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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憶流年高樓一夕傾

所屬書籍: 美人逆鱗

九年前,我只有八歲。

經年之後,我仍舊不願記起那天的早晨。

那個帶著薄薄寒涼的早晨。

醒來時,屋內空無一人,乳娘並沒有同往日那樣來給我梳洗。我跳下床,忽然聽到門外嘈雜無比,夾雜著刀槍特有的冰冷的聲音。

門哐地一聲開了,哥哥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將一件男裝往我身上一套,束了我的頭髮:「雲兒,換上男裝,快走!」

逃走,已經來不及。

堵在門口,指向我和哥哥的長槍,密密地集成一簇一簇,像爹爹給我逮的小刺蝟身上的刺,也像後院里那些會在雨後勃發的竹筍。那些竹筍呵,母親常常帶我一起去采了來,細細地切成細絲,籠在一起拌成爽口清涼的小菜,端給爹爹做下酒菜。

母親在哪裡,爹爹在哪裡?

我怕得鑽進哥哥的懷裡,大聲哭了起來。

「雲兒別哭,洛家人從不流淚!」哥哥護住我,在我耳邊大聲說。

兵士中有一個將領模樣的人走出,對我和哥哥正色道:「皇上有旨,洛氏全家流放充軍!洛公子,本將不是不顧及往日情分,只是聖諭難違,你何必為難本將!」

哥哥劍眉緊蹙,抱緊我道:「趙起將軍,這些我都明白,我本想將我弟弟送出城外就回來的!趙起將軍,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看在我弟弟只有八歲的份上,能不能放他一馬?」

一道劍影從空中襲來,穩穩地停在我的鼻尖上。我忘了哭泣,大睜著眼睛看著自己驚恐的面容倒影在劍身上。趙起將軍單手執劍,寒聲道:「洛公子,你不是不知道,皇上聖旨一下,便容不得半點人情,得罪了!」

哥哥渾身一凜,夾緊我後退幾步,手臂暗暗用力,似是要聚力一擊。千鈞一髮的時刻,我大喊一聲:「我跟你們走!」

聲音細亮尖銳。趙起將軍一愣:「女娃娃?」

哥哥低頭看我,眼睛裡滿是沉痛。他猛地抬頭,大聲道:「趙起將軍,就算我洛鶴軒求你!不要將我妹妹充為官妓,她才八歲啊!哪怕讓她去充軍,粗茶淡飯也好,長途跋涉也好,總好過為奴為婢折磨致死,求你了!」

他噗通一聲跪下,俯首道:「求將軍成全!」

趙起將軍面無表情,默默地將劍放下,道:「送洛家兩位公子一同上路。今日之事,誰敢說出去,本將受死之前一定斬了他!」

他將「洛家兩位公子」咬得極重,於是士兵沉默地放下刀劍,側身閃開,讓出一條道路。

路的盡頭,是手腳皆戴鐐銬的爹爹。爹爹的身上不再穿綉有大蟒的紫袍,而是著一身臟污的囚衣,上面血跡斑斑。一夜之間,他彷彿老了十年,頭髮花白,面容麻木而頹廢。

那個在清亮天光下和母親對視一笑的爹爹,彷彿不再存在了。

我們上路的時候,身後傳來母親歇斯底里的聲音。她身穿囚衣,披頭散髮地大喊:「我要見皇上,我有重要的事稟告!」但蠻橫的官兵沒有理睬她,幾番拳打腳踢,便將母親踢翻在地上。

母親伏在地上,唇角流出鮮血。她已經說不出話,但依然抖動著雙唇。我只能她的口型中判斷出,母親在說,堅持住,沒事的。

我的眼睛就在那一刻脹痛無比,想起哥哥那句「洛家人從不流淚」,便伸出帶著沉重鐐銬的雙手,緊緊捂住眼睛。

把淚水,都捂住吧,一滴也不要流。

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在荒郊野外。押送我們北上參軍的兵痞子,稀稀落落的一隊,整天在路上罵罵咧咧,凡事都給我們臉色看,說如果不是我們,他們怎麼會攤上這麼個苦差事,沒有油水撈還整日跋涉。

爹爹回頭瞪一眼想要發作的哥哥,轉頭陪著笑臉,對兵痞子的頭目說:「是,是,官爺說得對,勞煩官爺了。」

每當看到爹爹的這種笑容,我都無比悲哀。十年里,我一直養在深閨,但也見過很多來訪的人,穿官袍,著官靴,見了爹爹便露出這種笑容。很多時候,爹爹都不屑理睬他們。

如今,為什麼爹爹要這樣笑給他們看。

備用的乾糧也很難吃,都是干成硬邦邦的饅頭。運氣好的時候,能碰上一條溪流,饅頭沾上溪水,就能軟和一些。運氣差了,一整天連水都不沾一滴。

照這樣下去,恐怕走不到北方,人已經倒下了。

一日,烈日當頭,熱浪滾滾,從早上一直粒米未進的我,實在是走得累了。

兵痞們也是乏了,走路都歪歪扭扭。一人突然大罵:「要不是護送這些晦氣貨,我們現在都在京畿喝酒吃肉,不當差的時候,還能去勾欄找個姑娘玩玩!我是招誰惹誰了,要受這份罪!」

爹爹也是滴水未進,嘴唇早乾裂得脫了皮。哥哥聽著不堪入耳的謾罵,手攥成拳,青筋暴起。我實在是體力不支,兩眼一黑,便暈倒在地。

「官爺,求求你們,找個地方歇歇吧。」爹爹心疼地將我抱在懷裡,苦苦哀求。兵痞們大罵:「活該!你以為爺爺我不想歇歇嗎?上面有令,逾期達到目的地,都該斬了!」

因為我的緣故,爹爹又白白多挨了一場辱罵。我勉力睜開眼睛,喃喃道:「爹,我能走。」

哥哥面如冷霜,將我一把扯起來,道:「能走就走!拖拖拉拉像個什麼話!」

罵完,他早紅了眼眶,轉過頭去。我卻再也沒有忍住眼淚。

正在此時,一個兵痞忽然示意大家噤聲,屏息聽了一會,狂喜道:「附近有水!」

果然,有嘩嘩的水流聲,透著層疊的林子,隱隱約約傳來。兵痞們歡呼:「有水啦!」

一汪清泉於忍飢挨餓的我們,無異于山珍海味。一行人找到山泉,急不可待地撲上去。爹爹拖著沉重的腳鐐,在我和哥哥的攙扶下,艱難地彎下腰去,顫巍巍地掬起一捧泉水。

一個兵痞眼一橫,乜斜著爹爹「哼」了一聲。爹爹忙陪笑臉道:「我真是老糊塗了,要喝水也要官爺先來,官爺先來。」

「算了!」那個兵痞甩甩手,站起身打了個哈欠,往上遊走去,「反正你們在下游,什麼時候喝水有什麼關係,喝吧!」

「謝官爺,謝官爺。」爹爹低頭哈腰,直到那個兵痞走得遠了,才囑咐哥哥:「將饅頭掏出來,吃吧。」

「爹,」哥哥蹙緊一雙劍眉,沉聲道,「我們幹嘛處處對他們卑躬屈膝!」

爹爹眼神一冷,花白的雙鬢微微顫抖,道:「休得胡言亂語!鶴軒,你不懂,不懂!虎落平陽被犬欺,我們如今哪裡還能擺洛家的架子?」

哥哥臉色冷了下來,默不作聲,用破舊的瓷碗舀了半碗溪水,將饅頭泡了進去。硬邦邦的饅頭沾了水,變得白白胖胖。哥哥小心地將饅頭撈出來,放到爹爹嘴邊,道:「爹,你先吃,我和雲兒等會吃。」

爹爹點點頭,將饅頭填入口中慢慢咀嚼。驀然,頭頂爆發出一陣大笑,肆虐地回蕩在山林里。

「你們看,那老頭吃了,吃了!」

「王五,還是你小子點子多,在上游尿上一泡,哈哈,給這老頭和兩個崽子增增味!」

哥哥憤怒地喊了一聲:「你們欺人太甚!」他想要衝上前去,但爹爹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拉住他的衣角。哥哥咬牙蹲下,用手輕拍爹爹的後背,喊:「爹!」

「忍著。」爹爹緊緊盯著哥哥。哥哥用目光和爹爹對峙了一會,無奈而悲憤地往地上一錘。

王五生得五大三粗,滿臉橫肉,手裡一邊系褲袋,一邊罵罵咧咧往這邊走來,吆吆喝喝對我說:「怎麼!你們還以為你們還是權傾一時的洛家,到處有人好吃好喝地招待你們嗎!」

他不敢去招惹哥哥,只把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轉,盯著那碗里還剩的半塊饅頭,邪笑著說:「我說伢子,把這半塊吃了吧,這可是大爺我用人蔘湯泡出來的。」

兵痞們仰頭大笑起來。

我猛然抬起頭來,憤怒地盯著王五,手一抬,便將那碗水整個拋到他的頭上。

王五的頭髮和衣服頓時濕淋淋的,狼狽無比,把手狠狠地往臉上抹了一把,沖我喊:「小伢子還挺倔,我不信我治不了你!」

他的手狠狠地朝我劈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手臂狠狠一擋,將他狠厲的招式生生滯在半空。

爹爹抬手擋住王五對我的攻擊,由於震力太大,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和哥哥都愣住了。一路上,爹爹一直對任何人卑躬屈膝,毫無尊嚴,但當王五欺凌我的時候,爹爹是第一個憤然而起的人。

王五手臂吃痛,「哎吆」一聲往後退去,怒喝道:「你們還真反了!」他不敢對付爹爹,只拿我置氣,一把揪過我,將我甩到地上,力道之大,竟撕開了我的領口。

肚兜的邊角露了出來,我忍著痛爬起身,慌忙將扣子系好。王五震驚地打量著我,道:「竟是個女娃娃!」

母親和爹爹向來寵我,從不太過約束我,所以我從小便跟著哥哥一起玩耍。為了避嫌,母親將我弄成一副男孩裝扮,只是回到家中,便給我梳垂髫,穿羅裙,教我彈琴作詩。

兵痞們原本看好戲地圍成一圈,發現我的女兒身之後,一個個饒有興趣地圍了上來:「王五,你知道一個女娃娃值多少錢嗎?這還是個出身好的,肯定讀過書,彈過琴!不如我們將男的拉到人市上去,將女的賣到窯子里去,老頭嘛……」

他們面露殺機,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是啊,老頭重病致死,洛家長子和次子葬身虎腹,我們也好交代了!」王五邪邪一笑,「兄弟們,我們很快就能復命回家了!」

儘管戴著鐐銬,哥哥還是身形矯健,敏捷地躍起,擋在我和爹爹身前。他自幼習武,身手了得,但終究因為近日來勞累挨餓,漸漸寡不敵眾,身上受了幾處刀傷。

爹爹搶過王五的長刀,掄圓揮了兩下,便將我和哥哥的腳鐐砍斷。他將我們往前猛地一推:「愣著幹什麼,走,走啊!」

哥哥臉上的血和淚混作一起。他狠狠地一抹臉,想要衝回去,但爹爹一轉身,擋住朝我們衝來的兵痞,回頭大喝:「走!」

數把尖刀刺穿了爹爹的脊背,鮮血染紅了他的後背。

「爹!」哥哥滿臉是淚,遙遙地朝爹爹跪下,磕了一個頭,然後拉著我朝密林深處奔去。

逃跑的過程我都不記得了,因為哥哥後來才告訴我,當時的我,雙目空洞,嘴裡喃喃喊著兩個字,爹爹。

恢復神智的時候,七月的上弦月掛在中天,灑下的清輝落了哥哥一身。他伏在地上,眼睛緊緊閉著,腰上、腿上的傷口開始冒膿,發出一股惡臭。

我知道那叫傷口發炎,如果在此時不幸染上了風寒,便會轉化為破傷風。此病兇險萬分,可以奪人性命。

兩個人逃走時橫衝直撞,竟然誤打誤撞地走進了南詔的都城。我將哥哥的手臂挎在肩膀上,隨著難民一起湧進城裡。走入那個巨大城門的時候,我抬眼看到城門上有兩個燙金大字,安康。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著,希望哥哥能夠如這兩個字所佑,能夠安好健康。

哥哥是如何渡過難關的,我到後來也不知道。因為進入安康城,我便被一個牙人盯上了。

牙人(註:牙人是指舊時居於買賣人雙方之間,從中撮合,以獲取傭金的人)是一個年屆五十的老頭。他將一個熱騰騰的肉包子輕輕地放在我手裡,朝暈倒在地上的哥哥努努嘴,溫聲問我道:「他怎麼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唇齒不清地說:「他病了,我要掙錢給他看病。」

「跟我走,你能吃到很多包子,還能給哥哥看病。」牙人笑眯眯地打量著我說,「真稀罕,長得這麼俊,耳朵上還有兩個耳洞,一定是你娘疼你,怕你養不活,將你當女孩養。」

我沒吭聲,將一塊包子撕下,塞進哥哥嘴裡。牙人也許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乾脆扯起我的手:「跟我走吧。」

經歷過家族落敗,被兵痞欺負的事情,我變得堅韌,變得警惕。我不是沒有看出牙人的動機,但是我必須跟他走。

因為我必須賺到一筆錢,給哥哥買葯看病,等他好起來之後,還要用那筆錢在這個城市裡安頓下來,隱姓埋名,卑微地活著。

我一路上要這要那,吃得腮幫子鼓鼓的也不停下。牙人若有不滿,我就哭鬧,他只好掏錢給我買好吃的。

還有百步遠,就到安康的妓院了。我遙遙地看到招搖的女子穿著香艷的衣裳,倚門而立,朝街上的行人勾起她們柔軟的手指,企圖用最快的速度談成一筆骯髒的交易。

我吧嗒著嘴巴,對牙人說:「我還想吃包子,兩個。」

再走百餘步,他就可以將我賣到一個好價錢,所以牙人很爽快地給我買了兩個包子。我笑呵呵地將其中一個包子遞給牙人:「你對我這麼好,你也吃一個吧。」

他被我纏了這麼久,也餓了,於是不假思索地將包子吞下。

我冷冷地笑了。就在剛才,我偷偷地將一枚丸藥按進了包子皮里。

牙人倒地的時候,大睜著雙眼,朝我伸來的手很粗糙。我靈巧地往後一退,於是他的指尖只是無力地划過我的臉頰。

微微的疼,像爹爹的鬍鬚寵溺地在我臉上蹭。

那枚丸藥不是特毒的毒藥,但至少能將人致殘。牙人只剩一口氣,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動,大喘著氣躺在地上。我撿了一塊石子,在地上寫了「賣身葬父」四個大字,然後伏在牙人身上嚎啕大哭:「爹爹,爹爹……」

起初是假哭,後來我是真的無法掩蓋悲傷。我想起母親和爹爹幸福地相視一笑的情景,想起母親給爹爹準備筍絲下酒菜時含笑的嘴角,想起哥哥滿身是血地護在我身前。一切一切,都回不來了。

求你們,買了我吧!我穿著粗糙的葛衣,跪在地上向那些人苦苦哀求。可是精緻的絲質鞋履,並未為此而停留。

突然人們開始驚慌起來,紛紛避向道路兩邊。我抓緊衣角,緊張地抬頭望街頭看。華麗的儀仗,威嚴的隊列,全都將一頂精緻的轎子擁在中央。

轎子停了,一個人掀簾而出。

那個人就是江朝曦。他黑曜石般的眼睛裡,帶著一絲陰鷙,震懾人心。

有年紀不大的小僕人伏在地上。他神色不改,踏著小僕人的脊背款步下轎,朝我信步走來。

腰間蘭草形的玉,腳上絳紫雲繡的靴,身上月色素錦滾金邊的袍,無一不在彰顯著他的身份尊貴。

他蹲下來,問:「你要賣身葬父?」

我漠然掃了牙人一眼,點了點頭,接著目光便落在他手中鼓鼓囊囊的錦囊上,不肯離開。

他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即使是錦囊這樣的物事,也絲毫不落人後,且不提那精緻的緙絲,且就說那繁複的刺繡紋路,就讓人看得眼光繚亂。

他見我失神,瞭然一笑:「餓了吧?」

我極力忍住飢餓帶來的胃痛,問他:「公子想要買我嗎?」

他眼中閃過一絲玩味:「本公子不想買你。」

兵荒馬亂的時代,再沒有人買我,我真要餓死街頭了。我換了一副可憐相,想求他買了我。還未開口,只見他從衣袖中掏出一枚紅色的丸藥,不容分說地放在我手心裡,慵懶地說:「我想買的,是你的命。」

「你吃了這枚鶴頂紅,我就讓你爹爹安葬,如何?」他薄薄的雙唇一勾,面上是說不出的蠱魅,眼中透出凜然的殺氣,讓我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戰。

那枚鶴頂紅躺在手心裡,洇了些汗水,顯現出一種妖異奪目的紅色,似是一粒灼目的硃砂痣。我驚恐地搖頭,只見他眸中的鷙氣不化,一字一句地說:「你的命,不賣,也要賣。」

他話音剛落,已經有許多穿官兵服的人擁了上來。他們沒有說話,只是齊齊地看著我,一道道冰冷的目光如成簇的刀槍。

他們和江朝曦一樣,只是想欣賞一場死亡。

牙人大口喘著氣,一雙眼睛瞪著公子,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看著手心裡的鶴頂紅:「我死了,還要銀子幹什麼?」

「我可以吩咐下人埋了你爹啊,賣身葬父,你賣身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他嗤嗤地笑了,「這顆葯可怕嗎?」

「不怕,紅紅的,像爹爹每次給我吃的糖丸。」

這次他收了笑,用一副奇怪的表情看著我,道:「不過你可不能在這裡吃,先和我回去吧?」

「公子打算回府之後將我關進籠子,喂毒之後,一群人圍著慢慢觀賞我的垂死掙扎,最後毒發的慘狀?」

「是。」他眯了眼睛,「你不害怕?」

我反倒冷靜下來:「害怕。」

他又笑起來,笑得很是無謂,一揮手,旁邊那些成簇的目光便慢慢縮回去了。

我瞄了一眼周圍。現在未過午時,市井上還有不少百姓。

要說機會,就在眼前。

「回宮。」江朝曦懶懶地說。

我一抬手,不假思索地將那顆鶴頂紅塞進老人的嘴巴里。老人臉色發紫,嘴巴里很快就流出一股紫黑的血液。

江朝曦十分震驚,大約是沒想到我會弒父。趁著他注意力分散,我伸手將他手中的錦囊一把抓下,如小耗子一般竄了出去,邊跑邊喊:「死人啦,死人啦!有人殺人啦!」

江朝曦大概是一個很有權勢的人,原本很多百姓都避著他走,被我這麼一喊,都嚇得落荒而逃。很多人如潮水般涌過來,正好成了阻擋我和江朝曦之間的屏障。

「快抓住她!」有人大喊。

那群官兵涌過來,但人們發了瘋一般四處逃竄,他們要先分流人群才能來追我。估計等他們肅清街道,我早就沒影了。

我這麼揣測著,抱著那隻錦囊,死命往城西逃去。

天黑之前,我必須要掙到一筆銀子趕到城西。

因為重病的哥哥還在等我。已經過去大半天了,我必須趕緊找到哥哥,帶他去看大夫。

迎面來了另一隊人馬,氣勢洶洶,一看便知來者不善。我忙鑽到一個灰糊糊的角落裡,貓著腰一蹲。

迎頭的那匹黑駿很是張狂,仿若沒有看見江朝曦的人馬一般,毫不顧忌地衝過去。

近了,更近了。

江朝曦卻不驚不懼地負手而立,一雙墨瞳只冷冷地看著馳騁而來的黑駿,肅然而立,挺拔如一株雪中松柏,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

眼看黑駿就要飛踏過去,一場慘劇就要發生。

只聽「吁——」的一聲,黑駿上的人使勁勒馬,才堪堪地停在離江朝曦不到一丈的地方。

那人翻身下了馬,朝江朝曦一拜:「本王見過殿下。」接著將馬鞭指向死去的牙人,對身後喊道:「來人,將那人帶走。」

我大吃一驚,來不及去琢磨那個死掉的牙人可能是什麼背景,只見江朝曦已經一步上前,大喝一聲:「慢著!」

那人七尺身高,身穿戎裝,完全沒有將他的話放在眼裡,只冷笑道:「本王執行公務,捉拿逃犯,還望殿下不要阻攔。」

「憑本宮如何能擋得了你?洛瞻明一死,你蕭華勝便帶人沖了出來,該不是早在一旁做了埋伏了吧?」

「末將不敢僭越。」

「如此甚好。」江朝曦一副雲淡風輕的摸樣,一指那個牙人,悠然道:「來人,將洛瞻明抬走。」

我嚇了一跳。他們竟誤將那個牙人錯認成了父親。

蕭華勝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將了一軍,一張臉早黑了。他大聲道:「洛瞻明死得甚為蹊蹺,需要稟明皇上,還望殿下不要為難本王!」

江朝曦一揮手,他身後的官兵紛紛戒備。一場惡戰蓄勢待發,只需一聲令下,兩方便會刀兵相見。

我沒有看下去,只是順著牆根,偷偷地溜進一條小巷子里。八歲的我,實在沒有興趣關注他們到底是為何而戰。

可是哥哥卻不見了。

我和牙人離開的時候,明明記得城西橋頭二百步的柳樹下,哥哥渾身滾燙地趴在一張草席上,現在怎麼會不見了?

我急得眼淚都流了下來,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半個人影,絕望地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奇怪了。先是買命的公子,再是哥哥失蹤,後來又來了一個神秘人和江朝曦爭一個死人。

這其中一定蘊藏這什麼秘密。

我哭累了,獃獃地坐在地上支著下巴。

驀然,我想到,哥哥患了重病,不可能四處找我,只有一種可能——被人帶走了。

被誰帶走了呢?我除了和江朝曦發生了衝突,幾乎就沒和別人交手過。

難道江朝曦的出現並非偶然?

我百思不得其解。

江朝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思考。第二天,我的畫像貼得滿城都是,榜單上赫然寫著,凡是能尋到我的人,賞銀五千兩。

這逼得我連貧民窟都回不了,只得往臉上抹了泥,裝成小叫花子東躲西藏。

我不明白,江朝曦為什麼要花這麼大力氣來找我。

我只是搶了他一個錦囊,裡面有五十兩雪花銀和一張千兩銀票。為了這麼一點錢,他竟然在全城發出五千兩賞銀的懸賞?

難道是為了這個製作精緻的錦囊?

我歪著頭,懷疑地看著手中的錦囊。錦囊很精美,湊近鼻子,還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翻開錦囊內側,綉著一行娟秀小字——待到壯志重抖擻,再無獨望雁南飛。

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只可憐意長箋短,多少話語只能埋在心裡。

我怔了片刻,那句小詩豪氣萬丈,可細讀之下只覺一陣繾綣哀傷,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也許,綉這行小詩的人,真的是江朝曦什麼重要的人吧。

我甩手便想將錦囊丟入河中,但轉念一想:如果哥哥是被江朝曦的人所帶走的,那麼他的目的是想要回這個錦囊,我若是擅自丟了,只會讓自己沒有籌碼換回哥哥。

可我不曾想過,若只是為了一個錦囊,他又何必派出重軍四處搜尋我的下落。

八歲的我,根本想不到太深的東西。

八天後,我蜷縮在一輛裝滿草料的馬車,偷偷地逃出城外。江朝曦追查得極嚴,不多時便帶人追殺過來。

猶記得荒野中里,我倉皇地奔逃,灌木的枝葉從眼前飛掠而過,腳下的蕤草讓我一步一滑。電光火石的一瞬,我驚恐地回望,只見驕傲的少年負手而立,身側有幾個弓箭手已經將弓箭拉得滿圓。

很圓很圓,像爹爹指給我看的月亮,像爹爹親手做的月餅,也像爹爹臨死前怒瞪的雙眼。

嗖的幾聲,腳邊落下幾根箭羽。我側身躲避,肩膀突然劇痛,巨大的衝力將我震翻在地。

我咬牙用手一摸,滿手的血。而他就站在不遠處,看我中箭倒地,唇邊蓄起一抹淡笑,淡遠卻綿長,逶迤成青蛇的形狀。

他走到我身邊,一腳踩到我受傷的肩膀上,手伸進我的前襟摸索。我羞憤地尖叫一聲,他淡淡道:「找我的錦囊而已,你以為我對你這種小孩子感興趣嗎?」

我被他踩得齜牙咧嘴,但聽到他說起錦囊,心裡反倒踏實了幾分,但又怕他伺機報復:「你放了我,我給你。」

我哆嗦著手,將錦囊掏出來給他。他接過來,道:「很好。不過要我放你,還需要你說出鳳螭的下落。」

我忍住劇痛,掙扎說:「錦囊已經給你了!你怎麼問起什麼勞什子鳳螭?我沒拿你的!」

他居高臨下地看我,神色冰冷,慢慢道:「少裝傻,你父親臨死前,沒有告訴你鳳螭的事?」

我虛弱地道:「沒有……我不知道什麼鳳螭!」

江朝曦抬腳,我順勢往旁邊一滾,肩膀上的痛楚才好了大半。他蹲下來,斬釘截鐵地道:「不可能!」

膝蓋上,胳膊上也是傷痕纍纍,一觸即痛。我站立不起,只能用餘下一隻完好的手臂支撐起身體,吃力地往前爬,邊哭邊爬:「我不知道什麼鳳螭……我要找爹,我要找哥哥……」

背後傳來他的聲音:「你若不知道什麼鳳螭,那可真奇怪了!」說完,他一腳又踩到我的傷口上,這次是使著勁左右捻著,「你再嘴犟,我就廢了你這條胳膊!」

我兩眼一黑,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氣。

此刻,一個黑衣人從後面追上來,噗通一聲朝江朝曦跪下:「殿下,殿下,不好了!」

他鬆開腳,似是一把揪起黑衣人的衣領,寒聲道:「說!」

「襄吳……襄吳的趙起把人給救走了!我們的人……在追擊途中,遭到伏擊……請殿下做個決斷,撤,還是不撤!」

「不撤!」

我適才記起,如果他要從洛家人口中挖出鳳螭的下落,怎麼不問我哥哥的下落。這說明,帶走哥哥的人就是他。

他冷喝一聲,用腳踢踢我,對那人道:「把她帶走。」

「是!」

黑衣人扶起我的時候,我忽覺一股內力從後背源源不斷地輸入體內。驚詫地回頭,我看見那人擰緊眉頭,朝我似是而非地點了下頭。

黑衣人伏在我耳畔,低聲道:「你莫怕,我奉命來救你。」

我放心下來,扶著他的手吃力地站起來。就在此時,江朝曦彷彿想起什麼一般,猛地回過頭,目光炯炯地問黑衣人:「你剛才說——趙起把人救走了?!」

我恍然大悟。如果是江朝曦的人,為什麼會用「救」而不用「擄」這個字?

黑衣人自知失言,沒有答話,胳膊一緊,夾著我滕然而起。江朝曦容色冰冷,縱身躍起,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腳踝。

銀光一閃,一條血線揚起。

緊要關頭,黑衣人袖中放出一枚袖箭,刺入江朝曦的肩膀。

黑衣人帶著我躍出老遠,江朝曦的追兵依然窮追不捨。無數利箭夾帶著呼呼的風朝我們飛來。其中一根箭羽貫穿了我的腿骨。

我慘叫一聲,回頭時看到江朝曦騎著一匹馬向我衝過來,墨發散在風中,一雙如炬目光如利劍般,快要將人刺穿。

為什麼,為什麼要追殺我?

我究竟做了什麼?

劇痛之下,我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我躺在一處軍帳中,肩膀上的箭傷已包紮妥當,床邊站著哥哥和一位身穿戎裝的將軍。

那位將軍三十有餘,劍眉星目,器宇軒昂,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翻身欲起,被他一把按住:「洛小姐,別激動,你現在已經安全了。」

哥哥點點頭,道:「雲兒,這位是趙起將軍,是他救了我們。洛家遭難之後,趙起將軍連夜上書納諫,要皇上重審我們家的案子,若是順利,很快就能平反。」

我心頭一暖,掙扎著起身拜倒:「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他忙將我扶起,口裡只是道:「洛小姐,本將哪裡敢受這一拜!本將身在邊關,消息阻塞,知道得太晚了,才沒能救你爹爹!」

我心裡悲慟無比,伏在哥哥肩頭,痛哭出聲。透過朦朧淚眼,我依稀看到趙起將軍掀簾出去,才抽泣著問哥哥:「他們問你鳳螭的事沒有?」

哥哥皺眉道:「問了,可是爹和娘從沒有和我說起過什麼鳳螭,真是莫名其妙。」

我怕他礙著什麼,走出帳去看了看周圍,又進賬問他:「真沒有?」

「你是我妹妹,我跟你繞什麼彎?」哥哥蹙緊眉頭,「雲兒,你信爹爹犯下的罪嗎?我一點也不信。我覺得很蹊蹺,他們口中的鳳螭,說不定是有人暗地中造謠,而就是這種謠言讓我們洛家一夜之間如高樓傾倒。」

我也覺得那鳳螭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只不過是一個莫須有的物事,便給我帶來那麼大的災難。

只是很多個夜晚,我總是會做同樣的噩夢。

夢中的江朝曦一身華袍,將一枚鶴頂紅放在我的手心。他雲淡風輕地對我說,我想買的,是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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