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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盟約毀雨帶狂風涌

所屬書籍: 美人逆鱗

進了右治獄,迎面一陣潮濕腥氣,令人作嘔。

石壁燃著幾個火把,獄內昏暗無比。我跟在獄卒身後步入獄中,驀然看到鐵質欄杆後面堆放的刑具,上面沾著的臟污血跡讓人觸目驚心。地面潮濕無比,遙遙聽到有痛苦的呼號聲傳來。

一行人走到一間獄房前,只聽獄卒恭敬道:「皇上,娘娘,到了。」

這間獄房還算乾淨,高牆之上有一個小風窗,照進些許黯淡天光。明瑟身著一身素衣,坐在地上痴痴地仰望著天光。

楝花飄砌,簌簌清香細。梅雨過,萍風起。情隨湘水遠,夢繞吳峰翠。

她身上的衣服質地粗糙,但很乾凈,看得出她並未受苦。我心裡鬆了一松,喊了一聲:明瑟!」

明瑟泠然道:「姐姐,你來了。」

「明瑟……」我有些局促,將手中的紅漆食盒放下,端坐在她面前,「他們沒怎樣吧?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

她垂眸看著食盒,淡淡道:「出去了又如何,還不是讓人白白笑話。」

我心裡涼意嗖嗖,道:「明瑟……你在怪我?」

明瑟抬起一雙水潤潤得眸子:「姐姐以為我赫連明瑟心胸狹窄至此,因為姐姐得寵而嫉恨姐姐?」

我低聲對明瑟道:「明瑟,我和皇上……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我不能告訴你那張免死令牌的來由,但是你好好想想,會只是外面傳聞的那般嗎?」

她遲疑道:「真的?」

我點了點頭。

明瑟苦笑一聲,道:「姐姐,你誤會了。明瑟喊的每一聲『姐姐』,都是真心實意。我們之中無論誰受寵了,妹妹都不會有任何抱怨。我怪的是,你竟然瞞著、防著我。」

手中驀然溫涼一片,是她將我的手執起。

「當初宗室門閥女子對和親避之不及,是姐姐毅然挺身而出,這已經讓明瑟欽佩。彼時遠離故土,前景茫茫,明瑟心裡也是忐忑不安,也是幸得姐姐陪伴,我才覺得身邊有個依靠。這幾日避而不見,是因為明瑟不想姐姐以身涉險。」她凝眸看我,「紫砂那日暗示讓你幫我頂罪,實屬以下犯上,我已經稟明皇上,讓紫砂受罰。」

我一驚,道:「紫砂也是忠心護主……」

她溫潤一笑,搖頭道:「姐姐,你不懂,明瑟有明瑟的驕傲。」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她帶淚笑了,忽想起了什麼,抓著我的手問道:「姐姐,襄吳會不會因為巫蠱事件受到影響?」

我咬唇不語,將手慢慢一點一點抽出。她彷彿意識到什麼,猛地抱住我,目光灼人:「要打仗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我別過臉,不想看明瑟的表情。

明瑟滕然站起往外走:「皇上不會的,不會的!我要見皇上!」

守在門口的獄卒將刀一橫,攔住獄門。我一把抱住明瑟,在她耳畔急道:「明瑟,你冷靜一點!」

明瑟的臉驀然變得慘白無比。她喘著氣,繃緊了身體,顫聲道:「松……鬆手……」

我覺察有異,忙鬆開她。只見明瑟肩胛骨的位置,原本蒼灰色的素衣上漸漸透出一個血點。

我顫抖著雙手掀開素衣,只見明瑟原本光滑的脊背上,布滿了長長短短的傷痕,有的地方並未癒合,不斷地滲出血水。

我失聲道:「他們對你用刑了?」

明瑟瘋了一般裹緊衣服,聲嘶力歇地喊:「不許看!」她低下頭,泣聲道:「我,不想讓你知道,我這樣慘!」

我愣住。

「你走!你走!」

明瑟不顧一切地大喊,把我往外推去。我忙道:「明瑟,我會想辦法救襄吳的!」

她住了手,奇怪地看著我,道:「是,你有辦法救,而我沒有辦法。呵……我現在這副樣子,如何救得了襄吳……」

我沒功夫細嚼她話中深意,見她安靜下來,忙扶她靠牆坐下,安慰她道:「明瑟,對襄吳出兵是蕭王的計劃,皇上將你關在這裡只是權宜之計,我……我會想辦法的……」

明瑟的眸光恢復了神采,復又黯淡下去。我知道她在擔憂什麼,便一字一句地對她道:「我保證,即使起了戰事,襄吳也一定會打勝仗。」

她的眼淚一點點浸入我肩膀上的紗衣,淚跡斑斑,每一滴都有千鈞重。

今晚便是和浮生聯繫的日子,只是到了未時也不見朱文那裡有什麼動靜,更不見江朝曦。

我有些發急,乾脆梳整了一下,徑直往臨華殿那邊走著。

朱文沒當值,守殿的是一個陌生的小太監。他對我點頭哈腰,卻是攔住我:「娘娘,皇上和幾位朝臣在商量國事,請去偏殿等候。」

臨華殿本就是理事的地方,我這般去實在不合禮制,其實也就是去碰朱文的面兒的。我默然點頭,轉身便去偏殿的方向。還沒走幾步,便聽殿內有茶盅摔地的凄厲聲響。細聽之下,還有刀劍出鞘的聲音。

我知道此事定是不尋常,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正猶豫間,只聽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見過賢貴嬪,請娘娘去偏殿說話。」

眼前的正是垂手而立的朱文。他看了看我身後,道:「娘娘今天出來沒帶近侍?」

我「嗯」了一聲,也不多言,瞅著他臉色也不大好,跟著他步入偏殿。從正殿那裡傳來的聲音漸漸遠了,我心裡七上八下,問朱文:「今天來的都是哪些朝臣?」

朱文沒有抬眼,只低聲道:「蕭王和陳王為軍糧的事吵起來了。」

四大家族以蕭王為首,陳王其次,兩大家族是開國功臣,武帝親自冊封的異姓王,自然是地位顯赫。只是我沒想到,他們竟是可以配刀覲見。

偏殿里燃著檀香,一明一滅,香灰便一節一節掉落進香龕里。我靜默看著,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朱文道:「娘娘,可以進去了。」

從偏殿出來的時候,遠遠瞧見蕭王和陳王離去的身影,風發意氣薄雲天,果然囂張又跋扈。

我跟在朱文身後,穿過層疊的帳帷,見到江朝曦正坐於案前,看不清楚面容。朱文上前恭敬道:「皇上……」

未及他話出口,江朝曦驀然站立,唰的一聲將掛在座旁的寶劍拔出,劍光一閃,青銅桌案頓時斷成兩半,案上什物滾落一地。

「以為朕不會拔劍么,以為朕會任由你們為所欲為嗎?!」他冷哼道,面色可怖。

「皇上!」朱文額頭上都冒了汗,慌忙跪下,「賢貴嬪到。」

他沒有回過身來,背影對著我,那麼冰涼那麼堅硬,如一道久攻不破的城牆。我扭頭對朱文道:「你下去吧。」

朱文欲言又止,看了看江朝曦沒有異議,便默默地退下了。江朝曦忽嘲諷道:「你扮寵妃倒是入戲得很,連朱文你都差遣起來了。」

我沒有答話,只是撿起飄落在地上的一張紙片。定睛一看,上面寫了幾個人名,一勾一點遒勁有力。

他坐了下來,抬眼見有宮人小心翼翼地進來,冷喝一聲:「都給朕滾出去!」

我溫聲道:「皇上息怒,事到如今,生氣也不能解決問題。」

江朝曦抬眼看我,道:「你以前對這些事從不上心,怎麼今日處處留心起來了?」

他是懷疑起我來了。我澹然而笑,道:「臣妾想得通了,願傾力而為,助皇上一臂之力。」

江朝曦伸手接過我手中的紙片,揉成一團道:「本想遴選一部分人到軍中任職,依現在來看,也是廢紙一張了。」

我心念一動,道:「皇上忌憚蕭王和陳王,他們也是同樣避忌著,又怎肯讓皇上屬意的人身兼軍中重任。」

江朝曦冷笑:「朕自然想到這一層。溪雲,你有些多言。」

我知道他生性多疑,今日也是我太過急躁,便淡淡道:「臣妾告退。」說完,斂衽一拜,便要離開。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一把拉住我,臂上一使勁,我眼前天旋地轉,便倒進他懷裡。

他抱著我,嗓子沙啞:「別讓朕失望。」

我垂下眼帘,道:「皇上應該相信臣妾,襄吳和南詔若是真能達成協議,臣妾又何樂不為。」

江朝曦靜了一會,道:「方才你所看到的那份名單,上面的人都是朕從各地遴選的,若要徹底消除南詔的外戚專政和結黨結派,只能破格提拔一些富有才華,又沒有根基的寒士子弟到軍中任職,才能放心倚靠——」

他頓了一頓,繼續道:「只有這樣,才能肅清朝堂污濁之氣!」

我想起在殿外聽到的刀劍出鞘聲,有些後怕,道:「若是不加以剷除兩黨,確實是南詔一大隱患。只是動一方而牽制全身,皇上還是要選個恰當時機才好。」

「哼,這幾年他們欺上瞞下中飽私囊的勾當也幹得夠多了,只是朕還嫌他們犯的罪不夠大罷了。」

我有些不自然,道:「其實這些臣妾都不該知道,臣妾罪該萬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得太多,自己也就危險一分。我不是不懂這樣的道理,只是南詔各種派系錯綜複雜,我必須看清楚自己身處的形勢。

忽聽江朝曦道:「怕什麼,朕想讓你知道,你便可以知道。」

他摟我在懷,低頭看我,鼻尖幾乎觸到我的臉頰。我莫名有些緊張,想要開口,不料他趁機吻住我的雙唇,滑溜溜的舌頭肆虐地伸入口中攻城略地。

我有些頭暈,喘了好一陣才定住神,抬眸看到江朝曦的目光,又是兩頰滾燙。他輕笑一聲,道:「不曉得為什麼,原本怒得很,見到你火氣就泄了大半。」

我胡亂應著,忙道:「臣妾……」說了這兩個字,卻不知該用何種理由掙脫起身。江朝曦不依,一把按住我,笑得促狹,語氣曖昧地道:「還有一小半火,也得溪雲你幫忙泄泄。」

這般說著,他的手腳便不老實起來,緩緩在脖頸、耳垂處遊走,如小蟲子蠕蠕爬過,酥麻無比。我暗自咬牙忍了,忽聽朱文立於紗簾外,高聲稟道:「皇上,洵王殿外求見。」

江朝曦道了聲「宣」,不慌不忙地將我扶起身,整了整衣冠,悠然坐於寶座之上,對我道:「你先退下吧,今晚戌時,等朕的指令。」

離開臨華殿的時候,和江楚賢迎面相遇。他依舊是一副輕袍緩帶的悠然姿態,一身颯颯月白錦袍,束髮冠玉,丰神俊朗。見了我,他拱手禮讓,我忙還禮道:「洵王客氣了。」

他溫潤一笑:「前兩次見娘娘,一次驚心動魄,一次機緣逢會,今日一見,娘娘已經今非昔比。」

我略一收下頜,餘光瞥見恭送我出殿的朱文,對江楚賢道:「聽聞洵王今日來面聖是有要事商議,就不耽誤了。」說罷轉身對朱文道:「本宮要去風和苑要些花種,勞煩公公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風和苑是一處花苑,多栽種木樨樹,因著前些年出過一些事情,花苑敗落了,人影寥落。八月桂花飄,桂香四溢,我靠在水榭的闌幹上,怔怔看著柳影倒映,綠楊枝畔。

忽聽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便起身向來人道:「見過王爺。王爺定是剛議完國事出來。」

水風送爽,翩然拂起他的衣袍,驀然有了一種謫仙的味道。江楚賢隻身一人站在亭外,淡淡道:「本王閑散幾年了,麾下軍隊也不受重用,能有什麼國事要議。」

我故作愕然之狀,道:「洵王既然能聽出本宮邀約之意並欣然赴約,那麼為何見了面只和本宮打太極,毫無誠意?」

他眉心微蹙:「本王毫無誠意?」

「要說洵王是個閑散人兒,麾下軍隊久不重用,那可真是要大錯特錯了。這些王公大臣里,皇上最倚重的是洵王你。」

「此話怎講?」

我覷著他的神色,慢慢道:「王爺在這些宗室中,論權勢地位也是個中翹楚。南詔派系複雜,若是沒有王爺的落敗,皇上怎能看得出哪些人拉攏王爺圖謀不軌,哪些人明哲保身,哪些人落井下石,哪些人忠心不二?」

去春香樓和襄吳的細作聯繫,這已經是犯了謀逆大罪,而江朝曦反其道而行之,讓江楚賢利用這條線索去安定內政,委實是劍走偏鋒。如此重要之事,怎麼會落在江楚賢身上?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江楚賢的地位落敗不過是表象,一切都是江朝曦虛晃一招,用來揪出到底朝堂中到底哪些派系會拉攏扶植洵王。

蕭王干預朝政,陳王是蕭王的左臂右膀,周王驕奢淫逸,齊王是江楚賢的母族一脈,這些人又有黨羽無數,都是能左右朝政的權力分支。

當年風光無限的幾位皇儲,除了登上皇位的江朝曦和尚且留任京中的江楚賢,其餘三個皇儲都是被委派邊遠地區的閑職。這麼一盤算,江楚賢的地位便有些有或多或少的敏感,向他或明或暗地靠攏著的權勢,都是值得推敲一下心思的。

他面上有震動之意,看了我許久,才道:「賢貴嬪,反正今天也是要一起見浮生的,何必急於這一時?若無要事,本王先自行告退了。」

我已料定他會如此反應,上前一步道:「王爺,去見浮生有皇上跟著,說什麼做什麼都逃不出他的眼底!你就這麼任皇上擺布?」

江楚賢沒有回頭,只道:「娘娘,你就這麼篤定我會被你策反,和你聯手?」

我愣了一愣,道:「本宮沒有篤定,只是憑著一閃之念,覺得王爺興許會幫我。」

「哦?」

「王爺暗中幫我,何止一次兩次?時至今日,溪雲心中感激不盡。」我心裡七上八下,小心措辭,生怕說得過於輕浮,惹他厭煩。

誰知江楚賢轉過身來,嘆了一句:「第一次見你是在驛館,你執著一根銀簪抵在脖頸上,不惜刺傷自己也不肯屈服。那時本王便心嘆,世間怎會有如此剛烈的女子。只是剛烈之人,最容易被世俗所傷。所以本王見你為皇兄做事,心有不忍,才出言提醒。」

我盈盈一拜,道:「謝王爺。」

「那你如今如何打算?」

我咬了咬唇,道:「王爺,作為棋子的下場無非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臣妾自身不保,王爺要想明哲保身也難。與其那樣,不如先維持原狀,讓皇上無法達成心愿,這樣一直擎制下去,我們再做打算。」

「讓皇上無法達成心愿?」

我點頭道:「南詔要把徐州和雍州和還回來,但青州不能給皇上。如此一來,南詔的內政之爭就是一場持久戰。」

他點點頭,道:「本王何嘗不願這樣互相擎制下去,只是皇兄做事雷厲風行,又出其不意,若讓皇兄無法達成心愿,只怕……」

江楚賢負手而立,仰頭望天,眸中迷濛一片:「只怕……你會死。」

他的聲音清朗又溫柔,如春風拂過。我心頭一動,似是最柔軟的部分被烈火炙烤,痛楚無比,那一句禁忌竟脫口而出:「他日你做了皇帝,我便不會死……!」

江楚賢臉色一變,後退幾步,眸光中有暗涌澎湃。我咬了唇,半晌才定住心神,扯了一抹笑,道:「王爺若是肯幫溪雲,溪雲也有辦法讓王爺隨了當皇帝的願。」

出乎我意料的是,即使是聽到「皇上」二字,他面上依舊雲淡風輕,一甩袖子便轉身離去。

回宮之後,我便尋出一些水迷煙,照上次的方法燃了,以防有人察覺異樣。戌時一過,一行人和上次一樣,不聲不響地出了宮。

出了禁宮,看到滿街張燈結綵,歌舞昇平,我才恍然覺察今天正是乞巧節(註:每年農曆七月初七,我國漢族的傳統節日七夕節)。

南詔國的觀念不是很開放,但乞巧這一日,傾心男女可以忘記禮教互訴衷腸。透過車簾向外望去,紫陌兩邊悠然行走著很多對男女,他們手牽著手,個個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

璀璨燈火連成一條火龍,往上面看是濃黑的天幕,又被絢爛的煙花所照亮。如斯美景讓我著了迷,幾乎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

浮生松挽青絲,歪著頭枕著玉臂,痴望著天幕上的煙花,眸光中有明明滅滅的光點。驀然,她回頭向我和江楚賢一笑:「貴客來了。」

江朝曦說浮生已經知道我是公主,果然不假。我向她溫然一笑:「今日來,是有事找浮生姑娘。」

浮生看了看我,轉而問江楚賢:「那王爺是為什麼來找浮生?」

我見她一臉小女兒情態,想到今日是乞巧節,忽覺浮生對江楚賢是有情的,而自己正是那礙事的人。

我不由得一陣尷尬,想要出去,不想袖口一緊,已被江楚賢拉住。他依然沒有看我,只溫聲對浮生道:「本王來,自然是和公主一樣的目的。」

「原來也是有事。若是無事,王爺就不來了嗎?」浮生把玩著手裡的一隻碧玉鐲子,聲音里有絲絲的幽怨。

我瞄了一眼那碧玉鐲子,玉的成色極好,通體幽明,道:「浮生姑娘,這鐲子只有一隻?」

浮生臉頰一紅,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只看向江楚賢道:「還有一隻在烏頭當鋪那裡,等著王爺去贖。」江楚賢撩袍坐下,道:「這個當然好辦,給你銀票便是。」

浮生垂眸,撫摸著自己皓腕:「浮生不要王爺的銀票,只要王爺親自去贖,親自把鐲子給浮生戴上。」

江楚賢蹙眉,道:「浮生,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今日我們來,還有要事要說。」

浮生沒有說話,只是那雙晶亮的眼睛中煙花的光影,瞬間黯淡了下去。

桌上溫著一壺香茶,從壺嘴溢出裊裊白霧。浮生垂首走到桌邊,拎起青花茶壺,倒了幾杯茶水。茶湯顏色成澄澈碧綠的一灣,靜靜躺在細白瓷杯中,晶瑩可愛。

「王爺和公主今日來,所為何事?」

我定了定神,對浮生道:「我要和洛鶴軒見面。」

她揚了揚眉,慢慢呷了一口茶,道:「公主為何要見洛將軍?」

我從懷裡取出一根金簪,輕輕放在桌上道:「這件事非常重要,要見面才可說得清楚。你將我的貼身之物傳回去,哥哥定會赴約。」

浮生瞄了一眼金簪,轉而看向江楚賢:「王爺怎麼想?」

「此事非同小可,本王也想邀洛將軍一敘,定會保證將軍安全。若浮生相信我,就按照娘娘說得辦吧。」

浮生伸出白皙的手指,將金簪小心地收起來,看向江楚賢道:「襄吳那邊暗中支持王爺,是相信若有一天王爺登位,可以善待襄吳。」她繼續道:「既然如此說,那我就如此辦。」

窗外天幕上,又綻開一朵煙花。

就在這亮如白晝的一瞬,浮生忽轉向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臉一紅,她竟是在暗示我迴避!

浮生傾慕江楚賢,而自己不能那麼不識趣,在乞巧節這樣浪漫的日子,像一條銀河般橫亘在有情人中間。

我輕咳一聲,飛快地說道:「此事多謝浮生姑娘。既然要事說完,你們有什麼話快說,我先去車內等候。」說完,我一個箭步走到門前,款步而出。

誰想只一個眨眼間,江楚賢也跟著步出廂房。我驚詫:「你……」

他穩穩地將門闔上,道:「我若獨自留在這裡,只會引得他多疑。」

我一愣,心知他所指的是江朝曦,只好點點頭,隨他一同離開。只是總感覺有一道寂寞又幽怨的目光,從身後的那扇門中飄忽而出。

江朝曦早在馬車內等候,見我掀簾而入,笑道:「事情辦妥了?」

我應了聲「是」,便垂首不再說話。

回了宮,已是下半夜了。朱文早提了燈籠在御道上等候,對江朝曦道:「皇上,這邊回養心殿。」

我斂袖準備告退,忽見江朝曦大手一揚,對我道:「把手伸出來。」我心裡疑惑,蹙眉道:「什麼?」

不容多說,他一把將我的手拉過來,從懷裡掏出一根紅繩,在我腕上繞了,道:「在宮外時從街邊買的,今天是乞巧節,時興定情男女手腕纏繞紅線,意為月老牽線,定下姻緣。」

我抬腕看著那條紅線,約有半個小指寬,是用上好的絲線所織。正細端詳時,江朝曦又拉過我的手:「該你為朕戴上了。」我愕然抬眸,他已將一條紅線遞到我手中,道:「還不快點?磨磨蹭蹭的。」

乞巧節時興有情男女互結紅線,寓意是月老定下的天生佳侶。只是這紅線結在我和江朝曦身上,是不是太過滑稽了?

我無奈,邊為他將紅線在腕上系好,邊淡淡道:「皇上與民同樂,實屬可貴。」

話音未落,他猛然掙脫我的手。那條紅線原本還有一個結沒有挽好,這麼一掙,松垮垮地垂在他腕上。他緊緊盯著我道:「朕與民同樂?」

我不安道:「皇上……」

江朝曦卻轉身喊了聲「朱文」,聲音里有了冷意,抬腳往前走。朱文忙應著跟在江朝曦身後,走了幾步又回頭向我走回幾步,搖頭嘆氣道:「娘娘,皇上喜歡聽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話該如何應,你是真不懂呢,還是假不懂呢?」

御道上悄無一人,我依舊直直地站立。風絲很涼,夜露從天而降,讓我驀然打了一個冷戰。

互戴紅線,定下百年姻緣。

我苦笑著摩挲著腕上紅線,往冷碧苑那邊蹣跚而行。每走一步,我的心都抽痛一下。

江朝曦,既然早已認定彼此勢同水火,何必貪婪短暫的依偎。

月西斜,天微曉。我進了蘭林宮,步轉迴廊,仰頭望著冷碧苑三個字,默默無言。

宮門「吱嘎」一聲開了。我一驚,忙起身躲避,身後已傳來花廬刻意壓低的聲音:「娘娘,是我。」

我回過身,只見花廬著簡裝走出宮門。她神情淡然,並未對我一身男裝裝扮驚訝,輕聲對我道:「娘娘,你不該瞞著花廬。」她將身上的披風解下來,輕披上我的肩膀:「娘娘進去吧,花廬又下了幾顆水迷煙,就算有盯梢的,也不能妨礙娘娘。」

她過來扶我,我才覺得一宿未眠,渾身酸痛,垂眸對花廬道:「連累你了。」

花廬靜了一靜,紅了眼睛:「娘娘保重自個兒就成。」

入了寢宮,就著菱紗看物燈的昏暗燈光,我很是疲倦,片刻便睡沉過去。

從那日起,江朝曦再沒有出現在蘭林宮,我失了寵。五天後他終於冷著一張臉駕臨,卻因一名宮女失手打翻了茶水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之後便下了一道口諭,將我身邊所有宮女遣散。

我知道那些被遣散的宮女中有皇后的眼線,所以也任由他去了。朱文調配了幾個新宮女給我,憂心忡忡地對我道:「皇上心裡頭擔憂著國事,娘娘以後可不能惹惱皇上了。」

江朝曦擔憂的國事里,有如何應對襄吳和南詔的問題,也有如何利用我剷除異己這個問題。他不來蘭林宮,我樂得逍遙。

只是白日寂寞,長日渺渺,心裡總像缺了一塊什麼。

這期間,朱文也或多或少地往冷碧苑傳了些消息。據說,江朝曦責令推丞審理巫蠱事件,又暗自下旨不得對明瑟嚴刑拷問。(註:推丞一詞參考宋朝官制,此官職職能是審理京師百官或皇帝特旨審問刑獄及追究百物。)

推丞百般無奈,又不敢向皇后討要當日指使的搜宮宮人求證,最後只得將證人芊兒看管起來,進行審問。不知中間發生了何事,芊兒在一次審問之後咬舌自殺,於是此案死無對證。

人證既死,明瑟一時間無法定罪,只在右治獄裡呆著。再加上襄吳和南詔的戰事已經全面提上議程,闔宮雖是一派太平,但空氣中總是隱隱帶了一些緊張氣氛,於是巫蠱案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

巫蠱事件也不過是兩國戰事的導火索,戰火已引,明瑟的最終如何判決,終究要看戰果如何。

不過數日,荷傘便蓋了一整個青池,上面盈盈舉著的白荷,隨風搖曳,陣陣送香。我置了綉架,將整幅的荷景一點一點地綉了下來。

明瑟喜歡白荷,看見一定很喜歡。

果然,她欣喜地抓著這幅白荷綉品,捧在心口笑道:「在這裡真的悶壞了,看見這副綉帕,就像自己坐在青池,悠閑地撫琴一般。」

我笑道:「明瑟若是喜歡,我多綉一些。」

她斂了笑,黯然道:「綉品再好,還是不如親眼看。可我什麼時候能回宮呢?再說回了宮又如何!襄吳對南詔無論是戰勝還是戰敗,我們在後宮都無法立足……」

我心裡難受,安慰她道:「明瑟,事情一定會解決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如何解決?」她反問我道,認真觀察著我的神色,「姐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故作輕鬆地用肩膀輕推了她一下:「能怎麼解決?皇上本就有和襄吳交好之心,他自然會做安排的。」

明瑟的眼睫濃濃秘密,如一張蝶翅輕輕扇動。驀然,那蝶翅仿若受了驚似地劇烈顫動了一下。

她目光所凝之處,是纏繞於我腕間那一條紅線。紅線正是江朝曦在乞巧節那日送給我的,這幾日我竟忘記把它從腕上取下。

我忙用袖子掩了,笑了兩聲道:「那日綉這帕子剩了點子紅絲線,就自己捻著套在腕上玩兒,說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要不就不送妹妹一條。」

明瑟依舊有些發怔,眨了兩下眼睛才鎮定下來道:「姐姐真是多慮了,不就是一條紅線嗎?」

出了右治獄,日光鋪天蓋地地灑下來。我剛從昏暗獄房中步出,只覺眼睛被晃得脹痛,忙抬起起袖子遮了,好一陣緩過來後,又被腕上那根紅線灼痛了眼睛。

我站在烈日下,怔怔地看著那根紅線,心裡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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