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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阿雅 第一章

所属书籍: 你在高原

  阿雅

  1

  她的发梢泛出一种淡黄色。我逆着太阳光线去看,发现她头发的边缘闪着大团的金色,垂落在颈上的部分拳曲成一个个圆弧,光闪闪金灿灿的……她的长颈那儿给遮去了一部分,使人看不到露在方领衫外边的肌肤。只待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偷偷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并排着坐在一起。开始谁都不说话,待上一会儿则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当中的一个,当然是我,终于稍稍活泼起来。我大胆地触动她滑爽的浓发,然后再用力握成一束——这时她的颈部会轻轻仰起一点儿,眼睛也眯起来,嘴巴微微张着。她没有责怪和反抗。这是多么适合亲吻的时刻啊。

  可那会儿还不行。当时我们好比两台拒绝发动的机器,绝不能随便触碰敏感的开关。电是有的,强大的电流让人浑身战栗,在我们的周身剧烈旋转,这是彼此都能感觉到的。春天已经深入了。这儿是学校一处废弃的饲料场,是前些年大学里学农学工的时候留下来的,如今只有旁边那几间空屋、屋外几个大柴火垛。垛子旁有一条水泥台阶,我们就坐在上边。垛子散发出的气味很好闻,那是浓烈的干草味儿和一点点腐木味儿。这让我想起田野和蘑菇,想起刺猬什么的。我真想和她仰躺在一片厚厚的干草上,入夜时分看满天的星星,无拘无束地说点儿什么。我们离得近而又近,我甚至闻得到她头上颈上散发出的甜味儿。那是栀子花的气味,这不会错。不过她身上究竟怎么会有这种气味,对我倒还是一个谜。但我敢肯定那不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一位好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干草的气味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一切都是它惹的祸。不知这个废弃的柴垛旁为什么堆了一大批干草,而且是新的,即虽然干干的却仍旧发绿的那种。这才是要命的东西,它散发出的香味是无可比拟的,一个人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抵御这种气味。它一直往鼻孔里钻,让肺叶发痒,然后就使人身上涌起一股特异的冲动。我双手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搓动起来,不知该放在哪里,后来略一犹豫就按住了她的胸部。我的头也抵住了她,那巨大的重量使她一下就仰倒在干草上。当我的目光触到她的颈窝、看到隆起的乳廓时,同时也预感了某种大难来临般的恐惧。我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两行长泪。我害怕了,呼一下跳起来……

  那是一种少年的气息。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个怪癖,迷恋干草,喜欢一个人躺在上面想没完没了的心事。那时心事多,孤独少年嘛,总有没完没了的心事。有一阵不是失学就是逃学,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望着野地上的一切出神。有一次我醉酒一般走到了一个草寮里,那是园艺场里一处护园人的临时住处。那天正好护园人不在,接替他的是一个戴了黄色套袖的姑娘,她笑模笑样的,给我水果吃,还和我一起躺在了香气四溢的干草上。她是园艺场的会计,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一种烟草的气味,但我从来没见她抽烟。那天傍晚她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身体。当她的手伸到我的小腹那儿时,我就挣脱了,跑出了草寮。可惜后来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儿几次,那完全是因为好奇和倔犟。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偏要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黄色套袖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不过当时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年龄极大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模样:鼻梁一个漫洼,两眼像猫一样亮。她的嘴唇厚厚的,大嘴巴一下就能咬掉半个桃子。就是这张嘴巴,在天色变得乌黑时一下印到了我的脸上,猛地把我的脸弄湿了大半。她不容分说地解了我的衣服……就那样,她很快把我的周身都弄湿了。

  她那会儿的声音让我一直记得。充满诱惑、恐惧,还有更多的屈辱。即便在今夜,我仍然能清晰地想起十多年前的声音,奇怪的喘气,连同她的体息。我想拭去柏慧脸上的泪水,可又不敢。我从干草上跳起来,嘴里连连说:“啊,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她并不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睛盯着天空稀疏的星星,叹息了一声。她坐了起来。

  黄色套袖在那个时候曾经像呵气一样对我说话。她惟恐折伤了什么,小心之极地抚摸,到处抚摸。她一遍遍地动我,飞快地动,让我欲罢不能。我哭了。我因为自己的惧怕和绝望而咬住了她的头发,像撕扯一片棉絮一样撕扯不休。她怜惜起我来,终于把我放开了,伸手轻轻推了我一下,让我消逝在夜色里。那个晚上,回家之前我去了河边。我在河里愤怒地畅游和冲洗,全身都被岸上披挂下来的茅草和苇须划得血淋淋的。

  此刻,在这所地质学院废弃的饲料场上,我这副被河水冲洗一新的身躯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九,稍稍黝黑的面庞上有一对执拗的眼睛,不移不动地看着她。我如果侵犯了你,你就快些惩罚我吧。

  她不愿意看我。她那高耸的胸部一起一伏,格外触目。我已经懂得这胸部的全部奥秘,糟就糟在这里。我已经无法纯洁了,糟就糟在这里。我全身灼热、毫无作为地坐在这片铺满了干草香气的地方已经十多次了,老天爷也会原谅我的。你从小养尊处优,是院长的女儿,对我拥有生杀予夺大权,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冒犯啊。可我恰恰冒犯了,糟就糟在这里。

  深春的风又一次掠过这儿。干草的气息浓烈无比,荡漾起来。我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遗忘那个草寮,突然这会儿双肩像被什么缚住一样,又好像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垂落到脸上。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亲吻弄蒙了。我同样紧紧缚住了对方。我的唇和手全在忙个不停,我的可怕而又甜蜜的造访真的在不可阻止地进行下去。我幸福得忘记了泣哭和欢笑,嘴里全是梦呓一般:“你就像一只小动物,你就像我的阿雅……”

  2

  “我忍不住要向你讲述阿雅的故事,可是最后都耽搁下来。它有些难言的繁琐,也可能担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吧,结果总是作罢。它让我欲言又止。你会说它不过是一只小动物,大不了是一个精灵;可我说它也是一段没法遗忘的往事,一曲缠绵的老歌,一种欲望和幻想。反正怎么比喻都不过分,都不足以倾吐和表达我心中那些曲折而深远的蕴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特殊年头,在轰轰烈烈的苏醒的时代,在气喘吁吁的追赶的路上,此时此刻还是让我先停下来吧,停下来和你叙说。我这样做不是申辩不是抗议,也不是遮掩悲伤。这不过是一种回忆而已,这个世界上谁能不回想过去呢;在我这儿,这是关于爱和童年,关于残忍和怜悯,关于不幸和永生——这一切的综合。午夜啊,在我眼里你是一种悠长徐缓的黑颜色,爱欲和感动的颜色,个人的颜色。我就在这样的光色里一会儿急切一会儿沉静,一遍遍呼唤着往昔,呼唤着一个名字,再把难以启齿的什么咽下肚里,与它连在一起的那些故事也就开始了……”

  那个夜晚过去了许久,我给她写了这样一封文绉绉的信,却迟迟没有寄走。只塞到校传达室的信箱里就行了,可我总是在犹豫。没有寄走,就继续写下去。我想向她解释和倾诉,怀着无比的感激和愧疚。因何而愧疚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事已至此,我也就没有权利对其隐瞒任何事情……可是,可是我还是胆怯,小心到了极点。我害怕,无比害怕。这种恐惧将不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些处境里的人所能理解的。我只好求助于文字,我一直得意于自己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要卖弄辞藻。我在绕来绕去地向她——用一种词儿,向我无比心爱的人讲出这一切。我从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讲起,因为它是绕不过去的。

  “有些事情在当时不过是一闪而过,到后来却再也不能忘记。有些事情也许在最初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它却会在记忆中磨得闪闪发亮。每到沉默下来,每到属于一个人的安静时刻,它就会发出逼人的光泽……”

  “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都是从那片林子开始的。”可是下面的故事,我却不敢直通通地讲下去。我的笔在这儿停下来了……它大半只能装在我的心中。

  这片林子啊,我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因为我记忆中的一切都离不开它,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离不开了。林子里有我的、我们的一段光阴和生命,毫不夸张地说,它曾经是我们一家的活命之地,安身之地呢。我只要活着就会感激这片林子。我现在想说的是:它简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

  回味它以及关于它的一切,竟然使我永不疲倦。人长大之后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惊险的怪诞的,曲折跌宕和难以言表的,所有芜杂和繁琐的一大沓子。不过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在渐渐淡远和飘逝,却惟独忘不掉我的林中岁月。那一片蓬蓬枝叶在我的想象中复活,许多场景可以在一瞬间变得簇新……原来童年的野花和浆果可以让人享用一生,那些永恒的朋友——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我的原野,或许能够一直陪伴我过下去……一切都像昨天发生的,刚刚发生。

  童年的林子是彩色的,那里一睁眼就是逼人的绿和耀眼的红啊,当它和我共同处于色彩最鲜艳的那个季节里,我们就会与各种美丽的动物相逢。那时我在林子里每遇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动物,心里就会引起长久的兴奋。我回家时要向大人描述:它的头颅、眼睛、爪子、毛色……当然这期间免不了要夸大其辞,以突出它的罕见与神奇,如特别的美丽或凶猛迅捷之类。

  那一年我和妈妈在林子里发现了一种动物,它真的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当时我想这多么好啊,我们的林子又有了一个新家伙、一个谜团了,它又要让我好好追寻一阵了。不过它到底是什么?当时谁也不知道,即便是今天对照动物图谱也搞不明白:灵猫?艾鼬?狗獾?貉?狐和豺?獴?都有那么一点儿像,可又都不是。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母亲领着我到林子里去。太阳暖融融的,正好是四五点钟,树隙闪出长长的阳光。前一年落下的松塔在脚下滚动,松针在沙土上盖了金黄色的、厚厚的一层。母亲弯腰在松针上摸索,有几个松塔被她随手拾起来。她做起活来两手很快,有时什么也不顾。我看到妈妈又一次弯下腰时,手突然一动不动了,全身凝住了似的僵在那儿。她低着头,眼睛却在向我示意什么。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十几米远的一丛小叶灌木下边,闪现出一只栗黄色的动物。它飞快地从一侧蹿到了另一侧,短短的前爪好像按住了什么。瞧它的嘴巴多么干净,当它的头向上仰去时,我甚至看清了它两个细细的粉红色的小鼻孔;还有一排尖细的牙齿,又整齐又洁白。它弓着的脊背上有棕红色的毛,尾巴又粗又长。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只小狗,差一点儿就喊出来。我在好长时间里凝住了神,忘记了呼吸。

  我盯着它,直到它又是一个腾跃,闪到了灌木后面……它再也没有出来。

  我愣在那儿,蹲在地上长时间不动。天哪,它漂亮得让人吃惊。我敢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可爱的动物。

  我问妈妈看清了吧,它是什么啊?妈妈说它不是狐狸,当然也不是小狗,更不是野兔和獾。

  “那是什么?”

  “是‘阿雅’。”

  妈妈当时用沉静的、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好像它的事情她全知道。

  我于是就记住了它的名字,并且再也没有忘记。多么好啊,“阿——雅!”我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呼唤,像是一种惊叹。

  原野上的草叶逐渐枯萎。直到萧瑟的初冬来临,我又一次见到了阿雅。

  这一次我能够很近地观察它,甚至看见了它细小的、金亮的眼睫毛……可惜这次重逢不是在林子里,不是和妈妈在一起,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一次、这个时刻啊,简直是糟透了,令人沮丧而又恐惧。这对于阿雅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因为它落入了林中陷阱,正被一个人囚禁起来。我当时看着它在囚笼中蹿动,那么焦躁,那么震惊,然而却束手无策。我相信它一次次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乞求。它真的在乞求我啊。

  可我又没有办法解救它。它后来的遭际使人一想起来就要垂泪。人生中的十年、二十年一闪就过去了。我像所有人一样,在成长、成熟,在沿着来路和去路一步步走过。这期间有过多少坎坷,多少欢乐和懊恼啊,但这一切都未能使我忘记过去,未能忘记小时候偶然见过的那只小动物,特别是后来与它的交往、它的不测的命运。是一种特别的友谊让我回味不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中的阿雅已经变得像麒麟一样,美丽神奇,金光闪闪。是的,我直到现在都认为它是世界上最自由自在的动物,其聪明智慧完全比得上人。它的可爱与纯洁让人难以想象。我甚至认为它并没有彻底离我而去,而是在以特殊的方式陪伴我、跟随我。

  把它比作什么更好呢?

  也许那时的我过于孤单了。我那时有太多的想象,各种念头既隐秘又奇特。那时在林子里没有多少人与我说话,我总是一个人玩耍,有时就难免沉入没完没了的想象。我想象中的阿雅更像一个小姑娘,它美丽,灵巧,顽皮,出奇的聪明,永远欢腾跳跃。它难得安静休憩,大概有最充沛的精力,最活泼的性格。我因为它而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她。不过这可是我心中的隐秘,我永远也不会道人的,即便是妈妈和外祖母。

  那时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躲开妈妈、外祖母,以及少得可怜的同伴。我自己可以在树下躺上很久,从树隙望着天空,跟踪游云,净想那些遥远的、不可能出现的一些事情。她的名字和阿雅混为一体,它和她同样又可爱又可怜,让人一想起来就泪水涟涟。我的林子啊,我的永远给予庇护、永远都在发生奇迹的林子啊,你什么时候交还我一个最大的梦想?

  秋天即将离我们而去,大地变成了一片金黄,那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秋末的干草。星星点点的花朵缀在上面,是秋霜也杀不死的原野之花啊。在那里,各种小动物欢快鸣叫,它们对即将来临的冬天毫无惧色。

  可怜的阿雅,被囚禁的阿雅,这个最聪明最快活的生灵,本来应该欢叫着在原野上舞蹈:谁都可以欣赏它的舞姿,可是谁都不能接近它、攫取它。以前还从没听说任何人捕获过它,可见它有多么精明,躲过了一道又一道险关和陷阱,生活在一个无边的自由的世界里。也许好猎人不忍心伤害它,邪恶的人不能够伤害它。可是在某一天,这一切突然结束了……

  我一直没有说出的是,我心里也有一个渐渐逼近的恐惧,那就是和这只阿雅一样的命运。因为我总觉得有一个陷阱、一道围网,它们真的隐在那儿,它们是无形的。它们已经成功地捕获了我们家的一个人,它们也总有一天会逮到我的。当我一天天长大,当母亲和外祖母的眼睛在我的脸上轻轻划过时,我就会稍稍感知一点什么奥秘、一种不祥……不过这种忧虑也许为时过早,也许真的可以不管不顾,我只需一个人在荒野上尽情奔跑。这片丛林就是我的全部欢乐,我既可以从中寻觅着自己的依恋和向往,又能编织着无穷无尽的幻想。家里的人都太忙了,她们都没有时间与我在一起,有时可以一整天都把我忽略。她们是大人,她们想不到我会在林子里做些什么。

  当时家里只有母亲和外祖母,好像从来都没有父亲。他像一只动物那样,被围网捕获了……

  “你父亲哪去了?”

  有人真的这样问过。我每到这时就惶惶地躲开对方的目光,然后跑开很远……

  一个人为什么总要面对这样的发问?难道这真的是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吗?这样的询问还要多久?我懊丧极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把父亲当成一个隐秘来对待,不能说他,不能吐露那两个字,而只能永远闷着,永远装在心里。

  3

  这是一片多么辽阔的原野啊,站在林边的灌木丛中向南遥望,可以看见一片蓝色的山影。无遮无拦的晚秋的田野啊,一直往前延伸,直到远处那片神秘的大山。山影浓于天空的蓝色,它们重重叠叠,像童话一样奇妙。只有我知道那些重叠的山影里蕴藏了多少奇怪的故事——那里面有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在大山里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呢?

  “我已经十二岁了,还不能去南山吗?”

  母亲摇着头。每当我说“要去南山”的时候,她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外祖母走过来,揪了一下我的胳膊。这时我就得跟上外祖母离开了。

  在一棵大海棠树下的茅屋里,外祖母用一把铁锥一下一下刺着玉米穗子,金色的玉米粒哗哗淌在簸箕里。哗哗哗哗,多么清脆的声音。像金粒一样的玉米呀,我捧起来,吹去屑末,闻着它浓浓的、特异的香味。

  “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

  外祖母把说不清的责备全掺在了这句话里,重复着我非常熟悉的一种慨叹。

  我搂住外祖母,她就不得不停止做活,揽起我,把我拥到了一边。我又伏在她的后背上,她没有办法,只得这样驮着我费力地做活。我常常抚摸她头上的一个凹痕,发现稀疏的白发已经遮不住它。妈妈告诉我,这是很早以前一个狠毒的女人给她留下的印记。我抚摸了一会儿,就从她背上滑下来。“你这个孩子啊,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你就不能好好学着做活儿。”我于是坐下来,帮外祖母剥玉米了。

  我后来才知道,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由什么庇护的,比如庇护我们这个小茅屋的,是一株大李子树。它可真大啊,大到了惊人的地步,体积足有我们好几个茅屋大。秋天来了,它的叶片已经开始散落,露出了淡红色的枝条。如果爬上这棵树,又可以望见南山了——白云下的山影正隐隐传来隆隆的声音,像雷声又像炮声。

  “那是什么在响?”

  外祖母斜我一眼,没有回答。其实这生气的目光就是最好的回答,我知道这种隆隆声同样牵扯到了一种禁忌——那是父亲他们开山的炮声,所以也就是我不该问的声音。

  那时我们家的禁忌啊,真是太多了!

  我也许一生都弄不清围绕在我们家四周的究竟有多少禁忌。它们像地雷一样遍布四野,我尽管谨慎小心,还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踏上它们。

  后来,当我长大了,一个人生活时,那些恐惧也仍然没有消失。时过境迁,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禁忌还会依然存在——每当我触犯了它们时,就必定会遭到报应……

  每一个秋天母亲都领我去采蘑菇。我们走啊走啊,在杨树下采一种浅紫色的蘑菇,又到柳树下去找金黄色的蘑菇。外祖母在家里笑吟吟地等待我们的收获。在林子里,母亲用柳条串起各种颜色的蘑菇,把它们像花束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她退开一步端量我,端量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主动提到了父亲:

  “小城刚解放时,人们把花挂在你父亲的脖子上……”

  我想象着当时那个情景,仿佛闻到了一种无可比拟的芬芳。天哪,金灿灿的花束挂在我父亲的脖子上……

  妈妈这一次例外地、主动地谈到了父亲。可惜她只讲了一句。我期待她说下去。可她很快弯腰去采蘑菇,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我给她揩汗时,她把我抱了起来。那时候我长得不够高大,所以妈妈可以把我抱起来。我在她的胸部抵着头颅,紧紧抵着。“妈妈!”我小声呼唤着。她会知道我在乞求,求她再讲一遍父亲的故事。可是她再也没有说什么。

  在林子里,只要离开了母亲,我就要尽情地奔跑一会儿。我藏到灌木后面,让她焦急地呼唤,我故意不出来。有时在那儿待上十来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妈妈怕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上丢失,我告诉她不会的,永远不会。为什么?因为我望得见远处的山影,我知道那就是南方,有淡蓝色的大山指引着我呢。我还长了一双奇怪的耳朵,听得见大山里面各种各样的声音,它的嘈杂会直接从空中传过来——我听得见那里的锤子声,铁凿声,各种各样的呼叫之声……我已经习惯于捕捉空气中的这种声音了,而且从中可以分辨出自己的父亲弄出的各种声息,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我有时叮嘱自己:再也不要想父亲了,完全彻底地把他遗忘吧。真的,人为什么非要有一个父亲不可呢?我有母亲和外祖母呢,还有这片林子,林子里的一切——我有阿雅……

  4

  就是那次去林子采蘑菇不久,母亲有一天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说有人逮住了一种小动物,它就是阿雅,好像那个人是用围网捕获的……我一颗心噗噗跳起来,朦朦胧胧觉得就要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啊,有人竟然逮住了一只阿雅!那么我就可以离它很近很近地观看了,甚至可以去抚摸它……妈妈说那个人把它很好地饲养起来了,给它挖了个洞穴,喂它食物。它长得蛮好,这么多天过去,它正开始懂事呢。比如它能够像小娃娃一样端坐,还会做出好多有趣的动作。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动物的奇怪模样、它的神态。天还不亮,我就央求妈妈带我去看。妈妈像是故意回避,只推说有事,让外祖母带我去。外祖母当然不会去,因为她不认识那个捕获阿雅的人——他是园艺场里的一个老头,大家都叫他卢叔。

  后来还是我和母亲去看了卢叔的珍宝。

  它真的就在那儿,在卢叔的小院中,在一个大大的铁笼子里。栗黄色,尖嘴巴,深棕色的胡须,软胖的前爪;那对眼睛啊,是真正的金色,闪烁不停。它直直地看着我,还伸了伸粉红色的舌头……它似乎对我笑了一下。不过只一会儿它就狂躁起来了,在铁笼子里蹿跳不停。

  这一次,还有后来的日子,关于它的所有故事,竟使我觉得这一生再也看不到更让人惊讶的什么事情了,好像所有的经历,一切一切都比不上它更新鲜,比不上它留给我的印象更深刻、更刺激。

  卢叔后来像对待一个大人一样跟我讲话,丝毫也没有敷衍我。他向我讲了自己的奇妙手法,比如说,他逮住它之后,怎样设法让它与自己一点一点亲近起来。我可以想得出它一开始会有多么惊慌、多么害怕卢叔。卢叔是一个猎人,他有枪,还有网。人人都说他是动物的天敌,宰杀了不知多少动物。我亲眼见他杀过鸽子、狐狸,还杀过老鹰和兔子。我那时对他又恨又怕。这一回真是个例外啊,可能因为阿雅实在太珍贵了,可能因为它长得太漂亮了,逼得他那颗狠心终于软下来了。他这一次不但没有杀害它,而且还把它很好地饲养起来,喂它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于是开始感激起这个人,他在我眼里似乎也一下变得有点儿可爱了。

  “唷唷,阿雅这种动物必须住在地穴里。洞口要小,里面要大,要用木铲掏开它,不要怕弄脏了它的皮毛,这东西就像鹅不沾水一样,皮不沾土哩。入冬时给它铺上草,那就是一个暖暖和和的小窝儿……”他伸长了那双粗胳膊向我比划着,令人神往。

  从此之后我就频频出入卢叔那儿了。我长久地守候在围了铁栅的洞穴旁,等待那个灵俏的身影一跃而出……

  5

  又是几年过去。后来我不需久久遥望那座南山了,因为那个叫“父亲”的人先一步从那座山里出来了——他有一天突然回到了小茅屋。当我突兀地面对了一个陌生的父亲时,真是大惊失色。眼前的情景把心中的幻想一下搓得粉碎,让我的呼吸都变得轻轻的,最后蹑手蹑脚地躲开了。妈妈喊我,我不应。我悄声跑开了,一整天都躲在林子里,直到天黑都不愿回去。远处传来了拉网的号子,四周有小动物的喘息,我只默默地躺在沙地上,嘴里衔了一株狗尾草……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和外祖母在那个夜晚到处找我。

  也就是从此,更艰难更可怕的日子开始了。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我真不愿提到它。反正简单点儿说就是,父亲回来不久我们家就遭难了,我不得不一个人逃开,逃到南山:他来了,我就走了。这就是我与他——我的父亲短短相处的一段时间。可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的一生只有这一段时间能够和父亲在一起,我一旦离去了,我们父子几乎就不再重逢。可惜这在当时对我来说还是未知的命运。就这样,我们父子之间可怕地分别了,从而留下了永生的愧疚。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反而注定了我的一生都将与父亲紧紧相连,他的影子要永远笼罩着我。

  还记得那一天是怎样分别的,记得分手时妈妈的叮嘱:千万不要对别人提到你的父亲——你今后的父亲不是他,而是大山里的那个人——另一个老人了……

  大山里的老人是谁?是我未曾谋面的义父!原来为了我的生存,家里人在这之前为我暗暗寻了个义父,听说那是一个真正的山里老人。

  可就因为屈辱和愤恨,我在被送往南山、送到义父那儿去的半路上逃脱了!于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义父——直到后来,直到今天。与家里人的打算正好相反的是,从进山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在心里恨着一个人……

  我恨他,而且下决心永远不再想他,也不讲他的故事;我要咬紧牙关,只把他和他的一切埋在心底。就让我真的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吧,就这样好了。

  可惜,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证明这是难以做到的,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仅仅是一场热恋,就彻底毁掉了我的决心……当时我刚刚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的命运发生了极大的转折——第一次看到如同那个小动物般欢腾跳跃、美丽纯洁的姑娘时,就不由得心醉神迷。我开始在心里悄悄地把她比作阿雅,并且要不由自主地向她讲过去的故事……我也许还不明白,不测的灾难即将开始,它会一点一点引发出来,而且不知不觉地在四周蔓延。也许当我终于明白妈妈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关于那个人、关于昨天的一切是万万讲不得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

  可这毕竟是我的一场热恋啊,我的周身都被一种不可抵御的干草的气味包裹起来。我已经无处可逃。刚开始咬住牙关:我将永远也不提父亲的名字,永远也不。可这是一个多么脆弱的誓言啊。我终于明白,干草的气息真的是不可抵御的,它又一次袭来了,它要摧毁我的誓言……我会痴痴迷迷地从头讲起童年,讲起南山和父亲,讲起那片草地和丛林。当然,还有丛林里活动着的那个可爱的精灵。我认定她和所有人都不同,她才是一只活生生的阿雅。如果说我们每个人真的都是某一种动物转生,那么她的前世是什么就不难判定了。我觉得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巴,甚至她的微笑,她的身姿,都有点儿像阿雅。我甚至用两手就能抚摸出她那种软软的、柔和的小动物般的骨骼。想想看,就在这种境况之下,我不知不觉地重提旧事,细说由来——也就是说,我触犯了最可怕的家族禁忌。

  城市的夜晚

  1

  我们没法享受自己的夜晚。一声连一声昂昂的火车声和汽车的鸣叫、一阵阵煤烟和机动车尾气……一切都给笼罩了,一切都给冲了个七零八落。梅子去推窗子,把窗子关了个严严实实。我知道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我们的屋子尽管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可就是不得安宁。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座燃烧不停的城市,烧啊烧啊,什么都在燃烧。每到了这样的季节,灼热的气流就要把整整一座城市团团围裹。住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在夜深人静时分站在北窗下望着那个丑陋的物件、那个立交桥,望着狂闪猛跳的各种霓虹灯,望着那些因酷热难耐而不得不在路旁躲闪和喘息的人流,我常常不由得会想起佛陀火诫中那一连串的诘问和呼告:

  “究由何而燃烧?”“为情欲之火,为忿恨之火,为*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懊,绝望而燃烧……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觉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感官,无论*或并非*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也都在燃烧。”

  天哪,反常的火夏就这样来了,无以疗救,这里的居民从此也就只有日夜忍受烘烤。“烧啊烧啊……”也许就因为这样,我和梅子在这座城市中才成熟得如此之快。这会儿我们不仅是成熟了,而且还有了一层硬壳。我们被熬去了所有的汁水,慢慢又将变得通体枯干。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要变得焦煳呢,当然一定是这样。夜晚啊,城里人的避难所啊,看星星好不容易出现了——但这个城市里没有夜露——一座燃烧的城市怎么会有夜露。我曾经在深夜里去抚摸楼前的一丛小草,发现那丛小草是焦干的,上面没有一丝湿气。

  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什么都不会让我感到奇怪。在朦胧的夜色里,我习惯于和梅子静静地坐在桌前,各自翻看自己的东西。更多的时候我们会熄灯而坐,长时间一声不响。外面,多少人在立交桥上、在马路边走动,他们想到公园和山上去躲避灼热。我们却只愿这样坐着,一声不响。我们已经习惯于用这样的办法对付夜晚了。多少年来,我们一直把这种静坐看成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这天晚上有人嘭嘭敲门,梅子赶紧站起来拉灯。灯亮了,门打开,一个人——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双脚并拢跳了进来,随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啊,是你。老宁——你的小客人!”梅子的声音里透出一点儿过分的热情。

  她踏着路边草坪走来,脚上沾了干干的草叶。这个热烘烘的夏夜啊,如果在北方的平原,她的双脚一路上要踢飞多少露珠。她穿了多么奇怪的一双鞋子啊,一只红的、一只蓝的。近来这个城市的很多年轻人都穿上了这种奇怪的鞋子——最初是有人穿上它在舞台上扭呀翻呀;可是当它真的穿在脚上踏着真实的泥地,竟显得这样有趣和可爱,当然也有点儿不伦不类。

  “元圆喝茶。”梅子把一杯热腾腾的茶放在桌上。

  “阳子怎么没来呢?”我问。我知道他们通常是一对儿。

  元圆瞪了瞪眼睛,把鼻子往上缩了缩,摇摇头:“我也好多天没见他了。”

  这个叫元圆的小姑娘刚刚十九岁,这个城市里的时髦歌手,两年前迷上了画画,还动手自己写歌词。阳子是画画的,是我们家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因为与元圆是夜大同学,就把元圆领进门来。“他可是一个大艺术家啊!”阳子的拇指差点儿触到我的鼻子上。元圆那会儿扎着一对毛刷刷辫儿,当即向我鞠了一躬。她鞠躬时,后脖子上一层发黄的绒毛被灯光照得灿亮。她胖胖的,却不让人感到臃肿,笑起来露出一对虎牙,嘴巴长得可爱之极。整个人没有一点儿做作,就是很自然的那种小姑娘。她算是这座城市的特产——近年来这样的男孩女孩成打地出现。她大概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羞怯和陌生,坐在那儿,第一次见面就想引逗别人。梅子很快喜欢上了她。再后来她们手挽手地在屋里走,还互相评点着对方的衣服。

  有一天晚上我们刚一打开电视机,就看到了一个女歌手,竟然就是元圆,她在演唱自己写的歌。那首歌的词儿写得好,她扭动得也好。可我赞扬时,梅子却并未像过去那样附和。后来元圆每一次来都要我们谈谈她的歌,这天晚上又是这样。我只说喜欢,因为真的没有多少可谈的。我告诉元圆:自己压根儿不懂唱啊跳啊这种事,再说你可别听阳子瞎吹,我不过是一个搞地质的,后来虽然去了一家杂志社,但根本就不是什么艺术家。

  元圆张口就说:“我崇拜你。”

  这样的一个字眼就被她那么随随便便地抛出来。“不过可别当真。”——我在心里叮嘱自己。

  她瞧着梅子,蹙蹙鼻子,两只不同颜色的鞋子在地板上活动了几下……

  “阳子最近忙什么?”我问。

  她避而不谈阳子,好像要故意把他隐去似的。我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个未来的画家有足够的魅力。我真希望阳子和元圆之间能发生一个挺好的故事:有开头有结尾。梅子也多次这样说过——只可惜事情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后来,直到好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元圆与阳子差不多没有一点儿那样的意思。他们不过是在一个夜大班上结识,后来常在一起玩,有了友谊;再后来就是一起画画,谈谈唱歌一类事。

  这个夜晚,元圆刚坐下不久,梅子就推说有事走开了。当她打开屋门的那一瞬间,外面的喧哗一下子涌入,一股热乎乎的、多少带点儿硫磺和焦煳味的气流轰一声灌了满屋。她很快消逝在夜色里。

  2

  “也许你不相信,这个城市里真有赚了大钱的人!”阳子这样说了一句。我没有在意,他却靠在我的耳边说:“我领你去看一个私密收藏吧,这是全城独一份的,只是看了别吱声。”他说了一个地方,让我吃了一惊:那个地点离我的居所并不远,它是靠近一所大学旁边的一处饭店,以前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是一个不太起眼的院落,里面有七八座建筑,都是二三层的楼房。那里的生意肯定不好,因为很少有人走进它,十分冷寂的样子。阳子说那个饭店是东南部一个城市来这里开办的,主要是为了招待来这里办事的东部人,具有驻城办事处的意味。就因为那个搞私密收藏的人与饭店主人关系密切,所以就租用了那里的一座楼,里面摆满了艺术品,只对内部极少数人开放。所有去过那里的人,都是一些极特殊的人士。“那你就是这样的人士了。”我说阳子。他做个鬼脸:“才不是。那是因为一个模特儿的关系,是她引见了我,发誓似的不让我胡乱讲。”“那你敢领我去?”“那不一样。那里有个人知道你——他们欢迎你呢。”我有些狐疑地看着阳子。这家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可能算计我吧。可凡事总要小心一些才好。只是他说的是艺术,他口中那些稀世珍宝让我心里发痒。

  经过几天的踌躇,我还是跟阳子走了一趟。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了几年之后,谁的胆子都会变大。这个城市里的确有不少人连死都不怕,其他也就更不在话下了。比较起来,我还算一个相当拘谨和胆小的人。“一介书生。”有人这样说我。他们不知道我复杂的阅历,不知道我受尽磨砺的青少年时代,只被我一张不动声色的文雅面容所欺骗。那些人一旦真的触怒了我,就有他们的好看了。

  这座饭店比我想象的要阔气得多。往常从外部走过只不经意地瞥过几眼,觉得那不过是平平常常一个大门,里面是灰头土脸的几幢建筑而已。谁知道真正的豪华和富丽都是藏起来的,就像这里面的一个家伙偷偷搞的这份私藏一样。一个人也是这样,别人从我安静甚至有点儿谦逊的脸上,怎么也想不到我会生了一颗怎样愤怒和野性的心。我这颗心最初也同样是细腻柔软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现在如何就很难说了。世界很残酷,我的心嘛,也相应地改变了一点儿,尽管还远远说不上残酷。这个院落大约有二十多亩的样子,不太大也不太小,这在一座寸土寸金的城区多少也算个奇迹了。两道大门,从进了第二道之后一切都变了:绿草茵茵,奇花异草,假山,人造泉水,简直样样不缺。那几幢二三层的楼房都刷了暗淡的土黄色,像整个院落一样不事张扬。阳子小声说:“你进了小楼里面就知道多么奢华了。这模样从外面看很隐蔽。农民的狡猾啊!”在阳子眼里,只要是从城外来的,都是农民。其实人家倒极有可能是新贵,是传统农民蜕变而成的第三代,是孙子,这些孙子一旦进了城,做高官做大买卖,或者更有甚者,敢组织黑社会贩毒走私、收藏吓人的艺术品。这些例子说都说不完。

  天色已经很晚。这是与主人约定的来访时间。阳子看表,等待有人出来接我们。我说咱们直接进去不行吗?阳子摇头。几个穿了制服的饭店员工手提橡胶棍在游走,可能是专门的保安。我见了穿制服的人总有点儿紧张,因为他们灰色的裤子上有一条暗红色的条线,还有肩章,给人一种正规军的感觉。书生天生怕兵,恐惧暴力。他们可能认识阳子,所以并不过来盘问。几辆轿车无声地驶入,里面的人一出来就直奔那座三层楼。我向那里看着,阳子说:不是,不是的,我们要去的是最南面的那一幢。这时一个稍稍发胖的女人从楼里走出,走到我们身旁浅浅一笑。这个女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浓妆,香气袭人。她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却让我浑身上下极不自在。我有些不安。令我诧异的是,她只从身边走了一趟,就如此怪异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竟一直盯着她往前,然后看着她在不远的荷塘那儿双手抱胸站住,开始低声训斥几个姑娘。那几个穿了旗袍的漂亮姑娘低着头,一声不吭。看来做一个漂亮姑娘也十分不易。阳子看着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对我说:“那是陆阿果,女领班。其实是这里的大总管。平时她说了算。”

  我们总算被人领进了那个二层小楼。嚯,厚厚的地毯,整个屋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静极了,在这座城市,享受这种极度的安静需要一种不小的特权。这无声无息的地方,所有人似乎一进来就被告知:你可要老老实实。空调机也没有声音,它在什么地方工作还是一个谜。凉意可人,在这种地方待多久都行。这又一次提醒我,这座城市有人一天到晚在苦熬,有人却在没白没黑地享乐。这会儿主人出来了:白白的,不,脸色有点儿灰暗。可能是灯光的关系,这家伙的脸色可真灰,没有一点儿油性。其实在更光亮处可以看得清楚,这人只是一个小伙子,比我要小不少。出了一个青年超级富翁?哪里人氏?姓甚名谁?一系列问号都涌到了脑海里。只是不能询问,这既不礼貌,又违背了来这里的诸多规矩:阳子早就叮嘱我进门后千万不要乱问。没什么寒暄,直接看收藏品。原来这是一个准四层建筑,地下室和阁楼都做得高敞考究,温度湿度及通风样样皆好。一幅幅国画和西画,青铜器、雕塑……有的作品其作者名气大得吓人一跳,大多是死了几百年的人了。当然,一色的珍品。如果不是假的,如果我能稍稍相信一点儿阳子在耳边的咕咕哝哝,那么这些藏品足可以买下我们整个的一座城市——连同这纵横交织的柏油路、楼房、汽车,甚至还有人,全买下来。到处是人,他们挤得满街都是。据说我们这里只有人是最不值钱的。谁知道呢。比如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他本人又值多少钱呢?这倒是相当晦涩的一个问题了。

  “我早听说过您了……哦,您的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哦,欢迎您来这里指导工作。您是真正的艺、术、家……”小伙子钱很多,可惜说话并不十分利索。这就使我一瞬间怀疑起来,甚至联想到这小子的钱来路不正。因为连话都说不成句的人要正经赚下这么多钱也很难,即便再开放搞活也不行。更让我发怔的是,他竟然提到了我的岳父,并发出了一个刺耳的古词——“大人”。没有比这个词再让我不舒服的了,因为凭我身为梅子丈夫这一层而言,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的岳父不是什么“大人”,他只是一个离休在家的老人,惟一不同的是如今住在这个城市最有名的橡树路上,如此而已。

  看过了艺术品,我的心里虚虚的。我不害怕有钱的小子,可是我害怕艺术。真正的艺术,伟大的艺术,一股脑儿出现了这么多,就扎堆在这座城市里,在一触手就可以摸到的地方,在离我们家不到五六公里之处,说实在的,它们倒让我有点儿惮吁吁了。我的脸一直木着,阳子与我说话,小伙子与我说话,我都答应得不太及时。阳子不得不大着声音对我说道:“先生,请你喝茶呢!”我赶紧点头。

  在旁边的另一座小楼里,一些仿明代的家具摆得满满的。有穿旗袍的小姐——就是高个子白脸俊眉的那些姑娘们,她们一见我们仨进来就无比高兴地围拢过来,说老板啊领导啊辛苦了,想喝点儿什么啊。灰脸小伙子掏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认真地看起了茶品介绍单,好像是第一次光顾似的。他只看了三两眼就递给了我。我递给了阳子。阳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说了一声:“大红袍。”我知道这是一种好茶的名字。我不太在意。因为眼前这个小伙子一旦戴上了金丝眼镜,立刻让我觉得有点儿高深莫测了。

  正饮茶,那个在庭院里见过的稍胖的女领班进来了。所有人一齐向她致意,她也含笑问候在座的所有人。几个小姐对她殷勤到了极点,她们显然十分惧怕这个女人。小伙子叫她“陆姐”,阳子则叫她“阿果”。我发现在安静下来的一刻,这个陆阿果正专注地看我。我全身都一阵刺刺的——不,是一种特别的感受,好像对方的目光具有深度抚摸的功能。我不得不站起来。小伙子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时,我有些尴尬,只好借口去一次洗手间。我把门锁上,在镜子跟前久久地面对自己。这个时刻,我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女人比陆阿果年轻多了,但她们有同样的带漫洼的鼻子,大眼睛,平肩;还有,另一个戴了一副黄色套袖……我的心在嗵嗵跳动。因为此刻我已经在心里认定:这个女领班就是当年的园艺场女会计!一阵干草的气息涌进了这个逼仄的空间。我迅速搓了一把脸,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3

  原来陆阿果第一眼就盯上了我。她这种职业的人有一种极不寻常的辨析力和记忆力。她比我更早地认出了昨天的那个少年,比我更早地震惊了一下。只是她的职业让其有了不同寻常的掩饰能力,那会儿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一切离今天多么遥远啊,可惜再遥远也没有消逝,没有化为烟尘。这对于我们俩来说,到底是福是祸?我宁可想象成后者。所以我用了很长时间来镇定自己。当着别人的面我们都在掩饰,并没有说什么引人注意的话,只是临分手时她给了我一张名片。她理所当然地索要我的联系方式,比如电话。我没有理由拒绝。可是从此忐忑不安的日子就来了。还好,她没有马上找我。

  梅子好像察觉了什么,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没什么,一切如旧。我琢磨着那个女人崭新的名字,更大的惊讶在心底泛开。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女领班,一切都像梦境。我害怕这样的梦境,因为我知道人一旦被模糊的梦境包裹,十有*会遭遇不测和风险的。我准备小心谨慎地应对可能到来的故事和奇遇。令我稍稍安心一点的是,我已经远非当年的那个任人宰割的不幸少年了,这看看我下巴铁青的胡碴就知道。时下我的体重约一百三十余斤,这对一米八左右的个子来说只能算是一副相当单薄的身材。不过人的内在力量并未因此而减弱和缩小。直至今天,回想那个灰蒙蒙的不祥之夜,那个果园草寮中发生的一幕,还让我羞愧难当。我的手指骨节马上胀起来。只是我怀念那种干草的气息,因为这是原野上最好的气味。可惜自从我离开那片海滩平原之后,再就很少闻到它的气味了。

  她终于约我到自己的领地去了一次,这并没有出乎预料。还是在黑夜,因为她的领地最美的时刻就在黑夜。我即便没有好奇心的促使也不会拒绝,真的,我怀念干草的气味,怀念可悲的少年时代,怀念昨天的一切,包括泪水和血渍。人真是奇怪啊,人总是对昨天的所有事情都入迷,这种情结非把一个人彻底毁掉不可。现在,趁着还没有毁掉的一段头脑清晰的时刻,我不动声色地去了她的地盘。这里有一个不甚明了的名字:阿蕴庄。我想过它的意思,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陆阿果”三个字当中也有一个“阿”字,可能只是一种巧合。南方人干的?东部城市出了一个能干的南方人?不知道也不重要。

  陆阿果今晚单独和我在一起了。这是一种多么尴尬的相遇。好在我们双方都长得更大了——特别是我,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而她原本就不小了,原本就处在一个足以欺负人的年龄,所以,她就毫不客气地把我欺负了。使我格外难受的是,当年我正处于多么孤单可怜和走投无路的境地,而她肯定是暗中默默观察了许久,然后趁火打劫,稳稳地将我一把擒住。我害怕的心情直到现在还能记得一清二楚。今晚,她把我领到自己的一间办公与居住兼用的大套间,并无丝毫炫耀地啪啪打开一溜灯光,这就使满室富丽一无遗漏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大落地灯,到处金饰触目。一间足有二十个平米的大浴室,令人吃惊的是浴盆的颜色:纯黑,其上缘离地面只有十几厘米高。一些又像沙发又像床的东西,一些吐放芬芳的花草。还好,这里并没有致命的干草。这家伙如果在这里大胆地别出心裁搞出一个干草垛子,那我可就倒了霉。我会不由自主地躺下来,把鼻孔深深地埋进去,贪婪地嗅个不停。

  她开门见山地讲了自己的由来:从园艺场调到了一个城市宾馆做服务员,然后认识了一位首长。首长先是欣赏、后是进一步培养了她的工作能力——这不,远在这里搞起了一处这么重要的接待设施,也就放心地交给了她。她表述清楚,毫无拖泥带水,前后只用了五六分钟就把事情大致说了个明明白白。她如今其实是一个商人,在她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无论干什么都要节省时间,快刀斩乱麻。可惜我这个昔日的旧友远比一团乱麻还要艮得多,我用挑战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问:你想干点儿什么?

  当然她并不想简单地重复我的少年时代那样的把戏,一方面是没有了那么强烈的欲望,另一方面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这样的必要。一切对她来说都方便之极。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她已经早就是一个百炼成钢的将军级的人物了,一个把性之类看得像廉价的水一样的女人了。我凭感觉这个阿蕴庄绝不是什么好的场所,它一般来说具有相当特殊的接待功能。这只看它不事声张、遮遮掩掩的样子也就知道了。那些在灯影下挪动的姑娘个个漂亮,风韵动人,一看就知道是从远在东部的城市和乡村挑选来的。这些姑娘的年龄大概没有超过二十岁的,一般都在十*岁的样子,所谓的豆蔻年华。而面前的陆阿果一边吸着烟,一边自嘲说自己算是一个“老豆蔻”了。她说自己不大不少,刚好过了三十五岁的生日——“你也不来为我祝寿!”她吐出一口烟,把烟揉了。我却绝不相信她自报的年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年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了?不,绝不是。那时她就已经是满脸烟味,身上有了蛮横的肌肉。

  这会儿,她很快让我明白,她请我来的目的十分单纯,不过是出于怀旧和惊喜。“你前些天,就是刚走的那天晚上,我哭了。”她说。我对她的话并无怀疑,虽然那天我一点儿都没有哭。她留恋过去的时光,这一点人人一样。她现在可能是一个富婆,钱对她来说完全不是什么问题,但时光和青春这一类东西对她仍然是最大的问题。“我真是老了,看看,你当年吸过的*都拉耷下来了。那时你的小手……”她声音蔫蔫的,眼皮也蔫蔫的,显然并没有什么*的兴致。她不过是在一种特殊的职业中变得更加质朴了而已。不过我的脸却像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照照镜子肯定是红的。看来我仍然不行,在某些方面仍然要处于她的下风。这是迫不得已的一种情形,令我很不舒服,甚至让我因此而厌恶自己。她像是随便地、极不情愿地瞥了我一眼,而后吐出一句:“就那样,我那天晚上糊糊涂涂地被你要了。”

  我心底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反抗,我想大声警告对方一句:不,你那时绝对不是一个受害者,而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是对于一个少年可怕的、一生难忘的伤害……但这句话只是在心里翻腾着,并没有说出来。可是我脖子上的青筋已经暴了起来,这是我完全感觉得到的。我的拳头攥了攥,又张开十指轻轻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那仿佛在悄声质问:是吗?这是你说的吗?她又重新点上一支烟,声音更加懒散散的了:“你当时怎么知道,我那时还是一个黄花少女啊!”我抬起眼睛看她,她却一直耷着眼皮。我差点跳了起来。但我按捺着,紧咬牙关。我遇到了一个来自老家的、不可战胜的老江湖。

  她让我待下来的理由,真是复杂到了极点。我对这个城市的夜晚有一种忍受的极限,我对她所代表的昨天有一种不可摆脱的依赖。这是毫不夸张的一个说法:依赖。一个人就像一棵树,他真的有根须,很深很深的根须。我的根须扎在那片海滩平原上,那儿关乎我的生死存亡。而面前这个人不管是邪恶的还是庸常的,她确凿无疑地将我一把拉回了昨天,让我不得不品味那个致命的时刻,那个让我心惊肉跳又是无比留恋的少年时代。

  4

  我已经神差鬼使地来了阿蕴庄三次。一切都是瞒着梅子进行的——其实并没有“进行”什么,我来这儿只是与她待一会儿,听她絮叨一会儿往事。她现在竟然有了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虚拟自己的昨天,虚拟一些细节。如果这种虚拟关乎我们两人之间,她的话就不可遏止地多起来。她现在说话的声调永远是懒洋洋的,这不由得使我想到,她的生命激情真的已经在独特的生涯中用尽了,以至于在这种时刻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神来。她身上时刻不离一个步话机,这可以让她随时随地控制整个地盘。这里的一些神秘事情已经无法瞒我,看来她也无心瞒我。对她来说,我是一个城市异数,一个完全不需要提防的角色。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你是谁呀?尽管我们这么多年没见,可是一见了就连血带肉一样亲!世道再乱,女人在风尘里打滚,她的第一个到死都不能忘!她这样说时,当然是一次次强调我们两人所谓的昨天。我却一次都没有戳破她的公然说谎。我心里清楚地记得真正的事实不过是:一、我十多年前严格讲并没有与之真正发生那种事;二、她当时绝不是一个初次经历男人的女人。我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沉入的回忆,是我最难以启齿的那一段——那时她极力诱导我,让我一起加入那种恐惧的游戏,可最终还是不行。是的,我的浑身都被她弄湿了,她也忘情地骑在了我的身上。我用尽全力地掀她、掀她,甚至想揪她的头发。可她依仗着年龄的优势,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压住了我,那会儿不得不让我想到了“蹂躏”两个字。她嚎叫的声音像猫一样,是春天爬上树梢或屋顶尖叫的那种猫。

  我的回忆终于引出了愤愤的回击。我扔下一句:“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我那时候还什么都谈不上……”她第一次笑得这么灿烂,可是照旧耷着眼皮不看我,说:“当然了,你还那么小,用书上的话说就是‘聊胜于无’。不过这对我已经足够了。我很幸福,我那一次很幸福。”

  她的这种概括和回应真是可怕。这甚至让我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愤怒无比甚至有些绝望地看着她。她还是不太在意我的表情,懒懒散散说着:“算了,别想那么细发了,想得太细发咱俩都会受不住的。因为我也不是七老八十的年纪,你也别*了我。”她丢了烟蒂,去近处的小卫生间,门也不关就哗啦啦撒起了尿。她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往外走,咕哝:“我是胖了。你还记得那时候吧,我的屁股像小瓷钵子一样,又圆又滑。现在不行了。你不洗个澡?”我不洗。“那我洗了,你自己看看电视什么的。你要不见外就进来说说话,我泡我的。”我没有理她。她去那个大浴室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个阿蕴庄,这儿一切都尽收眼底。我发现夜深之时,这个院落原来是如此热闹,这与平时、与夜色初降时分大为不同。一些轿车无声地开进来,它们一辆辆泊在车位上,整整齐齐,使人想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些小姐们纷纷出来迎客,毫不扭捏地挽上车中出来的男人。有一个剃了秃头的中年人好像有点儿眼熟,他跨出车门就让我一惊,接着往窗前靠近了一步。可惜只一闪他就转过身去。我在心里说这不可能,因为一方面他在很远的那个城市居住,另一方面他绝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吧。门廊的红灯悬挂起来,血一样红。庭院里其他的灯都暗暗的,惟有这血红成了主要的色调。安静的红色笼罩着一地绿草,反射出一种暧昧,一种温煦中透着腐臭的气息。

  我正在窗前看着,突然有一只湿漉漉的手按在了我的肩上。她只披了一条大浴巾站在我的身后,我一回头给吓了一跳。她浑身上下滴着水珠,一个刺目的*,肉滚滚的。她几乎没怎么耽搁就转身去取烟,又用什么东西在身上搽了搽。我只一瞥就发现了她的前胸那儿有一道短短的伤疤,极有可能是刀伤。她搓一下那个疤痕说:“不用看,这里十年前被戳了一刀。都是小意思。”她像佩戴了一枚军功章一样骄傲,见我背过身去,就故意转到我的对面。她小腹那儿的毛发竟然在灯光下变得金灿灿的,这真是奇怪到了极点。我不得不克服难言的羞涩和越来越强的屈辱感,仔细看了一眼。不错,是一种金色。她大笑:“这回算让你见见世面!这就叫‘深度化妆’。什么描描眉、染染脚指甲呀,那不过是小意思……”

  不行,我得走了。我往门那儿跨了一步。

  “走吗?走就走吧。记住,这里就好比你的家,你随时想来就来。”

  5

  这些天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整理起屋角里的背囊,用刷子清除上面的落尘。梅子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又要出去吗?”

  我没吭声。因为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呢。她直盯盯地看着我,后来扯走了我手里的背囊,一下把它扔到了屋角。我真想告诉她:我快四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就是要四下里走走,要到外面去,他的这份自由谁也不能剥夺;他要抓住自己所剩无几的一点点机会……我特别想说的是,我在遇到你之前就已经历尽了艰辛,双脚满是血口——难道我连出差、到山里去一趟的权利都没有了吗?难道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你就有权任意摆布我、胡乱扔我用了十几年的背囊吗?要知道那里面可装满了一个中年人的辛酸……

  她出门以后,我用了好长时间来平静自己。我把那个背囊拾起,折叠好,重新放好。

  这是一个周末,梅子的弟弟小鹿来了。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伙子,眼下正在市体工队集训。他长得很高,是体工队里才有的那种长腿小帅哥。他的到来使小屋里的一切惆怅一扫而光。我从心里喜欢这个内弟,一直觉得他是这个城市所能生出的最好的一个小伙子了,高爽,清澈,多么纯洁。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惆怅,永远像漾着一汪清水。他在这儿玩了一会儿才流露真实的意图:邀请我们一起回爸爸妈妈那儿。平时我不愿到梅子家去——那个宽敞的小院尽管有一棵迷人的大橡树,有精心培植的花草,可对我还是没有什么吸引力。可是现在,这会儿,我却无力拒绝。当我一口答应到他们那儿去时,小鹿跳了起来,梅子也立刻变得高兴了。

  老远就望到那棵大橡树了。橡树之家啊,你本来应该是最好的去处……岳母长得胖胖的,皮肤白皙,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我和梅子每次回去她都高兴得很,为我们张罗好吃的。岳父不苟言笑,十分沉稳,在我的印象中,任何时候他都在思索,都在工作。我这会儿在院子里稍一停留,然后径直走到了他的书桌前——他离休后搬弄了各种各样的书来看,一有时间就读,摆出一副继续办公的架势——这会儿他刚刚离开了书桌,桌上有一本摊开的大字印刷的书籍,中间正放着一支红笔。我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了上面用红笔划过的一句话: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岳父进来,我也就站得离书桌远一点。

  我们的交谈总是十分简单。他说话时有许多的“唔”、“嗯”、“很好啊”。这使我无法畅所欲言。我甚至无法呼出“父亲”两个字。我心里明白,我自小被这两个字所伤。

  梅子的弟弟正在院里玩,我就找个机会离开岳父,也加入到院子那一伙去。接下来的时间我差不多都和这个小伙子在一起。他和我比赛弹跳力。他每跳一下,都在能够触摸到的大橡树干上用粉笔划一道白线。我发觉他的弹跳力可以比我超出半米。这就是个体差异啊。

  这个周末过得还算愉快。傍晚,梅子从外边捎回一件裘皮大衣。我们花不起这笔钱,这肯定是岳母给买的。一种金黄色的毛皮,黄得让人都有点儿害怕。我不能不想到那是从可爱的小动物身上剥制的……梅子多么高兴,她大概在想象冬天,想象那时走在雪地上会有多么快活。为了搭配这件衣服,她甚至顺路买了一双漂亮的高筒皮靴。

  就在她喜气洋洋欣赏裘衣的这个夜晚,我终于提出:咱们一块儿回我的老家一次吧,到芦青河湾,特别是到那片大山里去转转——“你能和我一起吗?”

  梅子的脸色冷了一下。她以前到过那儿,以前我们真的有过一次浪漫而难忘的山区之行。她大概想问:你在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为什么还要频频地、一再地跑向那片大山?

  我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奋力作出解释。我想说,在这座燃烧着的城市里,我已经被烘烤得快要枯干了。我发现先是头发开始失去光泽——而原来它是浓密油亮的,现在真的像一撮枯草了,再有不久就要一把把脱落了。我知道任何植物都要选择一块土壤,如果硬要把它移栽到一个贫瘠的地方,那么等待它的只有衰败和死亡。这就是我阵阵不安、急于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梅子,你总是对我的频频出走、对我与那片泥土的关系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你说过,我牵挂的是另一些东西——可它到底是什么你也讲不清,或者干脆就不愿说。但我知道这是游子的渴念,知道这渴念到底有多么深。

  远方,我的山地,那里好像有一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声音在呼唤——这声音绵绵不绝……这个城市的夜晚啊,我又无可回避地倾听着大山。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隔绝这呼唤的声音,这正是我的悲剧。

  梅子每天起得都很早。我每次醒来,都看见她已经在早晨的光线里活动着。从我这个角度看她的脸庞侧影:鼻子到了尖部顶端那儿才突然耸起,于是显得特别有趣。这是个挺好的早晨,这真是一段生气勃勃的时光,人啊,真该享受自己最好的时刻。多么好的早晨,这是一天的开端啊。我一直看着梅子站在橘红色的晨光里,如果早上三两年,我会不顾一切地去亲吻她的。

  我和梅子晚上看电视,有时候碰巧就能在屏幕上看到元圆。说实话,她在那上面才是更加迷人的,虽然很嗲。她们这种人为什么要这么嗲呢?我不明白。同样弄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是怎么写出那样意蕴深邃的歌子来的?歌子里面所含有的那种不安和骚动、那种奔走和寻找的精神,真的使人惊讶……她在这儿如果与其说是谈艺术,还不如说是闲聊天。小家伙可以把话题扯得很远,还不止一次把她的腿扳到我的写字台上按压,咕哝着:“人老先从哪里老?人老先从腿上老!”这么点儿年纪就开始预防自己的“老”,让人觉得可笑。梅子当然并不讨厌元圆,她担心的只是在我们家发生一些破破烂烂的故事。人哪,多么奇怪,她嗲成这样,本来是可以让人讨厌的;可无论是我还是梅子,都不太讨厌她……

  我发现,除了阳子和元圆,我们的另一对朋友——吕擎和他的女朋友吴敏来玩时,或多或少也能引起梅子的一点儿不快。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是非常喜欢他们——因为这个城市里她没有更多的朋友了,他们恰恰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后来我终于明白:梅子认为我的热情越来越多地被分散,而它本来应该留在这两间小屋里,用来烘烤我们的“小窝”。

  我们能够安静独处的时间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夜晚了。可惜,各种车辆的轰鸣,列车进站时昂昂的鸣笛,在夜晚变得更加震荡耳膜。近处跑过的汽车可以把窗玻璃震得打抖……没有办法,这座日夜燃烧和旋转的城市啊,它不再有任何一个角落是我们自己的……

  这样的夜晚如果我睡不着,鼻孔那儿就要飘过一阵阵浓浓的干草味儿。我与谁去谈谈那片原野,谈秋天里像雪片一样大朵大朵落下的海棠叶,还有那棵大李子树、外祖母和母亲;谈沙滩上的蘑菇,还有——阿雅的故事!

  阿雅,我的阿雅,你多么顽皮啊!你本来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自在、最聪明灵智的一种动物——你的聪慧和机敏完全比得上人。夜深了,我只在心中叙说着阿雅的故事;我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感觉,就是这只小动物一直在暗中尾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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