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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屬書籍: 血色浪漫

  一個混亂而血腥的年代,天橋劇場前,京城玩主大檢閱,各路好漢粉墨登場,試問偌大一個京城,究竟誰份兒大?大名鼎鼎的李援朝迎頭撞上名震九城的小混蛋,京城的天幕上泛起一片血光……
  鍾躍民和袁軍,鄭桐幾個小子無所事事地站在街頭,正想辦法尋點兒開心。
  鍾躍民頭上戴了一頂黃呢子軍帽,他手扶自行車車把,一條腿蹺在車的橫樑上,另一條腿撐住地面。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種與這個年齡不相稱的驕橫之氣。
  袁軍站在一旁,他披著一件草綠色的馬褲呢軍大衣,手裡正把玩著一把彈簧車鎖。鄭桐是個白面書生的模樣,戴著眼鏡,他穿著一身藍制服,雙手插在褲兜里。
  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雪,地面已經開始融化,原本雪白光潔的路面被車輪和腳印搞得很髒亂,他們肆無忌憚地起著哄,用手在指指點點,眼睛盯著街對面一家食品店裡走出來的兩個漂亮姑娘。
  袁軍用手捅捅鍾躍民,壞笑著朝街對面努努嘴道:「躍民,這回可看你的啦。」
  鍾躍民笑著搖搖頭:「你丫別凈招我犯錯誤。」
  鄭桐挖苦道:「色大膽小了吧?」
  同伴們一擁而上,起著哄地對他推推搡搡。鍾躍民在同伴們的起鬨下有些下不了台,他把自行車支好,扶了扶帽子,然後晃晃悠悠向街對面走去。
  周曉白是和好朋友羅芸一起出來的,她們本來想逛逛街,因為在家裡呆著實在無聊。
  今天周曉白的情緒很惡劣,就在短短的半個小時里,她們連續遭到兩伙男孩子的糾纏。這些人真是無聊之極,就算你有心追求女孩子,也該有點兒禮貌,上來就直愣愣的一句,嗨,交個朋友怎麼樣?這不是找罵么,周曉白終於忍不住了,她把剛買的一盒冰激凌摔在一個傢伙的臉上,那傢伙沒想到這小妞兒這麼大脾氣,竟愣在那裡,周曉白拉著羅芸轉身出了食品店。
  誰知剛出虎口,又入了狼窩,鍾躍民正在外邊等著呢,他滿臉燦爛的笑容,張嘴就是一句:「哎喲,這不是表妹嗎?怎麼在這兒碰上啦?得有兩年沒見了,姨姨和姨夫好嗎?」
  周曉白和羅芸都愣了,心說這人有病是怎麼著,張嘴就叫表妹,還真拿自已不當外人。
  周曉白沒好氣地說:「看清楚了,誰是你表妹?」
  鍾躍民面不改色,一臉真誠:「表妹,你不認識我啦?我是你表哥啊,你再仔細看看,真是女大十八變,才兩年功夫,我都認不出來了。」
  鍾躍民的真誠還真把周曉白給唬住了,這人還真不象壞人,也許他是認錯人了。
  周曉白的口氣緩和了:「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表妹,我也沒有表哥。」
  鍾躍民很執拗:「別跟你哥開玩笑,你就是我表妹王小紅。」
  「我再和你說一遍,我不叫王小紅,你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不對吧?你真的不是王小紅?那你叫什麼?」
  「我叫周曉白,這下你明白了吧?」
  得,鍾躍民等得就是這個,才幾句就把這小妞兒的名字給套出來了,看來今天有戲,鍾躍民一拍腦門∶」喲,看來我還真認錯人了,對不起,您瞧我這老眼昏花的,實在不好意思。」
  周曉白問:「你還有事嗎?要是沒事我們走了。」
  「周曉白同學,咱們這就算認識了吧?這真是緣分,要不是我認錯了人,咱們今天就失之交臂了,那還不遺憾終身?你們現在去哪兒?我送送你們。」
  周曉白突然沉下臉:「我明白了,什麼認錯了人,鬧了半天又碰上流氓了,羅芸,咱們走。」
  鍾躍民嘻皮笑臉地攔住她們:「喲,怎麼說著說著就翻臉啦?周曉白,你一生氣還真象我表妹,不行,不管你是不是,今天我還就認你這個妹妹啦。」
  周曉白和羅芸不說話,只是厭惡地躲開鍾躍民繼續走路。
  鍾躍民討了個沒趣,他回頭望望同伴們,袁軍一夥正樂得前仰後合,輕佻地起著哄。
  鍾躍民又繞到姑娘們的前面繼續糾纏著。
  一夥青年正騎著自行車從這兒經過,為首的是張海洋,他戴著一頂羊剪絨皮帽,穿著一身國防綠軍裝,個子有1。8米,也同樣是一臉驕橫之氣。他的同伴們都穿著軍裝,但顯得很雜亂,好象是解放軍部隊不同時期發的軍裝都有。這顯然是群部隊大院的孩子。他們見鍾躍民正在糾纏姑娘,便紛紛停下車。
  一個青年認出了周曉白:「海洋,那不是咱們大院的周曉白嗎?周副司令的女兒,住將軍樓的那個妞兒。」
  張海洋把煙頭一扔:「嘿,這幫孫子是哪兒的?敢拍咱們院兒的人?走,過去看看。」
  大家一擁而上,過去圍住鍾躍民。張海洋一把揪住鍾躍民的衣領,開口便罵:「孫子,你活膩歪了吧,敢拍我們院兒的人?」
  鍾躍民並不示弱,他冷笑一聲∶」嗬,想喳架是怎麼著?找死那?」他話音沒落,藏在袖子里的彈簧鎖已經呼嘯而出,彈簧鎖猛抽在張海洋的頭上,張海洋頭上的羊剪絨皮帽被打飛了。
  張海洋的同夥們紛紛掏出傢伙撲了上來。
  街對面的袁軍一夥見這裡風雲突變,立刻扔掉手中的香煙,紛紛亮出彈簧鎖衝過馬路……
  雙方在街頭激烈地對打起來。
  一個青年揀起半塊磚向袁軍劈面砸來,袁軍敏捷地躲閃開,他身後的商店櫥窗玻璃」嘩啦」一聲被砸得粉碎。
  鄭桐和一個高個子青年剛一交手,眼鏡就被對方一拳打飛,他覺得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起來,這使他感到很憤怒,便急於報復,忙亂中他將一棵樹當成了對手,狠狠地將半塊磚頭拍在樹上。
  一個正在散步的老人被張海洋一把搶走拐杖,老人跌了一跤,他坐在地上雙手拍著大腿破口大罵,而那拐杖已經變成了武器,狠狠地敲在鍾躍民的頭上,拐杖斷成兩截。
  鍾躍民的頭上流血了,他用手抹了一把,又火冒三丈地撲上去。
  袁軍衝進商店,抄起一把椅子砸碎消防栓的玻璃門,拿出消防斧衝出門。
  張海洋一夥見袁軍來勢兇猛,紛紛躲閃,袁軍高舉著消防斧追逐著。
  這時,兩個身穿藏藍色警服的警察騎著自行車從這兒路過,見此情景忙下車制止。
  鬥毆的雙方一見警察來了,頓時做鳥獸散。兩個警察大聲吼叫著分頭追去……
  一個捷克產的老式電唱機中飄出了《山楂樹》的歌聲,鍾躍民頭上纏著紗布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他半合著眼在欣賞歌曲,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袁軍、鄭桐等人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他們一見鍾躍民頭上的紗布,便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鄭桐說:「躍民,讓人花啦?」
  鍾躍民摸摸腦袋,不在意地說:「沒事,蹭破點兒皮,你不看看咱哥們兒的腦袋是什麼材料做的,那拐棍兒都斷成兩截了,這可是正宗鐵布衫功夫。」
  「你丫就吹吧。」
  袁軍笑道:「你丫怎麼跑這麼快?哥幾個正跟人浴血奮戰呢,再一找你,連他媽影兒都沒了,不仗義,真不仗義。」
  鍾躍民不愛聽了,他回罵道:「去你大爺的,你沒瞧見那大個子警察一下車直奔我就來了,你說他眼神兒怎麼這麼好?上來就拿我當主犯,我不跑還等什麼?」
  袁軍說:「你小子當然是主犯,反正要是警察逮住我們,哥幾個立馬兒一塊兒揭發你,就說你是咱這流氓團伙的頭兒,老教唆我們犯錯誤,本來我們都挺純潔的,可鍾躍民這孫子凈教我們壞,我們屬於受蒙蔽的,鄭桐,你把黨的政策給他交待一下。」
  鄭桐嚴肅地說:「首惡必辦,脅從不問,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大家附和著:「沒錯、沒錯,該斃了鍾躍民這孫子。」
  鍾躍民一扭頭,見鄭桐的眼鏡已經裂開了花,想起打架時似乎沒見他的身影,便問道:「鄭桐,剛才打架時你丫在哪兒呢?我怎麼沒看見你?」
  鄭桐有些不好意思:「有個大個子一巴掌把我眼鏡打飛了,我當時就怒了,一板磚拍過去,覺著手感不對,鬧了半天拍樹上了,哥們兒趕緊找眼鏡戴上,又拎起板磚照一個人準備拍,定眼一瞧,我操,是他媽警察,嚇得我把磚頭一扔,沒命地跑了。」
  鄭桐的父親鄭天宇是部里的高級工程師,是留過洋的知識分子,不象鍾躍民、袁軍等人的老爹,都有戰爭背景。鄭天宇是個厭惡暴力的人,鄭桐從小受此影響,從來不敢和別人打架,這些日子,在鍾躍民和袁軍等人的慫恿下,鄭桐也學會了打架抄磚頭,但他天生不是個打架的料,每次打架他只要發現對方比自己人多,總是先沒了底氣,笫一個逃跑。所以,這成了鄭桐的短處,被袁軍牢牢地捏著,動不動就把此事拎出來嘲笑鄭桐,鄭桐自己也認為這是件很丟臉的事,誰提這件事就跟誰急。
  偏偏此時袁軍又一臉不屑地說:「這孫子跟他爹一樣,整個一臭知識分子。」
  鄭桐拉下臉:「知識分子怎麼啦?」
  袁軍嘿嘿一樂∶」酸唄,一身的酸氣。」
  鄭桐立刻反唇相譏:「你爹呢?斗大的字不識半升,在部隊掃的盲吧?哥幾個,我給大家講個故事,聽不聽?」
  眾人一聽來了情緒,紛紛慫恿鄭桐快講。
  「話說那年袁局長剛從部隊轉業,到機關後正趕上四清工作隊下鄉,於是袁局長又兼任工作隊隊長的職務,有一天工作隊幫農民割麥子,袁局長忽然覺得尿急,便找個僻靜處去方便,沒一會兒袁局長捂著襠蹦著就回來了,你們猜怎麼回事?」
  鍾躍民問:「是不是袁局長一屁股坐鐮刀上啦?」
  鄭桐搖了搖頭:「不對,你們這幫人太缺乏想像力,原來是有一截接水泵的電線絕緣皮破了,袁局長沒注意,掏出來對著電線就尿,只聽」咣」的一聲,袁局長捂著老二就蹦了起來,只覺得襠下麻嗖嗖的,象是被凈了身……」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鍾躍民從沙發上滾到地上,樂得直不起腰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事兒要是發生在袁軍出生之前就麻煩啦,把袁局長老二給電廢了,還能有袁軍么?」
  袁軍惱羞成怒,他不敢和鍾躍民翻臉,卻敢惹鄭桐,他抄起桌上的煙灰缸∶」我花了你丫的。」
  鄭桐也不甘示弱地站起來∶」你敢!」
  眾人趕忙一擁而上把兩人拉開。
  鍾躍民正色道:「哥幾個,咱們聊點正事,我聽說中央芭蕾舞團的《紅色娘子軍》要公演了,在天橋劇場,星期六開始賣票。」
  大家一聽都來了精神,這兩年的娛樂少得可憐,從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別說芭蕾舞,連電影也沒演過幾個,除了《列寧在一九一八》,就是《列寧在十月》,大家都快把台詞背下來了。
  鄭桐一聽頓時就把剛才的事忘了∶」我操,這機會可不能錯過,咱們星期五晚上就去排隊吧,等到了星期六早晨再去買票黃瓜菜都涼了」。
  袁軍摩拳擦掌地說:「躍民,這回有熱鬧看了,我估計天橋劇場賣票那天,全城的玩主都得來,咱們得多去點兒人,還得帶上傢伙。」
  鍾躍民點點頭:「我把李奎勇叫來,那小子打架是把好手。」
  袁軍說∶」又是那個李奎勇,你找他來也不覺著丟份兒?」
  鍾躍民有些不悅∶」袁軍,論打架你差得遠了,李奎勇從小就練摔跤,舉石鎖,出手又快又黑,要說單打獨鬥,咱們這裡沒人是他對手。」
  袁軍對鍾躍民讚賞李奎勇頗不以為然,嘟噥著:「狗屁,會摔跤有什麼用?他能扛住菜刀么?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本事。」
  鍾躍民拉下臉∶」怎麼著?要不你先跟我練練?」
  袁軍這才不吭聲了。
  當年鍾躍民隨父親從南京調入北京工作,由於是半途插班,一些專收幹部子弟的小學制度較嚴,無法安插,只好暫時把鍾躍民安插到一所普通小學,在這裡鍾躍民認識了李奎勇,他倆在一個班裡上了半個學期課,兩人成了朋友。李奎勇的父親是蹬三輪兒車的,他家的孩子多,家境貧寒。李奎勇從小就練摔跤,舉石鎖,在學校里打架不要命,沒人敢惹。那時的鐘躍民還不象現在這樣膽大包天,對李奎勇的摔跤功夫佩服得五體投地,四年級的第二個學期鍾躍民就轉學到了育英學校,不過,他和李奎勇一直保持著來往。
  上一場雪還沒有化盡,新雪又開始零零星星地飄落,風颳得很緊,好端端的大白天颳得跟黃昏似的,風夾著雪粒打在人臉上生疼。鍾躍民、袁軍、鄭桐豎起大衣領子擋著臉,低著頭頂著風去看望他們被隔離審查的父親。
  探視之前,照例要先接受革委會主任王佔英的訓話。王佔英文革以前是個科長,是部里笫一個起來造反的幹部,此人還算正派,就是觀點太激進,他真誠地認為鍾躍民等人的父親罪大惡極,槍斃了他們都不過份。至於鍾躍民、袁軍、鄭桐等人,是屬於上樑不正下樑歪,老子是走資派,兒子們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小流氓。
  王主任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語重心長地訓誡著:「你們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黨和人民並沒有拋棄你們,希望你們能和自己的走資派老子劃清界限,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邊,敦促你們的父親徹底交待自己的反黨罪行,要讓他們明白,黨和人民對他們實行隔離審查,是對他們的挽救,咦?鍾躍民,你怎麼站著呢?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整個身子成三道彎兒,一條腿還晃著,你擺出這副流里流氣的樣子給誰看呢?」
  鍾躍民顯得很委屈∶」王主任,您冤枉我了,我出生的時候就一腿長一腿短,就因為這點兒生理缺陷,袁軍他們老欺負我,給我起個外號叫地不平,您說我招誰惹誰了?我長成這樣又不是我的錯誤,幹嘛老欺負我們殘疾人……」
  袁軍一臉壞笑地說∶」王主任,您可千萬別信這小子的,我太了解鍾躍民啦,他身上那點兒零件都是可長可短,上次在澡堂洗澡,他把兩腿一叉,兩條胳膊一伸,還問我,猜吧,這是什麼字?我說這還用猜?這是大呀,您猜他說什麼?他愣說是太字,我說為什麼是太呢,他說你沒看見我那兒還有一個點兒呢?我再一看,可不是,他兩腿之間還真有個點兒,剛才我沒留神,所以我給看成大了,誰知就這麼會兒功夫他那兒忽然直了,於是就成了太,我說,要是那東西也算,那我也會,我一個立正,就成了卜字……」
  鄭桐連忙插話∶」我證明,鍾躍民的確是兩條腿不一邊齊,我們班有個同學還給他寫過一首詩呢,是這麼寫的,遠看金雞獨立,近看駿馬缺蹄,跑似風擺荷葉,躺在炕上不一邊齊。」
  鍾躍民笑道∶」鄭桐,你丫就擠兌我吧,我操你大爺……」
  王主任一拍桌子∶」住嘴,說你們是小流氓我看一點兒沒冤枉你們,年紀輕輕的,怎麼就學得這麼壞?咱們這大院有不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怎麼人家就不象你們這麼壞?」
  鍾躍民說:「王主任,您說我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我爸是走資派,所以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王主任撓了撓頭,不知他這麼說是何意,只好說:「這麼理解是可以的,毛主席是這樣說的,不要叫他們黑幫子女,應該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鍾躍民一聽主任上了套,立刻來了勁兒,振振有詞地說:「那您是革委會主任,您的孩子該怎麼稱乎?顯然是和我們有區別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反義詞應該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
  王主任火了,他把桌子一拍,厲聲喝道:「鍾躍民,你不要胡攪蠻纏,再胡鬧我就取消你今天的探視資格。」
  王主任確實小看了他們了,這幾個小子一肚子壞水,而且配合默契。鍾躍民激怒了王主任,袁軍便忙著打岔,以分散王主任的注意力∶」主任,我們每月發的十五元生活費太少,黨和人民能不能再給我們增加點兒?上個月還不到二十號,我就沒錢吃飯了,全靠著東要點兒,西蹭點兒過來的,我還去飯館揀過人家吃剩的東西,您瞧我這臉色,是不是發綠?這是餓的,老這麼下去也給咱社會主義祖國臉上抹黑呀,您說是不是?」
  鄭桐也添油加醋的附和著:「主任,我們可都是祖國的花朵,是花兒就得常澆水,不然就旱死了。」
  「就是,我們簡直連花兒都算不上,還是花骨朵呢,不給我們澆水,我們怎麼含苞欲放?您可別忘了,毛主席說,埋葬帝修反的重任要靠我們這一代去完成,我們天天盼著能早一天長大成人,去完成祖國交給我們的重任,現在可好,花兒還沒開呢,卻快旱死了,革命
  事業後繼無人了。」鍾躍民補充道。
  王主任一臉不耐煩地說:「到底是走資派子女,嘴兒都挺能說,告訴你們,這是規定,被隔離審查人員在審查期間本人和家屬一律發生活費,十五元的標準是國家規定的,多一分也不行。」
  鍾躍民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操,我算看出來了,把我們餓死,也是文化大革命的戰略部署之一……」
  王主任一瞪眼∶」鍾躍民,你說什麼呢?你敢再說一遍?你這是典型的反革命言論……」
  鄭桐連忙打岔:「王主任,您還管不管你們家老三了?他老欺負我。」
  王主任不是個思維清晰的人,他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這次又上了鄭桐的當:「是嗎?我們老三怎麼欺負你了?」
  鄭桐一臉委屈地說:「上次在院門口,他攔住我,說要找個地方和我單練,我說老三你這就不對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斗,不要武鬥。我不和你打,你我有什麼問題可以找組織上解決,打架鬥毆是不對的,老三,你爸爸好歹也是個17級的科長,湊湊乎乎的也算是個革命幹部吧?你身為幹部子弟,是不是應該給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同志起點模範帶頭作用呢?王主任,您說,我這話沒什麼錯吧?可你們家老三二話沒說就給我一個嘴巴,抽得我兩個眼睛裡冒出了很多小星星,金燦燦的,我感到天旋地轉……」
  王主任的三兒子王躍進是個弱智的孩子,偏偏鄭桐和袁軍是見著人就摟不住火,王老三沒少受他們的欺負,現在鄭桐居然倒打一耙。
  王主任有些疑惑:「我家老三?不會吧?他是個老實孩子,凈受別人欺負,他沒這個膽子欺負人呀?」
  袁軍說:「這您就不知道了,我在我爸面前也裝得老實著呢,一出了門就不是我了,您家老三也這樣。」
  王主任哼了一聲:「好吧,回去我問問他,如果屬實,我會管教他的,要是你小子騙我,我可饒不了你。」
  鄭桐道:「算了吧,您問也是白問,這年頭誰幹了壞事還認帳呀?袁軍上次在大禮堂的舞台上撒尿,讓人家管理員把老二都攥住了,這孫子還一口咬定沒尿呢。」
  袁軍不愛聽了:「去你大爺的,你丫才在舞台上撒尿呢。」
  王主任喝道:「都給我住嘴,耍什麼貧嘴?看你們一個個這二流子樣兒,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現在你們可以進去探視了,鍾躍民,你父親在五號房間,袁軍、鄭桐,你們的父親在八號房間。」
  鍾躍民、袁軍、鄭桐走進長長的走廊,他們辯認著房間的號碼。
  鍾躍民悄悄問鄭桐:「王老三真抽你來著?」
  鄭桐嘴一撇:「抽我?還反了他啦?是我給丫一嘴巴,喲,八號,我們進去了。」
  鄭桐和袁軍走進八號房,鍾躍民推開五號的房門走進去。
  鍾躍民的父親鐘山岳當年參加紅軍隊伍之前是長沙師範學校的學生,好舞文弄墨,經常在小報上發表些小塊文章和評論,他是魯迅先生的忠實崇拜者和捍衛者,若是有人在報刊上和魯迅過不去,鐘山岳馬上口誅筆伐,和對方展開論戰。有個筆名叫」綠野」的傢伙,在報刊上經常和鐘山岳叫勁,鐘山岳說魯迅的文章好,綠野就准跳出來大肆詆毀,兩人便你來我往的展開論戰,一開始雙方還象個紳士,辨論的的內容還只局限於文藝方面。後來就不行了,言詞越來越鋒利,最後發展到彼此進行人身攻擊,互相謾罵的地步。鐘山岳年輕氣盛,又多看了幾本法國小說,於是按照西方貴族傳統給綠野寫了封信,要求找個地方進行決鬥,綠野自然不甘示弱,欣然應戰。雙方各自帶了證人在郊外的一片小樹林里見了面,鐘山岳在衣袖裡揣著根鐵棍,他發現對方的兵器很陰毒,看著似乎是根文明棍,其實是根」二人奪」,一旦拉掉鞘,就變成一把鋒利的劍。鐘山岳心知肚明,在決鬥中根本不給對方拉掉劍鞘的機會,他貼身上去,以短制長,一鐵棒將對方打成嚴重腦震蕩。他自知惹下大禍,警察局饒不了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連夜逃出長沙,到湘西投了賀龍。這是1935年的事。
  鐘山岳到了遼瀋戰役時已經是東北野戰軍各縱隊中最年輕的主力師師長了,部隊馬上要打錦州的時候,他認識了東野總部的宣傳幹事姚萍,當時姚萍風華正茂,又是大學生,東野各縱隊中師團級幹部里有一半都是光棍,大家都知道總部有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光棍們有事沒事就往總部跑,和姚萍搭不上話,就是看一眼也好,那眼神都跟狼盯著羊似的。
  鐘山岳聽說後也動了心,他帶著警衛員騎馬到了總部,牽著馬四處溜達,四隻眼睛象雷達似的到處掃描,結果碰上了羅榮垣政委,羅政委說∶」小鍾,你鬼鬼祟祟的找什麼呢?」
  鐘山岳張嘴話就來∶」我來看看羅政委。」
  羅政委笑道∶」怎麼你們這些光棍見了我都是這話?我有這麼大面子嗎?你就別在我這兒耽誤時間了,該去哪兒去哪兒。」
  鐘山岳後來在井台上發現了姚萍,姚萍當時正在洗衣服,鐘山岳牽著馬走到姚萍面前∶」你就是姚萍?」
  姑娘點點頭。
  鐘山岳又說∶」我是五縱二師師長鐘山岳,你仔細看清楚了。」
  姚萍還真抬頭仔細看了看他。
  鐘山岳當時剛滿三十歲,相貌英俊,身材適中,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黃軍裝,皮帶上掛著一把名貴的象牙柄左輪手槍。
  姚萍當時有些蒙了,她言不達意地問∶」您有事嗎?」
  鐘山岳說∶」我們已經把錦州圍得象鐵桶一樣,總攻快要開始了,要是我們解放了錦州,我就回來娶你,你等著我。」他說完就竄上了戰馬,頭也不回地揚鞭而去。
  姚萍愣在那裡足有半個時辰沒緩過勁兒來。
  鐘山岳和姚萍結婚後,鐘山岳問姚萍∶」當時有這麼多人追求你,你怎麼就單單看上了我?」
  姚萍反問道∶」不是你說的叫我等你嗎?」
  姚萍命薄,她1952年生下鍾躍民後,就因子宮肌瘤切除了子宮,因此,鍾躍民註定不會有弟弟妹妹了。鍾躍民十歲那年,姚萍患肝癌去世。
  鐘山岳從此沒有再娶,這倒不是他不想再成家,而是沒有合適的,加之工作繁忙,實在是顧不上。
  鐘山岳性格複雜,他早年是個浪漫的文學青年,喜歡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喜歡新詩,有時也寫上幾首,內容無非是風花雪夜,小橋流水之類的傷感愛情,多年以後,他意外地在一張三十年代的小報上發現自已當年的小詩,差點兒酸倒了牙。大半輩子的戎馬生涯使他從一介書生變成了一個從外貌到語言都很粗獷的漢子,難怪當年姚萍對他一見傾心。
  鐘山岳和兒子鍾躍民關係不大好,這父子倆太相象了,遺傳基因的神秘作用使鍾躍民從小就不大安份,而鐘山岳象世間所有的父親一樣,早忘記了自己兒時的調皮搗蛋,對兒子的行為通常是採用觸及皮肉的教育方式,父子倆的關係曾一度很緊張。不過,自從鐘山岳被隔離審查,父子倆的關係倒好了很多,來探視父親的權利還是鍾躍民硬跟革委會的人鬧才爭取來得。
  鍾躍民走進關押父親的房間,見鐘山岳正在寫交待材料,他把一些換洗衣服和牙膏肥皂遞給父親說∶」爸,您還好吧?」
  鐘山岳哼了一聲∶」放心吧,我一時還死不了。」
  鍾躍民信口開河地說∶」爸,我都替您冤得慌,您革命了一輩子,越混越不行,最後混得讓個科長給關起來了,早知道這樣,您當初還不如投國民黨去呢,。」
  鐘山岳火了,他一拍桌子∶」躍民,你又胡說八道,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嘴上沒個把門的?再胡說你就給我滾。」
  「老爸,我滾了誰給您送衣服?您還沒過河呢怎麼就拆起橋來啦?」鍾躍民才不怕父親拍桌子。
  父親緩和了口氣:「躍民呀,你不要總是發牢騷,也不要有抵觸情緒,我這輩子經歷的事多了,十七歲參加紅軍,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上百場,能活到今天已經是賺了,象現在這種隔離審查,我在四二年延安整風的時候就經歷過,我相信黨和人民會把我的問題搞清楚的,我們應該相信黨。」
  鍾躍民玩世不恭地說∶」爸,昨天我用撲克給您算了一卦,卦上說您這輩子命犯小人,您走到哪兒,小人就跟到哪兒,躲都躲不開,您相信誰也不如信自己,信兒子,我看這樣得了,咱不跟他們玩了,反正這兒也不是監獄,想走拔腿就走,就那幾個看守也就是個擺設,我帶幾個朋友就把他們收拾了,您先到外地沒倒台的老戰友那兒躲一段時間,過了這段風頭再說。」
  鐘山岳苦笑著∶」你在說夢話吧?我能躲到哪兒去?問題不解決,連老戰友都不敢收留你,別胡說了,你是不是沒錢了?我這裡還有五塊錢,你拿去。」
  鍾躍民驚訝地問∶」哪來的錢?您每月才發十二塊生活費,比我還少三塊。」
  「我省出來的,這裡花不著錢。」
  鍾躍民忽然發現父親抽的煙變成了一種極簡陋包裝的經濟煙,這種煙是當時最便宜的,每包只有九分錢,他記得父親以前抽煙的檔次不低,不是中華就是牡丹。他的鼻子一酸,差點兒流下淚來∶」爸,這錢我不要,您留著買幾包好煙,經濟煙太毀身體了。」
  看著兒子懂事了,鐘山岳很欣慰:「兒子,長征的時候我還抽過樹葉子呢,人這一輩子總要趕上些溝溝坎坎,這沒什麼,有時一咬牙就挺過去了,四一年反掃蕩,我帶一個連被鬼子包圍,硬是打了三天三夜,一百多號人最後只剩下七八個,我們每人懷裡揣了一顆手榴彈,只等著鬼子再衝上來就拉火,當時誰也沒打算活下來,可撐到最後一刻,就來了援兵。兒子,無論什麼時候,再困難也要咬牙挺住,不為別的,就因為咱們是男人啊。」
  鍾躍民玩世不恭地哼了一聲:「爸,咬牙也得有個限度,總不能一咬牙就是幾十年……」
  天橋劇場位於北京宣武區北緯路的東口,毗鄰大名鼎鼎的天橋。這一地區的房屋破舊低矮。1949年以前,這裡是北平最熱鬧的地方,也是京城下層老百姓的娛樂場所。1949年以後,這個地區逐漸衰敗,江湖藝人們改行的改行,老的老,死的死,當年聞名遐邇的」天橋八怪」,也只剩下撂跤的寶三兒、變戲法兒的劉半仙。天橋的壽終正寢是在1966年的」紅八月」,紅衛兵的崛起使寶三兒,劉半仙等天橋遺老嚇得卷了鋪蓋卷,熱鬧了百十年的天橋終於變得冷冷清清。
  天橋的熱鬧雖然不復存在,但在這一地區居住的居民成份卻並沒有改變,這裡遠離工廠區,產業工人很少,居民多是引車賣漿者流,在鍾躍民等人的眼裡,這裡相當於敵占區,平時若是沒有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他們絕不會來這兒。北京的軍隊大院多集中於海淀區,機關大院多集中於東西城,屬宣武區和崇文區最破爛,以宣武區為例,天橋向西是南橫街,南橫街以北是菜市口、達智橋。菜市口以西的廣內、廣外大街幾乎無一例外的是平民居住區。
  在鍾躍民等人的眼裡,那些在天橋、達智橋破爛的街頭和衚衕里閑逛的青少年們,都是些流氓團伙。這些人缺乏教養,心毒手狠,以無知為榮耀。
  在平民子弟們的眼裡,幹部子弟成天牛逼哄哄的,倚仗著爹媽的勢力胡作非為,整個一群少爺胚子,打架缺乏單打獨鬥的膽量和技巧,他們最喜歡一擁而上,最好是一大幫打一個,徒手打不過就動傢伙。他們對幹部子弟一律稱為」老兵」,就是老紅衛兵的意思,因為早期的紅衛兵幾乎清一色是幹部子弟。
  如果你站在1968年北京的街頭,你可以毫不費力地分辨出這兩類出身不同的青少年。他們的區別在於舉止和氣質,還有說話的腔調,衚衕里長大的孩子都說得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喜歡帶兒音,而大院里長大的孩子則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從衣著上看,」老兵」們喜歡穿軍裝,解放軍部隊不同時期發的軍裝都屬於時髦服裝,年齡稍大些的孩子穿件洗得發白的人字紋布的黃軍裝,肩膀上還留著佩肩章用的兩個小孔,顯得既樸素又時髦,不顯山露水。年齡小些又喜歡張揚的孩子,便從箱子底翻出老爹的毛料軍裝穿上。1955年部隊授銜時,校官以上的軍官配發的衣著是很講究的,冬裝有呢子和馬褲呢面料,夏裝有柞蠶絲面料。將軍們的軍服就更講究了,同是呢子軍裝,將軍服的面料要高出校官服面料一個等級。他們還配發了水獺皮的帽子和毛嗶嘰的風衣。於是各種面料的軍裝便成了時髦貨,就連和軍禮服一起配發的小牛皮鬆緊口高腰皮靴,也成了頂尖級俏貨,俗稱」將校靴」。幹部子弟們大概是希望用這種方式表現父輩的級別。卻沒料到平民子弟也認可了這種時尚,沒有軍裝穿沒有關係,只要你有搶劫的膽量,沒有什麼東西是弄不來的。所以,要是你在1968年北京的街頭髮現一個頭戴水獺皮將軍帽的青年,你可千萬別以為他就是個中將的兒子,他父親是個鐘錶匠也說不定。
  這麼說吧,要是你在1968年的某一天,穿一身將校呢軍裝單身出門,如果你不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那麼結果是顯而易見的,不等你走出兩公里,就會被扒得只剩下褲衩背心,要是這位裡面沒穿褲衩,那就活該你倒霉,光著屁股回家吧。
  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大院里的孩子,還是衚衕里的孩子,則又分為兩大類,一種是安份守己的,一種是喜歡在街頭鬧事的,這類人被稱為」玩主」。多年以後,有個作家還以此為名寫了個中篇小說,最後又拍成電影。令人遺憾的是,影片中飾演玩主的幾位當紅明星只演出了當年玩主的玩世不恭,卻沒表現出玩主們鬥毆時的兇狠和驕橫。
  如此說來,鍾躍民一夥在1968年是當之無愧的玩主。
  天橋劇場售票處的台階上零亂地碼放著一些磚頭,磚頭一塊挨一塊排成一條蜿蜒曲折的長隊,這些磚頭代表排隊人所佔的位置。售票處附近到處是成群結夥的青年,脖子上掛著軍用挎包,雙手插在褲兜里,放肆地打量著每一個過路的人。這些青年都有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和別人對視的時候,目光中充滿著挑釁和不屑。
  鍾躍民一夥七八個人也站在路邊,天兒太冷,他們之中不斷有人在跺腳取暖,往手上哈著熱氣。
  一個中等身材,粗粗壯壯的男青年走了過來,他面相兇惡,走路端著雙肩,呈八字步,一步一晃。
  鍾躍民一見,連忙迎上去,摘掉皮手套和他客氣地握手,這就是鍾躍民的小學同學李奎勇。
  鍾躍民扭頭將袁軍、鄭桐等人介紹給李奎勇。
  袁軍傲慢地戴著皮手套和李奎勇握手,李奎勇微微皺了一下眉,他的目光和袁軍挑釁的目光相遇了。
  「你就叫李奎勇?老聽躍民提起你,我耳朵都磨起老繭嘍。」袁軍冷冷道。
  李奎勇面無表情地問∶」哦,他都說我什麼?」
  「說你從小就練摔跤打拳,那句話該怎麼說來著?噢,拳打天下好漢,腳踢五路英雄,你有這麼厲害么?」
  「沒這麼邪唬,不過嘛……象你這樣的三五個我還能對付。」
  袁軍冷笑道:「菜刀你能對付嗎?」
  李奎勇突然伸手摘下袁軍頭上的呢軍帽,用手拈拈,又扣回袁軍頭上:「你這將校呢帽子也太舊了,都快磨破了,回頭我給你換頂新的,我那兒還存著一打呢。」
  袁軍暴怒地將手伸進挎包:「我剁了你丫的……」
  李奎勇一把按住他的手:「小子,你活膩了?你敢動一下我弄死你。」
  鍾躍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奎勇、袁軍,你們倆兒要是互相看著不順眼,改日約個地方單練,誰把誰廢了那算本事,可今天你們都是沖我面子來的,當著我面兒動手就不夠意思了吧?」
  李奎勇陰沉著臉鬆開手:「好吧,今天我給躍民一個面子,小子,你記住了,你欠我兩顆門牙。」
  袁軍冷笑著不服氣:「你也記好,你欠我一條胳膊,想著點兒還。」
  遠處傳來一片自行車的轉鈴聲,一夥穿黃呢子軍大衣的青年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他們
  旁若無人地支好自行車,拎著彈簧鎖走上售票處的台階,低頭看看那些代表排隊人的磚頭,輕蔑地相視而笑。
  一個青年從挎包里抽出一把菜刀」當」地一聲扔在最前邊,大聲喊道:「都看好了啊,我這把刀排第一,誰不服就跟我這刀說話。」
  另一個青年抬腳將幾塊磚頭踢飛:「哪來這麼多破磚?」
  這顯然是明目張胆地挑釁,鍾躍民一夥呼地一下全站起來,不約而同地把手伸進挎包。李奎勇攔住鍾躍民:「躍民,用不著你出手,我來擺平這些小子。」
  他雙手插在短大衣的口袋裡慢慢走過去,叉開雙腿穩穩站在那伙人面前。
  雙方的目光對峙著。李奎勇不緊不慢地說:「你們聽好,我今天心情不錯,這是你們的福氣,你們要珍惜這個機會,快點兒把那幾塊磚照原樣碼好,再給我的哥們兒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一青年亮出菜刀,不屑地說:「誰的褲襠開了,露出這麼個東西來?你膽兒不小呀,知道我是誰嗎?」
  李奎勇笑了笑:「你是誰?」
  「計委大院小明,聽說過么?」
  「沒聽說過,莫非也是褲襠里鑽出來的?」
  幾個青年大怒,紛紛抽出兇器撲上來,嘴裡喊著:「剁了丫的!」
  李奎勇敏捷地跨上一步,閃電般貼近那個青年,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雪亮的剔肉刀,刀刃頂在他的頸動脈上,刀尖已劃破皮膚,鮮血順著刀刃流下來。
  幾個青年嚇白了臉,全身都僵住了……被樓住的青年腿都軟了,直往地上出溜,他張著嘴,一時說不出來話,半天才蹦出幾個字:「大……大哥,我服了,我……服了……」
  李奎勇放了手,輕蔑地說:「就這副熊樣兒還敢到這兒來拔份兒?都給我滾,別讓我再看見你們。」
  幾個青年灰溜溜地蒼惶逃竄。
  鍾躍民笑著向李奎勇豎起大姆指,順手向李奎勇甩過一包」牡丹」煙。
  李奎勇收起刀子,接過煙,點燃一支,陰沉沉的目光向四周掃了一圈,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都把目光轉向別處……
  夜深了,北風呼嘯著向等候在售票處旁的人群席捲而來,鍾躍民、袁軍、鄭桐等人把旁邊的建築工地上堆放的木料搜集過來點燃了一堆篝火,由於木料放得太多,火苗竟竄起三米多高,險些燒著了上面的電線,建築工地的值班人是個老頭,老人戰戰兢兢地剛要制止,被袁軍一瞪眼就把話給嚇回去了。
  這是個無法無天的年月,身為守夜人,他只能起個稻草人的作用,單個的流氓尚且對付不了,更何況今夜,老人有個感覺,好象今夜全城的流氓團伙都來了,這可招惹不起。
  一夥穿軍大衣的部隊子弟湊過來和鍾躍民打招乎∶」躍民,借光啦,凍得受不了,讓我們也烤烤火。」
  鍾躍民笑著說∶」你們可真會享現成的,總得交點兒稅呀,可不能白烤火。」
  一個戴羊剪絨皮帽的青年問道∶」躍民,餓了吧?你們踏踏實實坐著別動,我們哥幾個去找點吃的來。」
  袁軍說∶好呀,再弄瓶酒來。
  「哥幾個瞧好吧。」
  街對面有個很簡陋的小飯館,飯館此時已經上了板,一個守夜老人正坐在火爐旁翻動烤在爐子上的饅頭。
  他聽見外面傳來敲門聲,老人謹慎地把門打開一條縫,還沒來得及問話,外面的人已一擁而進,老人被撞倒。
  一夥穿軍大衣的青年衝進來四處散開,非常熟練地在屋子裡亂翻。一笸籮剩包子、饅頭被這些傢伙端走,幾箱」二鍋頭」酒也被搬出飯館……
  老人驚慌地說:「你們要幹什麼?快給我放下……」他話音沒落,一隻盛米飯的柳條笸籮已扣在老人的頭上,米飯紛紛揚揚撒了一地。
  工地上到處燃著篝火,青年們圍著火堆在烤包子,喝酒。
  誰也鬧不清剛才參加搶劫的是哪一夥,因為他們的年齡,裝束和神態都差不多。看得出來,他們雖然分別屬於若干個團伙,但彼此之間肯定都認識。
  鍾躍民、袁軍喝著酒,不停地向周圍打招乎的熟人點頭示意。
  李奎勇手裡拿著一瓶酒,不時地對著瓶子來上一口,他陰沉的目光不停地向四周打量,目光中充滿了輕蔑和挑釁。
  鄭桐湊近鍾躍民:「躍民,你看見沒有?海淀的、東西城的、朝陽的,都來了,明天早上有熱鬧看了,你說明天李援朝他們來不來?」
  「他當然得來,這種露臉的事他能不來么?」
  「那李援朝今天怎麼不來排隊?」
  袁軍插言道:「憑李援朝的名聲,他能來排一夜隊?不信你看著,明早開始賣票了,他才會到,而且絕不排隊。」
  鍾躍民點點頭:「沒錯,他就是第一個買票,也沒人敢說什麼。」
  李奎勇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他憑什麼?」
  「就憑他是李援朝。」
  「扯淡,我倒想見識一下,他難道三頭六臂?」
  「要是一對一交手,三個李援朝也不是你的對手,但你不可能有這種機會,他手下亡命徒很多,輪不上他親自動手,你已經被收拾了。」
  「那好,明天他要是來了,你給我指一下就行,我要會會他。」
  鍾躍民拍拍他的肩膀說:「奎勇,今天是我請你來的,算你幫我一個忙,以後你要是有什
  么事需要我幫忙,你說一聲就行,我隨時還你這個人情,可這次你不能給我找麻煩,你要是想和李援朝叫板,以後自己找機會,和我無關。」
  李奎勇點點頭:「好吧,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次我聽你的。躍民,說實話,以前我最煩你們這幫大院里的孩子,惟獨你鍾躍民還算條漢子,咱倆只做了一個學期同學吧?可咱們成了朋友,我本以為你鍾躍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可我今天才發現,你怎麼也有怕的人?」
  鍾躍民搖搖頭:「這你可錯了,我不是怕誰,和你說你也不懂,你不是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人。」
  李奎勇冷笑不語。
  西北風在呼嘯著,一堆堆篝火旁,青年們緊裹著大衣,伸出雙手在烤火。不知是誰先哼起了歌,隨即很多人加入,成了亂鬨哄的大合唱: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廠已發出閃光,
  列車飛快地賓士,
  車窗的燈火輝煌
  ……
  鍾躍民吃飽了肚子,便覺得有幾分無聊,他伸了個懶腰說:「我要去附近走走,誰去?」
  袁軍馬上響應:「我去。」
  鄭桐本不想去,可他怕鍾躍民不在的時候有人尋釁,靠他自已是應付不了的,於是也表示要去。
  李奎勇說∶」你們去吧,我在這兒守著。」
  鍾躍民、袁軍、鄭桐三人沿著空蕩蕩的前門大街漫無目的地閑逛著。
  袁軍兇狠地說:「躍民,我先和你打個招乎,我看李奎勇那小子不順眼,今天看你的面子我先放過他,早晚我要插了他。」這也是玩主特有的語言,刀子被稱為」插子」,」插了他」相當於」捅了他」。
  鍾躍民無所謂地回答:「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別和我說,不過,你要是和李奎勇單練,恐怕不是他對手,這小子手黑著呢。」
  袁軍不屑地哼了一聲:「走著瞧吧……」
  三個人走到大柵欄商業區,袁軍、鄭桐走路跌跌撞撞,已困得睜不開眼睛。鍾躍民卻目光炯炯,毫無倦意。
  袁軍迷迷糊糊地說:「躍民,哥們兒不行啦,我得找個地方眯一會兒。」
  鄭桐也不滿地嘟噥著:「我也快扛不住了,躍民,你丫怎麼跟上了發條似的,一點兒不消停?」
  鍾躍民笑著說:「你們倆真沒用,一宿都熬不下來?不行,不能睡,走走就不困了。」
  袁軍和鄭桐跌跌撞撞地走上一家商店的台階,緊裹著大衣蜷縮在門洞里,看樣子再也不打算動了。
  鍾躍民大聲問道:你們倆是真不打算走了?
  袁軍都口齒不清了:不走……堅決不走了,你殺了我也不走了……
  鄭桐迷迷糊糊附和著:誰走誰是孫子……
  鍾躍民四處張望一下,發現了這家商店的玻璃櫥窗,他臉上露出了壞笑。
  鍾躍民威脅著說:好啊,這可你們說的?誰走誰是孫子。
  他突然掄起手中的彈簧鎖向玻璃櫥窗砸去,一聲巨響,櫥窗玻璃被砸得粉碎,鍾躍民扭頭就跑。
  被驚醒的袁軍和鄭桐獃獃地愣了片刻,突然明白過來,他們閃電般竄出門洞,向鍾躍民追去……
  空蕩蕩的大街上傳來袁軍氣急敗壞的喊聲:鍾躍民,你丫有大爺沒有?我操你大爺……
  清晨終於來了,等候了一夜的人們自動排起一條長隊,很多人都在看錶。
  八點整,售票處的窗口打開了,一個售票員伸頭向外看了一下,發現窗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她驚訝地張大了嘴,把頭縮了回去。人群開始躁動起來,每一個排隊的人都緊緊貼著前一個人,生怕有人插進隊伍。
  這時遠處響起了自行車的轉鈴聲,許許多多的鈴聲竟匯成一股宏大的聲浪。街道盡頭出現密密麻麻的自行車流,身穿各色棉大衣、呢子大衣的青年一群接一群,匯成一股強大的黃色人潮向天橋劇場的方向湧來。
  鍾躍民他們幾個人立刻興奮起來:「嗬,夠壯觀的,四九城玩主全來了,這回有熱鬧看啦。」
  「打吧,打死幾個才好呢。」
  「好戲該開場了,這可比看芭蕾舞來勁。」
  那些剛剛來到的青年似乎沒有排隊的概念,他們支好自行車,便一窩蜂擁向售票口,隊伍一下子亂了。排了一夜隊的人們對這些驕橫的後來者並不買賬,他們一個貼一個,頑強地保持著完整隊伍,企圖把這些後來者擠出去。人們推推搡搡,擁來擠去,隊伍就象一條不斷扭動的巨龍,喧囂聲,咒罵聲交織在一起,匯成巨大的聲浪,人群中最終釀成衝突,兩伙青年進行了一場血腥的鬥毆,人群頓時大亂,混戰中不時能看見一兩隻高舉著彈簧鎖的手在人群中隱現,隨即傳來肉體被擊中的悶響。
  鍾躍民站在旁邊抽著煙冷冷地觀望著,他突然在人群中發現了大名鼎鼎的李援朝。
  李援朝捏住自行車的車閘,他一條腿支住身子,另一條腿蹺在自行車的橫樑上,似乎只是從這裡路過,根本沒打算下車。他身邊簇擁著十幾個橫眉立目的青年,很有點兒眾星捧月的意思。李援朝的個子很高,身材魁梧,一張堪稱英俊的國字臉,他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藍制服,在一片黃綠色的軍裝中顯得很特立獨行,他在」老兵」中是個領袖級的人物,李援朝這三個字就是招牌,犯不上象那些毛頭小子那樣穿身將校呢到處招搖。
  李援朝和鍾躍民是一個學校的,他比鍾躍民高兩個年級,1966年成立紅衛兵組織時,鍾躍民剛讀完初一,李援朝已經讀完了初三。本來以李援朝的身份犯不上搭理低年級的鐘躍民,而鍾躍民也沒想巴結他,在紅衛兵海淀糾察隊共事時,兩人只是點頭之交。他倆真正熟悉起來,是在衝擊公安部大院時。
  1966年底,老紅衛兵們聚集在北展劇場,起著哄地成立了」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
  「,李援朝在會上當仁不讓地被推舉為領導人之一。
  多年以後,鍾躍民和一些當事人談起這件往事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可笑,因為」聯動」的成立完全是起鬨架秧子,既沒有嚴密的組織系統,也沒有統一的行動綱領,只不過是幹部子弟們對當時的中央文革小組有氣,因為中央文革小組已經把鬥爭的矛頭對準了黨內老幹部,也就是他們的爹媽,這就直接觸犯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向來是革別人命的,怎麼這次革命革到自己家來了?大家在會上吵也吵了,罵也罵了,散了會後也沒什麼人把這件事當回事,可圈外人不了解情況,把」聯動」這個組織傳得沸沸揚揚,很有傳奇色彩。甚至有傳言說,」聯動」組織內部等級制度森嚴,連袖章都是按照爹媽的級別配發的,分別為呢、緞,綢、布等面料。
  鍾躍民說,我算明白了,很多著名的史詩都是這麼問世的,最早出現在一個多喝了二兩酒的傢伙嘴裡,有人聽了就向別人轉述,轉述中又按照自已的想像進行了藝術加工,傳來傳去,代代相傳,於是就成了史詩。
  鍾躍民記得,」聯動」成立大會後,大家聽說公安部抓了他們的幾個哥們兒,於是大家一起鬨,說去公安部要人,當時誰也沒覺得公安部有什麼了不起,甚至覺得公安部要是敢不放人,就砸了它,造反有理嘛。笫一次去沖公安部時李援朝糾集了一兩百人,開始大家還象模象樣地和公安部負責接待的幹部交涉,後來就有點兒煩了,跟這個小幹部扯什麼淡?乾脆衝進去把人搶出來不就得了,於是弟兄們開始往大門裡沖,這樣就和守衛的軍人們發生了衝突,當時軍人們得到的命令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他們只是手挽手組成人牆,以阻止這些毛孩子的胡鬧。少年們沖了幾次,就好象浪潮撞在礁石上,無濟於事。平時挺有主意的李援朝此時也沒了轍,這時鐘躍民肚子里的壞水開始往外冒了,他帶著一群初中一年級的少年伸手嗝吱戰士們的癢處,軍人們沒有受抗癢訓練,他們被嗝吱得笑了起來,人牆頓時出現缺口,鍾躍民並沒有馬上帶人衝進缺口,而是組織少年們把戰士們一個一個拉出人牆,使軍人們組成的人牆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李援朝帶人順利地衝進公安部。
  當然,事後想起來,當年的」聯動」們向公安部發起了六次衝擊,未必是場有計劃有組織的行動,其中少年們起鬨架秧子的成分起了很大作用,鍾躍民就直言不諱地承認,當年自已參加衝擊公安部的行動完全是閑出來的,他沒什麼政治訴求,只是不安份的天性使然。
  這次膽大包天的行動的直接後果,是」聯動」被中央文革小組定性為反革命組織,遭到北京造反派組織數萬人的圍攻,」聯動」組織迅速土崩瓦解。
  而李援朝卻通過這次事件注意到鍾躍民的應變能力和組織能力,他從此不再小看鐘躍民,認定這傢伙是個人物,兩人的關係由此密切起來。
  李援朝笑吟吟地向四處張望,人群中不斷有人向他諂媚地打招呼,他微笑著點頭示意。
  他看到了鍾躍民,兩人對視了片刻。鍾躍民笑笑,豎起兩根手指碰碰帽檐,瀟洒地向外一甩,行了個美式軍禮。
  李援朝笑著還了禮。
  鍾躍民對李奎勇說:「奎勇,那人就是李援朝,你覺得怎麼樣?」
  李奎勇注視著李援朝,嘴裡不以為然地說:「我看不過如此,怎麼?他是你們這些老兵的頭兒?也是什麼『聯動『的吧?」
  「我們這群人沒有頭兒,不過,敢惹李援朝的人確實不多,當年『聯動『六衝公安部,他是主要組織者之一。」
  這時,與鍾躍民打過架的張海洋一夥也出現在天橋劇場門前。鍾躍民一見便興奮起來,他把軍用挎包往脖子上一掛,帶著袁軍等人擠出人群,迎著張海洋走過去,他滿面笑容地問道∶」哥們兒,還認識嗎?」
  張海洋等人正要走上台階,見到鍾躍民他們圍上來,立刻做出了反應,他冷笑道:「扒了皮也認識你,你想怎麼樣?」
  鍾躍民手裡亮出了菜刀:「別廢話,你出手吧。」
  張海洋向後面伸出手,一個同伴遞過一把七寸長的三棱刮刀,他接刀在手,慢慢向鍾躍民走去,一場血腥的鬥毆馬上就要發生了。
  此時,站在不遠處一直注視著事態進展的李援朝突然揚起手喊道:「鍾躍民、張海洋,都住手。」他分開人群走進圈內,正在劍拔弩張的雙方都停住了。
  張海洋和李援朝也是熟人,他抬頭寒喧道:「噢,是援朝啊,你好,好久不見了。」
  鍾躍民冷冷地說:「援朝,這事你別管,我要剁了這小子。」
  「躍民、海洋,你們都給我點兒面子好不好?其實大家都不是外人,躍民,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張海洋,住二號院,八一學校的。海洋,他是鍾躍民,育英學校的,都是自己人,大水沖了龍王廟嘛,咱們可別讓外人看笑話。」李援朝真誠地為雙方調解著。
  「你是育英學校的?羅建國你認識嗎?」張海洋問。
  「當然認識,那是我哥們兒。你們八一學校的楊曉京你認識嗎?」鍾躍民也緩和了口氣。
  「他和我是同班同學,關係一直不錯。」
  鍾躍民把菜刀裝進挎包∶」鬧了半天都是哥們兒,咱們還打什麼?算了吧。」
  張海洋收起刮刀,朝手下人喊:「都把傢伙收起來,這是誤會。」
  李援朝拍了拍兩人的肩膀:「這就對了,你們哥倆兒握握手,今後就是朋友了,有什麼事還得互相關照呢。」
  這就是打群架的特點,往往人一多,架就打不起來了,因為人群里總有相互認識的人,兩邊一撮合,雙方當事者也就有了台階兒,誰也沒有丟份兒,既然保全了面子,索性就握手言和,這一來二去興許就成了熟人,成了哥們兒。鍾躍民和張海洋握手成了朋友,他們自已也沒想到,這一握手就是一輩子的朋友。
  李援朝雖屬號令群雄的人物,但今天的情況有些特殊,因為全城的玩主都來了,哪個不是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里稱王稱霸慣了的主兒?李援朝份兒再大也不可能做到一手遮天,他剛剛平息了鍾躍民和張海洋之間的矛盾,又有兩伙人在售票窗口前打起來了,一時磚頭亂飛,喊聲四起。幾個佩戴北京衛戍區值勤袖章的解放軍戰士撥開人群衝上前去制止鬥毆,鬥毆的雙方又和戰士們扭打起來。
  一個戰士抓住一個正在打人的青年,想把他揪出人群。一塊磚頭飛來,擊中戰士的額頭,那個戰士呻吟一聲,雙手捂住了傷口,鮮血順著指縫流出來。
  天橋派出所的所長帶領幾個警察聞訊趕到,但肇事者早就沒了蹤影。
  這是一九六八年年底發生的真實故事,當年的警察還沒有配備對講通訊裝備,除了回派出所打電話要求增援,別無它法。據說,一個小時以後,增援的一個連軍人才趕到這裡,天橋劇場門前除了一地碎磚外,連個人影都不見了。
  李援朝已經從手下人那裡得到了票,他便和熟人打招呼告別,然後轉身準備離去。可等他轉過身來,卻突然僵住不動了,因為一把雪亮的匕首正頂在他的腹部,他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李援朝長這麼大還沒人敢對他如此放肆,此人莫非活得不耐煩了?他發現一張面目猙獰的臉正緊緊盯著他,左面頰上一條深深的刀疤在微微顫動,無聲地表明其主人的心毒手狠。
  李援朝畢竟是見過風浪的,他面不改色地盯著那張臉,沒有絲毫的驚慌。他的夥伴們卻大驚失色,紛紛亮出了手中的刀子向前逼進。
  刀疤臉低吼一聲:「誰敢動一下我就豁開他的肚子。」他身後的四條漢子同時跨上一步,亮出了手中的斧子。
  李援朝的手下人全部被刀疤臉一夥的兇狠氣勢鎮住,他們的動作都僵住了。
  鍾躍民剛剛買完票離開售票窗口,見此情景也愣住了。他慢慢把手伸進挎包,卻被李奎勇按住,」躍民,千萬別動,你不是他們的對手。」
  「你認識他們?那人是誰?」
  「小混蛋,新街口一帶有名的亡命徒,敢殺人的主兒。」
  鍾躍民一驚:「是他?我聽說過這個人。」
  「小混蛋」冷笑著:「你就是李援朝吧?久聞大名了,我這幾個兄弟也想看看芭蕾舞,以前從沒看過,聽說跳舞的娘們兒都不穿衣服,是嗎?」
  李援朝不動聲色地說:「你就是那個『小混蛋『吧?早聽說你要會會我,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廢話少說,你想幹什麼?」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李援朝,刀都頂肚子了,說話還這麼橫,我嘛,沒別的事兒,要不是找票,我到這兒幹嗎?把你的票給我留下。」
  「我要是不給呢?」
  「那我就把你肚子豁開,把腸子一根一根抻出來晾晾。」
  鍾躍民推開李奎勇走出人群,亮出菜刀喊:「小混蛋,你放開李援朝,有種咱們一對一單練。」
  小混蛋詫異地說:「咦,哪兒蹦出個小兔崽子來,還挺有種,小子,你聽說過我嗎?」
  「去你媽的,我管你是誰。」
  小混蛋沉下臉:「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活膩啦。敢罵我?」
  張海洋也持刀走出人群:「『小混蛋『,你要敢動李援朝一下,今天就把你砍成肉泥。」
  李援朝沖他們擺擺手:「躍民、海洋,你們的人情我領了,這件事由我自己了斷,『小混蛋『,今天算我栽了。票給你,你可以走了。」
  李援朝的手下人將幾張票遞給了」小混蛋」,」小混蛋」卻並沒有收刀的意思,他揚揚下巴,示意李援朝為他開路。
  李奎勇走出人群,對」小混蛋」笑道:「哥們兒,你份兒也拔得差不多了,該收場了。」
  「小混蛋」見是李奎勇,他用手指了指鍾躍民和張海洋說:「奎勇,你也來啦?看見沒有,不是我不想走,是這兩個小子不讓我走。」
  李奎勇對鍾躍民說:「躍民,給我個面子,今天的事到此為止,以後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好不好?」
  鍾躍民點點頭:「好,看你的面子,我今天放他一碼,記住,你我的人情相抵了,從此咱們誰也不欠情了。」
  鍾躍民和張海洋收起刀,人群閃開一條路,小混蛋、李奎勇等人扭頭要走。
  李援朝和顏悅色地輕聲說道:「等一下,小混蛋,要是有一天你落在我的手裡,你猜會是什麼樣子,你想過嗎?」
  「小混蛋」笑了笑:「我這人命賤,所以老想和富貴人換命,換了命我也不吃虧,你沒聽人說么?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那好,你可以走了。」
  「下回見!」
  「小混蛋」和李奎勇幾個人揚長而去。
  李援朝手下的人氣白了臉,紛紛鼓噪起來∶」援朝,不能讓他們走,……」
  李援朝擺擺手制止住他們,他望著小混蛋的背影,久久沒有說話,英俊的臉上漸漸布滿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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