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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所屬書籍: 血色浪漫

  檢察官魏平帶著鍾躍民從看守所的大鐵門裡出來,魏平在值班室的門口與哨兵辦理釋放手續。鍾躍民仰頭向天空望去,空中的太陽亮得刺眼,四周景物在晃動,他感到一種暈眩,連忙用手捂住眼睛。
  魏平辦好手續走出值班室,他發現鍾躍民有些站立不穩,連忙關切地扶住他:「鍾躍民,你沒事吧?」
  「有些頭暈。」
  魏平說:「剛從裡面出來都這樣,很快就會適應的。」
  鍾躍民懵懵忡忡地問:「我的案子就算完了?」
  「是啊,從現在起,你自由了,我不是已經告訴你結論了嗎?」
  「我沒注意聽,你再說一遍吧。」
  魏平不滿地說:「你這人什麼毛病,心不在焉的?好,我再說一遍,經過調查取證,你的挪用公款罪可以成立,但考慮到你的認罪態度和積極退賠的行動,更重要的是在押期間有重大立功表現,救了一條人命。所以檢察機關對你做出免於起訴的決定,你聽明白了嗎?」
  鍾躍民倒較起真來:「你說我在案發後積極退賠,這不符合事實,我沒有退賠,誰匯的款我不知道。」
  魏平火了:「聽你那意思,是想否定檢察機關的結論,好象我們放你放錯了,你是不是挺留戀號里?要不這麼得了,我再把你送回去。」
  鍾躍民想了想說:「要是你能做主把熊瞎子那小子和我關在一個號,我就願意回去,他弄斷我兩根肋骨總不能就這麼完了,到我傷好了,還想和他交交手,我得弄斷他四根肋骨。」
  魏平說:「算了吧,你也沒吃虧,把人家的鼻樑骨都打碎了,下巴也脫臼了,為搶救這小子花的醫療費比你的還多,醫生說,碎骨傷及了他的運動神經,要不是搶救及時,那小子就完了,鍾躍民,你出手也真夠黑的。」
  鍾躍民越想越覺得自己吃了虧:「我要是沒救遲寶強那小子,是不是也一樣免於起訴?那這場架算是白打了,重大立功表現也該給點獎金什麼的。」
  魏平笑道:「你做夢去吧,要不是立功,你這件事至少判個一兩年,還獎金呢?別凈想這美事兒。」
  鍾躍民說:「那我回家了。」
  魏平主動提出:「我開車送你吧?」
  「算了,你那身制服再把我爸嚇著。」
  魏平掏出了記事本說:「給我留個電話號碼吧?以後交個朋友。」
  鍾躍民寫下電話號碼,開玩笑道:「以後我再犯了什麼案子就不怕了,咱檢察院有人呀。」
  魏平說:「再犯案子,我照抓不誤,不過……在你沒犯案之前,我還是願意和你交個朋友,平心而論,你小子倒不招我討厭。」
  寧偉這次的禍可惹大了,才短短几分鐘時間,鎚子在他的手裡就沒了人形,要不是警察來得快,鎚子很可能就被弄死了,據警察說,當他們把鎚子和兩個同夥送進醫院急診室搶救時,那個值班的實習醫生都嚇壞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重的傷,鎚子的肋骨被打折了七根,脾臟破裂,兩條腿多處粉碎性骨折,眼睛的視網膜脫落,視力已經消失,只有光感,內臟也多處受傷出血,這類傷員就算經過搶救保住了性命,今後也只能在輪椅上苟延殘喘地度過後半生。鎚子兩個同夥的傷比他稍微輕點兒,但也會落下嚴重殘疾。還有當時上前制止寧偉的四個保安員,他們也不同程度地受了傷,最窩囊的是,他們四個手持警棍的大漢,竟在一瞬間被赤手空拳的寧偉打倒,警棍倒成了寧偉的兇器,鎚子的兩條腿就是被警棍猛擊致殘的。
  寧偉被捕後,對自己的行為供認不諱,他表現得很合作,曾多次向警方表示,他對那四個受傷的保安員表示抱歉。至於對鎚子及其同夥造成的傷害,寧偉表示很滿意,他認為自己已經達到了目的,他的目的就是想讓鎚子在輪椅上度過後半生,不然他還會去行騙。寧偉對於自己即將面臨的重刑毫不在乎,他表示願意接受法庭審判。
  寧偉的案子很簡單,用不著太多的調查取證,這是場光天化日之下的傷害案,人證物證俱在,甚至連請律師都顯得多餘,寧偉在看守所里向法官表示對請律師沒興趣,他的家人似乎也請不起律師,於是法庭決定為他指定律師。當時鐘躍民還在看守所里沒出來,和寧偉比較親近的人只有張海洋了,張海洋沒有猶豫,自己花錢請了律師,他希望律師的辯護能減輕對寧偉的判決,能少判一年是一年,寧偉曾經是他的戰友,還當過他的徒弟,張海洋不能不管。
  法庭開庭那天,鍾躍民和張海洋很早就趕去旁聽,寧偉被法警押進法庭,坐進被告席時,還回頭向坐在旁聽席上的鐘躍民和張海洋點頭示意。
  法庭辯論很快就結束了,寧偉的律師為他做了辯護,理由有兩點,笫一,寧偉的犯罪事出有因,他是在被騙後忍無可忍才採取的行動。第二,他在預審期間認罪態度較好。律師希望法庭能考慮到寧偉曾在部隊立過功,對他予與從輕處罰。
  公訴人對律師所做的辯護沒有反駁,可能是認為沒有反駁的必要,寧偉的案子事實很清楚,按照《刑法》的條款判就是了。
  法庭的審判長在經過合議廳商議後開始宣讀判決書:「……被告人寧偉為索取債務,造成重傷致殘三人,輕傷四人的嚴重後果,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條之規定,被告人寧偉重傷害罪名成立,現判處被告人寧偉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
  被告席上的寧偉無動於衷地仰頭望著天花板。
  旁聽席上有個女孩子突然哭了起來,鍾躍民和張海洋驚訝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這個女孩子是誰,和寧偉是什麼關係?這個念頭在他們腦海里閃了一下。
  寧偉被戴上手銬押上囚車,鍾躍民和張海洋匆匆從審判廳里追出來。
  鍾躍民喊道:「寧偉……」
  寧偉抬起頭望著他:「大哥,我對不起你,害得你吃了官司,不過,我總算是報了仇。」
  鍾躍民說:「寧偉,你聽我一句,在監獄裡千萬別再惹事,爭取早點出來,我們會去看你。」
  張海洋也喊道:「寧偉,你要保重啊,戰友們都會去看你,你母親那裡請放心,我們會替你照顧的。」
  囚車裡的寧偉不吭聲了,只是向他們投出訣別的目光……
  秦嶺和周曉白又在」紅玫瑰」咖啡廳里見了一面,兩個女人輕輕地握握手,然後相對而坐,她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是互相凝視著對方,似乎都想從對方的臉上解讀出她們共同關心的那個男人的信息。
  秦嶺終於打破了沉默:「周小姐,你見到鍾躍民了?他還好嗎?」
  周曉白回答:「見到了,他精神還可以,可是……你為什麼不見見他呢?要不是你的幫助,他恐怕不會這麼快就出來,還有,你為什麼不讓我對他說呢?我不明白。」
  秦嶺淡淡地說:「我想,我和他的關係已經結束了,所以沒必要再見了,況且,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兒?」
  「我已經辦好去美國定居的手續,明天和我先生一起走,今天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周曉白驚訝地問:「你結婚了,這是怎麼回事?我一直以為你愛的是鍾躍民,早知現在,你當初何必……」
  秦嶺馬上接過她的話:「你想說,你當初何必把鍾躍民從我手裡搶走?對不起,我當初並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這也不關我的事,躍民有選擇女友的權利。」
  「你是說,他選擇了你,可你並沒有選擇他?」
  「是的,我一直認為鍾躍民是個有魅力的男人,但他最適合做個情人,而不是丈夫,至少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能力建立家庭,一個沒能力承擔各種責任的男人最好不要談婚姻,當然,他可以愛女人,這是他的權利。」
  「我明白了,是你先生支付了這五十萬元,你幫了鍾躍民,可你不覺得這是把自己給……」
  「給賣了,是吧?可你想錯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先生都是個不錯的男人,鍾躍民的事,我並沒有瞞他,他在得知我和鍾躍民的關係後,仍然毫不猶豫地支付了這筆錢,從這點上看,他不是個心胸狹隘的男人,也使我對他刮目相看,如果說,以前我對他的感覺還有些模糊,或者是為了某種利益和他交往,但通過這件事,我倒真愛上了他,試想,這件事若換了鍾躍民,他做得到嗎?」
  周曉白表示贊同:「這倒是,很少有男人能這樣大度。」
  「所以,對咱們女人來說,男人可真是本永遠翻不完的書,這好比購買精品,優秀的男人各有品牌,鍾躍民這種品牌,雖然也算得上是精品,可總有點兒設計上的欠缺。」
  周曉白點點頭說:「你的比喻很有意思,這大概是兩種文化的差異,不是個人問題。」
  秦嶺微笑著說:「這個話題太大了,一時說不清楚,況且做為女人,我們也有自身的問題,怎麼能過高地要求男人呢,你說對嗎?」
  周曉白站起來伸出手:「那就祝你一路順風,下次回國一定要和我聯繫。」
  秦嶺握住她的手:「謝謝,咱們建立個熱線怎麼樣?就象間諜那樣單線聯繫,因為我還有點兒好奇心,鍾躍民現在正處於他一生中的低谷,我倒真想看看,這傢伙下一步要玩些什麼新花樣。」
  「好吧,我會隨時向你通報他的情況,秦嶺,你真的不想在出國之前見他一面嗎?你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別留下什麼遺憾。」
  「曉白,我已經嫁人了,不象以前那樣自由了,我先生是個不錯的人,我不願意讓他傷心,況且他也為營救鍾躍民出了力,就憑這一點,我也應該對得起他,你說對嗎?」
  「說真的,秦嶺,要是咱們能早些認識,我會和你做個好朋友的,要分手了,我們擁抱一下好嗎?」
  「當然,曉白,我也很喜歡你,咱們已經是朋友了,希望常聯繫。」
  兩個女人輕輕擁抱了一下,互相友好地拍拍後背。
  鍾躍民從看守所里出來以後,一直在操心自己的工作問題,他從側面了解了一下,自從他出事以後,正榮集團也有了很大的變化,首先是董事會成員做了調整,李援朝一派在內部爭鬥中失勢,他不僅沒能進入董事會,連總經理的職位也丟了,李援朝很輕鬆地辭了職,隨即辦了出國定居的手續去了美國。
  據一個圈內的朋友說,李援朝是個很善於操作的人,他早就開始為出國定居做準備了,這些年他不動聲色地撈了不少錢,還把老婆孩子也送到了美國,據那個朋友估計,李援朝這次被排擠出董事會,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操作的結果,不然以李援朝的精明,決不至於敗得這樣慘。在他辭職的當天晚上,有人看見他在一個貴族俱樂部里和幾個朋友喝酒,他連開了兩瓶XO,談笑風生,興奮異常,決不象個失敗者。還有個駐美國大使館武官處的朋友說,他在紐約的曼哈頓看見了李援朝,這傢伙購置的豪宅至少值幾百萬美元,他每天開著一輛」勞斯萊斯」牌的汽車,去紐約帝國大廈自己的公司去上班,總之,這孫子算是牛到家了,和他現在的地位比,正榮集團算什麼?比鍾躍民當年的煎餅攤兒強不到哪兒去。
  據說鍾躍民出事後,貿易部有兩個女職員也立刻辭了職,一個是何眉,另一個就是高。李援朝還特意挽留過高,因為她是個很能幹的業務員,但高執意要走,她辭職以後去向不明,公司里的人再沒有見過她。
  鍾躍民聽父親說高到他家去過幾次,但她沒說自己在做什麼。他出獄以後也去高的住處找過她,但沒有找到,這個女孩兒神秘地失蹤了。
  鍾躍民還真有些著急,以前他自視甚高,覺得自己什麼都能做,在正榮集團時,他甚至覺得貿易部經理的職位都有些委屈了自己,以他的能力當個總經理也綽綽有餘。而現在他卻有些恐慌了,他發現自己這半輩子好象是白過了,到頭來連個一技之長都沒有,他現在需要考慮的是該怎麼養活自己的問題。
  袁軍和鄭桐來看望他,這兩位老朋友也為他著急,他們的工作性質必然決定了他們的交際範圍,袁軍在總部的作戰部門工作,既不管錢物,也沒有人事調動方面的權力。鄭桐乃一介寒儒,他所在的單位是研究社會科學的,不可能有什麼經濟效益,他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很緊,至今還住在筒子樓里。不過鄭桐很有些文人式的天真,他也認識一些做生意的朋友,而且自認為在朋友那裡很有面子,他覺得把鍾躍民介紹到朋友的公司去工作,那是看得起他們,所以他對鍾躍民的工作問題顯得很胸有成竹。
  袁軍不好意思地說:「躍民,這些年我和周曉白一直在部隊工作,地方上的關係一點兒也沒有,想幫也幫不上你,真對不起,你有我這麼個朋友真沒用。」
  鍾躍民說:「你別這麼說,怨我自己不爭氣,失業了,還得朋友們替我操心,是我對不起你們,唉,以前沒工作心裡還有底,那時復轉辦還管,現在我可真成了無業游民了。」
  鄭桐大包大攬地說:「躍民,我倒認識幾個開公司的朋友,不過都是些小老闆,公司規模不大,我給你聯繫一下,他們肯定會給我面子。」
  鍾躍民灰溜溜地說:「謝謝,現在我幹什麼都行,當個業務員,跑跑供銷之類的我都願意干,三十多歲的人了,總不能再要我爸養活我?」
  鍾躍民以為自己的要求不高,給人家公司當個跑腿兒的業務員他就知足了,以前自己是大公司經理,多少也做過些大生意,現在屈尊成了跑腿兒的,按理說這種活兒不該太難找。誰知他想錯了,就象俗話說的那樣,人一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找工作太難了,難得超出了他的想像。
  鄭桐給他介紹的第一家公司是做化工生意的,公司很小,在一家招待所租了一間房子做辦公室,鍾躍民一進門心裡就有數了,他在正榮集團時沒少受這類小公司老闆的糾纏,這些小老闆既沒資金又沒路子,卻一心一意地想做大生意發大財。他們租一間房子做辦公室,公章合同章都隨身帶著,他們只能買空賣空做無本生意,一年也未必能做成一樁生意,只會四處拉關係搞批文,偶爾搞到一份倒了好幾手的批文就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鄭桐的朋友姓張,名片上的頭銜是總經理,他很客氣地請鍾躍民坐下,還殷勤地給鍾躍民倒了一杯水,談話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鍾躍民很客氣地回答了張總所有的問題。張總站起來伸出了手:「好吧,這件事容我考慮一下,你先回去等等,有了結果我會通知鄭桐,就這樣吧。」
  這位張總辦事倒是挺利索,他在鍾躍民剛走出辦公室時就答覆了鄭桐。而鄭桐卻沒好意思馬上通知鍾躍民,他一直拖到了晚上才給鍾躍民打了電話。
  鄭桐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地說:「躍民,那張老闆給我打了電話,說得挺客氣,說你是個人物,思維很敏捷,條理也清楚,談吐不俗……」
  鍾躍民喜道:「他同意我做業務員了?」
  「躍民,你別著急,他說……他那裡是個小廟,裝不下你這尊大神,你的本事在他之上,你遲早會發達起來。」
  鍾躍民泄氣地說:「噢,明白了,說了半天是沒戲,繞這麼大彎子幹嗎?明說就行了唄,沒關係,我這個人倒霉慣了,在這方面有承受力。」
  鄭桐安慰道:「其實,他那個屁大的公司還真不值當去,算了,躍民,我再幫你聯繫。」
  鍾躍民說:「不過,我覺得奇怪,今天我和那個張經理談得不錯呀?怎麼連個業務員的工作也不給?」
  「實話說吧,就是因為你太精明,讓他覺得你非池中之物,所以他覺得缺少安全感,怕這個公司經理的位子被你取而代之,一個對他有威脅的人,他會要嗎?」
  「嗨,現在有誰能賞我碗飯吃就感激不盡了,哪還有這份歪心思,得,我以後注意就是。」
  「對呀,裝傻誰不會?咱以後就往大智若愚的路子上走。」
  後來的事實證明,裝傻也不行,這種火候不太好掌握,關鍵在於你是上門求人家,那些老闆們很容易把你當成窮途末路的乞討者。鍾躍民去笫二家公司面試時,他吸取了笫一次求職的教訓,極力裝出一副老實人的樣子,對方問什麼他答什麼,人家不問他決不開口,那位老闆問他是否熟悉主管進出口貿易的一些機關,有沒有什麼關係?比如外貿部,外經委這類的機關。鍾躍民老老實實回答不認識。那老闆說,我們公司是做國際貿易的,要經常和海關打交道,象報關這類的業務你熟悉嗎?鍾躍民搖搖頭說不熟悉。那位老闆沒有再問什麼,也客氣地說要考慮一下,請他回去等通知。
  鍾躍民剛走進鄭桐的家門,兩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鄭桐養的一隻八哥歡天喜地的叫了起來:「你好!」
  鍾躍民樂了:「你好!這隻八哥倒是伶牙利齒的,發音還挺准。」
  「你吃了么?」八哥叫道。
  「沒吃,你管飯嗎?」鍾躍民逗著籠子里的八哥。
  「-你媽……」八哥突然破口大罵。
  「-你媽,這混蛋東西怎麼罵人呀?」鍾躍民大怒,不顧身份地和八哥對罵起來。
  「算了,算了,都少說兩句,躍民,你怎麼跟只鳥兒一般見識?」鄭桐息事寧人地解勸道。
  「肯定是他媽的你教的,這八哥欠抽。」鍾躍民憤憤道。
  「我可沒教它,大概是它以前的主人教的,就因為它會罵人我才買的它,拿破崙說過,不會罵人的鳥兒不是只好鳥兒。」
  「拿破崙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他說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個好士兵。」
  「這是一碼事,真理從來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我們應該寬容地對待一隻鳥兒,誰還沒點兒缺點,作為一隻鳥兒,會罵人也至少說明了它的語言天賦,我還準備教它英語呢,只要它別太出圈兒,譬如喊反動口號什麼的,別的都可以原諒,逮誰罵誰,愛誰誰啦。」
  「你哪兒弄這麼只鳥兒來?」鍾躍民問。
  「那天我去花鳥市場,剛進去就挨了罵,這八哥非常狡猾,它不會上來就罵人,先是和你客氣一下,『你好!『然後是『你吃了么?『得,等你眉開眼笑準備和它聊聊了,第三句就是『-你媽!『,有個老頭兒挨了罵,差點兒把拐杖掄過去,我覺得這隻八哥挺可憐的,其實它不過是想舒坦舒坦嘴,並不是真想把老頭兒的媽怎麼樣,我趕緊攔住老頭兒,掏錢把它買了下來,好傢夥,回家的路上,它罵不絕口,遛遛兒地罵了我一路,回家又罵了蔣碧雲和我兒子……」
  「你好!」八哥又叫了起來,看來它就會這三句話。
  「-你媽……」鍾躍民才不上它的當,提前罵了出來。
  鄭桐猛地想起下午接到那老闆的電話,鍾躍民的事又黃了,他不滿地質問道:「躍民,你怎麼和人家談的?」
  鍾躍民說:「我裝做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絕對給那個王老闆一種老實人的印象,又怎麼啦?」
  「完啦,你他媽演得太過火啦,王老闆說,你那哥們兒有點兒弱智,問這也不會,問那也不懂,那你他媽.到這兒幹嗎來了,這兒又不是開粥棚救濟窮人的地方?整個一傻B。」
  鍾躍民大怒:「我操!這還他媽讓人活么?太精了不行,咱就傻點兒,傻不就能給人老實的感覺么,老實人不是誰都放心嗎?鬧了半天,傻也不行,還落個弱智,那你讓我怎麼辦?」
  「這火候你得自己掌握,也不能走極端呀,別一精起來就老謀深算,一傻起來就流鼻涕……」
  鍾躍民煩了:「去他媽的,這事你別管了,工作沒找著,倒惹了一肚子氣,我自己想辦法吧。」
  鄭桐自嘲道:「古人說的有道理,『百無一用是書生『,以前我對這句話還不太服氣,現在我是真沒什麼好說的了,當年插隊的時候,我認為只有通過個人奮鬥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結果奮鬥了這麼多年,只不過從農民變成了一介書生,還是屬於這個社會的弱勢群體,既無錢也無勢,自己過得不怎麼樣,對朋友更是沒用,想起來都灰溜溜的。」
  鍾躍民笑道:「你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不該有這種俗人的想法。」
  鄭桐蹦了起來:「我是俗人?我倒想聽聽我怎麼個俗法兒。」
  「一介書生怎麼了,無權無勢就丟人了?你是不是很羨慕有權有勢,你苦讀多年難道是為了這些?」
  「那你說是為了什麼?我苦讀多年總不至於是為了今天住筒子樓吧,這年頭兒誰會拿知識分子當回事兒?我兒子的班主任把他班裡學生的家長都做了分類,做官的屬一類,有錢的屬二類,知識分子、普通市民、工人、小職員屬笫三類,家訪的重點都放在前兩類,據說也上我家來過一次,在筒子樓里轉暈了,差點兒轉進了女廁所,這位班主任一怒之下回去了,從此再也不來了。你說,知識分子算不算弱勢群體?」
  鍾躍民最近看了不少書,正在思考一些問題,他早就想和鄭桐探討一下,今天晚上倒是個機會。
  「鄭桐,你不覺得一個社會的大部分成員都趨同一種生活方式,這不太正常嗎?比如所有的家長都給自己的孩子設計了同樣的路,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大學畢業後爭取做官,當老闆,當學者,最差也要混個白領階層,就是沒人打算做個普通勞動者。現在幾乎人人鄙視藍領勞動者,認為藍領勞動者是無能的代名詞,這太不正常了,世界上有這麼多人,應該各有各的活法,不能趨同一種生活方式。」
  鄭桐從沙發上坐直了身子,表情也嚴肅起來:「這倒也是,社會生活應該是多元化的,這種多元化應該具體到我們每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躍民,我承認自己在某些思考方面不如你,別的不說,你當年賣煎餅的舉動就使我對你刮目相看,你在按照自己想法生活,這恐怕算得上是一種境界。」
  鍾躍民說:「我認為咱們的社會最需要的是創造力,並不在乎你讀了多少年書,你的學歷有多高。一個缺乏創造力的人哪怕讀完了博士後也是個庸才,而一個富有創造力的人可以把平庸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說白了,社會結構好比一張千層餅,每個人都呆在屬於自己的那一層,你當然可以往上一層努力一把,但需要創造力,不是人人都能玩的。要是沒那個能力,你就該安心呆在屬於自己的那一層,還要很敬業地干好自己的活兒,因為不可能人人都翻到笫一層去,那成什麼啦?那是發麵餅。」
  「得,你這一說哥們兒眼前豁然開朗,忽然覺得自己住筒子樓都太奢侈了,我該住到地窖里,因為我的確沒搞出什麼成果,要想在筒子樓里住踏實了,就得拿出點兒創造力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鍾躍民屬於哪層呢?你該睡在那千層餅的哪一層?」
  「不好意思,混了半輩子,身無一技之長,除了最底下那層,我哪層也貼不上,我也想明白了,與其到那些皮包公司給人家跑腿兒,還不如從最低層干起,我就照這路數找工作……」
  正說著,蔣碧雲帶著孩子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大驚小怪地嚷了起來:「喲,我以為屋裡著火了呢,連樓道里都是煙味兒,你們少抽點兒行不行……」
  鍾躍民打算到火車站的貨運場找個裝卸工的活兒,他圍著貨運場轉了兩圈兒,一時還沒找到負責招臨時工的部門。他今天特地穿了一身舊軍裝當工作服,這種打扮走在街上顯得很傻,有點兒象來京上訪人員,如今的部隊早換新式軍服了,這種老式軍裝就象古董一樣,該列入收藏品了。
  鍾躍民正在貨場上轉悠,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還挺納悶,怎麼這種地方也能碰見熟人?他回頭一看,發現是李奎勇正坐在計程車里向他招手。
  李奎勇是拉一個到貨場提貨的客人來這裡的,客人下車以後,他無意中向貨場里掃了一眼,就發現了鍾躍民,因為他的打扮太招眼了,現在誰還穿這身破國防綠,如今連裝卸工們都是清一色的迷彩工作裝。李奎勇一開始還真把鍾躍民當成上訪者了,轉念一想,上訪的跑貨運場幹嗎來了?是不是想偷東西,再一細看便大吃一驚,這不是鍾躍民么,跑這兒幹嗎來了?
  鍾躍民向李奎勇說了自己的打算,他還一綳勁兒,鼓起胸肌,做出健美運動員的造型:「你瞧咱哥們兒這身塊兒,天生就是干裝卸的材料兒。」
  李奎勇聽得辛酸,眼淚差點兒沒流下來,鍾躍民居然混到這個份上,在他眼裡,鍾躍民從來就不是個一般人物,過去打架時有多大」份兒」,就不必說了,就說他從部隊轉業時也夠牛的,偵察營長,戰場上的功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後來又進了大公司,成天西服革履出沒於各種社交場所。有一次李奎勇在國際俱樂部門口拉活兒,看見鍾躍民挎著個妞兒從裡面出來,那小妞兒長得真漂亮,李奎勇認為只有鍾躍民才配泡這種妞兒。後來他聽說鍾躍民出事了,李奎勇並不感到奇怪,他見得多了,那些做大買賣的主兒,隨時都有進局子的可能,今天這主兒還在」馬克西姆」吃法式大餐,明天沒準兒就到號兒里啃窩頭去了。他沒想到鍾躍民這麼快又出來了,而且準備來當裝卸工了,這反差也忒大了點兒,簡直讓李奎勇難以接受。
  李奎勇一把揪住鍾躍民:「走,咱先找個飯館邊吃邊談……」
  鍾躍民說:「以後再說吧,我還得去找活兒呢。」
  李奎勇火了:「找個屁活兒,你他媽出什麼洋相?要是我今天沒碰見你,你當」大茶壺」去我都不管,(注∶舊時代妓院中給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雜的男性,俗稱大茶壺,社會地位極為低下,一旦幹上這行,連子孫都抬不起頭來。)可我碰見你了,就不能讓你去扛大個兒,咱是不是哥們兒?我要是眼看著你混成這副慘相兒不管,我他媽成什麼人了?」
  「奎勇,你這話就不對了,幹什麼不是為『四化『做貢獻呀,我就喜歡扛大個兒……」
  「少他媽來這一套,跟我走,你走不走……」
  「哥們兒,你別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以為咱們搞同性戀呢,好好好,我跟你走,你他媽把手鬆開……」
  李奎勇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打算和鍾躍民換班開計程車,每人各開十二小時,人歇車不歇,唯一的風險就是鍾躍民有可能碰見」管兒處」的巡查人員,這是計程車司機們對出租汽車管理處的簡稱。按規定兩人合開一輛車是嚴重的違規行為,因為鍾躍民根本不具備出租汽車司機的資格。李奎勇認為,鍾躍民不可能永遠開計程車,這不是暫時乾乾嗎?真讓」管兒處」的人逮住再說,沒有過不去的橋。
  鍾躍民卻不同意這樣做,他不願意影響李奎勇掙錢,誰都知道,計程車這行很辛苦,」車份兒」錢也交得多,每天拉滿八個小時的活兒,才能掙夠上交的」車份兒」錢,自己再想掙錢得在八小時以外掙,所以干這行的司機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是常事。鍾躍民認為與其欠李奎勇這麼大人情,不如還是當裝卸工省心,鬧好了再把工頭兒的權奪了,自己混個工頭兒乾乾。
  李奎勇都懶得和鍾躍民爭論,他了解鍾躍民,這個人腦子裡總能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現在又惦記上工頭兒的位置了,下一步還不知道要干點兒什麼。幸虧現在沒有窯子了,不然鍾躍民很有可能心血來潮跑到窯子里去當」大茶壺」。李奎勇乾脆地對鍾躍民說:「你少跟我這兒窮扯蛋,兩條道兒你任挑一條,要麼你老老實實開計程車,要麼你現在就走,我沒你這麼個朋友。」鍾躍民這才不吭聲了。
  周曉白正坐在辦公桌前翻看一些病歷,鍾躍民把門推開一條縫,探進頭來用山東口音:「周大夫,俺是從山東來的,你給俺看看病。」
  周曉白沒有抬頭:「看病請去挂號處挂號。」
  「俺肚上長個瘤子,比腦袋還大,你看,象懷了娃一樣。」
  周曉白惱怒地抬起頭來:「我不是和你說了嘛……躍民,你真討厭,哪兒學的一嘴山東腔?」
  鍾躍民問:「周大夫,你約我來有什麼事嗎?」
  「看你說的,沒事就不能約你來嗎,這好象是你第一次到我辦公室來,對不對?」
  「曉白,你該不是找我來閑扯吧,我現在可是藍領階層,正忙著呢,有事兒就快說,要沒事兒我可走了。」
  周曉白一把將他按在椅子上:「你給我坐下,好象這世界上就你忙,別人都閑著似的,我找你有事。」
  「那你看看錶,幾點了?」
  「十一點半,怎麼啦?」
  「怎麼啦?該吃飯了,我餓了。」
  「喲,對不起,我給忘了,走吧,咱們出去找個飯館,我請你吃飯。」
  「算了,就到你們醫院的食堂吃得了,別費事。」
  「那也行,咱們邊吃邊說。」
  周曉白把鍾躍民帶到醫院的食堂,這個軍隊醫院的伙食辦得不錯,每人從門口取一個帶格子的不鏽鋼盤子,然後在窗口排成隊,由炊事員盛菜,這種份兒飯是三菜一湯,採用計賬形式。鍾躍民早晨沒吃早飯,這會兒早餓得兩眼發花,他抄起一個盤子就衝到了窗口,當著很多排隊人的面把盤子遞進窗口,這種公然」加塞兒」的行為使醫務人員們側目而視,大家見他是周曉白帶來的,誰也不好意思說什麼。
  一個中年醫生問周曉白:「周大夫,這位是誰呀?」
  周曉白笑著回答:「對不起,他是我的一個病人,腦子有點兒問題。」
  「精神病,該不會發瘋打人吧?」
  「不會,他沒有暴力傾向,臨床表現只是對食物有特殊的興趣。」
  等周曉白把自己那份兒工作餐端回來時,鍾躍民已經吃完了,正盯著她手裡的那份兒飯,周曉白索性把盤子遞給他:「我的天,你怎麼餓成這樣?我看你真該找個老婆管管了,你就放開吃吧,不夠我再去拿。」
  鍾躍民連吃了兩份兒飯才住了嘴,他掏出了煙正要點火,卻被周曉白制止:「躍民,這兒不能抽煙,你不知道醫院的規矩嗎?」
  鍾躍民不滿地收起煙:「事兒真多,現在我越來越看不上你們這些知識分子,還是在我們工人階級群兒里自在。」
  「算了吧,剛當兩天半出租司機,就自稱起工人階級了?連司機都是個黑司機,哪天讓人家查出來看你怎麼收場。」
  「曉白,你找我有什麼事?說吧。」
  周曉白說:「躍民,你知道是誰替你交的五十萬元?」
  「可能是秦嶺吧?我認識的人裡面,只有秦嶺有這個能力。」
  「你猜得不錯,是她,你怎麼好象無動於衷,難道不想問問她的情況?」
  「我想她和那個商人達成了某種協議,這錢是那個男人給的。」
  「天那,這都是你猜的?你可真神了。」
  「這沒什麼奇怪的,當我發現秦嶺過著一種很奢華的日子時,我就猜到了,一個女人,沒什麼能掙大錢的專業,就算會唱幾句民歌,也不會有這麼多錢,你沒見過她住的別墅,恐怕沒有一百萬買不下來。」
  「你心裡全明白,卻裝做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
  「我想和她結婚,當時我覺得自己有能力使她過得好,在我和她結婚之前,她的私生活我無權過問,但秦嶺拒絕了,她只願意和我做情人,在我出事的前一天夜裡,我碰巧見到了那個男人,儘管我有心理準備,可事情來得太突然,我還是發了火,鬧得很不愉快,後來我明白了,這大概就是嫉妒吧。」
  周曉白說:「秦嶺已經去美國定居了,臨行前她找過我,我們談得不錯,躍民,你想知道我們都談了些什麼嗎?」
  「沒興趣,不過我從心裡感激她,這五十萬不是小數兒,看來那個男人終於如願以償了,本來,我想和他競爭一下,結果還是他贏了。」
  周曉白安慰道:「躍民,你別難過,秦嶺有她的難處,我看得出來,她對你很有感情。」
  「沒事兒,我早想明白了,就我現在這個樣子,連工作都沒有,根本無權有非份之想,不過,我欠秦嶺的錢,我早晚會還的。」
  「我相信你的能力,從認識你的那天起就從來沒有懷疑過。」
  「曉白,最近我在想,自己這前半輩子是白活了,對誰都沒多大用處,還凈給別人添麻煩,我得意的時候很少想著別人,可我倒霉的時候卻有這麼多朋友幫助我,這很讓我慚愧,比如你,你對我好我心裡明白,但我越想越覺得自己是那條被農夫暖過來的蛇……」
  「你別這麼說,我從來沒後悔認識你,你怎麼能把自己看得一無是處呢?如果是這樣,你怎麼會有這麼多愛你的朋友?你只不過比較另類而已,不願意當個俗人,這也沒什麼,你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能理解你。說心裡話,我倒不希望你改變自己,你該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然你就不是鍾躍民了。」
  鍾躍民沉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謝謝,曉白,謝謝你……」
  鍾躍民把車停在一家夜總會的門前,這家夜總會很豪華,門前燈火輝煌,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不斷變幻著圖案,明滅閃爍。很多拉夜活兒的出租司機都喜歡到這裡等活兒,前些日子鍾躍民從這裡拉了一對男女,那男人上車就吩咐道:「哥們兒,上三環,你就順著路開吧,把後視鏡挪開,別回頭就行。」那天夜裡鍾躍民圍著三環路足足開了五圈兒,後面那對男女哼哼嘰嘰折騰夠了才下了車,那男人隨手甩了五張一百元的鈔票,把鍾躍民樂得差點兒暈過去。這次他嘗到了甜頭,於是每天夜裡都到這裡轉轉,希望能再碰上這類活兒,他才不管那些男女們在后座上幹什麼,反正是別玩炸藥包就行。
  開計程車這行倒是很開眼,尤其是夜裡,什麼新鮮事都能趕上,前兩天有個看著挺清純的小姐上了車,等到了目的地時,小姐卻不打算付錢,她一撩裙子說了句:「大哥,你隨便摸吧。」
  當時把鍾躍民嚇了一跳,他還真沒看出來這居然是只」雞」,他陪著笑臉說:「對不起小姐,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您還是付錢吧。」
  那位小姐摸了他臉一把笑道:「干這事兒的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裝什麼蒜呀?這樣吧,咱倆兒定個合同,以後你每天夜裡來接我,我呢,對你免費。」
  鍾躍民終於煩了:「趕快掏錢,廢什麼話呀?」
  那位小姐扔下錢罵了一句:「看你這摳勁兒,這輩子也就配當個臭開車的。」
  鍾躍民若無其事地收起了錢,他才懶得和這些雞鬥嘴,只要她付錢,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一對男女從夜總會裡出來,男人伸手在招喚計程車,鍾躍民生怕別的司機和他搶活兒,猛踩油門衝過去停下,男人摟著女人上了車,鍾躍民問:「您去哪兒?」
  男人說:「你先開車吧,去哪兒一會兒再說。」
  鍾躍民大喜,心說又上來一對野鴛鴦,這下又有錢掙了。他把汽車開上了二環路,沿著中間的行車道以六十公里的速度不緊不慢地開著,汽車開上了一座立交橋,從立交橋上望去,二環路兩側的市區燈火輝煌,鱗次櫛比的高級飯店,寫字樓,巨大的彩色浮法玻璃使裝潢華麗的建築物猶如水晶製成的模型。
  鍾躍民望了一眼後視鏡,突然一楞,后座上的男人正摟著女人在接吻,那女人竟是何眉,鍾躍民見怪不怪地聳聳肩膀,隨手點燃一支香煙。
  何眉小聲對男人說了句什麼,那男人立刻很不客氣地喝斥道:「司機,請把煙掐了,小姐不喜歡煙味。」
  鍾躍民低聲說:「對不起。」他馬上熄滅了煙。
  那男人的聲音傳來:「何小姐,今天我特意沒帶司機來,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何眉撒嬌道:「你們男人那點兒心思誰不知道?即使是局級也免不了俗。」
  「噓……小聲點兒。」
  何眉嘲諷道:「你呀,活得真累,剛才我聽你給老婆打電話,聲音還挺溫柔,問寒問暖的,我要是你老婆,沒準也被你蒙住了,我真奇怪,你們男人撒起謊來怎麼都是這樣從容不迫?連謊言都是一樣的,不是開會就是學習,我覺得好笑,即使是撒謊,也別這麼千篇一律,應該有點兒創造性嘛。」
  「何小姐,你那張小嘴兒可真厲害,看問題總是這麼一針見血,不過,你的看法並不全面,應該這樣看,世上但凡有成就的男人,都是具有創造性的男人,而創造性是從哪裡來的呢?我看是被女人激發出來的。譬如現在,我急切地需要你來激發一下我的創造力,怎麼樣,咱們去找個安靜地方談談好嗎?」
  何眉心領神會地笑道:「我好象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想開個房間,你太性急了,咱們今天是來談合同的,好象沒有別的內容吧?」
  「何小姐,合同目前只有一個,但想拿到這份合同的人卻很多,我不得不進行某種權衡,如果你對這份合同志在必奪,那麼就應該向我證明一下,憑什麼這份合同該和你簽,如果我認為你的理由得當,那明早就可以正式簽約,何小姐,這畢竟是招標嘛。」
  「不愧是領導幹部,說話滴水不漏,這些話甚至可以拿到會上去講,沒有人會從這些話里抓到什麼把柄,不過,我卻馬上就聽出了你的潛台詞,好吧,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我會向你證明,我應該是這次中標的唯一人選……」
  那男人吩咐道:「司機,去香格里拉。」
  鍾躍民算計了一下,香格里拉飯店就在附近,下了立交橋再走兩公里就到了,他算是白高興一場,本來他打算上三環路多開幾圈兒呢,誰知這位男士這麼急不可耐地要去開房間,鍾躍民的宰客計劃顯然要落空,他心裡暗暗罵道,這孫子,你著什麼急呀,有什麼事兒難道不能在后座上做嗎?鍾躍民眼珠兒一轉就來了主意:「先生,我建議你們去別的飯店,我剛才拉了一位客人,他就是從香格里拉出來的,說是已經客滿了。」
  何眉一聽他的聲音馬上警覺起來:「喲,這個司機的聲音怎麼有點兒耳熟,您貴姓?」
  鍾躍民不動聲色地說:「姓鍾。」
  何眉驚訝地說:「鍾躍民?」
  「不好意思,正是鄙人。」
  何眉笑了:「想不到鍾經理也成了出租司機了,生活真是一場喜劇啊。」
  鍾躍民笑笑:「何小姐還這麼漂亮,公關能力真是無堅不摧啊,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偷聽您的隱私,請相信我的職業道德,你們說的話我根本沒記住。」
  何眉冷笑道:「沒關係,我對下人一貫是很寬容的,一個女人若是待人過於苛刻,就不太可愛了,是不是?」
  鍾躍民表示贊同:「您真仁慈,簡直象聖母。」
  何眉說:「真有意思,看來一個人的職業發生變化,性格也會跟著發生變化。」
  「要不怎麼說呢,這叫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幹什麼都得進入角色。」
  「鍾經理,干這行掙錢不多吧?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當然能,一會兒您多給我點兒小費就算幫忙了。」
  「這沒問題,只要你的服務使我滿意。」
  「我一定盡心儘力。」
  鍾躍民把計程車停在一家豪華飯店的門前,這家飯店的客房部經理和他是熟人,曾向他許諾,每拉來一位客人住宿,鍾躍民可以得到消費總額的百分之十的回扣,他剛才要是真把客人拉到香格里拉飯店,他找誰要回扣去?鍾躍民敏捷地跳下車,搶在門衛拉車門之前打開車門,恭敬地扶何眉下了車。
  那個男人遞過一張百元鈔票:「不用找了。」
  「謝謝先生,您真慷慨。」
  那男人挽起何眉準備進門。
  鍾躍民追過去:「何小姐請留步。」
  何眉停住腳步:「什麼事?」
  「不好意思,您剛才答應給我小費,我想您可能是忘了,但這對我卻很重要。」
  何眉無奈地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他。
  鍾躍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說:「謝謝何小姐,祝您今晚心想事成,再見!」
  鍾躍民跳上汽車開走了,何眉獃獃地望著遠去的汽車發楞。
  男人輕輕摟住她:「何小姐,你怎麼了?」
  何眉喃喃自語道:「我以前還真沒看出來,這傢伙還挺無賴的。」
  鍾躍民按照地址找到一個臨街的,尚未開張的飯館門前,他疑惑地對了對手中的地址,沒錯,就是這裡。一個小時以前,他接到了高的電話,這丫頭怪得很,失蹤了這麼長時間,也不做任何解釋,聽口氣好象昨天剛和鍾躍民見過面似的。她只是讓鍾躍民記下這個地址,馬上來一趟,她有重要事請鍾躍民幫忙,鍾躍民一聽說高有事求自己,自然不好推託,他還記得高照顧父親的事,覺得自己欠了這姑娘的人情,他放下電話,騎上自行車就匆匆趕來。
  高正站在人字梯上粉刷天花板,她一見到鍾躍民還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這麼長時間沒見了,她既沒有驚喜,也沒有一句起碼的寒喧,她用刷子指了指地板:「躍民,把那個灰漿桶給我遞上來。」
  鍾躍民拎起灰桶遞上去:「小高,出什麼事了,這麼火急火燎地約我來?」
  「當然有急事,不然敢勞你的大駕?我先把這點兒活兒幹完,咱們一會兒再說。」
  鍾躍民四處張望著:「這好象是家要開張的飯館吧?」
  「嗯,可能吧。」
  「什麼叫可能吧,說話這麼陰陽怪氣的?你給我下來,簡直不象話,這麼長時間沒見了,見面也不知道叫聲哥,你有點兒禮貌沒有,還反了你啦?給我下來!」
  高馬上下了梯子,她用紙巾擦著手說:「哥,我現在有難處,你能幫我嗎?」
  「只要不是借錢,別的忙我都可以幫,你說吧。」
  「錢倒不想借,我只想借你的腦子,你看,這是我剛盤下的飯館,你知道,我干這行心裡實在沒把握,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干,咱們還當合伙人,好嗎?」
  鍾躍民馬上表示沒有興趣:「小高,我現在沒錢入股,你就免了吧。」
  高望著他說:「可你有能力呀,你的能力值一半的股份,你明白嗎?」
  「小高,這是開飯館,不是開救濟站,你是不是想救濟我?」
  「我救濟你幹嗎?聽說你計程車開得紅紅火火的,每天都盤算著怎麼宰客,你還用救濟?我只是想求你幫幫我,幹嗎說這麼難聽,你管不管吧?」
  「你想讓我吃軟飯?不行,我鍾躍民還要臉呢。」鍾躍民轉身欲走。
  高固執地攔住他:「你敢走,怎麼一點兒紳士風度沒有,你還要一個女人怎麼求你?」
  「小高,我知道你是想幫我,我心裡領情,可幫人沒這麼幫法的,這等於我在占你的便宜呀。」
  「那好,算我僱用你好不好?你來當經理,我當老闆,我這個老闆聽經理的。」
  「讓我想想,好嗎?」
  「哎呀,你想什麼,咱們哪有想的時間?這裡有多少活兒呀?我這幾天都快累死了,咱們就算是說定了,現在該你幹活兒了,我要休息幾天,這兒交給你了,怎麼干你說了算,我走了啊……」
  高走了,鍾躍民站在那裡發了好一會兒愣。
  張海洋穿著件背心站在訓練廳的中央,刑警隊的十幾個男女刑警都在一對一的進行散打訓練。自從張海洋轉業後被分配到刑警隊,他就成了刑警隊的散打教練,這是順理成章的事,當初公安局選中他,也是因為看中他指揮過偵察分隊,有很多專業技能適合於刑警工作,象他這樣在部隊從事過十幾年偵察專業的轉業軍官,是最受公安局歡迎的。
  刑警隊的隊員們大多數都是從警院、警校畢業的大中專生,只有魏虹等幾個人是從警官大學畢業的本科生,隊員們都很年輕,大多數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以張海洋的眼光看,他們在院校里學的一些專業技能都是些小兒科的玩藝,練格鬥時花架子太多,拳腳上缺乏功力,尤其是腿功很差,能踢過胸就不錯了,象轉身後擺腿這類高難動作幾乎沒人能做,這樣的功夫,對付一般的流氓小偷尚可,但要對付受過訓練的人就差得太遠了。
  張海洋正在指導隊員們練習散打,正好鍾躍民有事來找張海洋,他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就笑了起來,對張海洋挖苦道:「他們是在練舞蹈吧?我怎麼看著有點兒象文革時的忠字舞,你們是在排練什麼節目嗎?」
  張海洋沒好氣地說:「什麼忠字舞?我們排練《天鵝湖》呢。」
  鍾躍民惡毒地嘲諷道:「那我怎麼沒看見天鵝呢?倒象是進了烤鴨店……」
  張海洋罵道:「你他媽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趕緊走,別招我煩。」
  魏虹穿著一身迷彩作訓服走過來,她見過鍾躍民,知道鍾躍民和張海洋的關係,便笑著和鍾躍民打招呼:「鍾哥,你來啦?」她轉身遞給張海洋一條毛巾:「看你這一身汗,快擦擦。」
  鍾躍民笑著問:「小魏,在你們張隊手下日子不好過吧?我看他成天綳著小臉兒,事兒媽似的,扛著雞毛當令箭,這剛混上個處級,給我的感覺已經是局級的派頭了,我都替他發愁,將來真到了局級怎麼辦?」
  魏虹看看張海洋笑道:「鍾哥,你們老戰友開玩笑,我可不敢搭話,要是得罪了張隊,他以後非給我穿小鞋不行,鍾哥,你喝水嗎?我給你倒水去。」
  張海洋用毛巾擦著汗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兒?」
  鍾躍民嚴肅起來:「我剛才接到寧偉大哥的電話,他母親已經報病危了,現在正在醫院搶救,咱們幫助去料理一下吧。」
  張海洋立刻穿上警服:「你怎麼不早說?趕快走……」
  寧偉的母親是夜裡去世的,張海洋和鍾躍民一直和寧偉的哥哥姐姐們守在床頭,老人去世以後,他們幫助料理了後事,在遺體火化前,家屬們排著隊向遺體告別時,張海洋突然也哭了起來,鍾躍民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既不勸解,也不吭聲。他了解張海洋的心情,張海洋為寧偉的事一直感到內疚,他自從轉業回來,一直忙於工作,很少和寧偉見面,對寧偉的家境根本不了解,如果他早知道,他會想辦法動用自己所有的關係幫助寧偉。他始終認為,寧偉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與他沒有主動幫助寧偉有很大關係,當年生死與共的戰友,如今竟落得這樣的下場,張海洋的心裡感到很凄涼。
  鍾躍民也在想寧偉,他喜歡寧偉,即使由於寧偉的過錯使他受牽連入獄,他也並不恨寧偉。每當想起寧偉,鍾躍民總是感到一陣迷惘,感到命運的無常,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象寧偉這種性格的人是不會俯首貼耳聽憑命運的擺布的。很難想像,他會心靜如水地度過十五年的鐵窗生活,寧偉不是那種很在乎生命的人,但凡這種人都會在乎生命的存在狀態。如果他打算選擇另一種生存方式,憑他的身手,還是有些本錢的。鍾躍民不願意再想下去了,對付命運最好是採取順其自然的態度,該發生的事必然要發生,該結束的事早晚會結束。
  鍾躍民的預感倒底應驗了,寧偉在一個有著濃霧的夜裡開始了行動,他用一條床單搓成了繩子,套住電網上的瓷珠爬上了高牆,用他事先藏好的電線接在電網線的兩端,以保證電網線被絞斷後能繼續通電,然後他用偷來的鉗子絞斷了電網線,鑽了出去。這招兒看似簡單,其實決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把身子懸掛在四米多高的大牆上,冒著觸電的危險接上引線,稍微做出些響動就會引來兩側崗樓上的火力,他成功了,他的成功藉助於過人的膽量,極強的臂力和腹肌,還有行動計劃的周密性和突然性。為了這次越獄行動,寧偉早就和一個當電工的犯人交上了朋友,他在收集電線的時候表現得極為謹慎,電線都是些不足四十公分長的線頭,他把這些線頭連接起來做成了兩根五六米長的引線。至於電工鉗則是傍晚收工時偷的,他知道,如果他今晚不行動,那麼明天早晨電工就會發現電工鉗被盜,監獄裡就會展開一場大搜查,他藏的那些電線和繩子就全被搜出來,如果結局是這樣,寧偉以後再想越獄可就難了。所以當他下手偷電工鉗時,他已經沒有了退路,今夜必須成功,不然他寧可喪命於哨兵的槍下。
  寧偉在這座監獄裡服刑已經快一年了,他從入獄那天起就做好了越獄的準備,他連想都沒想過自己會在這座監獄裡服滿十五年徒刑,就這麼苟延殘喘地活著簡直沒有任何意義,若是那樣,寧偉寧可死掉。為了越獄,他以極大的剋制力忍受了很多欺侮,他所住的監室里有個稱王稱霸的犯人,有一次當眾掄起拳頭照他的臉上打了一拳,寧偉的鼻子被打得噴出血來,他默默地擦去了血,一聲沒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剋制住自己,沒有出手擰斷那傢伙的脖子。
  寧偉是一個星期以前收到大哥來信的,當他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時,他默默地在床上坐了一夜,沒人知道他在這一夜中都想了些什麼。別人只能推斷,他以前之所以沒有越獄,是因為他怕給母親帶來麻煩,當他母親去世以後,對寧偉的所有約束都不復存在了。
  在距離監獄十幾公里的一個小鎮上,身穿囚服的寧偉從濃霧中走來,他藏在街道的陰影處,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寂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小鎮在沉睡,只有幾盞路燈發出昏暗的燈光。
  寧偉閃到一家百貨商店門口,掏出一截鐵絲插進鑰匙孔,轉動了幾下,鎖無聲地打開了,他敏捷地閃進商店,隨手關上了門。商店裡的值班員正在值班室里蒙頭大睡,寧偉溜進了服裝櫃檯,仔細地挑選著衣服,他把幾件衣服裝進一個大提包里,拿起提包剛要走出櫃檯,又似乎想起了什麼,他走到玩具櫃檯拿了一把玩具手槍裝進了提包。
  小鎮中央的街道兩側零零散散地停著幾輛汽車,寧偉選擇了一輛」夏利」牌汽車,他摸摸衣兜,發現剛才開鎖的一截鐵絲已經被隨手扔掉,他曲肘向汽車駕駛室側面的玻璃輕輕一撞,車窗玻璃發出一聲悶響,玻璃面上立刻布滿了密如蛛網的裂紋,但沒有飛濺破碎開來,寧偉用手在碎玻璃上掏了一個洞,伸進手打開了車門。
  寧偉坐進駕駛室,將手伸到儀錶盤下摸索著,他很快找到了點火開關的電線,重新接上線頭,汽車發動起來,他掛上檔猛踩油門,汽車飛快地駛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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