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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花顏碎離情西風亂

所屬書籍: 美人逆鱗

我換了宮裙,細數了一下裙褶,不多不少,是按貴嬪例的十道褶皺,當下便冷笑道:「這裡又不是南詔後宮,有必要事事都要循禮么?」

華綾欲言又止,只低了頭帶我穿過曲折的走道。行至一間石室前,她扭開石門上的機關,石門轟然而開。

她低頭對我道:「到了。」那姿態似要我一人進去。

我有些詫異,提裙剛走進石室,石門便在我身後轟然落下。

四壁燃著火把,將室內映照得亮堂,讓一切都無所遁形。一名男子背著我,冷甲泛光,負手而立,聽見響聲便回過身來。

曾幾何時,他於我而言是一個噩夢,在很多個夜晚將我驚醒。可是出逃之後,我卻無數次夢見過這雙眸子,幽深的,不可探知的……

如今,他就明明白白地站在我面前,墨眸如一汪靜潭,深不可測。

江朝曦。

我明白了齊太妃的用意。她將我扣在地宮,就是想要安排我和江朝曦相見。讓他見到我毀去的容顏,比一刀殺了我更讓我難受。

有洶湧的情感在胸中翻滾,將我的一顆心折騰得疲累不堪。我如中了魔怔般定住,忽回過神來,無措地低頭,已有一顆晶瑩淚珠墜到粉色綉緞鞋面上,洇了一片潮。

這麼多天,我始終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見了他,那些隱忍的淚水都如決堤一般,爭先恐後地湧出。

他的目光靜靜地落在我的右臉上,一動不動。一夜夫妻百日恩,以前我還奢望著江朝曦能放我一馬,但現在已經絕無可能。一個毀容的妃子,只能獲得君王的厭棄。

我咬唇,回身走到石門前,用力去掰門縫,哪裡動得了分毫。石門紋絲不動,我就用指甲去摳,直到十指都沾滿鮮血。

手被一把攥住,腕間傳來一陣痛楚。我使勁掙扎:「放開我!」江朝曦卻不放手,只盯著我臉上的傷疤。

我越是躲,江朝曦越是不容我躲,讓那道疤生生地暴露在他的審視中。我心裡慌得發狠,一低頭咬上他的手腕。

血腥味逸進嘴裡,他始終都沒吭一聲,手上卻放鬆了力道。我鬆了口,掙開他頹然坐到地上,只聽他淡淡地問:「誰弄的?」

「誰弄的,重要嗎?」我嘲諷地一笑,「私逃出宮、媚主惑亂,私通襄吳……哪一條都夠得上死罪了。」

他蹲下身來,依舊重複了那三個字:「誰弄的?」

我往後縮了下身子,冷笑道:「皇上難道不知道,這地宮裡是誰在為皇上辦事嗎?臣妾為了保命,向齊太妃獻出鳳螭,自毀容顏。」

「哦?」他勾了勾嘴角,眸里醞釀著暴風驟雨,「齊太妃?」

我攏了一把青絲,苦笑道:「皇上,你已經得到了鳳螭,會放了臣妾嗎?」

「你就只知道離朕遠遠的嗎?!」他驀然暴怒,一拳砸向我身後的石門。我心裡一痛,喃喃道:「一介丑妃,罪妃還有什麼指望呢,無非是求皇上容臣妾苟活於世上……」

他沒有讓我說下去,猛然俯身吻住了我。那個綿長的深吻里,有我的淚水,他的暴怒,往昔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般飛過,卻讓人抓不住。

淚眼朦朧中,只感覺他的唇吻上了右邊臉頰,溫溫熱熱的感覺順著那條傷疤的方向蔓延,耳邊是他的低語:「苟活可以,但朕不許你逃,不許……」

他粗喘著氣,一手用力將我扯起來,一手在石門上摩挲到一條暗縫,用力一扳,石門便徐徐開啟。華凌站在門外等候,見我和江朝曦出來,忙上前道:「皇上,太妃還在等候……」

江朝曦看也不看,只拉著我往外走。華凌不甘心,上前急道:「皇上想去哪裡,知會一聲,讓奴婢也好去回太妃。」

「朕去哪裡,也是你能問的?!」冷聲的一句,讓華凌只好低頭垂手,退往一邊。江朝曦斜了她一眼:「你如實回便是。」

「站住!」

身後傳來一聲厲喝。

齊太妃站在身後,淡妝素裙,肩胛的披帛勾勒出一個優雅的弧度,鳳目淡淡一掃,威儀萬分。華凌擔憂地看了我一眼,便垂手低頭地退往一邊。

我只覺齊太妃的目光如灼燙的烙鐵,在我臉上的那道疤上來回逡巡。她對江朝曦道:「皇上此次微服出行,不能在外逗留太久,所以我也不和皇上繞彎子了。」

她面上雲淡風輕,拍了拍手,便見有一隊妍麗女子從外間魚貫而入。

「這些女子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不僅如花似玉,也對南詔忠心耿耿,皇上見著哪個喜歡的,就帶回宮去,如何?」

這些女子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個個容色艷麗。有幾個大膽的,目光直在我臉上的疤痕上打著轉。我如針刺一般,下意識地將右臉微側,不想手被緊緊地一握,有汩汩暖流浸入掌心。

江朝曦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向齊太妃道:「太妃有心了,只是朕後宮充實,加上國事繁忙,暫無納妃的計劃。」

江朝曦……

我鼻子一酸,將頭埋得更低。

「既是如此,華凌,將她們都帶下去!」

那一隊女子不甘不願地跟著華凌出去了。待兩邊屏退乾淨,齊太妃才悠悠地道:「老身沒有問過皇上的意思就擅自辦了賢貴嬪,是老身考慮不周。可事已至此,皇上再怎麼心疼,也不過是眼下這一陣子吧?」

她輕輕一笑,緩步走到我跟前,抬起我的下巴,輕蔑地對我道:「男人愛的,不就是如花似玉嗎?你的臉都成這樣了,應該有自知之明才是。」

江朝曦手上一扯,將我掩在身後。齊太妃笑容一僵,容色漸冷,寒聲道:「皇上,若不是老身威逼她獻出鳳螭,她不知道還會糊弄我們多久!你以為她是真心投靠南詔的?」

江朝曦答:「朕從未指望過她真心投靠南詔。」

齊太妃語塞,眸中燃起憤憤之色。我忽覺這一切是多麼可笑,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將這些天的憋屈笑得一掃而空。

江朝曦面上陰晴不定,黑魆魆的瞳仁在火把的映照下煜煜發亮。我不卑不亢地從他身後走出,坦然道:「回太妃,臣妾在襄吳長大,自然對襄吳懷著一份忠心,若是連分毫的思量猶豫都沒有就投靠了南詔,那臣妾豈不是一點風骨都沒有?」

「你……」她有些啞然,想了想道,「賢貴嬪,皇上對你恩寵有加,只是因為你身上還有鳳螭的秘密!若秘密浮出水面,你便如同敝帚一般沒有任何價值。」

我一驚,抬眼見江朝曦也是面露訝然。齊太妃微眯了眼睛,道:「賢貴嬪,你的祖父當年是襄吳的開國將軍,三十年前號稱『軍神』,他之所以能在戰場上百戰百勝,所向披靡,是因為他有一次行軍途中,發現了一處玄鐵礦,並用玄鐵打造了武器!」

我微驚:「玄鐵?」

「不錯,就是削鐵如泥,無堅不摧的玄鐵——所以才會有傳言說,得鳳螭者,得天下。」

「不可能,我從來都沒有聽父親母親提起過!」我失聲道。

一直沉默的江朝曦開了口:「太妃,朕有一事不明白——得鳳螭者,得天下。洛家既然有這樣的寶藏在手,為何不幹脆奪了襄吳的江山?」

齊太妃道:「可惜洛家沒有稱帝的野心,甘願為臣。」

「既然甘願為臣,為何又不將玄鐵礦獻給襄吳國君呢?」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歷朝歷代的開國功臣,有幾個好下場?不都是功高震主,後來被皇上殺掉了嗎?」齊太妃冷然一笑,「洛家立下了汗馬功勞,襄吳皇帝怎麼會不忌憚他?為了自保,洛家就用密室封住玄鐵礦,只挖了一條密道通往玄鐵礦腹地,並且在工程完成之後,殺掉了所有知情的人!而真正打開密道之門,獲得玄鐵的——只有洛家家傳的寶物鳳螭。」

「從此,你們洛家便和襄吳皇帝有了一條不成文的約定——洛家享盡榮華,卻也世代忠良,不會生出謀逆之心。但若是襄吳皇帝無端猜忌,敢對洛家不利,那麼開啟玄鐵礦的鳳螭便會立即流落人間,造成禍患。」

我憶起洛家有難的那一天,母親伏在地上對我說,堅持住,沒事的,不由得一陣恍然。我怎麼沒想到呢,母親在那一刻並沒有喊冤,反而是對官兵們說「我有重要的事情向皇上稟告」,她怎麼會那麼篤定我們會「沒事的」,要我們「堅持住」?

母親應該是拿了鳳螭威脅了襄吳皇帝。很少有人知道鳳螭長什麼樣子,有沒有流落民間,所以鳳螭對於洛家,是一個及其重要的護身符。

「皇上,老身已經把鳳螭的秘密全部挖掘出來了,下一步就是搶在蕭王前面得到玄鐵礦,而賢貴嬪對於你來說,已經沒有價值了吧?」

江朝曦搖頭,道:「不,她還有價值。」

我身子一晃,整個人已經被他扯過去,跟著他往一條密道里走去。身後傳來齊太妃難以置信的呼聲:「皇上!」

江朝曦沒有回頭,將我一摟,對我咬著耳朵:「你當然有利用價值,不給朕好好生幾個皇子,朕怎麼能放了你?」

我還沒從方才的爭執中回過神來,聽他促狹的一句,頓時面紅耳赤。

手被他抓得生疼,我啞口無言,只得默默地隨著他走。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才得見一點亮光,有涼風灌入,卷著濕氣撲到臉上。

亮光盡處,是一個隱蔽的山洞。江朝曦將兩指放入唇間,一聲哨響,密林深處便奔來一匹黑駿。他翻身上馬,將我拉到馬鞍上坐好,雙臂環住我控韁策馬,黑駿便撒開四蹄,在空山梵唄中穿梭。極目望去,九重天闕,淡雲遮月現星辰。遠處連山,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求皇上放了臣妾。」

江朝曦冷道:「你真的那麼想回襄吳?」

我默不作聲。他咬牙切齒道:「洛溪雲,回答朕!」

我只好微微點了點頭。

「朕絕對不會放你走。」這句話從他的齒縫中一絲絲逸出,帶了斬釘截鐵的意味。

若要江朝曦放手,只剩下一個辦法,就是繼續激怒他。

我猛抽一口冷氣,思忖了一下,硬了硬心腸,冷道:「皇上若要臣妾留下來,就先告訴臣妾——齊家不是一直被皇上忌憚么?那麼齊太妃為何會對皇上忠心耿耿?」

他靜了一靜,道:「太妃一心想要幫朕尋得鳳螭,誤會你惑亂後宮,不肯忠心南詔,才會如此對你——她的確對朕忠心耿耿。」

我咬了咬唇,微側了頭,問道:「看來皇上對太妃很是敬重?」

他後背的肌肉一僵,許久,他才淡淡道:「當初,是齊太妃助朕登上皇位。」

難怪,江朝曦對齊太妃如此敬重,齊王在蕭太后面前也很有話語權,憑一次入宮覲見,便能將明瑟從獄中釋放。

「齊太妃幫助皇上臨朝的方法之一,就是將三朝元老南宮太傅的女兒南宮思言嫁給了皇上,以博取南宮家的認可,正統繼位?」

他陰沉著臉,沒有說話。

我索性徹底激怒他:「皇上,臣妾還有一個疑問,齊太妃明明知道自己的兒子江楚賢情定南宮思言,為何還要拆散他們?只是為了成就皇上的大業這麼簡單?」

他沉聲道:「溪雲,你為何會突然問起這些?」

我道:「皇上,你口口聲聲說,要臣妾留在你身邊,可臣妾和其他妃子不同,本身就牽連了太多的朝堂糾葛。若是皇上不願和臣妾交心,那麼將一個形同擺設的傀儡留在身邊又有何用?」

一字一句被呼嘯的夜風吹得七零八落,但我確定他懂了我的意思。我身負著太多的責任,無論是在南詔還是在襄吳,我從來都無法置身事外。夜風如刀,他呼吸有些急促,驀然低下頭來銜住我的耳垂,肆意噬咬起來。

我默默地承受著他給的懲罰。許久,他才放開我,將唇觸到我的耳廓:「真的這麼想知道?」

我打了個寒噤,只聽他繼續道:「先帝在位時發生了巫蠱事件,齊家一族失了勢,江楚賢幾乎無緣皇位。為了保住地位,齊家必要竭盡所能倚靠旁系勢力。齊太妃助朕臨朝,朕保住齊家不倒。」

竟是這樣的驚天秘密。

心裡一直都有很多難以解開的謎題,而謎題,在今夜終於一點點地浮上水面。

我有些冷,縮了縮肩膀,他的雙臂頓時攏緊了些。暖意透過衣料,熨燙著皮膚,讓人心裡有些發癢。我看著兩邊往後飛馳的山野,低聲問:「皇上想要帶我去哪兒?」

「去七星關。」

「為什麼?」

江朝曦靜了一靜,道:「洛溪雲,朕改變主意了,打算給你一個走的機會。」

我凄笑道:「謝皇上。」

他冷哼了一聲,道:「七星關被襄吳收復了,你哥哥洛鶴軒還算有兩把刷子,不過若不是朕恨蕭王恨到極致,射了他一箭,你哥哥未必能勝。」

聽到七星關被襄吳收復,我暗中舒了一口氣。抬頭望向天邊。

星子隱去,暗淡了許多,天邊起了一層魚肚白,快要天亮了。黑駿的速度漸漸變慢,最後緩緩而行。

我睜開眼睛,看見林間小路旁的一塊空地上,很多衣衫襤褸的百姓枕著行禮躺在地上,露天宿營。不遠處還有幾個士兵在埋鍋造飯,看盔甲式樣竟是南詔的士兵。

幾個百姓撐著身子從地上起來,步履蹣跚地往造飯的地方走去。一個南詔士兵從銅釜里盛出幾碗稀粥,遞給那幾個百姓:「吃了這碗粥,繼續往南走,就到南詔了。」

那幾個百姓忙著埋頭吃粥,根本顧不得應聲。

我有些心驚,問:「這些百姓是?」

「他們是七星關的百姓,在襄吳難以立足,只得逃亡南詔。朕已下令接受這些人,給他們錢財和土地到柳郡開墾荒田。駐懇南疆雖是苦了點,總好過在襄吳餓死強。你知道嗎?他們個個都對朕感恩戴德。」

我難以置信地搖頭:「不可能,這都是騙我的!」

「是不是騙你,你問問他們就知道了。」江朝曦翻身下馬,朝那幾個士兵揮手示意噤聲,然後將我扶下馬背。

我踉蹌往前走了幾步,停步不前。巨大的恐懼湧上心頭,讓我不敢去觸碰到任何真相。

「溪雲,你總是認為是南詔掠奪了襄吳的土地,可你有沒有問過那些土地上的百姓,他們是願意做襄吳人還是南詔人?襄吳的苛捐雜稅繁多,地方官大肆搜刮民膏,襄吳早已是一具空殼!單單靠你哥哥幾個忠義大將,你以為就可以力挽狂瀾嗎?可惜的是,恐怕洛鶴軒空有將相之才,沒有治國才華,七星關落到他手裡又如何?還不是救不了這些貧苦百姓?」

我怔住,心裡苦澀一片。

他又道:「忠臣不生聖君之下,襄吳正是因為國政黑暗,才會有洛鶴軒這樣的忠臣。千百年來,忠臣不能救亂世,你又何必一心想要效命襄吳呢?」

我索性直言:「那麼皇上是想將襄吳滅掉,併入南詔版圖?」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可是皇上,你答應過臣妾,會善待襄吳。」

「朕沒騙你,若朕在有生之年,得以統御天下,必會創出一個大治盛世。」

江朝曦往前走了一步,逼視著我,道:「你口口聲聲說的善待襄吳,是要朕善待襄吳的天下黎民,還是善待襄吳的皇室宗親?若是前者,朕沒有做錯!若是後者,你現在就可以走!」

善待天下黎民,還是善待皇室宗親?

我茫然地將目光飄向遠方,山巒起伏,青嵐飄渺,一切都是那麼靜謐美好。那些百姓吃了粥飯,一個個傴僂著身子往前走去。經過我和江朝曦身邊的時候,他們沒有看我,或者說,已經麻木到對任何事物都不感興趣的地步。

他們在這片飽受戰亂摧殘的土地上,已經苦了太久太久了。

「朕已經下令各州各省,遇到難民就給予接濟。」江朝曦目光悠遠,口吻中滿是堅毅,「朕不求四海朝賀稱臣,只求萬民千秋敬仰!」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容色再堅定不過。彼時晨光微熹,他的烏髮、戰袍上都灑了一層淡金色的微光,一眼望去宛若天神臨世。

我凄然道:「皇上為何和臣妾說這些?」

手被握進一個溫暖的掌心。

他道:「你可願意和我共同迎來那樣的盛世?」

心頭似在被一柄利刃凌遲,痛楚不已。

「可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洛溪雲!每天都要讓你看到這張可憎的面孔,你受折磨,我也受折磨!」我激動起來,狠狠地轉過臉。驀然,他不由分說地將我攬入懷裡,喃喃道:「溪雲,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

我凝噎無語,強忍住淚意,將手從他手中生生抽出。

「皇上,哪個方向可以到七星關?」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你還是決定要走?」

「是。」

他的目光頓時失了所有的熱度,蘊含著無邊的失落:「你騎著這匹黑駿往東南向走,大概天黑就到了。」

翻身上馬,強迫自己不帶分毫猶豫。我凄然道:「後會無期。」

他彷彿沒有聽見,自顧自地道:「溪雲,朕發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

控韁駕馬,黑駿衝出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回了頭。江朝曦依然佇立在原地,遙遙地望著我,身後是層林盡染的深秋畫卷。

那個人的身影站在蕭瑟的秋色里,那麼孤獨那麼涼。

我的淚洶湧落下。

連我也不曾知曉,究竟是何時,我對他的情愫暗自滋生。

情種一旦栽下,便不由自主地生根發芽,抽出羞澀的枝葉,開出歡喜的花朵,結出甸甸的果實。若是將情意從心中剜去,便會萬劍戳心,痛不欲生。

半空中有雷霆炸開,接著一道閃電將天穹生生劃開。

傾盆大雨兜頭兜臉地澆下。我失魂落魄地伏在馬背上,任由雨水將渾身都淋得精濕。

再回首,只有濃密的雨簾,哪裡還能再看到江朝曦的身影。

若朕在有生之年,得以統御天下,必會創出一個大治盛世。

你想要統御的天下,為何偏偏有我的家國?

我記起了江朝曦的話,抬頭望著天幕落雨,驀然覺得世事難料,變幻無常,心中一痛,索性用盡了全身力氣喊:「江朝曦——」

淚水混著雨水流入唇邊,一陣咸澀滋味。

「說什麼不求四海朝賀稱臣,說什麼只求萬民千秋敬仰!你為何要用這樣的話來撼動我!為什麼!」我聲嘶力歇地喊,跨下馬兒受了驚,縱蹄狂奔,如利箭般沖入深雨中。

「小姐醒了,快去通報將軍!大夫,你過來看看,小姐醒了!」

熟悉的聲音隔了重重濃霧傳來,模模糊糊地鑽進耳朵。我試著睜開眼睛,眼皮上卻被壓了千斤重。

腕間寸口被兩根手指壓上,我才感覺到一些真實的觸感。之後大夫起身,絮絮地對床邊人說了些什麼。過了好一會,我總算有些清醒了,睜開眼睛仔細辨識了一下眼前的人,低喃道:「湯青?」

湯青眼睛紅了,重重地點點頭:「是我!小姐,這些天你都去哪裡了?」

我動了一下,卻覺嘴唇早乾裂得蛻了皮。湯青忙令一個中年婦女喂我喝水,話語里充滿疼惜:「軍中找不到女人,只好從城裡征來了一個婆子,小姐別嫌棄。」

我搖搖頭,啞著嗓子道:「我暈了多久了?」

湯青道:「小姐昏迷整整三天了!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昏倒在馬背上。幸虧這些天我一直奉將軍之命四處找你,就這麼碰上了,不然萬一被那些流兵發現,指不定怎樣!」

我潤了嗓子,覺得力氣恢復了一些,乾脆捧過碗低頭慢慢喝水。我將頭埋得很低,刻意讓右臉頰的傷疤避開湯青的目光。他怔愣了一下,自責道:「都是我沒有保護好小姐……」

碗里的水泛起了一抹漣漪,似是被什麼東西打開了去。

帳簾被一把掀起,哥哥大踏步地走進來,定定地看著我,卻是對其他人道:「你們都出去。」

湯青道了聲「是」,便帶著那中年婦女出了帳。

哥哥撩衣坐下,黑黢黢的瞳仁盯著我:「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是如何失蹤的,見到了什麼人沒有,為什麼會穿著宮裝騎馬回來,為什麼……」

他沒有說下去,大概是忌諱那一條醜陋的疤痕給我帶來的傷害。我抬頭,淡道:「下一步行軍和作戰計劃是什麼?」

「溪雲,回答我!」哥哥強抑著怒氣喊。

「求你了,什麼都別問。」我抱住頭,痛苦地蜷縮成一團。肩膀上驀然一暖,哥哥的聲音落在耳畔:「好,溪雲,我什麼都不問了,什麼都不問。」

我咬牙忍住心中抽痛,良久才穩住心神,抬眸靜靜看著哥哥:「我人回來了,可以繼續幫你,你只需告訴我,七星關已經收復,下一步你該如何走?」

哥哥神色凝重,道:「下一步的計劃——和南詔皇帝做交易,兩州換青州。」

我差點拿不住手中的瓷碗,驚問:「你不是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做任何交易嗎?」

哥哥將拳頭狠狠地砸在床前案上,面色鐵青。

「你失蹤的第二日,便有一個包裹被丟到七星關的駐軍大營前,裡面上你的衣物,沾了血跡,還有一封信,信里說,要我和南詔做一場交易,他們才會將你安全送回。」

我呼吸一緊:「你答應了?」

「我派了重兵搜山,都找不到半點線索,無奈之下,只好答應了條件,互相交換了文書信物。」哥哥蹙緊了一對劍眉,眼睛裡滿是沉痛,「溪雲,陪在我身邊的,就你一個親人了。」

「那麼你再和他們聯絡的時候,有沒有探到什麼蛛絲馬跡?」

哥哥搖頭:「此人異常狡猾,完全沒有露出任何行蹤,真好像是遁地的幽靈,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

能做到這一點的,很可能是遁入了地宮。我急促道:「是齊太妃的人!」

「齊太妃?」哥哥追問。我極力想憶起當時被劫持的情景,卻感到頭痛欲裂。

我被帶進地宮的時候,是被黑布蒙著雙眼的。而江朝曦倒是沒有瞞我,將我從地宮中帶了出來。可惜,當時是深夜,哪裡能辨得清周圍的景色?

齊太妃,真是一個厲害角色。

從一開始,我就跳進了她設定好的局。為了江朝曦,也為了江楚賢,她原本打算殺了我,反正用我身上的一件血衣也能威脅哥哥。為了鳳螭,她留我活命,卻毀了我的容貌。

江朝曦,如今的形勢,都在你的算計之中。青州對於江朝曦,應該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吧。

我雙目無神,獃獃道:「就按照信上說的辦,兩州換青州!」

整個戰局很快就發生了扭轉。由於蕭王重傷,七星關一役損兵折將不少,虎狼之師的士氣頓時一落千丈。哥哥聯合駐紮在沿海一帶宋明祈的部隊,吸收了趙起將軍的殘部,一路南下,逐步收復了徐州和雍州。

日落西山,將天邊層雲染成一大塊艷錦。哥哥身著戰袍,佇立在雍州城城牆上,英姿映在這樣的一副夕陽畫卷里,透著一股古拙滄桑之感。

中軍大帳設在雍州城內的一處員外宅邸里。從城牆往宅邸的方向眺望,只見一眾官兵進進出出,慶功宴似乎很快就要開始了。我拾階而上,對哥哥道:「宴席很快就開始了,少了主將怎麼成?」

哥哥幽然道:「溪雲,你真的覺得我們贏了嗎?」

赫赫勝利的背後,有太多太多無奈的事,其中有對的,也有錯的,交織糾纏在一起,構成無法抗拒的命運。我知道他是指和江朝曦做交易的事,嘆道:「兩州收復了,襄吳總算是揚眉吐氣,就算失去青州那樣的苦寒之地也無所謂,你又何必想得太多。」

哥哥緩緩攤開手中的地圖,道:「青州是襄吳的北方門戶,是和漠北一帶少數民族互通的關鍵,戰略意義更是重大。無論我上了多少奏摺,青州卻依然被朝廷忽視。青州若是被南詔奪走,那麼江朝曦豈不是可以聯合漠北一起夾攻襄吳了?」

我聽得有些心驚,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他一字字地道:「陽奉陰違。我會向朝廷請命,請求駐軍青州。」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你瘋了!你還有文書信物在齊太妃手裡!若你失信死守青州,齊太妃會用手裡的文書證明你背叛了襄吳!」

哥哥將我手輕輕掙開,指了指城外的山野,道:「溪雲,你知道這一帶叫什麼嗎?」

「是叫三戶吧。」

「這裡在軍中還有個名字,叫做萬人坑。」哥哥凝眸看我。

我頓覺一股冷颼颼的寒氣沿著脊背往上竄:「萬人坑……難道是?」

「不錯,萬人坑曾發生過幾場慘烈的戰役,南詔和襄吳都曾在這裡坑殺過數以五十萬的俘虜。」

我失聲道:「五十萬!為什麼不交換俘虜,非要坑殺?」

哥哥沉聲道:「坑殺俘虜的原因有兩點:一方面,俘虜會消耗軍中糧食和藥材,另一方面,交換俘虜之後,那些活著回到敵營的俘虜,還會在下一場戰役中來砍自己士兵兄弟的腦袋——溪雲,從這兩方面來說,坑殺俘虜是削弱對方實力的最好方法,和打一場勝仗同等重要。」

一將功成萬骨枯。我踉蹌著退了幾步,搖頭道:「如果是我,我做不到這麼狠。」

「上了戰場就得這麼狠,仁慈的下場就是喪命。」哥哥靜靜地看著我,「我們雖然收復了兩州,但我們實在是太仁慈了。」

這一路打過來,正面交鋒的戰役沒有多少,多得是燒糧草這樣的迂迴戰,對於蕭王的兵力,我們真的是沒有折損多少。

我有些恍然,道:「原來如此,那麼等蕭王有機會重整旗鼓,還會捲土重來的——收復失地只是暫時的勝利,其實兩州根本就保不住,對不對?」

「江朝曦的高明就在於此。」哥哥淡然道,「他將每一個人的利益關係都了如指掌,讓這些人互相牽制,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從來都不會算錯。」

驀然聽到他的名字,讓我有些沉默。哥哥沒有在意,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哥哥以後,恐怕不能陪在你身邊了。」

我驀然抬頭,驚道:「哥!」

「兩州、青州都要死守,不僅如此,還要死守襄吳。」

「齊太妃會報復你,向襄吳告發你通敵!」

「我洛鶴軒,甘願一死,也要為國家而戰!」

最後一線天光終於消融在群山背後。即便在空茫的夜色,面前的這個鐵血男子依然保持著矯健堅毅的站姿。

我知道,再多的言語,也無法挽回哥哥的心意了。

他此生註定是為國家而生,在面臨生死抉擇的關頭,他甘願受死。

可我總是無端地想起小時候,我靠在薰籠上睡覺,他輕輕地用披風將我一裹,背著我在雪地里的情形。晶瑩的雪花從天上悠然落下,我睡眼朦朧,半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哥哥背上,卻依然賴著裝睡。

哥哥,我真的想幫你,可我想起那些死去的戰士,流亡的百姓,便會覺得有心無力。

那晚的慶功宴上,滿城有頭有臉的商賈陪著笑,四處向官兵們點頭哈腰,生怕一個伺候不周,憑空惹來麻煩——雍州城幾易其主,他們的脊樑也習慣了彎折。

幾十個穿著布衣的百姓低著頭端菜上來,為士兵們斟酒。有人因為一時緊張而翻了酒杯,結果惹來了一場肆無忌憚的笑罵。

襄吳連年徵兵,軍隊里自然也是沾染了這樣的習氣,每到一處便擾民徵用。春耕秋收,哪個時段曾讓百姓安寧過。

哥哥坐於上席,一杯一杯地應付著那些官兵們的祝酒。

我安靜地坐在角落一隅,絲竹管弦充耳不聞,仰脖喝下一杯酒。清釀性烈,入喉辛辣,燒得心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哥哥,」我低聲道,「這樣的國家,哪裡值得你為之捐軀?」

一杯接一杯,杯空杯滿,樽中再無空對月。我很快就醉眼朦朧,踉踉蹌蹌地走出宴席,挽一把青絲,憑欄望月。

再怎麼喝,再怎麼醉,心裡始終都是明鏡一般。

有一個聲音始終在我耳邊說——

江朝曦,也許,你是對的。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美人逆鱗 > 第十八章 花顏碎離情西風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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