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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沒有「對的」玩法,就用「我的」玩法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1

過河之後,再往前走不到三天,便可到往黑水沼去的最後一個市鎮——高頭營。駝隊事先算好了時間,天剛擦黑的時候來到鎮上,打算好好休整一夜,備好糧草和水,天明就出發。

這個鎮子除了老齊頭之外誰都沒來過,不過就連老齊頭牽著頭駝在鎮中央走,也是一邊走一邊大皺眉頭。

這鎮子實在是破,舉目望去就沒有一間房子是好的,不是門扉少了半片,就是屋頂漏了半邊。鎮子南頭直通北面的一條大道上冷冷清清,不見一個人影,偶爾有幾條野狗閃出來,見了人也不躲,反倒是齜著牙,眼裡直放光。

駝隊里只有常玉兒騎著一匹小黑馬,她看著地上打的「鬼旋風」,心裡有些害怕,往劉黑塔那匹駱駝邊上靠靠,低聲說:「大哥,這地方怎麼看起來讓人心裡發慌呢?」

劉黑塔滿不在乎地一咧嘴:「放心吧,不過就是個破鎮子罷了。你是少出門,要是經過災荒的地界,整個縣城人都跑光了,比這嚇人。」

老齊頭也回過頭說道:「常姑娘不用怕,這裡本是通往黑水沼的必經之路。自從沒有商隊再來闖黑水沼後,也就漸漸破敗了。我擔心的是,鎮上的那家客棧可別也歇了業,那咱們可就連補給都沒處淘弄去。」

話音剛落,古平原一指前面。

「那不是客棧的燈籠嗎?」

果然,兩個大紅燈籠在初昏的夜色中格外醒目,左面燈籠上寫著「朋自遠方」,右邊的是「不亦樂乎」。來到近前,早有夥計聽見駝隊的蹄聲迎了出來,古平原看看客棧的招牌。

「一道客棧!」

「對了,就是一道客棧。往前去只有一條道。」這夥計可夠凶的,完全不像別家店裡那點頭哈腰、滿臉帶笑的店小二,而是板著個臉,活像駝隊眾人欠他二百吊錢似的。老齊頭問他兩句,他答一句,問他一句,他答半句。

「喲,幾位客官可別見怪,我們當家的就是這脾氣,他哪兒懂得招呼客人啊。他原來是個廚子,這不,客棧實在是不賺錢,夥計都走了,這才讓他跑出來替幾位牽駱駝。」剛走進當院,從房裡迎出來一個濃妝艷抹的馬臉女子,一聽這話就是個問一句答十句的主兒。

老齊頭拋下那漢子,問那婆娘:「我怎麼記得這客棧是老兩口開著呢?」

「您說的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兒了?這店啊,是我們夫妻倆盤下來的,原想著給路過的商隊提供個方便不是,可是爺們偏偏不往這邊來。你們要是晚來一個月,搞不好這店就徹底歇了。」

「那倒是我們來著了,還沒請教內掌柜的貴姓?」

「我姓施,那邊是我當家的,姓董。」

常玉兒聽得一樂,敢情這越丑越作怪的女人叫「董施氏」,可真應了那句「東施效顰」了。

「東施」瞥了一眼常玉兒,見是個俏靈靈的大姑娘,知道把自己比下去了,心下就先有三分不喜。她不理常玉兒,拿眼睛一掃駝隊,就看到了一身書卷氣的古平原,連忙湊過來道:「看這位大概是老闆吧,怎麼稱呼啊?」

「哦,我姓古。」古平原受不了她身上那股濃濃的香粉味,往後略退半步,「駝隊要備糧草,人要帶乾糧清水,我們要在這裡住上一夜,明早出發。」

「知道了,都有都有,我讓我們當家的去辦,明兒一早就備好,准誤不了事。」「東施」笑吟吟道,有意無意靠近了駱駝,伸手去摸貨袋。

「哎,這是咱們帶的貨,碰不得。」劉黑塔看這一批貨看得極嚴,用馬鞭一撥那女人的手。

「東施」訕笑著點點頭:「那我去給各位準備吃食,少陪了。當家的,你來安排幾位住下,別忘了燒熱水伺候著。」說完轉身走進裡屋。

這客棧不大,夥計們擠一擠,三五個住一間房,連堆雜物的房間都騰了出來,這才夠住。古平原與劉黑塔,老齊頭與孫二領房各自一間,輪到常玉兒時,「東施」跑了出來。

「大妹子,那些大男人睡來睡去的床鋪哪是姑娘家睡得的。乾脆到我房裡睡,我們兩口子睡到客房去。」

常玉兒本就嫌房間不幹凈,想著掌柜的房間說什麼也要比客房好些,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她同意,眾人自然也就沒有二話。

等全都安頓好了,再吃完飯,天色就已經大黑了,有那貪睡的夥計甚至已經打起了鼾聲。「東施」的丈夫也就是那姓董的廚子進到客房,一見老婆就皺起眉頭,埋怨道:「你怎麼想的,讓我連夜去備草料,這明明來了財神爺,怎麼不藉機多留他們兩天?」

「財神爺?你別做夢了。幾份草料,幾個店錢就叫財神爺了?真是眼皮子淺。」「東施」白了他一眼。

「你不是又想……他們人可不少,這事兒可做不得!」董廚子一愣,旋即壓低了聲音。

這家店其實是半白半黑,「東施」兩口子逮到落單的肥羊從來沒放過。只是古平原他們是一大幫的駝隊,人多勢眾,董廚子擔心羊沒吃到,反倒崩了牙。

「豬腦子,這駝隊有什麼好下手的。隔老遠就聞得出來,帶的都是藥材,就是弄到了,怎麼脫手?」

董廚子糊塗了:「那……那你是想要……」

「你不是總合計著不想在這兒小打小鬧,想投奔一百里外黑鴉嶺的廖魔王嗎?」

「這事兒我說了好長時間了,你不是不同意嘛。」

「那是因為沒有好的見面禮,上了山難道當小嘍啰去?老娘可不幹。」

她見丈夫還沒明白,指點著說道:「你看這夥人裡面不是有個小浪蹄子?長得別說還真水靈。廖魔王三個月前死了老婆,現在什麼都不缺,就缺個如花似玉的壓寨夫人。」

董廚子恍然大悟,翹起大拇指:「老婆,真有你的,這招行。不過咱們怎麼把人帶出去呢?」

「說你是豬腦子,你還真是比豬還笨。」「東施」一指樓下,「你以為我為什麼把她安排到離大門最近的房間?我方才已經把那窗插弄鬆了,等夜深人靜,你翻進去,用蒙汗藥把人一蒙,神不知鬼不覺。這破客棧咱們也不要了,帶上細軟銀子,套上馬車直奔黑鴉嶺。不用多,只要半個時辰之內沒人發現,那就萬事大吉。」

「好!」董廚子歪著嘴一笑。

駝隊眾人趕了將近十天的路了,好不容易有個安穩地方落腳,個個睡得是順心暢意。按慣例,駝隊不管住在什麼地方,都會安排人守夜,可是董廚子用了兩瓶好酒將守前院的夥計誘到後廚灌倒。如此一來,前門便是暢通無阻了。至於在後院看著藥材的夥計,哪裡想到前院會出這樣的亂子。

三更天剛過,「東施」兩口子就躡手躡腳套好了車,把大門的門閂卸下來。都準備好了,這才把常玉兒那間房的窗戶撬開,董廚子一扳窗框,身子一縱輕輕落下,人就進了屋裡。

常玉兒幾日勞頓,也是累了,卧在床上香甜安睡,絲毫沒發覺屋裡進來了惡徒。董廚子借著月光一看,這姑娘眉清目秀、雙頰帶暈,真是個睡美人。他心裡想,把她獻給廖魔王去折騰真是可惜了,不過立了這份大功,我非弄個副寨主當不可。

他心裡做著副寨主的美夢,從懷裡拿出撒了蒙汗藥的布巾。剛想動手,忽然又想到,這把人一扛出去,就在那婆娘的眼皮底下了,這麼漂亮的人兒連碰都沒碰過豈不可惜?想到這兒,他又動了色心,大著膽子將手從被子里伸進去,奔著常玉兒的胸前就摸來。

這是他色迷心竅糊塗了,其實他先把常玉兒蒙倒了,再怎麼胡來,常玉兒也是無可奈何。不過他沒這麼做,直接就霸王硬上弓,手一伸進被窩,常玉兒就是睡得再實也不會沒有感覺,一睜眼發現一道黑影彎腰站在窗前,頓時嚇得魂都飛了。

「啊!」常玉兒剛喊了半聲,董廚子反應也不慢,一見姑娘醒了,抬手就把蒙汗巾捂在她的口鼻上。常玉兒伸手去扳卻哪裡扳得動,沒一會兒就身子癱軟昏了過去。

「你怎麼把她弄醒了?」「東施」從窗口伸頭進來不滿道。

「行了,行了,你就別說了,趕緊把人弄出去。」董廚子把常玉兒用大被一卷,兩口子一遞一抬,就要把常玉兒裝上馬車。

這真應了「東施」那句話,只要馬車趕出鎮,駝隊的人即便發覺了,再想追也無異於痴人說夢,因為壓根兒就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追。就算報官也沒有用,當地的官吏諱匪如畏虎,不可能為百姓出頭去攻山剿匪。更何況依著常玉兒的性格,肯定不甘受辱,非把一條命送到黑鴉嶺不可。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也真合著常玉兒命不該絕,偏偏來了一個救星。

古平原這些天就沒有睡過一天安生覺,包括這個晚上也是如此。他始終在琢磨著能不能過黑水沼,一天沒看見黑水沼,他就一天睡不實。所以儘管隔床的劉黑塔呼嚕打得震天響,古平原仍是迷迷糊糊一夢三醒地打著盹。

常玉兒的那半聲喊,別人都沒聽見,只有古平原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一來他沒睡實,二來常玉兒的房間就在他這間房的樓下。他聽見了之後,原想著大門前有夥計守夜,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但緊接著又想到樓下的常玉兒,覺得有些不放心,便悄悄起身,推開房門向下看去。

這家客棧的二層小樓,一條過道都露在外面,連著一間間的房間,所以古平原從過道的欄杆往下望,整個前院都在眼裡。借著一盞昏暗的風燈,他只看了一眼,就發覺事情不對。說時遲那時快,常玉兒的半個身子已經被抬到了車上,要是人一上車,打馬飛奔,能不能攆上可就不好說了。

也就真虧了是古平原看見了,換成別人非大呼小叫不可,等把人都招呼起來,再跑下樓,馬車早就沒影了。古平原有機變之才,眼光一掃看見旁邊有兩個風爐,爐上是讓客人自己燒熱水用的熟銅水壺,他伸手就抄起一個,往樓下那匹套著馬車的馬身上砸去。

目標不小,想要砸上並不難。連水壺帶裡面的水加在一起也有十幾斤的分量。馬頓時就驚了,一尥蹶子,董廚子嚇得趕緊上前去拽韁繩。

就這麼會兒工夫,古平原回身把劉黑塔叫醒了,說是叫,其實古平原用撥油燈的簽子狠狠扎了他一下,劉黑塔睡得再實也受不了。

「哎,哎,怎麼回事?」劉黑塔一疼,翻身坐了起來。

「這是黑店,有人在院子里要劫你妹妹!」古平原用最短的話把事情交代清楚,說完轉身就往樓下跑,邊跑邊喊:「來賊了,都起來!」

劉黑塔雖是渾人,但最護著家人,一聽這話睡意全無。光著膀子,拽出九節鏈子鞭,樓梯都不走,三兩步就從房中邁到走道,瞪眼一瞧,大喊一聲:「王八羔子!」直接從二樓蹦到當院。古平原跑下來的時候,他都已經在院子里了。

馬驚得並不厲害,董廚子幾把就摁了下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駝隊的人雖然後知後覺,可是也都醒了,紛紛從房間里出來。再加上當院的這個黑大個子,手裡還拿著傢伙。董廚子知道大勢已去,飛身上馬,「東施」也很機靈,把常玉兒往地上一甩,自己往車廂里一鑽,大叫一聲:「快跑!」

車軲轆一轉,馬車往前門衝去,劉黑塔向前一步,掄著鞭子就往馬車上揍,打是打上了。把滾布的木頭車廂打塌了半截,可就是差了一點兒,沒打到「東施」,把那開黑店的兩口子嚇出一身冷汗。等劉黑塔再想掄第二鞭,馬車已經疾馳而去,鞭長莫及了。

劉黑塔怒吼著想要牽駱駝去追,聞聲趕過來的老齊頭把他攔住了。

「窮寇莫追,窮寇莫追,趕緊看看你妹妹去吧!」

常玉兒沒什麼大礙,她出門在外,當然不能穿著褻衣入睡,不過那也不是能讓外人看的衣物。古平原見夥計越聚越多,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脫下來,遮住常玉兒。老齊頭看出是中了蒙汗藥,往她臉上淋了點冷水,沒一會兒常玉兒悠悠轉醒。

等弄清楚是什麼事後,一半是驚嚇一半是羞臊,常玉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行了,行了,都去做事,把貨裝上,這地方不能久留,駝隊馬上出發。」老齊頭經驗老到,派人找到了在後廚醉酒的夥計,清點一遍人數和貨物,知道沒有損失。可也擔心董廚子帶人回來報復,決定即刻就上路。

「這兩個王八蛋劫我妹子做什麼?」劉黑塔瞪著眼問。他把常玉兒送回房,就守在房門口,動也不動。

古平原也沉著臉:「誰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許是想販賣人口吧。」

「要不是古老闆機警,這常姑娘可就……」孫二領房見過被拐的婦女,不是被賣到青樓,就是被賣給粗漢子當老婆,境況都是慘不堪言。

劉黑塔也是越想越後怕,真要是把常玉兒弄丟了,回去常四老爹非瘋了不可,自己也甭活了。想到這兒,他「撲通」一聲給古平原跪下了。

「古大哥,真多虧你了,我給你磕頭。」

古平原趕緊扶住:「別,別,兄弟,你這麼說可就是太見外了。我不過就是碰巧趕上了,要不是你呼嚕打得響,我睡不著,也救不得常姑娘。」一句話把大家綳著的臉都說笑了。

可古平原臉上的笑容一閃即逝,他問老齊頭:「齊老爺子,駝隊出門在外,要是有人犯了規矩該怎麼辦?」

老齊頭捻著短須道:「看犯的什麼事,吃裡爬外那是大忌,要斷指逐出商隊,輕易也沒人敢犯這一條。至於賭博、嫖娼、打架鬧事,視情節輕重,重的也要趕出駝隊,輕的要扣腳錢。」

「那喝酒誤事呢?」古平原這一問大家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唉,這次的事情,全看古老闆要如何責罰了。我雖是領房,可是這一次出駝隊有貨東跟著,我不能全權做主。」老齊頭知道那個夥計家裡的事情,明知道喝酒誤事,險些讓貨東出了危險,這是大過,追究起來要趕出駝隊,可是不忍心明說,只好把事情拋給古平原。

「把他帶過來。」古平原要在駝隊出發前了結這件事,讓人把喝醉酒的夥計弄醒。

那夥計二十不到,這還是第一次跟著駝隊去蒙古,想不到闖下這麼大的禍,嚇得身子抖得如同篩糠。

「你的職責是在前門守夜,卻喝酒誤事,犯了駝隊的規矩,知錯嗎?」古平原沒想到這夥計年紀如此之輕,與自己的弟弟相仿,心頭不由得也是一軟。

「是是是,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古老闆饒了我這一次。」小夥計嘴巴直打結。

「老爺子,按規矩應該怎麼辦?」古平原這一問,老齊頭不能不答。

「按規矩,玩忽職守,危害貨東者,應逐出駝隊。」

眾夥計聽了都是一驚。駝隊在外面闖蕩,時刻會有危險,靠的就是規矩才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旦有哪個人因為壞了規矩被趕出駝隊,通省都不會有第二個駝隊敢用他,其人就等於是在駝隊這行生意里被除名了。

「不,不!」犯了事的夥計臉「刷」地如同白紙,跪爬半步抱住老齊頭的大腿,「齊領房,您不是不知道我家裡有多難,我那瞎了眼的老娘把那間老房當了才給我置辦的出門行裝,就等我拿腳錢回去。我這要是被攆回去,我娘得氣死!我求求您了,齊領房,您就饒我這一回吧!」這麼大的小夥子哭得是涕淚橫流。

「小高子。」老齊頭叫著他的名字,「不是我不饒你,一來這一次出駝隊有貨東跟著,往哪兒走怎麼走聽我的,可除此之外,凡事要聽貨東的吩咐。二來你險些坑害了人家貨東家的姑娘,你叫我怎麼給你求情,嗯?」

說罷他把臉轉向古平原:「古老闆,您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按他犯的事兒,處罰得再重也不為過。」

眾人都將目光投向古平原,古平原蹙眉沉思了片刻,其實按他的本心,不忍處置這個夥計。一則憐他家貧有老母,二則古平原是讀書人本性,難聞哀鳴之聲。

不過古平原也知道,此刻不整肅駝隊的紀律,則人人都可以引這小夥計為例,認為犯了錯可以僥倖矇混過去。此去蒙古還有艱難路途要走,若是人心渙散,搞不好比走黑水沼還要危險。

「都說讀書人心腸軟弱,一旦得勢卻極易殘民以逞,比屠夫還要兇狠,如果能將這份硬心腸用到正道上,比如經商,也未嘗不是好事。」這是古平原在枯水河畔與大家一番交談後得來的心得,想到這裡古平原逼著自己硬起心腸,低沉著聲音問道:「你既然知錯,我也不再教訓你,不過有過必懲,否則難以服眾。我只問你一句話,是認罰還是認打?」

小高子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古平原。

古平原也不用他問,直截了當地說:「認罰,就按駝隊的規矩把你趕出去。」

他話還沒說完,小高子已經在拚命地搖頭。

「至於認打嘛,用駱駝鞭抽你十鞭,以儆效尤。你自己選吧。」

「我,我認打,認打。」

「小高子,你可想好了,這十鞭不是那麼好挨的。」孫二領房在旁提醒道。駱駝鞭不是尋常的軟鞭,而是用十年以上的老藤條泡在桐油里整整一年製成,韌性十足。平時驅趕駱駝只要輕輕往駱駝身上甩一下,就足以讓它蹬開四蹄,若是狠狠一鞭下去,連駱駝這樣的龐然大物都要痛得發瘋。

「我想好了,我不能被逐出駝隊的,寧可被打死。」小高子看樣兒是下了決心。

「好。這是你自己選的,今後若是因為挨打而對駝隊心懷怨恨,對領房口出怨言,可休怪古某不客氣。」古平原板著臉道,說罷吩咐一聲,「把他綁在那邊的大楊樹上。」

上來兩個人把小高子抹肩攏背捆上,兩隻手往樹上一抱,在前面用麻繩系住手腕,扯去上衣,露出光脊背。

劉黑塔走過來怒沖沖就要下手,古平原叫了一聲「慢」。他到底還是心存憐憫,知道劉黑塔正在氣頭上,手又重,怕把小高子打壞了。

古平原從劉黑塔手裡奪過駱駝鞭,往孫二領房手裡默默一塞。老齊頭上前拍了拍孫二領房的肩,幾個人彼此心照不宣。

孫二領房也明白小高子是咎由自取,何況是他自己選的認打不認罰,所以拿過鞭子也沒太猶豫,雖沒使上十分勁兒,七八分總是有的,「啪」的一鞭子抽在小高子的後背上。

就聽小高子「嗷」的一身慘叫,聽得圍觀的駝隊眾人心下都是一激靈,有幾個平素喜歡嘻嘻哈哈,不太聽從駝隊紀律的人更是心裡直打鼓。那駱駝皮比人皮厚十倍,打上尚且忍受不住,何況是人。只見小高子後背綻開一條細長的口子,頓時血流如注,敢情這一鞭抽下去,整條鞭子都陷到了肉里。

古平原也吃了一驚,沒想到這玩意打人這麼狠。等打到第五鞭的時候小高子嘶喊的聲音已經不是人聲了。古平原與老齊頭對視了一眼,老齊頭點點頭,走前一步回身對古平原道:「古老闆,這也夠他受的了,就請你看在我老頭子的面子上,饒他五鞭吧。」

「嗯……」古平原假意一皺眉。老齊頭回身喝道:「你們看著幹什麼,還不上來求情。」

「古老闆,你就饒了小高子吧。」

「古老闆,我替你看著他,保證這小子不敢再動一滴酒!」眾人圍上來這麼七嘴八舌一求情,古平原吐了一口大氣。

「好吧,把他解下來。」

等小高子二次跪在地上,要不是左右有人架著,他幾乎支撐不住就要癱倒。

「你聽著,這五鞭不是免了,而是齊老爺子和眾人求情,我暫且記下。要是你再犯規矩,不但要攆出駝隊,而且剩下的幾鞭也要打完。」古平原板著臉道。

「小高子不敢再犯錯了。」小高子也真行,緩了一緩,咬著牙跪直身答道。

「好,既然是這樣,那我也就既往不咎。」說著,古平原望向劉黑塔,常玉兒險些吃了大虧,劉黑塔氣憤難平,要是一路上找小高子的麻煩那可不妙。

劉黑塔是直肚腸,見小高子被打得如此之慘,氣早就消了。他走前兩步,把小高子扶起來。

「你這小子,嗯,這麼著吧,我也愛喝酒,等把貨運到了,錢到了手,我請你喝,到時候非把你灌醉不可。」

「哎。」小高子忍著痛答道,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古平原見事情已然解決,便吩咐人找金創葯給小高子抹上,將其餘的事情都交給老齊頭和孫二領房,自己和劉黑塔進了常玉兒的那間房。

一進來就見常玉兒已穿戴整齊,手搭在膝上,坐在床邊面向著桌上的小油燈,怔怔地出神。

劉黑塔性子粗,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安慰妹妹,他暗地裡捅了古平原一下。古平原只得開口道:「常姑娘,駝隊要出發了,此去還有大半途路,想必危險更是不少,你一個女兒家跟著駝隊實在是多有不便,不如我派兩個夥計送你回去,你看如何?」

「哎,古大哥說得對啊,我看也是,妹子,你就回去吧。」劉黑塔不住點頭稱是。

常玉兒的性子是外柔內剛,此時已經鎮靜下來。見他二人為自己擔心,站起身竟勉強笑了一笑。

「大哥,你不用為我擔心,今後我加意小心就是了。再說這一次歹人不是也沒有得逞嗎,有大哥在我還怕什麼?」

劉黑塔擺了擺手,這件事他可不敢居功:「妹子,這一次的事情真虧了古大哥了。要不是他及時發覺,把馬弄驚,把我們都叫醒了,馬車一出大院,那真是攆都沒處攆,大哥我這時候就非自殺不可。」

劉黑塔說一句,常玉兒的臉就白一分,她這時才知道方才的情形有多兇險。想到若不是古平原及時阻止,自己此刻的境遇必然不堪,常玉兒心裡真是又後怕又感激。

屋裡一時沉默起來,過了不多時,劉黑塔從窗戶看出去,見駝隊已經整裝待發了,他一拍腦袋。

「咳咳,妹子、古老闆,我先出去一下啊。」說完,他轉身就出了門。

劉黑塔一走,古平原覺得自己也不方便留下來,便道:「常姑娘,既是你不願回去,那就整理整理行囊,我們也要出發了。」說著,他也要轉身離開。

「古大哥。」常玉兒的聲音雖小,古平原卻一下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常玉兒還是第一次稱呼自己為「古大哥」。

「哦,常姑娘,還有事嗎?」古平原半回身問。

常玉兒從床上拿起古平原方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輕輕遞了過來。

「風寒露重,你要是病了,駝隊可怎麼辦呢?」

「多謝常姑娘。」古平原接過衣服,點點頭便出去了。身後常玉兒用溫柔的目光看著他的背影,聲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謝我什麼,我該謝謝你呢。」

夥計們牽好各自的駱駝,老齊頭領頭,孫二領房押尾,這一次古平原特意把常玉兒的那匹馬放在了隊伍中間,自己也牽著駱駝跟在一旁。

等走出去四五里地,常玉兒前後望望,忽道:「咦,我大哥呢?」

出發時的忙亂讓古平原把劉黑塔這茬給忘了,此時常玉兒一提醒,他仔細一看,是啊,劉黑塔呢?古平原心裡一著急,額上的汗就出來了,他最怕的就是劉黑塔心裡憋著氣,騎駱駝去攆「東施」兩口子。

「著火了。」突然不止一個夥計指著身後大坡鎮的方向大叫道。

這時正是凌晨前的黑夜,遠處過火一望可見,而且那火勢越燒越旺,轉眼間火頭就卷了半邊天,映得人人臉上紅通通的。

「哎,那不是劉老闆嗎?」駝隊一時都看住了,等有夥計反應過來叫著,大家都發現劉黑塔騎著匹駱駝從後面追了上來。

劉黑塔來到近前,勒住駱駝,未出聲先笑,咧著大嘴得意揚揚道:「古大哥,你猜我幹嗎去了?」

古平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還用猜?他略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也罷,這種黑店留著也是禍害,燒了也好。」

從高頭營出發,向前直走便是一道道的山樑,駝隊便在山樑之中穿行。如此又走了足足三天,穿過號稱「天兵守城」的犢牾山,突然豁然開朗,一大片草甸子橫亘在前方,無邊無際。這裡有北方的狼山與大青山擋住寒氣,又有地熱溫泉,因此中原雖然已入冬天,此地卻彷彿剛入初秋。

駝隊夥計都在歡呼雀躍,劉黑塔也長嘯一聲:「嘿嘿,總算是走出來了,這幾天抬頭就是那一小條天,差點沒把我憋煞。」

古平原也覺得胸臆為之一寬,只有老齊頭臉上沒有半點笑容,反而嘆了口氣:「再往前面走不遠,就到黑水沼了。」

「齊老爺子,給咱們講講這黑水沼吧。」駝隊的夥計,包括那年輕的孫二領房在內,都沒有到過黑水沼,對這傳聞中的「鬼沼」半是恐懼,半是好奇。

老齊頭拔了一根草莖在嘴裡細細地嚼著,眼神逐漸迷離起來,半晌才開口:「恰克圖這地方你們一定不陌生,那是我們晉商與蒙古、俄國進行貨物交易的重鎮。無論是南方的茶葉、木材,還是本地的草藥、糧食,都要經過殺虎口運向漠北,奔的就是恰克圖。」

山西駝隊常年走的就是這一條線路,駝隊眾人自是熟悉。但走這條線路有幾大弊端,一是路途遙遠,沒有河道水運,全憑車馬駱駝,路上損耗極重;二是漠南蒙古的幾個王爺私設了關卡收取厘金,盤剝甚重;第三點也是最讓走西口的商人頭痛的,就是這條路上匪患猖獗,殺人越貨相當狠毒,近年來商隊不帶上十幾個走鏢的好漢就無法成行,這也是極重的一筆負擔。

有了這三重,走西口的道上可說是灑滿山西商人的血汗。但是放著現成的一條近路卻無人能走,或者說無人敢走,這條路就是黑水沼。這片由長茅草甸子形成的沼澤,方圓百里,只要走過去,就是一條坦途直通恰克圖,比之走殺虎口那條路近了至少十天,而且路上太平,又無稅關。可就是因為有黑水沼攔在其中,好端端的一條路,百年來竟然成了天塹絕壁。

「真的就找不到一條路穿過去?」古平原始終不信,方圓一百里,難道就沒有一條路不成。

路倒是有,只是年年變,甚至月月變,有時竟然一天之內就會消失。「走這泥沼沒有技巧,全憑運氣。有時你覺得腳底下稀軟,卻偏偏就能踩過去。有時明明看著像結實的硬地,其實只是被太陽晒乾的一層泥殼,一腳陷下去,九頭牛都拽不上來。」老齊頭對這泥沼知之甚詳,一番話說得周圍幾個年輕夥計臉色發青。

「老爺子莫非走過這條路?」古平原靈機一動,問道。

「走過,當年跟著我一位本家叔叔來過這兒,不過那一次也沒走通。當年駝隊只走了一里地就陷了三匹駱駝,還搭上一個夥計,就知難而退返了回來。」

「要是有大木板子鋪上幾十里就好了。」劉黑塔突發奇想。

老齊頭嗤笑一聲:「有什麼用,費錢費力不說,不到一個月就漚爛了。而且人能踩過去,搭了貨的駱駝一踩,木板不就折了嗎?要我說這黑水沼就是閻王爺放在這兒專門拿來收人的,一陷進去直接就到了陰曹地府,連棺材板都省了。」

「老齊頭,你別說得這麼嚇人,好端端的大太陽天,被你一說怎麼陰風陣陣了。」劉黑塔打了個冷戰。

「走著瞧吧。」老齊頭淡淡道,又轉向古平原,「古老闆,按規矩,走黑水沼要先祭水鬼,一應的祭品我都帶著。」

古平原其實不大信鬼神之說,但他也知道走遠道的商隊有很多規矩忌諱,如果不祭水鬼,恐怕沒有一個夥計能安心上路。於是點頭應允,等走到離黑水沼不遠的一處空場,便將這樁差使派給了老齊頭。

老齊頭一臉的莊重,先向常玉兒道了個歉,請她遠遠避開。駝隊上祭的時候有婦女在場多有不便,恐怕衝撞了什麼神仙鬼道。接著指揮夥計卸下兩個箱子當祭桌,鋪開一領白布,上面擺上香爐、瓜果、三牲,唯獨不見祭台上常見的水酒,都說水鬼中有不少是因為貪杯失足才落了水,所以極恨杯中物,故此祭桌上不見酒。

等到物品排放整齊,老齊頭轉回身來,請古平原上第一炷香,古平原堅辭推讓。老齊頭卻守著規矩不肯越權,古平原只得斂容整衣,恭恭敬敬地上了頭香。接下來是劉黑塔,他算是這趟駝隊的二東家,然後是老齊頭、孫二領房,之後夥計們按在駝隊中的分工高低依次上了香。

老齊頭最後緊閉雙目,念誦告詞:「腳踏實地心不慌,南天門裡闖一闖。水鬼祭畢應退避,一心一意走天光。」念完之後,兩個力大的夥計兜著白布將祭品一股腦倒在了黑水沼里。

古平原倒是沒聽老齊頭在念叨什麼,他仔細地看眼前的黑水沼,從表面上看確實看不出有什麼兇險。只是泥地上的茅草長得比岸邊茂密,而且泥沼里除了草,連一株小樹也看不到。沼里不時冒上幾個泡泡,倒像是裡面有什麼活物在吐氣。

就在古平原放眼打量黑水沼的時候,從旁邊的小路上走來一名年紀與老齊頭相仿的老農,肩上背著一擔子的草,腰上掖了把短鐮,看來是打草的當地人。

這老農一見眼前這陣勢,就是一愣。老齊頭連忙迎了上去,笑呵呵道:「老哥,身子骨還好?」

「哦,還好,托福了。」老農有些明白過來了,試探地問,「你們這是要過黑水沼?」

「是,還望老哥指教,從什麼地方過牢靠一些?」老齊頭要問的就是這句話。

「這個嘛……」老農抽了抽嘴角,沉吟著不作聲。

老齊頭見狀趕緊從口袋裡掏出十個制錢塞在老農手裡:「這點小錢請老哥喝茶。」

「哎喲喲。」老農慌了手腳,連忙推讓著,開口道,「不是我拿著不說,我先問問,你們……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啊?」

「我們是太原府的商隊,要趕到漠北去。」

「怪不得,我看你們也不像附近縣城的商隊,要是附近的商人,也不會今年來闖黑水沼。」

古平原聽出了老農話裡有話,趕上來作了一揖:「老人家,請問『今年』怎麼了?」

老農見古平原文質彬彬,儀錶不凡,慌忙回了個禮:「今年不是雨水大嘛。往年這黑水沼雖然難走,可是要是不怕死,還能試著闖一闖。今年就不一樣了,原本只是爛泥塘,現在成了爛泥泡子,壓根沒地方落腳。」他指了指前面不遠處:「就說這沼澤邊上吧,往年踩上去頂多忽悠一下。今年可倒好,一腳沒腳面,二腳沒腳腕,三腳就沒腿肚子,誰有天大的膽子敢往裡走啊。」

誰也沒想到黑水沼如今是這般情形,豈止是難上加難,分明就是勢比登天。眾夥計眼中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驚懼之色,還是老齊頭經驗老到,等老農走了,對愣在一旁的古平原說:「古老闆,這些鄉下人有時候一輩子都走不出村頭的二里地,他的話也不必全信。咱們再往前走走看,說不定就有轉機。」

但老農說的話是對的。

駝隊沿著沼澤邊走了兩個時辰,所見到的除了爛泥就是稀湯,果真是無處下腳。眼見天黑,老齊頭只得讓人牽住駱駝,就地搭帳篷。

這一晚,駝隊上下人人心事重重,都是茶飯不香,悶頭大睡的倒是有不少。大家也看出來了,明天一早駝隊何去何從就要有決定,還是原路返回的可能大,反正天塌下來有貨東和領房頂著,夥計們樂得睡覺休息。

古平原也躺在帳篷里,但他當然不是在睡覺,而是閉著眼考慮下一步怎麼辦。這一帶的地勢他向老齊頭請教之後完全明白了,再沿著沼澤往前走就是太行山的支脈,山高壁陡無路可攀。就算有路,帶著駝隊也過不去。若是反過來走,就是奔著甘肅那邊去了,更不靠譜。時間上首先來不及,再說甘肅的馬匪出了名的兇殘,無人護鏢,無異於送羊入虎口。

想來想去,只剩下走黑水沼這一條路,但貿然走進去等於是送死。「有沒有萬全之策呢?」古平原想得頭痛,不自覺地出了聲。

「哪有什麼萬全之策。」老齊頭與劉黑塔聯袂而入,原來他們在帳篷外已經半天了,聽到古平原自言自語,這才進來。

古平原連忙起身讓座,倒了杯熱茶請老齊頭喝。老齊頭喝了一口,將杯子放在一邊,誠懇地說:「這十幾日下來,你這個人我是知道了,當得好朋友。也正因如此,我有句話要講。」

劉黑塔在一旁也說:「老齊頭這番話對我講過了,我覺得挺在理,古大哥你也聽聽。」

「老前輩的話自然要聽。」古平原的臉上是那種誠意聆聽的神色。

「好,那我就倚老賣老了。」老齊頭正了正身子,「古老闆,這一次的買賣說句實話,利潤的確是大,對懸濟堂、駝隊、古老闆和太谷的常老闆來說都是如此。但究竟值不值得拿命去拼,還請古老闆三思。我老齊頭在商隊混了一輩子,發財的、破產的見了無數,到最後還是一條命最重要。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眼下這個形勢想必古老闆也明白,硬是要走黑水沼,那就是去送命,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到時候古老闆沒了命,駝隊也得灰溜溜回去。與其那樣,倒不如古老闆不要冒這個險,大家一起回太原。」

古平原無言地搖了搖頭。老齊頭又道:「我知道古老闆是擔心損失,損失大家都擔一些。我可以代表駝隊說話,這一趟我們只要從太原到黑水沼的行腳錢,平常多少就是多少,至於說那一千兩,就當沒聽過好了。總不成明知走不過去,還要硬逼著古老闆在前面探路吧。」

「老齊頭,你真夠意思。」劉黑塔一挑大拇指。

「朋友嘛。駱駝心齊才能走大漠,人要是心不齊,只想著自己發財,豈不是比畜生還不如。」

古平原此刻心亂如麻,站起身拱拱手:「老爺子,你的好意我全都明白,只是我這一趟身上擔的干係太大,且容我想一想。」

劉黑塔還要勸,老齊頭老於世故,知道古平原一時難以決定,就擺了擺手:「讓古老闆一個人靜一靜吧,我想我說的話他會明白的。」他一挑布簾,回頭加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不幫著,那就別想著和天鬥了。」

古平原重又坐下,品著老齊頭的話,仔細想著這裡面的出入。

若說駝隊向後轉回太原自然是簡單,但懸濟堂的武掌柜就被自己坑了,一萬多斤的藥材,肯定要爛在手裡,到頭來逃不脫解僱賠累的命運。

常四老爹這邊更慘,當初說好了要付駝隊的腳錢,何況還欠著別人的債,到時候偌大一把年紀無家可歸,衣食無著,帶著一雙兒女又該如何是好?

還有駝隊,原本歡天喜地出了太原,現在灰頭土臉回去,就成了全城的笑柄,哪個會聽你解釋。老齊頭簡直是用一輩子的聲譽來換自己的性命,這份盛情也叫人難以消受。

最後說到自己,倘若一咬牙,什麼都不顧,自然是可以一走了之,回徽州就罷了。甚至此刻暗夜無人,抽身便走,就當沒來過山西這一趟,也不認得什麼常四老爹、武掌柜。只是今後午夜夢回,想起這一茬事,不免要一輩子內愧於心,那樣子做人想想也著實沒有什麼味道。

思來想去都還是要走黑水沼,但眼前就是一條死路。古平原不是一條道走到黑的莽漢,他反覆思量如何能夠死中得活,直想到天已三更,還是半點辦法也想不出。

他緩一緩神,發覺蠟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滅了,自己卻沒有半點察覺,不禁啞然失笑。取來一根新蠟點上,發現在燃盡的蠟燭旁邊都是被燎了半邊翅膀的飛蟲,不禁暗自嘆了一聲,難不成自己明日就是那撲火的飛蛾?

他沒睡,旁邊帳篷里的常玉兒更是枯坐不眠。她隔著帳篷一直望著古平原這邊的燭火,等到蠟燭熄滅,她才感到眼睛發酸,竟是怔怔地也不知出了多長時間的神。常玉兒的心思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要說從家裡的事情考慮,她當然希望古平原能闖出一條路,這樣常家就有救了。可要是從女兒家的心思來說,古平原這條命是她用自己的清白身子救的,她半點也不願意讓古平原去冒風險。就這麼思來想去,常玉兒也是聽了一夜的風嘯沒合眼。

這一夜,連一向沾枕頭就睡的劉黑塔也是輾轉難眠,他性子雖粗,卻不是沒心沒肺的人,知道老爹的身家性命都在駝隊身上,心裡也在暗自做著盤算。常四老爹對自己有養育之恩,因此明天古平原不去走黑水沼可以,自己卻不能不走,拼了這條性命,也要探一條路出來。要真是老天爺不開眼,自己幾腳就陷了進去,那就當用條命來謝老爹好了。他這樣一想,心裡倒好受許多,臨到天光之際,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就在剛剛要進入夢鄉之時,劉黑塔只覺得有人在晃自己,邊晃還邊喊:「劉老闆,醒一醒,出事了!」

劉黑塔心裡一翻個兒,本來就沒有睡熟,立時一骨碌身爬了起來。睜眼看時,老齊頭和孫二領房都在,兩人都是一樣的表情,彷彿活見了鬼一般瞪著自己。

不待劉黑塔開口問,老齊頭先說道:「古老闆不見了。」

劉黑塔心頭一凜,好半晌才艱難地問道:「跑了?」

只是他不願做此猜測,其實跑了也平常,性命交關的事情,又是如此左右為難。有道是「千古艱難唯一死」,每到這種關頭,一走了之的事情屢見不鮮。

出乎意料的是,老齊頭搖了搖頭。遞過一張紙片,紙片上墨跡未乾,顯見得是草草而就,其上半行半草寫了一首七言:「燕雀一生草頭鑽,老死炕席也無端。都雲人力不勝天,今日偏闖鬼門關。」

這首詩寫得甚是直白,劉黑塔也看得明白,失聲道:「古大哥去闖黑水沼了!」

老齊頭臉色無比凝重,用手指點了點那張紙的下端。劉黑塔這才注意到下面還有一行小楷,寫著:「駝隊跟著蠟燭走,燭滅人死可回頭。」

劉黑塔猛一掀帳篷門,人已經沖了出去,大踏步跑到沼澤邊上。這時已是晨曦,岸邊起了一層薄霧,透過霧氣,能看見沼澤的深處,隱隱約約亮著一點火光,不用說那自然是古平原在等候。

「古大哥,古大哥,你先回來,咱們再商量。」劉黑塔急得跳著腳大喊大叫,見古平原始終不理,他便要往黑水沼里沖。

老齊頭一把拉住他:「慢著,劉老闆,以現在的情形,你要是也進到沼澤里,駝隊怎麼辦?你要拿個主意。我雖是領房,可你是貨東,古老闆不在,一切聽你做主,駝隊進還是不進黑水沼?」

「進!進!」劉黑塔急得聲都岔了音,「古大哥都敢拿一條命去拼,難道咱們是孬種?你老齊頭可別忘了,他是外鄉人,別叫人家看了咱們山西爺們的笑話。」

「好嘞,就是這麼一句話!夥計們,收拾東西進黑水沼!」老齊頭再不多言,招呼著夥計們將貨物搬上駝背,趕著駱駝進了黑水沼。劉黑塔百忙之中,還囑咐常玉兒一定要跟在最後面。

等到一進黑水沼,立時有一股寒氣從地底冒了出來,人人都打了個冷戰。走在沼澤里腳下就像沒有根一樣,每一步都晃晃悠悠,如同走在大雪地里,更要費盡全力才能將腿拔出來。就連駱駝都感覺到此處的危險,搖著腦袋不願前進,趕駝的夥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抽又是引,這才讓駱駝挪步。

駝隊本來是老齊頭打頭陣,現在劉黑塔硬搶了一匹駱駝走在最前面,老齊頭只得跟在他身後。大家都是第一次進黑水沼,就連經驗老到的老齊頭也心神不寧,邊走邊念叨:「這活見鬼的路,難為古老闆敢一個人走出這麼遠。」

「還用你說?」劉黑塔頭也沒回,他一再喊古平原,可是古平原理都不理。見駝隊進了沼澤,他也開始往前走。沼澤里跑不得,跳不得,人人的速度都是一樣,古平原不停步,駝隊與他之間的距離就永遠是那麼長。劉黑塔喊了一陣,見古平原不答應,只得收聲,對老齊頭說:「我現在是一百二十個佩服他,別看人生得文弱,這顆膽子可真是比天都大。」

「還是太冒失了些,就是硬要走也可以大家商量一下。」老齊頭說道。

「還商量什麼,你老齊頭也說過,走這泥路沒技巧,只看運氣。也就是說要麼閉上眼睛走到黑,要麼背上包裹走回頭,想來想去,還不是沒有辦法只能硬闖。所以照我說,古大哥就是橫下一條心非走不可,那就不用和任何人商量,反正一條命是自己的,自己也做得了主。」

「他這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年輕人,真是難得,難得。」老齊頭捋著鬍子不住點頭。

古平原留下的字條上說要駝隊跟著燭光走,等到天光大亮,他在十餘丈外的身影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自然就不用什麼蠟燭了。劉黑塔幾次想要加速趕上去,無奈這爛泥沼就像絆腳索,一步也快不得,氣得他破口大罵不止。

老齊頭倒是一點兒不敢忘了自己的職責,始終在看手上的指南針。見古平原的位置偏了,就發聲提醒,駝隊此時已經成了一條直線,隊伍拖得極長,隨著古平原慢慢一直向北而去。

走到日近正午,太陽直射下來,泥沼被烤得四處冒泡,沿著地面起了一層霾。老齊頭怕有瘴氣,招呼夥計們取出隨身帶的避瘴丸含在嘴裡。古平原走在前頭,身上的包裹里倒是準備齊全,藥品、食、水都帶上了。

這時已經來到沼澤最深處,草也漸漸少了,一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泥水,看得人心裡發焦。有匹提前發情的駱駝脾氣暴躁,走著走著,竟然猛地一掙擺脫了牽駝的夥計,往斜刺里一鑽。

那個小夥計大驚,趕了幾步要追上去。老齊頭聽到後面喧嘩,回頭看去也是大驚,連忙喊道:「別追,千萬別追。」

照駝隊規矩,失了駱駝丟了貨物要賠。小夥計聽見了老齊頭的話,一猶豫,見駱駝在泥沼里也跑不快,只在自己身前幾步的距離,不追實在不甘心,就大著膽子又往前趟了幾步。

老齊頭急得直拍腿,連聲喊:「把他拽回來。」

人人都聽見了這句話,可人人手裡都牽著匹駱駝,就是有心去幫忙,也不敢松韁繩。

就在大家都愣神的一剎那,落跑的駱駝忽然四蹄一軟,接著身子一栽,才一眨眼就已經陷進了一大半的身子在泥沼里。

跟上來的小夥計許是急迷了心,竟然還要用手去拉,等到他回過味來,泥漿已經沒了腰。他嚇得大叫救命,可此時誰敢上去救他,再說也根本沒有時間救。就聽得小夥計慘叫聲不斷,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駱駝先沉了下去,在泥漿裡帶出一個旋渦,把那小夥計連頭帶腳卷了進去。再過一會兒,泥漿平伏,上面一絲痕迹都沒有,沼澤里又是安安靜靜,彷彿這一樁大慘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駝隊里的每一個人都真真切切地看見了這一幕,頓時呆若木雞一般,傻痴痴地瞪著方才吞噬了一人一駝的那處泥沼,看起來那裡與現在駝隊走的路並無半點不同,誰又能想到下面竟然藏著殺人的陷阱。

老齊頭愣了半晌,浩然一嘆:「這都是命里該著,沒法子的事啊。」

劉黑塔此前只是聽聞黑水沼如何如何險,這番算是見識到了厲害。摸了摸大腦袋,又看看依舊在前面探路的古平原,不由得咋舌道:「我的娘啊,古大哥走了這半天還能在上面待著,運氣可真是不錯。」

老齊頭頻頻點頭:「你這話,我早就想說了。你看他一步步走得實,其實分分鐘都可能沒命。但是既然走到現在都沒事,還真是鴻運當頭,搞不好咱們駝隊跟著他就能闖出去。」

「既然這樣還等什麼?大傢伙走!」劉黑塔一揮手。

駝隊中要是有人喪命,按規矩要麼帶上屍身,要麼立地起個冢,可是現在這種情形兩樣方法都用不上,唯有等待將來回太原再報凶信了。

經過這一番眼見的危險,駝隊中的每一個夥計都意識到殺身之禍就在身邊。方才尚有人隔著駱駝嘮些閑話,而現在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也是大大不妙,整個駝隊除了駱駝粗粗的喘氣聲之外,竟變得鴉雀無聲。人人注目身前的腳印,唯恐行差踏錯惹來大禍。

古平原回頭之間,對身後的這樁慘禍也是遙遙相見,但他亦是無可奈何。若說不曾暗暗心驚那是自欺欺人,但事到如今萬無打退堂鼓的道理,就算明知下一步是萬丈深淵也要邁下去。

走黑水沼絕不能停下腳步,即使現在無事的地面,一兩個時辰一過,說不定就是無底洞,因此非一口氣走上一天一夜不能休息。老齊頭深知這個道理,打疊起精神,向後面吼道:「爺們都加把勁,腳底下緊上一步,都跟上了!」

其實不用他說,大家都已經十二分地倍加小心,就這樣腳步趕腳步,一直從天晌午走到日薄西山,前面的古平原忽然不動了。

一開始劉黑塔與老齊頭兩個人還未發覺,一旦走近發覺了,兩個人的反應截然不同。

劉黑塔是大喜,他認為古平原必是走在前面看見了黑水沼的盡頭,因此停住了腳步,故而喜極大叫:「古大哥,是不是咱們快走出去了?」

老齊頭卻知絕無此理,他雖然沒有走過黑水沼,但按路程及腳程推斷,非到明日天亮,駝隊看不到沼澤的邊際。所以他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也揚聲大叫道:「古老闆,莫非是陷住了?」

古平原既沒有回頭,也沒有迴音。老齊頭經驗老到,一看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只怕古平原此時已經緊張得兩耳不聞,一心只想脫身之法。

看樣子陷得不深,而且踩上的也不是眨眼就沒頂的稀泥泡子,這就還有救。老齊頭命駝隊停下,自己雙手攏在一起,大聲指揮:「古老闆,聽我的。甭管是哪條腿陷住了,先彎著膝蓋慢慢躺下來。」

劉黑塔恐怕古平原聽不清楚,老齊頭喊一句,他就扯著嗓門跟著喊一句,如此一來,連最後的駝隊夥計都知道在前探路的古老闆陷在了泥中,看得見的目不轉睛盯著,後面看不見的屏住呼吸心裡不住念佛。

古平原依言而做,慢慢躺倒在泥地上。老齊頭又道:「古老闆,接下來才是關鍵。你身子其他地方都不要用勁,陷住哪兒了,就在哪處使勁,一點一點往上抽,應該是能拔出來。」

劉黑塔跟著喊完這一句,雙手一拍,大吼道:「費那個勁幹嗎?我過去把古大哥拽出來。」說著就要往前走。老齊頭一伸手攔住,「慢著。你拽?你的勁再大有三頭牛的勁大嗎?我聽人說過,以前有個人也是這般陷了進去,商隊卸了三輛牛車,用三頭牛往外拔,結果你猜怎麼著?好端端的大活人,拔出來的時候兩條腿已經留在了黑水沼里,簡直就是五馬分屍。」

劉黑塔倒吸一口涼氣,看著眼前已經逐漸昏暗的沼澤地,喃喃道:「鬼……鬼沼!」

「對嘍。」老齊頭見勸住了劉黑塔,就不再理他,揚聲又道:「古老闆,你莫心急,也急不得,只能一點一點來。」

古平原始終一言不發,卻能看出他實實在在是按照老齊頭的指點在努力脫難。此時駝隊寂靜無聲,沒有一人不是心急如焚,因為整個駝隊的命運可說就握在古平原一人手中。

「到底怎麼樣了?」常玉兒的聲音在劉黑塔身旁響起,他一回頭見妹子正騎著馬往古平原的方向看去。

劉黑塔唬了一跳:「妹子,我不是讓你走在最後面嗎,你怎麼跑前面來了,快回去,危……危險。」

常玉兒何嘗不知道危險,而且她也知道,當著這麼多的人,對古平原表示出如此關切有失女子的矜持,可是實在是顧不得了,心裏面急得如同火燒,要不是怕匆匆行事反倒誤事,她就把馬催到古平原身邊了。所以不管劉黑塔怎麼說,常玉兒堅決不往後退,劉黑塔也沒辦法。

劉黑塔是這些人中性子最急的一個,等不多時,見古平原那邊毫無進展,摩拳擦掌想要過去幫忙,直到老齊頭提出了極嚴重的警告:「去不得,一去古老闆的命就送掉了。」他這才作罷,但仍是搖晃著大腦袋,眼睛瞪得猶如銅鈴一般,一眨不眨看著。

其實看也無用,小半個時辰過去,古平原只不過將一條陷下去沒了膝蓋的腿拔出來半寸,幾丈之外的人哪裡能夠看清。但就是這半寸,已經過了性命交關的關口,此後就越來越好辦了。直到暮色低垂得幾乎看不清古平原的身影,終於見他身子一滾,向旁邊滾出去幾米,算是脫了險地。

至此人人都鬆了一口大氣,劉黑塔抹抹額上的汗水,老齊頭止不住地拍著胸口,常玉兒一閉眼流下淚來,心裡都是一句話:「古平原真是命大!」

老齊頭剛待招呼,就見古平原雙手在被陷住的那條腿上揉捏了幾下,身子一挺站了起來,拿出火鐮,打亮明燭,向後方的駝隊看了看,辨了一眼方向之後又向前方艱難地走去。

「這……這可不成。」劉黑塔方才心中已經決定,接下來的道路要由自己來探,見古平原依舊前行,他急趕上去想要攔阻,自己卻先被老齊頭攔住了。

「算了吧,古老闆這是鐵了心要走出黑水沼。你去換他,他也一定不肯,不如就成全了他的心愿。」

劉黑塔想了想,知道老齊頭說得不假,也只能默然作罷。

前方燭光不滅,駝隊就可隨著光亮繼續走下去。從太陽落山的酉時走到月落星沉的寅時。天邊剛剛見白,沼澤里突然起了一陣大霧,隨著霧氣升起,不多時前方古平原的蠟燭忽然無聲無息地滅了。

這下子不由得駝隊不緊張,老齊頭、劉黑塔張口大叫,古平原卻是一聲回應都沒有。

「難道又陷住了?」劉黑塔饒是膽大,此時也不敢亂闖,只急得是抓耳撓腮。

「不應該啊,除非是遇上了傳說中的『鬼打泡』,否則怎麼會一聲都沒叫出來。」老齊頭雖然辦法多,但是在濃霧中也只能停下腳步。掛在駱駝頸上的「氣死風燈」最多能照出一丈多遠,再往前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狀況。

「怎麼辦?」等了半天,劉黑塔終於忍不住問了。

他問得容易,老齊頭想答上一句卻是不易,因為責任太重。腳下是凶地,眼前又看不清楚,實在是個進退兩難的境地,老齊頭心中也是發慌,若是古平原已經遭難,說明十丈之內必有大兇險。駝隊已經走了一天一夜,勢難再回。若是硬著頭皮往前走,辨不清方向不說,古平原的遇難之處恐怕也就是大家的葬身之地。

「你倒是說話啊。」劉黑塔又催促道。

老齊頭心一橫:「走吧,刀籬笆一撞,撞開就活,撞不開就認命吧。」

沒想到話音剛落,前方的燭火竟然奇蹟般又亮了起來,老齊頭如同看見救星,生恐燭火又滅,大吼一聲帶著駝隊就往前趕。

劉黑塔拉著駱駝走在最前,走出去大概五六丈遠,忽然覺得腳下不對,身子一栽就倒了下去。

老齊頭在後面看得明白,大驚失色,正一怔神間,劉黑塔竟又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他不只是蹦起來,而且還大叫道:「成了,成了,走出來了。」

老齊頭一怔,但隨即明白過來,劉黑塔這一天一夜在爛泥塘里走,偶一遇硬實的平地竟然立足不穩。

「駝隊走出了黑水沼。」這句話從前方的領隊傳到最後一匹駱駝,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兒,駝隊霎時震動起來。此時走在前面的十幾匹駱駝已經上了岸,但後面的駝隊還長,老齊頭經驗老到,知道後方的駝隊還不能大意,親自趕到後面去壓陣。直到最後一匹駱駝也上了岸,這才算大功告成,闖出了這幾十年沒人敢走的黑水沼。

「老天爺保佑。」「佛祖保佑。」岸邊大大小小數十個夥計跪地感謝上天,老齊頭與劉黑塔興奮勁兒一過,不約而同想到一個問題:「古平原呢?」

此時燭火尚在,就在前方不遠處有個土坡,劉、齊兩人帶著夥計趕過去,就見古平原跪伏在地,手上死死捏著最後那支快要燒殘的白燭,身子在不住地打顫。

劉黑塔撲過去緊緊抱住古平原:「古大哥,咱們闖出來了,闖出來了!」

古平原雙目模糊,邊笑邊點頭,已是哽咽得說不出一個字來。身邊的夥計圍攏過來,將他從劉黑塔手裡奪下,高高拋到空中,又穩穩接住,人人臉上都是劫後重生般的喜悅。常玉兒在岸邊遠遠看著一身是泥疲憊不堪的古平原,眼裡蘊滿了淚水。

駝隊這一闖出黑水沼,就等於是搶出了整整十天的時間,老齊頭拍胸脯保證,往後再無難走的路。經過一日夜的折磨,駝隊上下困頓不堪,於是便在岸邊就地休整。

這天晚上,黑水沼畔篝火映天,夥計們將駱駝趕到營地的四周打樁系好,借駱駝來擋風。除了值夜的夥計外,人人都圍坐在篝火旁。本來商隊在外輕易不得飲酒,但今晚老齊頭做主暫時廢了這個規矩。

「今晚上大家都痛痛快快地喝幾杯,一來是慶賀駝隊走出了黑水沼,二來是為古老闆壓驚。這一次真是九死一生,全靠了古老闆膽大心細。來,我敬古老闆一杯。」老齊頭向坐在身邊的古平原舉杯示意。

古平原連忙起身離座,走到眾人中間,高高端起酒杯。

「多謝齊老爺子誇獎。不過這一次能順利走出來,不只是我,還是全駝隊老少的功勞。正如齊老爺子說的,走黑水沼全憑運氣。我這一次誤打誤撞,如果不是大傢伙信得過我,也不能建功。我借齊老爺子這杯酒,敬全駝隊的兄弟。」

說著古平原一仰脖,乾乾脆脆一杯酒見底。眾人哄然叫好,也紛紛飲了此杯。

接著古平原又滿上杯,臉色卻是一變,將聲音略放低了些:「我這第二杯酒,

敬留在黑水沼里的那位兄弟,願他在天之靈安息。」說著轉向劉黑塔,「兄弟,將來回到太原城給我提個醒,這一趟甭管我得了多少銀子,要拿出兩成來分給那位兄弟的家裡。」

劉黑塔答應一聲。駝隊里的夥計相互看看,交換著眼神,驚異之情溢於言表。走西口的駝隊夥計一條命本不值錢,像這樣人死身滅,除了一副棺材板和十兩銀子的安家費,其餘再得多少完全看這個人在駝隊中的人緣,靠大家「湊份子」而已。現在「大老闆」出手如此大方,真是聞所未聞,也就是這樣一個舉動,使得古平原徹徹底底收服了整個駝隊的心。

劉黑塔不習慣場面如此凝重,咧著大嘴道:「古大哥,我看你平時極是穩重,怎麼這一次連商量都不商量,冒冒失失就往泥潭裡闖,難不成有什麼把握?」

這句話其實人人想問,所以大家都靜下來聽古平原如何作答。古平原稍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把握倒是沒有,靠山嘛,算是有一個。」

劉黑塔瞪大眼睛:「喔,什麼靠山?」

古平原往上面指了指,劉黑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卻只見滿天星斗,搔了搔頭道:「古大哥你就別賣關子了。」

古平原道:「我的這個靠山,就是老天爺。昨兒一早,我拿著蠟燭到黑水沼邊上,心中起了個願。」

「哈。」劉黑塔打趣一句,「古大哥是讀書人,怎麼也信神信鬼?」

「別打岔。」孫二領房想學學如何走黑水沼,聽得是聚精會神。

古平原笑笑道:「我對自己說,如果走出一百步後這燭火還沒有被風吹滅,那麼不管千難萬險,我也一定走下去。要是燭火滅了,那麼就是老天爺示警,到了那時候……」

古平原沒往下說,大家自然心頭雪亮,要是老天爺不幫忙,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陷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沼澤里。

「古老闆真是貴人,能得天之佑,我們這趟買賣想必是有驚無險了。」老齊頭捻著幾根狗油胡不住地點頭。

「其實我這麼做,倒是想起了關外的一段往事。」走出了黑水沼,古平原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今夜談興正濃。

這件事,還是流放關外時,聽營口參茸行的商人說的。長白山產最好的野山參,越是偏僻無人的山旮旯,越能尋到「七兩為參,八兩為寶」的寶參。但是荒山野嶺自然危險叢生,別的不說,一頭大熊就能滅了一隊采參客,再加上雪崩和山洪,老參客身上幾乎沒有不帶殘疾的。

就在這一年的初冬,一隊采參客在靠近朝鮮磨石砬子的一塊懸崖底下發現了一枝大葉參。後來據在場的一個參客說:「我一眼看見那參,心上就怦怦地跳開了。那葉那果,打眼一瞅,地下的參娃子少說也有七八兩。」

瞅是瞅見了,也真是忒饞人,可就是沒人敢去挖。不為別的,那參上面有一顆大石頭被前幾日的雪崩推到懸崖邊上,搖搖晃晃,時刻都會砸下來。挖一棵參,必須刨大坑,才能保證一根須子不斷、完好無損地將參取出,少說也要三天工夫。可上面那塊石頭被風一吹都搖搖欲墜,真要是掉下來,連人帶參都得砸成餅。

最後還是年輕後生不怕死,那後生輕手輕腳給人蔘拴了紅線,然後站起來雙手撐腰大喊一聲。聲音大極了,山谷迴音如同雷鳴,參上那顆大石也被震得晃了三晃,可就是沒掉下來。於是年輕後生開始刨坑挖參,別的采參客在幾丈開外看著,硬是不敢過去幫他。

說來也巧,三天之後那後生捧著一枝碩大的人蔘美滋滋地走了回來。人一離開,那顆石頭就掉了下來,將地面砸出半人高的深坑。

年輕後生用命賭來的這枝參足有八兩半,在營口參茸行賣了三千兩銀子,算是發了一筆大財。事後有人問那後生當初為何要喊那一聲,後生答道:「要是俺沒那發財命,趁早就讓石頭滾下來把俺砸死,也省得擔驚受怕。既然石頭沒落下來,那就是老天爺把參許給了俺,那三天,俺是一點兒都沒害怕。」

古平原講完這件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事不同理同,我走這黑水沼,也是一點兒都沒害怕。」

「古老闆的這段故事講得有意思。俗話說『富貴險中求』,敢豁出一條命去,就是神仙也得讓三分。」老齊頭陪了一杯。

夥計們交頭接耳,顯然古平原講的故事與他自己的現身說法給整個駝隊不小的觸動。

古平原正與老齊頭說話,一眼瞥到常玉兒站在篝火的遠處看向自己,他告了個便,起身走向常玉兒。常玉兒原本只是想靜靜地看著古平原,沒想到他卻過來了,心裡不知怎麼有些發慌,一轉身進了帳篷。古平原望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他原本覺得女人走黑水沼比男人更加不易,想安慰她幾句,現在看她掉頭就走,實在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這天晚上大家喝喝談談,直到深宵方才盡興而散,各自回到帳篷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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