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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人(第一部分) 2

傑米在他的馬鞍上行了鞠躬禮。
她又向我們行了一次屈膝禮,這一次,她低下了頭,絲綢兜帽像窗帘似的籠住她的臉龐。她起身時,一位嬌小的女子從敞開的大門裡快步走出來。也許她和普通女人一樣,並不見得身材嬌小,只是因為站在艾菲琳娜身邊才顯得又矮又弱。她的長袍不是白色細棉布,而是灰色粗棉布做的;她的雙臂交叉在勉強隆起的胸前,雙手完全被長長的袖筒遮住了。她的長袍不帶兜帽,但我們依然只能看到半張臉,另一邊遮掩在厚厚的繃帶下面。她也行了屈膝禮,繼而蜷身躲到了院長規模可觀的陰影里。
“抬起你的頭,福爾圖納,對這兩位年輕的紳士要禮數周到。”
終於,她抬起眼來,我這才明白她為什麼始終低垂著頭。繃帶無法完全遮掩鼻子上的傷口:右邊的鼻翼缺失了一大半,現在,鼻峰右側是開放的,血紅色的皮肉尚未癒合。
“向你們致敬,”她輕聲說道,“祝你們天長夜爽,萬壽無疆。”
“也願您福壽雙全。”傑米說道,我還看到她沒綁繃帶的那隻眼睛向他投去悲哀的一瞥,彷彿在說,這樣還有什麼福壽可言呢。
“把那件事告訴他們,”艾菲琳娜說,“你記得多少就說多少。我知道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兒。”
“我必須說嗎,嬤嬤?”
“必須。他們來,就是為了處理這件事。”
福爾圖納心存疑慮地凝視我們,其實,不過是匆忙閃躲的一瞥,視線又很快移到艾菲琳娜身上。“他們行嗎?他們看起來好年輕啊。”
她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臉上登時泛出一片紅暈,這,我們是看得到的。她有點站不穩,艾菲琳娜伸手攬住了她。顯而易見,她傷得很重,身體根本沒有痊癒,湧上她臉頰的鮮血本應流向她體內更需要血氣的地方。我想,主要是繃帶下的那部分吧,況且,她穿的長袍那麼寬大,根本看不出來還有哪裡受了傷。
“福爾,也許他們再過一兩年才需要每周刮一次鬍子,但他們是槍俠。要是他們都沒法讓這座受了詛咒的小城撥亂反正,那世上就沒人能夠了。而且,這也是為你好。恐懼像毒蟲,趁它還沒在你心裡滋生壯大,要趕緊一吐為快。好了,快講吧。”
她講了。在她講述的時候,薩羅尼修道院的其他修女們魚貫而出,兩人搬來桌子,更多人端來食物和飲料,擺滿了餐桌。吃食比我們在“小玩意兒”上的任何一餐都要好,色香味俱全,然而,福爾圖納講完那個短小卻可怕的事件後,我感覺一點兒都不餓了。從傑米的表情來看,他也沒了胃口。
事情發生在黃昏,兩星期零一天之前。她和另一個名叫德洛莉絲的姑娘出去關大門,順便為晚上的家務事提桶水。福爾圖納提著水桶,也因此逃過一劫。就在德洛莉絲把大門合攏時,一頭野獸猛然把門撞開,抓牢她,張開長長的下巴,把她的腦袋咬了下來。福爾圖納說,她看得很清楚,因為天空中的商月升得老高。那東西比男人高大,渾身上下沒有皮毛,而是覆著鱗片,身後的長尾巴拖在地面上:黃色的眼睛裡有一條細縫般的深色瞳仁,在扁平的腦袋上閃著光:那張大嘴好比陷阱,嵌滿利牙,每一顆都有人手那麼長。它把仍然扭曲顫抖著的殘肢吐棄在院落的石子地上、繼而挪動粗短的腿腳朝井邊的福爾圖納而去時,那些牙還滴著德洛莉絲的鮮血。
“我轉身想跑……它逮住了我……之後我就不記得了。”
“我記得,”艾菲琳娜冷酷地接下去說,“我聽到尖叫聲,抄起我們的槍就跑出來了。那是把長槍,槍托的頂端掛了一隻鈴鐺。槍是什麼時候上膛的,誰也記不得了,但我們從沒開過火。我只知道一點:它很可能在我手裡膛炸。可我看到那東西在撕咬可憐的福爾的臉啊,咬完臉還咬別的地方。開槍的時候,我壓根兒沒想過有危險。也完全沒想過,這一槍可能也會傷及她,可憐的姑娘。”
“我真希望那一槍能把我打死,”福爾圖納說,“天啊,我真想一死了之。”她坐在桌邊的一把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孔,哭了起來。至少,僅剩的那隻眼睛在流淚。
“千萬別這麼說,”艾菲琳娜對她說著,輕輕撫摸沒有繃帶的那半邊頭髮,“這是瀆神的。”
“你打中了嗎?”我問道。
“打是打到了。我們那桿老槍開火了,有顆子彈——大概還不止一顆——掀掉了它腦袋上的鱗片和幾個疙瘩。黑乎乎的東西飛了出來。後來,我們在圓石子地上看到了,碰也沒碰,直接用沙子蓋沒了,萬一那東西有毒呢,我們生怕毒會鑽進皮膚。那個膽小鬼扔下她,我覺得它恨不得立刻沖我撲來。所以,我再次舉槍瞄準,儘管那種老槍一次只能開一次火,再往槍筒里裝填火藥才能打第二槍。我對它說,你來呀!還告訴它,我會等它靠近,讓我瞄個准,打個正著。”她向後退了一步,往塵土裡吐了一口唾沫。“它一定是有腦子的,或類似的東西,即便它脫離人形了也一樣,因為它聽了我的話就逃跑了。但是,跑出圍牆之前,還在我視野里的時候,它轉過身來看了看我,好像是要記住我。好,那就牢牢記住我吧。我沒有多餘的槍彈了,除非有游販到此,還恰好有子彈出售,但我還有這個。”
她把裙子拉上膝蓋,讓我們看到一把屠夫刀,插在生皮刀鞘里,綁在她腿肚子的外側。
“就讓它來找艾菲琳娜吧!我是羅莎娜之女。”
“你剛才說,你還看到了別的什麼。”我問。
她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審度我,然後轉身對修女們說:“克萊米,布里安娜,上菜吧。福爾圖納,你可以告退了,要保證請求上帝的寬恕,原諒你的瀆神之語,還要感恩天父讓你的心仍在跳動。”
艾菲琳娜拉住我的胳膊,帶我走進大門,引我走到井邊,也就是不幸的福爾圖納被襲擊的地方。在那兒,只有我和她兩個人。
“我看到了它的鞭,”她用低沉的聲音說,“像彎刀那樣又長又彎,抽動著,充脹了血一樣的黑色東西……反正,是為了那種事兒的充血。那是為了殺死她,就像殺死德洛莉絲那樣,沒錯,但也意味著它還要干她。就在她死的時候,它還要干她。”
我和傑米跟她們一起用餐,就連福爾圖納也吃了一點兒。接著,我們上馬,前往城區。但在我們動身前,艾菲琳娜站在我的馬邊,又和我對話。
“等你們在這兒的公事忙完了,記得過來再看看我。我有東西給你。”
“女士,敢問是什麼?”
她搖了搖頭,說:“現在還不是時候。但等臟事兒處理乾淨了,記得過來。”她握住我的手,抬到她的唇邊,親吻了一下。“我知道你是誰,難道你母親的容顏沒有刻畫在你的臉上嗎?來找我,羅蘭,佳碧艾拉之子。別食言。”
就這樣,她轉身離去,我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她已大步流星走進了大門。
德巴利亞的主路很寬闊,雖然鋪了石板,但石塊紛紛碎裂,下面的硬土地時不時露出來,不用很多年,這條路就將重歸土路。商家鱗次櫛比,從幾家酒吧里傳出的聲響來看,生意還不錯。但是,我們只見到幾匹馬和騾子拴在系留柱上;在世界的這個角落,牲口是用來買賣和吃的,不是用來騎乘的。
有個女人從商鋪里走出來,臂彎里搭了一隻籃子,她看到我倆便直勾勾地瞪起來。然後,她跑進屋去,又出來幾個男人。等我們到達最高治安官的辦公室時,街道兩邊看熱鬧的人都快排成隊了。那是一棟附蓋在石獄旁的小木屋。
“你們是來幹掉皮人的嗎?”抱著籃子的女人喊了一句。
“那兩個半大小毛孩連一瓶黑麥酒都干不掉。”站在快樂漢咖啡餐館前面的男人回了一嗓子。聽到這種玩笑話,大伙兒哄堂大笑,還有人竊竊私語。
“現在這小鎮可夠熱鬧了。”傑米說著,下了馬,轉身望了望那四五十個男女——他們都放下活計(還有樂子),專門出來看我們的熱鬧。
“日落後就不一樣了,”我說,“那是皮人這種生物出來掠食的時候。反正,范內是這麼說的。”
我們走進了警局。休·皮維頂著大肚子,留著長長的白頭髮、蔫蔫吧吧的鬍鬚。他的皺紋十分深刻,有一張飽經憂患的臉孔。他一見我倆佩的槍,登時放鬆了下來。他也注意到了我們連鬍子都沒長出來,便又好像沒那麼輕鬆了。他正在寫什麼,此刻抹凈筆尖,站了起來,伸出手。在這個男人面前,以拳叩額的做法是行不通了。
我們分別和他握手,作了自我介紹,他說:“我沒有小瞧你們的意思,年輕人,但我還指望看到斯蒂文·德鄯本人呢。要不然就是彼得·麥克范睿。”
“麥克范睿三年前去世了。”我說。
皮維似乎很吃驚。“當真?他可是個利落的好槍手啊!非常利落。”
“他死於高燒。”很可能被下毒了,但這事兒就沒必要讓德巴利亞的最高治安官知道了。“說到斯蒂文,他無暇脫身,這才派我前來。我是他的兒子。”
“是的,是的,久仰您的大名,還有您在眉脊泗立下的功勛。別看我們這兒偏遠,消息還是通的。有嘀嗒發報機,甚至還有一台叮鈴話機。”他指了指安在牆上的新發明,下方的磚牆上寫著一條警告:未經允許,切勿觸碰。“以前,它能直通薊犁,但這些日子以來,只能通到南部的薩利伍德、北部的傑斐遜、還有山腳下的村莊——小德巴利亞。我們甚至還有幾盞路燈能亮呢——不是煤氣燈,也不是煤油燈,而是貨真價實的晶閃燈呢!鎮民們覺得,燈光能把那怪獸趕跑。”他嘆了一聲,又說道:“我可沒那種信心。這事兒很難辦啊,年輕人。有時候,我覺得這世界已經亂套了。”
“是亂套了,”我說,“但是,治安官,還有重新理順的機會。”
“如您所言就好了,”他清了清嗓子,“那麼,千萬別以為我有所不敬,我知道你們自稱為何人,但我收到了信符的承諾。如果你們帶了,我就將收下,因為信符對我意義非凡。”
我打開掛袋,取出父親交給我的東西:一隻小木盒,盒蓋上蓋著父親姓氏的縮寫,D框繞著S。皮維接過去,被鬍鬚掩住的嘴角露出一絲幾乎看不出來的笑意。在我看來,那是一種若有所憶的微笑,那讓他突然年輕了好幾歲。
“你看過裡面的東西了嗎?”
“沒有。”父親沒有讓我看。
皮維打開盒子朝里看,再看看我和傑米。“很久以前,我還只是個副官,斯蒂夫·德鄯讓我和當時的治安官帶領一支七人的小分隊去抵抗黑鴉幫。你父親跟你說過黑鴉嗎?”
我搖搖頭。
“不是皮人,但一樣是臟活兒。他們走到哪裡就搶到哪裡,不只是在德巴利亞為所欲為,沿著這一路的農場都遭了殃。還有火車,但凡他們聽到風聲,只要火車上有值得搶的他們就劫車。但他們的主要勾當是綁票,要贖金。孬種才犯那種罪,不過賞金很高。我聽說法僧也好這口。”
“有一次,他們劫走了一個農場主的妻子,貝琳達·杜林。剛過一天,你爸爸就到了鎮上。劫匪一走,貝琳達的丈夫就解開了綁縛他的繩索,用叮鈴話機發出了信號。黑鴉不知道有這種裝置,所以自取滅亡。在世界的這一邊有槍俠執行使命,幫助是很大的;在那個年代裡,他們有一種神出鬼沒的絕技,不管何時何地,哪裡需要他們,他們就會現身。”
他抬起眼帘,看著我們說道:“說不定,他們至今仍有絕技在身呢。總之,我們趕到那個牧場的時候,罪行剛剛發生沒多久。在某些地方,任何人都會迷路的——你知道嗎,那幾乎就是在最北的北部了——但你父親有一雙不輕信的眼睛,你也一樣。那兒連只老鷹都沒有;鹿,禿鷹,什麼都沒有。”
我知道父親眼神犀利過人,還有擅長追蹤覓跡的天賦。我也很清楚,這久遠的往事或許和我們即將要做的事毫無干係,我本該催他長話短說,儘快出發。但父親從來不談自己的年輕時代,我想聽完這則故事。我很想、很想聽。結果,與我的第一反應大相徑庭的是:這段往事和我們在德巴利亞的差事將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他們留下的蹤跡指向礦山——德巴利亞的當地人管它叫鹽屋。那時候,礦山已經不開工了;那是二十年前新沉物被找到之前的事啦。”
“沉物?”傑米問。
“礦藏,”我說,“他說的是一座新發掘的礦藏。”
“是,你說的沒錯。但那時候整片礦山都被荒棄了,正是黑鴉幫那種惡徒的最佳藏身地。平地上不見了蹤跡,足跡穿過了一片高高的石林,在低潔地再次出現。低潔地,就是鹽屋下方位於山腳的牧草地。最近,有個牧羊人就是在低潔地被殺的,兇手看起來很像——”
“狼,”我說,“這我們知道。請繼續。”
“消息挺靈通的呀?好吧,那就最好了。我剛剛說到哪兒了?啊,想起來了——照現在的說法,那些山石算是在伏河谷。那並不是河谷,我估計人們只是喜歡這麼說罷了。足跡就是朝那兒去的,但德鄯想繞道周邊地帶,從東面進去。從高潔地進去。當時的治安官叫皮·安德森,他壓根兒不想繞道走。他急得就像盯牢蟲子的鳥兒,恨不得立刻撲上去。他說,繞道走的話指不定要三天,到那時,那個婦人可能都死透了,黑鴉幫也可能竄到別的地方去了。他說他決定走捷徑,要是沒人想和他同行,他就一個人去。他對你爸爸說:‘除非你以薊犁的名義命令我不可以那麼做’。”
“‘想也別想,’德鄯這麼回答他,‘保衛德巴利亞是你的職責;我也有我的職責。’”
“小分隊跟他走了。小夥子,我跟著你爸。治安官安德森坐在馬鞍上對著我說:‘我希望他們在那些牧場里招個人,休吉,因為你肩掛警徽的日子到此為止了。你不用跟我幹了。’”
“這就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們策馬遠去。薊犁的斯蒂文蹲在地上,我有樣學樣,也蹲在地上。就那樣過了個把鐘頭——指不定時間更長些——我對他說:‘我以為我們要四處轉轉的……除非你也不想讓我跟你幹了。’”
“他說:‘不,副官,你受雇於誰,與我無關。’”
“‘那我們在等什麼呢?’”
“‘槍聲。’他說完還不到五分鐘,我們真的聽到了槍聲。槍聲和呼喊聲。但沒有持續很久。黑鴉料到我們會來——他們精明著呢,可能我們的靴子或馬鞍反射了陽光,那就足以引起他們的注意,讓他們有了防備。他們從高處的岩石堆俯衝而下,阻截了安德森和他的小分隊。那年頭,槍比現在更多,黑鴉幫攢了不少好傢夥,甚至還有一兩架快槍呢。”
“所以我們繞道而行,對不?只花了兩天,因為斯蒂文·德鄯分分秒秒都不浪費。到了第三天,我們在山坡下紮營,一起來就往上攀。你們不知道、也沒道理會知道的是,那時候的鹽屋只是懸崖上的一排山洞。住在裡面的不止是挖礦工,還有他們的家人。隧道一直通到山後的平地。但我剛才說過了,當時那一整片地都被荒廢了。但是,我們看到一個山洞的通風口裡冒出了煙霧,那就好比是馬戲團外面站著一個畸形人,招呼你進去看錶演,知道不?”
“斯蒂文說話了:‘時候到了。一旦他們覺得毫無隱患了,就會痛飲一番,好好喝它幾晚。死睡幾夜。你要和我同行嗎?’”
“‘沒錯,槍俠,我跟你去。’我這麼說。”
皮維說到這兒,下意識挺直了背,看起來年輕多了。
“我們趁著夜色悄悄挺進到最後五六十碼,你爸爸拔出了槍,以防他們設了夜哨。確實有,但只是個小夥子,而且很快就睡著了。德鄯把槍放回槍套,只用一塊石頭當武器就鎮住了他。後來,我看到那個小夥子站在活門板蓋上,眼淚流個不停,褲襠里一塌糊塗,脖子上套了一根繩子。他還不到十四歲,但就像其他黑鴉一樣折磨杜林太太——也就是那被綁架的婦人,記得不?她都能當他的奶奶啦。看著那條繩索結束了他的哭泣,我連一滴眼淚都不會掉。這地界的人有句俗話:你拿的鹽巴就得你付錢。”
“槍俠悄悄走進去,我緊跟在後。他們都躺在地上,橫七豎八,像狗一樣打著呼嚕。天啊,孩子們,他們簡直就是狗。貝琳達·杜林被綁在一根柱子上。她看到了我們,眼睛都瞪圓了。斯蒂文·德鄯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然後把兩隻手攏在一起,又指了指她。他是在說,你平安了。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對他點了點頭時露出的那種感激之情,她是在說,她明白了。你平安了——年輕人啊,我們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平安的世界裡,但那個老世界現在就快消失了。”
“接著,德鄯說道:‘醒醒吧,黑鴉阿蘭,否則只能閉著眼睛走到路盡頭的空無境。醒醒,全都給我醒過來。’”
“他們醒來了。他根本就沒打算活捉他們——我得讓你們明白,讓那些人活下去就是在發瘋——但他更不願意在他們睡著的時候向他們開槍。他們多多少少是清醒過來了,但也沒醒多久。斯蒂文拔槍的速度那麼快,我根本沒看到他的手動過。天呀,裡面好像裝著閃電。那些左輪手槍的檀香木大手柄這一秒鐘還在他體側,下一秒鐘就連連發射,槍聲好像挨近你的雷鳴,震耳欲聾。但那也沒讓我遲疑,我也拔出自己的槍。那把老槍管手槍是我爺爺留給我的,好歹也撂倒了兩個傢伙。是我有生以來殺死的頭兩個人。說來也悲傷,從那以後,又殺了很多個。”
“第一波猛射後,只有黑鴉老爹一個人還活著,也就是黑鴉阿蘭。他很老了,因為中風或別的什麼原因,半邊臉猙獰糾結成一團,但他依然很靈活,動起來和魔鬼一樣快。他還穿著內衣褲,槍塞在鋪蓋卷另一頭的一隻靴套里。他一把抓過槍,轉向我們。斯蒂文朝他開槍了,但這老混蛋竟然躲過了第一發。真是很激烈,不過……”
想當年,皮維大概比眼下站在他面前的兩個愣頭小伙大不了多少,現在,他掀起靠鉸鏈靈巧開合的小盒子,對著裡面的東西沉思片刻,然後抬頭看向我,若有所思的笑意依然浮現在他的嘴角。“羅蘭,你可曾看到你父親手臂上有一個疤?就在這兒?”他指了指肘彎上方、臂肌開始的地方。
我父親的身體好比一幅疤痕的地圖,也是我了如指掌的一張圖。臂彎內側的這個傷疤深深凹陷,和治安官皮維笑起來時鬍鬚都遮不住的酒窩有點像。
“黑鴉老爹的最後一槍打中了牆,就在綁女人的柱子上方,然後反彈了回來。”他把木盒轉過去,讓我看。盒子里有塊壓扁的小金屬塊,很大一塊,很大的口徑。“我用剝皮刀把這東西從你爸爸的手臂上挖了出來,給了他。他謝過我,還說有朝一日應該還給我。瞧,這不來了。德鄯說了,卡 [6]  是一個輪。”
“這事你曾經講過嗎?”我問,“因為我從沒聽說過。”
“我把子彈從亞瑟嫡系傳人的血肉里挖出來這事?艾爾德的艾爾德?沒有,從沒講過,直到今天。就算講了,誰會信呢?”
“我會信的,”我說,“還要感謝你。這子彈很可能會毒死他的。”
“不會,不會,”皮維不禁笑出聲來,“不會毒死他。艾爾德的血太強大了。如果當時我太膽怯……或是覺得太噁心……他肯定會親自動手的。雖然多虧了他事情才辦成,但他把搗毀黑鴉幫的功勞都讓給我了,從那以後,我一直都是治安官。但也當不了多久了。皮人這樁事讓我心力交瘁,不想再幹了。看了太多血濺滿地的場面,對秘密再也沒胃口了。”
“誰會接替你?”我問。
他好像被問住了,露出驚訝的神情。“大概不會有人接手。礦場再挖個幾年,又會被挖空了,這一次是真到頭了,鐵路線也不會再繼續運營了。這兩樣都沒了,德巴利亞就徹底玩完了,雖然在你爺爺的年代裡這兒算是一個不錯的小城市。我敢肯定,下次你們再走這條路,就只能看到那個母雞窩,不會有別的了。”
傑米似乎有點困惑:“與此同時怎麼辦?”
“就讓農場主、流浪漢、老鴇和賭棍們自生自滅去吧。這不是我的事兒,反正也管不了多久了。但不管用什麼法子,這事兒不處理乾淨,我是不會走的。”
我說道:“皮人攻擊了薩羅尼的一個女子。她的容貌和身體都被毀得很厲害。”
“去過了,你們?”
“那些女人都嚇壞了。”我細細回顧了一下,又想起那把刀——綁在小樺樹榦似的大粗腿上。“除了修道院長,她還好。”
他咯咯笑起來:“艾菲琳娜。那傢伙敢把唾沫吐在魔鬼的臉上。就算他把她掠走,帶去尼斯神的長眠之境,她也會在一個月內統治那個地界的。”
我又說道:“皮人保持人形時,有可能是誰——關於這個你有什麼想法嗎?如果有,我請求你告訴我們。就像我父親當年對治安官安德森所說的,說到底,這並不是我們的職責。”
“如果你希望得到一個名字,那我可說不上來,但我可以給你些別的東西。跟我來。”
他帶我們走過辦公桌後面的拱廊,走進了T字形的石獄。我數了數,長條形的主廊上共有八間牢房,左右兩翼的小過道上還有十幾間小牢房。除了一間小牢房裡關了一個躺在稻草床鋪上、在午後黃昏里打呼嚕的醉漢,別的牢房都是空的。這間牢房的門是開著的。
“以前哪,這些牢房每個周末都關滿了人,”皮維說道,“全都是醉醺醺的牛仔或農場里的長工,你知道不?現在呢,大多數人到了晚上都閉門不出,甚至周五、周六都是。誰也不想醉醺醺地回家時遇到皮人。”
“鹽礦的人呢?”傑米問道,“你也把他們關起來嗎?”
“不太抓他們,因為他們在小德巴利亞有自己的酒吧。有兩家。都是些噁心的地方。這兒的妓女在快樂漢、倒霉運或彼德維這類酒吧里混到年紀太大或是臟病纏身,實在攬不到客人了,就去小德巴利亞找最後的活路。只要鹽礦工在白瞎酒吧喝得爛醉,只要女人有個逼就行,根本不管她們有沒有鼻子。”
“不錯。”傑米喃喃應聲。
皮維打開一間大牢房。“來吧,小夥子們。我沒有紙,但還有些粉筆,這兒的牆倒也挺光溜兒。而且,也很隱秘,只要那兒的鹽巴佬山姆睡不醒就好。老實說,他不到天黑幾乎不可能醒來。”
他從斜紋褲袋裡掏出一段頗為挺括的粉筆,在牆上畫了一隻長方形的盒子,盒蓋上有很多鋸齒狀的缺口,看起來像一排倒V字。
“整個德巴利亞都在這兒了,”皮維說道,“這兒,是你們過來時走的鐵路線。”他畫上了一組斜線,這讓我突然想起了那個火車司機和伺候我們吃喝的老僕人。
“‘小玩意兒’脫軌了,”我說道,“你能不能派些人過去,把火車拖回軌道?我們有錢,可以僱人工,我和傑米也很願意去幫忙。”
“今天不行。”皮維心不在焉地答道。他正在研究自己畫的地圖。“司機還留在那兒,對不?”
“是的。除了他,還有一個人。”
“我會讓科林和維卡駕一輛馬車過去的。科林是我最好的副手——另外兩個就不中用了——維卡是他的兒子。他們會在天黑前把他們接回來。還有時間,因為這裡的白晝終年都很長。眼下,小夥子們,要注意了。這兒是鐵路,這兒是薩羅尼,也就是那個可憐的姑娘遭到攻擊的地方。在主路上,看到沒?”他畫了一個小方塊,代表薩羅尼,再在方塊里畫了一個X。修道院以北,筆直向上直到地圖的鋸齒邊,他又畫了一個X。“這是牧羊人楊·卡利被殺的地方。”
接著,他在這個X的左側差不多持平的高度——也就是說,鋸齒之下——畫了第三個X。
“奧羅拉農場。七口人遇害。”
向左、再高點,他用粉筆畫出了第四個X。
“這兒是高潔地的廷伯史密斯農場。九口人遇害。就是在這兒,我們發現了小男孩的腦袋卡在了木杆上。旁邊滿是足印。”
“狼的足印?”我問。
他搖搖頭:“不是,類似大貓的足跡。一開始是。後來變得像馬蹄,之後我們就找不到新的足跡了。再後來……”他臉色陰鬱地看了看我們,“足跡一開始很大,簡直像巨人的腳印,但慢慢地越變越小,直到縮回了正常人的腳印。不管怎麼樣,我們跟到硬土路時就沒轍了。槍俠,也許你父親就不會跟丟。”
他繼續在地圖上標註,標完了之後,他退回幾步,以便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全景。
“據我所知,你們應該是智勇雙全的。那麼,能看出什麼端倪來嗎?”
傑米向前一步,站在幾排簡易床之間(這個牢房肯定能關很多人,關進來的時候大概都是爛醉如泥的),他的指尖順著地圖的鋸齒邊緣逡巡片刻,粉筆印有點模糊了。“鹽屋一直綿延到這一帶嗎?所有這些小山丘里都有?”
“是啊。人們都把這些山丘叫做鹽丘。”
“小德巴利亞在哪裡?”
皮維在鹽礦鎮上又畫了一個小方塊,靠近那個婦人和賭徒被殺的X地點,代表小德巴利亞的位置。
傑米細細審視了地圖,然後點點頭。“在我看來,皮人可能是個礦工。你是不是也有這種想法?”
“是的,一個鹽礦工,哪怕還有幾個鹽礦工被撕爛了。這是說得通的——就算是這麼離譜的事也能說得通。新礦比老礦深得多,每個人都知道,地底里有惡魔。指不定哪個礦工撞上了魔鬼,喚醒了它,搞出了這麼多惡形惡狀。”
“地下還有很多先人留下的遺迹,”我說,“並不都是危險的,但有一些是。也許那些老古董里的什麼……傑米,怎麼說來著?”
“人造品。”他答。
“對,就是那種玩意兒。也許這事要歸咎於某一樣人造品。如果我們能活捉那傢伙,說不定能告訴我們真相。”
“不是沒可能的!”皮維悶聲悶氣地插了一句。
我覺得是有機會的。如果我們能辨認出他是誰,在白天接近他,就完全有可能活捉他。
“那兒一共有多少鹽礦工?”我問。
“沒以前那麼多了,因為現在只有一口礦井在挖,知道不?要我說……不到兩百人吧。”
我和傑米對視了一眼,看到他眼底泄露了取樂的味道。他說:“羅蘭,別煩惱,我肯定我們能在豐收汐之前見到所有人。動作快點就行。”
他故意夸夸其談,但我仍然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得在德巴利亞待幾星期了。我們或許見到皮人卻不一定能認出來,因為他可能是個撒謊高手,也可能毫無愧疚,因而無意遮掩:白晝的他可能真的不知道晚上的自己幹了什麼。我真希望庫斯伯特在這兒,他最擅長在看似不相關的事件里找到蛛絲馬跡;我也希望阿蘭在這兒,他最會琢磨別人的心思。但傑米也不賴。不管怎麼說,我自己能看到的、昭然若揭的線索,他也都看到了。尤其在某一點上,我完全同意治安官皮維:我恨透了秘密。在我這漫長的一生里,這一點從未改變。我也不擅長揭示秘密,我的頭腦從不會往那條路轉。
等我們走回了辦公室,我說道:“治安官,我有一些問題必須要問你。第一,如果我們對您坦誠,您是否也能向我們坦言不諱?第二——”
“第二,我能否信任你、指望你完成自己的職責;第三,我能否找到幫手和援助。皮維說,是的,是的,是的。看在眾神的分上,夥計們,現在讓你們的腦子開動起來吧,因為自從這東西在薩羅尼出現已有兩個多星期了,那一次它沒有吃完大餐。用不了多久,它就會重返那裡。”
“它只會在夜裡潛行,”傑米說,“你有把握嗎?”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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