼貨?」常玉兒疑惑不解。

常四老爹剛要答話,忽然想起一事,失聲道:「哎喲!」起身就奔後院而去。

常玉兒不知是什麼事,也跟著來到後院。就見爹左右一顧,沖著廊下走去,常玉兒也隨著來到廊下,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

就見廊下躺著個陌生的年輕男子,雙目緊閉,身下鋪著厚厚的鋪蓋,身上蓋著一床大被。

「這是誰啊?」常玉兒脫口問道。

「先別問,來,幫爹把他抬到客屋中去。」說著常四老爹用鋪蓋裹著古平原的上半身向上使力。

「我?」常玉兒騰地一下紅了臉,暗暗埋怨爹糊塗了,自己一個女兒家,怎好去抬陌生男子。

「快點。」常四老爹催促道,「這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沒有他,你就見不到爹了。」

聽這一說,常玉兒也顧不上許多了,學著爹的樣子用被子包住古平原的腳,使勁向上一拽,與常四老爹一起將古平原架到了屋裡。

架是架了,放手之後,常玉兒險些腿一軟摔到地上。原因無他,常家雖然不是什麼書香門第,但對禮教卻也看得緊。常玉兒從小就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即使與大哥,互相遞接之間也明白絕不能碰到肌膚。現在居然去抬一個男子,雖說隔著一層棉被,但那一股男子氣息撲面而來,還是讓常玉兒心頭鹿撞,一半是害羞,另一半卻又說不出什麼滋味。

常四老爹卻不能明白女兒的心思,還以為她是力不能勝,便說道:「你歇歇,我去打點開水來給他喝。」

常玉兒還是第一次與一個陌生男子同處一室,值得安慰的是這男人昏迷不醒,否則真不知如何自處。她猶豫一下,走前幾步,端詳了他的樣貌,發覺這男子不似北方的粗豪漢子,倒像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

「爹說這人是他的救命恩人,難道爹在外面出了什麼危險?」想到這裡,她又擔心起來。

好在常四老爹不多時便端著一碗水回來,小心地喂古平原喝下去。常玉兒才得空問常四老爹一句話:「這人到底是誰?怎會救了爹的性命?」

常四老爹盡量長話短說,把如何與古平原相識,如何得計能夠無恙出關,古平原又是如何突發急病的事情講述了一遍。聽到常四老爹在關外被逼得要跳海,常玉兒心痛不已,哭泣著回頭望向古平原,自然是感激無限。

「可是爹,既然你用了這位古大哥的計,也許大哥能將貨賣個好價錢,那我們的祖屋不就有望了嗎?」常玉兒忽想到此處,問了出來。

「哪有那麼簡單。」常四老爹苦笑一聲,「我與黑塔在太原城外分手,隨後就趕了回來。他去賣貨,就算賣得順手至少也要三五天才能將貨抖乾淨,陳賴子豈會容我們。再說,三十兩銀子進的貨,賣好了也不過賺上十兩而已,就算是對半的利,六十兩還不夠還欠陳賴子的三成銀子,實在是杯水車薪吶。閨女,就別想了。」

常四老爹一席話把常玉兒剛升起的一點希望也熄滅了,她知道離家已經不可避免了,眼下只能收拾好緊要的東西,跟著爹尋個住處。

住處是現成的,常四老爹在鹽場還有棟小房子。雖是簡陋,收拾一下也能住下。

李嫂也醒了過來,知道主人家要搬家,不肯再躺,堅持起身幫忙。就這樣忙忙碌碌裝箱子到了掌燈時分,東西大都已經打包。按常四老爹的意思不打算等到戌正了,因為那時天色太晚,不好雇車僱人,與陳賴子賭這個氣,反倒自己不方便,何苦來哉。反正早晚都是讓,不如早讓出去幾個時辰。

於是常四老爹打開宅院的大門,走了出來。一打眼就看到陳賴子和他的那幫手下正聚在不遠處的樹下。

陳賴子剛剛叫人買了幾隻燒雞,弄了瓶燒酒,與幾個狐黨大吃大喝,邊吃邊拿著根簽子剔牙。看到常四老爹出來,陳賴子向手下使了個眼色,一伙人慢悠悠地走過來。陳賴子訕笑道:「怎麼,常四你在屋裡憋悶得慌,出來透口氣?我勸你還是回屋去吧,再過一會兒這屋就不是你的了,還不好好多瞧幾眼。」說罷,便與手下狂笑起來。

常四老爹也不理會,拱了拱手:「既然是我立下的字據,沒有反悔的道理。東西已經打好包了,我去雇車,拉了東西就走。」

「慢著!」陳賴子一臉的無賴相,「這會兒你想走,我陳某人還不答應了。」

常四老爹一皺眉,不知他又要出什麼花樣。

「你說東西都打好包了,那不行,要拆開了讓我們看看。字據上寫明這所大宅子整個歸我,萬一你帶了什麼磚頭瓦塊出去,我不是吃虧了嗎?」陳賴子盯著常四老爹。

真是小人難惹,這分明就是沖著方才常四老爹那句「告官報搶」來的,想來陳賴子與手下商議一翻,要用這個法子留難常家,報復之前當眾下不來台的一箭之仇。

箱子是一下午收拾好的,此時打開翻看,又要重新整理,費時費力倒是其次,常玉兒的箱子里有不少都是女人的應用之物,怎麼能由著這群惡棍搜檢。常四老爹氣得咬緊牙關,半晌才道:「陳賴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是欺負你又怎麼了?你去打聽打聽,十里八村誰敢跟我陳某人說個不字。要不是你這老小子有這處宅子,就是在道上給我磕三個響頭,都甭想我正眼看你一眼。告訴你,今天你的箱子,讓看也得看,不讓看也得看,否則我看哪個趕大車的敢拉你。等過了戌正,這屋裡的東西全歸我,你想拉都拉不走。」

常四老爹沒想到陳賴子竟然如此橫蠻不講理,怒道:「我自己的東西,我當然拉得,你不許,我就去告官。」

「去吧,我去年打了十二場官司,還沒輸過呢。」陳賴子斜著眼,不慌不忙說道,那自然是他使了銀子的緣故。

常四老爹氣得沒法子,轉身往家裡走,回手剛要關門,卻被陳賴子一手把住。

「關什麼門,難不成你閨女在裡面洗澡,就讓兄弟們看看能怎麼樣?」

語甚惡謔,而且辱及女兒,常四老爹再不能忍了,一伸手將陳賴子一推。他年輕的時候跑單幫,也學過武藝防身,石鎖石擔全都來得。現如今年紀大了,手上的力氣卻還不減。

這一推不要緊,陳賴子噔噔噔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直咧嘴。

「好哇,你個老小子敢動手。」陳賴子惱羞成怒,從手下那兒奪過一根棍子,衝過來就要照常四老爹打去。

突然之間,眾人眼前一花,就聽「咣當、嘩啦」接連幾聲,陳賴子摔出去足有一丈多遠,身子撞上了牆角一個放花盆的木架子,木架一倒,花盆碎了一地。

這一摔可不輕,手下趕過去相攙,扶了幾次才扶起來。陳賴子疼得直叫:「哎喲,慢點慢點,可摔著我了,這他媽是誰啊?」

話音未落,有道人影閃了過來,一巴掌抽在陳賴子臉上,把他打得就地轉了三圈。

打他的這個人邊打還邊說:「叫你罵娘,老子打死你!」

別人沒看明白,常四老爹可早就看出來了,打人的正是乾兒子劉黑塔。剛才陳賴子衝過來,劉黑塔從後邊趕上來,拽著他的脖領子把他摔了出去。劉黑塔自幼喪了父母,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對著他罵娘,陳賴子那句「他媽的」犯了劉黑塔的大忌。

常四老爹最知道乾兒子的性子,見他掄圓了胳膊又要打,生怕他力氣大,把陳賴子打個好歹,趕忙過去一把抓住。

「黑塔,住手!」

劉黑塔除了老爹和常玉兒,誰的話也不聽,見是老爹讓他住手,只得悻悻然收回了巴掌,指著陳賴子道:「王八蛋,你要是再敢滿嘴噴糞,我把牙都給你打下來。」

陳賴子早就抱頭鼠竄到一邊,他知道劉黑塔是遠近聞名的硬漢,自己手下這幾個人根本不是對手。見常四老爹拉住了劉黑塔,才稍稍放下心來,大叫道:「劉黑子,你敢打我!好,這筆賬我們以後再算。現在你們統統給我滾出去,老子要收屋了!」

「收屋?嘿!做你的春秋大頭夢吧!」劉黑塔惡狠狠地說,從隨身的褡褳里拿出一包銀子,往地上一摜,「老子還錢,快點點數。」

這下子奇峰兀起,在場的人俱是一愣。陳賴子滿臉不相信的神色,走近來打開包裹一看,才鑄好的拉絲元寶,五十兩一錠,一共六錠,就擺在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上去叫人心裡發饞。

「三百兩銀子,夠還你了吧。」劉黑塔雙手叉腰,得意揚揚地道。

這時候常四老爹簡直是喜從天降,常玉兒也從門後走了出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劉黑塔,滿臉都是驚喜的神色。

「你……你……你這窮鬼,從哪兒淘弄得三百兩銀子?」陳賴子的計劃被全盤打亂,頓時手足無措。

「咸吃蘿蔔淡操心,管的事還不少,還不拿著銀子快滾!不然我把你們的腦袋都擰下來。」劉黑塔眼睛一瞪,向前走了兩步。

陳賴子嚇得連連後退:「好,好,算你行。」說完看了一眼常氏老宅,眼裡突露出一股狠色,他咬了咬牙,拿起銀子招呼同夥就要走。

「等等。」常玉兒連忙叫著,「你只能拿二百二十四兩,還有那字據要一併還給我爹。」

「還是妹子想得周到,險些讓這王八蛋佔了便宜。」一家人回到屋中,劉黑塔摸摸後腦,咧開嘴笑了。

「你沒看到陳賴子走了之後,鄉親們在背後唾他,那才痛快呢。」常玉兒也笑道,一改先前的悲傷,整個家裡喜氣洋洋。

「唾他?那是輕的,我哪天非把他堵在巷子里狠狠揍一頓。」

常四老爹眼裡也是止不住的笑意,勸道:「算了,咱不惹這麻煩。不過黑塔,你這銀子是從哪兒來的?難不成是在太原府的票號借了錢?」

「嗨,爹,您老也糊塗了,我身上一沒田契,二沒房契,誰肯借錢給我?」

「對,對,那到底是……」

「就是那車貨呀,全賣了!」

「全賣了?這麼快?賣了三百兩?」常四老爹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連聲追問道。

「可不是。」劉黑塔坐在廳堂的側椅上,一掌拍上大腿,臉上是那種辦事辦得意想不到得順手的表情。

「爹,您想都想不到,我把那車貨趕到太原府最大的集市上,一掀開篷布,商戶都呼啦圍了上來,那陣勢簡直像是要放搶,把我都嚇了一跳。」

常玉兒在一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妹子,你笑什麼?」

「我笑大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能讓你嚇一跳,當時的情勢可想而知了。」

「就是啊,我一看不好,趕緊把車護住。那幫人像瘋了似的往我手裡遞銀子。我還沒來得及接,他們又都走了。」

「怎麼走了?」儘管知道事情已經過去,銀子也拿到了手,但這一進一出之間干係太大,常四老爹還是忍不住把心吊了起來。

「藩司衙門的人來了,一頓鞭子把人都趕散。那個藩司衙門的採辦過來,一張口就給我五十兩銀子,要把這車貨都包圓。好傢夥,一轉手就是二十兩的利,我於是就要答應。」

「大哥你不是拿回了三百兩嗎?」常玉兒問了一句。

「玉兒你別急啊,聽我說完。」劉黑塔得意地笑笑,「虧得我晚答應一聲,巡撫衙門的人隨後也到了,也要買我的貨,價錢給到一百兩。過了一會兒,提督衙門也來人,也說要買貨。這會兒我反倒不急了,趁著他們爭來爭去的工夫,我細一打聽,原來同治小皇爺再過幾日就要舉行正式的登基大典,原本太原府的商家已經為這件事備好了應用的喜慶之物,就等著賣給各大衙門。可是前一陣子京里出了件大事,據說是殺了幾個奸臣,為這事鬧得是人心惶惶,都說這登基大典肯定要改在年後再辦,於是商人就把貨都賣給零散小戶用作結婚、架梁、喬遷、開業之用。誰承想京裡頭根本就沒改日子,這下可倒好,各個衙門都抓瞎了。你們想啊,小皇帝登基,要是衙門口的燈還是白的,蠟燭也是素的,那誰也擔待不起。於是撒下人馬去辦『喜物』,可是這種東西屯貨本就不多,前一陣子賣光了,商人還沒進貨,把幾大衙門的採辦急得不得了。趕巧,我就是這時候趕著一車貨進了太原。」

「那可真是奇貨可居了!」常四老爹喃喃道。

「可不是嘛。我這麼一聽啊,就站在大車上對他們說,現在你們自己喊價,誰的價錢最高,就把貨賣給誰。最後還是巡撫衙門有錢,把價抬到三百兩,那其餘的兩個採辦不敢做主,要回去請示大人。我心想,得了吧,哪有工夫等你,就一口價三百兩,賣給了巡撫衙門。這不是,貨也賣了,錢也拿回來了。」

「這件事情你辦得好。不過黑塔你要知道,若是你沉沉性子,等那兩個採辦回來,就是一千兩也能拿到手。」常四老爹不無遺憾地說。

「一千兩,不可能吧。三百兩我都覺得是天價了。」劉黑塔眨眨眼睛。

「這車貨關係著幾個大員的頂子啊,真要是辦他們個『大不敬』的罪,就都得丟官罷職,所以……」常四老爹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這貨關鍵是看賣給什麼人,賣得對不對路,要說為了烏紗帽,一千兩又算得了什麼。

「爹,要不是大哥及時把貨脫手趕了回來,我們這會兒可都無家可歸了,要我說大哥這件事做得恰到好處。」常玉兒不同意爹的說法。

常玉兒一語提醒,常四老爹連連點頭:「看我,真是糊塗了,光想著賺錢。玉兒說得沒錯,黑塔這次是大功一件。」

說完,常四老爹自己一愣,緩緩站起身,向後屋望了一眼。隨後他又坐了下來,把頭低下,先搖搖頭,再點點頭,也不知想些什麼。

常玉兒與劉黑塔對望一眼,都很奇怪,事情辦得這麼好,怎麼常四老爹反而顯得心事重重。

「爹,你怎麼了?」常玉兒走到近前,輕輕問道。

「唉,我是在想,這次的事情全都虧了那位古老弟,要沒有他,爹早就死在了關外,車隊更入不了關,祖宅也保不住,他可說是咱們常家的大恩人。」

常玉兒默默點頭,劉黑塔搶著問:「對呀,我光顧高興了,古大哥呢,病好些沒有?」

常四老爹搖搖頭,接著道:「聽你剛才所說,與這古老弟當初的猜想一般無二。這年輕人好生了得,人還在千里之外,居然能做成太原府的生意,真是天縱奇才。只可惜,我怕他過不了這一劫。」

「爹,我覺得咱們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做人當講知恩圖報,就算是素不相識,也不能見死不救,更何況他是咱家的大恩人。」常玉兒緩緩進言。

「我也是這意思。」劉黑塔痛痛快快地說道。

常四老爹欣慰不已:「能說出這番話,就是我常家的好孩子。我已經想好了,這方圓百里之內,只有雞鼓山雙陽溝的李神醫醫道最高,號稱妙手回春。不過他是有名的不出診,只看上門的病人,可古老弟的病實在經不起折騰了。黑塔你跑一趟,看看能不能求李神醫出診,實在不行,我再套車送古老弟去。」

「好嘞。」劉黑塔二話不說,站起來就往外走。

「大哥。」常玉兒叫住他,「可別空手去,帶上四色禮物。」說著又從廚房包了幾個雜麵饅頭,「趕路回來還沒吃飯吧,帶著路上吃。」

「嘿嘿,謝謝妹子,還是你想得周到。」劉黑塔拿過饅頭,一口就塞進去一個,嘴裡含糊不清地說。

常玉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心,別噎著。」

陳賴子沒回家,打發走幾個手下,就從縣城東大門旁邊牌樓的邊上拐進了一處小巷,這裡是整個太谷縣最繁華的泗堂大街的後巷。他七拐八拐,來到一處商鋪的後門,看看左右無人,輕輕敲了敲門。不大工夫,門一開,他像條鯰魚一樣,「哧溜」鑽了進去。

開門的是個小夥計,陳賴子認識他,開口就問:「王大掌柜呢?」

「在後房過癮呢。」

「帶我去。算了,我自己去。」說完,陳賴子拔腳就往後房去。小夥計要攔,想了想還是沒敢,把門插好,回前頭鋪面去了。

陳賴子來到後房,見門窗緊閉,知道王大掌柜此刻肯定正在裡面吞雲吐霧,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想:「老子在外面辦事,你這老傢伙倒真享福,要是能換換位置,他媽的,給老子個神仙當,老子也不幹。」

他想敲門,又怕打擾了王大掌柜,搓著手在外面打轉。聲音大了些,裡面傳來一聲蒼老的詢問:「誰在外面?」

陳賴子堆起笑臉:「王大掌柜,是我,陳友三。」

屋裡沉默了一會兒,那老人才發話:「給他開門。」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回道,接著,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股鴉片煙的味道混著女人身上的香粉氣一下子撲了出來,把陳賴子熏得直愣神。

那女人體態豐腴,騷媚入骨,似笑非笑的勾了陳賴子一眼,扭著腰肢回到屋裡,身子斜倚在榻上,隔著一張煙桌幫另一頭的老頭燒煙泡。

陳賴子知道,她就是太谷縣最大一處票號「泰裕豐」大掌柜王天貴的寵妾,名喚如意,之前是驢士大街春香堂的頭牌姑娘,身價不菲。聽說王大掌柜為了贖她,花了足足一千五百兩銀子。陳賴子盯著如意看,慢慢挪著腳進了屋。

進屋之後,他立刻把眼光投向榻上正在吸煙的清瘦老頭,這個人他可是一點也不敢得罪。整個縣城沒有不知道的,近十年以來,太谷縣令上任的第一件事不是審案,也不是催征,而是投一張晚生帖到泰裕豐拜會王大掌柜,也只有這樣,他這一任才能做得太平安心。

「我不是說了嘛,不許你到店鋪來找我。你是放印子錢的,讓旁人看到,會影響泰裕豐的聲譽。」王大掌柜很是不歡喜。

「是,是。」陳賴子嘴上答應,心裡罵道,「他媽的,老子放印子錢的本錢還不是你出的,得了利息你拿大頭,真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但他沒時間多想,接著就道:「王大掌柜,那事砸了。」

「什麼事?」

「就是常家那處宅子。」

「嗯?」王大掌柜放下手中那桿翡翠嘴的鑲金煙槍,稍稍坐起身,如意馬上往他身後墊了個枕頭。王大掌柜眼光瞟過去,對如意的伺候很是滿意。但接著就沉下臉來,問道:「你方才不是還派人過來,說常四的那處宅子準定到手了嗎,怎麼這會兒又吹了?」

「是,不過那老小子的乾兒子劉黑塔趕了回來,看樣子不知從什麼地方湊到了三百兩銀子,居然把賬還上了。」

「豈有此理!」王大掌柜一拍桌子,現了怒容,「我已經通知了這附近大大小小的同行,不許借給常家銀子,是誰這麼大膽子,敢和我王天貴對著干?」

「這,小的也不知道。」陳賴子卑恭地低著頭。

「喲,發什麼火啊?」如意隔著煙桌伸過一條雪白的手臂攬住王大掌柜,「您要是真看中了常家的那處宅子,花錢買下就是了。大不了就是千把兩銀子,值得動氣嗎,可彆氣壞了身子。」

「你懂什麼,」王大掌柜的臉色雖然和緩了下來,語氣卻是不減,「我是個商人,將本逐利,能花一兩銀子搞到手的東西,我絕不花一兩一錢。」

說完,他又轉向陳賴子:「去,查一查常家的銀子是從哪兒來的,來路正不正?哼,要是被我抓住把柄,那就……」他的臉上現出陰冷的神情。

「小的明白。」陳賴子心領神會,見如意的手臂還攬著王大掌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常四老爹叫玉兒給古平原熬藥,同時因為李嫂受傷的緣故,要她回家歇息幾日。李嫂卻是不肯,只說家中左右無人,回去也是閑待著,不如在常家幫幫手。

按常四老爹的想法,從雙陽溝到太谷縣城,一來一回要大半天。劉黑塔去請李神醫,第二天日落之前便能趕回來,就算是請不到,也應該回來報個信。可是第二天一整天,劉黑塔沒回來,第三天過去,還是沒回來。

這下常四老爹急了,無論如何也該回來了,莫非是路上出了意外?

當夜常四老爹就要去找,被常玉兒和李嫂死活勸住。大半夜黑燈瞎火就怕老爺子再出了什麼事,剩兩個女人在家可就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不去是不去,常四老爹卻有一句話:「我別的不怕,就怕是陳賴子找黑塔的麻煩。」

「憑大哥的功夫,陳賴子那幾個人近不了他的身。」

「這我倒是知道,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就這麼一句話,常玉兒也放心不下了,幾乎一夜沒睡,總覺得聽到有人叫門,卻又都是聽錯了。就這麼迷迷糊糊到了天破曉,真的有人來叫門,而且「啪啪啪」接連不停地扣打常家的大門,那聲音就彷彿是在大喊:「出事了!出事了!」

常家的三個人本來就誰也沒睡實,一聽叫門聲,都緊張地起身來到院落中,相互張望一眼。常四老爹披著衣服來到門邊搭問:「誰啊!」

「是不是老常家?開門,開門!」

聲音很陌生,加之語氣急促,常四老爹不由自主便伸手卸了門閂,向外一推。門開處,站著一個青衣大褂的中年人,一見常四老爹開門迎出來,先目光不善地瞪了他一眼。

常四老爹一愣,這人是誰?我不認識,為何好像對我十分不滿?就見那穿著大褂的中年人向後一轉身,原來身後還有一輛騾車,車廂外垂著布簾。中年人向車裡一躬身:「大伯,常家到了。」

「嗯。」帘子一挑,從裡面出來一個老者,瘦高的個子,衣衫整潔很有精神,一根旱煙不離手,正呼呼地吸著。中年人趕緊上前把老者扶下車,老者站在地上,用旱煙桿挑起車廂的布簾,往裡面一指,對著常四老爹說:「看看,是你家的人不是?」

常四老爹一伸頭,失聲叫了出來:「黑塔!」就見劉黑塔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躺在車廂里。他的個子高,身量長,車廂里放不下,一雙腳還擺在外面。

「這……這是我乾兒子,他怎麼了?」常四老爹急問,幾步過來向車內探身察看。常玉兒與李嫂在院內也聽見了,只是外面有陌生人,儘管著急卻一時不便出來。

「沒事,沒事。」老者不慌不忙道,「他不過是經滿絡虛,脈氣上虛尺虛,是謂重虛也。」

常四老爹聽得真真切切,卻半句不懂,試探地看向一旁的中年人,那人沒好氣道:「這人是餓暈了,而且也是乏得狠了,沒甚麼大礙,做碗面片湯給他灌下去就好了。」

常四老爹更是疑惑,好端端自己的乾兒子怎會餓暈在外面?想想這麼著不成話,還是先請問來人的姓名。於是對著老者抱拳為禮:「請教老人家尊姓大名?」

「呵呵。」老者倒是很客氣,「老朽李鴻銘,雙陽溝人氏。」

「李神醫,您是李神醫?」常四老爹吃了一驚,想不到劉黑塔到底把李神醫請來了。只是不明白他自己為什麼會搞到這般模樣。但此時也沒有時間細問,待客要緊,趕忙將李神醫向屋內請。

中年人「哼」了一聲,李神醫訓斥道:「老三,不可無禮!既來了,哪有不進去的道理?」

常四老爹把李神醫讓進大廳,要李嫂去煮些丸子粥喂劉黑塔吃,常玉兒伶俐,早泡了香茶奉上。

這時常四老爹才能問上一問:「李神醫能大駕光臨,真是感激不盡。不過,我這乾兒子怎麼會……」

「怎麼會?」中年人搶著說話,臉上還都是憤憤不平,「你問問那個黑大個,有這麼不講理的嗎?我大伯不出診的規矩已經立了二十年了,他可倒好,跑到我家門前,一跪就是兩天兩夜,硬要逼著我大伯出診,這不是欺侮人嘛。」

「哎喲。」常四老爹這才明白過來,想必是劉黑塔的倔勁又犯了,這下好了,本來是請醫生來看病,看樣子卻變成興師問罪了。他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李神醫深施一禮:「我這義子是個粗人,不懂禮數,想必是一時著急,辦了混賬事。等他醒了,我要重重責罰他。」

「不必了,」李神醫搖搖手,「老朽問令郎是家裡什麼親人病了,他告訴我病的是非親非故的一個人。可就為這麼一個人,他居然硬是水米不打牙,眼都不合地跪了兩天兩夜。遇到令郎這樣的人,老朽那規矩就算是鐵打的,也要破上一破了。」

常四老爹做夢也沒想到李神醫會這麼說,當下又驚又喜,搓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常玉兒也是歡喜無限,卻又有好多說辭,都是善頌善禱,把李神醫說得呵呵大笑。

「好了,我還是去看看病人吧。」李神醫起身,常四老爹連忙在前面帶路,來到後廂房。

來到房裡,李神醫先是細細地把過脈,然後詳細地問了古平原自病發以來的情況,之後沉吟不語。常四老爹與常玉兒不敢打擾,站立在一旁等著。

「病人發病之前可曾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李神醫又問道。

「他之前的那頓飯是與我一起吃的,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壺酒,兩個家常小菜。」常四老爹回憶了一下。

「這就怪了。」李神醫捻著鬍鬚,皺眉看著古平原。

「難道不是風寒?」

「風寒只是表症,內里是中了毒。」

「中毒?」常四老爹失聲道。

「不錯,而且是很奇怪的毒。你再說說看,病人之前都做過些什麼?」

常四老爹本來不想透露古平原的來歷,此時也顧不得了,就一五一十把與古平原自相識以來的事情說了一遍。待說到古平原藏身水中,偷逃入關之時,本來一直閉目在聽的李神醫忽地睜開雙眼,又一把扣住古平原的脈門,過不多時,把手一丟,身子向後一仰,重重出了一口氣:「原來如此。」

「神醫,請問他到底中了什麼毒?」常玉兒問道。

「是火毒!」李神醫抬眼看著常四老爹與玉兒,「鹽有火毒,他在濃鹽水裡泡得太久,火毒從毛孔滲入體內。本來還不打緊,可是晚上又用了酒,接著受了風寒,最要緊的是急痛攻心,心火旺盛,內外交逼,將這股火毒逼了出來。之前的幾位大夫都只見風寒之症,以為是寒氣御府,其氣不清,便下了大黃、柴胡這樣的提升之葯。風寒倒是治好了,可火毒卻反被催發得越來越烈。」

「對了。」常四老爹一合掌,「之前我提醒過他,鹽水殺得慌,要他買一罐魚皮膠,到時塗在身上。可後來他沒帶來,我也就忘了。若是塗了魚皮膠就好了。」

「不錯,這個偏方確實可防鹽火之毒。可惜卻沒有用上,不然他不會病得如此嚴重。」李神醫頷首道。

他二人卻不知道,古平原其實已備了魚皮膠,但卻由於變生意外,而沒有來得及帶出。

「那這位古老弟現下如何?」

「唉,現如今他的脈相是弦為陽運,微為陰寒,上實下虛,不能自還。這股火毒抑鬱良久,在胸腹間盤桓不去,著實兇險得很。」

「還望李神醫妙手施救,需要什麼葯,我立時去辦。」常四老爹又是一揖。

李神醫避而不受,說道:「現在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罷了。你只管放心,方子老朽盡心去開,你把葯抓來,按時喂他吃下,三日內就見分曉。」

「是,是。」常四老爹捧來筆墨,請李神醫開方。李神醫開過方後,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常玉兒,對常四老爹道:「你去抓藥吧,我坐上一坐,過一會兒再給他把把脈。」

「如此有勞了,玉兒,你幫爹招呼神醫,爹一會兒就回來。」說著常四老爹匆匆而去。

等常四老爹走了,李神醫向那侍立一旁的中年人發話道:「老三,方才來的時候我聽左邊車輪咯咯地響,你去瞧瞧,回去的時候別摔著咱們。」

「大伯,那車輪是剛換的,沒毛病。」

「要你去你就去,多話!」

中年人不敢頂嘴,領命而去。李神醫轉過頭又深深地看了常玉兒一眼。常玉兒聰明伶俐,早看出李神醫是有意將常四老爹和「老三」調走,不知他有什麼話要和自己說。

李神醫支走了旁人,卻是遲遲不開口,一口緊似一口地抽煙,低眉垂目不語。常玉兒心中好生奇怪,卻又有些好笑,前日爹是這般模樣,今天這位李神醫也是如此。

「常姑娘。」李神醫到底還是開口了,常玉兒趕忙答應一聲。

「我是個看病的大夫,一輩子就是把脈開方,凡是於病人有益的事情,我一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常玉兒心中更是奇怪,應道:「遠近十里八村,誰不知道李神醫仁心仁術,活人無數,大家都叫您『活菩薩』呢。」

李神醫搖手道:「那是病人命不該絕,老朽何能貪天之功。只是今日有一句話,講出來唐突了姑娘,不講卻又害了床上這位小哥的性命,老朽心中著實為難。」

常玉兒聞言詫異道:「老神醫,他是我常家的大恩人,我家已經決定無論如何要救他的性命,有話您就請說,不必為難。」她也是著實不明白,為何治病救人卻會唐突了自己。

「嗯,既如此,請姑娘走到窗前,面向窗外,不要回頭,也不要開口。這話,老朽實在不方便當面講。」

常玉兒心中疑惑,看一眼神醫,慢慢走到窗前,背過身去。

「實不相瞞,這位小哥的毒中得太深,時間拖得太久。最難的是,誤用庸葯,此刻火毒已散入了五臟六腑,再用什麼葯,也難以見效了。」

常玉兒聞言大驚,只是有言在先,無法回頭去看,也不能相問,心中卻是惶急不已。

「但是他的病卻並非無救,老朽開的葯可以拔毒驅邪,保中理氣,但還必須要有一個藥引子,將火毒引出來,老朽的葯才能發生作用。否則藥效進不到病灶,縱是千年雪蓮也是無用。」

李神醫頓了一下,聲音低了許多:「至於那藥引子,就是在他服藥之後,要有一純陰之體,也就是處女之身與其相偎相依,同床共枕,彼此之間必須赤裸相對,不能著一縷衣物。這樣純陰之體才能將陽毒引出,葯才能起效。」

常玉兒聽到這兒,已是羞得滿臉通紅,恨不能奪門而出。幸好是背對著李神醫,只得閉著雙眼強自鎮定。

李神醫又道:「所以我說,這小哥一條性命,就系在姑娘身上,但是你若救他,於名節有虧。所以老朽只是將醫理說出,此事還請姑娘自裁。救人,有救人的道理,不救,也有不救的苦衷。只有一事請姑娘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會有旁人知曉。將來這小哥要是病癒,只是老朽的葯好,至於內中之事,老朽至死也不會泄露半分。」

李神醫等了一下,見常玉兒沒有任何表示,便道:「言盡於此,老朽告辭了。」說罷,起身走了出去,到院中喊一聲:「老三套車,咱們回去了。」

「喲,李神醫怎麼這就走了,飯菜還沒做好呢。」沒過多一會兒,李嫂走了進來,見常玉兒一動不動地站著,奇怪地扳過她的身子。

「玉兒,怎麼好端端地哭了?」她見到兩滴眼淚從常玉兒的眼裡流出來,不由得慌了手腳。

「沒事,」常玉兒用手帕抹抹眼角,轉而問道,「大哥怎麼樣了?」

「他呀,壯得像頭牛,能有什麼事。我喂他喝了三大碗子稀飯,他連眼睛都沒睜,喝完放了一串響屁,倒頭就睡,呼嚕聲比打雷都大。」李嫂見常玉兒不開心,有意逗她。

常玉兒此際哪有心思笑,只勉強牽了牽嘴角:「一會兒爹回來,我去熬藥,李嫂你就去看火做飯吧。做好了飯,還回屋歇著,前兒剛受了傷,別干太多活。」

李神醫開的葯中頗有幾味甚是難熬,藥鋪的人特別關照過,七分火,三分燜,隔水煎煮,等到一碗葯熬好,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辰。

常四老爹小心翼翼地將葯湯灌進古平原的口中,吁了口氣:「唉,這下子總算好了,古老弟有貴人相助,看樣子這條命是保住了。」

常玉兒侍立一旁,聽到這兒,不由得悄悄低下頭去。此刻她心裡在想:「爹不知道,其實這個人的命是保不住的,除非……除非我救他。可是爹要是知道了,會讓我救他嗎?就算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救了他之後,這一生也是不能嫁人的了。不行,就算他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也不能用女兒家的清白之軀去換他的性命,這實在是辦不到的事情。」

常四老爹哪裡知道女兒在想些什麼,兀自興高采烈地說:「這算是死裡逃生。依著我說,也甭找什麼仇人了,等他醒了,第一件事肯定是要急著回安徽去,他們母子分離足有五年了,這一廂見了面,必然是歡喜得緊。玉兒,我明天就去給古老弟多多買些禮物,讓他帶回去孝敬高堂。」

常四老爹的話聽在常玉兒耳里如同鋼刀剜心,她想到遙遠的千里之外有一位白髮老母在苦盼兒子歸來,但兒子卻要命喪異鄉,今生今世母子再難相見。又想到自己自幼喪母,若是能再見母親一面,就是死了也千肯萬肯。一念及此,常玉兒再也把持不住,一捂嘴推開房門跑了出去。

「這孩子,怎麼好端端地……」常四老爹搖了搖頭,給古平原掖好被角,自己也走了出去。

這一夜,月白風高,滿天雲彩都被大風吹得乾乾淨淨。打過定更之後,常玉兒摸黑從自己的房間里走了出來,她走兩步,又停一下,回頭再看看自己的房間。就這樣終於來到古平原所住的客房前。

常玉兒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件事情她想了一晚上,已經有了決斷。但此刻伸手去拉房門,卻還是經不住地顫抖起來。

房門到底還是開了,常玉兒走進去,反手帶上了門。冷月無聲,只有月光照見一道秀長的身影,常玉兒慢慢地解開了自己的衣帶……

「哎喲,可餓壞我了。」天邊連魚肚白都還沒起,已有一個人跌跌撞撞從常家的西廂房走了出來。這人是劉黑塔,他這一覺足足睡了一天一宿,凌晨時分醒來,只覺得腹中十分飢餓。他自己也奇怪為何會回到了家中,但他是個大胃漢,一餓起來什麼都顧不得了,先奔後廚找吃的。

去後廚的路上正好經過古平原所住的客房,劉黑塔想也沒想就要邁步走過。忽聽門樞一響,房門開了,從內走出一人。

這時候天還一點都沒放亮,劉黑塔又是剛睡醒,也沒細看便道:「古大哥,你病好了?」

「啊!」出來這人顯然是沒想到外面會有人,驚呼半聲,又很快地掩住自己的嘴,僵立在當場。

劉黑塔聽出是常玉兒的聲音,再定睛一看果是如此。這一下把他也嚇傻了,結結巴巴問:「這……這……妹子,你這麼早到古大哥房裡做什麼?」

「不要問,不許和爹說!」常玉兒回過神來,知道不能久待,丟下一句話就往自己房間走。

劉黑塔此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什麼飢啊飽啊的,全都拋在腦後。他見常玉兒衣裳雖然整齊,可是雙頰通紅,神色慌亂無比,頭上簪橫發亂。他可不傻,一見妹子這樣,不由得怒喊道:「是不是姓古的欺負你了?」

「你喊什麼!」常玉兒怕被爹和李嫂聽見,沒辦法只得回身低低喝道,「沒有的事!」

「那……你為什麼?」

「不要問。別和爹說,也不許和任何人說,更不許再提,不然大哥你就是逼我去死。」常玉兒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一句話鎮住了劉黑塔。劉黑塔與她從小一塊長大,從沒見過妹子這般模樣,一時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我說的話,大哥你記住了!」常玉兒雙眼直視劉黑塔,見他木木地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匆匆而去。

劉黑塔果真和誰也沒說,一則他完全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二來常玉兒的語氣的確是嚇住了他。他知道自己這個妹子性子剛烈,萬一把她惹急了,可不是鬧著玩的。但這件事就此成了一個大疙瘩,憋在他的心裡。

陳賴子再次見到王天貴是在半夜,王天貴的管家悄悄把他引到太谷城邊的小南河畔。這條小南河的水是有名的好,附近人家做汾酒都用這裡的水,釀出來的酒水甘郁清洌,口感甚佳。

不過陳賴子今兒可是沒了喝酒的心情。他剛走到河邊就聽到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仔細看去,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正被人捆在河堤上,身上的衣裳破碎,處處都是血跡,看樣子已受了好一陣子拷打。有兩個人惡狠狠地按著他,其中一個把他的手按在一塊卧牛石上,邊上一個頭戴歪帽的漢子正在用牛皮靴的硬跟,死力踩著那隻不斷抓撓著的手。

陳賴子是地痞,打架出血都不在乎,可看那年輕人被整治得活像屠宰場里待宰的豬崽,心裡不由得也有些發寒。

王天貴其實早就發現他過來了,卻裝作沒看到一般,咳嗽一聲讓人讓開,自己走到卧牛石邊,半俯身和顏悅色地說道:「小季,按說我王天貴待你不薄啊,我的私賬都交由你來管,月份錢你比和你一起進店的夥計多一倍,你怎麼還敢私拿櫃銀,你不知道這是票號的大忌嗎?」

那小夥子氣息微弱地嘟囔了一句什麼,王天貴勃然變色。

「沒拿?嘿嘿,我看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說罷,他把頭一擺,旁邊的「歪帽」又狠狠跺了一腳下去,小季慘厲的呼號在河灘上再次響起。

「別,別打了。我說了,是我乾的。」

「銀子呢?」王天貴眼裡射出寒光。

小季抬眼看了一眼王天貴:「大掌柜,我說出來,您千萬饒了我。」

王天貴放緩了語氣:「那是自然,年輕人嘛,誰沒辦過錯事兒?你既然認了,只要下不為例,養好傷還回票號里。」

「哎。多謝大掌柜。」小季艱難地點點頭,「銀子在我家後院的雞舍里,你們去的時候可別嚇著我媽,她年歲大了……」

王天貴不等聽完轉身就走,「歪帽」跟了兩步,問道:「真的放了?」

「哧!」王天貴笑了,「怎麼能放?你沒聽我說嗎?他替我管過私賬,要是他懷恨在心,那是甩不掉的麻煩。怎麼辦,你自己心裡有數!」

「是!」

王天貴走到陳賴子身邊,瞟了他一眼,道:「邊走邊說吧。」

陳賴子跟在王天貴身後,往後再看去,就見那「歪帽」指揮著兩個人正在往小季腳上拴石頭。

「沉河!」陳賴子驚恐地想,他再望向王天貴的背影,只覺得那背影越發的陰森。

「說吧。」王天貴的聲音傳過來,雖不大卻把陳賴子嚇了一哆嗦。

陳賴子小心翼翼地賠上笑臉:「聽說劉黑塔拿回來的銀子是在太原賣了一車的『喜貨』賺進來的。當時為了慶祝小皇爺登基,太原城裡最缺的就是這批貨,結果賺了大錢。」

「原來是這樣……」王天貴沉吟著,「想不到還真讓這老小子誤打誤撞碰上了好運氣。不過這件事不能善罷甘休。」

陳賴子一聽王天貴還要謀常家大院,他一想到劉黑塔,頭就禁不住地疼,訥訥道:「大掌柜,您要好宅院,這太谷縣城裡還有好幾家呢,都是軟柿子,隨便您捏。怎麼就偏偏看上常家大院了呢。」

說著,幾個人已經走到了無邊寺白塔附近,王天貴先不忙答陳賴子的話,轉頭吩咐管家:「記著,明天到會館裡給小季立個無名牌位,然後送到寺里超度。」

等管家答應了,他才對陳賴子說道:「你知道什麼,那常家大院往上數三代,出過鼎鼎有名的一位大商人,當年可稱是晉商領袖。現在晉商不比從前,鋒芒已然被各大商幫遮蓋許多,要是再沒人出來登高一呼,只怕過幾年連我們本省的生意都保不住了。」

王天貴彷彿有些傷感,略停了停才說道:「京商有個李萬堂,徽州是胡家父子,再加上洞庭商幫的陳七台、龍游商會的顏鶴年、十三行的伍鈞林……這些人都是我晉商的大敵。可笑現在的晉商個個鼠目寸光,沒人能看得清這個道理。」

「那是,誰能有王大掌柜站得高看得遠。」陳賴子忙不迭地拍馬屁。

王天貴「嘿嘿」一笑:「所以我必須要重振晉商,把上面說的這些人一個個全都打垮。這第一步就是要常家的宅子,那裡的風水好,就是所謂的『潛邸』,是我王天貴一飛衝天成為晉商龍頭的地方。你明白嗎?」

陳賴子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王天貴帶著些嘲弄的眼神看著他:「這些事你不會懂,你要是真能懂,我也就不會說給你聽了。不過下面這件事,你不僅要能聽懂,而且要能辦到,否則……」說著他有意無意地往河灘那邊看了一眼。

「是……是,小的明白,一定辦到。」

「那就好。」王天貴方才邊走邊想,已經想好了辦法,此時一步步地向陳賴子吩咐著,末了說道:「官府那邊你不用管,一切有我。其餘的事情你都要安排妥當。」

「是。」陳賴子聽了一身冷汗,暗道王天貴這老小子可真毒,看來這回常家是完了。

李神醫的「葯」真靈,古平原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到了第三日,已經能下地行走了。只是他卧病昏迷這麼久,身子實在是太虛,要調養好至少也要一個月。古平原醒了之後,也不清楚自己為何竟會到了常四老爹的家。常四老爹就將事情的整個經過一五一十講述一遍,古平原這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又回過來,對常四老爹自是感激不盡。

「老爹,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對我真是如同再生父母一般。」古平原醒來後的第三天晚上,便在飯桌上當著劉黑塔與李嫂的面,給常四老爹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常玉兒沒在場,這幾日她只禮貌性地見了古平原一面,隨後就躲在閨房中,盡量避免與古平原相見,常四老爹與李嫂還當是姑娘家不好意思見陌生人,只有劉黑塔隱隱約約明白一點兒。

常四老爹趕緊把他一把扶起來:「可別這麼說,要說救,你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了我們常家,也是我們常家的大恩人。古老弟,你只管在這兒安心養病,等病好了,我幫你雇車回安徽。」

想到家,古平原百感交集,他醒後感念寇連材為己而死,心痛不已,又想到他當初勸自己的話,決定聽這位已經不在人世的小兄弟的勸,不再到京城去尋仇,權當是用這種方法來告慰寇連材的在天之靈。

「我想儘快回去。」

「不急不急,你病才剛好,不養好身體,萬一又在道上複發怎麼辦?至於長毛軍的事情,我已經找人細問過了,長毛拿下武漢之後,順流而下直奔杭州,目前大軍正在圍困杭州,安徽安然無恙,你不必擔心了。」

這在古平原是個難得的好消息,他心情一好,身體也跟著大好。雖然每日遵醫囑只能在房前屋後走走,但精神自是大不一樣。

隔天清早,古平原起床後從懷中拿出一根玉簪,定定地看著。這根簪子是當初他在家鄉時,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子送給他的。二人其實私下裡已經有了婚姻之約,只不過古平原從龍門舉子變成關外流犯,早已不敢再想這段姻緣。可是玉簪他卻始終留在身上,再苦再難,沒有動過變賣換錢的心思。就像這一次從關外私逃,他身上什麼都沒帶,唯獨把這根玉簪放在貼身的衣物中。

「古公子,我做了棗泥方糕和莜麵栲栳。待會兒你可多吃點。」古平原正在出神,李嫂敲敲門走進來,笑呵呵地說。

說起栲栳的大小,有句詩形容得非常好「栲栳量金買斷春」。栲栳是一種麵食,配上羊肉臊子,再加上各種作料,不但讓人食慾大開,而且製作栲栳用的莜麵與羊肉,對大病初癒的古平原恢復體力也是極有好處的。山西大棗更是天下聞名,李嫂做的棗泥方糕香氣四溢,實在是手藝不凡,古平原笑著點點頭。

李嫂見他應了,笑著轉身離開。一轉過屋角,常玉兒正等在那裡。李嫂笑道:「行了,人家古公子高興得很。」

常玉兒臉上泛起紅暈,一抿嘴就待轉身而去,早被李嫂一把扯住。

「我說玉兒。」李嫂臉上似笑非笑,「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要是想些什麼,可別瞞著我。」

「李嫂,你說什麼呢,我不懂。」常玉兒大窘,甩手就往後走。

李嫂大樂,跟著後面說:「不懂?那為什麼巴巴地做了好吃的給人家,還非得說是我做的?」

「你……」常玉兒又氣又急,正窘得說不出話,前面大門處突然傳來如山響般的敲門聲。

山西雖然是北地,但靠近京師,禮儀上也都效仿京城,平素鄉里來往都客客氣氣。常家大院的大門上有門環,一般來訪不過輕叩幾下罷了,從沒有人這樣疾風密雨地叩門。

李嫂與常玉兒都是女人家,彼此對望一眼,眼神中都帶了驚慌之色。

古平原也聽見了,披著衣服從屋中走出來。

叩門之聲持續不斷,又密又急,簡直就像是官府來抓逃犯一般。古平原心裡有「鬼」,暗道一聲:「不好!莫非是奉天大營的人追來了?」偏偏這時候常四老爹和劉黑塔又到鹽場去了,連個能出來打圓場的人都沒有。

古平原心裡也有些發慌,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趕快從後門逃出去。想了一想他又鎮定下來,要真是官府來拿人,搞不好堵了後門,跑出去是自投羅網。反不如常家大院屋多宅深,真要是藏起來不是那麼容易被人找到。

「李嫂,你先不要開門,隔著門問問什麼事?」古平原聽敲門聲持續不斷,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個了局,便出了個主意。

李嫂猶豫著走向前院,古平原與常玉兒都跟在她身後,古平原看了常玉兒一眼,常玉兒發覺了,將頭微微側向一邊。

「誰啊?」李嫂聲音不大地問了一句。

「出來,出來,常家的人快點出來!」門外的人敲了半天正不耐煩,李嫂這一應聲,他們頓時又高喊起來。

「到底是誰,我們家老爺不在。」

「我呸,常四這老小子也配稱老爺,我們才是縣大老爺派來的呢。快點開門,再不開門就要砸門了。」

古平原聽門外果然是縣衙門的人,臉「刷」的一下子就白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方才還想躲在常家大院,此時卻又意識到這個主意極蠢無比,要是當街被抓到,他可以對與常四老爹相識一事矢口否認,可要是在宅子里被差役捕到,就真是害了常家了。

想到這裡,古平原不敢遲疑,見李嫂要開門,連忙叫道:「先別開!」

李嫂一愣,轉回臉看著他。

「李嫂,請你等一會兒再開門,我先從側門出去。」

「古公子,你這是……」

「別問了,我不能連累你們家。」說著,古平原掉頭就往外面走。

「等一下。」古平原的事情李嫂不知情,可常玉兒早就從父兄那裡得知了,她一看古平原的臉色就猜到他想幹什麼了。常玉兒低頭想了一想,先對李嫂說:「你先應付幾句,拖住外面的人。」

說完也不等李嫂回話,又對古平原說:「請隨我來。」

常玉兒邁步往後院走去,古平原莫名其妙地跟在後面,幾次想問都咽了回去。一是與常玉兒不熟,二是雖然沒打過交道,但古平原看人很准,一眼就看出常玉兒是個胸中大有丘壑的女子,不會無緣無故讓自己跟來後宅。

果然,常玉兒三拐兩拐,把古平原帶到一處房前,眼睛並不看古平原,只是低聲說道:「你進房中去躲,房後池塘靠近山牆的地方有個暗洞,是將小南河水引進來的活源。真是要逃,只要推開後窗跳出去,從暗洞出去便是。」

古平原恍然大悟,一揖到地:「多謝常姑娘。」

常玉兒閃身避開,不好意思道:「不能留李嫂一個人在前面,我走了。」

古平原看著常玉兒的背影消失,這才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一進門就有一股似麝似蘭的香氣撲鼻而來,說不出的好聞。再看房中擺設雖然陳舊,卻處處流轉著女兒家的婉轉氣息。窗前有一張玉梨雕花的梳妝台,上放剔紅牙盒,裡面不用問都是胭脂豆蔻。菱花銅鏡抹得乾乾淨淨,絲毫不見灰塵。

古平原這才知道這間是常玉兒的閨房。他是客人身份,怎麼好進雲英女的閨閣,可眼下實在是顧不了這麼多了。屋裡前後兩部分用一張六扇屏的屏風隔住,不用問後面就是常玉兒的香榻。

古平原猶豫再三,抬腳向後走,他要看看那扇後窗在哪裡,以免事急慌了手腳。屏風後不遠就是後窗,古平原仔仔細細看了看後面的情形,確與常玉兒所言相符,逃起來煞是方便,這才放下心來。

這後半間房裡有不少女兒家的私密之物,古平原知道在此不妥,回身想要到門前去坐。誰知走得慌張,不經意間從床邊帶下一件東西,這東西落在地上,古平原定睛一看,不由得大是尷尬。

竟是一件薄如蟬翼的貼身褻衣。

古平原想了又想,不敢伸手去碰,可又怕常玉兒誤會自己亂動女兒家的衣物,沒奈何只得輕輕拿起。褻衣入手輕柔,一股香氣幽幽傳來,上面好像還留著常玉兒的體溫。古平原並非登徒子,卻也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鎮定心神,將褻衣放好。他回身走到門前,拉過梳妝台前的棗木小凳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全副心神都放在耳朵上,一絲不敢輕忽地留神著前院的動靜。

過了好長一陣子,也沒人到後面來搜檢,古平原心下奇怪,卻又不敢貿然出去,只急得是心火上浮,恨不得有雙千里眼順風耳才好。

就這麼等啊等啊,也不知過了多久,總算聽到腳步聲往後院來。沒聲音盼聲音,有了動靜古平原的心卻一下子提了起來。他急忙起身,輕輕幾步走到後窗旁,眼睛直盯著那扇屏風,若是有人進來卻不開口,他便要順著窗戶跳出去了。

好在來人先是輕叩了幾下門,接著方說:「古公子……」

是常玉兒的聲音,古平原這才把心放下一半,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沒有答話,因為他不知道門外到底是個什麼情形,也許常玉兒受了什麼脅迫,這也是不得不防的一件事。

常玉兒再敲幾下門,見無人應聲,這才推門走了進來。她轉到屏風,見古平原張著眼睛看著她,知道他心裡緊張,開口就道:「古公子放心,那些人不是來抓你的,而且都已經走了。」

古平原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只覺得虛驚一場,心裡又有幾分好笑,問道:「究竟是什麼人?」

常玉兒剛要答話,眼波一轉看見自己之前搭在床欄的褻衣,此時卻被放在了床上,不用問必是古平原動過了。她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心中又羞又氣,想瞪古平原一眼,卻又實在不好意思看向他。

古平原隨著常玉兒的眼神看過去,心裡叫聲「糟!」想開口解釋卻擔心越描越黑。正遲疑間,常玉兒已經一轉身向門外走了出去。

古平原心裡也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他隨著常玉兒走到前面堂屋,意外地看見常四老爹和劉黑塔都在,擔心常玉兒向父兄告狀,這可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的麻煩事。

好在常玉兒什麼都沒說,只是向常四老爹點點頭,示意她已經將古平原帶了來,便從側門走了出去。

古平原這才看清,常四老爹與劉黑塔臉上都有煩憂之色,他知道這肯定和方才前門的吵鬧有關,問道:「老爹,您不是和劉兄弟一起去了鹽場?」

「唉,這不是有鄰居趕去報信,才趕了回來。」常四老爹愁眉不展。

「方才來的是什麼人?聽他們說好像是縣衙門的差役。」

劉黑塔「嘿」了一聲,介面道:「不只是差役,什麼人都有,都是買了我們家運回來的鹽的客人。」

不是債主也不是捕快,古平原大出意外:「難不成是生意上出了事?」

「古老弟。」常四老爹接二連三受到打擊,精神已有些支撐不住,他微微顫著音道,「我們拉回來的鹽出了問題。不管是交給官府的官鹽,還是零售出去的鹽都被人退了回來,說是奇苦無比,無法下咽。我方才嘗了一下,可不是嘛,這……這可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怎麼會呢?」古平原見被退回的鹽都堆在當院,他也拿起一把細細拈著,看上去是細白上好的食鹽,可放一點在嘴裡,果然苦不堪言。

古平原皺著眉頭吐了出來,回頭問道:「難道賣貨之前,老爹沒嘗過這鹽?」

「老爹嘗了,我也嘗了,是好鹽沒錯。可就不知為什麼,現在全都變了苦鹽。」劉黑塔悶悶的聲音傳來。這件事簡直要把這莽漢的頭都氣炸了,可偏偏眾口一詞,就彷彿當初常家是故意賣的苦鹽。

「除了賣出去和上繳官府的鹽之外,我們手裡還有沒有這一批的存鹽?」古平原急急問道。

常家父子對視一眼,搖了搖頭。忽然常玉兒的聲音響了起來:「有,我留了些放在廚房自家用。」她憂心家裡,躲在隔間一直都沒離開。

常玉兒很聰明,不等古平原再說話就直奔廚房,將那瓶咸鹽取了來。開瓶一嘗,果然是好鹽。

劉黑塔這下子可逮著了,咧開嘴就喊:「怎麼樣,我說咱們家賣的是好鹽吧!」

古平原直擺手:「劉兄弟,這沒有用。你自家拿證據根本就沒人會相信你。現在要搞清楚的是,為什麼賣出的好鹽變了苦鹽。」

「就是搞不清楚這一點才為難,別人家賣出的鹽都沒有事,唯獨我們家的鹽變了味,這到底是……唉!」常四老爹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老爹,您現在準備怎麼辦?」古平原一邊想一邊問。

常四老爹的聲音很痛苦:「賣宅子,還錢!」旁邊的劉黑塔與常玉兒聽了,臉上都是一片慘然。

「對了,就是這麼回事!」古平原思索著點了點頭,「就是為了這處宅子,所以有人下了黑手!」

「古老弟,你把話說清楚一點,我怎麼聽不懂?」常四老爹張惶著看向他。

「其實幾句話就說明白了。上次您說找人借錢,沒人肯借,只有陳賴子肯借給您,然後他就心急要奪這處宅院。現在您還上了錢,沒幾天就又來了這麼一齣兒,分明是有人不甘心,一定要得這處宅子而後快。這才買通了官府和客人,硬說您的鹽是苦鹽,非要逼您賣宅院不可!」

常四老爹是老實人,想不到背後有人會這樣坑害自己,聽了個目瞪口呆。常玉兒卻是個明理的,兩下一印證,就覺得古平原說得不差,開口道:「那麼多買鹽的,只要找出幾個肯說實話的不就……」

古平原搖頭打斷了他的話:「要謀這處宅院的人既然能買通官府,必然勢大,恐怕不會有誰敢為了你們常家出來做證。」

這話不假,常四老爹一聽,剛剛點亮的心又絕望了。劉黑塔鼓著腮幫子道:「這麼說,還是陳賴子搗的鬼,我找他去!」

「劉兄弟,我聽你說過,那陳賴子不過是個潑皮無賴,要說用高利貸占些便宜這說得過去。可現在這情勢,背後搗鬼的人分明是要藉機壓價買下常家大院,這就說不過去了。他一個放印子錢的無賴鐵了心要這麼大的宅院做什麼?要依我看,陳賴子不過是個馬前卒罷了,我們還是要弄明白誰才是幕後黑手。」

常家人現在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古平原身上,一家三口都看著他。古平原儘管見事明白,但倉促之間哪能就想出什麼好辦法,一時間不由得緊皺雙眉。

幾個人正在互相呆望的時候,天空中傳來幾聲尖利的哨響,從常家大院的上空飛過幾大群白鴿,鴿群整齊劃一,白羽閃閃,煞是好看。

古平原在關外的時候就幫軍營養過信鴿,儘管這時候滿腹心事,也不由得贊了一句:「好俊的鴿子!」

常四老爹見古平原為自家事勞神,心裡老大過意不去,主動介面道:「是街上的賭局養的,開白鴿票用的。」

「白鴿票?」

「是這幾年才流到山西的賭博法子,關外可能還沒有。」劉黑塔平素也喜歡到賭局去小玩兩把,見古平原感興趣,索性說給他聽。

這白鴿票是從廣東開始,逐漸傳至全國的博彩術。其實就是從《千字文》里取八十字,從「天地玄黃」到「鳥官人皇」,每個字都可以下注,開彩時用白鴿銜紙團的方式以示天意公平。投買者圈十個字為一票,開彩開出來,以中字多少決定是否中彩及彩金等級。

「你看,我昨天還去買了一注,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中?要是真中了一注大的,老爹就不用賣房子了。」劉黑塔從身上摸出一張蓋著賭局印戳的紙票。

常四老爹心裡煩惱,卻還是教訓義子:「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賭要是能發家,母雞也能變鳳凰!」

常玉兒勸道:「爹,大哥這不也是為了家裡。」常四老爹搖搖頭不響了。

古平原拿過「白鴿票」反覆看著,眼前忽然一亮。

「有辦法了!」

古平原這一句話,對常家人來說無異於金聲玉音,常玉兒張大眼睛看著他,眼裡滿是希冀。

劉黑塔更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古大哥,我就知道你一準有辦法。快說,快說!」

「別急,我先問問老爹。」古平原說著轉向常四老爹,「我有一計,弄得好就能讓那幕後主使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要是弄得不好,也能把常家大院賣出個高價,免得讓人低價買走。老爹看怎麼樣?」

「這……」常四老爹思來想去,終於下了決心,「行,就這麼辦,反正沒有你這一計,我終究還是要把這宅子賣了。」

「那我可就說了,我們只要這麼辦……」古平原身子前傾,將自己想到的辦法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等他說完,劉黑塔大是興奮:「古大哥,真有你的。嘿嘿,這一次饒那廝奸似鬼,也要吃咱的洗腳水。」

常玉兒聽他說得不雅,臉上一紅,插口道:「只是……」

古平原忙道:「常姑娘有話請說。」

「那人要是不上這當,而白鴿票又沒有賣出去那許多,搞不好常家大院就要低價易主了。」

古平原此時越想越覺得有把握:「這幕後黑手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來跟常四老爹談買賣,卻非要使這鬼蜮伎倆,說明其人貪心。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謀奪常家大院,說明其人必欲得之而後快。就憑這兩點,我斷定他非中我的計不可。」說完他目視常玉兒。

常玉兒不敢看他,點點頭又將視線落在腳下。

常四老爹嘴角總算露出一絲笑意:「黑塔,你平時總說我不讓你做這個,不讓你做那個,現在你既然跟賭局熟,這件事就交給你去做。古老弟還是不方便出門,至於我……不願進那勞什子地方。」

劉黑塔答應一聲,古平原忙跟了一句:「一定要找一家通省都有分鋪的大賭局。」

「好嘞。」劉黑塔取了房契與地契,甩開大步直奔賭局而去。

太谷別看只是個縣城,卻是山西出了名的錢櫃,賭局在這兒是不愁沒有生意做的。最大的一家賭場稱作「大昌賭場」,就開在縣衙附近的寶齊街上。

劉黑塔其實賭癮很大,只是礙於身上銀兩不多,所以平素強忍著只隔三岔五來個一兩趟。這一回賭得這麼大,他心裡除了患得患失之外,還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

等來到「大昌賭場」近前,劉黑塔從十級台階下往上看,就見大開扇的黑漆門嵌著銅鉚釘,被來來往往的人群摸得個個發亮,不斷進出的賭客如同長流水,擋住大門,一眼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嘿,這群王八蛋生意可真好!等將來老子有錢了,也開它一爿賭局好好過過癮。」

每家賭場里都少不了有群不入流的混混痞子專給豪客打下手,事後等著抽條子。劉黑塔雖然不是豪客,不過他為人大方不吝嗇是出了名的,也就有人願意給他捧場。一見劉黑塔進來,好幾個混子都圍了過來,點頭哈腰:「劉爺,您來了,好長時間沒見了。」

「這不是到關外做買賣去了嗎?」

「喲,瞅您這氣色必是發了大財,恭喜恭喜。這場兒劉爺好幾個月沒來,路子不太熟了吧,我這兒有畫好的路圖,您要不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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