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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筆生意,多少要靠點運氣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1

古平原一睜眼,發覺身邊一片漆黑。他用力甩了甩頭,想起了方才發生的事情,一翻身爬了起來,只覺得頭疼欲裂,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床欄。他抬眼向四周辨了辨,發現自己在一個房間里,但不知是在何處。還好門腳窗縫都有微光透出,古平原借著這點光推開門,才知道天已經全黑了。他踉踉蹌蹌走到院中,嘶啞著聲音大聲喊道:「來人,來人哪!」

「喲,爺您醒了?您等著,小的給您沏壺茶,透個手巾板。」隨聲跑進來的是個店夥計。

「這是哪兒?」古平原喘著粗氣急問道。

夥計笑了:「瞧您問的,還能是哪兒?連福客棧哪。」

「我還在京商的客棧里……」古平原自言自語,隨即一抬頭,「去把那個張廣發給我喊來,快去!」

「嗬,這個小的可辦不到,張掌柜帶著商隊早就出關了。臨走多結了一天的房錢,說您吃醉了酒,囑咐小的讓您睡好,誰也別來打擾。」

古平原還沒聽完,就已經沖了出去,留下夥計在那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怪了,都說了房錢已經結了,跑什麼呀?」

古平原衝出客棧,沿著道路向著山海關大門撒腿如飛。邊跑邊聽見打三更,心裡一涼,眼瞅著天都要亮了,距離城門關了已經有三個時辰了,京商的車隊只怕是早就走遠了。

他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來到關門前,向守夜的士兵一打聽,果不其然,京商的車隊早就揚長而去。

「張廣發!!!」古平原終於爆發了,他衝到關門口用力擂著大門,「開門!我要去找人!」他一聲接一聲地喊著,把士卒都嚇了一跳。

士卒們哪能由著他這麼鬧,一回過神來就捂嘴的捂嘴,捆人的捆人,把古平原捆翻在地。守夜的小頭目從關牆上下來,尋問是怎麼回事,手下如實稟報,問他如何處置。

這個小頭目人還算不壞,想一想嘆了口氣:「放了吧,要不然明早一起來,曹守備知道了又是一條命。這些日子死的人夠多了,就算做做好事吧。」

說完,他蹲下身,對著嘴被堵住的古平原道:「小子,你要不是瘋子就眨眨眼。」

古平原依言眨了眨眼,小頭目接著說:「今兒算你運氣好,這就把你放了。可有一宗,你要是再鬧,皇天老爺也救不了你。乖乖回家睡大覺去,甭管什麼急事,天明之後開關再來。為這點事把條小命搭上不值當。」

說完了,他吩咐士卒們放開古平原。

古平原一時情急,事到如今也慢慢平靜下來,知道這件事也怨自己太大意。聽那小頭目說讓開關之後再來,心裡更是又苦又酸,自己是個流犯,牛馬都能從山海關過去,只有自己不能。若說要等到五年之後刑滿釋放再去京城找張廣發,一是實在等不了這麼久,五年,只怕人都要等瘋了。二來那張廣發到時候還會不會在京商里做事,也是兩說。還有那個李欽,裝得可真像,說什麼做保人,自己剛剛救了他,他就和張廣發聯手唱了一出「鴻門宴」,小小年紀,心腸可真毒!

古平原心裡的火一股股地往上拱,雙拳攥緊,指甲不知不覺嵌進了肉中,竟也不知疼痛。他漫無目的地走回鎮上,走到來福記客棧前,與幾個車夥計擦肩而過,聽到這樣一句話。

「你說這常老闆也真有意思,前幾天急得火上房,昨兒又出昏招,說是要把鹽賣了換魚。這一來二去,不凈是賠錢的買賣嗎?」

又一個聲音道:「你管他那麼多呢,咱是夥計,聽喝的命,讓咱幹啥咱幹啥。再說什麼都不用咱們干,白放一天假,你不想想去哪兒喝酒,操那份閑心幹嗎?」

「嘖,是這個理兒,這麼著,街底那家廣記合子鋪,大家湊份子?」

幾個夥計哄然而去。古平原聽到這兒便知道他們說的是那個山西商人常四,敢情他還沒走呢。再順理一想便恍然,常四的商隊是臨時雇來的,自然不像京商那般令行禁止,為防夥計出首告密,準備的時間必定要長,反倒是京商雷厲風行,一日之間便可喬裝過關。

古平原站在街邊想了想,覺得眼下只有一條道可走了。於是轉到客棧後身,踮腳扒著矮牆看了看。果不其然,後院里常四老爹放風,旁邊一個黑大個赤著上身,熱汗直流,正一鏟鏟地把鹽往水車裡對。

古平原怕常四老爹看見,趕緊蹲下身,心中舉棋不定,想了好久,終於一咬牙,站起來翻身越過了矮牆,「咕咚」跪在了地上。

前日常四老爹與古平原分別之後,回到客棧把這條好計以及與古平原相遇一事說與乾兒子劉黑塔。父子二人不敢輕信他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兩個人親力親為。原打算今天一天將鹽水準備好,明兒一早出關,不料正在此時居然有個人翻牆闖了進來。常四老爹嚇得眼前一黑,差點心疾發作。劉黑塔更是將鐵鏟一舉,瞪大雙眼護在老爹身前。

「是你?古老弟。」常四老爹稍微緩過神來,一眼就認出了古平原,趕緊叫劉黑塔把鐵鏟放下,過來攙扶古平原。

怎奈無論他怎樣用力攙扶,古平原就是垂頭跪著,不肯起來。

「唉!」常四老爹一看這情形便明白了。其實他這兩日何嘗睡好,閉上眼睛就想起古平原期盼的目光,只覺得欠了人家一個天大的人情,心裡不時發痛。現在古平原找上門來了,常四老爹絕不認為他是有所要挾而來,看那樣子必是遇上了什麼過不去的坎兒,走投無路才來求自己。

「古老弟,你先起來,先起來!你是我家的恩公,怎麼能跪著說話呢,你是不是想讓我老頭子也給你跪下?」常四老爹頗重感情,說著說著眼圈也紅了,叫過劉黑塔,兩人一邊一個把古平原攙了起來。

古平原心裡也不是滋味,本來自己無償獻計,洒然而去,現在卻出爾反爾,就是這麼一跪,已然讓人家萬分為難,自己所求之事到了嘴邊硬是說不出口。故此他雖然站起身來,仍是怔怔地默不作聲。

常四老爹雖然是個實誠人,但一輩子做小買賣,什麼人沒見過,在心裡品了品,就明白了古平原此刻的心情。不僅他明白了,就連劉黑塔這粗人都看出古平原必是遇上了什麼難事。他肚子里藏不住話,一開口便道:「爹,咱們就把這位古大哥帶出去吧,好歹這計也是人家想的。一條計活兩家,豈不是好!」

「你先別插話。」常四老爹擺擺手,轉而對古平原和顏問道:「古老弟,那日你只說了半截話,這流人逃亡一不小心就是死罪,你幹嗎要冒此大險呢?」

「我……唉!」古平原提到此事,心情複雜,他與張廣發之間的事情與常四老爹毫無干係,貿然說了出來,又擔心常四老爹膽子小會被嚇壞。好在自己還有一個理由,便是當初要逃入關中的初衷,此刻倒不妨說出來。

想到這兒,他一聲長嘆:「我自幼喪父,全靠家慈將我拉扯大。五年前遭此大難,從此與家中音書不聞。前月我聽說洪逆的長毛軍已經快要打到我家鄉了,據說這長毛軍十分兇殘,交戰之地人畜不留。」

常四老爹一抬手:「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去探望令堂。」

「對,聽說當地的青壯年已經扶老攜幼紛紛逃散。我母已年邁,家中弟妹尚未成年,不知能否逃脫賊手,我現下心中真是急得像油烹一般。」說著說著,古平原觸了情腸,為人所欺的憤懣,加上思念親人的悲苦,俱化作了眼中的熱淚。

常四老爹被他這幾句話說得心頭一痛,想想自己也是壯年喪妻,因怕再娶不賢,恐叫獨生女兒睡了蘆花被,因此一直未續弦。吃苦受累將獨生女兒拉扯大,那一份辛苦有時半夜想來都心酸不已。將心比心,這姓古的後生為人熱誠,又重孝道,實在是個好人。縱然是流犯之身,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誰有罪誰沒罪,又怎能分得清楚。

此刻他已是有七八分心活,試探著再問:「你說要混在車隊中入關,自然已有了萬全之策,不知是何好計?」

古平原聽他問到此節,已知事情有望,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說了一遍。

常四老爹邊聽邊點頭,末了兩手一拍:「好,好,好。既然如此,我帶你入關便是!」

古平原聞言,心頭一震,他方才只是抱了個萬一的希望,倒也沒想到這位老爹竟是如此古道熱腸。感動之餘,倒頭又是一跪:「如果能順利入關,大叔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要是不幸被抓,只說是我自己藏身車隊,絕不拖累大叔就是。」

「起來吧。」常四老爹將古平原攙扶起來,一時間兩個人心中都有感慨。原本是陌路相逢,幾日之內竟然休戚與共,等於是把彼此的性命都拴在了一起,人世間的際遇原來竟是如此奇妙。

「大叔。」古平原叫了一聲,常四老爹擺手道,「我身邊的後生娃,都叫我老爹,你也這麼叫吧。」

古平原依言改了稱呼:「老爹,我這藏身之法更要隱秘,最好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常四老爹道:「這你放心。不密不成事,更何況這是弄不好要掉腦袋的大事,我一定小心就是了。此事只有我們父子兩個去辦,好在所費工時不多,我恰又懂點木工,應該不會耽誤明日出關。」

古平原又是一拜:「累老爹為我擔這麼大的干係,我真是……」

「莫說了,莫說了,別說你也幫了我一個大忙,就憑你如此孝順,也不該窩在這關外等死。只是你現在便要藏身在這客棧嗎?」

古平原搖搖頭:「此時還不可以,我是隨尚陽堡軍營的軍需官來此辦差,雖說此處不似尚陽堡管得那般嚴,但若是天黑之時還不回營,萬一追究起來,便會壞了大事。老爹只管放心去準備你那邊的事情,半夜子時我一定前來與你會合。」

「好,一言為定,你自己也要小心。」常四老爹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

劉黑塔在一旁本來一直沒說話,這時候突然一步跨過來,粗聲粗氣道:「這次要不是你,我們這趟買賣算是砸了。等入關之後,我替老爹給你磕頭道謝。」

古平原知道他們爺倆要忙的事情還多,也來不及客氣,拱了拱手,又從矮牆翻出。走到街上,遠遠望了望山海關那巍峨雄壯的樓門,深吸了一口氣,暗道:「死活就是這一遭了。」他這才收拾心神,舉步往住處去。

古平原回到「火房子」,一路碰到的流犯同伴都對著自己咧嘴笑,笑容極是古怪。古平原心中疑惑,不知是什麼道理。但他眼下沒有時間理會,來到自己隔壁的那間房,挑開門帘向內一看,果然,自己要找的人正在其中,便招了招手道:「連材!」

寇連材正倚在牆角閉目養神,一聽有人叫自己忙睜開雙眼,見是古平原登時樂了出來,從炕上蹦下地,趿拉著鞋,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門口,開口道:

「大哥,你去哪兒了,昨晚上險極了……」

古平原「噓」了一聲:「你屋裡有人,我們外面說話。」

寇連材跟著古平原來到屋後的樺樹林。「兄弟,你坐這兒,我和你說點事兒。」古平原指了指一處樹墩招呼道。

寇連材半蹲半坐,不等古平原開口便道:「古大哥,你昨晚怎麼不回來?點名的時候我說你去缽子街了,好不容易才矇混過去。還好是客棧的朱掌柜代點,要是許營官親自來點名,那就糟了。」

古平原這才知道為何眾人臉上帶著那種笑容,自己是出了名的嫖賭不沾,這一次只怕人家都以為是妓院的姑娘給自己這雛兒塞了紅包。

「大哥你到底去哪兒了,你要和我說什麼事兒?」寇連材發覺眼前的古平原面色凝重,不似平日嘴角總帶笑,不自覺地也斂了笑容,心裡忐忑起來。

見古平原半晌不語,他終究是忍不住開口道:「大哥,到底怎麼了?是不是上個月我們私自將罰沒人蔘的參須拔下賣出的事情被人發現了?」

古平原道:「怎麼會?我用蘿蔔須子接上,不知有多像,就憑那群傻大兵,能發現就奇了。」

寇連材吁了口氣:「我想也是,那人蔘接好之後,我這個親手拔的人,都看不出動過手腳,別人又怎會看出。不過大哥,我看你愁眉苦臉,倒好像是做賊被人抓住了。」

古平原被他逗得一笑:「被抓住了我還能站在這兒?其實,我是來向兄弟你告別的。」

「告別……大哥你不是被判十年軍流,今年才第五年,難道是託人在京上訴了?」

古平原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兄弟,你還是太天真,做大哥的真是不放心把你一人留在這虎狼窩裡。你想想看,像這種陳年積案,我們一不認識達官顯貴,二沒金銀財寶,誰肯替我們翻案!」

「那我就不明白了……」

「也不必猜了。」古平原將昨天在京商客棧的遭遇以及方才去求常四老爹相助的經過簡略道來,末了說了一句,「我是非逃走不可,不然的話,再等上五年這心火非把我燒焦了。」

「啊!這……這太危險了吧?」寇連材驚怔不已,早曉得這位古大哥與自己不同,雖然也是個讀書人,卻懂得順勢而為,兼之膽大心細,這幾年就是在軍營管帶面前也說得上話,卻不料他的膽子真的大到如此地步。要知道流犯私逃,第一次抓回來打八十軍棍,其實這八十軍棍就已經很少有人能挨得過去,立斃杖下是常有的事。第二次抓回來則在轅門立斬,朝廷專門在各個關口設了卡,關禁森嚴,加之山多猛獸,能從關外逃走的流犯少之又少。

「就是因為危險,我才不帶你走。」話一出口,古平原自己也是一怔,他本在心中琢磨如何對寇連材說自己要獨自逃走,沒想到竟不知不覺說了出來。入關的道路如何艱險倒在其次,他心中第一放不下的還是這位情同手足的兄弟。

寇連材默默嘆口氣,倒像是古平原的話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不自然地笑笑:「我身子羸弱,要像這般冒險入關必定會拖累大哥……」

「不!」古平原急急打斷,「兄弟,你若是以為大哥怕受拖累那就錯了。只是這一趟我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怎能要你也冒此奇險?你且放心,只要做哥哥的一朝落穩腳,不管千難萬難也要來接你。」

「真的?」寇連材在心中憋了半天,這時候才一把抓住古平原的胳膊,抽一抽鼻子,眼淚流了出來。

「別哭,兄弟。」古平原連忙止住他,「時間緊迫,要是別人回來了,你我就沒了密談的機會。你聽我說,奉天大營的劉管帶這幾年與我交情不錯,我走之後,你要是遇上什麼事可以去找他,他應該能幫幫你。」

這對寇連材來說是個很好的安慰,他抹抹眼淚抬眼看著古平原。

「還有就是,我住的屋後有一株大楊樹,那下面埋了十串銅錢和七八兩散碎銀子。原本我還想結束流放回鄉的時候買點土貨帶回去,現在都留給你了。馬三他們要是再欺負你,你不妨給他們買點酒喝,別和他們硬碰硬。」

寇連材強忍著淚水在聽,想到古平原走後自己無依無靠,身子不禁微微發抖。

「兄弟,我也沒什麼要說的了,總之你自己一切保重,千千萬萬等到我來接你的那天。」古平原拍拍寇連材的肩頭。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等。只要有你這句話,我就有盼頭。」

「那好,快點回去吧。我今夜就動身,要是有人看見你我在一起,只怕對你多有不便。」

寇連材答應一聲就要走,當他走到門邊時,古平原忽然想起一事,又急急把他叫住。

「兄弟,你要是再上山,別忘了給那棵槐樹澆點水。」

「是,你放心吧。」古平原這話里藏著一件往事,其中牽扯甚多,讓他至今余憾不息。寇連材知道此事的首尾,一聽這話,也不由得追憶起過往,想到要和這麼一位待己如同親弟的大哥分開,再見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眼淚又流下來了。他不敢久留,一扭頭匆匆而去。

寇連材不敢就此回屋,否則有人見了問起來「小寇的眼睛怎麼紅了」,那就大大不妙,於是一個人走到沒人的地方散心。

安排好這件事,古平原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但也不能歇著。此時該他準備的只有一樣東西,而這樣東西能不能拿到,要到藥鋪去碰運氣。

客棧旁邊就是藥鋪,關外的藥鋪外面都掛著一支角旗,旗上畫著個土黃色的虎撐。傳說那是藥王孫思邈的趁手傢伙,藥鋪拿來擺在外面無非是往自家臉上貼金罷了。

藥鋪招呼人的規矩與別的買賣的不同,講究的是「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為的是怕喊錯了人,若不是主顧,還可以及早撤話,免得犯忌諱。

古平原往這家「通和」藥鋪一拐身,門口的夥計先拉個長聲:「您……」看古平原真往裡面走,這才接道:「請進,貴府哪位有恙?有方子嗎?若是沒有,我們這兒有坐堂的先生。」

古平原擺擺手,幾步來到櫃檯前面,開口道:「我只抓一味葯,可有魚皮膠?」

抓藥的夥計笑了:「這味葯可沒了,咱這柜上已經三個月沒熬過魚皮膠了。」

「哦,我到別處去買。」

「慢……慢,別處還要從我們通和進葯,這裡買不到,還到哪裡去買?」夥計倒是好心,不讓古平原跑冤枉路。

「這麼說就買不到了?」

「魚皮膠肯定是沒貨,但我們這有風乾的魚皮,您抓回去自己熬,只是多費工夫。」

這也可以。古平原拿了兩大塊魚皮,說是魚皮,其實特指鯊魚皮,熬出來的膠凍是治風濕的好葯,但此時古平原卻是另有用處。他回客棧借了主人家的灶,自己生火架鍋,用大火熬煮了半個時辰,熬出一小瓦罐腥臭無比的魚皮膠。為怕走味,他還用桑皮紙緊緊糊住縫隙。

拿著這罐魚皮膠,古平原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把瓦罐往沒人注意的角落一擺,自己不動聲色在牆邊一靠,只等點名。太陽一下山,去別處喝酒賭錢的人儘管意猶未盡,也要乖乖回來,否則就是違規,被拿住了要打板子。

點名本來是營官的細務,但營官不願意到這臭烘烘的大通鋪來,所以十有八九是派客棧的老闆代勞。一雙笑眯眼的朱老闆一進屋,花名冊還沒拿出來,屋裡立時就哄鬧起來:

「我說朱老闆,你拿的那是花名冊還是賬本,不是把你家的家譜拿來了吧?」

「那朱老闆念的可都是他家的祖宗名字嘍。」

「天天都是你來點名,爺們看膩了,換你老婆來。」

「換妹子也行啊,哈哈哈。」

朱老闆點頭哈腰,當兵的他惹不起,這伙流犯也是惹不得的主兒,真要是嗆起火來,半夜客棧著把火,哪個知道誰放的。

所以他點名也不細點,一目十行,隔三兩個點一個,只求快點完了事。

點到古平原,他不高不低地應了一聲,今天晚上他不想惹任何人注目,但事情偏偏就找上門來。他答應一聲之後,朱老闆抬頭一笑,沖著他點頭:「古老弟,許營官有請!」

古平原心頭一怔,營官入夜後叫流犯的情形以前不是沒有,但都不是好事。最近一次發生在一個山東的響馬「飛天彪」身上。此人一身的好武藝,施展起來十幾個人近不了身。他被流配之後,依舊綠林習氣不改,好為人出頭,得罪了營官。結果一天晚上被叫出去,引到一處事先挖好的石灰坑,人落在坑裡,石灰眯了眼,被抓上來打折了六根肋骨。營官故意叫人用水給他洗眼,燒壞了眼睛,大白天只能看到一米之外,人算是殘廢了。

這件事自然人人知道,但古平原為人與「飛天彪」大不相同,他為人低調,幾乎不得罪人,頗得幾個營官賞識。此刻聽許營官點名叫古平原,屋裡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驚奇詫異自不必說了。幾個頗與他交好的,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他前日在街頭被營官抽了鞭子,頓時用眼神表示了關切。

古平原心念電轉,第一反應是寇連材不小心漏了風聲,又或者是常四老爹那兒出了什麼事。不管是哪種情況,都糟到了極點。

他強作鎮定從鋪上爬起來,走到朱老闆面前:「朱老闆,我今兒吃過飯之後有些不舒服,弄了劑諸葛行軍散,正躺在床上發汗。您幫我回個話,明兒一早我去見許營官可好?」

朱老闆笑得眯縫了眼,話卻是四面不落:「哎喲,古老弟,這我可不敢,許營官只說叫你去,沒說讓我代你請假。我要是貿然答應,萬一營官怪罪下來,我這買賣家可吃罪不起,您多見諒。」

古平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知道要叫這個看起來胖得有些蠢,其實圓滑無比的朱老闆,代自己擔這樣的干係是絕做不到的事情。他看看放在牆角的瓦罐,沒奈何只得隨朱老闆出了屋向客棧走去。

一路上,古平原想從朱老闆口中問個究竟,怎奈朱老闆一問三不知,只管打著燈籠走在前面,還走得是又急又快。古平原固然機智,但此時情況未明,事情又起得突然,一切應變都無從談起,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客棧離大通鋪不過一街之隔,繞過低矮的圍牆,就是客棧的大門。朱老闆把古平原帶到二樓,說了聲「許營官在天字二號房」,就悄沒聲地退了下去。

古平原見朱老闆退到樓梯口就不再走,只看著自己,知道不進去肯定是不行了。他深深吸一口氣,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抬手敲了敲門。

「哪個?」房間里傳來的正是許營官的聲音。

「小人是古平原。」

「小古啊,門沒插,進來吧。」從許營官的聲音里倒沒聽出什麼異常,古平原抬手推開門。

許營官住的是兩進的套間,外面會客用,裡面是卧室,中間有一道屏風。廳堂之上擺著一席酒宴,上面碗筷杯子一共是四副,顯見得還有人來。

等到一落坐,古平原才知道,桌上的四副碗筷與己無關,因為許營官開口就問:「待會兒我請了人來吃飯,所以長話短說,你下午借了客棧的灶做什麼用?」

聽得這一句,古平原心放下大半,因為如果營官察覺了自己的逃脫計劃,絕不可能從此事問起。這個謊話是早就準備好的,此時可以放心大膽地拿來用,絕無戳穿的可能。

「偏營的老宋風濕犯了,這一次沒有來,托小人帶點魚皮膠拿回奉天大營。小人下午就是在熬魚皮膠。」

「喔,我知道你一向人好,這一次也虧得你熬膠,我正巧看到你,有件事還非要你做不可。」

這一句話聽得古平原莫名其妙,還沒問,許營官已經說了出來:「過不幾日,我們這一趟的差使就結了,回營要向總務官報賬。你也知道這一次我們是用鹽頂的京商的馬錢,這筆賬前前後後倒了幾遍手,賬也不在一個冊上,顯得不夠漂亮,回去在總務官面前難免要多費唇舌。要說通文筆懂算盤,哪個也不如你。」說著他把一本厚厚的賬冊丟了過來。

「你來幫我合合賬,所有雜七雜八的賬目都合到一本賬冊上。你既然充作筆帖式,這件事情我就全權委派給你,數目就按照我給你的賬冊來合。至於交接驗收一應的簽字都由你來簽,統共一夜做完它。回營之後我給你記上一功,保不齊免你兩年的刑期。」

古平原越聽越是心驚,等聽到最後竟然不由自主地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這哪是要給自己記功,分明是要栽贓嫁禍,諉過於人,將這一次買到劣馬的罪名全都推到自己身上。回營之後這許營官必定翻臉。有道是「官官相衛」,自己到時候說什麼都沒有用,難免落個人頭不保。更何況常四老爹那邊不等人,醜末寅初,山海關大門一開,車隊就要入關,再要等上這麼一個機會不知是何年月了。

想到這兒,他笑道:「這件事哪能勞煩大人,小人自當效勞。不過在這裡合賬怕打擾了大人休息,不如讓小人將賬冊拿到營房下處里……」

「胡說!」不待古平原說完,許營官一拍桌子,「營房裡人多手雜,這賬冊能隨便帶到那種地方去嗎?我這酒要吃上一宿,你就在裡屋做事好了。」

古平原心下雪亮,許營官怕別人不信是流犯做的賬,叫來吃酒的這些人做見證。看來自己若是今夜入不了關,留在營中也難逃一劫。但眼下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見機行事。

卧室的窗前有一個條桌,古平原坐在桌前,打開賬冊,一條一條細合。他的性格是內方外圓,既然事情已經這樣,既來之且安之。他側耳細聽前廳的動靜,來的三個人有兩個是隨行的軍官,還有一個是販馬的客商,彼此吃酒閑聊,內容無非是某某大帥剋扣了多少軍餉,奉天哪個堂子里來了好看的窯姐。後來話題一轉,轉到了正在安徽、兩湖的戰事上。

事涉長毛軍,正是古平原所關心,因此不能不停下手細聽。事實上也真有很多話是在關外聽不到的,都是販馬的客商在關內一路聽聞得來。

「長毛實在是厲害,尤其是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陳玉成,打仗凶得很。」

「第一句話就說錯了。蘇老闆,這都是大逆不道的逆黨,應稱李逆和陳逆,至於偽官稱更是不能提,否則便是助逆!」許營官口氣不善。

「是!是!軍爺說得是。」蘇老闆顯然是嚇了一跳,筷子也掉到了地上。趁著撿筷子的機會,再張嘴已改了口:「這李逆幫著大長毛洪秀全守天京,不不,我又說錯了,是江寧。而陳逆帶著一群長毛殺出江北大營,兵分三路侵襲安徽、湖北、湖南,煞是厲害,聽說武漢已經失守了,連湖北巡撫郭大涪都殉職了。」

許營官不以為然:「巡撫守土有責,丟了省城,就算逃得一命也是斬罪。還莫不如戰死,朝廷必有優恤,京里同年、同鄉肯幫忙,入祠供養也說不定。」

「話雖如此,畢竟人已經沒了,撫恤再厚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倒是長毛如此兇悍,既然佔了武漢,與直隸京師便只有河南一省相隔。想來朝廷那邊不會坐視。」這是另一位李姓軍官。

古平原暗自點頭,覺得此人的話還有幾分見識。

姓蘇的客商接道:「那是自然,朝廷急調蒙古的僧格林沁王爺率鐵騎一萬火速馳援。聽說鮑軍門的隊伍也被調了去。」

「鮑軍門……是哪個?」許營官有幾分醉了,一句話沒有聽清。

「便是霆軍。」

「嗨,你說的是鮑超那老王八蛋,當年我和他一起守大同,他借了我二兩銀子去賭,賭輸了只說欠著,直到現在銀子還不見蹤影。」

鮑超已經是二品大員,姓許的不過是個七品管帶,但現下這一桌上他的官最大,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他要信口胡吹,其餘三人都只能諾諾稱是。

古平原一心想聽安徽戰事,那蘇老闆卻再沒插話的機會。小半個時辰過去,還只是聽許營官在那裡胡吹大氣,窗外卻已經打了二更。

「不妙,四更天一到城門就開,這樣耽擱下去非誤大事不可。」古平原想及早脫身,怎奈這四個人走馬燈地去外面方便,每起次身都能看見屏風裡面的情形,自己要是跳窗而走,不多時就會被發覺,到時響鑼一起,只怕無處藏身。

又過了一會兒,眼見無法再拖,古平原一咬牙,決定鋌而走險,是福是禍便拼這一遭。

就在此時,窗欞「咯」地一響,開了一條縫。古平原連忙假作研墨,走到窗前一看,窗外之人卻正是寇連材。

古平原大驚失色,將聲音壓得極低道:「連材兄弟,你怎麼來了?」

「大哥,我都知道了,這樣你走不了,我來替你。」寇連材雙腳踩在窗外引雨用的木槽上,兩隻手扒著窗沿,用同樣低的聲音回答。

「不行,我走之後你要怎麼辦?我逃了,你就是從犯,要將這罪都擔起來,還不要了性命?」

「我應付一陣之後就跳窗逃走,回營房去睡大覺,誰也不會想到是我在冒充你。」

「這……」

「沒時間了。」寇連材輕輕一推窗,用極小心的動作邁了進來,古平原怕驚動外廳眾人,只得用手一搭,助寇連材進來。

寇連材雙足落地,便用手推古平原:「快走,快走。」

古平原知道此時遲疑不得,連囑咐的話都沒時間多說。好在兩人穿的都是流犯常穿的粗布灰衣,換衣都不必,寇連材只需坐在那裡背對著眾人就可。

古平原心亂如麻,幸好這客棧他來過不止一次,輕車熟路摸了出去,來到道上,辨一辨方向,撒腿如飛向來福記客棧跑去。

這邊的常四老爹已經等得心急如焚,買魚、化鹽水的事情進行得都很順利,車內供古平原藏身的機關也已設好,沒奈何那個約好的小夥子遲遲不到。常四老爹甚至在心裡做最壞的打算,萬一這是官府布的一個局,有意引自己上套……他晃頭不敢再想下去。

劉黑塔的想法卻與他不同:「爹,你放心,咱這就叫『貴人相助』,那位古大哥說的話不像是編出來的,天底下哪有那等喪盡天良的人會拿自己的母親開玩笑。」

「唉。」常四老爹未語先嘆氣,「你是自幼喪母,天性純孝,不曉得人心的險惡。這等性命交關的事誰敢輕忽,那姓古的年輕人遲了時辰,必定是出了什麼想不到的事,我們的計劃看來要改一改了。」

「這……」劉黑塔也不住地犯難,沒什麼好主意,只得踮起腳尖四面望著,盼著出現條人影。

居然被他盼到了,一條黑影從大道那邊貼著牆根跑來,劉黑塔忙叫道:「爹,你看,這是不是……」

常四老爹精神一振,連忙迎了上去,一看果然是古平原,喜不自勝。見他跑得脫了力,忙與乾兒子一邊一個架住,扶到車邊。

大車店這裡常四老爹事先使了銀子,將整個後院都包下來,要連夜整備馬匹,對車隊的夥計則說要好好休息,一早趕路。兩頭一瞞,這一天一夜,後院除了常四老爹和劉黑塔並無外人在場。

古平原要了一瓢水喝下去,常四老爹見他喘勻了氣,這才開口問道:「古老弟,你怎麼這早晚才來,可急死我了。」

古平原抱歉地笑笑:「教老爹受驚了,出了點岔子,好在耽遲不耽錯,總算沒誤事。東西都準備好了?」

劉黑塔向院內一指:「三輛大水車不夠,臨時又加了一輛,裝七百斤的魚,其實是四大車的鹽水。古大哥,你這計可真夠絕的。」

常四老爹接道:「你要的那輛特別準備的車也弄好了。」

「好,我看看。」古平原站起身,劉黑塔給他指引著,來到一輛大車邊上。

「你要弄的這機關也不難,就是在水車底下裝上一塊板子,裡面能躺一個人。」

「關鍵是這暗槽一定要裝在水車裡面,只有這樣搜驗的士兵才不會懷疑。」古平原一邊檢查一邊道。

「也難為你了,要在水裡躺上至少兩個時辰,全靠一根葦稈換氣。」常四老爹說道。

「東西準備好了,其餘的就看運氣吧。」此時古平原心裡倒是平靜下來,接下要做的就是往水裡一躺,等到再起身的時候,不是鋼刀架頸,就是已經入關重獲自由。一死一生,全看今天了。

眼看就要三更天,天邊開始有些蒙蒙放亮。古平原不再多想,脫下衣服交與劉黑塔,自己爬到做好了機關的大水車裡。劉黑塔遞給他一根葦稈,看著他潛入水底躺好,將一塊蓋板蓋在上面。

「去叫夥計們起來,吃過飯立刻出發,我們第一批入關。」常四老爹也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拼就拼這一把了。

常四老爹的車隊果然是第一個趕到山海關前,這些天因為關禁森嚴,原本最熱鬧的秋集也蕭條了許多。車隊趕到關口前,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關口前的那幾排站籠上。站籠里的人不少,喘氣的卻不多,按曹守備的吩咐,死了也要再枷上三天。這種駭人陣勢擺出來,真的是秋風肅殺,讓人不寒而慄。有那眼尖的夥計一眼認出,囚在最前面的兩個正是昨日闖關被枷的山東商人,他們身上戴著百十來斤的刑具,頭頸半吊著站在站籠里,一晝夜水米未打牙,又吹了一晚上的海風,才一天人就已經半死不活了,眼見得活過今日都難。至於後面那幾個站籠里的人早就沒了氣息。

「我呸,官府砍腦袋還要過上幾堂,皇帝老子不批,就是知縣大老爺也不敢隨便殺人。這可倒好,說枷死就枷死,也忒不拿人當人了。」劉黑塔第一個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

「噤聲!」常四老爹連忙壓制義子,「這可不比鎮上,等入了關隨你說,現在不要意氣用事。」

車隊到了關前,守關的士兵尚自哈欠連天,嘴裡罵罵咧咧:「他娘的,這麼早就要入關,趕著奔喪哪。」

劉黑塔聽他嘴裡不幹凈,把眼睛一瞪從車上蹦下來,常四老爹趕緊攔在他的身前,滿面賠笑道:「軍爺,大清早的辛苦你了,這點小意思,您老留著和弟兄們買包茶葉。」

十兩銀子的一個紅包遞上去,守關的態度自然大不相同,那小頭目眉開眼笑:「算你識相,不過,」他話風一轉,「想來你也聽說了,我們這兒的曹守備辦事最嚴,要是咱們沒查出來被他查出來,大家都要挨棍子。所以你的車隊我們還是要查,只要沒問題,就儘快放你們出關。」

「那是,那是。」常四老爹哈著腰,臉上掛著笑。

「車上都是什麼啊?」

「魚,都是魚。趁新鮮趕著入關賣個好價錢。」

「嗯。」小頭目不置可否地圍著大車轉了一圈,指揮著手下的士卒,「你們上去檢查檢查。」

幾個士兵跳上車去,掀開車蓋子,用長槍在水裡攪了攪。那魚本就被濃鹽水「殺」得難受,蓋子一開,又被一攪和,噼里啪啦直往外蹦。

「頭兒,是魚,幾輛車都是魚。」

小頭目也不答言,解下佩刀,用刀鞘在車身上敲打了幾下,又俯下身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幾輛車都是如此。

常四老爹暗中一伸大拇指,對古平原很是佩服。如果他藏身的暗槽設在車底,凸了出來又或者裡面沒有水,像這麼一敲一看,肯定要漏餡。因為裝滿水的地方與空的地方敲打起來聲音不同,極容易分辨。古平原看了幾日關前查驗的手段,對此了如指掌,故此事先想到有這麼一招,才叫常四老爹把暗槽布置在水中。

敲了幾下沒發覺有什麼異常,小頭目一揮手:「行了,就這麼著吧。放他們入關。」

常四老爹大喜過望,想不到這「鬼門關」竟如此輕易地就闖了過來,生怕夜長夢多,連忙道謝。指揮夥計拽馬趕車,就要入關。

想不到怕什麼來什麼,第一輛車的馬頭剛探過關禁,就聽從通往關上的樓梯處傳來一聲尖刻的叫聲:「等一下!」

常四老爹心裡一哆嗦,面上卻笑容不改,向上望去。

就見來的這個人,穿著五品的守備武官服,只是前後的補子上都遮了素布,頂子也是白纓子。咸豐爺龍馭上賓還不到兩個月,整個大清國無論官民都在服「百日大喪」,因此做此打扮。這武官白淨面皮水蛇腰,一雙眼珠滴溜亂轉,嘴角微微向下,顯見得是個極難應付的主兒。

「這就是關上的曹守備,你自己小心著點。」那小頭目低聲說了一句,雙手一垂,兩眼望向地面,等著守備大人問話。

「這車裡裝的是什麼?」

「回大人話,小的已經驗過了,這四輛車裡裝的都是魚。」

「把路憑拿來給我看。」曹守備一伸手。

「是。」小頭目要來常四老爹等人的「路憑」,雙手遞給曹守備。這「路憑」是行商必備的一種通關憑證,上面記載著商人的省籍、姓名。曹守備一邊翻看,一邊上下打量著常四老爹。

古平原說得沒錯,這個曹守備的確是存心要用行商的性命作為向上爬的敲門磚。不過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不能說的原因,那就是要借人頭來立威。

原來曹守備此前是鎮守山海關總兵的親兵,這位總兵大人有龍陽之癖,酷好男色,曹守備就是他的面首之一,而且還是極喜歡的一個。曹守備當親兵當得久了,便央求他干佬放自己出去當一任門官。枕頭風一吹,奇速無比。之前這位干佬就替他保過五品的軍功,這次一補實缺,立時威風八面。但還有美中不足之處,那就是全軍上下沒一人不知他是位「兔兒爺」守備,同僚總有些瞧不起的神色,他自己也能覺察出來。

終於逼得曹守備發了狠,他也是當兵的,知道軍伍里大家只服心黑手狠的人。像康熙年間,三藩之一鎮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為了帶兵,敢生嚼人心。現在他決定也要學上一學,借幾個人頭耍耍威風,最好是能換來一聲「姓曹的敢殺人,是個當武官的料」這樣的贊語。

他倒是個聰明人,在查驗私貨上也很有一套,這一季下來,關門外幾乎天天枷人,就是死了也要枷滿十天。逐漸地曹守備發現兵卒們瞅自己的眼神里有了畏懼,這讓他感到很是得意,他決定要趁勢再好好抓一批,鎮鎮這幫丘八。

翻看過「路憑」,他先不忙驗車,圍著常四老爹打了三個轉,「咯咯」一聲笑,問道:「山西來的?」

「回大人話,是。」

「來時候運的是什麼貨啊?」

「草民來時匆忙趕路,拉的是空車。」

「為什麼匆忙趕路?」

「這……」常四老爹突然想起這句實話不能說,可臨時改口又沒有那份急智,只憋得是頭漲臉紅。

「哼!」曹守備冷哼一聲,把「路憑」往地下一摔,回過頭去呵斥把關的士兵,「你們這群混賬東西,也不想一想,這車隊大老遠從山西來,難道就是為運幾車臭魚回去嗎?這裡面要是沒有夾帶,我自己挖了這雙眼睛去。」

講完,他把臉轉向常四老爹,又是「咯咯」一笑:「怎麼著?是要我驗,還是你自己認了?」

常四老爹心想,何止有夾帶,還夾了一個大活人呢,而且還是個流犯。但此時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說什麼也沒有自己主動認賬的道理。於是牽了牽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守備大人開玩笑了,草民們都是守法的商戶,再說大人虎威草民都早已聽聞,哪個敢輕捻虎鬚。」

「漂亮話說得倒是好聽!」

曹守備陰笑著從士兵手裡拽過一桿長槍,掖了掖袍帶就要上車,那小頭目趕忙攔住:「守備大人,這……這不勞您親自動手。」

「啪。」曹守備一掌打在小頭目的臉上,「滾開,讓你們瞧瞧我的手段。」

小頭目這才知道拍馬屁拍到了馬蹄上,趕忙向旁一閃身。

曹守備拿長槍向車裡一立,將槍拔出來,看看水漬浸到的地方,又將槍在車外比了比,確定車內的水深與車體大致高低相同,這才不言聲走向第二輛車。

這一招正打在致命的地方!常四老爹與劉黑塔對望一眼,都知道要壞事。別的車都無所謂,但裝有古平原的那輛車吃水明顯要比別的車淺,像這般驗法沒個不出事的。常四老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覺得平地站著地都是軟的。劉黑塔抿了抿嘴唇,用手摸摸腰裡系著的九節鏈子鞭,悄悄將就近一輛車的拴馬扣鬆了松。他打算一旦事情敗露,立刻上馬揮鞭,搶上老爹逃出關口。

第二輛車,第三輛車,連續三輛車驗下來都無異狀,曹守備自己也有點意外,他停下來,重新打量了一下這車隊里的人。夥計們倒是個個若無其事,甚至有的還在哼著小曲,不像是裝出來的。

曹守備疑惑地皺了一下眉頭,又將目光投向領頭的二人,這一看卻嚇了一跳,只見那黑大個眼中出火,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曹守備一怔,再看那老漢,臉上雖然還是帶笑,卻明顯面容僵硬。

人的臉就是一面鏡子,不說話比說話還要清楚。曹守備驗了那麼多車隊,什麼人沒見過。此時已經可以確定,這最後一輛車肯定有毛病。

他帶著一種貓抓耗子般的笑容,先不忙驗車,而是走到那兩個昨天枷號的商隊頭領面前,用槍桿在他們後背狠狠敲了兩下:「站好嘍,不然再多枷你們十天。」

其實這二人早已經昏迷了,只是用大枷固定在囚籠里,支撐著倒不下去而已。曹守備的話也並不是對他們說的,完全是在殺雞給猴看,而且很滿意地看到「猴子」面白如紙。

曹守備心想:「老王八蛋,還敢跟我嘴硬,一會兒大枷套在頭上,看你服不服軟。」想罷,抄起長槍,帶著一種極愉快的心情向最後一輛大車走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從關門的另一側,傳來馬掛鑾鈴的聲音,聲音急促,顯見得馬上的人在打馬飛奔。

在場的人都是一怔,就見一匹快馬直奔關口而來,看那樣子是要衝關。

守門的士卒見狀慌了手腳,他們守關有責,一旦被人衝出關去,就要吃軍法。此時南方雖然有戰事,山海關卻是太平之地,現在平白無故一清早就有人闖關,他們可連攔馬用的「拒陸馬」都還沒擺出來。小頭目抽出腰刀,第一個衝上前去,虛劈一刀,喝道:「什麼人,還不下馬!」

沒想到居然一喝就止,馬上人拽住韁繩,甩蹬離鞍下了坐騎,帶起一陣的塵土,原來這個人也不知跑了多少路,身上都是土,灰撲撲的,連衣服的本色都看不清了。

「城門官在什麼地方,叫他來見我。」這人一張口,氣喘如牛,聲音嘶啞。

小頭目趨前喝問:「你是什麼東西,敢叫我們大人……哎喲、哎喲!」原來他一句話沒說完,已經被一馬鞭抽在了臉上。

「反了,兄弟們給我上!」小頭目一蹦三尺高,腰刀一舉就要下手。

「慢著!」曹守備看了多時,他眼尖,發現從馬上下來這人,儘管衣服上都是灰土,但分明是一身武官的裝束,只是沒戴頂子,想來是飛馬疾馳嫌礙事,收在行囊里了。

曹守備向前一拱手:「兄弟是守這城門的守備,未請教閣下……」

「少廢話!」來人橫得很,一伸手將自己身後背的一個長條布包解了下來,抖一抖,拿出一卷公文,「兵部八百里加急,帶我去見總兵大人。」

「八百里加急!」

曹守備腦子裡轟的一聲。

歷來朝廷與地方上的公文往來,在傳驛遞報上都有嚴格的規定,半點也錯不得。普通公文用不上「加緊」二字,走邸報便可。若是急報,依情節輕重有「二百里加急」「四百里加急」與「六百里加急」三種,「六百里加急」只限極少幾種情況使用,大多與兵事有關,如總督、將軍、巡撫、學政因故出缺,又或者重要城池失守或克複,地方上才能採用這種最為緊急的彙報方式。而朝廷對地方几乎從不使用「六百里加急」,為大家熟知的一次,還是康熙年間,皇帝擒鰲拜,老謀深算的孝庄太皇太后為了做到萬無一失,密令駐守熱河的滿蒙八旗星夜進京勤王,當時用的就是「六百里加急」。

而這一次從京里傳來的居然是號稱特例的「八百里加急」。曹守備聽人說過,「八百里加急」除非是京師被困,要調兵救援才用得上,這說明京里肯定是出大事了。

「難道是長毛圍了京城?」曹守備腦子一閃念,旋即自己就搖搖頭。幾天前才接的軍報,長毛剛剛攻下武昌,打到京師還要好幾千里的路,何況僧王的蒙古鐵騎已前去迎戰。長毛就是神仙,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攻到京師腹地。

沒有工夫容他細想,驛差已經大不耐煩,從身上取出兵部的「勘合」,一把摔了過來。

曹守備連忙接住,展開一看,「著游擊展天成遞八百里加急至山海關總兵處,限時趕到,不得有誤。」上蓋著兵部的紫泥大印。

這再無可疑,也絕不能再耽誤。別說來的是名游擊,就是一個小小戈什哈,沖著這份駭人聽聞的「八百里加急」也絕不能怠慢了。否則一不留神,不是摘頂子就是掉腦袋,哪是玩兒的?

游擊是從三品,官職遠在他之上,曹守備先打了個千,然後賠笑道:「展游擊,總兵大人現在府內,我領路,您跟著我來就是。」

一轉眼,他領著京里來的驛差走得不見蹤影。現場眾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個小頭目是個老兵痞,聽得多見得多,知道既然是重要公文到了,關上定然有大動作,只待上面交代下來就是。

常四老爹這時候緩過一口氣來,曉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便從身上又摸出一個十兩重的銀錠塞在小頭目的手裡。

這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小頭目掂掂銀子,又摸摸方才被打得火辣辣的臉,明白這個人情做得。不要說曹守備九成九沒心思再來料理這件事,就算回來問起,只消說一聲車隊攔住了關口,擋了來往軍民的路,放行也是應該的。他於是默不作聲地一揮手。

常四老爹如蒙大赦一般,喊一聲「走」,劉黑塔一馬當先,趕著大車飛也似的離了山海關。

這下子等於是在鬼門關里打了個轉再出來,常四老爹回頭望望,只見關隘越來越遠,真不敢相信這一趟竟然就這麼闖了出來。一則是驚弓之鳥,二則不欲冒險,車隊又往前走了十里,趕到一處僻靜的樹林,常四老爹支開夥計,要劉黑塔打開水車裡的暗槽放古平原出來。

古平原在裡面耳目閉塞,但神志始終清醒,在關口那段,車隊停的時間太長,他就預感到要出事。誰知後來車隊又再次前行,對此他也是糊裡糊塗不明所以。等到一出來,心下大喜,因為不用說就能看出來,車隊已經順利通過查驗入了關。他先抹乾凈身子,換上衣服,然後張口問經過。

他急著想知道,常四老爹卻不願在此細說,怕的是夥計聽了去多有不便,於是召集眾人。夥計們圍攏過來,見多了個年輕小夥子,都大為奇怪。常四老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番話應付了過去,只說古平原是當地的一個買賣人,想去關內做點小生意,要與車隊同行,提前一天就在此等候了。

古平原在濃鹽水裡泡了大半天,身上殺得又癢又痛,但此時真正應了那句成語「無關痛癢」。重獲自由的狂喜早就沖淡了一切,依著他,此刻就想道別常四老爹,直奔京城而去。但常四老爹卻不同意,因為晚上還要有一番表示。

好在前進的方向大體上是一樣的,如此走了半天時間,常四老爹挑了個不會引人注目的鎮子歇下腳來。這一停是為了將鹽水煎成鹽粒,至少要兩天的工夫。既然離山海關已遠,這瞞天過海的事就不怕再與夥計們明說,事實上因為瞞了此事,常四老爹始終心存歉意,說了始末之後,他主動將所有夥計的腳錢漲了一成。

事先不知道,知道時事情已經成功,雖然冒了險,但多拿了錢,夥計們無不高興。

當下劉黑塔指揮著一應夥計開始在大車店做煎鹽的準備。吃過晚飯,常四老爹巡看了一圈,要夥計們三班倒,歇人不歇火,儘快將鹽全部煎好。見有劉黑塔在,不用自己多操心,常四老爹這才將古平原請到自己住的房間,關上房門,備了一壺酒,一熱一涼兩碟下酒的小菜,準備對古平原講一番話。

因為事涉機密,所以常四老爹特意挑了整個大車店最偏的一間房。以古平原現在的心思,精神上是興奮非常,身體卻十分的勞累,從昨晚到現在,始終沒有合過眼。儘管想早點歇息,但常四老爹有請,古平原不能不來。

關上門之後,常四老爹的第一個舉動就讓古平原睡意全無,一下子從座上跳了起來。

「常老爹,這可使不得,您老快起來,快起來。」

古平原出此言,自然是常四老爹向他跪下了的緣故。不僅跪下,而且要叩頭,古平原急出了一頭汗,又不敢大聲阻止,恐店裡的夥計聽見起疑,只得半跪半攙硬是將常四老爹拽了起來。

「古老弟,我乾兒子劉黑塔說要替我向你磕頭謝恩,我想了想,這個頭還是我自己來磕。不為別的,你一條好計,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全家,我老頭子哪能吝惜這一個頭。」常四老爹臉色鄭重無比,看樣子自從離了山海關之後他就在打腹稿了。

古平原自然感動,卻頗不以常四老爹的話為然,因為要說到救命,人家也救了自己一命,而且冒的風險更大。

待把這一層意思說出來,常四老爹連連搖頭:「那是你老弟命好。今天眼看就要被那短命的守備戳穿了,卻平白無故地來了封什麼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將他調了開,真是戲文里也沒見過這麼險的事情。居然能夠化險為夷,全靠了你老弟的福氣大,看來我們整個車隊都跟你沾了光。」

古平原正想聽聽白天的經過,而且還要借著這個話頭將剛才的事情岔過去,免得常四老爹又提磕頭,便介面問道:「常老爹,我是什麼都不知道,您給我講講入關的經過吧。」

此刻日頭剛落,身邊無人,正好長談一番。常四老爹給古平原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慢慢將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古平原聽。

他的口才算不上好,但事情的驚險在那裡擺著,古平原又是親歷,邊聽邊是心驚。聽到後來,停杯不飲,剛剛下肚的幾杯酒,都化作冷汗冒了出來。

常四老爹夾一口菜,拿起酒盅又倒了一杯入口,不住地晃著腦袋:「嘿嘿,你聽了也後怕吧?黑塔說我當時臉白得都沒了血色。你想想,要是那封公文晚來一步,現在你已經被擒回軍營,我大概也已經人頭落地了。」

話是一點不錯,正因如此,古平原內心歉意更甚,重又舉杯敬常四老爹:「為了我的事,讓您老冒這麼大的險……」

「莫說,莫說。」常四老爹一擺手止住了他,「我還是那句話,你運氣好,我們都是跟你沾光。不過古老弟,我看你一表人才,怎麼會從徽州流放到關外呢?」

一句話問出來,古平原一陣沉默,常四老爹自己就先老大不好意思,又是連連擺手:「我老頭子一喝多了就喜歡問這問那,這毛病從前被家裡老伴罵過不知幾次了,還是改不掉。古老弟,你就當我沒問過,喝酒,喝酒。」

古平原趕忙說:「老爹,憑你我現在的交情,有什麼不能說的,更何況也不是保密的事情。只是您這一問,我就想到了五年前,一時出了神,您老別見怪。方才您問我怎會從徽州發配至關外,其實我是從京城發配到此的。」

「哦?」

「唉,這可真是『六月里凍殺一隻老綿羊』,說來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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