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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香魂渺一世相思盡

所屬書籍: 美人逆鱗

一切都彷彿一場夢。

在夢裡,我又回到了過去。在南詔的後宮,繁花似錦,歌舞昇平,閑時煮茶,聽茶水在銀釜中咕嘟作響,時光就這樣淡去。

還有一名男子,坐在明黃鎏金的寶座之上,帶著一縷似有還無的淡笑。

身邊,是瓊妃與我共舞。皎潔月光如水銀流瀉,鋪了滿地,映出飛旋的舞姿。

她現在已經不是瓊妃了,我該叫她,思言。

我吃力地笑了笑:「思言?」

聲音暗啞,尾音沉得幾乎聽不到。

而面前的女子站起來,驚喜地喊:「她醒了,你們快來,溪雲她醒了!」

我昏迷了?

打量著面前陌生的房間,我記起昏過去前那個殘酷的畫面,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向小腹摸去。

孩子,我和江朝曦的孩子……

是熟悉的觸感,我的孩子仍然安然無恙。

我放心下來,眼眶微微濕潤。花廬撲了過來,沒有說話眼淚已經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娘娘,你嚇壞奴婢了」

「花廬,這裡是哪裡?」

「漠城,洵王的駐紮地。」是思言的聲音。

沒了金簪玉飾,思言依舊是昔日那副絕美容顏。她在我床邊坐下來,端過一碗湯藥,吹了吹上面裊裊的熱氣,嘆了口氣。

「洛統領把你帶回來時,你滿身是血……若不是半路上經過診治,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是了,我想起來了。

是哥哥和一行人去救母親。

那麼……

「我娘呢?」我問。

思言和花廬對視一眼,沒有說話。我突然緊張起來,追問:「我娘呢?」

「溪雲,節哀順變。」

我喘氣急促,咳嗽了幾聲,花廬忙幫我拍背。我推開她,問道:「為什麼?哥哥不是派去了那麼多兵士嗎,怎麼還救不下一個老人?」

花廬默默無言,將一塊帕子塞進我手裡。我伏在她肩頭,痛哭出聲:「你說……為什麼連一個老人都救不出來?」

思言突然激動起來,打斷了我的聲音:「別哭了!難道……你要洛統領心裡更難過嗎?」

只這一句,讓我停止了抽泣。

「漠城現在危在旦夕,洛統領幾乎都愁白了頭髮,你若再悲傷,他心裡可怎麼過去這道坎呢?」

人死不能復生,我若再責怪哥哥,只能徒添傷感。

我擦乾眼淚,接過思言手中的湯藥,道:「好,我等哥哥回來。」

思言點點頭,瞥了我一眼:「這也是為了你腹中的骨肉好。」

花廬服侍我吃了幾塊糕點,又進了一些熱茶,休息了一會,我才覺得腦中神智漸漸清明了。

我問道:「思言,這段日子,你過得好嗎?」

她愣了一愣,莞爾一笑,伸開手掌讓我看上面的薄繭:「溪雲,我過得好!雖然今天擔心明天的命,但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這裡比後宮裡舒服多了。我還要多謝那天,你幫了我。」

我勉力一笑,沒有答話,將目光投往屋外。

屋外,一張破舊的軍旗在風中無力地飄搖。

大約兩個時辰,天已經黑透,一個隨從進來稟告:「江統帥和洛統領回來了!」

說話間,哥哥一甩帘子走進來,見我臉色淡然,神色一松。我心頭突跳,目光投向哥哥身後的那個人——

江楚賢。

他身穿戎裝,器宇軒昂,多了一分英氣,淡了一份儒雅。但清亮的眼神,彰顯出他超俗的風采,仿若還是記憶中那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思言迎了上去,道:「溪雲醒了兩個多時辰了,現在服了葯,也吃了些東西,好多了。」

哥哥點了點頭,大步邁過來,看著我卻不說話。我想起湯青和母親慘死,凄然一笑。

他道:「溪雲,你打算下一步怎麼辦?」

他的意思應該是送我回南詔後宮。我低了頭,思量了一番,道:「我想留在漠城養傷……直到孩子生下來。」

回宮的路途很是遙遠,若是途中再發生什麼意外,我可真的是躲不過了。

眾人皆是一愣。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如此回答。哥哥沉吟,道:「也好,漠城暫時沒有危險。」

接下來,哥哥將我的膳食、起居布置了一番,便和江楚賢出去了。直到此時,我才注意到,江楚賢自始至終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他目光遊離,很輕很薄,有時候落在我面上一瞬間,便又移了開去。

入夜,思言端了油燈過來,對我和花廬道:「聽聞有些大病初癒的人需要加餐,我就和你們住一間吧,夜裡也好給你遞水遞食。」

我有些過意不去,道:「真是勞煩你了。」

思言看了我一眼:「哪裡學的客氣話?你幫我逃出來的恩情,我還沒還呢!」

我心頭一暖,任由她鋪了床睡下。

夜裡還是悶熱,我因是孕期,不能用冷水,也不能吹風,更是難以入寐。思言翻了個身子,輕聲問:「有心事?」

我苦笑:「嗯。思言,你說——皇上會來攻打漠城嗎?」

「顯而易見,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難道不能以和平方式來解決嗎?」

思言頓了頓,道:「和平?溪雲,你太不了解皇上了。你以為……大月國皇子真的是赫連明瑟殺掉的?」

我心頭一跳。

我一直以為,明瑟是藉助了襄吳死士的力量才殺了大月國皇子。可是,如果她和江朝曦有交易,那麼……江朝曦也可能是兇手。

「朝中關係錯綜複雜,這不過是皇上想出兵大月國的一步棋罷了。」

是嗎?

許許多多條人命,只不過是一顆顆帝國夢想的鋪路石子?

我心裡嘆了一聲。

江朝曦,你一心想要統御天下,那麼心裡還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此後數月,不斷有戰報送來。

南詔軍聯合襄吳梁王攻打大月,氣吞如虎,首戰告捷……

大月節節戰敗……

一條條的戰報,就凝聚著無數人的鮮血。

很多時候,我步履蹣跚地走出屋子,看江楚賢發號施令,舉手投足間自有乾坤。可是時局越來越緊張,哥哥的神色也和季節一樣,變得越來越冷了。

江楚賢一直在訓練軍隊,鞏固邊防,但四周諸國的態度開始隱晦起來。南詔現在風頭正盛,哪裡有人會資助他而得罪南詔呢?

南詔收復大月,重整旗鼓之日,就是漠城臨難之時。江朝曦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威脅他江山穩固的隱患。

冬天來了,天空凝聚著濃厚的雲,狠狠地壓在人們的心上。在一個寒風呼嘯的早晨,我誕下了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我給她起名叫漠兮。

花廬很喜歡抱她,常常一抱就是老半天。我笑著打趣她道:「你也不怕寵壞漠兮,將來她纏上你,幾步路都要你抱。」

花廬笑呵呵地說:「娘娘,我就喜歡抱,你就讓我疼一會吧。」

我笑著向襁褓中的孩子看去,粉嘟嘟的嘴巴,烏黑的大眼睛,的確可愛。

不知道江朝曦看到這個孩子,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頓時,我心情變得無比複雜。

花廬哄著漠兮,笑容一點點斂去,喃喃道:「娘娘,你要在這裡呆上多久呢?我們去和公子商量一下,讓他護送我們回南詔好不好?」

我勉力笑了一下:「此事以後再議。」

回去……

那他們該怎麼辦呢……

我想起哥哥,滿腹憂愁。

驀然,帘子被人掀開,思言卷著霜寒氣息走進屋中。她原本很喜歡漠兮,往日一來就逗弄她,如今卻容色沉重,看也不看漠兮一眼,便重重地往床沿上一坐。

我問:「發生什麼事了?」

思言嘆道:「今天得來消息,大月國戰敗,南詔大獲全勝。」

在江楚賢四面楚歌的時候,這的確不是個好消息。我垂眸不語,她繼續道:「溪雲,南詔軍的鐵騎,遲早會來踏平漠城。」

花廬面有驚異,欲言又止。思言再不多說,起身離去。

我心裡發苦。

我知道思言的意思。我原本留下來,就是為了讓漠城多一層保障。可是……利用漠兮,真的會讓江朝曦放過漠城嗎?

我從花廬手裡抱起漠兮,哄了兩聲,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冬夜,四周靜寂,只餘風搖枝椏,偶有隱約的腳步聲和人聲。驀然,有簫聲破空而來,在這青空之下低回婉轉,如訴如泣。

我躺在床上,細細品了那簫聲,只覺得宛如一曲離歌,帶了無盡悲涼的唏噓。便再也睡不著,躡手躡腳地披了披風,走出屋外。

城牆之上,一人獨立,執一蕭管靜靜地吹。再往上看,蒼穹之上疏星暗淡,恍若隔世。

驀然,簫聲停了。

「外面風冷,還是回去吧。」他道。

這是自從我來到漠城之後,江楚賢第一次和我單獨面對。我裹緊了披風,上前走了幾步,道:「睡不著,來品簫。」

江楚賢回過神看我,瞳色烏深,笑容淺淡。他道:「可品出什麼來了?」

我苦笑道:「品出來了——西風蕭瑟,日暮西山,何處是歸途。」

他仰頭大笑,道:「何處是歸途……漠城已經窮途末路了。」

我一凜,道:「何出此言?」

江朝曦道:「襄吳的國君薨了,梁王繼位。」

風片呼啦地吹過來,我打了個冷戰。江楚賢走過來,解下披風為我披上:「你身子弱,多披一件擋寒吧。」

的確溫暖了許多。

我嘆了一口氣:「多謝。」

「不用謝我,反正這樣的日子……也不會多了。」

微弱的燈光打過來,在他的側臉投下了一片陰影。我抬頭望著,這個男人容貌沒變,但從內心深處,他已經實實在在地,徹底絕望了。

「皇兄這一次又成了最大的贏家。」他淡笑著說,「大月國戰敗,但是南詔援兵仍然沒有撤離國界,襄吳國內人人惶惶不可終日。梁王在此時登基,羽翼未豐,而且還要倚靠皇兄的力量清除寧王和陳王的餘黨,於是……」

那句話很艱難,他沒有說。

我靜靜地等著他說出來。

我真的想知道,江朝曦到底有多大的野心。

江楚賢深呼吸一口氣,才道:「於是梁王就對皇兄俯首稱臣,自願為附屬國……溪雲,可笑嗎?梁王現在真的是梁王了。」

我撐不下去了。

更痛苦更殘酷的事情,我都咬牙挺了過來。可是此時,我真的是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我蹲在地上,止不住眼淚。風吹過來,臉頰一陣刺骨的疼痛,彷彿要凍裂開來,流出鮮紅的血液。

江楚賢將我扶起來,抹去我的眼淚。「不要哭。」

我嗚咽著搖頭:「家國亡了……亡了!」

在這場博弈中,我輸了,輸得徹頭徹尾。

本以為江朝曦會顧念往日的承諾,不會將襄吳亡國,但他為了江山帝業,還是將襄吳一舉奪下。

我輸在動了情,他贏在沒有心。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漸漸平靜下來。江楚賢靜靜地看著我,嘆息道:「回去吧。」

我揉了揉發僵的臉,抬眸望他。良久,我才下定決心,道:「你可以將我和漠兮作為和江朝曦談判的條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畢竟是親生骨血,他總是要有一點讓步的。」

江楚賢彷彿沒有聽到這句話,重複道:「回去吧,外面冷。」

我想再說什麼,他已經一揮手,示意我噤聲。

「溪雲,我不想利用你做什麼!而且挾人妻女之事,委實不太光明磊落。我恨皇兄,但我不會不擇手段,我要實實在在地和他拼上一場。」

他說完了這番話,便不再看我,緩步走下台階,邊走邊大聲吟道:「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若不生在帝王家,獨與思言伴一生,該有多好啊!」

我默然立在冷風裡,心頭千瘡百孔。

回去後,我看著漠兮熟睡的紅潤小臉,不由得自言自語道:「漠兮,此生你若是沒有生在帝王家,該有多好。」

一夜無眠。

江朝曦沒有放過漠城,當二十萬大軍兵臨城下時,正是嚴冬臘月。大雪飄飛,堵死了所有逃亡的路線,而南詔軍一圍就是半個月。

漠城中糧草告急,每餐食物供應日日減少。我常常餓得頭腦發昏,但還要省下口糧給漠兮吃。

可即便如此,漠兮還是餓得直哭。她還是個剛滿月不久的孩子,即使是饃饃泡軟了,她仍然是咽不下去。眼看著她消瘦了不少,我下定決心,對花廬道:「去備些紙筆來。」

花廬餓得有些虛脫,驚問:「娘娘要紙筆做什麼?」

「給皇上寫信。」我淡淡地道。

這一次攻打漠城,他是御駕親征。我知道,江朝曦如今就在漠城之外的軍營里。

花廬眼睛閃過一絲光彩。「娘娘,太好了……皇上看在小公主的份上,一定會網開一面……」

天寒地凍,墨被生生凍住,我費了好一陣工夫才化開了墨。然而真正提起了筆,我卻不知寫什麼好。

所謂情怯,大抵如此。

很久,我才提筆寫完這封信。在信中,我求他放漠城所有兵士和百姓一馬。在信的末尾,我顫著手指寫上這麼一句話——與君久別,臣妾甚念,盼與君相見之日。

字字句句,都藏著他的影子。只恨信箋太短,無法說盡相思意。

儘管我剋制著自己的情緒,一滴淚還是落在紙張一角,洇濕一片。

寫完後,我將手腕上的紅絲線解下,剪了漠兮一縷胎毛,連同那封信一起塞了進去。

看到往日紅線盟約,看到幼兒淺黃細弱的毛髮,他再心冷如鐵,也該被撼動一絲一毫吧?

我踉踉蹌蹌地將信揣在懷裡,走到江楚賢的營帳里。這時,我聽到裡面有激烈的爭吵聲。

「江楚賢,現在軍糧都不夠用,為什麼還要接濟那些百姓?」是哥哥的聲音。

「洛統領,我們已經走到盡頭了,沒有援兵,沒有接濟,你覺得事到如今,我們還能撐多久?」

哥哥沉默了。

江楚賢道:「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洛統領,你投降吧,皇兄不會殺你的。」

哥哥沉聲道:「不會殺我,比殺了我還難受!襄吳亡國,我在這個時候投降南詔……哈,我洛鶴軒不是一個沒有風骨的人!」

「可是糧草即將消耗殆盡!」

原來事態,已經嚴重到這個程度了嗎?

我掀簾進去,舉起信,大聲道:「都不必爭論了,我給皇上寫了一封信,只要將這封信送到,一切問題都會解決!」

帳內一陣靜寂。

進去之後,我才發現除了哥哥和江楚賢,思言也在。只是,她縮在角落裡不言不語,直愣愣地看著我。

哥哥淡淡地說:「把信給我吧。」我鬆了一口氣,將信遞給他。沒想到他拿到信之後,便往燭火上送。

我驚叫一聲,撲過去奪信。由於餓得沒有力氣,我撲倒在地上,好半天沒有起來。

一隻手伸了過來,幫我把信奪了過來,遞給我。

我抬頭看著江楚賢,扶了他的手吃力地站起身。哥哥冷冷地覷我:「溪雲,你莫要再多說一個字。江朝曦那個惡鬼不可能放過我們,我們也不可能投降!」

語畢,他甩簾出去了。

江楚賢有些歉意,問道:「你沒事吧?是我無能,讓你受苦了。」

我搖搖頭,沉默地將信按在胸口上,走出營帳。

鉛雲低垂,冷風呼嘯。

我的目光掠過馬欄,發現裡面剩下的都是骨瘦如柴的劣馬了。幾個面黃肌瘦的士兵,正在爭奪一碗湯水。

我連一匹能馱動我的馬匹都尋不到,連走出城門的力氣都沒有。如果不能將這封信送到,漠城裡真的要易子而食了。

一雙手從背後伸來,在我的肩膀上輕輕一拍。

我木然回過頭,看到南宮思言站在身後,身子單薄得如秋風中的樹葉。

她說:「我幫你送信。」

我苦笑:「馬匹都沒有像樣的,你怎麼送?」

思言沒有說話,取過我手裡的信,示意我跟在她身後。我隨她走上城樓,只聽她將兩指放在手裡吹響,半晌,空中便呼啦啦落了一隻灰色的鴿子。

「這隻能活到現在不容易,其他的都被射殺了吃了。」思言勉強笑了一下。

飛鴿傳信,是最後的希冀了。

我看著她將緊緊地將信綁在鴿子的腿上,喂鴿子吃了一點稻穀,然後鬆開手,鴿子便飛往遠方。

極目之處,黑壓壓的一片,是江朝曦的軍營。

之後便是揪心的等待。

可是,一天一天過去了,我也更加絕望。

是信鴿沒有送到信?

還是江朝曦根本就置之不理?

我無從得知。

思言突然闖入屋中。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將一支筆塞進去,語無倫次地說:「寫,你快寫!再給皇上寫一封信啊!他愛你,我知道的!他逼我侍寢,睡去的時候,夢裡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他一定會心軟的……求你了,溪雲……」

她一臉哭相,可是沒有眼淚,也許真的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

「信鴿回來了,你知道嗎?溪雲……所以你快寫,快寫啊!」

我打了一個激靈,問:「信鴿,回來了?在哪裡?」

思言一指窗外,說:「剛才跟著我進來了……咦,在哪裡?」

她有些癲狂地四處尋找,嘴裡喃喃自語「剛才明明還在」。我有些害怕了,上前抱住她哭喊:「別找了,思言!」

她沒有理我,一把掙開我,嘴裡不停地喊:「一定是被什麼人給煮掉了,怎麼辦,怎麼辦!那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啊!」

我往後跌去,花廬一把扶住我。兩個人都跌坐在地上。

思言已經瘋了。

正在這時,江楚賢從屋外衝進來,一把抱住思言。他喃喃道:「思言,沒事了,沒事了……」

思言這才恢復了正常,她眼中的濃翳漸漸散去,開始變得清明。最後,她嚎啕大哭:「楚賢,為什麼……為什麼天下之大,卻無立錐之地?為什麼我們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還是不能在一起?」

「思言……」江楚賢拂開她額前凌亂的頭髮,溫聲道,「別怕,最後一刻,也有我陪著你。我們生同衾,死同穴。」

我沒有聽到思言回答了什麼。

因為,我用盡全身力氣抱起漠兮,衝出屋子。整個漠城已經亂了,很多人在街上哭號奔逃。他們大喊:「南詔軍攻城了!」

江朝曦就在這個時候,攻城了。

兵荒馬亂中,我一眼看到了哥哥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喊:「哥哥,帶我一起出城——」

他回過頭來。我抱著漠兮,噗通一聲跪在他的戰馬前:「我和你一起出城迎敵!我不信,不信江朝曦會如此狠心!」

哥哥翻身下馬,四周軍士肅立子在一旁。他屈膝半跪,看著我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深邃。

漠兮原本是哭著的,看著哥哥,突然安靜下來。哥哥向她微微一笑,她便格格地笑了起來。

真是稚子不知愁滋味啊。

哥哥一邊拍著漠兮,一邊對我道:「這是我的外甥女,可是我卻從未好好地看過她!今日能和她相視一笑,我洛鶴軒死也瞑目了!」

我嘴唇顫抖,道:「你不要說死字!你看,漠兮多可愛,她長大一定是冰為骨,霜為華的好女兒!你要看著她長大,教她練劍……」

哥哥看著我的目光充滿疼惜,口裡卻說:「陳參將,派幾個人,將洛溪雲和漠兮一起鎖到高樓頂層!」

「不——」我撕心裂肺地喊,拚命掙扎。哥哥喃喃道:「思言,江朝曦不會殺你,你要活下去!」

語畢,他轉過頭,再也沒有看我。最後,我還是被拖往高樓。

最後被鎖進高樓的,並不是我一個人。士兵們將思言和花廬推了進來,然後將房門關注,鋃鐺上鎖。

半空里回蕩著號角聲。漠兮在這樣的嘈雜里,嚇得尖聲哭叫。

思言絕望地喃喃自語:「江楚賢,你騙我,你不是說過——生同衾,死同穴嗎?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下我一人?」

高樓頂端的這個小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小小的透氣窗。

我吃力地搬來凳子,站在凳子上,從透氣窗往外看去——

城門大開,兩軍對壘。為首的是江楚賢,一身雪白戰袍。在他的身側,是一身黑色戰袍的哥哥。

他們衝進敵軍營內,勇猛無比。

可是,最終是寡不敵眾。

我從凳子上滑落下來,無力地靠在牆角。漠兮被花廬抱在懷裡,漸漸止住了啼哭。思言反而安靜了下來,她嘴角噙了一抹淡笑,對我道:「洛溪雲,今天——只有你不會死。」

我伸出手指,看陽光下的塵埃在指間飛舞,喃喃道:「我的心已經死了。」

手腕上,再也沒有那根熟悉的紅絲線。

煙火夫妻,終究還是一句戲言呵……

思言卻說:「溪雲,你必須活下去,你要幫我求江朝曦——求他讓我和江楚賢葬在一起。」

我心頭苦澀,道:「我答應你。」

她微笑,輕聲道:「謝謝你。」

話音剛落,她的神情忽然變得很是怪異。接著,她軟軟地倒了下去。從她的嘴角,湧出了一股鮮血。

花廬發著抖,縮在牆角里,不敢多看一眼。我愣了一愣,一步步地走過去。她是服毒自殺。

我將思言的眼睛蒙上,之後便安靜地在角落裡坐著。外面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一片靜寂。

花廬發著抖,問:「娘娘,皇上會來尋找我們嗎?」

我點頭:「當然會。哥哥既然把我們鎖在這裡,就一定會告訴他——我們在這裡。」

她鬆了一口氣,看了看懷裡的漠兮,輕聲對我道:「娘娘,小公主睡了,我好累,也想睡……」

我頷首,道:「睡吧。」

她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抬起頭,從透氣窗中看到,滕然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一切,都該結束了吧?

有人一步步走上樓梯,步履沉重。走到房門前,他用鑰匙打開門鎖,嘩啦一聲,推開了門。

江朝曦。

是他。如今能出現在這高樓之上的,只能是他。

他的目光有些冷漠,有些疏離。他看到思言的屍體時,神色一怔。

我開了口:「瓊妃死了,皇上還能認得出她嗎?」

昔日冰肌玉骨的美人,在月光下跳漢宮秋月的佳人,如今瘦骨嶙峋,頭髮枯槁成篷草。他定定地看著,問:「臉色鐵青,七竅流血,是服毒?」

我道:「是……她臨死前,希望能夠和江楚賢葬在一起。皇上就答應了吧?」

江朝曦神色有些凝重,隱隱透著種悲哀。

「朕會答應思言的要求……」他盯著我:「不過,這種時候了,你還有心情管別人。」

由於昏暗,加上花廬抱著漠兮靠在牆角里,江朝曦一時沒有察覺。驀然,睡得舒服的漠兮打了個哈欠,他才盯住了花廬懷裡的襁褓。

遠遠地,能夠看到花廬懷裡的漠兮時,他眼中明顯生出了熱度。

「我們的孩子?」他問。

我答:「是的,女娃娃,我給她起名叫漠兮。」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澀:「漠兮……我不喜歡。」

我點頭道:「你當然不會喜歡,因為這個孩子會永遠提醒你——在漠城你殺了很多人。」

江朝曦有些發怔,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會恨我。為了這一天,所有人都恨毒了我。母妃,楚賢,還有你。」

我走到花廬身邊,她還是沉沉地睡著,鼻翼微微顫動。這幾天她的精神高度緊張,一旦鬆懈便會睡得死死的。

我最後細細看了一眼漠兮,目光掠過她粉嫩的臉頰,小巧的鼻子,心生一道暖流。良久,我才站起身,對江朝曦道:「他們兩人睡得沉,我們出去說話吧。」

樓下城中,已是一片修羅地獄。士兵們拖曳著一具具屍體,堆放在乾燥的柴火上焚燒。

我默然走過,強忍著不去看那些死去的人們。無辜的還是有孽的,都已經不重要了。

江朝曦道:「沒想到赫連明瑟會派人殺你。更沒想到的是,這大半年,你竟然不和朕聯絡。」

聽到明瑟的名字,我頓了腳步,問:「明瑟現在如何了?」

他道:「她畢竟於我有功,我沒有殺她,只是廢去了她的封號,將她打入冷宮。如果她真的害了你們母女,朕回宮後就會賜她一杯毒酒。」

冷宮……昔日的皇后也在那裡。

我有些無言,道:「是啊,明瑟於你有功,在吞掉襄吳這件事上,明瑟大義滅親,幫了皇上不少忙。」

江朝曦緊緊地盯著我,道:「溪雲,朕一早就對你說過——朕會善待襄吳黎民!朕會迎來一個盛世,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痴痴地說:「可是……我沒有家了,也沒有親人了!」

「漠兮是你的親人,還有朕,也是你的親人!」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我的親人……連齊太妃的遺願,你都可以違背。連親生的兄弟,你也可以手刃。你……不配做我的親人!」

他目光瞬間黯淡。

我嘆了一口氣,問:「皇上,你有沒有收到我的信?」

他低聲道:「收到了。」

這三個字,字字扎進我的心上。

我想起那些飢餓的眼睛,想起瘋掉的思言,想起餓得嚎哭的漠兮,想起哥哥,想起江楚賢……

他竟然告訴我,他知道這一切,可他坐視不理!

我恨聲道:「江朝曦!你的心,到底該有多冷,有多硬?」

他猛然欺身過來,低頭吻我。在這個綿長的吻里,有冰涼的液體掉落在我的臉頰上,順著脖頸滑入衣中。

許久,他才鬆開我,斬釘截鐵地說:「溪雲,朕不可以放過江楚賢,不可能放過……」

「為了你的江山,對嗎?」我凄然一笑,猛然推開他。

時光一幕幕從眼前飛閃而過,我想起了八歲那年。

那年他只有十四、五歲,已經俊美得讓人窒息。他貴氣逼人,一步步地向我走來,對我說,我想買的,是你的命。

我喃喃道:「江朝曦,你可還記得我們初遇之時?」

江朝曦沒有說話,眸光深沉。

我笑道:「江朝曦,我現在答應你了,我要把我的命賣給你!」

我從袖中掏出一枚丸藥,迅速服下。他恍然大悟,一步上前,伸手鉗住我的喉嚨,大聲喊:「溪雲,吐出來!」

我拼儘力氣將丸藥咽了下去。

那是一枚鶴頂紅。

在思言自盡的時候,她的袖中跌落了一個小瓷瓶。我不動聲色地將瓷瓶收了起來。後來,趁花廬睡去的時候,我打開瓷瓶,發現裡面裝的是鶴頂紅。鮮紅的一顆,像是一枚硃砂痣。

江朝曦,那根紅絲線,我再也無法戴上了。

你曾說過,朕有一顆心押給你,你賭不賭?我賭了,卻輸得一塌糊塗……

山河寸寸皆是血。在你的身邊,太過沉重……

煙火夫妻,真的只是一句戲言呢……

八歲那年開始,孽緣種下,從此我逃不開這宿命。可是江朝曦,我終究還有辦法讓你付出代價的,對不對?

「為什麼?」耳邊是江朝曦的嘶吼。他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臉頰上。

意識漸漸地從我體內抽離,眼前火紅色的天空慢慢扭曲……

最後,我用儘力氣重複著一句話。

江朝曦,我將命賣給你。

你只需要付出的,是……

「一生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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