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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鎖孔的風 1

“很久很久以前,你爺爺的爺爺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在一片名叫‘無盡森林’的荒野盡頭,住著一家人,小男孩叫提姆,他的媽媽叫內爾,他的爸爸叫老羅斯。雖然生活清貧,但一家三口幸福無憂……”
“我只有四樣東西可以傳給你,”老羅斯對兒子說,“但四樣就夠了。乖兒子,你可以一樣一樣數出來嗎?”
提姆都數過千百遍了,可是,怎麼講都講不厭。“你的斧頭,你的幸運幣,你的田壟,你的家——和中世界的國王和槍俠的家一樣舒服。”他會停頓一下,再說一句,“還有我媽媽。加起來一共五樣。”
老羅斯一定會哈哈大笑,親吻躺在床上的男孩的額頭,因為他們總是在睡覺前玩這種問答遊戲。這時候,內爾總會倚在門口,等著親吻丈夫的額頭。老羅斯會說:“是啊,我們可不能把媽媽忘了,因為沒有她就一無所有了。”
就這樣,提姆會欣然入睡,知道自己有人愛,也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家,他會聽著夜風呼出奇特的哨聲,悄悄吹過小木屋,還帶著無盡森林裡花木的甜香氣息,有點酸,但仍然是讓人愉悅的,然而,鐵木香氣更深沉的森林深處只有勇敢的人才敢去。
那是美好的歲月,但我們都知道——太多的人間故事、童話寓言都已告訴了我們——好景不常在。
提姆十一歲那年,有一天,老羅斯和他的搭檔老凱斯把馬車趕上了大道,通向森林深處的鐵木道。除了星期天,他們每天早上都這樣去開工;到了星期天,樹村的人全休息。然而,這一天,只有老凱斯回來了,渾身上下黑黢黢的,好像沾上了煤灰,短上衣也被熏黑了。自家縫的長褲的左褲筒上還破了個洞,泛著泡泡的鮮紅血水從破洞里滲出來。他癱軟在馬車的座位里,虛弱得都不能坐直了。
內爾·羅斯走到家門口,哭著問道:“老羅斯呢?我的丈夫呢?”
老凱斯的腦袋慢慢地搖,搖到左,搖到右。黑灰從他的頭髮里散灑下來,落在他的肩頭。他只說了一個字,但這足以讓提姆的膝蓋骨發軟,也讓他的母親抖得像個篩子。
他說的是:龍。
活在今日的人都沒有見過無盡森林這樣的地方,因為世界如輪,滾滾向前。無盡森林是黑暗的,遍布危險。樹村的伐木工們都知道,在花木林的盡頭會聳起陰森的鐵木林,卻壓根兒不知道鐵木林十輪之外住著什麼動物、長著什麼植物。儘管如此,他們比中世界的任何人都清楚無盡森林的恐怖。大深谷里神秘莫測,到處都是奇株、怪獸、惡臭的魔沼……據說,還有先古留下的東西,常常能讓人一命嗚呼。
樹村的人都很懼怕無盡森林,也有充分的理由去怕;老羅斯不是第一個深入鐵木道、並且一去不返的伐木工。但是,他們也都深愛這片林子,因有鐵木,他們才能供養全家老小的衣食住行。他們明白——雖然誰也不敢聲張——森林是活的;和所有活物一樣,森林也要吃。
假想你是一隻鳥,飛翔在一片廣袤的荒野之上。俯瞰之下,這兒彷彿一條巨大的綠裙子,綠得很深,幾乎像黑色了。就在裙裾邊,有一條淡綠色的飾帶,那兒就是花木林。樹村就在花木林以下,北部領地盡頭的邊緣地帶。樹村是當時文明國家版圖上最末的那個小村落。有一次,提姆問父親:“文明”是什麼意思?
“稅。”老羅斯這樣回答,繼而朗聲大笑——當然,不是因為這話好笑。
大多數伐木工走到花木林就不敢再往深里走了。即便是花木林,險情也會隨時發生。毒蛇最可怕,但還有一種和狗一樣大的毒鼠,叫作錐齒猥。很多年來,很多人死在花木林里,但總體來說,花木林是值得冒險的。花木,是一種紋理細膩的漂亮木材,不僅顏色金燦燦的,還輕盈至極,簡直能浮在半空。用花木能打造出適合內河湖泊的上好船隻,但不適合航海,但凡有點中等力道的風,花木船就會被吹得散架。
要造航海船,就得用鐵木。這片領地里有個叫霍迪亞克的買家,每年兩次來樹村的鋸木廠高價收購鐵木。是鐵木,讓無盡森林有了深墨綠色的光輝,也只有最勇敢的伐木工才敢去尋找鐵木,因為鐵木道是一條當之無愧的險途——你要記住,這條小徑只不過是刻在無盡森林裡的一道不起眼的細痕——相比之下,花木林里的毒蛇、錐齒猥和變異蜂都好像不值一提了。
至於鐵木林之險……那就比方說,龍。
所以,提姆·羅斯十一歲就沒了爹。也沒了斧頭和幸運幣——它一直掛在老羅斯壯實的頸項間的銀鏈上。很快,村裡的田壟也會沒了,唯一的家也岌岌可危了。因為在那個時候,每當翻土節到來,康文納特大人就會來。他總帶著一卷羊皮書,村裡人的名字都被寫在裡面,每戶人家都有一個相應的數字,意味著稅金的多少。一般人家要繳四塊、六塊或八塊銀幣,擁有土地的大戶人家甚至繳一枚金幣。如果你繳得起稅,當然一切都好。但如果你繳不起,田壟就會被沒收,人也會被趕出這片領地。想申訴也沒門兒。
提姆會去寡婦斯邁克家上半天課,她在家開私塾,學生們用食物抵交學費,通常是蔬菜,有時會有一點肉。很久以前,她曾是很遠的領地里的一名貴婦(孩子們的家長都這麼說,其實誰也不知道真相),後來,她得了血瘡,半張臉都毀了(孩子們私下裡都這麼說,其實誰也沒有當真見過那張臉)。現在,她戴著面紗,教一些小男孩——甚至還有幾個小姑娘——讀讀寫寫,再操練一種叫做“算式”的、有點深奧的學問。
這個聰明的女人挺嚇人的,一句廢話都沒有,好像每天都在忙碌不休。雖然她總戴著面紗,小孩子們卻總會喜歡上她,他們幻想的種種恐怖也僅限於面紗之後。但是,她會偶爾渾身戰慄,哭喊著說自己頭痛欲裂,必須躺一會兒。碰到這種情況,她會讓孩子們回家去,還經常指令他們告訴自己的父母:她無怨無悔,尤其是那英俊的王子也未曾讓她悔恨。
噴火的龍把老羅斯燒成了灰之後,大約過了一個月,斯邁克夫人又神遊般地病發了一次。提姆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它有個好聽的名字:佳景小屋,從廚房的窗戶里望進去,看到母親正俯身在桌上哭泣。
他拋下了石板,上面還寫著算式題呢(長除法,一開始他還挺犯憷的,後來發現不過是逆向的乘法罷了),立刻奔向她的身邊。她抬頭看到他,還想擠出一個笑容。揚起的嘴角和淚漣漣的雙眼很不相稱,這讓提姆也想哭了。那分明是絕境里的女人的表情。
“媽媽,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只是想念你爸爸了。有時候我真的好想他。你怎麼這麼早就回家了?”
他想把斯邁克夫人的事講給她聽,但當他看到扎著細繩的皮袋,就講不出話來了。她用胳膊壓住它,好像要藏起來,不想讓他看到,但也知道他已經發現了,又用胳膊一攬,讓小皮袋從桌子上掉落到自己的膝頭。
提姆已經不再是傻乎乎的小男孩了,於是,他決定先去泡茶,什麼也不說。她喝了一口加了糖的茶——哪怕糖罐里沒剩多少了,他還硬要給她加糖——多少平緩了一點,這時候,他才追問她出了什麼狀況。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為什麼你剛才要數我們的錢?”
“也沒剩多少錢可以數了,”她說,“收割季一過,收稅人就會來,如果我沒猜錯,他甚至不會等到篝火的餘燼涼透,那該怎麼辦?今年,他要六塊銀幣,說不定是八塊呢,大伙兒都說稅金又漲了,大概離這兒很遠的什麼地方又開戰了,旗幟飄揚,兵士出征,唉,蠢透了的戰爭,好極了。”
“我們有多少錢?”
“四塊多,五塊不到。我們沒有牲口可以賣,自從你爸沒了,我們連一塊鐵木都沒有了。我們該怎麼辦呀?”她又哭了起來,“我們到底能怎麼辦呢?”
提姆和她一樣恐慌,但既然家裡沒有男人安慰她,他只能忍住自己的淚,抱住她,儘可能地哄她不要哭。
“要是他的斧頭和幸運幣還在,我還可以拿去賣給德斯垂。”最後,她這樣說道。
斧頭和幸運幣都不在了,奪走它們那位歡快又善良的主人的熊熊大火也將它們燒盡了。就算它們不在了,提姆聽到這種話還是很駭然:“絕對不可以!”
“唉。保住他的田、他的家,是的,我會的。這些都是他真正在乎的,還有你和我。但是,如果他還能說話,他一定會說:‘內爾,去賣吧,不要緊的!’因為德斯垂的銅幣不夠精美。”她又嘆了一聲。“可是,收稅人明年還會來……明年的明年也會來……”她把臉埋在雙手的掌心裡,“哦,提姆,我們會被趕出領地的,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改變這種局面。你呢?”
如果能給她一個答案,提姆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其實也只有極少極少的財產)。但他給不出。他只能問,康文納特大人什麼時候到樹村來?他會騎著高頭黑馬,光是那副馬鞍就價值連城,就算老羅斯冒著生命危險在那條美其名曰“鐵木道”的林中小徑里苦幹二十五年也不一定賺得到。
她伸出四支手指:“天氣好的話,再過四周。”然後,再伸出四支手指。“天氣糟的話,再過八周,而且,他已經到中部的農場村莊了。我們頂多還有八周的時限,到時候……”
“他來之前會出現轉機的,”提姆說,“爸爸以前總是說,森林必會施予愛森林的人。”
“我只看到森林奪人命。”內爾說著,再一次捂住了淚眼。他想去攬住她的肩膀,她卻搖了搖頭。
提姆拖著沉重的腳步,出去拿他的石板。他從沒覺得如此悲傷,又如此害怕。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改變這種局面的。他心想,求求你了,發生什麼能改變現狀的事吧。
有時,心愿會成真——這莫過於祈願的最糟之處。
那一年,樹村大豐收,內爾知道這是大好事,但在她眼裡,碩果累累的土地竟會意味著苦澀。明年,她和小提姆就可能和那些背著粗布麻袋四海為家的人一樣,遠遠地離開無盡森林,這讓仲夏的美景也不忍卒睹了。森林是一個險惡的地方,還奪走了她的男人,但也是她這輩子唯一懂得、也習慣了的地方。到了夜裡,風從北方吹來,像個情人那樣溜進她家敞開的窗戶,帶著既苦又甜的特殊氣息,聞起來既像鮮血又像草莓。睡著後,她還時常夢見幽深的森林,森木傾斜高聳,神秘小徑糾結,在陽光漫射下泛著古老的銅綠色光澤。
老一輩人有一句古話:北風吹起,森林氣息,預示未來。內爾不知道這會不會是真的,抑或只是爐火邊的閑話,但她確實知道:無盡森林的氣味是生命的氣味,也是死亡的氣味。她也知道,提姆深愛這片森林,和他死去的父親一個樣。她自己呢,豈不是也一樣愛著嗎,哪怕那種愛有時也是違心的。
從前,她私心裡一直很怕兒子長大,等他夠高、夠壯了,就會跟著父親走向危機四伏的林中小徑,然而,現在的她卻無比難過地發現:這一天再也不會到來了。斯邁克夫人和她的算式教學都很不錯,但內爾很清楚兒子衷心想要什麼,她真的很恨那條龍,恨它奪走了提姆的心愿。或許,那是一條母龍,純粹是為了保護龍蛋才下了毒手,但即便如此,內爾也照樣恨它。她巴不得那條黃瞳仁的賤龍吞下自己的火焰,古老的傳說里說過,龍有時真的會吞火,然後自爆而亡。
提姆提早回家、並發現母親獨自哭泣的那天之後,沒過幾日,老凱爾就來拜訪內爾了。提姆找到了一份零工:給農場主德斯垂割兩個星期的乾草,所以,那天下午,內爾獨自一人跪在花園裡除草。當她看到先夫的好朋友、好搭檔,便站起身來,把臟手在粗麻布圍裙上抹了抹,她曾笑稱這條圍裙就是她的婚裙。
她一眼就發現他把雙手洗得乾乾淨淨,鬍鬚也仔細地修過了,這就足以暗示他拜訪的目的。很久以前,內爾·羅伯特森、傑克·羅斯和伯恩·凱爾是兒時好友,一起長大,親密無間。小朋友做朋友,不同姓但同心,村裡人看到他們三個在一起時常常這麼說,那時候,他們真的是形影不離。
變成少男少女之後,兩個男孩都很喜歡她。她當然也愛他們倆,但更為老羅斯痴狂,她嫁給了他,上了他的床(至於兩件事的前後次序,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老凱爾接受了這個事實,就和別的男人一樣。婚禮上,他站在羅斯的身邊;等牧師宣告禮成,他們走下教堂的長廊時,他又為他們繞上絲帶。等凱爾在教堂門邊為他們摘下絲帶(雖然人們總說:絲帶從不曾真正掉下來),他親吻了新婚夫婦兩人,祝願他們天長夜爽直到白頭。
凱爾到花園裡找內爾的那個下午很熱,他卻穿著細平布的短外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段絲帶,絲帶打了一個鬆鬆的結——她已經猜到他會這麼做的。女人是心裡有數的。哪怕結婚已久,女人也總是明白的,更何況,凱爾從沒變過心。
“你願意嗎?”他問,“如果你願意,我會把自己的住處賣給老德斯垂——他想要那間屋,因為剛好鄰近他東邊的田地——留下這間屋。康文納特大人要來了,內麗,他會向你伸手的。家裡沒個男人,你可怎麼填滿那隻手?”
“我沒辦法,你知道的。”她說。
“那就告訴我——我們可不可以結繩?”
她的手在自己的婚裙上緊張地抹啊抹,其實手早就抹乾凈了,就像用溪水洗過一樣。“我……我得考慮一下。”
“要考慮什麼?”他取出自己的綁頭巾——疊得方方正正地收在口袋裡,而不是像普通伐木工那樣鬆鬆垮垮地系在脖子上——擦了擦額頭。“要麼你願意,我們就像以前那樣在樹村生活下去,孩子還小,砍不了木頭,但將來我可以給孩子找些貼補家用的活兒干;要麼你不願意,你和兒子就會流離失所。我可以和你分享一切,但我給不了更多,哪怕我很想給也給不出。你知道的,我只有一個小屋可以賣。”
她心想,他打算買下我,填補床上另一邊的空缺,也就是米莉森特留下的位子。但這個念頭好像有點不光彩,畢竟,在他還沒成人的時候她就認識他了,而且,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和她深愛的丈夫在幽暗危險的林木里並肩勞作——就快走到鐵木道的盡頭了。老一輩人總是說:一個觀望,一個砍伐;同心協力,永不分離。現在,傑克·羅斯不在了,伯恩·凱爾來請求她和自己同心協力。這是很自然的事。
然而,她還是很猶豫。
“明天這時候再來吧,如果你的心愿沒變的話,”內爾對他說,“到時候我會給你答覆的。”
他不喜歡這種回應;她看得出來他不喜歡;她認得出那種眼神,當她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時,身邊總有兩個不分上下的男孩,她的所有朋友都很嫉妒她,那時候,她就曾瞥見過他有這種眼神。哪怕他表現得像個天使,伸出援手,想幫她——當然,還有提姆——脫離老羅斯的去世帶來的艱難窘境,但那眼神透露的端倪讓她有所猶疑。
他垂下了眼眸,不再凝視她,也許,他看出了她在觀察自己。他低頭凝視了半晌,重新抬起頭時展露了微笑。這讓他彷彿重回年輕歲月,還是那麼帥氣……但無論如何也沒傑克·羅斯那麼帥。
“好吧,那就明天。但不能再晚了。我親愛的人,西方有句古諺,說的是:‘他人好意莫遲疑,珍貴寶物如有翼,欲施不求便飛離’。”
她在小溪邊涮洗時,站定了片刻,聞著森林裡甜甜酸酸的芳香,然後掉頭走回屋裡,躺倒在自己的床上。日頭高照時,內爾·羅斯從來都不會躺倒在床,但這一天她需要思考——有太多眼前的事要想,還有很多陳年往事要回想:那時候,這兩個年輕的伐木工爭求她的親吻。
那時候,就算她喜歡伯恩·凱爾(那時候的他還不是老凱爾,儘管他的父親已不在人世了,在森林裡被負痋或別的什麼噩夢似的怪物殺死了)比喜歡傑克·羅斯更多,她也不確定該不該和他牽絲帶。凱爾清醒的時候很愛爽朗地大笑,人很幽默,也像沙漏般持穩,但他喝醉了就會變得怒氣沖沖,動不動就揮拳頭。更糟的是,那時候的他酗酒,十天里有八天會醉。等到羅斯和內爾結婚之後,他索性越喝越多,越醉越久,常常是在牢房裡宿醉醒來。
傑克忍了一段時日,直到那次——凱爾酩酊大醉,昏過去之前,把酒吧砸了個稀巴爛——內爾才敦促丈夫:該管管他了。老羅斯老大不情願地答應了。他把老朋友、好搭檔從牢房裡撈出來——這種事已經不知道多少回了,但那一次,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只是讓凱爾跳到溪水裡、頭腦清醒了才上岸,而是開誠布公地和凱爾談了談。
“伯恩,仔細聽我說。自打我們會走路就是好朋友了,長大了又一起肩並肩穿過花木林、踏入鐵木林。你是我的左臂,我是你的右膀。你清醒的時候,我沒有別人再可信賴。但你只要黃湯下肚,就還不如爛泥可靠。如果不能仰仗你,我就不能獨自進林,我擁有的一切——我倆擁有的一切——就會朝不保夕。我實在不想撂下你,再去找個新搭檔,但今天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有個老婆,馬上還會有個孩子,必須做的事,我會義不容辭地做。”
凱爾繼續喝酒,喝醉了繼續打架,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好像要故意為難他的老朋友(以及老朋友的新老婆)。就在老羅斯忍無可忍、決定撕破臉的時候,奇蹟發生了,確切地說,是由一個嬌小的人兒帶來的,她叫米莉森特·雷德豪斯。伯恩·凱爾不肯為老羅斯做的事,卻為了米莉而做到了。六個季節之後,她死於難產(嬰孩也隨之而去——接生婆曾把實情告訴內爾,那可憐的小女人咽氣後,臉蛋上因為生產而漲起的紅暈還沒消盡,嬰兒就沒氣了),羅斯又開始擔心了。
“這下,他又會酗酒了,天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模樣。”
但是,老凱爾沒有喝,要是有事剛好走近基緹酒吧,他就索性走到街對面去。他說,那是米莉的遺願,若有違背,便是對她美好記憶的侮辱。他說:“再喝一杯我就死。”
他信守了諾言……但內爾時常覺得他在看自己。甚至該說是,看得太頻繁了。對她,他從沒有過親密的舉止,更談不上冒犯,頂多不過是收割節慶時吻一下臉頰,但她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不是男人看朋友、或朋友之妻的目光,更像是男人看女人的那種眼神。
提姆在太陽下山前一個小時趕回了家,渾身汗津津的,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都粘著乾草屑,但他很開心。農場主德斯垂開了酬金單,可以當作錢在村裡的店鋪里買東西用,今天的報酬很公道,好心的德斯垂夫人還多給了他一袋自家種的甜椒和小番茄。內爾接過酬金單和蔬果袋,謝過他,親吻他,再給了他一個粑粑客,讓他下坡去洗個泉水澡。
他站在涼涼的泉水裡,霧氣繚繞、如夢幻般的廣袤田野鋪展在他眼前,那是通往內世界和薊犁的方向。無邊無際的森林離他大約還不足一輪遠。他爸爸以前說過,即便是正午,森林裡也是昏暗的。想到了爸爸,一天掙到一個成年人的工錢(至少差得不多)帶來的快樂就像漏洞糧袋裡的糧食,慢慢地流失殆盡。悲傷時常襲來,這總能讓他驚訝。他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片刻,抱著雙腿,頭枕在胳膊上。就在森林的邊緣被龍奪了性命,這簡直是稀罕的事,太不公平了,但以前也確實有過。他爸爸不是第一個這樣死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遠處,傳來了他媽媽的喊聲,那聲音飄蕩在田野里,呼喚他回家吃一頓像樣的晚餐。提姆用歡快的聲音回應了她,然後,在石頭上跪坐起身,將涼水撲在雙眼上,雖然沒有哭,但眼睛有點腫。他飛快地穿好衣服,一路小跑上了坡。黃昏已至,媽媽已經點起了燈,燈光在她拾掇得齊齊整整的小花園裡灑下一片長長的光影,彷彿也在召喚他;提姆又累又愉快——小孩子們的心情就像多變的天,一會兒陰一會兒晴——迫不及待地奔回溫暖的家園。
晚餐做好了,他們面對面坐著,中間擱著幾碟小菜。內爾開口了:“提姆,我有話要說,是作為母親對兒子講的……也不止如此。你已經長大了,可以干一點活兒了,很快就不再是小孩了——我真不希望你這麼快長大——所以,有些事應該讓你知道。”
“是和康文納特大人有關嗎,媽媽?”
“不完全是,但我……我想的不只是這事。”她差點兒脫口而出的是“我怕的”,而不是“我想的”,但這是為什麼呢?很難下定決心,這件事太重大,太難決定,但究竟要怕什麼呢?
她把兒子引向起居室——那麼小,卻很溫馨,以前,老羅斯站在起居室的中央,伸出雙臂就幾乎能碰到兩邊的牆了——雙雙坐在沒有點火的壁爐前(那是個溫暖的滿土夜),她一五一十地講了老凱爾和自己之間發生的事。提姆仔細地聽著,很是驚訝,越聽越不安。
“那麼,”內爾講完了,又問道,“你怎麼想?”她或許看到了他面露憂慮,不等他回答,又匆忙地說下去:“他是個好人,你爸爸把他當兄弟,而不只是幹活時的搭檔。我相信他會對我好,也會對你好的。”
不會的,提姆心裡說,我只是個拖油瓶。他從來不拿正眼看我,除非我碰巧和爸爸在一起,或是和你在一起。
“媽媽,我沒主意。”一想到老凱爾在他們家裡——躺在他爸爸以前睡覺的位置——他就覺得肚子抽筋,好像晚餐吃得不舒服。事實上,晚餐時的美好感覺已經消失了。
“他把酒戒了。”她說道。現在,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並不像是在對他講話。“很多年前就戒了。他年輕時挺野的,但你爸爸把他調教好了。當然,還有米莉森特。”
“也許是吧,但他們兩個都不在人世了,”提姆立刻指出了這一事實,“而且,媽媽,他還沒有找到去鐵木林的新搭檔。他一個人去伐木,那真是危險得要人命。”
“時候還早,”她說,“他會找到可以搭檔的人,因為他很強壯,也知道好木頭去哪裡找。他們剛剛搭檔幹活時,你爸爸就教會了他怎樣在鐵木道的盡頭找到上等的木源。”
提姆知道這些都是真的,卻不那麼確定凱爾會找到新搭檔。他認為,別的伐木工都盡量避開他。他們好像都若無其事,就像經驗老到的伐木工會下意識地繞開一叢毒荊棘,哪怕只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它們罷了。
也許是我多心了吧。他心想。
“我沒主意,”提姆再次開口,“教堂里結的絲帶是不可以解開的。”
內爾神經質地笑起來。“你是在什麼鬼地方聽到這種話的?”
“是你說的。”提姆說。
她笑了笑。“噢,大概我是說過的。嘴巴長中間,話往兩邊跑。我們晚上都考慮一下吧,好好睡一覺,早上會想明白的。”
但是,誰也沒睡好。提姆躺在床上,揣測老凱爾當繼父會是什麼樣。他會對他們好嗎?他會帶提姆進林,手把手教他當伐木工嗎?那倒還不錯,他想,但他媽媽明知道這一行奪走了丈夫的命,還會願意子承父業嗎?也許,她只希望他待在無盡森林的南邊,當一個農夫?
我是挺喜歡德斯垂的,他在心裡說,但我從沒想過當一輩子農夫。無盡森林這麼近,世界這麼大,我可不要當農夫。
僅僅一牆之隔,內爾也躺在床上,千頭萬緒越想越焦慮。想得最多的是——如果她拒絕凱爾的求婚,他們就會被趕出領地,離開他們唯一熟悉的土地和家園,那樣的生活會是怎樣?如果康文納特大人騎著高頭黑馬來要稅,他們什麼也拿不出來,日子該怎麼過下去?
第二天更燥熱,但老凱爾依舊穿著那件細平布的短外套。他的臉龐紅彤彤、油光光的。內爾迫使自己相信,她沒有聞到他嘴裡有酒味,就算聞到一點,也不算什麼。只不過是烈一點的蘋果酒,但是,哪個求婚的男人來聽女人的回復前不喝幾口呢?更何況,她的心意已決。反正,八九不離十了。
趕在他開口之前,她大膽地說起來。能有多大膽,她此刻就有多大膽。“我兒子提醒了我,在教堂里結的絲帶是不容許解開的。”
老凱爾皺了下眉頭,因為她提到了兒子和結婚絲帶,她不確定是哪一樣惹惱了他。“嗯,那又怎麼了?”
“只有一個問題,你會好好對待我和提姆嗎?”
“當然,我會儘力對你們好。”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分不清那是生氣還是困惑。她希望那只是困惑。敢在深山老林里砍伐木頭、面對野獸的男人通常會在這種場合里顯得束手無策,這她懂,想到老凱爾可能是慌張無措,她就不禁向他敞開心扉了。
“你保證?”她問。
眉頭舒展開了。他笑起來,精心修過的黑鬍鬚里閃過一絲白光。“當然,千真萬確,老天作證。”
“那我就同意。”
於是,他們結婚了。很多故事都會在這裡結尾;遺憾的是,這個故事卻剛剛開始。
婚禮的迎賓台上有酒,對一個宣稱戒酒的男人來說,老凱爾實在灌了不少下肚。提姆看在眼裡,憂在心裡,但他母親好像根本沒看到。還有一件事讓提姆不安:明明是星期天,卻只有寥寥幾個伐木工過來慶祝。如果他是個女孩,或許還會留意到別的跡象。內爾邀請來的女賓里,很多人都難掩遺憾的表情。
那天晚上,早過了半夜的時候,他突然被一記重擊聲和哭喊聲驚醒了,那也許是個夢,但更像是穿牆而過,從現在他母親和老凱爾的卧房裡傳來的。他們真的睡在一起了,提姆始終覺得難以置信。他躺著聽了一會兒,聽著聽著又差點兒睡著,就在那時,他聽到了悄悄的抽泣聲。緊隨其後的,是繼父壓低了的粗魯言語:“你能不能安靜點?又沒受傷,又沒有血,鳥一叫我就得早起呢。”
哭聲停止了。提姆側耳細聽,但不再有說話聲了。老凱爾的鼾聲剛剛響起,他也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在爐灶邊煎雞蛋,提姆看到她的胳膊肘內側有一塊淤青。
“沒什麼,”內爾看到他在看,就搶先說道,“晚上起夜時撞到了床柱。現在我不是一個人了,又得習慣在黑暗裡摸著道兒走了。”
提姆心裡說,沒錯——我怕的就是這個。
他們成婚後的第二個星期天,老凱爾帶著提姆去自己的舊居,現在已經賣給禿子安德森了——他是樹村的另一個大農場主。他們鑽進凱爾的木車。因為沒有拖運鐵木的原木或木板,車尾只堆了一些鋸木屑,兩匹騾子腳步輕盈。當然,還有那股甜甜酸酸的氣味,來自森林深處的芳香。一看望去,凱爾的老屋顯得很滄桑,百葉窗緊閉,一副無人照料的模樣,久未割除的野草都從破裂的木板條縫裡長到門廊上了。
“我只要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就行,剩下的都給禿子好了,愛咋咋的,”凱爾咕噥了一句,“我無所謂。”
結果,整個房子里,他只搬出了兩樣“自己的東西”:一隻髒兮兮的舊腳凳,一隻帶著黃銅鎖和皮帶扣的大皮箱。箱子是放在卧房裡的,凱爾輕柔地撫摸它,好像那是一隻寵物。“不能落下它呀。無論如何都不能。這是我爹留下來的。”
提姆幫他把箱子拖到屋外,但主要要靠凱爾的力氣。箱子沉得要死。把它抬上木車後,老凱爾雙手搭在膝頭(那條褲子剛被修補好),彎腰歇了一會兒,等臉上漲成紫紅色的紅暈消退,他又開始撫摸箱子,提姆還從沒見過他如此輕柔地對待他媽媽呢。“我擁有的一切都在這個箱子里。至於這棟小屋,禿子付的錢是不是我該得的呢?”他挑釁地看了看提姆,好像指望他在這個問題上和自己對著干。
“我不知道,”提姆小心翼翼地答道,“村裡人都說,安德森先生挺摳門兒的。”
凱爾放聲大笑。“摳門兒?還有門兒嗎?他都摳到骨子裡去了。我得不到應有的那一份,三文不值兩文就出手了,因為他知道我等不起。小子,幫我把尾板綁好,別磨磨蹭蹭的。”
提姆才沒磨蹭呢。還沒等凱爾綁好這邊的尾板繩——那個鬆鬆垮垮的繩結準會讓他爸爸嗤笑的——他就把他那邊的尾板綁好了。老凱爾綁完了,又忍不住充滿愛意地摸了摸大箱子,那種親熱勁兒真讓人彆扭。
“都在這兒了,我的一切。禿子知道我在翻土節前必須拿到銀子,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嗎?都知道那個老傢伙要來了,他只會伸手要錢。”他吐了口唾沫,落在磨禿了的靴子之間。“這都是你媽的錯。”
“媽媽的錯?為什麼?難道你不想娶她嗎?”
“小子,說話留點兒神。”凱爾低下頭,好像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變成了拳頭,然後才攤開了手掌。“你太小,還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會發現女人會怎樣占男人便宜。我們上車吧。”
他們往坐騎走去,剛走了一半,老凱爾又停下來,隔著車上的箱子盯著小男孩,說道:“我愛你媽媽,現在你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騾子慢慢走上了村裡的大路,老凱爾嘆了口氣,又說道:“我也愛你爸爸,我是多想念他呀。沒有他搭檔,不管是我獨自在林子里,還是看著米斯蹄和比斯蹄在我前頭走上小路,感覺都不一樣了。”
聽到這裡,提姆的心軟了,對這個手上青筋暴突、垮肩膀的壯漢突然有了親近感;然而,還沒等這種感覺在心裡紮下根,老凱爾又說起來了。
“你在那個古怪的斯邁克老太婆那兒學了夠多啦,書本啦數字啦,夠了。她戴著面紗,渾身打戰,我只想知道她拉完屎怎麼能把自己的屁股擦乾淨。”
提姆的心頓時一沉。他喜歡學習,也很喜歡寡婦斯邁克——面紗、打戰,她的一切他都喜歡。聽到有人這麼殘忍、這麼粗魯地談論她,提姆只覺得難受。“那我該幹什麼?和你進林嗎?”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場景:他駕著父親的木車,身邊伴著米斯蹄和比斯蹄。那其實也不壞。不,一點兒也不壞。
凱爾爆發出一陣狂笑:“你?進林?就你這個不到十二歲的小毛孩?”
“馬上就十二了,我的生日就在下個……”
“就算你二十四,也沒法在鐵木道上伐木,因為你隨你媽,一輩子都會是個小羅斯。”說完他又哈哈大笑。這話讓提姆的臉火燒火燎的。“你不行,小子。我已經跟鋸木廠說好了,給你找了份差事。你是小,但堆堆木板沒問題。收割季一過,第一場雪之前,你就可以開工了。”
“媽媽怎麼說?”提姆拚命掩飾沮喪的口氣。
“她沒說什麼,這種事,她能懂什麼。我是她丈夫,所以我說了算。”騾子默默前行,他猛地彈了彈騾背上的韁繩。“駕!”
三天後,提姆下山去了樹村的鋸木廠,一起去的還有個德斯垂家的男孩——“稻草孩”威廉,有這個綽號是因為他的頭髮幾乎淡到無色。他倆都是受雇去堆木材的,但眼下都還用不上他們,只是偶爾兼職,至少起步時是如此。提姆牽出了父親的騾子,它也得伸伸腿腳。於是,兩個男孩並排騎行。
“我還以為你說過,你繼父不喝酒了。”他們經過基緹酒吧時,威廉說道。因為是中午,酒吧大門緊閉,小樂池裡的鋼琴也沒動靜。
“他是不喝了。”提姆說,但他記得婚禮迎賓台旁的那一幕。
“你當真?我大哥昨晚和幾個兄弟出去喝酒,說看到一個寡婦兒子的後爹,我還以為是你繼父呢,因為他們說那傢伙醉得一塌糊塗,一直喝到趴在拴馬欄上。”說完,威廉彈了彈他的韁繩,只要他覺得上了一匹好馬,總愛這樣耀武揚威的。
真該讓你走回村去,愚蠢的飯桶。提姆在心裡說。
那天晚上,媽媽的聲音又驚醒他了。提姆一躍而起,分腿下床,但雙腳剛落到地板上,他就僵住了。凱爾的聲音很輕,但兩個卧房間的牆很薄。
“蠢女人,給我閉嘴。如果你吵醒了那小子,引他到這兒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的哭聲消停了。
“一個不留神——不過是犯了個小錯。我只想跟梅隆進去喝杯薑汁啤酒,聽他講講新找到的木源,不知道是誰在我面前放下一杯傑克螺絲。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喝的是烈酒,酒已經下肚了,然後我就走了。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你要相信我。”
提姆又躺下來,希望凱爾說的都是實話。
他仰面躺著,雖然看不到天花板,但睜著眼睛,還聽到一隻貓頭鷹在叫,他想睡著,要不然就索性等曙光亮起。在他想來,如果女人和一個錯誤的男人締結婚約,那繫緊的絲帶就不是婚戒,而是束縛。他只能祈禱母親遭遇的不是束縛。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喜歡母親的新丈夫,更別說去愛他了,但或許母親可以喜歡、甚至去愛。女人是不一樣的。她們的心更寬廣。
這些事徘徊在提姆的腦海里,當第一縷天光染白了天空,他才算睡踏實了。那天,媽媽的雙臂上都有淤青。她和老凱爾共享的那間房裡的床柱好像變得過分活躍了。
滿土節過去,就是翻土節,年年如此,無有特例。提姆和稻草孩威廉去鋸木廠堆木材,但一星期只要去三天。領班是個正直的人,名叫魯珀特·韋恩,他說如果這年的落雪不厚、拖來的木材夠多——也就是說,像凱爾這樣的伐木工能從森林裡運來足夠多的鐵木樹榦,他們就能得到更多的工時。
內爾的淤青消了,笑容也重返臉龐。提姆覺得,她的笑比以前更謹慎了,但總好過沒有笑容。凱爾套好了他的騾子,去了鐵木道,儘管他和老羅斯看中的木源都很棒,卻依然沒有人和他搭檔。因此,他拖回來的原木沒以前多,但鐵木終歸是鐵木,總能賣出個好價錢,起碼能賺回些碎銀,而不是酬金單。
有時候,提姆會琢磨——通常是在鋸木廠那長長的帶篷木棚里滾圓木時——如果繼父在森林裡撞到了毒蛇或是錐齒猥,他和母親的日子是不是會變得更好?甚至可以是負痋——那些噁心的飛蟲常常被稱作“子彈鳥”。伯恩·凱爾的父親就是被負痋的尖利鳥嘴扎透了身子才死的。
提姆會心神不寧地趕跑這些可怕的想法,驚訝於自己的內心竟有這種陰暗的角落,藏著這等黑暗的念頭。提姆敢肯定地說,他爸爸將會為此羞愧。也許,爸爸現在就為他羞愧呢,因為有人說過,那些去了路盡頭空無境的人們洞悉一切秘密——活著的人互相隱瞞的所有秘密。
至少,他沒再聞到繼父的口氣里有酒味,也沒再聽到什麼傳聞——不管是稻草孩威廉還是別人,都沒再講起老基緹關門上鎖時老凱爾已醉得翻江倒海。
他許下諾言,也信守了諾言。提姆在心裡說。床柱也不會在媽媽的房間里到處亂晃了,因為她不再有那種淤青了。日子走上正軌了。這是值得牢記的事。
去鋸木廠幹活的那些日子裡,等他回到家,母親已把晚餐燉在爐灶上了。老凱爾會晚一點回來,先去小屋和穀倉間的泉水邊洗凈雙手、雙臂和脖頸上的木屑,然後再囫圇吞下他的晚餐。他的飯量大得驚人,剛要了第二碗又要第三碗,內爾都得及時地遞上。干這些事時,她是一言不發的;就算她出聲,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只是含糊地悶吼一聲以作答覆。吃完飯,他就會進後屋待著,坐在他的大箱子上,抽煙。
提姆會在石板上做作業,因為寡婦斯邁克仍然會布置算式題給他,有時候他抬起頭來,就會看到凱爾的眼神透過煙斗里噴出的煙,直勾勾地盯著他看。那種凝視會讓人坐立難安,所以,提姆就把石板帶出屋外,哪怕樹村的天氣已經變涼了,夜色每一天都比前一天來得更早。
有一天,母親也出了屋,在門廊台階上坐下來,把他摟在懷裡。“明年你就可以回私塾上斯邁克夫人的課了,提姆,這是我給你的保證。我會說服他的。”
提姆對她笑了笑,也謝了她,但他心裡一清二楚。明年,他會依然待在鋸木廠,但那時候他就算大人了,不僅可以堆木材,還可以扛木板,每星期也不止干三天活,而是做滿五天,甚至六天!那樣一來,做算式題的時間就會更少。後年,他會一邊扛木板,一邊學刨木,接著就和大人們一樣用擺式鋸。再過幾年,他就會是不折不扣的大人了,回到家的時候累得半死,就算她仍然願意借書給他,他也沒力氣再讀了,算式題培養出的理性思考方式也會漸漸淡化。於是,長大成人的提姆·羅斯吃飽了麵包和肉就會上床打呼嚕,再無別的想法。他還會開始抽煙斗,搞不好也去嘗嘗啤酒或烈酒的滋味。他會眼看著母親的笑顏逐漸蒼白,眼眸失去光芒。
所有這些,都要感謝伯恩·凱爾。
收割季一眨眼就過去了;獵女月漸而暗淡,又回復到了蠟白色的弓形月;翻土季的第一陣大風從西面呼嘯而來。康文納特大人好像永遠也不會來了,卻又突然在冷風中出現在樹村裡,挺坐在他的高頭黑馬背上,好像骷髏死神湯姆那樣精瘦如骨。沉甸甸的黑披風在他身畔飄飛,好像蝙蝠的闊翼。寬邊黑帽和黑袍一樣黑,壓在帽檐下的臉龐泛出蒼白的光澤,他不停地左顧右盼,記住這裡多出了一道新柵欄,那裡的牲口群里多出了一兩頭牛。村民們心有怨怒,卻不敢聲張,只能交錢,交不出的話,他就會以薊犁的名義收回你的田畝和家園。也許在古時候,有些人會私下裡說這是不公平的,稅金太高了,亞瑟·艾爾德早已仙去(假定他真的存在過),村裡人卻向康文納特繳了十多重稅——有人用銀子,有人用鮮血。也許,有些人早就在盼“好人”出道了,只有好漢揭竿,才能壯起他們的膽,才能對康文納特說出:別再要錢了,別再得寸進尺了,世界已變樣,不再如當初。
也許會有那麼一天的,但不是在這一年,也不是其後的若干年。
那天下午,天色已沉,低垂的雲團顫顫巍巍掠過天空,金黃的玉米稈在內爾的小花園裡哆哆嗦嗦,像嘴裡的牙磕磕碰碰。就在老羅斯親手豎起的門柱間(提姆守在一邊觀望,有求必應),康文納特先生踢了踢高頭黑馬的肚子,黑馬慢悠悠地踱步向前,莊嚴地邁向前門台階,幾步之後,穩穩地停在台階前,點了點馬頭,彎下了馬脖子。老凱爾站在門廊上,卻還得仰頭去看訪客那張慘白的臉孔。凱爾抓著帽子,扣在胸前,稀疏的黑髮在頭頂飄搖(第一縷灰色已經顯形,好歹,他也快四十了,很快就將老去)。內爾和提姆在他身後,相伴站在門口。她單臂摟住兒子的肩膀,手指緊緊抓住他,彷彿很擔心康文納特大人會把他偷走(或許是母親特有的直覺)。
片刻之間,只有沉默,只聽得到不受歡迎的訪客的披風在風中獵獵翻飛,在屋檐下發出怪誕的迴響。接著,康文納特大人傾身向前,黑色的大眼睛好像根本不會眨動,就那樣目不轉睛地審視凱爾一家。提姆看到他的嘴唇紅艷艷的,像婦人們用紅茜草塗抹過那樣。他從黑袍里取出一卷書,那可不是石板書,而是貨真價實的羊皮紙書,只需輕輕一抖,就垂下來很長一段。他默默看了看,再把羊皮紙捲起來,放回黑袍的內袋裡。接著,他轉頭去看老凱爾,這位一家之主畏縮在旁,垂頭看著自己的腳。
“凱爾,是嗎?”收稅人的聲音粗糙又沙啞,讓提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以前見過康文納特,但離得很遠;每當收稅人定期巡訪時,他爸爸總會提前安排好,不讓提姆待在家。現在,提姆明白了原委。自己當晚肯定會做噩夢了。
“是的,凱爾。”繼父的聲音顫顫巍巍的,但沒有不悅。他費力地抬起眼帘,說道:“歡迎您,大人。祝您天長夜……”
“行了,行了,總是這套。”康文納特大人輕蔑地揚了揚手,打斷了對方的致敬。此時,他黑色的眼神已經越過凱爾,望向他後面的人。“還有……羅斯,是嗎?他們告訴我,三個羅斯現在只剩兩個了,老羅斯不幸遇了難。”他的聲音低沉至極,幾乎聽不出抑揚頓挫。提姆心想,就像在聽聾子唱催眠曲。
“是這樣的。”老凱爾應聲答道,他使勁地乾咽了一聲,提姆都能聽得到,然後,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講:“他和我正在森林裡,你知道嗎,就在鐵木道深處,我們在那兒有一片木源——我們挑中了四五棵樹,都刻上了我們的名字,以示標記,我沒有改動那些標記,因為在我心裡,他依然是、永遠是我的搭檔。那會兒,我們有點走散了,後來,我聽到嘶嘶的聲響。你聽過就會懂,世界上只有該死的母龍吸氣時才會發出那種聲響,吸足了氣,她就會——”
“安靜!”康文納特大人說,“我只喜歡聽‘很久很久以前’開頭的故事。”
凱爾又嘟囔起了別的話——大概只是懇請大人寬容大量吧——他肯定覺得說別的就會好一點。康文納特大人抬起胳膊,搭在前鞍橋,俯身盯著他看。“我知道你把房子賣給盧本特·安德森了,凱爾先生。”
“是的,他佔了我便宜,但我——”
尊貴的來訪者又打斷了他的話。“稅金共有九塊銀子,或是一塊銠金——我知道在你們這片兒地壓根兒沒有銠金,但我必須這麼對你說,因為這畢竟寫在最初的約法中。房屋買賣要繳一塊銀子,為了這棟房子——日落時讓你有家歸,毫無疑問,還在月升時讓你的雞巴有地兒藏——還得繳八塊。”
“九塊?”老凱爾倒吸一口冷氣,“九塊?這太——”
“太什麼?”康文納特大人用嘶啞粗糲的嗓音阻斷他,“你的回答要謹慎,伯恩·凱爾,馬賽厄斯之子,跛子皮特之孫。你可得加倍小心啊,因為——別看你脖頸挺粗,但我相信它可以被掐到很細。說實話,我真信。”
老凱爾的臉變得煞白……當然,終究是不如康文納特大人那樣全無血色。“這太公平了。我只是想說這個。我去拿錢。”
他走進屋子,拿來一隻鹿皮錢袋。那本是老羅斯的錢袋,也是提姆的媽媽在滿土節前哭泣時掩藏的那隻錢袋——哪怕老羅斯不在了,那時候的日子似乎也比現在好。凱爾把錢袋遞給內爾,讓她數出九塊寶貴的銀兩,倒在他手心裡——簡直無需細數,他們統共有的錢也不過如此,甚至要加上提姆打零工掙來的散錢。
這時候,尊貴的來訪者默默地坐在高頭黑馬上,但當老凱爾要邁步走下台階、把銀子遞給他時,康文納特大人搖了搖頭。
“你就待在那兒。我要讓那男孩把錢給我,他很漂亮,我在他臉上也看得到他父親的面容。唉,看得真清楚啊。”
提姆從老凱爾手裡接過兩大把銀錢——那麼重!耳邊還響起老凱爾壓到最低的嗓音:“笨頭笨腦的臭小子,你給我小心點,別掉了!”
提姆走下門廊的台階,像個在夢遊的小孩。他高高地端平兩隻盛著銀錢的手,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康文納特大人已經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上了馬背。提姆看到那副馬鞍精工細雕,鞍首、鞍橋上銀紋繚繞:有星辰日月,還有冷火傾瀉的銀杯。與此同時,他發現兩個手心的銀錢都不見了。康文納特大人拿走了錢,可提姆完全不記得他是何時拿走的。
內爾尖叫一聲,想要往前跑。
“抓住她,別讓她動!”康文納特大人大吼一聲,這喊聲就在提姆的耳畔,他簡直要懷疑這一邊的耳朵要聾了。
凱爾抓住妻子的肩膀,粗暴地把她往後拽。她掙扎不得,扭倒在門廊的木板地上,長裙在她的腳踝邊鼓動如風。
“媽媽!”提姆喊道。他試圖跳下馬鞍,但康文納特大人輕而易舉地就挾住了他。他聞到野火烤肉和陳舊汗漬的氣味。“老老實實坐好,小提姆·羅斯,她沒事的。瞧,她站起來時多敏捷啊。”內爾確實站了起來,他又對她說道:“女士,不要激動,我只想和他說幾句話。難道我會傷害自家領土的未來納稅人嗎?”
“你敢傷他一根毫毛,我就殺了你,惡魔!”她說。
凱爾朝她揮了揮拳頭。“閉嘴!笨女人!”面對拳打,內爾沒有退縮。她的眼裡只有提姆,只看到他坐在高高的黑馬上,坐在康文納特大人的身前,黑衣人的雙臂像一道箍環繞在她兒子的胸前。
康文納特大人面帶笑容地低頭看著門廊里的這兩人,一個依然高舉拳頭,另一個淚流滿面。“內爾和凱爾!”他不無挑釁地叫起來,“快快樂樂湊一對兒!”
他用膝蓋蹬了蹬,黑馬轉了一圈,慢慢踱步到了院門口,那雙鐵箍般的胳膊始終緊緊攬著提姆的胸膛,惡臭的呼吸噴在提姆的臉蛋上。走到門口時,他夾緊了膝蓋,黑馬停步了。他悄悄地在提姆的耳邊——剛才的耳鳴尚未消退——說道:“小提姆,喜歡你的新爸爸嗎?要說實話,但要輕輕地說。這是我們的小秘密,他們沒份兒。”
提姆不想轉身,不想讓康文納特大人的蒼白臉孔貼得更近,但說出心聲的誘惑讓他欲罷不得。所以,他轉過身來,貼著收稅人的耳朵輕輕說道:“他喝了酒就會打我媽。”
“現在還喝嗎,他?好吧,我可不覺得這有什麼稀奇的。他的爸爸豈不是也打他的媽媽?孩子耳濡目染什麼,長大就會有什麼習性,歷來如此。”
戴著手套的手將厚實的黑披風拉來,像蓋上毯子那樣裹住他們倆,提姆還感覺到,另一隻戴著手套的手將一件小小的、硬硬的東西塞進了他的褲袋。“給你一樣小禮物,小提姆。是把鎖匙。你知道這把鎖匙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提姆搖搖頭。
“這是一把魔法鎖匙,可以打開任何鎖,但只能用一次。用完一次之後,它就和塵土一樣毫無用處了,所以,用的時候千萬小心!”他大笑起來,好像剛剛講完世界上最滑稽的笑話。他呼出的口氣讓提姆的肚子里翻江倒海。
“我……”他咽了一口唾沫,“我沒什麼鎖可以開。除了酒吧間和牢房,樹村裡沒人上鎖。”
“噢,我認為你知道第三把鎖在哪裡。你不知道嗎?”
提姆盯著康文納特大人深不見底的黑眼睛,什麼也沒說。不過,這個問題似乎值得他點點頭。
“你在跟我兒子說什麼?”內爾在門廊里大聲喊道,“惡魔!別往我兒子耳朵里灌迷魂藥!”
“別理睬她,小提姆,她很快就會知道了。她看得很少,但會知道得更多。”他咧嘴笑出了聲,露出了很大、很白的一排牙齒。“這個謎語給你猜!你能猜出來嗎?不能嗎?沒關係,答案會及時出現的。”
“有時候他會打開它。”提姆悄悄地說起來,好像在夢裡和人說話。“把磨刀石拿出來。因為斧頭刃總要磨利的。但用完了他會把它再鎖上的。晚上,他喜歡坐在上面抽煙斗,好像那就是一把椅子。”
康文納特大人沒有問“它”是什麼。“他是不是每次經過都忍不住撫摸它,小提姆?就像別人撫摸最心愛的老狗那樣?”
當然,他會,但提姆沒有說話。他沒必要說了。他覺得,在這張慘白的長臉面前,他根本無法掩藏任何秘密。誰也藏不住。
他是在戲弄我,提姆心想,我只是他在陰鬱的日子裡、在陰鬱的村子裡逗的小樂子,逗弄完了他就會拍拍屁股走人。但他是那種玩好了就把玩具砸爛的人。你只需瞧瞧他的笑容就知道了。
“後幾天晚上,我會在鐵木道往下一兩輪的地方露營,”康文納特大人用那沒有起伏的沙啞嗓音說道,“要騎上一會兒,但我真是聽累了那些必須聆聽的啰嗦事兒。森林裡有負痋、錐齒猥和毒蛇,但它們不啰嗦。”
你才不會累呢,決不會。提姆在心裡說,別人會,你也不會。
“如果你在意,就過來看看。”這次他沒有壞笑,這一次,他像個淘氣的小姑娘吃吃地笑。“當然,如果你敢。但你要記住,要晚上來,因為惡婆娘的兒子只要逮著機會就在白天睡一覺。如果你膽小,那就待在這裡好了。對我來說無所謂。駕!”
最後一句是對黑馬說的,它又慢慢踱回了門廊,內爾十指絞纏地站在台階上,老凱爾在她身旁怒目而視。康文納特大人細長又強勁的十指再次攫住提姆的手腕——活像手銬——把他放下來。眨眼間,提姆雙腳著地,抬頭望著那張慘白的面孔、微笑著的紅唇。鎖匙落在他口袋的最底下,彷彿火燒火燎的。木屋頂上響起一陣隆隆的雷聲,雨落下了。
“領地感謝你們。”康文納特大人說著,戴著手套的一根手指點了點寬邊帽檐。說完,他調轉馬頭,衝進大雨里。提姆看到的最後一樣物事十分怪異:沉重的黑風衣撩起來時,他瞥見一個龐大的金屬物件,系在康文納特大人的行李包最上層,看起來很像一個洗手盆。
老凱爾邁著大步下了台階,抓牢提姆的肩膀,止不住似的搖晃他。雨水將凱爾稀疏的頭髮黏在臉頰上,再從他的鬍鬚上滴下來。他和內爾滑進絲帶圈時,他的鬍鬚還是烏黑的,如今卻已灰黑相間。
“他對你說了什麼?是不是關於我?你胡說了些什麼?說話!”
提姆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的頭被搖得前後震蕩,牙齒都快打戰了。
內爾跑下了台階,“住手!鬆開他!你保證過你決不……”
“別管閑事,臭婆娘!”他說著,側過拳頭就打了她一下。提姆的媽媽跌倒在泥濘中,暴雨已將康文納特大人的馬蹄留下的印記填平了。
“混蛋!”提姆大叫一聲,“你不能打我媽媽,你再也不許打她!”
當凱爾給他也來了一記側拳時,提姆好像沒有立刻感到疼痛,只覺眼前白光一閃。白光閃退後,他才發現自己也躺在泥濘里,倒在媽媽的身邊。他頭暈目眩,耳內鳴響,但是,那把鎖匙依然像塊熱炭,緊貼在他的褲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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