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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所屬書籍: 血色浪漫

  鍾躍民和張海洋自從笫一次看見寧偉起,就認定這個傢伙是個不同凡響的兵。沒有人比寧偉更適合當兵了,當時他用酒瓶襲擊那個侮辱他的老兵,出手之快,氣勢之兇狠,給鍾躍民和張海洋留下極深刻的印象,特別是他的心理素質,絕對是超一流的,在出手前毫無徵兆,神態安詳地喝著酒,渾身都處於鬆弛狀態,突然動如閃電的一擊,使之風雲變色,簡直是天生的殺手。要知道當時他只是個沒有受過任何專業訓練的新兵,鍾躍民和張海洋認為,具有這種素質的士兵,如果給予嚴格訓練,掌握了各種軍事技能,將來一旦上了戰場,絕對是個令人膽寒的勇士。
  寧偉的外形毫不起眼,中等身材,身子瘦瘦的顯得有些單薄。他的話不多,嘴也有些拙,開班務會的時候很少發言,他的學歷是高中畢業,但那幾年正是亂糟糟的時候,高中教育形同虛設,寧偉的實際文化程度連初中都不到。但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傢伙,在剛開始進行訓練的時候,竟讓全連的幹部大吃一驚。他笫一次參加五公里越野訓練,竟跑得很輕鬆,除了背著自己的裝備還接過了同班新兵的兩枝衝鋒槍背在背上,五公里全程跑完後,別的新兵都累得癱倒在地上,寧偉卻臉不紅氣不喘,誰也鬧不清他的體能潛力倒底有多深。
  連里的笫一號大力士是一個叫張大柱的山東籍戰士,他身高185米,體重83公斤,肌肉發達,伸出手掌象個蒲扇。助民勞動時扛大米,老兵們互相叫板,要比一比全連誰的力氣最大,張大柱力壓群雄,二百斤的麻包竟扛起了四包,整整八百斤。就是這個張大柱有一天和寧偉掰腕子,兩人竟足足對峙了五分鐘不分勝負。當時鐘躍民觀看了這場比賽,他心裡暗暗吃驚,這個貌不驚人的寧偉竟如此臂力過人,以前他還真看走了眼。
  寧偉天生是個當兵的料,他對各項軍事技術有著異乎尋常的痴迷,訓練的時候根本不用班長督促,他甚至主動給自己加碼,偵察分隊的訓練科目中有一項徒手碎磚的訓練,寧偉初練時急於求成,一掌下去磚沒碎手倒骨折了,一時成了全連的笑柄,寧偉傷愈以後,不聲不響地偷偷練習,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練成的,三個月以後考核時,寧偉一拳竟擊碎了整整八塊磚,全連的幹部戰士這才發現,寧偉絕對是個不可輕視的傢伙。
  最近寧偉纏上了鍾躍民和張海洋,他要求這兩位排長在訓練方面給他開小灶。
  寧偉站在靶場的射擊線上,兩腿微微叉開,腰上系著快槍套。
  張海洋在做示範動作,他以極快的手法拔出手槍,左手順勢向後一抹,打開手槍機頭上的保險,槍聲幾乎同時爆響起來,二十五米外的兩個瓶子被打得粉碎……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宛如西部片里的牛仔。
  寧偉學著張海洋的手法在反覆練習拔槍動作……
  張海洋說∶」拔槍的速度一定要快,而且絕對不能有無效動作,你握槍的右手向前伸,左手掠過手槍的準星和缺口,將機頭從保險檔位輕輕撥向後部的待擊發檔位,手法要輕,落點要準確,不然就要影響射擊精度,當你的左手撥開保險時,右手食指應該果斷擊發,記住,左手撥開保險後,應該遠離槍身後部,不然在手槍復進機的作用下,后座力將套管後撞會傷了你的手,這僅僅是『五四『式手槍的射擊手法,因為它的保險設計在機頭上,使用別的型號手槍手法和這不同。」
  寧偉喃喃自語道∶」速度笫一,除了速度,還是速度……」
  「對,與敵突然遭遇,短兵相接,你不能有絲毫的猶豫,拔出槍的同時,子彈就要出膛,要一槍斃命,子彈要打進敵人的眉心,然後迅速捕捉笫二個目標,間隔不能超過一秒鐘,直到彈匣里的八發子彈全部打光,你的出槍速度越快,越能立於不敗之地。」
  張海洋做出各種示範動作,他雙手插在褲兜里,似乎在悠閑地散步,然後突然拔槍,轉身射擊……槍聲不間歇地響著,靶位上擺放的一排瓶子一個個被擊碎……
  鍾躍民禁不住寧偉的糾纏,也只好認下這個徒弟,在散打訓練開始之前,鍾躍民和寧偉在訓練場上有一番對話。
  鍾躍民問道∶」寧偉,你的各項軍事技術已經是全優了,為什麼對徒手格鬥和射擊有這樣濃厚的興趣,我得先鬧清楚你在想什麼。」
  寧偉說∶」鍾排長,我喜歡這兩項技術,尤其是格鬥,我小時候和別人打架時就發現,我和別人不一樣,別的孩子一見了血就嚇壞了,可我一見了血就興奮,上中學時,我們那一帶有個有名的玩主,有一天他站在我們學校門口,我正好放學從學校里出來,他硬說我和他『犯照『,伸手給了我兩個嘴巴,我們倆就廝打起來,後來他掏出了刀子,我連想都沒想,一把就攥住了他的刀刃,我的血一下子就冒了出來,象泉水一樣,他一見血就軟了,居然鬆了手,可我見了血倒是膽壯了,搶過刀子就給了他一下,從此這個玩主再也沒敢在這一帶露面。」
  鍾躍民眯起眼睛凝視著寧偉∶」看來你小子是個危險人物,性格中有種嗜血的東西,暴力傾向很重,說實話,我還真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認你這個徒弟。」
  寧偉央求道∶」鍾排長,我又不是天生的強盜,哪次打架不是別人先招我?我從來不主動攻擊別人,再說,咱們是個特殊的兵種,你總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兵都是熊包吧?」
  鍾躍民想了想∶」這倒也是,軍人上了戰場就是職業殺手,理論上是這樣,不過寧偉呀,我發現你小子身上的殺氣太重,出手太黑,這很危險。」
  「是!鍾排長,我記住你的話。」
  「寧偉,我當然希望自己手下的兵個個是高手,將來上了戰場都是超一流的殺手,可你得明白,戰場是個特殊環境,一出手就要制敵於死命,那是個以命相搏的地方,而在戰場以外的環境,你要明白,自衛和殺人是兩個概念,當你自衛時,你可以使用擒拿技術制服對方,要是你一出手就扭斷對方的頸椎,那你也該活到頭了。」
  「是!」
  「還有,你的文化基礎太差,要抽時間多看看書,一個人最怕的就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就算你的功夫再強,也是個末流角色,咱們早晚都要離開軍隊,靠打打殺殺是養不活自己的,你要學些謀生的本事。」
  「是!我記住了。」
  鍾躍民和寧偉身戴護具在對練散打,寧偉被一拳打倒,他滿臉是血跡,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起不來了。
  鍾躍民兇惡地踢了他一腳,喝令他爬起來。
  寧偉掙扎著站起來,擺出格鬥的架勢,鍾躍民轉身一個側踢,踹中寧偉的胸口,寧偉被踹出三米多遠,仰面摔倒……寧偉抹了把鼻血,咬牙爬起來撲上去。
  鍾躍民兇狠的眼睛盯著寧偉,他左挪右閃,頻頻出拳∶寧偉,你不是見了血就興奮嗎?我就讓你見見血,有多大能耐你就使出來,把我打倒你才算出師……
  寧偉兇狠地撲上去,鼻子又中了一記重拳,他的視野漸漸模糊……
  周曉白終於被推薦去笫四軍醫大上學,她臨行的那天,袁軍執意要去送她。
  在部隊駐地附近的一個小火車站上,簡陋的站台上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人,周曉白背著背包,一副要遠行的樣子,袁軍替她提著旅行包。
  袁軍叮囑道:「曉白,到了軍醫大別忘了給我寫信。」
  周曉白神色憂鬱地說:「我會給你寫信的,你要保重自己,畢竟是受過重傷的人,比不得從前了。」
  袁軍戀戀不捨道:「曉白,咱們認識有好幾年了吧?這其中發生了多少事,想起來象做夢一樣。」
  「你又想起羅芸了吧?你們還通信嗎?」
  「她來過幾封信,我沒有回信。」
  周曉白說:「你是不是有種失落感?」
  「沒有,我和她相處時間很短,還沒找到感覺就結束了,我好象一開始就喪失了主動權,無論是合是散,主動權都在羅芸手裡,不過我還是應該感謝她。」
  「為什麼?」
  「她無意中把你推到我身邊,你知道嗎?我早就喜歡你,那時礙於你和鍾躍民的關係,我根本不能流露出來,現在我想咱們之間不該再有障礙了。」
  「袁軍,你要我說真話嗎?」
  「當然。」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信任的朋友,可是要叫我愛你,恐怕還得再等等,我不想瞞你,鍾躍民即使把我傷成這樣,我心裡還是有他,忘不了他,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會等他來可憐我,我有我的自尊,不屬於我的東西,我不要。」
  袁軍說:「這我理解,我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願意做的事就別勉強。」
  周曉白嘆了一口氣:「這次休假回北京,我本想找鍾躍民單獨談談,可一見了他,我又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又很忙,我實在是找不到機會和他談,袁軍,再給我些時間,行嗎?」
  「沒問題,我可以等。」
  汽笛響起,一列客車進站了。
  周曉白伸出了手:「袁軍,再見吧,我會想你的。」
  袁軍握住她的手:「再見,多保重。」
  列車開動了,周曉白從車窗里探出身子向袁軍招手告別。
  袁軍站在月台上,望著遠去的列車若有所思……
  熟悉袁軍的人都說,自從那年他排除啞炮負傷後,他整個象換了一個人,彷彿突然就成熟起來。從連長季長河、指導員吳運國到班長段鐵柱都覺得袁軍不太正常,他們甚至懷疑袁軍這次負傷留下了後遺症,怎麼一個成天發牢騷,老實個三五天就要惹事的袁軍突然變成了好兵,他的表現簡直可以報到政治部樹典型了,這是真的假的?別是這小子在憋什麼壞吧?他們密切觀察了袁軍很長時間,沒發現什麼異常,才放了心。
  其實袁軍還是袁軍,沒有太大的變化,他不過是戀愛了,他愛上了周曉白。他認為和羅芸那段暫短的相處不過是瞎起鬨,反正他當時就沒有太多的感覺,羅芸上學以後他也沒有想念過她,羅芸給他來過幾封信,袁軍連看都沒看就撕了,袁軍不想再和她來往了,從這個女人的行為來看,和她連做個普通朋友都不可能,袁軍交朋友的原則是要講義氣,這個羅芸顯然還不知道義氣為何物。
  至於周曉白,袁軍的感覺就不一樣了,他在整個養傷期間都是周曉白在照顧他,袁軍心裡早就生出了很多想法,但礙於鍾躍民的關係,他只好保持沉默。其實在鍾躍民和周曉白剛開始交往時,他就料到他們遲早會分手,他和鍾躍民從小一起長大,太了解他了,這是個始亂終棄的傢伙,至於結婚成家他大概連想都沒想過,要是哪天有人強迫他娶個老婆回家過小日子,那你還不如殺了他。袁軍對鍾躍民的生活方式持寬容態度,站在男人的立場上,他不覺得鍾躍民有什麼值得指責的地方,所以當他得知鍾躍民和周曉白分手的消息時,袁軍頗感欣慰。他慶興的是鍾躍民這傢伙終於轉移了興趣,他大概又想起玩新的遊戲了,這就對了,你鍾躍民願意遊戲人生,那是你的事,但你別占著位子瞎起鬨,讓別人也惦記不成,不管從哪方面看,周曉白都是個不錯的姑娘,你鍾躍民若是不想要就早說話,袁軍認為自己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他願意娶周曉白為妻,安安穩穩地過小日子。
  袁軍認為,一個人真正進入戀愛狀態時,就應該是個成熟的人了,如果你再三天兩頭惹事,那麼你愛的那個人就會缺少安全感,哪個女人不喜歡有安全感的男人呢?
  應該說是女人使袁軍成熟起來的。他從班長干起,又提幹當了排長,兩年以後他又成了副連長,當年的指導員吳運國成了坦克團的副政委,連長季長河調到了軍司令部主管作訓工作,當年的班長段鐵柱是現任的連長,仍和袁軍搭擋。袁軍對於自己這一輩子不再有別的想法了,除了在軍隊,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點兒什麼。
  袁軍身穿工作服,正和幾個戰士一起在坦克庫里檢修坦克履帶。
  一個戰士匆匆跑來:「副連長,有人找你。」
  袁軍用棉絲擦著沾滿油污的手問:「什麼人找我?」
  戰士說:「一個女的,在你宿舍等著呢。」
  「女的?」袁軍怎麼也想不起來會有哪個女的來找他。
  戰士們一塊兒起鬨道:「副連長的女朋友來了吧?」
  「副連長,你該請客了。」
  袁軍笑道:「去去,起什麼哄?我女朋友多了,一天來一個,我天天請客?都給我閉嘴。」
  戰士們鬨笑起來。
  袁軍推門走進宿舍大聲問:「誰找我?」他突然愣了。
  羅芸站在屋子裡,正向他微笑,幾年沒見,羅芸的身材比以前豐滿了些,她穿著一身新換髮的女式裙服,波浪般的長髮從無檐軍帽下披散到肩上,她微笑著說∶」袁軍,沒想到是我吧?」
  袁軍愣了片刻說:「是沒想到,你怎麼來了?」
  「畢業了,當然得回來了。」
  「你找我有事嗎?」
  「袁軍,你這是什麼話?你沒忘了咱們的關係吧?」
  袁軍冷淡地說:「對不起,我還真忘了咱們是什麼關係了,你能提醒一下嗎?」
  羅芸走過來撫摸著袁軍的臉輕聲說:「你別這樣,我知道你生我氣了,可你知道嗎?當時我確有難處,何況我也托周曉白把我的意思轉告了你,我相信你會理解的,你看,我現在已經畢業了,這不是又來找你了嗎?真的,袁軍,我沒有變心。」
  袁軍沉默不語。
  「我給你寫過信,可你從來不回信,袁軍,你不該這樣對待我,我並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袁軍看著羅芸輕輕搖搖頭:「羅芸,咱們恐怕不太合適,我不是心胸狹隘的人,不會為這點小事計較,我只是覺得你太工於心計,我不是你的對手,和一個女人打交道時,總要防著一手,這感覺太糟糕了。」
  羅芸驚訝地說:「你竟這樣看我?我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了嗎?」
  「以前的事何必再提,儘管都是些小事,但給了我一個感覺,一到關鍵時刻,你的友誼是靠不住的。」
  羅芸被激怒了:「這些看法大概是周曉白灌輸給你的吧?袁軍,我來找你,並不是想向你祈求什麼,我羅芸也不是找不著男朋友,非要在你這棵樹上弔死,你別自我感覺太好了。」
  袁軍擺出一副無賴的嘴臉:「別這麼激動,要是為我可不值得,我是什麼人你該知道,當年在什剎海冰場要是沒碰見你們,我和鍾躍民也得去拍別的小妞兒,關鍵是過程,至於拍上誰並不重要,反正上當的小妞兒有的是。」
  羅芸冷笑:「袁軍,你還是當年那副流氓相。」
  「那你該慶幸才是,和我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沒讓我佔了什麼便宜,老實說,我一直有這個企圖,不過是沒找著機會罷了,今天你自己送上門來,這倒是個機會。」
  袁軍向羅芸步步逼進。
  羅芸驚慌地站起來:「你要幹什麼?我要喊人了。」
  袁軍笑笑:「全連人都知道我女朋友來了,這兒又是我的宿舍,我怕什麼?頂多是笑話我急了點兒……」
  羅芸猛地推開門,跳出門外:「袁軍,你耍什麼流氓?我要找你們政委告你。」
  袁軍做出要追趕的姿態:「咱們先把事兒辦了,你愛到哪兒告到哪兒告……」
  羅芸嚇得跑起來。
  袁軍大聲喊:「通訊員,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連部通訊員匆匆跑來:「副連長,有事嗎?」
  袁軍笑著擺擺手:「沒事兒,你回去吧。」
  連長段鐵柱推門進來:「袁副連長,我剛才看見你女朋友跑得挺急,就象後面有鬼追她似的,你小子八成是和人家動手動腳了吧?」
  袁軍大笑∶」何止動手動腳?我邀請她陪我睡一會兒,她就嚇跑了。」
  段鐵柱說:「什麼?陪你睡?這象話么?你給我說清楚,你小子是不是已經得手啦?你他媽領證了沒有?就敢這麼色膽包天的干……」
  此時在陝北石川村的知青點,知青們都喜氣洋洋地聚在院子里,大家都圍著剛從縣裡回來的曹剛,他們早就聽到傳說,國家要在知青中大規模招工,知青們都很興奮,這些年來知青們幾乎沒有任何收入,每年無論怎樣苦幹,到年終時還要倒欠村裡的口糧錢,日子過得苦不堪言。所以一聽到國家要招工的消息,知青們興奮得簡直難於言表。
  曹剛大聲喊道:「哥幾個,好消息,我剛從縣裡回來,據可靠情報,這次招工的範圍是下鄉三年以上的知青,也就是說,咱們知青點的人應該是百分之百有戲。」
  蔣碧雲問:「都有些什麼單位?」
  曹剛說:「最好的單位是從內地遷到三線的軍工企業,都是全民所有制企業,咱們的首選目標當然是國營企業,還有的就是縣屬企業和商業系統,對了,鄭桐呢?」
  蔣碧雲說:「他在窯洞里看書呢。」
  「快把他叫出來,這小子怎麼對招工無動於衷?」
  蔣碧雲喊:「鄭桐,快出來,有好消息。」
  鄭桐拿著一本書懶洋洋地走出窯洞,無所謂地說:「不就是招工嗎?我早聽說了。」
  曹剛奇怪地問:「哥們兒,你好象沒什麼興趣?」
  「是興趣不大,反正是幹活兒,在哪兒干不一樣?」
  「太不一樣了,在村裡干一年,弄不好還要欠隊里的口糧,一個壯勞力的工值合不到五分錢,要是成了國營企業職工,每月三四十元工資,那可富得流油兒啦。」
  鄭桐無動於衷地說:「我無所謂,在村裡當知青也沒見餓死我,到工廠去掙幾十元工資也富不到哪兒去,我隨便,分到哪兒也無所謂。」
  郭潔說:「鄭桐,你丫是看書看傻了吧?這可當不了飯吃,招工是咱們知青一輩子的大事,要是耽誤了,你得後悔一輩子。」
  鄭桐邊翻書過回答:「我不和你們爭,有好單位你們儘管去,我掃大街都成。」
  曹剛說:「蔣碧雲,鄭桐最近是怎麼啦,象傻了一樣?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了?你好象一點兒也不著急?」
  鄭桐抬起頭來:「你丫才有病呢,我只不過懶得當俗人罷了。」
  蔣碧雲笑道:「別看你們平時睡在一個土炕上,其實你們誰也不了解他。」
  曹剛說:「我看你也未必了解他,你知道他成天在想什麼?」
  「我當然了解他,要不然我能看上他么?鄭桐,還有個好消息,也許你比較感興趣,縣教育局在招聘中小學教師,插隊三年以上的知青都可以報名,不過要經過統一考試和面試才能錄取。」
  鄭桐的眼睛裡突然放出光來:「真的?這倒是個好消息。」
  蔣碧雲得意地對知青們:「你們看,這是有病的人么?還是我了解他,他是個有自己想法的人,和你們這些俗人不一樣。」
  郭潔不以為然地說:「我操,我們是俗人,他是什麼?是聖人?」
  蔣碧雲大聲說:「離聖人恐怕還有段距離,不過,他肯定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黃昏時,鄭桐和蔣碧雲並肩坐在石川村後的山樑上,這是當年鍾躍民和秦嶺見面的地方,鍾躍民走後,這裡成了鄭桐和蔣碧雲幽會的地方。
  暮靄中的黃土高原顯得凝重,蒼涼,如血的殘陽斜照在縱橫起伏的山峁上,放眼望去,天地渾然一體。不遠處的山坡上,放羊的杜老漢扯著嗓子唱起信天游《山丹丹花開紅艷艷》:
  山丹丹那個開花喲,
  紅艷艷。
  咱們那個哥哥回家走,
  哥哥回家走。
  ……
  鄭桐和蔣碧雲每次幽會話都不太多,兩人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默默無言地坐著。這些年鄭桐在瘋狂地讀書,在外人看來,鄭桐已經成了名符其實的書獃子,這類書獃子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對身邊發生的事不聞不問,似乎進入一種痴呆狀態,很容易被人當成精神不正常。有一次過年,知青們包餃子,鄭桐卻坐在院子里看書,曹剛等人想捉弄一下這個書獃子,就把餃子全部吃掉,根本沒給他留。鄭桐看書一直看到天黑,忽然覺得餓了,於是走進伙房找飯吃,曹剛說∶」你不是剛吃完餃子嗎?」鄭桐一愣,馬上說∶」哦,對不起,我忘了。」說完就上了炕睡覺去了。這件事在知青點成了經典笑話。當時蔣碧雲去公社辦事不在知青點,回來後聽說了此事,她和曹剛大鬧了一場。
  蔣碧雲感覺到,這些年鄭桐的書沒有白看,他在思索著什麼,他的思想正在發生著一種深刻的,近乎涅式的蛻變,他的腦海中時時閃現著思想的火花,對於人生和命運產生了一種深邃的感悟。面對鄭桐的這種變化,蔣碧雲既欣慰又惶恐,她不知道這對於鄭桐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鄭桐終於打破了沉默:「碧雲,我想去縣教育局試試,你同意嗎?」
  蔣碧雲溫柔地替他整理著衣領說:「我和你一起去,我想我當個小學教師還是可以勝任的。」
  鄭桐說:「我想教中學,語文、歷史、地理,教這些課我都沒問題。」
  「你自學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我真為你高興。」
  鄭桐的眼睛望著遠方,沉思道:「知識……真是個好東西,它能使人清醒,使人大徹大悟,就象在漫漫長夜中的火把,給你光明,給你溫暖,當你進入一種境界以後,世俗的東西就不太重要了,你無暇去考慮物質生活的富足與貧困,你獲取知識,是為了進行一種思考,一種自我完善。」
  「那麼你在思考什麼?完善什麼?總之,你想做個什麼樣的人?你的終極目標是什麼?」
  「當年陳寅恪在悼念王國維先生的悼文中提到,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真是一種極高的境界,令人高山仰止啊。」
  「鄭桐,難怪他們說你怪,連我都快不認識你了,你思考的問題中,有什麼具體的東西。」
  鄭桐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道∶」以史為鑒,歷史是一面鏡子,現實中的一切都能在歷史中找到參照,我在想,人類大概是最不長記性的一種動物。那天的傍晚,我就坐在這裡看書,我看的是《笫三帝國的興亡》,我看著看著突然猛地抬起頭來,發現太陽正在下山,西邊的山峁上灑滿了落日的餘暉,天地都是金燦燦的,象是在燃燒,面對如此輝煌的落照,我竟然感到周身寒徹,就象掉進了冰水中,歷史的畫面何其相似,我想起了六六年的紅八月,那個記憶中的八月,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一種鮮紅的色調,這不是紅旗、紅袖章、紅語錄本,而是受難者的鮮血……那個嬌陽似火的八月,映入眼帘的,到處是鮮血呵,為什麼會這樣?這發生的一切都有些什麼理由呢?難道我們這個民族天生就以殺戮為樂事?在這短短的一個月時間,整個民族的理性都到哪裡去了,一個人瘋狂了可以原諒,但一個民族瘋狂了,失去理性了,這個民族就是不可原諒的……」
  蔣碧雲震驚地摟住鄭桐:「天那,你想得太出圈兒了,不要再想了,你的胡思亂想太危險,你該不是想故意表達一種深奧吧?」
  鄭桐彷彿沉浸在一種意境中,他目光迷離地凝視著遠方,嘴裡在喃喃自語:
  ……我是肉體的詩人也是靈魂的詩人,
  我佔有天堂的愉快也佔有地獄的苦痛,
  前者我把它嫁接在自己身上使它增殖,
  後者我把它翻譯成一種新的語言……
  蔣碧雲聽出來了,這是惠特曼的詩,鄭桐曾說過,他最煩的就是徐志摩、戴望舒這類的詩人,他們的詩句甜膩膩,哼哼嘰嘰的,很容易使男人陽痿。他喜歡惠特曼的《草葉集》,那才是飽含著理性的詩,是男子漢的詩。
  鄭桐似乎是在夢囈:
  ……啊,我的靈魂,
  我們在破曉的寧靜的清涼中找到了我們自己的歸宿。
  我的聲音追蹤著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我的舌頭一卷就接納了大千世界……
  鄭桐凝視著暮色沉沉的黃土高原,寶藍色的蒼穹上,一勾殘月已經升起,信天游的歌聲飄零處,衰草凄迷……
  蔣碧雲迷茫地望著遠方起伏的山巒,耳邊傳來鄭桐低沉的聲音:
  ……我把自己交給穢土,
  讓它在我心愛的草叢中成長,
  如果你又需要我,
  請在你的靴子底下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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