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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所屬書籍: 血色浪漫

  一團血霧,碎骨和血漿飛濺開來,強大的衝擊力使他的身子向後飛起,仰面栽倒。
  李東平死後,寧偉和珊珊就彷彿蒸發在空氣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張海洋自知責任重大,連續幾個晚上失眠,醫生說他由於過於焦慮,患了神經衰弱症,只要放開工作,好好休息幾天就能緩解。但張海洋不可能休息,他現在幾乎是在提心弔膽地生活,張海洋動用了他所能調動的全部警力和線人,也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局長已經催過幾次了,要張海洋限期破案,他當著下屬的面時顯得很鎮靜,其實心裡已經快沉不住氣了。
  張海洋覺得現在唯一能幫助自己的就是鍾躍民。理由很簡單,當年在部隊,寧偉一直在鍾躍民手下,他當新兵時鐘躍民就是他的班長,後來又當了他的排長和連長,對於鍾躍民,寧偉一直既崇拜又敬畏。張海洋記得有一次寧偉不知為了什麼,要和三排的一個戰士打架,當時在場的人誰也勸不住,大家都知道寧偉的厲害,誰也不敢過份地激怒他,只能好言相勸,可是寧偉守在三排宿舍的門口,誰說也不聽。後來排長鍾躍民來了,他只是瞪了寧偉一眼,奇蹟便發生了,脾氣暴躁的寧偉這會兒就象耗子見了貓,連忙低下頭去,鍾躍民只說了一句話:「寧偉,你是不是覺得沒人管得了你?這樣吧,咱們找個地方,我陪你過幾招兒。」寧偉自知理虧地小聲說:「排長,我沒想打架……」鍾躍民冷冷地說:「那你堵著三排門口乾什麼?給我滾!」寧偉啪地一個立正,向他敬了個禮,忙不迭地跑了。張海洋當時心裡暗暗吃驚,這個鐘躍民哪來的一股霸氣?連寧偉都嚇成這樣,真不可思議。
  張海洋經過仔細考慮,決定還是要請鍾躍民來幫忙,他了解寧偉,而且為寧偉吃過官司,如果說殺人越貨的寧偉此時還殘存著一點人性的話,那麼只有對他的老連長鍾躍民還心存內疚,他派珊珊來泰岳餐廳揮霍,這明擺著是來給鍾躍民送錢的,他時刻在注視著鍾躍民,只要鍾躍民在,寧偉遲早會露面的。
  張海洋把這些想法向局長做了彙報,局黨委為此還專門開會討論過,最後特批允許鍾躍民作為編外人員加入寧偉的專案組。誰知鍾躍民卻不領情,他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我正忙著呢,沒功夫和你們這些警察閑扯淡,你們公安局又不發我工資,這年頭兒哪有白使人的,你們局長批准了我就得去,他算老幾?你告訴他一聲,就說大爺沒功夫。」
  張海洋說:「躍民,你可答應過我,怎麼這會兒又變卦了,你還是不是爺們兒,說話還算不算話?」
  「我是答應過你,要是看見寧偉我會勸他投案自首,可他要不聽,我也沒轍,我又不是執法者,他手裡有槍,鬧不好再給我一槍,我招誰惹誰了?要講流血犧牲也是你們警察的事,我現在的身份是老百姓,是弱者,需要你們這些拿槍的警察保護,我這飯館要是垮了,你們公安局管嗎?要不這麼得了,讓你們局長特批一下,明天我帶那些知青哥們兒上你們公安局食堂去吃飯,一天三頓,伙食標準照著每人每天五十元就行了,反正就算案子破了我們也不走,得吃一輩子,理由很簡單,為了協助你們破案,我們都失業了,不吃公安局吃誰?」
  張海洋低聲下氣地說:「躍民,咱們不是哥們兒么,幫幫我,好嗎?算我求你了,明天我就帶刑警隊的弟兄們到你的飯館去吃飯,怎麼樣?我給弟兄們下個命令,以後誰要是請客,哪兒也不許去,只能去泰岳餐廳。要是哪個地痞流氓敢找你麻煩,你跟我說,由我們刑警隊去收拾他。」
  鍾躍民笑道:「少來這套,上次流氓差點兒把我的飯館燒了,你們警察在哪兒?結果還是寧偉出手幫忙,要是指望你,我這飯館早他媽的燒成灰了。」
  「躍民,求你了,幫幫忙,哪怕是給我出點兒主意也好,我一貫佩服你的腦子,只要你想干,你總能想出點子來,躍民,咱倆兒是什麼關係?快三十年的交情了,你要是見我有難處也不伸手拉一把,那我只能對咱們的友誼重新評價了。」
  「嗬,你還威脅起我了,你們這些警察怎麼都窮橫窮橫的,求人的事也敢犯橫?」
  「我這不是開玩笑么?好,這事兒就算說定了……」
  公安局的會議室里,張海洋正在主持會議,鍾躍民坐在他的身邊,刑警隊的幹警們分坐在長會議桌兩側。
  張海洋先做介紹:「大家都認識吧?這位是鍾躍民,是我在部隊時的老戰友,也是老朋友,這次為了寧偉這件案子,我特地請示了局黨委,局黨委經過研究,特批了鍾躍民先生作為編外人員加入我們的專案組。」
  幹警們鼓掌。
  「今天的會議也算是個見面會吧,大家先見個面,認識一下,有什麼問題儘管提出來,躍民,你是不是和大家說點兒什麼?」
  鍾躍民搖搖頭,幹警們熱烈地鼓掌。
  鍾躍民笑著擺擺手:「那我就說幾句,其實,今天我能坐在這裡和你們一起開會,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在我的記憶里,一個老百姓和一群警察一起偵破一個案件的事還沒聽說過。」
  張海洋插嘴道:「文革那會兒好象有,那會兒是群眾專政。」
  鍾躍民繼續說:「其實我心裡明白,我的作用是向專案組提供一些信息,因為寧偉在我手下當過兵,我最了解他,其餘的,我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現在是講法制的時代,按法律規定,我是以一個公民身份來協助公安機關破案,而法律沒有賦予我執法的權利,換句話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和罪犯遭遇,並展開槍戰,那麼在座的同志們可以掏出槍還擊,而我卻只能抱著腦袋躲到一邊去,同志們可別誤會我貪生怕死,因為法律沒有賦予我使用槍械的權利……」
  張海洋和警察們都笑了起來。
  鍾躍民嚴肅起來:「關於寧偉這個人,我想提請大家注意,今後不管是誰發現他的蹤跡,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一定要等援兵趕到以後按計划行動,李東平的犧牲就是個教訓,寧偉不是個一般罪犯,他在偵察部隊服役了七年,你們張隊長也知道,當時我們連隊最要命的訓練科目,就是每天早晨的五公里武裝越野,凡常年經過這種高強度訓練的人,在體力和耐力上都要大大優於常人,寧偉受這種訓練的時間長達七年。在我的記憶里,他的各項軍事考核,成績都是全優,尤其是槍法,的確是個高手,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在某些特定環境里,他能創造出某種奇蹟,這就是你們面臨的對手。」
  張海洋插嘴道:「我來補充一句,鍾躍民說得不錯,寧偉的確是個高手,在體力、智力和技術上,我和鍾躍民從來不敢小瞧他,但大家也不要因此把他看成那個無所不能的007,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戰勝的人,他和我們一樣是凡胎肉身,兩個肩膀扛個腦袋,幹掉他沒什麼難的,我們之所以提請大家注意,是想盡量在抓捕行動中避免傷亡,最好的結果應該是兵不血刃地解決戰鬥。」
  鍾躍民說:「寧偉這個人也有弱點,他有自己的行為準則,自己認定的事,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實現,很少考慮後果,用這樣的思維方式去行事,則難免不出漏洞。此外,這個人還比較講義氣,或者說很有念舊情結,從他越獄後的表現可以判斷,他殺的人大部分是黑道兒上的人,李東平的犧牲似乎是個例外,具體情況還要等抓住寧偉後才能搞清楚,據我判斷,他恐怕早發現了李東平在跟蹤他,如果他想殺人滅口,恐怕沒必要把人引到小樓再動手,作為一個職業殺手,他可以有很多種辦法在高速公路上就除掉對方,我想,李東平生前有可能和寧偉進行過某種較量,或者做出了使寧偉受到威脅的動作,寧偉才開了槍。」
  張海洋說:「你說的有道理,問題是,李東平犧牲後,我們所掌握的一切線索都斷了,現在從何處入手還沒個頭緒,據我們調查,李東平被殺的那個小樓是一個自稱季平的人買的,付的是現款,房地產公司留下了他的身份證複印件,經調查,這是個假身份證,照片上的人也不是寧偉。」
  魏虹也彙報說:「出事後,那個女人也失蹤了,現在查明,那個女人叫珊珊,當過舞女和三陪小姐,有時也參與一些小宗的白粉交易,但本人不是吸毒者,不過,這種女人的名字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她們都是外地來京謀生的,幾乎全部使用假名字。」
  鍾躍民疑惑地說:「據我所知,寧偉好象沒有女朋友,他怎麼會認識這種女人?還有,我懷疑有人在庇護著寧偉,他交往的圈子比較狹小,性格沉默寡言,不善交際,至少在他入獄以前沒有那種經濟實力雄厚的朋友,我看,這極有可能是他越獄後認識的朋友,憑寧偉的社會關係,要不是有人庇護,他早呆不下去了。我們來分析一下,象寧偉這種人,對誰有用?」
  刑警張文說:「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恐怕是黑道人物夢寐以求的。」
  鍾躍民說:「對呀,只有黑道上的人才對他感興趣,養個職業殺手是比較合算的,據我所知,現在國內的黑道組織還只是一些雛形,不象義大利黑手黨那樣組織嚴密,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光靠偷和搶弄不來多少錢,只有開公司做生意才能掙大錢,真正有經濟實力的黑社會頭子,都有公開的經濟實體做掩護,我們的注意力應該放在這類人身上。」
  張海洋猛地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的一個線人提供了一個消息,說震宇公司總經理李震宇手下的一個保鏢在酒吧喝醉酒時吹牛,說誰跟李總作對,准不出三天就得死,最近黑道上死的幾個人都和李總有仇,李總一句話就要了他們的命。」
  鍾躍民眼睛一亮:「海洋,這肯定是條線索,你們該調查一下。」
  「我已經派人調查了,我看咱們是不是來個敲山震虎?」
  「對!有意散出風去,表明公安機關已開始注意李震宇的動向,看看他的反應。」
  張海洋一拍大腿說:「對!從現在開始,全天候監視李震宇……」
  李震宇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和一個客戶談生意,他舉著手機只是靜靜地聽著,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但那個客戶發現,李總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煞白。
  李震宇打發走客戶,他靜靜地坐在皮轉椅里仰頭合上了眼睛,此時,他表面上沉靜如水,但心裡卻五內俱焚。他是十幾年前靠走私起家的,多年他一直是坐在火山口上,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但他不能不繼續幹下去,李震宇知道,如今的很多商界巨賈當初都是靠走私起家的,走私販子是不光彩,可一旦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他們就成了受人尊敬的商界名流,他們的名字總和慈善家連在一起,受到全社會的矚目。人生就是一場賭博,賭嬴了就是社會精英,輸了不但身敗名裂,連性命都難保,李震宇願意賭一把。干這行的風險係數極高,除了要堤防海關和邊防武警部隊,最大的威脅是來自同行,」黑吃黑」向來是黑社會的法則,反正大家做的都是掉腦袋的事。李震宇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儒商,不喜歡暴力,長這麼大他還沒和別人動手打過架,如果有人和他做對,他寧願花錢擺平這件事,花個幾十萬元讓仇人永遠離開這個世界,這是個好辦法,反正他只是個付款人,他的手是乾淨的,並沒有沾過血,殺人當然不好,但只要自己不殺人,也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李震宇現在需要考慮的是怎麼處理寧偉的事,他可以給寧偉一筆錢,然後送他越境去東南亞,問題是萬一寧偉失手被抓住怎麼辦?即使逃到國外,國際刑警組織也不會放過他,誰能保證寧偉一旦被捕不會牽連別人?一個死刑犯在臨刑前為了保命,交待出一件大案子,這就是重大立功表現,馬上就可以改為緩期執行,命就保住了,這事兒要是換了李震宇,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揭發同夥,死到臨頭了誰還會講哥們兒義氣?看來最好的方式是讓寧偉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除此之外,沒別的辦法。
  李震宇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他發現在街道對面的拐角處,停著一輛淺藍色的」切諾基」吉普車。據手下人向他報告,這輛汽車是前天上午出現的,只要李震宇到公司來上班,這輛」切諾基」就會準時停在那裡,李震宇下班時,這輛」切諾基」也會神秘地消失。李震宇冷笑了一聲,心說這些警察的跟蹤技術也太差了,他們好象根本不在乎被人發現,這簡直是在明目張胆地監視自己。李震宇久闖江湖,這種事以前也見得多了,被公安局盯上算不了什麼大事,只要他們沒掌握證據,便不敢輕舉妄動。李震宇在心裡盤算著,怎樣才能從容地把跟蹤的警察甩開。
  周曉白身穿雙排扣的女式校官服坐在辦公桌前閱覽文件,她的肩章已經是四顆銀星的大校軍銜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拉開抽屜,在裡面翻動著。
  一個上尉軍官拿著文件夾走進來請示:「周副院長,院辦公室的這份報告,您如果沒有什麼不同意見,就請簽字。」
  周曉白邊簽字邊問:「張幹事,上次外科遞一來的那份報告放在哪裡了?」
  上尉回答:「哦,是那份申請購買醫療設備的報告?」
  「對,就是那份,我記得你好象交給我了。」
  上尉想了想肯定地說:「您當時放進抽屜里了,您再仔細找找。」
  「好,那你忙去吧。」
  上尉轉身出去了,周曉白繼續在抽屜里尋找,她把抽屜里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終於找到了那份報告。當她把抽屜里的東西一樣樣放回去的時候,一個舊日記本里滑出一張發黃的舊照片,她拿起照片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突然愣住了……這是她當年和鍾躍民在雲水洞前的合影。
  她凝視著照片,一動不動,腦海中出現一幕幕當年的情景……一群青年男女興高彩烈地在郊區公路上騎自行車互相追逐著,嘻笑著……她和鍾躍民依偎著,站在形態各異的鐘乳石前……熊熊的篝火照亮了青年男女們的臉……當年那首關於離別的蘇聯歌曲在寂靜的山谷中回蕩……
  周曉白重新把照片夾進筆記本里,拿起了電話,按動號碼:「喂,是躍民嗎?我是周曉白,我有事要見你……」
  李震宇鬧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房產,他喜歡在風景區購置住宅,但從來不用自己的名字,這樣一旦出事,大不了這處房產不要了就是,能免掉很多麻煩。平心而論,為了寧偉這個超一流的殺手,他已經付出了不少,刑警李東平的死,使李震宇不得不放棄了塘沽海邊的那座別墅,這處房產雖說不算什麼,可到底也值個一百多萬。現在看來,他又要破財了,寧偉一旦被幹掉,他又要放棄一處房產了。
  這是位於昌平的一個風景優美的住宅區,路兩側的山坡上到處是形態各異的小樓,李震宇的轎車停在一座小樓前,他帶著兩個保鏢鑽出汽車,匆匆走進小樓。
  這一切都在警方的視線之內,老謀深算的李震宇這次可失招兒了,這一路上他無論怎麼謹慎觀察,也沒有發現跟蹤者。他哪裡知道,張海洋為他下了大本錢,僅跟蹤的車輛就動用了不同型號的五輛車,每輛車尾隨李震宇不到五公里就被替換,最後跟進這片住宅區的竟是一輛裝運垃圾的小卡車。
  寧偉卻不那麼好糊弄,他早已養成了習慣,在他藏身的小樓附近出現任何目標都會引起他的注意。此時,他正站在小樓二層的一個房間里,用望遠鏡從窗帘縫中向跟蹤的垃圾車觀察,這輛小卡車停在路邊的兩個垃圾桶前,卻沒人下來收垃圾,這是個明顯的破綻,寧偉面無表情地扔掉望遠鏡,掏出手槍,將子彈推上膛……
  李震宇坐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兩個保鏢站在他兩側,雙手交叉放在小腹處,一副典型的保鏢站姿,寧偉拎著兩瓶125公升的塑料瓶裝可樂從樓上下來。
  李震宇站起來笑容滿面地伸出了手:「寧先生,好久不見了,我今天有事路過此地,順便來看看你。」
  寧偉微笑地和他握手:「李總,你可真是稀客,我的面子不小呀,還勞李總這麼遠來看我,我真不知說什麼好。」
  「寧先生,你不要客氣,咱們是朋友嘛,更何況你幫了不少忙,我還沒謝你呢。」
  寧偉擰開可樂瓶,將可樂分別倒進三個杯子,他邊把玩著空瓶邊說:「李總,你用不著謝我,咱們是合同關係,你我之間談得是交易,我為你做事,你付我錢,每做完一次清一次帳,到目前為止,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李震宇說:「話是這麼說,交易是交易,但咱們是人,人總是要講感情的,我從來就不認為生意場中只有利益,沒有感情,寧先生,我今天來除了看望你,還帶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寧偉不動聲色地說:「請講。」
  「據可靠消息,最近警方加大了對你的追捕力度,而且……已經懷疑到我身上。」
  寧偉輕輕笑了:「我從來沒拿你當棵大樹,也不想靠你,大不了就是挪挪地方吧。」
  「寧先生,咱們是朋友,李某這麼多年闖世界,在黑白兩道都有些名氣,別的不敢講,義氣二字還是有口皆碑的,這點你儘管放心,李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出賣朋友。」
  「哦,想必李總對我是已有安排了?請李總明示。」
  李震宇很真誠地說:「你重案在身,留在此地早晚會有麻煩,還是到國外躲躲吧,我已經為你準備了護照,雲南邊境也有我的朋友,他們可以護送你去泰國。」他用手指指放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提箱:「寧先生,這提箱里有二十萬美金,算是我送你的盤纏吧,請寧先生過目。」
  保鏢王玉田站起來,雙手撥開手提箱卡鎖,慢慢地打開箱蓋……寧偉似乎漫不經心地注視著他的動作。
  王玉田猛地將手伸進箱子,抓起一支裝了消聲器的手槍……寧偉的出手更快,他閃電般拔出手槍,一手將可樂瓶口套入槍管,」砰!砰!」兩聲悶響……王玉田、劉雄眉心中彈,仰面栽倒。空瓶子把槍聲降到了最低限度,效果並不次於消聲器。
  李震宇嚇得舉起雙手:「寧先生,你這是幹什麼?我是好意啊?」
  寧偉走過去將空箱子抖了抖,嘲諷道:「李總呀,剛才聽你一說,我還挺受感動的,眼巴巴地等著那二十萬美金呢,可這箱子里除了有支裝了消聲器的手槍,我怎麼沒發現美金呢?請李總指點一下,這是為什麼?」
  「寧先生,你不要誤會,這可能是我手下人自作主張,絕對不是我的意思。」
  「李總,你這個人大概是謊話說慣了,張嘴就來,事到如此,你沒有必要再說謊,反正你要死了,就說一句實話怕什麼?你不就是想幹掉我滅口嗎?有什麼不敢承認的?」寧偉揀起保鏢的手槍把玩著:「這槍不錯嘛,美國貨,點三八口徑,消聲器也很配套,比我這可樂牌消聲器強多了,真是精品……」
  李震宇沒想到事情會搞得這樣糟,他從沒做過去死的心理準備,而現在,寧偉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臉,李震宇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寧先生,你不要衝動,咱們可以商量,你可以開價,我馬上打電話讓人送錢來……」
  寧偉手中的槍又發出一聲悶響,李震宇眉心中彈,一頭栽倒。寧偉走到窗前,輕輕將窗帘掀開一道縫。遠處的那輛垃圾車還靜靜停在那裡,看來警察們沒有聽見槍聲。
  寧偉微笑著輕輕說:「對不起了,張隊,這個爛攤子留給你了。」他打開小樓的後門,悄悄走了出去……
  鍾躍民身穿深藍色西服走進香格里拉飯店的咖啡廳,他遠遠地就看見周曉白穿著軍裝坐在靠窗的一張咖啡台前,他快步走到周曉白面前躬了躬身子說:「大校女士,我來了。」
  周曉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躍民,你坐吧,喝點兒什麼?」
  鍾躍民對服務員做了個手勢:「來杯啤酒。」
  周曉白注視著他問道:「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飯館的生意還不錯,我現在已經是老闆了。」
  「你不一直是老闆嗎?」
  鍾躍民解釋道:「以前是打工的,因為我沒有投資,高是老闆,現在我已經把錢還給了高,我擁有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個既無內債又無外債的人了。」
  「以你和高的關係,何必還把賬算得這麼清?」
  「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誰的投資數額高誰就是老闆,即使是夫妻,也不能一肚子糊塗賬,我要是沒有投資就當老闆。那不成了吃軟飯的了?」
  周曉白笑道:「躍民,你可真是變多了,我都快找不到過去的那個鐘躍民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冰場上打架追女孩子的混小子,七二年你探親回來,穿著一身破軍裝,臉上的神態已經是一副老兵風範了,後來再見到你,你已經是連長了,一副標準的職業軍人樣子,再後來,你的身份在不斷變化,營長,賣煎餅的攤販,大公司經理,計程車司機,現在又成了飯店老闆,你這輩子好象總是在玩花樣,還不知你以後要干點什麼?」
  鍾躍民一本正經地說:「我在思考宇宙的命運。」
  周曉白笑得一口咖啡噴出來:「你又沒正經了,宇宙的命運,你以為你是誰?哲學家還是上帝。」
  鍾躍民收往笑容:「開玩笑,開玩笑,不過我近來真的在反思,反思我這前半輩子,總的來說,我這前半輩子經歷了很多事,對生活沒有什麼太多的感悟,我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就是——永遠不要抱怨。」
  「這算是什麼感悟?你能說得具體些嗎?」
  鍾躍民攪動著咖啡說:「當年插隊時我們沒有任何娛樂,一到了晚上大家無處可去,只好坐在炕頭上聊天,聊著聊著就開始抱怨,怨天怨地怨命運,覺得天地間就屬我們最不幸,誰也沒想到還有不如我們的人,其實當地農民的生活比我們還糟糕。八三年我去陝西接新兵,特地繞道回石川村看了看,當然,當年的夥伴們都早已返城了,唯獨石川村風貌依舊,農民們的生活比起當年來稍稍好了些,只是不用每年春季外出要飯了,別的方面還是沒有改善,我們當年住過的窯洞已經塌了,井台上的轆轤還是我們當年用過的,我一看這情景,心裡有種很辛酸的感覺……」
  周曉白溫和地催促道:「說下去,你想起了什麼?」
  「我想到不少老知青在著書立說,有的人把自己說得象俄國的十二月黨人,是為了一種崇高的理想去承受苦難,而且有意識地誇大了那種苦難,我想起石川村的鄉親們,記得當年我曾問過村裡的杜老漢,他最盼望的是什麼,杜老漢的話使我感到震驚,他說他只想吃白面饃,他對生活的要求僅僅如此,我當時忍不住想流淚,鄉親們祖祖輩輩都過著這種生活,那真是一種令人絕望的生活,他們好象不這樣抱怨,只是把苦難默默地咽進肚子,溶進信天游的歌聲,你沒有到過陝北,不會有這種感受,只有在黃土高原那特有的情境下,才能感受到信天游的蒼涼,聽起來令人肝腸寸斷,熱淚長流,那是人類在苦難中的感情渲泄,是一種深刻的無奈。都是人吶,同在一塊土地上生活,誰又比誰高貴多少?我們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周曉白驚訝地注視著他:「你可真是變了,變得使我感到陌生,我記憶中的鐘躍民從來就是個遊戲人生的傢伙,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深沉?」
  鍾躍民馬上又恢復了常態,他用手誇張地比划了一下:「你沒發現我的胸懷象大海一樣么?深沉而遼闊。」
  「你看,你看,真不經誇,一眨眼功夫又倒退了二十年,還是當年的無賴,我說你的嘴臉不要變化得這麼快好不好?我的腦子都跟不上了,說真的,你剛才說的真好,很慚愧,我也經常抱怨,這的確不是什麼好習慣,看來以後我也要調整自己的心態。」
  鍾躍民轉移了話題:「你今天約我有什麼事嗎?」
  「哦,前些日子,袁軍碰見過杜衛東,他還問過你,杜衛東很希望能見見你,他認為你是個講規則的人,那次的商業合作他吃了虧,但責任在他。他說當時自己鬼迷了心竅,想趁中國市場剛開放之機趁亂撈一把,若不是你的大度,他非破產不可。杜衛東從此長了記性,老老實實按規則做生意,他很後悔自己當初做過的事,覺得應該感謝你,他對你的評價是,雖然嘴損,但為人大度,得理便饒人,不趕盡殺絕。」
  「哦,看來他還真長記性了,以後有機會我倒願意和他繼續做朋友,仔細想想,那時我有些狹隘,其實當時我識破了他的圈套,完全可以向他直接指出來,從字面上把合同完善,讓他沒有空子可鑽,這才是與人為善的態度。我那時不太懂得寬容,現在想起來還挺後悔的。」
  周曉白說:「你現在懂得寬容了,這倒真是個進步,看來我也需要寬容,躍民,你別嫌我舊事重提,說真的,這輩子沒能嫁給你,我一直耿耿於懷,今天我約你來就是想和你做個了斷。」
  「我不明白,咱們的關係不是早就談清楚了嗎,還有什麼可了斷的?」
  周曉白不滿地皺起眉頭:「那是你,我可沒那麼容易解脫出來,都象你這麼沒心沒肺,世上的事就好辦了。告訴你,前幾天我和袁軍大吵了一架。」
  鍾躍民怔住了,他沒想到袁軍居然有膽子和周曉白吵架,這太不正常了。
  「躍民,你別笑話我,起因是我在夢裡叫了你的名字,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枕頭都被淚水浸濕了,袁軍開著床頭燈,正襟危坐地在一邊看著我,當時我很惱怒,好象被人窺透了隱私,我大喊,袁軍,你看我幹什麼?你滾!袁軍突然流淚了,他只說了一句話,曉白,咱們離婚吧。當時我感到很震驚,他居然敢對我說這種話,我們結婚這麼多年,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冷冷地說,對不起,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袁軍卻突然爆發了,他喊道,我想過,我想了很多年了,我本來以為時間能撫平你的創傷,能使你愛我,可我想錯了,直到今天你還想著鍾躍民,周曉白,你知道嗎?我是個男人,我有自己的尊嚴,與其這樣我們不如分手,我不想要一個同床異夢的老婆……」周曉白流淚了。
  鍾躍民理虧地低聲道:「曉白,對不起,我該怎麼補救這件事?要不,我找袁軍談談?」
  「不用了,我們已經解決了,你知道,袁軍從來沒向我發過火,突然來這麼一下,倒把我嚇傻了,我想起這些年他對我的愛護,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講理,人家該做的都做到了,你還要怎麼樣?無論如何,他沒有任何過錯,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對袁軍說,是我不好,請你原諒,我不想和你離婚,因為我愛你。」
  鍾躍民有些緊張地問:「袁軍怎麼說?」
  「袁軍哭了,他對我說,曉白,這麼多年了,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你愛我,這真是你說的嗎?我回答,是的,我愛你,這輩子我不會再有非份之想,我會老老實實只愛你一個人,你要相信我。」
  鍾躍民說:「曉白,你是個好女人,多年來你一直關心我,幫助我,拿我當朋友,真的,我不值得你這樣做……」
  周曉白用紙巾擦擦眼淚說:「我承認,多年來,我心裡一直沒把你放下,總幻想著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那將是我最幸福的時刻,直到今天,我收拾舊物時發現咱們當年的合影,在這一霎間,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靜了,平靜得連我自己都吃驚,我以前幹嗎這麼傻,非要把鍾躍民這個傢伙拉回身邊,他不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嗎,這難道還不夠嗎?人生有如四季,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內容,春天享受青春的浪漫,夏天品嘗愛情的美酒,秋天有了成熟的思想,冬天坐在火爐邊回顧一生,仔細品味這一生的歡樂和痛苦,友誼和愛情,這種溫馨的回憶伴你走向生命的盡頭……」
  鍾躍民鼓起掌來:「極美的意境,真令人神往,一個成熟的女人果然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曉白,我想告訴你一句心裡話,你想聽嗎?」
  「當然。」
  鍾躍民探過身來小聲說:「這輩子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真的感到很幸運。」
  周曉白輕輕握住他的手:「你呀,害得我和袁軍多年來同床異夢,你作孽呀,對袁軍來說這太不公平了。快給袁軍打個電話,讓他也來,省得這傢伙心裡酸溜溜的,我要告訴他,我終於把鍾躍民給甩了。」
  「我真痛苦……」
  「活該,幹嗎總是你甩別人?你也該嘗嘗這滋味,快打電話呀?把高和鄭桐夫婦都叫來,咱們在一起好好聊聊,我現在很痛苦,整天陷在工作里,連朋友們都很少見,我很想念大家,你知道嗎?人是不能沒有朋友的……」
  張海洋最近往鍾躍民這裡跑得很勤,寧偉的案子還在懸著,他的心情很煩躁,希望鍾躍民給他提供一些思路。而鍾躍民卻和他閑扯:「我說海洋,那個叫魏虹的小妞兒你到底勾搭上沒有?」
  「還在眉來眼去的階段,她好象對我也有點兒意思,一見我,眼神兒就挺溫柔的,不過,彼此還沒有挑明關係。」
  「你的感覺靠得住么?別是自我多情吧?就你這歲數,成天又唬著個臉,人家別是拿你當叔叔了。」
  「躍民,你這個人就這點不好,總是嫉妒別人的幸福,別人一幸福,你就感到煩惱,這毛病得改改。」
  「哥們兒,這種事兒你沒經驗,我得教教你,凡事都要早下手,晚了你連湯都喝不上,瞄準了就別猶豫,立刻果斷出擊,窮追猛打,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
  「我怎麼聽著有點兒象徒手格鬥,這是搞對象么?」
  「你怎麼這麼笨呢?白當這刑警隊長了,該利用職權的時候也得用,教教她應該怎樣和領導搞好關係。」
  張海洋沒心思和他胡扯:「得,關於搞對象的問題以後再說,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寧偉的案子。他最近好象蒸發在空氣里了,我們估計他失去了李震宇的庇護,在北京肯定是無法藏身了,現在很可能藏在外地,通緝令已經發到全國了。」
  鍾躍民嘆道:「這小子真是好身手,那個李震宇有些不知深淺,他哪知道寧偉的厲害,竟然想先發制人幹掉寧偉,結果自己倒先丟了命,我看黑道上恐怕沒有人是寧偉的對手。」
  張海洋說:「媽的,當時我晚到了一步,讓寧偉跑了,我看了現場,心裡不得不暗暗稱讚,從專業角度看,這小子幹得相當利索,三發子彈幹掉三個人,全部是眉心中彈,我的人就守在外面,居然沒聽見槍聲,他用空可樂瓶子做的消聲器,看來效果相當不錯,沒想到這小子當職業殺手還真有點兒天份。」
  鍾躍民說:「海洋,咱們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處在寧偉的處境,目前最佳的選擇是什麼?」
  張海洋回答:「要是我,肯定會選擇一條最佳路線逃出國境,我會選擇進入緬甸或泰國,從雲南邊境進入緬甸並不難,寧偉手裡有錢也有槍,可以用錢請嚮導,就算沒有嚮導,那些熱帶雨林也擋不住他,他受過嚴格的叢林生存訓練……」
  鍾躍民遲疑了一下,終於很艱難地說:「我想起一件事,也許對你有點兒幫助,這大概是抓住寧偉的唯一機會了。」
  張海洋眼睛一亮:「你說……」
  「下個月十六號,是寧偉母親的忌日,他母親的骨灰安葬在郊區的北山公墓,是父母合葬墓,你知道,他是個孝子,他很有可能在逃出國境之前要去父母墳前做個告別,這符合寧偉的性格,這個人雖不善表達,但是個心思極重的人,他對母親的感情很深,在部隊時他每個月都給母親發一封信,他對我說過,他之所以拚命苦練軍事技術是想提干。你可能不了解寧偉這種家庭的孩子,他們和吳滿囤的想法都差不多,能當上軍官是他們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寧偉對我說過,他母親希望兒子能當上軍官,母親的願望他要不惜一切代價去滿足,其實人的思路都差不多,要是換了我,在亡命天涯之前也會到母親墓前再看一眼。」
  張海洋激動地抓住鍾躍民的手:「躍民,你終於幫我了,到底是老戰友,謝謝了。」
  鍾躍民冷冷地說:「你用不著謝我,我可以告訴你實話,即使寧偉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仍然不厭惡他,在我眼裡,他仍然是當年那個滿臉稚氣的新兵蛋子,你想一下,如果當年那個男人毒打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另外一個女人,那麼寧偉的行為就是見義勇為,他不但不會被趕出部隊,還會立功受獎,到今天,他可能是個上校團長,我真為寧偉惋惜,人生無常啊,往往因為一件小事,一生的命運都為之改變。」
  張海洋黯然無語,鍾躍民傷感地長嘆一聲。
  此時寧偉正在雲南邊境一個小鎮的旅館裡,正悠閑地躺在床上看《笑傲江湖》,這類新派武俠小說是寧偉唯一可以接受的文學作品,他通常是不看書的。
  為了躲避通緝,他對自己的外形做了一些調整,以前他的髮型是」板寸」,而現在卻留長了頭髮,把頭髮向腦後梳過,還用髮膠固定住,這就成了」背頭」。他故意把眉毛剃短,留起了鬍子。寧偉確信自己的形象和通緝令上的照片有了很大改變,他知道警方手裡只有一張自己入獄時照的照片,那時他剃了個禿子,嘴上也沒留鬍子,還有兩道很漂亮的劍眉,這種簡單的化妝術的確很奏效,這一路上他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在貴州的一個小縣城裡,他還在長途汽車上抓住了兩個扒手,他把這兩個倒霉的傢伙扭送到當地的派出所,受到值班警官的表揚,其實寧偉的目的就是想和警察們打個照面,驗證一下自己的化妝術,這是一招兒險棋,但他不大在乎被人認出來,他手槍的保險已經打開,隨時可以拔槍射擊,警察們沒認出他,算是他們命大。
  寧偉從北京到雲南邊境竟走了兩個星期,他坐長途汽車專走縣與縣之間的路段,盡量避開大城市,有時走完一段路還要休息兩天再繼續走,反正寧偉有的是時間和耐性。
  珊珊是和寧偉分開走的,她乘火車直接到達目的地,先找到自己的一個遠房表哥,通過表哥和當地的蛇頭接上了關係。
  寧偉捧著書看得正入迷,突然聽見有人在輕輕敲門,他閃電般從枕頭下抽出手槍,撥開保險,他將手槍插入褲兜,穿上西服上衣,走到門後問道:「誰?」
  門外傳來珊珊的聲音:「是我。」
  寧偉打開門,珊珊閃身進來,把門關上,然後抱住寧偉吻了一下:「想死你了。」
  寧偉輕輕推開珊珊說:「先說正事。」
  「我和那個蛇頭談了,他開價五十萬元。」
  寧偉沉吟道:「五十萬當然沒問題,關健是他能為我們做什麼?」
  「他保證把我們護送到泰國,包括辦理有關證件,還負責和當地的一位黑道老大接上關係,條件是先交一半定金,另一半到曼谷後付。」
  「聽起來還不錯,可以成交,但你要警告他,一旦我付了款,他要保證守信譽,要是耍花招,我就殺了他。」
  「你放心吧,我表哥說,這個蛇頭干這行已經十幾年了,從來沒失過手,他不光做泰國生意,連加拿大,南美等國家都有入境渠道。」
  寧偉冷冷地說:「你表哥可靠嗎?要是在他這兒出了問題,我照樣殺他,哪怕他是你的表哥。」
  珊珊生氣地回答:「寧偉,你現在真是殺人殺紅了眼,早晚有一天,你會殺了我。」
  「你?我不會,你幫過我,我會報答你,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可以殺任何人。」
  「那鍾躍民和張海洋呢?」
  寧偉沉默不語。
  珊珊輕輕解開他的衣扣,幫他脫下上衣:「你呀,看起來殺人不眨眼,其實心思還挺重的,你是個念舊的人,我說的對嗎?你別想這些煩心事了,來,上床去放鬆一下吧。」
  寧偉和珊珊做愛時,努力想集中精力進入狀態,他很想給這個女人予滿足,但他還是失敗了,他的心靈深處有某種東西令他揮之不去,他無法用語言表達出自己的感受,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出頭緒來。
  珊珊把臉貼在寧偉的胸膛上小聲說:「寧偉,咱們這一去,恐怕就永遠回不了中國了。」
  寧偉一聲不吭,兩眼望著天花板在沉思。
  珊珊說:「反正我不在乎,我家鄉那個小縣城,從來都是重男輕女,我父母除了讓我去掙錢,連正眼都不看我,我在外邊是死是活,他們根本不會關心,我巴不得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回來,這裡沒有我值得留戀的東西,寧偉,你怎麼不說話?」
  寧偉自言自語道:「就這麼走了?」
  「當然,今晚交定金,後天出發,已經說好了。」
  寧偉終於想清楚了,那種一直在困擾著他心靈的情緒是什麼,那分明是一種傷感,一種離愁,使他感到震驚的是,自己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來得是那樣突然,那樣強烈,一時竟使他難以自抑,他將被迫逃離的這片土地,曾經承載過他太多的希望和憧憬,承載過他的歡樂和痛苦,更重要的是,這片土地上埋葬著他一生中最愛的人——母親。一想起這些,寧偉就有些受不了,恍惚中,他想起了許多被悠長歲月塵封的往事,這些遙遠的回憶好象同時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電影畫面一樣鮮活地呈現在他眼前……
  他的童年是牽著母親的手走過來的,記得那是在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寧偉剛剛三四歲,母親在一個破爛的街道工廠糊紙盒,她實在不放心把寧偉一個人扔在家裡,就帶著他去上班,母親工作時,寧偉便在一邊玩耍。成年以後,寧偉常常回憶起童年時的情景,回憶中的畫面有如黑白電影,沒有任何色彩,他只記得那低矮破爛的工棚,狹窄擁擠的院子,一群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中老年婦女坐在案子前拚命地用刷子塗抹著漿糊,這是一群極廉價的勞動力,每糊好兩個紙盒才能掙到一分錢,她們拚命的工作,在幹活兒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說話,工棚中只有翻動紙張的聲音和輕輕的咳嗽聲,除此之外,工棚中永遠是靜悄悄的,這種令人壓抑的氣氛使寧偉兒童的天性受到壓抑,他不敢四處走動,不敢大聲說話和哭鬧,他只能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往往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小小的年紀已經學會了盼望,他盼望著時間快點走,到了午飯時間,母親才有功夫和他說幾句話。對於童年的記憶,寧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吃飯,那時全國老百姓都在挨餓,糧食奇缺。母親和那些在一起工作的大媽大嬸們都患了浮腫病,有段時間她們臉上的縐紋突然奇蹟般地消失了,皮膚變得透明光滑,顯得很豐滿。寧偉長大以後才知道,這是長期缺乏營養造成的後果,這種狀態再持續下去,人就危險了。
  每當想起當年的情景,寧偉就有種痛不欲生的感覺,他覺得母親的早逝和那些年的生活狀況有關,是飢餓和勞累把母親的身體拖垮了,童年時他不懂事,由於飢餓,他經常把母親的那份午飯也吃掉,母親常常是含著眼淚摸摸他的頭,忍著飢餓又繼續去工作了。有一次,母親被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她乘別人不注意吞食了糊紙盒用的漿糊,誰知這種漿糊里含有大量的化學藥物,母親疼得捂住肚子在工棚里滿地打滾,若不是搶救及時,那次很可能就丟了性命……
  童年的情景猶如在眼前,雖歲月流逝,仍永難磨滅。這是一種冰冷的記憶,就猶如一條流動的冰河,在他記憶的雪原上,那條冰河在永遠地流淌著……
  想到這裡,寧偉突然感到嗓子里發堵,有一股熱流從心靈深處噴涌而出,在這一瞬間,他淚如泉湧……在他的記憶中,長這麼大,他還沒這樣哭過,這是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當著珊珊的面這樣哭,他感到丟臉,畢竟自己是個男人,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狠狠地咬住被角,不使自己哭出聲來,這種壓抑實在太難受了,他覺得呼吸困難,似乎要窒息,那股急於噴涌而出的熱流被封住了出口,在他的體內翻騰奔突著,使他的身體在劇烈地抽搐,他最終沒有控制住,忍不住嚎啕起來……
  珊珊溫柔地把他的頭抱在自己懷裡:「寧偉,你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男人也要哭的,這不算丟臉。」
  寧偉哭夠了,終於平息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說:「不行,我現在還不能走,我還有重要事沒辦。」
  珊珊問道:「還有什麼事能比這件事更重要?」
  寧偉低聲道:「我要最後去看一看父母,最後一次……今生今世我恐怕不會再給父母掃墓了。」
  珊珊驚恐地問道:「你要回北京?」
  寧偉堅定地回答:「對,最後一次。」
  「這太危險了,你早上了全國通緝的名單,哪怕是個邊遠小鎮的派出所都有你的照片,要不是咱們事先做了假證件,你還化了妝,再有我表哥幫忙,不然咱們連這小鎮都藏不住,早被抓住了。」
  寧偉苦笑道:「我知道危險,可哪兒不危險?泰國,南美,無論咱們到了哪個國家,都要東躲西藏,這就是亡命天涯的日子。」
  「寧偉,你後悔了?」
  「這倒沒有,我的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怨不得別人,這是我的命,我認命,要是我必須死,那我不管躲到哪裡都要死。」
  珊珊哭了:「寧偉,我知道,你想乾的事,誰也攔不住你,可我怎麼辦?」
  「你可以等我幾天,要是我回不來,你就自己走吧。」
  「不,咱倆的命是連在一起的,你要是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長這麼大,還沒人對我這麼好,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我不會離開你。」珊珊淚如雨下。
  寧偉嘆了口氣說:「我不會強迫你,你自己可要想好。」
  珊珊低聲道:「我想好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不後悔。」
  寧偉伸手拉過提包,從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手槍,他熟練地拔下彈匣,拉開槍膛看了一下,又隨手遞給珊珊:「這支槍給你,我來教你怎麼用。」
  「我不敢……」珊珊驚恐地說。
  寧偉厲聲道:「不敢也得學,你早晚用得著。」
  鐘山岳趴在客廳里的長沙發上,鍾躍民在給父親做按摩,他使的勁兒大了些,鐘山岳忍不往叫了起來:「哎喲,輕點兒,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住你折騰。」
  「爸,您忍著點兒,才按兩下就受不了了?別忘了您是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對您這樣的老黨員就得嚴格要求,象您現在這種表現,要是被敵人抓住,逼您交出黨的機密,也別上老虎凳,給您按摩兩下就扛不住了,還不全招了?」鍾躍民和父親調侃著。
  「嗯,你這小子就和老子耍貧嘴吧,等我一會兒起來非揍你,哎喲,輕點兒……」
  鍾躍民邊按摩邊說:「鐘山岳先生,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要你招了,說出你們黨組織的機密,我保證你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你放屁……」
  門鈴響了,鍾躍民去開門,袁軍和鄭桐走進來,兩人見到鐘山岳連忙向老人問好:「鍾伯伯,您好。」
  鐘山岳連忙坐起來招乎道:「是袁軍和鄭桐呀,你們坐嘛,躍民正在給我按摩,差點兒把我這把老骨頭給按散了,這個欠揍的東西。」
  袁軍笑著慫恿道:「對,揍他,別看他當了老闆,他就是當了總裁,也是您的兒子,該揍還得揍。」
  鍾躍民提醒鐘山岳道:「爸,您該睡覺了,明天早上您不是和人約了場門球嗎?。」
  鐘山岳顫巍巍站起來向卧室走去,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袁軍啊,聽說你干到副師級了?」
  「在總部當個參謀,沒意思。」
  「還是得下部隊帶兵,當參謀有什麼意思?唔,你們都比躍民強,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成天穿件西服,腆著個肚子,一臉的奸商樣兒……」鐘山岳嘮叨著。
  袁軍等人笑著目送鐘山岳進了卧室。
  鄭桐說:「躍民,我們倆今天來向你告個別,我們單位最近和美國耶魯大學簽了約,雙方互派一批學者講學,時間為兩年,其中有我,月底就走。」
  鍾躍民很興奮地說:「這可是件好事,鄭桐現在是學者了,居然到國外去講學了,真是值得祝賀。袁軍呢?你有什麼好事?」
  袁軍笑道:「真巧了,讓你爸說中了,我還真要下部隊了,是我主動要求的,回我的老部隊當副師長,也是月底走。」
  鍾躍民問:「在總部多好,一下部隊個個都象大爺似的,基層的人一見了你們,一口一個總部首長,當年張海洋在我們軍偵察處才混了個連級參謀,就抖起來了,見了我們就擺出上級機關的架子,當時我們認為他實在是欠揍。」
  「已經干到副師級了,這輩子恐怕要干到底啦,既然這樣,還不如到野戰軍去帶兵,總部機關雖說牌子唬人,可人滿為患,總部機關有句順口遛,叫『瞎參謀、爛幹事、不要臉的助理員。『我們局光大校銜參謀就有十幾個,反正都是副師級了,按規定不會再轉業了,於是就混日子,混到退休算。」
  鍾躍民表示贊同:「這樣也好,從副師長干起,只要干到正師就有晉將的可能,咱們這些人里也該出個將軍了。」
  袁軍問道:「躍民,我聽說你那飯店成了救濟站了,專收下崗的,有這事兒嗎?」
  「沒這麼嚴重,就是幾個插隊時的哥們兒,下崗沒地方去,就投奔我了,你們這些人,看著都跟真事兒似的,又是當副師長又是當學者的,你們有能耐給我安排幾個下崗職工試試,有戲么?看來還得靠我這個奸商,鍾老闆沒多大本事,只能做點小事,能解決幾個就業的,也算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你還別說,躍民還真是越來越深沉了,要是這種奸商再多幾個,倒也是件幸事,就好比黃鼠狼,雖說偶而偷幾隻雞吃,可好歹主食是吃耗子。」鄭桐對袁軍說。
  袁軍附和道:「沒錯,這得看主流,偷雞吃是因為一時沒逮著耗子,還不許人家偶而犯個錯誤?」
  「還是哥兒幾個理解我,我真想擁抱你們……」
  「別價,我對同性戀可沒興趣。」鄭桐說。
  袁軍和鄭桐坐了一會兒就告別了。鍾躍民正準備看書,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喂,我是鍾躍民。」
  話筒里傳來張海洋的聲音:「躍民,我已經做好準備,五月十六日,也就是後天,是寧偉母親的忌日,我準備後天在北山公墓設伏。」
  「是啊,成敗在此一舉了,這件事早該結束了。」鍾躍民說。
  「躍民,謝謝你幫忙,等我把這件事忙完,咱倆找個時間一起坐坐。」
  「張海洋,你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後天行動不打算讓我去?」
  張海洋小心地解釋道:「我帶刑警隊的人,還有一部分武警戰士配合,你就別去了,反正你也幫不上忙,你是老百姓,沒有執法權,我總不能發你支槍,讓你也參加戰鬥?」
  鍾躍民怒道:「張海洋,你們公安局就這麼辦事,過河拆橋?需要我時,我就是專案組的編外成員,不需要我時,就把我一腳踢開,這也太不仗義了吧?」
  「躍民,寧偉的身手你知道,後天鬧不好就是場惡戰,你去不但幫不上忙,沒準倒添了亂,為什麼一定要去?」
  「為什麼?寧偉是你我的戰友,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臨走時我也得送送他吧?張海洋,這件事你要是不幫忙,我鍾躍民從此沒你這個戰友。」
  「躍民,你別急好不好?我跟局長彙報一下,你聽我的信兒,好嗎?」
  鍾躍民聽也不聽,狠狠地掛上電話……
  鍾躍民在深夜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漫步,他嘴裡吹著口哨,是歌曲《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調子,他以標準的隊列姿式甩動雙臂向前走著。
  街口停著一輛警車,幾個巡警攔住一輛出租汽車,正在檢查司機的證件,鍾躍民走到巡警面前,主動掏出身份證遞過去。
  一個巡警上下打量著他說:「我好象沒要求你出示證件吧?」
  鍾躍民解釋道:「我不是怕您把我當壞人嗎?」
  巡警奇怪地問:「你深更半夜的在這兒轉悠什麼吶?」
  鍾躍民收起證件說:「閑的!」他繼續向前走去。
  幾個巡警面面相覷,小聲嘀咕道:「這人有病吧……」
  鍾躍民漫步在一座街心花園裡,他沉思了一會兒,又似乎想起了什麼,於是手忙腳亂地掏出了通訊錄在路燈光下翻看起來,他終於找到一個電話號碼,忙打開手機按動號碼,手機中傳來電話接通的蜂音。
  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哈羅?」
  「我是鍾躍民,請講國語。」
  女人的聲音沉默了,鍾躍民耐心地等著。
  「躍民,真的是你?對不起,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
  「秦嶺,你好嗎?」
  「我還好,你呢?」
  「我還可以,現在我這裡是夜裡兩點鐘,舊金山是幾點?」
  「上午十二點,躍民,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你不是和周曉白單線聯繫嗎?是她給我的,喂,你老公在旁邊嗎?他會不會吃醋?」
  「他不在家,再說,就是他在也沒關係,他不反對我有一般交往的男朋友,躍民,你那裡已經是凌晨兩點了,你怎麼還沒有睡,發生什麼事了?不然你怎麼會想起給我打電話。」
  鍾躍民的聲音有些傷感:「別擔心,沒事兒,我睡不著,一個人在街上散步,秦嶺,我很想念你,何況我還欠著你的錢,我早把這筆錢準備好了。」
  「這點兒小事你何必還掛在心上,咱們不是朋友嗎,躍民,你還是『在路上『嗎?」秦嶺的聲音還是這麼悅耳。
  「秦嶺,我喜歡『在路上『的感覺,生命是一種過程,我們完全可以把這種過程設計得很有趣,這種過程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是由一串連最初的體驗所組成,初體驗屬於生命中最純粹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它意味著夢想、勇氣、新奇、刺激和執著……但很多時候,初體驗往往還伴隨著恐懼、擔憂、絕望和危險,初體驗是殘酷的。我很喜歡體驗這個詞,因為我是個更看重過程的人。秦嶺,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都很喜歡凱魯亞克說過的那句話: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
  「躍民,難得你還有『在路上『的激情,在我們的同齡人中,你恐怕是個另類,能理解你的人也許不會太多,但我想告訴你,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能理解你的話,那我肯定算一個,你聽我說,那筆錢你在路上用吧,要說凱魯亞克的年輕時代和現在有什麼相同的話,那就是只要你上路就需要花錢。」
  「欠債當然要還,我這個人對冒險有著特殊的嗜好,萬一哪天死了,豈不成了欠債不還的小人?」
  秦嶺生氣地說:「躍民,閉上你的烏鴉嘴,不要胡說八道,我最煩你說這個。」
  「秦嶺,你那裡天氣怎麼樣?是不是陽光明媚?也許你坐在花園裡,膝上放著一本書,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你,可我一睜眼,這裡還是深夜。」
  「你猜得差不多,我還真在看書,只不過是坐在露台上,再過幾個小時,你那裡就天亮了,太陽會照常升起,也許,你是第一個迎接陽光的人。」
  「秦嶺,你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很滿意,我收了幾個學生,都是中國移民的孩子,我在教他們鋼琴,前幾天有個孩子在州里舉辦的少兒鋼琴比賽上得了笫二名,我覺得挺有成就感的。再說,教鋼琴課收入也不錯,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至少我不會象以前那樣一心一意靠在丈夫身上,我和我丈夫的感情很好,家庭生活很平靜,我想,一個女人對生活的要求也不過如此了,想想這些年我走過的路,經歷過,也愛過,而現在應該是過平靜生活的時候了,躍民,我想告訴你一句話。」
  「你說,我聽著呢。」
  「你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我很懷念咱們相處的日子,雖然很短暫,可那是我最美好的回憶,你是個令人難忘的傢伙,你要好好活著,少幹些冒險的事,別讓我們這些好朋友為你傷心,好嗎?」
  「謝謝你,秦嶺,祝你好運,我掛了。」
  「祝你幸福,每天都沐浴在陽光里,再見……」
  北山公墓的山坡上排列著密密麻麻,形態各異的墓碑,這是個普通的日子,沒有什麼人來掃墓,整個公墓靜悄悄的,只有一個守墓老人在墓碑間巡視著,他走過一排排墓碑,回到自己的小屋,公墓又歸於寂靜,死一樣的寂靜。
  墓碑間的小路上傳來腳步聲,聽起來是兩個人穿著皮鞋走在石板上發出的聲響,腳步聲顯得很沉重,很緩慢,在潛伏中的鐘躍民和張海洋聽來,這腳步聲簡直響若擂鼓……
  寧偉和珊珊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小路上,寧偉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手裡抱著一束白色的馬蹄蓮,珊珊身穿黑色套裙,手挽著寧偉一步步走來……
  他們走到一座墓碑前,輕輕把花束放在碑座上,寧偉雙膝跪下,珊珊也跟著跪下。
  寧偉望著墓碑上父母的遺像說:「爸、媽,兒子和媳婦向你們告別了,我們這一去恐怕就不回來了,請二老放心,兒子早晚會和二老團聚,爸、媽,兒子和媳婦給二老磕頭了。」
  兩人連磕了三個頭,珊珊抬起頭來,兩行淚水滴落下來,寧偉也抬起頭來,他的臉色平靜,無半點淚痕,他站起來,撣了撣膝上的塵土……突然,他似乎查覺出什麼,閃電般拔出手槍……
  他發現自己前後左右的墓碑後面出現全副武裝的警察和武警戰士,無數只槍口在向自己瞄準……
  張海洋的聲音傳來:「寧偉,你被包圍了,我命令你放下武器,馬上投降。」
  寧偉突然撲倒珊珊,抱著珊珊橫滾到墓碑後。
  「寧偉,你跑不了啦,不要抱有僥倖心理,希望你能明智一點,放下武器投降。」
  墓碑後寧偉的聲音顯得很平靜:「張海洋,你應該了解我,我這個人從來不服軟,要我放下武器投降,這不可能,我警告你們,誰要是硬往我槍口上撞,我也沒辦法,實話告訴你,我這裡還有三十發子彈,我不會浪費子彈,要是有三十個人陪我一起上路,倒也挺風光的。」
  張海洋小聲對身旁的武警狙擊手說:「注意目標,他只要露頭就開火,這小子是鐵了心了。」
  那個狙擊手熟練地架好」79」式狙擊步槍,從四倍的光學瞄準鏡里望去,寧偉藏身的墓碑前,只有荒草在晃動,他隱蔽得很好。
  狙擊手邊搜索著目標邊說:「張隊,這小子是個老手,隱蔽的角度很刁,根本不露頭。」
  「別忙,耐心點兒,會尋找到機會的。」
  鍾躍民悄悄地挪過來道:「海洋,告訴你手下人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別看你們穿了防彈背心,這沒用,寧偉專往眉心上打,沒有必要增加傷亡,我來和他談談。」
  「你要小心,千萬別露頭。」張海洋小聲叮囑道。
  「我還用你教?」鍾躍民大聲喊道:「寧偉,我是鍾躍民,你聽見沒有?」
  寧偉的聲音從墓碑後傳來:「鍾大哥,你也來了?你說吧,我聽著呢。」
  「寧偉,你是個老兵了,以你的軍事常識看,今天你眼前的地形和雙方的態勢,你還有可能突圍嗎?」
  「我知道,這已經是死棋了,但還有最後一招兒,叫困獸之鬥。」
  「寧偉,我曾經當過你的連長,你說句心裡話,我鍾躍民對你怎麼樣?」
  「鍾大哥,你對我很好,只是我對不起你。」
  「寧偉,那你聽我一句勸,放下武器投降吧。」
  「大哥,我做不到,你總不會和他們一起騙我吧?放下武器就會得到寬大,這可能嗎?我手上有好幾條人命,放下武器是死,不放下武器也是死,反正是死。」
  「你說得不錯,我不想騙你,你肯定是死定了,你手上有好幾條人命,法律絕不會寬恕你,我和張海洋雖然是你的戰友,可我們誰也救不了你,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你想聽嗎?」
  「你說吧,我聽著呢。」
  「寧偉,你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完全是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這怨不得別人,如果你是個男子漢,就該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就是死,也該象個男人那樣去死,死得象條漢子。」
  墓碑後是死一樣的寂靜。
  「寧偉,你隱蔽得很好,不愧是個訓練有素的老兵,可你應該知道,想幹掉你並不難,那塊墓碑可以擋住子彈,但擋不住火箭彈和迫擊炮彈,寧偉,你害怕了嗎?我記得當年在部隊,我們踏入雷場的時候,你寧偉還算得上是條好漢,但是現在,如果不是因為害怕,為什麼要用一個無辜的姑娘做掩護?你要她陪你一起死嗎,好漢做事好漢當,為什麼要拉無辜者墊背,你當年的勇氣哪裡去了?」
  墓碑後的寧偉繼續沉默著,他一隻手持槍,另一隻手緊緊摟著珊珊,他在沉思……
  珊珊用手溫柔地撫摸著寧偉的臉小聲說:「寧偉,我想告訴你,和你在一起,我一點也不後悔。」
  寧偉默默地拔出手槍彈夾,用手指將子彈一顆顆撥落在地上,然後將空彈夾插在槍上,他摟過珊珊若有所思地說:「我想了想,覺得鍾大哥說的有道理,我是個男人,就是天塌下來,也該由我去頂,珊珊,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珊珊絕望地喊道:「不……」
  寧偉湊過嘴唇,兩人熱烈長吻……珊珊淚如泉湧,她緊緊地摟住寧偉,忘情地吻著……寧偉抬起頭來,臉色平靜。
  鍾躍民從藏身的墓碑後站起來,慢慢走上前去,他邊走邊說:「寧偉,我來了,你曾經是我的兵,是我的戰友,即使你現在成了殺人犯,我也沒把你看成是孬種,如果你必須去死,那麼由我來送你一程。」
  張海洋終於忍不住了,他流著眼淚也站起了來向前走去,邊走邊喊道:「寧偉,我也來了,如果你願意開槍,就開槍好了,我和鍾躍民一起送你,也不枉咱們戰友一場。」
  一個武警上尉悄悄地對狙擊手命令道:「注意目標,他一旦做出異常動作,立刻開火。」
  寧偉終於從藏身的墓碑後慢慢站了起來,他面色平靜,一步一步迎著鍾躍民和張海洋走來。
  狙擊手的瞄準鏡中出現寧偉的臉,十字線的中心牢牢地對準寧偉的眉心……
  寧偉邊走邊說:「兩位大哥,我在上路之前,還勞你們相送,我寧偉夠有面子了,謝謝,真是非常感謝……」他突然停住腳步,從後腰拔出手槍……
  狙擊手的槍聲響了,一顆762毫米的彈頭高速旋轉著打進寧偉的眉心,從後腦穿出,爆起了一團血霧,碎骨和血漿飛濺開來,強大的衝擊力使他的身子向後飛起,仰面栽倒。
  鍾躍民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象一座雕塑。張海洋不顧一切地撲到寧偉的屍體前,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一個警察揀起寧偉的手槍拉開槍膛,發現槍膛中並沒有子彈,他低聲道:「張隊,他把子彈退了,是故意讓我們打死他……」
  張海洋痛哭起來:「寧偉呀,你糊塗呀,為什麼一步步往絕路上走呀。」
  刑警們和武警戰士持槍向這裡跑過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寧偉藏身的墓碑後,他們看見珊珊慢慢地站了起來,她把手槍頂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張海洋驚呼道:「放下槍,姑娘,你聽我說……」
  珊珊面色平靜地望了眾人一眼,自言自語地說:「寧偉,等等我,我來了……」
  槍聲響了,珊珊撲倒在墓碑前……
  鍾躍民和張海洋被驚呆了,兩個人都痛楚地閉上眼睛……
  寧偉的死使鍾躍民和張海洋很久都無法從哀痛中恢復過來,鍾躍民從北山公墓回去後,整整昏睡了兩個晝夜,據高說,他在昏睡中不斷地怒罵著什麼人,還時不時痛哭起來,高坐在一邊守了整整兩個晝夜沒有合眼。鍾躍民醒後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他只記得夢中總是出現那座山谷中薄霧籠罩的雷場,爆炸的一顆顆地雷閃爍著橘紅色的火光,衝擊波將人的肢體撕碎……在一片草綠色的鋼盔下面,他看見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吳滿囤、趙志誠,最後一個閃過的面孔竟是寧偉,他們端著衝鋒槍,吶喊著,義無返顧地衝進死亡的烈焰中……
  過了很久,張海洋告訴鍾躍民,那兩天他也做了同樣的夢,他的夢境猶如一盒反覆播放的錄像帶。張海洋在夢中大聲哭喊著:「寧偉,我的兄弟,請原諒我啊……」
  張海洋說,夢境中的寧偉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著衝鋒槍頭也不回的走進一片炫目的光影里……
  張海洋還說,就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裡,他苦追幾年之久的魏虹終於向他表示,這輩子非張海洋不嫁。

無憂書城 > 影視小說 > 血色浪漫 >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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