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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人如花怎堪開兩色

所屬書籍: 美人逆鱗

惴惴不安地往冷碧苑走去,太陽穴跳個不停,我總覺得事情有些異樣。

江朝曦說,幫他抓出幕後指使者,非我不可。到底是何用意?

花廬扶著我的手,有些詫異地道:「娘娘,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我強笑:「花廬,先別回去,陪我去一邊走走。」

這是通往御花園的宮道,碎石小路的兩邊,栽種著青翠的灌木。眼前驀然閃過一抹月白。

那般清朗尊貴,風華無雙的,除了江楚賢還能是誰?

他步履匆匆,朝江朝曦的書房方向走去。我穩了穩心神,福道:「見過王爺。」

江楚賢詫異地回過頭,見來人是我,略微點了點頭:「賢貴嬪。」

我噙了笑,眼光有意無意地瞥向他身邊的隨從,道:「前幾日和皇上一起遊園,不巧碰到了一條黑蛇,多虧了王爺挺身相助,只是臣妾當時嚇得昏了,都沒有謝過王爺呢。」

他自是聽懂了我話中之意,拱手道:「皇嫂客氣了。」接著對隨從道:「你們在前面湖邊等我。」

待隨從遠去,我也遣了花廬去了一旁,對江楚賢道:「王爺,還要多謝在皇上面前幫襯。」

他洒然一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娘娘曾執簪喝退毅軍,這般剛烈大義的女子,本王很是欣賞。」

我心念一動,思量著他定是參與了查處蠱蟲的事件,也就沒再繞彎子,道:「那王爺能否告知,皇上為何非要臣妾參與查處蠱蟲事件?」

他容色一僵,靜靜地看著我。

果然,他是南詔人,怎能可能會透露給我這些。我乾笑道:「本宮一時心急失言,還望王爺不要計較。」正要轉身離去,不想那個清潤的聲音響起:「娘娘,蠱主所供出的接應人,是襄吳人。」

什麼?

仿若一聲響雷在頭頂炸開,我猛然回身,盯著他:「襄吳人?!」

「是。」江楚賢面色依然平靜。

我心思電轉,只覺得渾身冰涼。如果真的是襄吳來的細作,那麼就算我和明瑟是清白的,哪裡還逃得開干係。

「娘娘無須憂心,之前在重華殿,娘娘獻出妙計,其實已經撇清了和這件事的關係。」江楚賢道。

我急道:「怎麼可能撇清?皇上若是查下去,不還是要動襄吳么?」

江楚賢笑了笑:「娘娘,皇上動不動襄吳,可都在你了。」

我不解,挑眉看他。

「一個襄吳的細作,能在南詔藏了這麼久,娘娘說說,是什麼原因?」

我定住,緩緩道:「是因為這個細作勾結了南詔內臣而且,這個內臣來頭不小。」

江楚賢道:「娘娘聰慧。皇上的意思,不過就是要將這個私通敵國的內臣揪出來罷了!至於兩國的關係,這麼大的事,豈能因為細作之事而受影響?」

我緩緩點頭,忽想起一事,問道:「今日左不過是第三面,王爺為何會對我說這些?」

他恍若未聞,低垂著清亮眸光,靜立不語。我心神微動,不由得道:「謝王爺。」

江楚賢這才淡然道:「皇上召本王前去有要事商談,告辭。」

月白身影徐徐遠去,最終融入一片夏日光華中。

我久立不語。

戌時,我獨自一人緩步來到重華殿。

和上次沒什麼兩樣,依舊是一番破落景象。可誰能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宮殿,竟隱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月華如練。一人立在月光下,身影清冷。我上前一福:「臣妾見過皇上。」

眼光瞥向他的袍角,意外地發現他竟未著袞服,一副尋常人家服飾。

江朝曦面無表情,道:「平身吧。」正說著,江楚賢從黑暗中悄然步出,看也沒看我一眼,只拱手向江朝曦道:「皇兄,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是什麼準備好了?

我從餘光瞥向江楚賢,想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端倪。可惜,他也是容色淡然,絲毫沒有任何波瀾。

正思忖間,只聽江朝曦冷聲道:「即刻出宮。」

我吃了一驚,猛然抬頭。身後一陣陰風拂過,四名黑衣暗衛從天而降,對江朝曦道:「皇上,都布置好了。」

江朝曦略微點頭:「出宮這件事非同小可,在宮外,你們可都要盯緊了。」

暗衛齊齊應了聲「是」,便重新飛躍而起,隱入黑暗中。

江楚賢一招手,黑暗中駛出兩輛馬車。他抬手揮向其中一輛,示意我道:「娘娘,請。」

看來,江朝曦要親自去會會那個襄吳的細作了。

我上了車,剛坐穩,忽見車簾一掀,江朝曦坐了進來,不由眉頭一皺。偏巧他抬眸看到了這一細微之處,當下便道:「怎麼,這馬車貴嬪坐得,朕就坐不得?」

說話間,馬車悄然前行。我乾笑一聲,未及答話,他已將什麼物事往我手裡一塞:「換上這個。」

那物事柔軟無比,絲滑潤亮。我詫異地展開,發覺那竟是一套華貴的男子服侍,當下便驚道:「這是……」

江朝曦臉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他伸出手,將我身上的宮紗勾起一角:「宮裡頭最平常的宮服,放在宮外,也還是太惹眼了。」

既然是出宮,為了避人耳目,定是要我女扮男裝一回。我抱著衣服,抬手往車壁上一摸,發現這馬車竟沒有隔間,頓覺一股熱血湧上臉頰。

這……究竟要我在哪裡更衣?

他彷彿看出了我的窘迫,懶懶道:「愛妃的身子,難道朕在你沐浴時看得,更衣時便看不得?」

不用回頭看,也能料到他眸中促狹的光芒。

可恨……

所幸馬車裡早已備下了鏡梳等物。我無奈,只好用最快的速度將宮服脫下,用束帶將胸裹了,再換上那套男子服侍。髮式也要打散了高束。

其間,江朝曦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待我收拾妥當,忽道:「不錯。」

我僵住。

不錯?

此刻,他的目光明顯比平日軟了許多,帶著笑看我,從頸口處一點點往下游移,移到腰部便停住,來回打著轉。

我察覺到他在看什麼地方,臉頰頓時灼熱無比,忙佯裝摺疊那堆換下來的宮紗,抱了遮在身前。

他故意靠近我,瑞腦的香一點點沁了過來。我大腦一片空白,往後靠去。他一笑:「愛妃怎麼不問問朕,到底贊你哪裡不錯呢?」

我啞口無言,不知所措。

江朝曦卻仰頭哈哈一笑:「愛妃多想了!朕只是贊你男裝打扮很是風流俊美,好一個翩翩佳公子!」

我被狠狠地噎了一下。

江朝曦笑意更深:「愛妃甚是伶牙俐齒,怎麼今日這般局促?」

我心裡又氣又急,可搜遍腦海,真不知眼下該如何應付過去。忽然,馬車頓了一頓,只聽外面似有宮衛相攔,江楚賢的聲音隱隱響起,接著有宮衛恭恭敬敬道:「原來是洵王,放行放行。」

馬車出宮了,倒是恰巧為我解了圍。

果然,到了宮外,江朝曦一掃方才的調笑,平日里那股肅然之氣頓時回到他身上。

我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南詔的都城安康地處江浙一帶,東臨運河,商賈往來頻繁,所以繁華無比,是西楚少有的幾個不夜城之一。各類喧囂聲,聲聲入耳,如若不是車內光線昏暗,我幾乎以為自己身處白日鬧市。

江朝曦所要查的襄吳細作,竟是在這等繁華鬧市中?

我凝了眉,深深思索。

不知行了多久,馬車穩穩一停。江楚賢的聲音在簾外響起:「洛公子,到了。」

我一呆,忽記起此行是微服出宮,需要隱瞞身份,自然要喚我洛公子。可江朝曦呢?

他仿若看穿了我的心思,道:「此次出行,你將我認作是隨從即可。」說罷,便掀簾下車。

原來如此。難怪江朝曦的服飾遠不如我的華貴。

下車時,我一個站立不穩,打了個趔趄。一股力道從臂上傳來,穩穩地扶住了我。回頭看去,只見江楚賢站在身側,面無表情地拉住我的胳膊,淡淡道:「公子小心。」

他一身白衣楚楚,風姿磊落。如此一個風姿卓越的人兒站在參差的燈影里,亮如曜石的眼眸中竟含著一絲慈悲,恰恰溫潤如一泓清泉,置周圍的喧囂於無物。

我看得呆了,就這麼一愣神,再回神時正好看到江朝曦距我僅三步之遙,眸若寒星,冷冷地盯著我。我忙避開他的探究的目光,轉身去看面前的高樓。

高樓燈火通明,笙簫不斷,有身穿華服的賓客進進出出。一群千嬌百媚的女子,穿著半露藕臂的薄衫裙,朝我們勾著白皙柔軟的手指——

「公子,來嘛,來嘛,姑娘我想公子想得緊呢。」

而她們頭頂上方,高高懸著艷緋色的招牌,上書三個字,春香館。

我如遭雷擊,喃喃道:「春香……館?」

身後的江朝曦淡淡道:「就是這裡了。」

我靠近他,幾乎咬牙切齒道:「這哪裡會是細作藏身之地?」

江朝曦不答,又笑得高深莫測。

春香館裡迎出一個半老徐娘,看那架勢就是老鴇。她朝江楚賢格格笑道:「江公子來了啊,快進去樂樂吧,姑娘們可等了好久了!」

我斜眼看江楚賢,小聲道:「敢情你還是個常客?」他面色微紅,沒有回答。

老鴇忽地扯了我的衣袖,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將我從頭打量到腳:「這位公子好生俊俏,是隨江公子第一次來吧?」

小時候那些陰暗的經歷撞入腦中,骯髒的手,猥瑣的笑容,還有,血……

我下意識地甩開老鴇的手:「放手!」

老鴇一怔,嗤了一聲:「公子來這裡不就是尋開心的嗎,這是何意?」頓時,有幾道目光夾帶著質疑飄了過來。那些目光打量著我們,頗有深意。

我轉身欲走。江朝曦不留痕迹地一把抓住我的衣袖,低聲道:「你是故意想暴露我們?」

我頓了一頓:「我是真的不想來這種地方。」

江朝曦眸光深沉地盯著我,勾了唇角:「容不得你說不想。」接著,他轉身對那老鴇解釋道:「我家這位公子不好這口,他……斷袖。」

此話一出,四周的喧囂靜了一靜,那幾道質疑的目光便收了回去。可是,莫說老鴇神情古怪,馭夫極努力地憋著笑,連一向淡定的江楚賢也是神情古怪。

心臟猛然抽搐了一下,我怒瞪江朝曦,卻迎上他飽含威儀的眼神,分明是命令我不可造次。

老鴇對我笑道:「我懂我懂,公子請放心,咱們這裡啊,不僅僅有姑娘,還有俊俏的白臉小倌人……」

順著她指的方向,只見一樓大廳里站著一排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個個俊俏風流,全都朝我曖昧地笑著。

我哆嗦了一下。

沒想到江朝曦倒來了勁,抬手召來一個青衣少年,指著我對他道:「還不快見過我家洛公子。」少年紅著臉看了我一眼,忸怩地搓著衣角說:「見過公子。」接著又忙亂地低下頭去。

我顧不得打量他,只是咬牙切齒地瞅了一眼江朝曦:難道他真的要將一個當朝妃嬪扔給青樓小倌?

江朝曦頰邊浮笑,湊到我耳邊,警告道:「你若不配合,暴露了我們的行蹤,我真的要將你丟給這小倌人,讓他天天伺候你。」

尾音上揚,似是促狹地在笑。我咬牙道:「我配合便是。不過,你若是不找姑娘也不找小倌人,不一樣是惹得別人懷疑?」

「這你不需擔心。」

他這般答了我,轉身對老鴇嘆道:「其實——江公子,還有我家洛公子,既不找姑娘也不找倌人……」

笑容頓時從老鴇臉上消散。

這等勾欄瓦肆,可從不歡迎潔身自好的人。

不想江朝曦話鋒一轉,道:「可憐江公子和我家洛公子,真是一對苦命人!此情拳拳,卻不被世人所容,只得來這裡聚上一面……」

聞言,江楚賢面露尷尬,面色一紅。

我一愣。

江朝曦,他竟然……

竟然說我和江楚賢是一對斷袖!

我怒極,剛要開口,只見江楚賢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那老鴇便目露亮光地接了,眼神曖昧地看了我和江楚賢一眼,往樓上喊:「柳兒,快安排一間上房,留給兩位公子喝酒!」

看著兩人,我竟是隻言片語都說不出了。

可惡!

這般上了二樓廂房,房裡裝飾得還算素雅,只是鼻翼間總繚繞著一股甜膩的脂粉香氣。三人坐下之後,我冷冷問道:「接下來如何行事?」

江朝曦若有所思道:「好戲馬上就登台了。」

江楚賢肅然起身,走到窗邊,一手推開紅漆長窗。這間廂房本就臨著大廳,一時間大廳里熙攘的場景一覽無餘。

大廳里人頭攢動,熱鬧非常。大廳中央搭建出一個五尺高的紅毯舞台,舞台上間次擺著三面紅漆鼓和三面烏木盤。一名盛裝女孩立在一旁,纖足微抬,另一足踮著站在其中一面紅漆鼓上。

那個女孩不過十五六歲,腰若束素,婷婷站立,唇邊浮起一抹嫣然淡笑,已見傾城之色。她抬起一雙鳳尾眸,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瞥了一眼。

我心中一動,順著女孩的目光側臉看去,只見江楚賢臨窗而坐,應著女孩的目光,微微頷首。

「春香館儘是些靡靡之音,但浮生姑娘的盤鼓舞卻是一絕,三弟,是不是?」江朝曦唇邊浮起一絲淡笑,側身斜倚,骨節分明的手指一下下敲著窗欞。

江楚賢略垂了眸,淡淡道:「是,常來捧場。」

我心中尚在揣測兩人的關係,忽聽江朝曦對我道:「聽聞盤鼓舞風靡襄吳一帶。」

我挑了挑眉,道:「不錯,襄吳地處北疆和中原之間,民風粗獷而不失直爽,直爽之中見細緻,素喜這種剛柔並濟的盤鼓舞。」

說話間,樂聲奏起,是略帶昂揚的曲調。那女孩收回目光,隨著樂聲節拍翩翩起舞。

水袖清揚之間,她飛身躍起,在幾張鼓面和烏木盤上來回跳躍,玉足間次擊出低沉有力的鼓聲和輕急脆利的擊盤聲,一忽兒如大風越山嘯,一忽兒如急雨撲大地。

台下觀舞的人,皆是如痴如醉,連聲叫好。

江朝曦忽道:「溪雲,她就是蠱主的接頭人,襄吳派來的細作。」

這麼年輕的女子,竟是細作的身份。我道:「真沒想到。」

江朝曦悠然道:「這個舞女可不簡單,和我朝第一權臣素有來往。」

南詔第一權臣?

思緒飛轉,我在心裡默默思量:第一權臣,可不就是當今太后的姨親表哥,皇后的父親——蕭華勝?

這麼說,蠱蟲事件的背後操縱者,就是蕭華勝?

我喃喃道:「她不過十五、六歲,怎麼可能是細作?蕭王那麼大的名頭,她不過是一個小丫頭!」

江朝曦眯了眼睛,道:「三弟。」

站在一邊的江楚賢道:「娘娘,那舞女確是細作,因為——她也為我傳過襄吳那邊的私信。」

我想起那個女孩飄向江楚賢的眼神,恍然大悟。

「洵王早已知曉她的細作身份,不僅接近她取得了信任,也將此事稟告了皇上?」

江楚賢默認了。

我有些失望。原來瀟洒悠然如洵王,也有這般不光明磊落的時候。我冷笑道:「那皇上何不擒了她,問一問是不是和蕭王裡應外合不就得了?」

江朝曦不理會語中嘲諷,道:「不可,這些襄吳的死士個個視死如歸,朕要的不是細作的命,我要的是她和蕭王勾結的證據。」

我沉默了。

他繼續道:「這證據嘛,或許你可以幫朕取來。」

我?

我蹙眉道:「蕭王並不好對付。」

江朝曦眼睛一眯:「朕自然懂。」

拿到證據剷除蕭王,並非一件易事。

且不說蕭太后,蕭皇后這樣的外戚勢力,就說蕭家久沐皇恩,無數朝中同儕趨炎附勢,每年新增的幕僚就數以萬計。即便是砍去他們的左臂右膀又如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照樣會留下無數後患。

思及此,我又有些慨嘆。蕭家憑藉軍功長盛不衰,和洛家何其相似。可蕭家長盛不衰,而洛家已經大起大落。

洛家敗就敗在只有政治附庸,卻沒有政治聯盟,以至於被奸臣彈劾,落得一個邊防流放的下場。

我問道:「我該如何做?」

江朝曦笑道:「你以襄吳公主的身份去接近這名舞女,她自然生不得半點懷疑,你若從她身上挖出蕭王勾結襄吳的證據,朕重重有賞。」

難怪,他說此事非要我參與不可。

我搖頭苦笑,道:「將這樣的事告訴了我,無論多兇險,無論是否穩妥,我都得應了,是不是?」

「是。」江朝曦簡潔利落地吐出一字。

「不走此棋,皇上斷不會放過我。若走此棋,等於將我逼入死局。皇上說我該肯,還是不肯?」

江朝曦凝眸看了我一眼,道:「你怕我趁機治你的罪?」

「皇上是明白人。」我澹然而笑,緊了緊衣袖,道,「臣妾接近襄吳細作是受皇上指使。可旁人不知道,若有個萬一,臣妾豈不是死一百次都不夠抵『意圖謀反』這個罪名?」

江朝曦眼睛微微一眯,從懷中掏出一個令牌樣式的物事,用兩根指頭按在桌上,緩緩往我這邊推了推。

烏銅底,燙金字,令牌上書四個字,免死令牌。

江楚賢道:「皇嫂不需擔心,皇兄要你幫助謀劃,就會保你周全。」

我點點頭,拿起免死金牌,將它袖了。

江朝曦慢慢傾身靠近我,刻意壓低的聲音飽含蠱惑:「立功之後,妃位以待。」

我搖頭道:「臣妾不要妃位。」

他神情一頓,笑意一寸寸地冷下去,問我道:「那你要什麼?」

我盯著江朝曦,一字一句地道:「善待襄吳,善待明瑟。」

若江朝曦不追究這個細作是襄吳所派,那麼我自然願意為他所用。

「就這些?」他的薄唇抿起彎起一個笑弧。

我點點頭道:「就這些!」

「你竟是這般忠心耿耿。」江朝曦若有所思地道,「只是有一點不懂,你要朕善待容妃,難道朕苛責過赫連明瑟?」

我靜了一靜,道:「我說的善待,是請皇上不要為難她,也不要寵幸她。」

江朝曦似是聽到了最好笑的事,犀利的目光在我臉上不輕不重地刮過:「你的意思,是覺得襄吳兒女不應因侍寢而折辱?」

他竟是字字犀利,毫不忌諱地問了出來,如一柄利刃,將一切偽裝生生劃開。

我之所以要為容妃求得無寵,只是因為顧慮到她作為異國公主,沒有後台依仗,若要獲寵只能惹來禍端。

我起身,盈盈跪下,道:「是我和她福薄,受不起恩寵。」

江朝曦面上陰晴不定,抿緊了薄唇一言不發,良久才應道:「容妃之事,依你便是。」

我鬆了一口氣,目光向窗外看去。大廳里,那名舞女已經歇了舞姿,脊背直挺著,靜立在台上,彷彿沒有聽到台下如雷的歡呼。

老鴇拎著裙裾笑眯眯走上台,朝台下道:「各位爺兒,浮生姑娘的舞棒不棒?」

台下自然是一片叫好聲。老鴇喜笑顏開,正欲再說什麼,已經有人喊叫起來:「一百兩!」

「三百兩!」

「三百五十兩!」

……

原來是妓館裡慣有的千金來買春宵夜。江楚賢凝眉看了一會子,竟不做聲。浮生的眼神繼續往二樓飄來,起初還算作淡淡的一瞥,後來竟摻雜了些焦急。

江朝曦若有所地對我道:「此舞傳自襄吳,你生在襄吳,定是非常熟悉的了?」

我會意,朗聲對大廳喊道:「各位,依在下看來,浮生姑娘的舞算不上上乘。」

此話一出,頓時惹來一片噓聲。只是,浮生的目光轉而向我,灼灼地盯著我。

我繼續道:「浮生姑娘的舞姿依法合度,身眼手法皆應著鼓聲,堪稱精妙。不過這盤鼓舞講究的是並非形,而是神,即是要表現出無垠太空,千載長想之神思。其雍容之姿,惆悵之韻,難以言講。可惜姑娘心思不在舞上,踏節而無心附和,空有舞姿而無神韻。」

脂粉客飽含不屑意味的嗤聲,此起彼伏。這等香艷風流之地,眾人講究的只是色暖花香醉生夢死,哪裡真的是賞舞呢?

我也不計較,伸手欲要闔窗,忽聽那女孩開了口,脆生生地道:「浮生願陪洛公子飲茶。」

老鴇唬了一跳,道:「浮生,王公子已出價五百三十兩,你這是魔瘋什麼?」

我居高臨下看著,對江楚賢道:「洵王,你還不出手?」

江楚賢眸色深沉,聽我如此說,淡然一笑,喊出了千兩銀票來贖浮生,直把老鴇的嘴都要樂歪了。

須臾功夫,浮生抱著琵琶,婷婷裊裊地上了樓,唇齒含笑:「江公子,浮生看著這兩位眼生,不知如何稱呼。」

江楚賢按照事先約定好的說辭,分別介紹了我和江朝曦,之後便洒然一笑,招呼浮生落座,道:「許久沒來,也許久沒聽你的琵琶曲了。」

「公子許久沒來,但對浮生的福澤可是一天都不缺的。」浮生唇線上揚,白皙如玉的頰邊有赧色浮現,「有公子倚仗,浮生在這裡不曾受過委屈。公子之恩,浮生願三生為報。」

這話由她口中緩緩道出,更是添了三分繾綣,七分情深意重。

江楚賢向我問道:「洛兄,今兒你是客,想聽什麼曲兒?」

我淡淡道:「後庭花。」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庭花。

《後庭花》是南朝的陳後主所作。那個荒淫的皇帝,直到宮門被鐵蹄踐踏,還在後宮中與寵妃玩樂,所以此曲也被後人稱為亡國之音。

浮生神色一滯,凝眸看我,道:「浮生技拙,不會此曲。」

我故意不去看她臉上那一抹隱現的疑惑,道:「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這樣的奢靡頹敗的詞,我也是不喜的,只是今日聽江兄說起後庭花,便記起這首曲兒來,浮生姑娘有無興趣一聽?」

「願聞其詳。」

我悠然道:「聽聞後庭花的花朵有紅白兩種顏色,白花美如冠玉,紅花燦若煙霞,江兄於是問我,是喜白花,還是喜紅花?浮生姑娘,你若是我,會如何回答?」

浮生將細長的手指撥於弦上,發出細碎的清響。她抿唇看著我道:「紅花白花,不都是後庭花?喜歡哪一種,能有什麼區別。」

「有區別!」我慢慢道:「花有兩色,正如人有異心。一個人不可以做兩個國家的子民,一個臣子不可以效忠於兩個朝廷,否則就是遑論廉恥,風骨盡失。浮生姑娘,是不是?」

浮生依舊是有意無意地撥著弦:「聽洛公子口音,是襄吳人士?」

「不錯。」

「襄吳國剛結束戰亂,洛公子這般義憤填膺,原來是深有體會。不過襄吳眼下和南詔結好,以後許都是好日子了。」浮生緩緩道。

我微嘆了一口氣:「明妃出塞,解憂遠嫁,哪一個能保得千秋萬代的太平?」

浮生淡淡道:「人無百歲長,何懷千歲憂。公子保得自己百年快活就行了。」

浮生所跳的盤鼓舞,步法身姿是襄吳人所喜。方才我一番激憤言論,她眼中明明是讚賞的神色。就連答我的那句「襄吳國將不國」的話,也是用襄吳口音說出的。

我已經最的限度地暗示她——我同樣是襄吳人。可是和浮生說了半天,她倒是將話說得無比圓滑,似乎並不相信我。

離開時,江朝曦早早在馬車內等候。我甫一進車,只覺頭昏腦脹,身子一軟便靠上了車壁。江楚賢倒是停了好久才施施然步出春香館。

只聽車外,浮生輕聲對江楚賢說:「聽聞王爺前兒又被參了一本。」

這露重人稀的時刻,她再不稱他為「公子」而是「王爺」,而且朝堂上的事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果然是細作。我凝神靜氣,只聽江楚賢答:「這個月還好,比上個月少了兩本呢。」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誰讓我麾下的將領不服修葺城牆這樣的差事,罷工誤期呢。」

浮生悲憤之聲傳來:「修葺城牆!這豈不是辱沒了王爺的絕世才華?」

她心疼他,愛惜他,可卻不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早已出賣了她。

我也出賣了她。我接近她,只是為了和江朝曦完成一筆交易。我雖是襄吳人,但我一點都幫不了浮生。

身份暴露的細作,只能成為廢棋一著。此刻心軟的話,只能惹來更大的禍患。

身子突然被一雙臂膀緊緊環住,江朝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偷聽什麼?」

我忙扶住額頭,道:「昏昏沉沉的,靠著休息一會子。」

接著想了想,覺得還是換個話題,便道:「浮生不信我,我儘力了。」

江朝曦露齒一笑:「她信了。」

「可是我都沒機會向她證實我的身份。」

他聞言,輕笑一聲:「正因為她信了,才不需要你表明身份。這件事,急不得。」

一盞茶的功夫,許是江楚賢上車,馬車才緩緩而馳。

昨晚上霖霖落了場雨,細絲般的小水珠粘在發間,脖頸上,衣袖間,裸露在外的脖頸上有絲絲寒意,鼻翼間都是濡濕的潮氣。

江朝曦將我平放在膝上抱著,靜默半晌後,自己打起了盹。風燈的光搖搖晃晃,透過帘子滲了進來,映照在他的睫毛上,像一把濃濃密密的扇子。

我略動了動自己僵硬的胳膊,發覺他還是同樣的姿勢,就大著膽子想要將雙臂抽出來。不料這下他突然收緊雙臂,睜開眼睛瞅著我,道:「做什麼?」

我有些訕訕,道:「我想看看馬車行到哪裡了,宮規森嚴,總不能出了差池。」

他若有所思地撫摸我的臉頰,道:「撒謊,你只是想避開我罷了。」

我一愣。在他面前,半點謊言都無處遁形。

一片靜謐中,面前的這個男人忽道:「你覺得我狠嗎?」

狠,怎麼不狠。

九年前落在他手中的慘狀,到如今想起,還是能讓我堪堪地打一個冷戰。我頓了一頓,道:「都說天家最是無情的。」

這裡的氣氛到底不如宮內壓抑,這句話便輕易出口。江朝曦聽了,眸中光電點忽明忽暗,良久才道:「在權力的角逐中,只有贏家,沒有輸家……因為輸家後來都死了。」

男子的臉浸在昏暗中,如一尊隱忍的神祗,沉默,蓄勢待發,沒有人能夠忽略他尖銳的力量。

我打了個冷戰。

他說的對。

在權力的角逐中,只有贏家,沒有輸家。

因為輸家,後來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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