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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鎖孔的風 2

“願死神尼斯帶走你們兩個!”凱爾說著,大步走進雨里。走出大門他就向右拐,朝著樹村短小的大路方向而去。直奔基緹酒吧,提姆毫不懷疑這一點。整個翻土季里,他都遠離酒吧,至少就提姆所知是如此,但今晚,他肯定逃不掉了。提姆看了看母親,她的臉也浸透了雨水,濕漉漉的頭髮彎彎曲曲地貼在臉上,被打紅了的臉頰沾了泥巴,那是一張悲傷欲絕的臉孔,他看得出來,她也明白他的去處。
提姆攬著她的腰,她搭著他的肩膀。他們互相攙扶著慢慢走上台階,進了屋。
到了廚房餐桌邊,她幾乎是癱倒在椅子里。提姆提來水壺,倒了些水在臉盆里,又浸濕了一塊布,輕輕地擦拭她的臉頰,那兒已經開始腫了。她把布在臉上捂了一會兒,又一言不發地把布遞給他。他想讓她高興,便把布蒙上自己的臉。真涼,捂在被拳打的悸動的地方還挺舒服的。
“這樣也挺好的,你說呢?”她勉強自己用歡快的口氣說道,“打完女人,扇完孩子,新丈夫跑去喝小酒。”
提姆一時無語,不知道該怎麼應聲。
內爾低下頭,掌根抵著額頭,瞪著桌子發獃。“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我嚇壞了,沒辦法動腦筋,但這不能算借口。我想,如果我們離開這裡去討生活,或許會更好的。”
離開家園?拋棄田地?難道失去爸爸的斧頭和幸運幣還不夠嗎?不過,有一件事她說對了,真是一團糟。
但我有了一把鎖匙,提姆想到這裡,忍不住用手指隔著褲袋去觸碰它的形狀。
“他去了哪裡?”內爾問道。提姆知道,她問的不是伯恩·凱爾。
鐵木道下去一兩輪的地方。他會在那兒等我。
“我不知道,媽媽。”如果沒記錯,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媽媽撒謊。
“但我們知道伯恩去哪兒了,不是嗎?”她笑了,又立刻收緊了笑容,因為一笑就疼。“他答應過米莉·雷德豪斯不再喝酒了,他也答應我了,但他太懦弱了。還是說……是因為我?是我逼得他去喝酒的,你說是嗎?”
“不是這樣的,媽媽。”但提姆心裡不是那麼確定。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她不是整日嘮叨的女人,也不是沒有打掃房間,或拒絕男女天黑後同房共眠的那種事——但從別的角度看,或許是和她有關。有些事神秘莫測,他很好奇:褲袋裡的鎖匙能不能解開謎團?為了忍住再次去摸索的衝動,他站起來,走向食品櫃。“你想吃點什麼?雞蛋?你想吃的話,我可以做炒雞蛋。”
她虛弱地笑笑。“謝謝你,乖兒子,但我不餓。我想,我還是去躺下吧。”她稍稍顫抖地站起身來。
提姆攙著她進了卧房。她脫下沾了泥巴的、白天穿的裙子,換上夜晚穿的睡袍,這段時間裡,提姆望著窗外,好像外面有什麼有趣的東西。當提姆轉過身來時,她已經蓋上被子躺好了。她拍了拍身邊的床,他還小的時候,她總是這樣示意他躺上來。那時候,爸爸也可能躺在她身邊,穿著他那伐木工的長內衣,抽著自己卷的煙捲兒。
“我不能把他推出門了,”她說,“如果我辦得到,我會的。但既然系了絲繩,這個家更像是他的,而不是我的了。對女人來說,法律可以很殘忍。以前我從沒想過這些,但現在……現在……”淚水又蒙上她的雙眸,帶出一種遙遠而迷離的感覺。她很快就會睡了,這倒是件好事了。
他吻了吻她沒被打出血痕的半邊臉,正準備起身,她卻又拉住他。“康文納特大人對你說了什麼?”
“他問我是不是喜歡繼父。我不記得怎麼回答他的了。我嚇著了。”
“他用黑袍子裹住你的時候,我也嚇壞了。我以為他想騎馬把你帶走呢,就像傳說中的紅王那樣。”她閉起眼睛,又很緩慢、很緩慢地睜開來,眼神里有了一種近乎恐怖的神情。“我還記得,我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他到我爸爸家來——黑馬,黑手套,黑披風,馬鞍上有銀紋。他那張慘白的臉,害我做了好多噩夢——好長的一張臉啊!提姆,你知道嗎?”
他慢慢地搖搖頭。
“他甚至帶著同一隻銀盆,綁在馬後頭,因為那時候我也看到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兒啦——唉,二十多年眨眼就沒了——可他的模樣還是沒變。他根本沒有老。”
她的眼睛又合上了。這一次沒有再睜開,提姆輕輕地走出了卧房。
確定母親入睡了之後,提姆往屋後的小房間走去,老凱爾的大木箱就是擱在那兒的,笨笨方方的,就在存放臟衣服的小房間外,上面蓋了一條老舊的毯子。他對康文納特大人說,他知道樹村裡只有兩把鎖,他卻答說,噢,我認為你知道第三把鎖在哪裡。
他扯掉了毯子,盯著繼父的木箱看。他時常撫摸它,好像它是他心愛的寵物,也時常在夜裡坐在上面抽煙斗,後門開著,讓煙霧散走。
提姆匆匆跑回前屋——腳上只穿著長襪,不敢吵醒他媽媽——透過前窗往外看。院子里空無一人,雨天的小路上不見老凱爾的身影。提姆只想看這個。現在,凱爾應該已經坐在基緹酒吧里了,不管有多少酒都可以灌下肚去,直喝到不省人事。
但願有人揍他一頓,讓他嘗嘗挨打的滋味。如果我年齡夠大,我願意親自動手。
他回到木箱旁,用穿著長襪的腳無聲地踢了一下,然後跪坐在木箱前,從褲袋裡掏出了那把鎖匙。那是把很小的鎖匙,只有半塊銀子那麼大,在他的指尖感覺滾燙滾燙的,好像它是有生命的。木箱前壁的黃銅鎖上的鎖眼要大得多。他給我的鎖匙根本開不了這把鎖,提姆心想。然後,他又想起康文納特大人說過的話:這是一把魔法鎖匙,可以打開任何鎖,但只能用一次。
提姆把鎖匙插進鎖眼,滑動起來十分順暢,好像天生就該是為這把鎖而存在的。他加了一點力氣,鎖匙順暢地轉動,但就在轉動的時候,鎖匙身上的熱度瞬間冷卻了。現在,夾在他指尖的鎖匙不過是一塊冷冷的金屬。
“用完一次之後,它就和塵土一樣毫無用處了。”提姆口中念念有詞,又環顧四周,好像已經看到老凱爾站在角落裡,拖著陰沉沉的臉,兩手握成了拳頭。屋裡沒有別人,於是,他解開皮帶,抬起了箱蓋。鉸鏈聲吱吱呀呀,把他嚇得一哆嗦,慌忙往後看。他的心越跳越凶,雖然那個雨夜很陰涼,他卻感到額頭沁出了汗滴。
最頂上放著些襯衣和褲子,大多數都沒疊好,亂塞一氣。提姆心想(帶著前所未有的悔恨,這種苦澀的感覺實在很新鮮),只要他叫她干,我媽媽就得把它們洗乾淨、修補好、疊整齊。可他謝過她嗎,是用胳膊肘打、還是揍在脖子上、臉上來表示謝意?
他把衣服抽出來後才發現,是衣服下面的東西讓這個箱子這麼沉重。凱爾的父親曾是個木匠,早年的工具都在箱子里收著。不需要大人說,提姆就知道這些東西很值錢,因為它們都是金屬打造的。他本可以把它們賣掉去繳稅金的,我發誓,他從來都不用它們,也可能根本不知道怎麼用。他本可以把它們賣給會用這些工具的人——比方說,“長指甲”哈格提——繳完稅還能剩下許多錢。
有一個詞最適合形容這種人的這種行為,多虧了寡婦斯邁克的教導,提姆才知道這個詞:守財奴。
他試圖把工具箱提出來,但一開始實在提不動。對他來說太重了。提姆把鎚子、螺絲刀和磨刀石一樣一樣搬出來,擱在衣物上面。這下就提得動了。工具箱下面有五片斧子頭,足以讓老羅斯氣呼呼地拍額頭,那是他表示驚嘆的方式。精打的鋼片上有銹點,提姆可不想用大拇指去試探那些刀刃有沒有鈍。內爾的新丈夫偶爾磨磨他現在用的斧子,卻很久都懶得去照料這些多餘的斧刃。等他需要用它們的時候,它們說不定都沒用了。
箱子的角落裡塞了一隻鹿皮小袋,還有一樣東西用上好的麂皮包覆著——提姆拿起它,揭開麂皮布,裡面露出一張甜美微笑著的女人像。豐盛的黑髮垂盪在她的肩頭。提姆不記得米莉森特·凱爾了——她去往誰都終究逃不過的空無境時,他大概只有三四歲——但他知道,那就是她。
他把小人像包好,放好,又拿起那個小袋子。他用手摸了摸,覺得裡面只有一樣東西,很小,但挺重的。提姆用手指把抽繩拉開,把袋子底朝上。雷鳴聲又隆隆震響,提姆嚇得渾身一顫,而壓在凱爾的木箱底的那件東西也剛好掉落在提姆的手裡。
那是他父親的幸運幣。
提姆把每一樣東西照舊歸位,除了屬於他父親的那一樣。先擺好工具箱,再把木匠工具一樣一樣放回去,最後堆上衣物。他重新系好了皮帶。一切都辦妥了,但當他轉動銀鎖匙時,它卻不能動了,沒法再扭動鎖芯了。
像塵土一樣無用了。
提姆站起來,還用那塊老布把木箱子蓋上,並用手摩挲了幾下,盡量讓它看起來和原先一樣。大概會有用吧。他經常看到繼父拍拍木箱,然後坐在上面,但很少看到他打開木箱,就算打開,也只是為了拿出磨刀石。短時間內,提姆的夜探或許不會被發現,但他心裡清楚,不會永遠不被發現的。早晚會有那麼一天——也許會在下個月,但更可能是下星期(甚至明天!),老凱爾就會需要磨刀石,或突然想起來他除了隨身包里的那些衣服,還有幾件別的可以穿。他會立刻發現箱子的鎖被打開了,假如他伸手去探鹿皮小袋子,就會發現裡面的硬幣不見了。接下去呢?接下去,他的新妻子和繼子就會好好挨一頓打。恐怕是很嚇人的那種打法。
那讓提姆提心弔膽,但盯著那枚吊在一段銀鏈上的、萬分眼熟的紅金色硬幣,他感受到人生中第一次徹心徹肺的憤怒。那不是小男孩虛張聲勢的賭氣,而是一個男子漢才有的暴怒。
他曾經問過老德斯垂,龍會怎樣對付一個人?會疼嗎?會不會留下……某些部分?農場主看得出提姆的悲痛,便慈祥地攬住他的肩膀。“不會疼,也不會留下什麼的,孩子。龍的火焰是最灼熱的——就和地心的岩漿那麼灼熱,我們這兒往南很遠的地方,有時候,岩漿會從地下冒出來呢。傳說都是這麼說的。被龍火噴到的人會在一秒鐘內被燒成細灰——衣服,靴子,皮帶,所有的一切眨眼間就不見了。所以,如果你是想問你爸爸有沒有受苦,那就別多慮啦。對他來說,頃刻之間一切都結束了。”
衣服,靴子,皮帶,所有的一切。可是,爸爸的幸運幣甚至沒有弄髒,銀鏈的每一節也都是完好無損的。可是,爸爸連睡覺時都不會摘下它的。那麼,老傑克·羅斯到底遭遇了什麼事?為什麼這枚幸運幣會在凱爾的木箱里?提姆有了一個可怕的主意,他想起來,有人會告訴他這個可怕的主意是不是正確的,他認得他。也就是說,如果提姆夠勇敢的話。
要晚上來,因為惡婆娘的兒子只要逮著機會就在白天睡一覺。
現在就是晚上,至少天已經黑了。
他媽媽還在沉睡。提姆在她身邊放下了石板,上面寫著:我會回來的。別擔心我。
當然咯,沒有哪個男孩能明白:當這種話寫給母親時,再多保證和安慰都是沒用的。
提姆不想招惹凱爾的騾子,隨便哪一頭都是臭脾氣。他爸爸養的那兩頭母騾都是從小善養的,脾氣都很好。米斯蹄和比斯蹄都很溫順,沒有被閹割,理論上是為了繁殖,但羅斯這麼做更是為了保存它們的好脾氣。“不想這事,”當提姆大到會問這種問題了,老羅斯曾經告訴他,“像米斯蹄和比斯蹄這樣的動物不是用來生養後代的,就算交配,它們也幾乎不可能生產出像樣的後代。”
提姆挑中了自己一直很喜歡的比斯蹄,牽著韁繩走出了馬道,繼而翻身騎上沒有馬鞍的騾背。現在他的腳差點兒就要蹭到地面了,以前,他的腿腳不夠長,只能到騾身的一半,他爸爸得托著他才能騎上去。
比斯蹄一開始無精打採的,垂著耳朵,走得有點吃力,當雷聲漸退、雨水變得稀稀落落後,它才重新抖擻精神。比斯蹄不習慣晚上出來,但自從老羅斯死後,它和米斯蹄被圈得太久了,它好像也有點迫切……
也許他沒有死。
這個念頭像飛天的流星般猛然衝進提姆的頭腦,有那麼片刻,他被這種希望震得暈眩。老羅斯可能還活著,就在無盡森林裡遊盪呢——
是啊,月亮還可能是綠乳酪做的呢,我很小的時候,媽媽不是這樣說的嘛。
死了。他的心裡是明了的,就如同,如果老羅斯還活著,他的心也會明了的。媽媽心裡也是知道的。她應該明了,並且決不嫁給那個……那個……
“那個混蛋。”
比斯蹄的耳朵抖了抖。他們走到了大道盡頭,剛剛經過寡婦斯邁克的家,森林的氣息越來越濃郁了:花木的清香裡帶一點辛辣味,更濃重的鐵木沉香縈繞其中。一個小男孩獨自騎行,走上了鐵木道,連柄斧頭都沒有,完全沒有防禦力,這儼然是瘋狂的做法。提姆明白,但還是一心一意地往前走。
“愛打人的大混蛋。”
這一次,他罵得很輕聲,幾乎悶在了肚子里。
比斯蹄認得路,沿著樹村大路走到花木林盡頭時,路變窄了它也沒有絲毫猶豫;鐵木道的邊緣再次收窄時,它也沒有猶疑。不過,當提姆意識到自己當真進入了無盡森林時,他勒住了韁繩,在背包里好好翻了一通,總算找到了出門前從穀倉里順手帶出的一盞小煤燈。燈座上的錫制小燈泡里灌滿了煤油,沉沉的,他估摸著至少能點亮一個小時。如果他省點用,說不定兩個小時都夠了。
他在大拇指上擦亮了一根火柴(這是爸爸教給他的小戲法),轉動旋鈕,讓燈泡升到煤燈細長的瓶頸里,再把火苗湊近點燈槽——人們都叫這條細縫“瑪麗門”。一簇藍白色的火焰亮起,燈點燃了。提姆把燈提高,喘了口氣。
以前,他跟著父親來過鐵木道,來過好幾次了,但從沒晚上走到這麼深,現在,眼前的光景已足夠讓他考慮掉頭折返了。在最接近文明村落的這一帶,最好的鐵木都被砍伐了,只剩下粗矮的樹樁一截截豎立著,但還餘下很多參天大樹,高聳在這個小男孩和他的小母騾的頭頂。又高又直,就像葬禮上的曼尼族長老(提姆在寡婦的書里見過這樣一幅畫),在它們高不見頂的威懾下,他那盞小燈的光亮簡直微不足道。鐵木樹榦的底部四十英尺非常光滑,再往上,分枝猶如高舉的手臂指向天空,在窄小的鐵木小徑上投下縱橫交錯的樹影。因為在人行高度上沒有分枝,只有又黑又粗的樹榦,走在林間是沒問題的。當然,也可能冒出來一段尖利的樹樁,割破你的喉嚨。不管是誰,只要笨到在鐵木道上漫不經心地遊走——或是更貿然地走到深處——就會很快迷失在迷宮般的林子里,並可能餓死。當然,前提是他沒有被野獸吃掉。彷彿是為了驗證這種思路,黑漆漆的樹林里傳來了某種大動物發出的聲音,好像在嘶啞地嗤笑。
提姆自問,到底在這裡幹什麼?明明有一張溫暖的床鋪著乾淨的床單,在他從小到大生活的小木屋裡等著他。然後,他撫摸了父親的幸運幣(已經吊在他的頸項上了),心意便堅決了。比斯蹄開始左顧右盼,好像在問:接下去呢?往哪條路走?向前還是向後?你是老闆你說了算。
提姆不敢肯定熄滅油燈後自己還有沒有膽量挺進黑暗,他想把燈油攢到關鍵時候再用。雖然他已經看不到鐵木了,但可以感覺得到它們從四面八方擠來。
不管怎樣,都要繼續往前。
他用膝蓋夾了夾比斯蹄的肚子,嘚嘚嘚地喊了幾聲,比斯蹄就繼續往前走了。從它順暢的步態來看,提姆知道它是沿著右手邊的車輪印在走。它也用這種平靜告訴他,它沒有感覺到危險。至少目前還沒有,不過,說實話,騾子怎麼能感知危險呢?照理說,應該是他來保護它才對。無論如何,他是老闆他說了算。
噢,比斯蹄,他在心裡說,但願你是知道的。
他到底走了多遠?到底還要走多遠?在他的瘋勁兒消失之前,他還會走多遠?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媽媽唯一的愛和依靠了,所以,還有多遠?
他覺得,把花木林的芳香拋在身後之後,自己已經騎行了十輪、甚至更遠,但他心裡清楚。他也很明白,聽到的“沙沙沙”是翻土季風吹在高高分枝間的聲響,並不是空嚼著嘴巴、找尋夜宵吃的無名怪獸跟在他後面的腳步聲。他明明是知道的,可為什麼風聲聽來這麼像喘息聲呢?
我數到一百,就讓比斯蹄往回走,他這樣對自己說,但當他數到一百了,黑漆漆的周遭還是沒有給他和勇敢的小母騾(還有跟在身後、越來越近的無名怪獸,他那不爭氣的腦瓜硬要這麼想)什麼新的動靜,於是,他決定再數兩百。結果,當數到兩百八十七的時候,他聽到一根樹枝折斷的脆響。他擰亮燈火,高高舉起,照向四周。可怖的黑影好像要挺起身,繼而沖向前攫住他了。還有,燈光一閃,是不是有什麼匆忙退出光影?他是不是看到了一隻紅色的眼睛?
當然沒有,但是——
提姆猛吸了一口冷氣,把煤氣燈擰滅,嘚嘚嘚地喊起來——第一次甚至沒嘚出來,第二次才行。之前一直很平靜的比斯蹄現在似乎很緊張,不願意往前走了。但它真的是相當溫順、相當聽話的好騾子,聽到主人的指令,它放棄了自己的意志,重新舉步前行。提姆繼續數數,沒過多久就數到了兩百。現在開始我要倒著數,數到零,如果還是沒有看到他,我真的要回去了。
倒著數,數到十九的時候,他看到一星橘紅色的火苗在左前方跳了一下。那是營火,提姆毫不猶豫地判斷出那是誰點起的。
跟著我的怪獸根本不是在我後面,提姆心想道,它是在前面。你的火光或許算是營火,但也是我剛剛看到的那隻眼。紅色的眼睛。我應該趁早回頭。
接著,他碰到了抵在胸口的幸運幣,繼續前行。
他重新擰亮燈火,舉高。有許多被當地人稱作“短截”的小徑以鐵木道為主幹地四散開去。就在他的正前方,有一塊釘在低矮樺木上的木板標示了一條短截小徑,字跡潦草地寫著考辛頓—瑪奇利。提姆認得這兩個人。皮特·考辛頓(那年也慘遭不幸)和厄內斯特·瑪奇利都是伐木工,以前時常來羅斯的木屋吃晚餐,羅斯一家三口也常常到他們家去吃飯,不是考辛頓家,就是瑪奇利家。
“都是好人,但他們走不遠。”有一次吃完飯,老羅斯對兒子說過,“靠近花木林的地方還剩著很多不錯的鐵木,但真正的好傢夥——最結實、最純粹的鐵木——都在森林的深處,鐵木道的盡頭、靠近法戈納德的邊境線的地方。”
也就是說,我其實只走了一兩輪,只不過,黑暗讓人有了各種錯覺。
他敦促比斯蹄走上“考辛頓—瑪奇利短截徑”,不到一分鐘,就走到了一片林中空地,只見康文納特大人坐在一截斷木上,面前是一堆燒得很旺的營火。“嘿,這不是小提姆嗎,”他說道,“算你有種,哪怕再過兩三年你的小蛋蛋上才能長出毛來。過來,坐下,喝點湯。”
提姆沒有十足的把握,要不要喝他的湯?這個古怪的陌生人的晚餐是吃什麼的呢?但他今天晚上什麼都沒吃,搭在營火上的湯鍋飄出肉香,讓他垂涎欲滴。
康文納特大人好像一眼就能讀懂這位小訪客的表情,知道他心裡七上八下的,便說道:“小提姆,湯里沒下毒。”
“我知道沒有。”提姆說著……但既然都扯到毒藥了,他反而不確定了。反正,他眼看著康文納特大人往錫盤裡舀了一大勺湯,也接過了他遞來的錫勺,勺子歪歪斜斜的,但很乾凈。
晚餐沒什麼神秘的,燉的是牛肉、馬鈴薯、胡蘿蔔和洋蔥,湯底是鮮美的肉汁。提姆蹲坐在地,一邊吃,一邊看比斯蹄謹慎地挨近康文納特大人的黑馬。那匹已成年的公馬輕快地碰了碰溫順的小母騾的鼻頭,然後就轉身走向(提姆覺得,那姿態挺倨傲的)康文納特大人灑在地上的一堆燕麥——考辛頓和瑪奇利留下的木屑片都被細心地揀出去了。
提姆吃飯的時候,收稅人沒有和他交談,而是一心一意地用腳後跟在土裡踢,踢出了一個小坑。旁邊就擱著那個系在陌生人行李後面的銀盆。關於母親說的話,提姆覺得難以置信——一個用銀子打造的盆該值多少錢呀!——可它看起來確實是銀的。到底要熔多少塊銀子,才能做出這個東西?
康文納特大人的鞋跟踢到了一截樹根。他從披風下摸出一把刀——幾乎和提姆的前臂一樣長——乾淨利索地割斷了樹根。接著,他繼續踢,噠、噠、噠。
“你為什麼要挖洞?”提姆問。
康文納特大人抬起頭,緩緩地現出一個笑容。“等一會兒,說不定你就會找到答案。也可能不會。我認為你會。你吃完了嗎?”
“吃完了,我說謝了。”提姆連拍三次喉頭,以示謝意。“很好吃。”
“好。親吻一時,煮飯一世——曼尼人如是說。我看到你在欣賞我的盆。很漂亮,是不是?那是伽蘭的古董。在伽蘭,真的有龍,無盡森林的深處也依然有龍火噴騰,我敢肯定。小提姆呀,你已經學到一點了。獅子成群,有霸氣;烏鴉成眾,有殺氣;貉獺抱團,有戾氣;驕龍上天,有火氣。”
“龍的火。”提姆念叨著,玩味著。他猛然悟出了康文納特大人話里的意思。“如果無盡森林裡的深處有龍——”
沒等他說完,康文納特大人就打斷了他。“吧啦吧啦,咿咿呀呀,別提那些想像的場面啦。眼下的事就要擱在眼下,你拿上盆,給我取點水來。這片空地走到頭,你就會看到水的。你得帶上你的小提燈,因為營火照不到那麼遠,而那些樹里還住著一條大蛇。它鼓得可厲害呢,也就是說,它剛吃飽沒多久,但換做是我的話,決不會在它眼皮底下取水。”他又笑了一下。提姆覺得那是邪氣的壞笑,但也不意外。“不過呢,對於一路只有父親的小騾子作伴就敢來無盡森林的小男孩來說,想怎樣就怎樣。”
盆確實是銀的;那麼重,不可能是別的材質。提姆笨拙地把盆夾在胳肢窩下,用另一隻手舉高了煤氣燈。快走到空地盡頭的時候,他開始聞到一種難聞的腥味,還聽到一種低沉的聲響,好像有很多張小嘴在咂巴不停。他停下了腳步。
“先生,你不會想要這裡的水。髒了。”
“別跟我說我想要什麼或不想要什麼,小提姆,你只管把盆裝滿水就成。還有哦,記得我跟你說的大蛇,就算我求你了。”
男孩跪下來,把盆放到身前,又瞧了瞧泥濘不堪的小溪流。水裡儘是又肥又白的小蟲子,黑色的頭大大的,和身體簡直不成比例,細長的蟲身前頂著一顆顆大眼珠。它們像是水蛆,而且,好像正在爭食。提姆細看了一番,突然明白過來,它們是爭食對方的身體。剛剛吃過的燉肉讓他直犯噁心。
這時,頭頂上的聲音聽來像是有一隻手順著砂紙往下滑。他把煤氣燈舉高了一點。在他左側的那棵鐵木上,有一條巨大的紅蛇掛在最低矮的分枝上。矛頭形的蛇頭比他媽媽廚房裡最大的壺還要大,正沖著提姆。琥珀色的蛇眼裡,細縫般的黑色瞳仁昏昏沉沉地盯著他。分叉的紅信子突然伸出來,擺動了幾下,又突然縮了回去,發出一種黏糊糊的聲響。
提姆儘可能快速地讓銀盆舀滿臭水,但因為神思都被頭頂上那虎視眈眈的動物奪走了,不經意間,幾條蟲子爬上了他的手,一登陸就要開咬。他又痛又噁心地輕喊了一聲,慌忙把它們撣掉,這才捧著盆回到了營火邊。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心念著別灑了一滴,因為這盆髒水里有太多活物蠕蠕動動。
“這要是用來喝,或是洗……”
康文納特大人看著他,腦袋扭向一邊,等他把話講完,但提姆沒再往下說。他只是把盆在康文納特大人身邊放下來,這時,他好像已經忙完了,不再用腳後跟挖莫名其妙的地洞了。
“不是用來喝,也不是用來洗,但我們如果願意,也可以試試。”
“先生,別開玩笑了!這水太髒了!”
“這個世界就是髒的,小提姆,但我們懂得如何應付,不是嗎?我們呼吸這個骯髒世界的空氣,吃骯髒世界的食物,做骯髒世界裡的骯髒事情。是的。是的,我們就是這麼做的。沒關係。老夥計。”
康文納特大人指了指盆里的髒東西,又到他的隨身包袋裡翻了一會兒。提姆看著蟲子吃蟲子,厭惡至極,卻又好像看入了迷。會不會到最後,只留下一隻蟲子——最強悍的那一隻?
“啊呀,找到了!”康文納特大人取出了一根鋼棒,白色的棒尖看似象牙做的。他蹲下身來,這樣一來,他倆就能在內容生猛的水盆上方面對面平視了。
提姆瞪著那隻戴著手套的手捏著的鋼棒。“這是根魔杖嗎?”
康文納特大人顯然思索了一下。“我想應該算吧。雖然它最初是用作一輛道奇的變速桿。那是美國人的經濟實用車,小提姆。”
“美國是什麼?”
“一個很多白痴愛玩具的王國。這和我們的主題沒有關係。就算你們沒福氣享用那些東西,但你得知道,還要告訴你的子子孫孫:到了某些人手裡,任何物體都可以有魔力。好了,仔細瞧!”
康文納特大人把披風往身後甩了甩,露出了胳膊,將魔杖舉在滿是臭蟲、渾濁不堪的水盆上揮動了一下。提姆瞪大了眼睛,眼睜睜地看到所有蟲子都不動彈了……浮到了水面上……消失了。康文納特大人又揮動了一下魔杖,水也不再渾濁了。看起來,這水顯然是可以喝的了。提姆親眼看到清水映出了自己瞠目結舌、低頭痴看的那張臉。
“眾神啊!你究竟——”
“別說話,笨孩子!哪怕對水有一點點騷擾,你就會什麼都看不到!”
康文納特大人將那根臨時充數的魔杖揮動了第三次,提姆的倒影也不見了,就和剛才的蟲子和渾水一樣。取而代之的顫動著的圖景,竟是提姆家的小木屋。他看到了母親,也看到了伯恩·凱爾。凱爾正從放著大木箱的後屋步履不穩地走進廚房。內爾站在爐灶和餐桌之間,穿著剛才提姆看到過的那條睡袍。凱爾的眼睛紅通通地鼓凸著。他的頭髮濕乎乎地貼在額頭上。提姆一看就明白了,就好像他不是在盆里看、而是親身在那間屋子裡,這時的凱爾肯定是一身酒臭,聞都可以聞出來他喝了多少傑克螺絲。他的嘴巴在動,提姆一看形狀就猜得出他是在說:你怎麼打開了我的箱子?
不!提姆真想大喊一聲,不是她,是我!但他的嗓子眼好像被堵住了。
“喜歡嗎?”康文納特大人悄悄地問道,“你是不是很喜歡這檔節目呀?”
內爾先是退縮,背靠到了食品櫃門,又轉身想跑。但還沒等她跑開,凱爾就一手攫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揪住了她的頭髮。他狠命地搖晃她,好像她只是個碎布娃娃,繼而狠狠地把她摔向牆壁。他在她身前來回搖擺,好像馬上就要摔倒了。但他沒有倒下,反而在內爾再想逃開的時候,順手抓起水槽邊那隻沉重的陶罐——正是提姆用來倒水、想幫她緩解傷痛的那隻罐——朝著她的前額中央砸了下去。罐子破了,他的手裡只剩了把手。凱爾扔掉它,再次揪住他的新婚妻子,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她身上。
“不!”提姆尖叫。
他的呼氣拂過睡眠,幻象即刻飄散無蹤。
提姆跳起來,沖向比斯蹄——它正訝異地瞧著他。在他的腦海里,傑克·羅斯之子早已在鐵木道上飛速騎行,用腳後跟拚命地敦促比斯蹄快點跑,跑出它的全速為止。但在現實中,他跑了還沒三步遠,就被康文納特大人攔住,又把他拖回了營火邊。
“吧啦吧啦,小提姆,不用十萬火急!我們的閑談剛剛開始,要結束還早呢。”
“放開我!萬一他已經打了她,她就快死了!除非……這只是個魔法?是你耍的小把戲嗎?”提姆心想,如果真是他的惡作劇,對深愛母親的小男孩來說,實在是最惡毒的玩笑了。但是,他還是希望這只是個魔法。他希望康文納特大人會大笑一通,說,這次我可真是牽著你的鼻子走呀,是不是,小提姆?
康文納特大人搖搖頭。“沒有開玩笑,也不是魔法,因為這個盆從來不撒謊。恐怕,事情已經發生了。醉酒的男人會對女人下狠手,不是嗎?但你再看一次。這一次,你可能會找到些許安慰的。”
提姆在銀盆里屈下了雙膝。康文納特大人用鋼棒在水面上彈了一下。似有一陣微微的薄霧籠在水盆上了……或許,只是提姆的眼花了,因為眼睛被淚蒙住了。無論是什麼原因,含糊不清的那層感覺消淡了。現在,他在淺淺的水裡又看到了小木屋的門廊,好像有個沒有臉孔的女人傾在內爾身上。在這個女人的幫助下,內爾慢慢地、慢慢地站起來了。沒有臉孔的女人攙扶著內爾轉向前門的方向,但見她痛苦地挪著顫抖的步子往門口走去。
“她還活著!”提姆喊出聲來,“我媽媽還活著!”
“她是活著呢,小提姆。傷痕纍纍但不屈不撓。好吧……就算有一點屈背吧。”他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一次,提姆沒有朝水盆里喊叫,而是朝向正前方,所以幻象沒有消失。他明白,在幫他媽媽的女人好像沒有臉孔是因為她戴著面紗,搖晃不定的幻象邊緣還能依稀看到一頭小騾子,那就是她的坐騎:小陽光。他餵過它、洗刷它很多次了,還常帶它遛彎兒。在樹村小私塾里的很多學生都會這麼做;他們的女校長也會稱之為“交學費”的一種方式,但提姆從沒見過她當真騎過它。要是你問他,他肯定會說:她大概連騾子都騎不了。因為她總是打顫。
“那是寡婦斯邁克!她怎麼會在我們家的?”
“也許你會親口問她的,小提姆。”
“是你用了什麼辦法讓她去的嗎?”
康文納特大人微笑著搖搖頭。“我是有很多嗜好,但拯救悲苦少婦不算其一。”他彎腰湊近銀盆,帽檐遮住了他的臉。“哦,我的天呀,我相信她仍然很悲苦呢。這也不奇怪;這頓暴打可不輕呢。人們常說看眼睛能看出真相,但要我說,真相都在手上。看看你媽媽的手,小提姆。”
提姆也彎下腰去看。在寡婦的攙扶下,內爾伸著十指,摸索著穿過門廊,但她沒有朝門口去,卻眼看著要撞上牆了,其實門廊並不寬,門口就在她跟前。寡婦幫她調整了方向,兩個女人這才一同走進門裡。
康文納特大人的舌頭在上牙床上彈出噠噠的怪響。“小提姆,情況不妙呀。拳頭打在腦袋上,結果會很慘呢。哪怕死不了,也會留下重傷。持續的重傷。”他說的事情很沉重,但眼神里卻閃現出不可理喻的歡悅。
提姆卻很難注意到這些。“我得走了。我媽媽需要我。”
他再一次奔向比斯蹄。這一次,他差一點跑到一半了,康文納特大人又把他揪了回來。他的手指像鋼棒一樣硬。“提姆,走之前——當然,你會帶著我的祝福走的——你還有一件事要做。”
提姆覺得自己就快要發瘋了。大概,他心想道,我現在是躺在床上發著高燒、做著胡夢。
“帶著我的盆回溪邊,把水倒掉。但不能倒在你取水的地方,因為那條大蛇對周遭的事好像越來越好奇了。”
康文納特大人拾起提姆的煤氣燈,把燈光擰到最亮,並且舉得高高的。現在,那條蛇幾乎完全垂下了長長的身子。不過,剩下的三英尺——末端消失在了那矛頭形的腦袋裡——揚得高高的,來回甩動著。琥珀色的蛇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提姆的藍眼睛。蛇舌飛速地吐伸出來——嘶——剎那間,提姆看到了兩顆長長的尖牙。在煤氣燈投射出的光暈里,蛇牙反射出一道犀利的白光。
“往它左邊走,”康文納特大人給他出主意,“我會陪你去,幫你望風。”
“你就不能自己去倒嗎?我想回去找我媽媽。我得——”
“你媽媽不是我帶你來這裡的緣由,小提姆,”康文納特大人好像突然變高大了,“行了,照我說的去做。”
提姆撿起銀盆,從左側斜穿過林中空地。康文納特大人還是高舉小燈,走在他和蛇之間。大蛇跟著他們的移動方向而扭動身體,儘管鐵木挨得很近,最低矮的分枝也交疊錯綜,它本可以輕鬆地跟過來,但最終也沒有顯露出這種企圖。
“這段樹樁屬於考辛頓—瑪奇利的木源,”康文納特大人好像一刻也不能停止說話,“你大概看到那塊牌子了。”
“嗯。”
“能讀會寫的小男孩真是我們領地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呀。”康文納特大人越走越近,提姆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有朝一日,你會繳上一大筆稅金呢——我一直認為你不會在今晚死在無盡森林的……明晚也不會……後天也不會。不過,為什麼要杞人憂天呢,嗯?”
“你知道這是誰的木源,但我知道得更多一點。我是在巡遊時發現的,一路上還得知了弗蘭基·西蒙斯的腿斷了,懷蘭德的小孩得了乳毒症,里弗斯的母牛都死了——東倒西歪的,都剩了沒幾顆牙——還有諸如此類的一大堆閑話。人們是怎麼說話的哦!但是,小提姆啊,說到重點了。我早在滿土節就聽說了,皮特·考辛頓倒在樹下了。樹總是這樣,倒下來的時候不聽指揮,尤其是鐵木。我一直覺得吧,鐵木是會思考的,所以才有那種儀式:砍伐鐵木時要每天祈求它們的饒恕。”
“我知道考辛頓先生出了意外。”提姆說道。儘管心裡急得要死,但話題轉到這裡,他不禁好奇起來。“我媽給他們家送了湯,哪怕那時候她還在為我爸服喪。那棵樹倒下來,砸在他背上,但不是攔腰砸斷——那他的命肯定保不住了。其實,這陣子他已經好多了。”
他們已經快走到水邊了,但這兒的臭味沒那麼沖,提姆也沒有聽到那些精力充沛的蟲子的聲響。這還好,但那條大蛇依然貪婪地死死盯著他們,這可不太好。
“是啊,‘大塊頭’考辛頓老哥又能幹活了,我們都得說謝啦。但是,他卧床養傷的時候——也就是從你爸爸遇到龍之前的兩星期開始,到之後六個星期——這段木樁、以及考辛頓—瑪奇利木源里的每一棵樹都沒人搭理,因為厄內·瑪奇利和你的後爹不一樣。也就是說,他可不願意不帶搭檔就在無盡森林裡砍樹。當然了,和你後爹也不一樣的是——‘慢手’厄內確實還有個搭檔。”
提姆想起緊貼在胸前的幸運幣,也想起來他衝動跑這一趟的根本原因。“根本沒有龍!但凡有龍,它就會把幸運幣燒成灰,連同我爸爸一起燒光!那它為什麼會在凱爾的木箱里呢?”
“小提姆,去把我盆里的水倒乾淨。你不會在水裡看到臭蟲,沒蟲子來煩你了。這裡沒有。”
“但我想知道——”
“閉嘴,倒水,只要盆是滿的,你就別想離開空地。”
提姆跪下來,照著吩咐去倒水,一心只想倒完就走人。他一點兒不關心皮特·“大塊頭”·考辛頓,也不相信這個穿著黑披風的人關心他。他就是要戲弄我,或者說,折磨我。也許他根本不知道兩者的區別。但只要他的盆空了,我就要騎上比斯蹄,能多快就多快地趕回家。他攔我也沒用。就讓他試試——
提姆的想法突然斷線了,就像靴底的干樹枝,斷得乾脆利落。他失手掉了盆,盆在厚厚的灌木叢里掉了個底朝天。這兒的水裡沒有臭蟲,這件事康文納特大人說對了;溪水就和他家小木屋旁的泉水一樣清澈。但在水面下六英寸、或是八英寸的,是一具人屍。湍急的溪水已將衣衫衝破,現在只剩了片片縷縷漂在水裡。眼皮不見了,大部分頭髮也沒有了。臉孔和雙臂曾被曬得很黑,現在卻白得像石膏。但不管有怎樣的變化,仍能清楚地看出來,這是老傑克·羅斯。要是沒有那雙無眼瞼、無睫毛的眼睛,提姆或許會相信他爸爸還會起身,渾身滴著水,再把他攬進懷裡。
大蛇貪婪地嘶叫一聲。
聽到這聲音,提姆的內心彷彿有什麼爆裂了,他開始尖叫。
康文納特大人硬要把什麼東西塞進提姆的嘴裡。提姆拚命想躲開,但沒有用。康文納特大人只需抓緊提姆後腦勺的頭髮,等他開口叫喊時,長瓶頸就塞到了他的齒間。某種熱辣辣的液體順著他的喉嚨流了下去。那不是烈酒,因為他沒有醉,反而冷靜下來了。更厲害的是,它讓他覺得自己的頭腦里衝進了一個冷酷的訪客。
“等十分鐘,勁兒過去了,我就會讓你去忙乎自己的事。”康文納特大人說道,他不再用那種插科打諢的戲謔口吻。他也不再叫小男孩“小提姆”了;他什麼稱呼都不用了。“把你的耳朵挖出來,好好聽著。從這兒往東四十輪,有間旅人客棧,我常在那兒聽人閑扯,有一個段子是說一個伐木工被龍燒死。每個人都知道那故事。他們說,那條母龍和房子一樣大。我知道,那都是胡扯。我相信,森林裡或許有隻老虎——”
說到這兒,康文納特大人的嘴角略微上翹了一點,好像飛快地笑了一下,但一眨眼又沒了笑意。
“——但是,龍?絕不可能。百餘年來都沒有龍這麼靠近文明地帶,也從沒有哪條龍像房子那麼大。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倒不是因為老羅斯是納稅人——曾經是——但我確實是這麼搪塞那些沒牙的老傢伙們的,也只有他們敢說敢扯。不,僅僅是出於好奇心,別人一直拿這點來攻擊我,說我太想知道秘密了。早晚有一天,好奇心會把我害死的,對此我毫不懷疑。”
“昨晚,我也在鐵木林里露營,然後才開始巡遊。也就是在昨晚,我把鐵木道走到了盡頭。在快到法戈納德沼澤地的地方,幾個木樁上的牌上寫的是‘羅斯和凱爾’。我在溪流快流進污濁的沼澤之前的地方取了水,盆滿了,你猜我看到了什麼?哇,是一塊寫著‘考辛頓—瑪奇利’的標牌。我收拾行李,騎上黑仔,退到了這裡,只想看看我能發現什麼。沒必要再問水盆了,我看到了,連大蛇都不敢貿然靠近,連臭蟲都不敢弄髒那片溪水。那些蟲,吃起肉來貪得無厭,但根據老婦人們的說法,它們不會吃有德性的人。老婦人們常常信口開河,但這件事嘛,好像是說對了。溪水冰涼,將他保存下來,他看起來沒有傷,是因為謀殺他的人是從背後下手的。我把屍體翻了個身,看到他的頭骨裂了,就再把他翻回來,省得讓你看到那種場面。”康文納特大人停頓了一下,又說道:“而且,我猜想,如果他的靈魂還在屍身附近,那也能讓他看到你。關於這一點,老太婆們的意見不太一致。你還好嗎?還是想再來點能葯?”
“我沒事。”提姆從沒扯過這麼大的謊。
“我想我知道兇手是誰,而且有十足的把握——我猜想,你也一樣——但凡還有點疑惑,都在基緹酒吧里弄清楚啦,我到樹村的第一站就是去那兒。每到繳稅季,當地的酒商總能呈上十幾塊銀子,但也不會再多了。就是在酒吧里,我得知伯恩·凱爾和他死去拍檔的未亡人牽了絲繩。”
“因為你!”提姆的語氣死氣沉沉,聽起來完全不像是他的聲音,“全都是你那些該死的稅!”
康文納特大人將手捂在胸前,帶著受傷的口吻說道:“你誤會我了!讓老凱爾在他的床上輾轉反側這麼多年的根本不是稅,哎呀,甚至當他身邊有伴兒可以點燃他的小火炬的時候!”
他繼續說,但他說的“能葯”的勁兒過了,提姆覺得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突然間,他不再覺得冷,而是火燙火燙,好像身體要燒起來了,胃袋裡翻江倒海。他跌跌撞撞地奔向依稀殘燃的營火,腿腳一軟,跪倒在地,把剛才的晚餐全吐進了康文納特大人用鞋跟挖出的地洞里。
“瞧!”黑披風男子歡呼起來,好像由衷地恭喜自己。“我就猜到那玩意兒會派上用處的!”
提姆吐完了,獃獃地坐在余火未燼的營火旁,垂著腦袋,頭髮搭在眼帘前。“現在,你會馬上起程回去看你媽,”康文納特大人說道,“你是個好孩子。但我有些東西或許你會想要。再有一分鐘就好。對內爾·凱爾來說沒什麼區別;她是怎樣,還是怎樣。”
“別這麼叫她!”提姆吐了一口唾沫。
“那該怎麼叫?她不是結婚了嗎?結得匆忙,悔得從容,老人們不都這麼說嗎?”康文納特大人再一次探手到他那滿滿登登的行李里摸索,披風就像一隻惡鳥的雙翼在他身旁翻騰。“他們還說,繫上的絲帶就不能解開,他們是說真的。在塔的某些層面里,有一個好笑的詞,叫做‘離婚’,但在我們中世界這個迷人的小角落裡可沒那種事兒。好了,我們來瞧瞧……就在這兒……”
“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塊頭皮特和慢手厄內沒有找到他呢?”提姆獃獃地問。他覺得渾身的氣都泄光了,人空了。內心深處還有某種情緒在涌動,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是他們的地盤……他們的木源……考辛頓的傷好了以後,他們就回來伐木了。”
“沒錯,他們砍伐鐵木,但不在這兒。他們還有好多木源,只是暫時沒顧上這一片。難道你不知道原因嗎?”
其實,提姆是知道的。大塊頭皮特和慢手厄內都是善心的好人,但不算是最勇敢的伐木工,砍伐鐵木的時候他們不敢走到太深的森林裡去,頂多到這裡了。“我懂,他們在等大蛇挪窩。”
“瞧這聰明的娃兒,”康文納特大人讚許地說道,“他明白得很呢。那你覺得,你後爹又會如何作想呢?他也知道那條大樹蟲隨時都可能挪窩,那兩個傢伙也會回來幹活。除非他湊夠了膽,獨自一人來把屍首藏到更深處的林子里去,否則他何苦回來找自己罪行的痕迹?”
現在,那種新鮮的情緒在提姆的心裡激涌得更凶了。他很高興。無論如何,總比替他媽媽感到無助的恐懼要好。“我希望他心神不寧。我希望他夜不成寐。”漸漸地,他明白過來了。“所以他才又開始喝酒了。”
“真聰明呀,比他的……聰明多了!啊!找到了!”
提姆已經開始解比斯蹄的韁繩,準備騎上去了,就在這時,康文納特大人轉向他,湊過去,披風下面掩著什麼東西。“他是一時衝動,肯定的,事後肯定驚慌失措。否則,他幹嗎編造那麼離譜的故事呢?別的伐木工都很懷疑,這一點你應該可以確定。他生了一堆火,儘可能地靠近火焰,只要還能忍受就多待一會兒,讓他的衣服燒出破洞,也不惜弄傷他自己的皮肉。我知道,因為我是在他生的那堆火的餘燼之上生火的,我對他的念頭了如指掌。但在燒火之前,他把死掉的搭檔的隨身包扔到了溪對面,能扔多遠就扔多遠。我敢保證,你爹的血還沒在他手上干透呢。我涉水而行,找到了那隻包。大多數東西都沒用了,但我為你留了一樣。有點銹了,但我用自己的浮石和磨刀石把它重新打磨得光光溜溜的了。”
他從披風下抽出了老羅斯的手斧。新磨的斧刃十分鋒利,刃邊閃著冷光。此時的提姆騎跨在比斯蹄的背上,接下了這柄斧,送到自己的唇邊,親吻了那冰涼的鋼鐵。接著,他把斧頭插到自己的腰帶里,斧刃朝外,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老羅斯教過的那樣。
“我看到你的脖子上掛了一塊銠金。是你爸爸的嗎?”
騎在騾背上的提姆幾乎能和康文納特大人平視。他說:“在那個殺人的混蛋的木箱里找到的。”
“你得了他的幸運幣,現在又得了他的斧。我想知道,如果卡給你機會,你會把它用在哪裡呢?”
“他的腦袋裡,”那股情緒——純粹的憤怒——終於像撲火之蝶衝破了他的心防,“從前面也好,後面也好,我都願意。”
“太棒了!我就喜歡有主意的男孩!去吧,你所知的眾神保佑你,再送一個耶穌人神給你。”給男孩上足了發條之後,他再轉回身重新撥弄營火。“我或許會在鐵木林里再逗留一兩個晚上。我發現今年翻土季的樹村特別有意思。留意綠色的息靈,我的孩子!她會發光,真的會發光!”
提姆沒有應答,但康文納特大人肯定,他聽到了。
只要他們被上足了發條,就永遠逃不開了。
寡婦斯邁克肯定是透過窗戶看到了他們。比斯蹄跑得腿腳都酸痛了,提姆剛讓它踏上門廊(儘管他心急如焚,但最後半英里路他還是下了騾子,牽著她跑),斯邁克就沖了出來。
“感謝眾神,感謝眾神。你媽媽還以為你多半是死了呢。進來,快進屋。讓她聽聽你、摸摸你。”
直到後來,提姆才完全領會這些話的重點。他把比斯蹄系在小陽光的旁邊,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台階。“夫人,你怎麼知道要過來幫她?”
寡婦朝向他(蒙著面紗的臉應該不完全算是臉)。“提摩西,你的腦瓜不中用了嗎?你騎著騾子跑過我家,把騾子趕得都快喘不上氣了。我想不出你為什麼這麼晚還要出去,而且是朝森林裡跑,所以我過來問問你媽媽。但是,來吧,語氣盡量歡快些,如果你愛她。”
寡婦帶著他走過起居室,屋子裡的兩根蠟燭都快燒光了。在他媽媽的卧房裡,蠟燭放在床邊桌上,就著黯淡的燭光,他看到內爾躺在床上,大半張臉都包在繃帶里,頭頸上還圍著一個什麼東西,像衣領子,但已浸滿了血污。
聽到了腳步聲,她立刻坐起來,一臉瘋狂的表情。“是凱爾的話,離我遠點!你打夠了吧!”
“是提姆,媽媽。”
她轉向他的聲音,伸出了雙臂。“提姆!快過來!到我這裡來!”
他在床邊跪下,吻上她沒有被繃帶綁住的那邊臉,一邊吻一邊哭。她還穿著那件睡袍,但頸部和胸部都沾了血,變得硬邦邦的。提姆親眼看到繼父先用陶罐毒打她,再報以老拳。他看到了多少拳?他不知道。而當幻象從銀盆的水中消失後,又有多少拳落在可憐的媽媽身上?太多了,多到讓他意識到,她還活著實在是幸運的,但有一拳——很可能是陶罐打的那一下——把他媽媽打瞎了。
“這是震蕩傷。”寡婦斯邁克說。她坐在內爾卧房裡的搖椅上,提姆坐在床上,握著母親的左手。右手有兩根手指斷了。老寡婦偶然來訪之後,一定是分秒都沒歇著,她從內爾的另一件睡袍上扯下一些法蘭絨布條,把斷指用臨時湊合的小夾板固定住了。“以前我見過。腦子裡會有腫脹。等腫脹消了,她說不定就能看到了。”
“說不定。”提姆凄涼地應聲。
“提摩西,如神許意,必將有水。”
我們的水已被下毒了,提姆心想,而且不是出於任何一位神之手。他張開口,想這麼說,但寡婦搖了搖頭。“她睡著了。我給她喝了點草藥——不是很烈的,我不敢給她下猛葯,畢竟他朝她的頭部毒打了一通——但會讓她穩定下來的。我肯定,草藥是有效的。”
提姆低頭看了看母親的臉——慘白得嚇人,寡婦包的繃帶的縫隙露出的皮膚上仍是血跡斑斑的——然後抬頭看向他的老師。“她會醒過來的,對嗎?”
寡婦又說了一遍:“如神許意,必將有水。”面紗下含糊不清的嘴可能擠出了個笑容。“這件事上,我相信神會滿足你的心意。她很堅強,你媽媽。”
“夫人,我可以和你談談嗎?因為,要是我不和誰說說,我會爆炸的。”
“當然可以。我們去門廊吧。今晚我會留下來,陪著你。你願意嗎?還有,可以收留小陽光嗎?”
“當然,”提姆答道。他舒了一口氣,竟然真的微笑了一下,“我說謝了。”
空氣甚至比先前更熱了。以往的夏夜裡,老羅斯最喜歡坐在搖椅里,現在,搖椅里的寡婦說道:“感覺像是暴冰煞要來了。想說我瘋了就儘管說,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說我瘋的人,但這氣候真的很像。”
“夫人,那是什麼?”
“別管那個了,或許只是熱一點……除非你看到史洛肯先生在星光下跳舞、或是抬著鼻頭遙望北方,那才需要警惕暴冰煞。我長大之後,這一帶還沒出現過暴冰煞呢,上一次我還很小呢,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們要談的不是這個。是不是關於對你媽下毒手的那個禽獸?是他讓你氣鬱難解?還是有別的事?”
提姆嘆了一聲,不知從何說起。
“我看到你脖子上掛的硬幣了,我知道它以前是掛在你爸爸脖子上的。也許,你可以從它講起。不過,我們得先談談另一件事,關於保護你媽媽的事。我本想讓你去找霍華德警察,不管有多晚,但他的屋子裡沒開燈,門也沒開。我過來時看過了。這也不奇怪。人人都知道康文納特大人來了樹村,霍華德·泰斯雷及時開溜,也算找對了借口。我是個老太婆,而你是個小孩子。如果伯恩·凱爾回來接著打,我們該怎麼辦呢?”
提姆已經不覺得自己是小孩了,他從腰帶里抽出了斧頭。“今晚,我不只找到了爸爸的幸運幣。”他把老羅斯的手斧遞給她看。“這也是我爸爸的,如果凱爾還敢回來,我會把它打進他的腦袋,一報還一報。”
寡婦斯邁克本想打斷他用這種口氣說話,但他的眼神讓她改主意了。“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吧,”她說,“一個字兒也別漏了。”
提姆牢記寡婦的叮囑,一個字兒也沒漏。他也特別講到了媽媽說過的:帶著銀盆的男人沒有一絲一毫變老。等他講完了,年邁的老師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晚風吹起她的面紗,好像她一直在點頭,怪陰森的。
等她終於開口了,她說道:“她講得對。那個精明的男人一天都沒老。收稅也不是他的工作。我認為,那隻能算他的嗜好。沒錯,他是個有嗜好的人。他有他消遣的方式。”她把手指放到面紗前,好像要細看什麼,卻又把雙手放回了膝上。
“你沒有打戰。”提姆斗膽說了一句。
“沒有,今晚沒有,如果我要在你母親床邊守一整夜,這可是個好消息。我是當真要守一夜的。至於你,提姆,要在門後勉強湊合一下。不會很舒服,但如果你繼父回來,如果你有機會抵抗,那你必須從他背後偷襲。不太像故事書里的勇敢比爾,是不是?”
提姆攥緊了拳頭,指甲都摳進掌心了。“這就是那個混蛋對我爸爸做的事,他活該。”
她拉過他的一隻手,握在自己手裡,把拳頭撫平。“也許,他不會回來了。如果他覺得自己把她打死了,也確實可能,畢竟她流了那麼多血。”
“混蛋。”提姆憋著一肚子氣,咬牙切齒地罵。
“他可能在什麼地方醉得不省人事呢。明天,你必須去找大塊頭皮特·考辛頓和慢手厄內·瑪奇利,因為你是在他們的地界里找到父親的屍首的。把你脖子上掛的硬幣給他們看,告訴他們,你怎麼會在凱爾的木箱里找到它的。他們會組織人手出去找,直到把凱爾揪出來、鎖在監牢里。我敢保證,找到他不用費多少時間,等他酒醒了,他會申辯說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他甚至還會講實話,因為烈酒穿腸過,能讓某些男人原形畢露。”
“我和他們一起去。”
“不行,那不是小男孩該做的事。今晚你帶著父親的手斧等他,這已經夠糟的了。今晚你需要當個男子漢。明天,你得恢復成小男孩,當媽媽重傷在床時,小男孩就該待在她身邊。”
“康文納特大人說他可能會在鐵木道上再露營一兩晚。也許我應該——”
一直在紓緩他的手突然抓緊提姆的手腕最細的地方,力道好大,他都快喊疼了。“千萬別動那個念頭!他惹的事還不夠嗎?”
“你在說什麼呀?難道是他讓這一切發生的嗎?是凱爾殺死了我爸爸,也是凱爾打了我媽媽!”
“但是康文納特大人給了你鎖匙,很難說他還做了什麼,或者說,將會做什麼,但凡逮住了機會,他所到之處就會留下廢墟和哭泣,甚至讓人失心瘋。你以為人們怕他只是因為他有權力把繳不起重稅的人趕出領地嗎?不,提姆,不是的。”
“你知道他究竟是誰嗎?”
“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因為我知道他是什麼東西——有心跳的毒物。很久很久以前,他在這兒干過噁心的勾當,我是不會對小孩講那種事的,那以後,我就下定決心:盡我可能的查個水落石出。我給許久以前在薊犁相識的貴婦寫了一封信——她既有美貌,又有心機,那實在是稀罕的組合——還付了一大筆銀子給信差,吩咐他把信安全送達並帶回她的回復……那位大城市的貴婦再三懇求我看完信一定要燒毀。她告訴我,薊犁的康文納特大人以收稅為嗜好——說是工作,但說到底就是把可憐的勞工們逼得淚水漣漣。在宮廷里,有一群貴族自稱為‘艾爾德議事會’,他的角色就是出謀劃策。其實,只有他們自稱是艾爾德的後人,沒別人這麼說。人們都說他是個了不起的魔法師,也許說出了部分實情,因為你也見識過了他的魔法。”
“是見到了。”提姆說著,想到了銀盆,以及康文納特大人有怒氣時好像驟然長高的模樣。
“和我通信的那位貴婦還說,甚至有很多人聲稱他就是梅林——亞瑟·艾爾德的御用魔法師,據說梅林是永生不老的,時間往前走,他往後活,”沉重的鼻息聲透過面紗傳了出來,“這種想法完全站不住腳,光是想起來就讓我頭痛。”
“但是,梅林是個光明魔法師,故事裡不都這麼說嘛。”
“那些說他是梅林的人也編出了託辭,說他中了巫師彩虹的魔法;要知道,艾爾德王朝衰落之前,是由他負責保管巫師彩虹的。還有些人說,王朝衰落後,他四處漂泊,發現了先祖留下的某種人造品,被那東西搞得神神道道,從骨子裡變成了暗黑魔法師。他們說,那就發生在無盡森林裡,他在林子里有一座魔法屋,屋裡的時間是停止不前的。”
“聽起來不太可能。”提姆說著……不過,魔法屋的說法挺讓他入迷的——裡面的時鐘從來不走,沙子從來不漏進沙漏。
“什麼不太可能,純粹是放屁!”她注意到他有震驚的表情,接著說,“我很抱歉,但有時候,只有粗話才能解恨啊。就算是梅林,也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不可能一邊在領地盡頭的無盡森林裡遊盪,另一邊又在為薊犁的槍俠們和貴族們效力。不可能,這個收稅人不是梅林,但他確實是個魔法師——黑魔法。我以前的學生、也就是那位貴婦也這麼說,所以我更堅信了。所以,你絕對不能再靠近他了。無論他給你什麼好東西,都是在騙人。”
提姆玩味著這番話,又問道:“先生,你知道息靈是什麼嗎?”
“當然知道。息靈是傳說中的精靈,住在深山老林里。黑暗法師談起他們了嗎?”
“不,只是稻草孩威廉那天在鋸木廠講的故事。”
我為什麼要在這件事上撒謊呢?
但在內心深處,提姆知道答案。
那天晚上,伯恩·凱爾沒有回家,謝天謝地。提姆本該保持警醒的,但他到底是個小孩,而且過了筋疲力盡的一天。我就眯上幾秒鐘,讓眼睛歇歇,他在特意搭在門後、稻草鋪的睡鋪上躺下時就是這麼對自己說的,感覺也就是閉了幾秒鐘的眼,但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小木屋裡已是晨光朗然了。他父親的手斧擱在身邊,本來是握在他手裡的,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掉落。他把手斧撿起來,重新插進腰帶間,急匆匆地跑進卧房看他媽媽。
寡婦斯邁克在搖椅里睡著了,她已把椅子拖到了內爾的床邊,面紗正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內爾的雙眼瞪得大大的,轉向提姆的腳步聲的方向。“誰來了?”
“我是提姆,媽媽,”他在她床畔坐下,“你能看到了嗎?哪怕一點點?”
她試圖擠出一個笑容,但腫脹的嘴巴只能輕微地抽動一下。“恐怕,還是黑的。”
“沒關係的。”他握住媽媽沒有綁著夾板的那隻手,舉到唇邊親吻。“大概現在還太早。”
聽到他們的言語聲,寡婦醒來了。“內爾,他說得對。”
“不管是不是瞎了,明年我們都鐵定會被趕走了,然後該怎麼辦呢?”
內爾扭過頭,沖著牆壁哭泣來。提姆看了看寡婦,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揮了揮手,示意他先離開。“我會讓她吃一點東西——就在我包里——讓她冷靜下來。你還要去找人呢,提姆。現在就去,要不然就晚了,他們會起程去森林幹活的。”
他差一點就錯過皮特·考辛頓和厄內·瑪奇利了,幸虧樹村最大的農場主禿子安德森在他倆的儲物棚前停下來,陪著他們準備騾馬裝備,順便嘮嘮嗑。三個人臉色嚴峻地聽提姆講了來龍去脈,講到他媽媽今天早上還是看不見時,提姆實在忍不住,哽咽地說不下去了,大塊頭皮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說道:“孩子,瞧我們的吧。我們會把村裡的伐木工都召集起來,在花木林幹活的和在鐵木林幹活的全都叫上。今天,沒人去森林伐木。”
安德森說:“我會派我家那幾個小子去通知農夫們。也會告訴德斯垂和鋸木廠的。”
“警察那兒怎麼辦?”慢手厄內問道,他有點緊張。
安德森低下頭,在靴子間吐了口唾沫,再用掌根抹了抹下巴。“跑去旅人客棧了,我聽說,要麼是去抓偷獵者,要麼是去看他養在那兒的女人。沒什麼差別。碰到大場面,霍華德·泰斯雷連個屁都不如。這件事,我們自己辦了,等凱爾回來了,我們把他關進牢里去。”
“要是他鬧得凶,不如打斷他的手,”考辛頓又說道,“他從來都管不住自己的脾氣、還有酒量。有傑克·羅斯管著他,他倒還行,但瞧瞧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竟然把內爾·羅斯打瞎了!老凱爾一直對她虎視眈眈的,不知道的人只有……”
安德森用手肘推了他一下,讓他別再往下說了,接著,轉向提姆,弓下腰,雙手搭在膝蓋上,因為他的個子很高。“是康文納特大人發現你爸的屍首的?”
“是的。”
“你親眼看到了?”
提姆淚眼婆娑,但語氣十分沉穩。“是的,我看到了。”
“在我們的木源地界里,”慢手厄內說道,“在一條短截徑裡頭。就是有大蛇做窩的那棵樹。”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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