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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如梦如雾亦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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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心念电转间,初念已朝徐若麟微微侧身过去,道:“我先前听说果儿走丢,这才出来寻找。没想到却是与大伯在一处。既无事,那便最好。大伯与果儿叙完天伦后,及早将她送回便是,免得老太太太太知道了焦心。我先走了。”

    她说话的时候,方才面上失却的血色还未完全恢复,但直视着徐若麟的目光却丝毫不怯,语气冷淡而客气。说完话,也没看果儿一眼,转身便走。

    徐若麟一怔。

    此刻面前的这个女子,与他记忆里那个柔美温香的她宛若两人。

    先前他也曾想过,以她性子,这样被带到自己面前后,会是什么反应。该是惊恐?羞愤?畏怯?唯一没料到的,便是她会这样径直与自己对视,冷淡的目光里透出一丝遮掩不住的鄙视和厌恶。

    他立在原地,看着她绕过果儿,带了不知所措的尺素疾步而去。就在那个着了娇黄衣衫的身影快拐过前头的一丛树荫时,忽然惊醒过来。

    他等了多日,费尽了心机,终于才得到这样一个能单独与她说话的机会,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立刻道:“弟妹,我知道今日这般举动很是唐突。只我心中有一事,须得与你求证。若无答案,寝食难安。今日你不愿与我说话,我不勉强,我等下次。迟早有一日,我总会等到你肯开口与我说话的机会。”

    初念听到身后传来他不疾不徐的说话声,一时恨得银牙咬碎。

    她已经不是那个死去的司初念,但这个男人,说话口气、行事方式却与从前一模一样。

    她了解他。今天自己这样走掉,他大概真的不会阻拦,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还会继续,直到达到目的。

    此刻的这句话,是实话,于她听来,却更像是一种威胁。

    她脚步微顿。

    虽然她现在半点儿也不想听这个男人对自己说话。但在丈夫徐邦达的眼皮底下,她更清楚怎样对自己才好。她并不迟钝,一早外出时,徐邦达借口云屏少不更事用翠钗替换,她便知道他的心思了。倒未必这么快便怀疑她背着他与别的男人如何,但她身边有一双他的眼睛,便也如他随在自己身边一样,大约只是求个心安而已。

    对于丈夫的这种举动,她自然不快,但也不至于很厌恶。因为对丈夫,她现在更多去想的,是尽量地理解与包容他。但是徐若麟就完全不同了。他若还这样肆无忌惮对自己无止境地窥探下去,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徐邦达活着,迟早有一天,总会被他觉察,一旦确认了,到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的受害者,便是自己。

    想到这里,她心中愈发愤懑。长长呼了口气,等情绪有些定下来后,停住了脚步。

    徐若麟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见她终于停住,松了口气,便朝她缓缓走近,道:“弟妹你放心,我别无他意,只是想求证一事。”

    初念霍然转身,望着他冷冷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我虽是一家人,却也没亲到能这样说话的地步。就算你别无他意,我亦不计较,但你这举动,已是对你兄弟的不敬,更非君子所为。与你说实话吧,我嫁到徐家不过这么几天,却早觉到你对我似有所图。我在娘家时,学到的做人之理便是行正坐端问心无愧。你是我丈夫的兄长,我唤你一声大伯,你却对我这样,叫我心中实在不解,更是惊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今日既然这么遇到,那也好,索性便问个清楚,免得往后再这样,无端端坏了我的名声!”

    她说完这话,原本站她身后一直在发呆的尺素虽还莫名其妙,却也终于回过了神,急忙牵了同样在发呆的果儿离开,避得远了些。

    徐若麟停在她五六步外的小径上,望着面前冷若冰霜的这张脸,那日因了果儿无意中一句话而生出的希望火苗再次渐渐微弱了下去。

    或许真的不是曾属于他的那个娇娇了……上一世的时候,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寡妇了。那个娇娇,在他面前时,会无助地哭泣,会伤心地怨他恨他,或者极少数他运气够好之时,会看到她终于被自己哄得露出短暂笑容。而现在这个立他面前的年轻女子,她也是娇娇,但她对着自己说话时,却叫他感觉如此陌生。

    徐若麟的心中再次慢慢涌出了不甘与不信——两个人曾共历的过往,哪怕是他最后负了她的一段孽缘,他也不信就这样如同烟灰般随风而逝了,更不甘今生再无觅处。

    “娇娇,”他凝视着她,慢慢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还是你心中恨我,所以避我如蛇蝎?”

    听到自己的小名被他从口中这样说出的时候,从新婚次日早见到他开始便萦绕在初念心中的那丝疑团再不是疑团,一下得到了证实。

    眼前这个男人,他不只是这一世的徐若麟,他果然还是上一世里那个曾纠缠得她最终不得好死的徐若麟!原本,她还庆幸感恩,因自己有再来一次的生命机会,但现在,就因为他的这一句话,她忽然觉到自己指尖麻木,身体里的血液也仿佛在这瞬间冰凉得停止了流动。

    一旦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真相,以他秉性,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旧日一切若是再次重现,那么她的再世为人还有什么意义?

    她望着他,带了些困惑般地微微蹙眉,一字一字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这个名字,我只告诉过我的丈夫,只有他才能这样叫我。还有,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你的话。我知道你是我丈夫的兄长,随平王在燕京戍边,极少回京。爱屋及乌,所以我敬重你,随我丈夫叫你一声大伯哥,但也仅此而已。我更希望你也能尊重我和我的丈夫,往后再不要对我做出这种叫人困惑的不当举动。”

    徐若麟自忖有一双不输鹰隼的锐眼。他盯着她,希望能在她的表情中寻出破绽好让自己再次获得希望,但是这一次,他终于还是失望了,并且更明白,自己若再这样执着,真的便是近乎病态的自欺欺人了。事实便是他失约,因死而重生,但被他曾深深负了的那个她,在那个世界里,却真的已经香消玉殒,再无半点痕迹可寻了。

    他怔怔望着她,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整个人如同泥塑木偶。

    一阵风过树梢,卷得枝叶哗啦作响,初念等不到他开口,便道:“我听得出来,你也并非有心要我难堪,倒似是把我错认成了旁的什么女子,今日才会对我做出这事。我不怪你。只希望往后你能顾念兄弟情分,更莫叫我这无辜之人夹在中间难做人,初念感激不尽。若无别事,我先走了,大伯你自己保重。”说罢朝他恭敬行了个礼,转身要去。

    徐若麟望着她,终于像是明白了。自己或许真的要永远失去这个女子了,她不再属于他。难以压制心头那种仿似孤身被弃于苍茫天地间的荒芜之感,慢慢道:“弟妹,是我错了。只你既然已经来了,能不能再听我说一个故事?等我说完,我便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初念知道自己不该心软。但是听到他这样低沉的声音,说到最后,望着自己的目光里甚至带了毫不掩饰的乞求意味,这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只会逼迫她的徐若麟是如此的不同。

    徐若麟立刻看出了她的犹疑。

    他有无数的话想说她听,可是从前的她不在了,他只能说给面前的这个她听。不管她听了后对他是鄙视还是痛恨,他都愿意,只要她能听。

    仿佛怕她改了主意,他立刻开口道:“弟妹,我要说的故事,和一个女子有关。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个寡妇。从世俗来说,我与她是不能在一起的。但我却诱惑她,甚至强迫了她,最后让她成了我的女人。她一直不甘心,或许还痛恨我。但是那时候,我对她的心情丝毫不加体察,只想占有她。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就这样从了我,我还一次次地对她许诺,说我总有一天会娶她的……”

    “你对她的许诺是真的吗?还是你只是为了得到她而骗她?”

    初念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神情却很平静,仿佛她只是随口而问。

    徐若麟望着她,道:“许诺是真,因我确实想着娶她。但我却真正是猪狗不如。那时候的我,对自己太过自信,总以为一切都能在我掌控之中。所以我等不及能够娶她的那一天便迫不及待地占有了她。正是我的自私和大意,她最后被我害死了……”

    他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视线从初念的面上挪开,定到了她侧旁路边探出的一朵不知名野花之上,怔了片刻,又道:“我和她最后一次相见时,是七月里。我记得清清楚楚,荷田里芙蕖开得正美,她却比芙蕖更美。我告诉她我要去燕京,两三个月后回来。我还对她说,等我这一阵子事情都忙完了,我一定会想法子娶了她,让她和我做名正言顺的夫妻。她看起来仿佛相信了我。其实即便不信,那时候的她又能如何?我走之前,暗中吩咐家中的一个人,我不在的时候,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让他立刻传信于我。然后我便放心地离开了她。”

    “一开始,计划中两三个月我是能回。但是到了燕京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正要回程时,边境又传来消息,北宂大汗长子尤烈王或许是得知大楚皇帝派遣我至燕京的意图,想要阻挠,亲率大军再次来袭。我率部迎击,向朝廷送去快报,等待回音。上命很快传达,命我随机行事。”

    “我从军十数年,与这个北宂的尤烈王交锋了不下十数次。他是唯一一个让我吃过败仗的对手,狡猾而勇猛。我尊重他,更想趁这个机会,除掉这个大楚的祸患。所以接到上命后,立刻领了军队赶赴事发之地。这个时候,我已经忘记了还有一个她在家中等我回,一心只想割下尤烈王的头颅。陆陆续续几场战事后,我的骑兵一直追击到了燕然山,与尤烈王对峙。这里距雁门关已有千里之遥。而此时,距我离开她,也已经整整过去了六个月。”

    “我不知道的是,远在金陵的她这时候早已经出事了。因为我的大意,她有了身孕,被送去尼姑庵一病不起。我在雪山脚下日夜想着杀人饮血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这时候的她,也在日日夜夜地苦苦等着我回。但是她终究还是等不到我回便死去了……”

    ~~

    初念注视着他。

    头顶的浓荫缝隙中撒下了点点白色日光,此刻正投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眶中,仿似也有点点微光在闪烁。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那时候他失约的原因了。没想到此刻,竟会用这样的一种方式从他口中听到。她原本也以为,她应该情绪激动。但是很奇怪,她此刻唯一的感觉却只是释然。仿佛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挪走般地释然。

    “你不是说你事先吩咐过家里的一个人吗?她出了事,那个人没传信给你?”

    她想了下,竟然还问了这么一句。

    徐若麟道:“他送信了,而且接连送了四封。只是因为北上至燕然山的路被大雪所阻,一直到了次年的春,这四封信才送到了我的手上。最后一封信的内容,就是告诉我她已经死了……”

    徐若麟微微仰头,逼退目中的泪意后,终于再次看向她,对上她平静如水的目光。

    “弟妹,我是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你想知道我当时的死法吗?”他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道,“得知她的死讯后没几日,我便与尤烈王遭遇,打了我那一辈子最惨烈的一仗,双方的士兵都拼光了,最后我追他到一个山谷中时,我的马匹中了他的冷箭倒地,眼看他就要逃走,我仰天长啸,声音震动山谷,引发了雪崩,将我和他的去路埋住。当然,我和他也一道被埋在了从山顶崩塌而下的雪堆之中。”

    初念睁大了眼,略带惊恐地看着他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庞。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他为什么竟也会追着自己到了这里……原来竟是这种近乎惨厉的悲壮方式……

    徐若麟很快便觉察到了她的惊恐不安。揉了下自己的脸,顺势擦去眼角的湿痕,这才朝她微微一笑,道:“弟妹,我从前为了取信于她,对她曾发过毒誓,说若负了她,便叫我万箭穿心而死。没想到的是,最后竟会死于这种方式……”

    初念勉强一笑,道:“大伯哥说笑了,你人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吗?”

    徐若麟一怔,随即苦笑了下,道:“是,我命大,后来被人又从雪堆里扒了出来……但是弟妹,我能不能问你一句,倘若你便是那个女子,你会恨我吗?”

    初念望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既然知道你和她的关系为世俗所不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真的爱她吗?”

    徐若麟微微锁眉,目光显得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回忆。片刻后,唇边渐渐浮出一丝笑,慢慢道:“你这么问,我倒真的说不清楚了。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还一身重孝,正在园子里安慰我那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正在哭的女儿,踮着脚尖想去摘枝头的一朵芙蓉花给她。但枝条太高,她怎么够也够不到。我看了一会儿,便鬼使神差地过去替她摘了下来。当时她显得有些惊慌,两腮却飞上了红晕,比芙蓉还不知要美多少倍。当时我便动了心……”

    初念心怦怦乱跳,不想再听他说这个,正要开口打断,他自己已经从回忆里惊醒,略微摇了下头,道:“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想要的东西,定要弄到手。你问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得到她,想得要命,所以我便去做了。或许于我来说,得到一个人和爱一个人,就是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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