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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鐘聲回蕩,寒山寺滄桑 一

所屬書籍: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1940年1月——1940年3月)
熱愛祖國是中國人民的歷史傳統。從古到今,漢奸、賣國賊始終是最被鄙視和唾棄的民族敗類。
對民族存亡命運的歷史責任感,對侵略者奮戰到底的鐵石意志,為保衛祖國而不惜犧牲一切的正氣,是我們當年用劣勢武器堅持抗戰的強大精 神力量。
──摘自創作手記

童霜威老是覺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夢。
有時,半夜醒來,月色如霜,樹權隱翳,四周朦朦朧朧,恍恍惚惚,他疑是身在夢中,用牙咬咬手指,疼;用手掐掐大腿,也疼。看看寬 廣的寮房四壁,四壁空空,但自己的一件獺皮領大衣掛在東牆,西邊一隻小床上睡著的那個監視者也在打鼾。看看木桌,桌上青燈和《金剛般 若波羅密經》等經書俱在。一杯清茶和筆墨紙硯也在,頓然醒悟:不是夢!他就惻然了。
常常失眠,感到血壓、心臟不適,手腳有時冰涼。天氣寒冷,棉被雖厚,他仍覺得「羅衾不耐五更寒」,有一種凄涼心情。即使睡著,也 是亂夢顛倒。每當黎明,在他睏倦得將能入睡時,又聽到了磬聲和木魚聲。磬聲如流水涮心,木魚聲篤篤篤篤,似都在催他起床。於是,他恍 然如聽到和尚的誦經聲,明明暗暗,沉沉浮浮,高低參差,蕩漾入耳。這時,他常能想像得出,抗戰爆發前此地的佛事與香火盛況。寒山、拾 得的金塑神態柔和恬靜。那時,晨鐘震蕩,香煙裊裊,古老沉重的木魚聲伴隨著魚貫而行的群僧上殿。院中一株玉蘭樹虯枝粗干,花開得潔白 如玉。……但抗戰爆發蘇州淪陷,經過日寇轟炸與燒殺,一場兵燹,寒山寺里的老和尚和小和尚跑了不少。當年如織的遊客,也很少見了,成 了一個有點破落的寺廟,一副敗頹荒蕪景象。荒煙衰草,使人有荊棘銅駝之感。
白晝時,西北風吹掃,青石丹墀里,香紙、煙塵與枯枝敗葉齊飛。方磚地上,枯死的蒼苔散碎漫漶,四周闃然。除了偶爾看到二三個、三 四個和尚外,主要就是經常在他身邊轉的那個「監視者」了。他不愛看這個壯實的中年人那張毫無表情的冷臉。這人似乎從不會笑,也不會說 話。當然,也不是啞巴!他講話是蘇州口音,必要時,也說幾句話,只不過,他是從不閑談的。當然是個「七十六號」的特工,他是公開來陪 伴監視的。有一天,童霜威看到他在擦拭一支手槍。他侍候童霜威,像一個當差的,很殷勤,很周到,問或也見外邊有人來找他,鬼鬼祟祟地 不知談些什麼,估計是特工之間的正常聯繫吧。他既是「七十六號」派遣的監視者,自然要定期向「七十六號」報告情況的。他倒也不是整天 在童霜威身邊,童霜威在寒山寺內是可以「自由」的。只是,他叮囑過:「童委員(大約他們認為童霜威是「中央委員」才這麼叫的吧?),你 千萬不要出廟門!如果出去,安全上出了問題,就是你自己負責了!」話,聽來是一種關心,實際是一種威脅。童霜威明白:是劃地為牢!
每當想起去年十一月二十四號晚上被綁架,童霜威還渾身發麻發涼。
他被那伙歹徒架出仁安里時,見外邊弄堂口停著兩輛黑色小汽車。被架上了後一輛汽車,一個說蘇北話的歹徒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汽車 呼呼地開了很久,他猜:一定是在向滬西歹土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駛去。後來,聽到車子停了,撳響了喇叭,似乎是開了鐵門,汽車又往裡開 ,聽到有人說話似是盤問什麼。然後,好像又過了些關卡,最後,車子「嗤」的一聲停了。
童霜威眼上蒙的黑布被拿下來了。燈光耀眼,他揉揉眼,看到那個說蘇北話的特工,穿的西裝,戴的棕色呢帽,身強力壯,神氣十足,用 一種假客氣的態度做著手勢說:「請!」
童霜威下車,看到是在一幢高高的洋房門口,站著許多警衛人員,穿的都是綠色的軍裝,只是沒有青天白日帽徽,全副武裝。洋房的窗口 ,都安裝著厚厚的防彈用的鐵窗門。
這就是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嗎?他聽說「七十六號」的房子原是軍事參議院院長陳調元的私人花園洋房,日軍佔領上海後,佔有了「歹土 」上這幢房子,後來撥給丁默村、李士群做特工機關用的。他想不到自己如今會進這兒來了!
被引進了樓房,燈光下,見通到樓上的樓梯口有一道鐵柵欄門,也有人警戒著。童霜威被向左引進到樓下一個燈光雪亮裝著煙囪火爐的大 廳。大廳里有富麗堂皇的沙發、地毯、絲絨窗帘,擺設新穎,像個會議室,又像個會客室。上方,令人注目地掛著兩面青天白日的黨旗和一張 總理遺像。童霜威不禁想:這真是欺世盜名了!
一張圓桌上,有一隻方形玻璃缸飼養著美麗花哨的熱帶魚,成群的熱帶魚在裡邊遊動。童霜威忽然嘆息:唉,我像這些魚了!不,也許不 如呢!魚還在缸里游,我很難估計會被怎麼折磨了。
剛在沙發上坐定,出乎意外地看到一個女招待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來奉茶、敬煙,態度十分殷勤。
講蘇北話的歹徒始終站在一邊未走。童霜威心裡恐懼不寧,緊張地想:他們是「先禮後兵」,既來此地,是凶多吉少了!火爐燒得很旺, 他身上和手腳都冷,心裡悲憤。忽然,聽見皮鞋聲「橐橐」響,有人進來了。
兩個人出現在面前。前邊一個個子不高,骨瘦如柴,穿的雙排扣尖領西裝,大約三十四五歲,寬額角,眼裡有血絲,兩頰潮紅,體質虛弱 ,眼睛白多於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光。他咳嗽,有點神經質地伸出了蒼白乾瘦的手來同童霜威握,嘴裡的話是湖南口音:「啊,童委員 !久仰了!久仰了!」
童霜威立刻想到:一定是丁默村!聽人說起過,丁默村是湖南人,本在南京軍委會調查統計局做第三處處長,他個子矮小,大家叫他「丁 小鬼」,是個陰險冷酷的特務。一見果然有這印象。
後邊那個,是在「好萊塢樂園」見過面的李士群。李士群今天穿的絲綿袍,同丁默村在一起,更顯得他年輕白胖。他依然滿面春風,笑眯 眯的,恭恭敬敬,搶先上來作了介紹,說:「這是特工總部主任我們的丁默村老大哥!他是六屆一中全會任命的中央常務委員。可惜童委員你 沒有出席這次會,不然大家早相識了!」
兩個縱恣暴戾的特工總部頭子像兩個幽靈。儘管臉上帶笑,有時丁默村目光像蛇,李士群的目光像鐵鉤,使人一看就毛骨悚然,想到暗殺 、拷打、綁票和血腥味……
童霜威沒奈何地伸出手去,丁默村的手冰涼,手汗淋漓。李士群伸出手來,童霜威又勉強一握。李士群的手綿軟,輕輕一碰就縮回去了, 連握手都是虛偽的。童霜威心裡不快,他明白:這種人是沒有心肝的!掏出手帕來擦手。
三人坐下,蘇北口音的特工出去了。
丁默村不停咳嗽,說話似乎吃力,開口單刀直入。他的笑容像一種嘲笑,叫人厭惡,說:「童委員,我們是不得已才把你請來的。抗戰前 途渺茫暗淡,非和平運動不足以解決中日間的戰爭,也惟有和平運動才能拯救即將覆亡的中國。你已經參加和運,是中央委員,是我們的同志 了,又出爾反爾,口口聲聲羞與我們為伍。你對和運的看法太錯誤了吧?你看──」他指指牆上的總理遺像和黨旗,「我們同掛五色旗的維新 政府是不同的,我們是懸掛國民黨黨旗和孫總理遺像的。和運正在進行,國府正在籌建,需要有鐵的紀律。請你來商量,是不是轉變一下態度 ?」說著,請童霜威吸煙,童霜威不吸,他自己點火吸煙,一吸煙又嗆咳起來。
李士群也點火吸煙,臉上裝得充滿誠意,用手亂撓頭髮,說:「我們等待得太久了!腳踩兩條船不行,面上一套,暗中一套,對重慶熱, 對我們冷,更不應該!我們不聾不瞎,已經仁至義盡。今天要攤牌!說穿了,目的兩個:第一,請表表對和運的態度;第二,請把同重慶的秘 密關係說出來!」
童霜威想:你們這些混蛋醉心個人權勢,忘了民族大義,跳進火坑做漢奸,我是不想跳這個火坑的!本想閉口不說話,又覺得不能不說, 心裡像塞了一團亂麻,嘴裡發苦,盡量鎮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身體不好,在滬養病,不問政治。參加和運,是謝元嵩自作主張代簽 的名,我不知道。至於同重慶之間,秘密關係是沒有的。我的職務,抗戰前已辭掉了。」
丁默村態度咄咄逼人,脾氣顯得急躁,裝出來的冷冰冰的寧靜口吻消失了,咳著嗽用手拍著膝蓋聲調殘忍地說:「假話不必說,我們要聽 真的。」
李士群連連點頭:「假話反倒不如不說!」
童霜威又氣又急,明白面對兩個崇拜暴力與血腥的漢奸特工頭子,難打交道。此時此地,為了維護自己的身分,不至於受害,必須用點策 略了,說:「我想能見見汪先生……同他談談……」
丁默村忽然冷靜些了,一定是腹中在做文章,用一種陰鬱的態度,兩隻蛇眼舔著童霜威說:「本來,汪先生是想同你談的,你拒絕了。現 在,太遲了!只能同我們談了!」
李士群用力吸著香煙,唇上掛著得勢而不懷好意的微笑,好像能看穿童霜威心思似的說:「請不必害怕,我們辦事,也是看人而定的。在 『七十六號』里,殺一個在上海從事秘密恐怖活動的共產黨和渝方特務,比殺一隻雞容易。刑具也一套套應有盡有。但有身分的人,不會在肉 體上折磨的,我們是會特別優待的。明天就打電話給你太太,要她放心,讓送些衣物來。」
丁默村嗆咳著說:「對不轉向的人,不外是殺、關和放三個辦法。有聲望地位的,我們盡量不開殺戒。但必須說真話,有好的表現!奉勸 老兄,要懂得:給我們請出來後長期給予優待的大人物,如果再放出去,即使回到重慶方面去,他們也是不會信任的。」說完這番話,他笑起 來。李士群也開朗地「哈哈」笑起來。
兩人這些話,倒使童霜威一顆懸著的心放鬆了一些,想:是呀!殺我不難,但殺我有什麼用,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既盜用了我的名義給 我加了個偽中委的頭銜,打自己耳光的事他們是不願乾的。那樣影響不好!他們當然希望我真心落水才對他們有利呀!想著,他決定還是用閉 口戰術,不說話,也不動感情,來一個讓人莫測高深。
後來,談話繼續不下去了,童霜威對丁默村的陰險毒辣和李士群的殘忍虛偽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晚,童霜威被「請」到三樓上一個有沙發也有張棕墊小床的房裡睡覺。一盞高吊著的電燈,燈光被籠在淺藍色的紗罩里,溢出的光線勻 灑在床上和桌上,像一層秋霜。疲憊不安地躺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從窗戶里望出去,看到西面有幢石庫門樓房,四周有騎馬樓;東首,有一幢 西式平房,看到有穿黃軍衣戴紅字白底臂箍的日本憲兵。他明白:「七十六號」操縱在日寇手裡是一點也不錯的了。
開始了被軟禁的痛苦生活。看不到日曆和鐘錶,看不到報紙。膳食不錯,每天由一個日本廚師親自送來。他好像知道童霜威會日文,每次 來,總是用日語說:「請用飯!辦得不好,請多多包涵。」童霜威想:連廚師都是日本人,說明了什麼呢?難道怕中國廚師不可靠?
囚禁的生活憋氣極了。這期間,丁默村不再露臉,李士群來過幾次,有時候,笑眯眯,有時候神色可怕。看來,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他確 實在第二天給方麗清打了電話。方麗清也讓方立蓀派了綢緞莊的店員按約定時間,到指定地點送了衣物。李士群來,關於「和運」照例說的是 那些套話;對於同重慶的秘密關係以及同張洪池的交往,盤問得很多。有一天,談到葉秋萍,當童霜威表示一問三不知時,他大聲吼叫,牙咬 得咯咯響:「蔣介石給你嘉勉信的嘛!葉秋萍那個王八蛋給你寫了密信的嘛!你當我們是壽頭!」童霜威才明白:張洪池帶來交給他的兩封信 在被綁架時,已被「七十六號」特工抄獲交給李士群了。他真後悔那時沒毀掉這兩封惹禍的信。但他確實對內情一無所知,李士群的「軟」與 「硬」也就達不到任何目的了。
大約囚禁了一個來月。天越來越冷,童霜威的心情也越來越蕭索。開頭,每天吸煙,痛苦地吸了一支又一支,吸得房裡煙霧騰騰。不久,他又 不吸煙了!後來,他也說不出是幾月幾號,只估計新的一年已經開頭。這期間,他對人生常有一種悲觀出世的看法,更加嚮往那種青燈紅魚, 在名山古剎中沉浸在香雲繚繞、祥雲掩涌的意境中去皈依佛門的超凡生活了。他對蘇曼殊①、李叔同②突然好像理解得多了。儘管出家的原因 不同,出家的心情是可以揣摸的。他每日閉目端坐,嘴裡念念有辭,無聲地背誦過去讀過的詩文,模樣像一個人定的老僧。其實,心裡毫不平 靜,時常風波浩蕩、洶湧澎湃。想念家人以外,死了的柳葦、軍威,不知情況的柳忠華、馮村,在重慶和香港的熟人,都走馬燈似的不斷出現 在腦際。越是苦惱,想擺脫一切去當和尚的慾望越強烈。
①蘇曼殊(1884–1918):近代文學家,廣東香山人,
留學日本,漫遊南洋各地,能詩文,善繪畫,出家為僧。
②李叔同(1880–1942):早期話劇活動家、藝術教育家。浙江平湖人,一九一八年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為僧。
李士群來希望他表態,他總是反覆地說:「我已經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不能糾纏紅塵,只願遁人空門。我今後決心與世無爭,不涉政治 ,願能容許我到寺廟裡削髮為僧。」
李士群奇怪了,瞪著雙眼,目光像鐵鉤鉤住童霜威,問:「做和尚?出家?為什麼要做和尚?」
他心平氣和地回答:「佛法大如天,禪門深似海!我早想解脫塵世一切煩惱,坐香參禪,大慈大悲,贖罪修身。我早年曾在蘇州寒山寺數 次進香許願,如今為了還願,渴望進入空門。」
李士群拚命吸香煙,突然似乎好心好意地勸告:「人生在世,放著榮華富貴、聲色美酒不享受,要去做和尚吃齋,豈不太冤枉?其實,你 只要點點頭,說幾句老實話,金錢地位都又飛來了,何必那樣想不通?」
童霜威暗想:我自幼熟讀孔孟,早些年又研究過宋儒之學,孔子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又說:「三軍可以奪 帥也,匹夫不可以奪志也」,「見義不為無勇也」!成仁取義,是做人之道。父親在日,也常教誨:「愛國莫為人後」,漢奸我是無論如何不 做的!和尚我倒是做定了!說:「我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不會改變,不會追悔!」說完,閉目打坐,像一個人定的老僧。
終於,一天晚上,李士群來了,客氣地說:「童委員,汪先生要見見你,我們一起去!」
這次,沒有用黑布蒙眼,坐上一輛新型的帕卡德汽車,出了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雖是夜裡,在耀眼的燈光下,卻看得出那些穿綠軍衣的 警衛嚴陣以待的情景。刺刀和槍支閃閃發光,層層設立的門崗,牢固的黑鐵門,有著通電的鐵絲網的圍牆。圍牆邊架設著機關槍的碉堡。
李士群用一種京戲《群英會》上周瑜向蔣干炫耀武力的態度問童霜威:「童委員!你看看我們的實力可雄厚否?」
童霜威心裡正想看見了汪精衛要說些什麼,聽李士群這樣問,既不願肯定地回答他,又不願得罪他,王顧左右而言它地說:「汪先生府邸 在哪裡?」
汽車出了「七十六號」大門向南行駛,一下向西轉到了愚園路上,開足馬力疾駛。
李士群用手指指前面,說:「快到了!愚園路一一三六弄,原來是王伯群的公館。」
王伯群本是交通部長。好像是在民國二十年,他在上海做大夏大學校長時,為了娶該校一個校花為妻,在愚園路造了一所花園洋房準備金 屋藏嬌,被鄒韜奮辦的《生活周刊》揭露出來,當時還將那幢房子拍了照片發表在《生活周刊》上,轟動了京滬。童霜威當時身在司法界,注 意過這件醜聞。現在聽李士群講起王伯群,不禁想起往事。現在這房子被日本人用來「金屋藏嬌」了!
一會兒,汽車轉進一條長長的弄堂。弄內有崗哨,圍牆上有鐵絲網、瞭望哨。汽車駛進去,繞過掛著「大日本滬西憲兵隊」牌子的幾間房 子,看到裡邊有一幢幢獨立的小花園洋房。每一幢房屋圍牆上都加裝了鐵絲網,門窗也都裝上了鐵柵。汽車在一幢建築華麗精美、燈光雪亮有 綠軍衣武裝警衛站崗的樓房前停下。
李士群先下了車,說:「到了!」
童霜威本有一種夢境里的感覺。見到汪精衛時,夢的感覺更強烈。是在汪精衛的大客廳里。廳中央有一隻裝著馬口鐵管子的花盆爐。爐火 熊熊,房裡很暖。牆上一個大鏡框里掛著一張孫總理的相片,兩邊還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客廳里的擺設,與南京汪公 館裡的氣氛不同,似乎有一種要做面子故意擺闊的派頭。這情景也與在武漢中央銀行大樓里見到汪精衛時不同。那時,汪精衛對抗戰消極悲觀 ,講話涉及抗戰總是顧慮重重,有難言之隱。這次見到汪精衛,童霜威覺得汪精衛的架子大了。他穿一套深色西裝,白襯衫上打條黑領帶。談 到抗戰時,反對的語氣變得堅定、兇惡了。奇怪的是汪的臉上很疲乏,富於表情的臉上情緒經常起落變化,心情不寧、神情恍惚以及矯揉造作 的神態常常流露。童霜威不禁想:看來,做兒皇帝是不會順心的,「掛羊頭賣狗肉」也是只能色厲內荏的。
汪精衛似乎並不想聽童霜威說什麼,既不多作客套,也不敘舊,就急於長篇大論發表演說了。他用一種開導的語氣滔滔地說:「國父中山 先生說過:中國革命如果不取得日本的諒解,是不會獲得成功的。我認為:善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提攜是日華共存的基礎。民國十四年, 總理逝世,我是在場的。他臨終時,嘴裡還說:『和平,奮鬥,救中國』,我們怎麼能不為和平、救中國而奮鬥?」
童霜威想:唉,你們都抬出孫中山往自己臉上貼金,自封為中山信徒。可是,總理臨終講的和平,同你今天講的和平是一碼事嗎?總理是 叫你來做漢奸的嗎?但臉上不露神色,眼睛看著汪精衛那雙滋潤白皙、秀窄修長的手,見手上的指甲放著青光,甲尖柔圓而帶珠澤。
只聽汪精衛又說:「自抗戰以來,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是有共產黨人來夾雜在裡頭。我之離開重慶,十之八九是因為有共產黨人夾雜在 裡面。最近共產主義流毒,蔓延更凶!……」他周身擺動,不斷搓手。
童霜威不禁想:唉,你這大政客呀!一切都是根據你玩政治的需要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民國十四年你任國民政府主席後,在聯共的問題上 調子唱得多高呀!你說過:「一堆堆戰死的屍骸,沒有共產派與反共產派的分別」,你說過:「誰主張分裂的,絕非總理的信徒!」那時,你 這些慷慨激昂的演講,引起過不少人擁護。但不久你又變得反共了!抗戰之初,你也唱過高調,在民族危亡的今天,你卻覥顏事敵了。人說你 汪精衛反覆無常,一點也不冤枉啊!
汪精衛仍在滔滔不絕:「……中日兩國當此世界危疑震撼之時,應該謀相結合,不以東亞納此漩渦之中。中日兩國如在現在結束戰爭,開 導和平,日本固可以有舉足輕重之地位,中國尤可因此休養生息。我一直在希望重慶拋棄成見,立即停戰,共謀和平,實現……」他揮舞著蒼 白的手。
童霜威坐在那裡默不作聲,想起過去聽說的一件事:中山先生病危,家屬和隨從人員都在榻前請訓,總理睜開乏神的眼睛盯著汪精衛說: 「我死後,敵人必來軟化你們。你們如不受軟化,敵人必將加害你們。你們如貪生畏死,最後又難免不受敵人的軟化。」後來有人談及,總理 是最了解汪的為人的。汪為人,動搖、投機,又有野心。總理只因其才可用,又是多年相從,而且相信在他自己的精神感召下,汪才可以不入 歧途。一旦總理本人死了,就再沒有人能夠約束這匹有野心的劣馬了。想起這件往事,童霜威不禁心潮起伏。
汪精衛似乎發現他心不在焉,朝他看看,說:「我很忙!今天抽空談話,是希望本黨忠實的同志本著既往合作的精神,能破除成見,相與 聚首,精誠團結,共商國是,一同還都!過些時,我將去青島開會,商量取消北方的臨時和南京的維新兩組織,容納各黨各派參加國民黨,以 三月三十日為國民政府還都南京之期。嘯天兄,對你,我們是要好好借重的啦!這點你可以放心!」他講到這地方,廣東腔更濃,聳肩搓手。 見童霜威沒有反應,又朝童霜威看看,眼睛裡含有不快和責怪,擺動著手說:「不要有那種錯誤的正統觀念嘛!我本來是國民黨的副總裁!以 後還都,唱黨歌,做紀念周,掛總理遺像,讀三民主義等等,都是保留不變的啦!五權分立也是不變的啦!……打不下去,重慶的態度也是會 轉變的嘛!有朝一日,如果蔣先生願意停戰回到南京來,我願讓賢出洋!這是我為救國、救我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從事和運的初衷!本黨同志, 都應該理解的嘛!」說到這裡,他忽地輕輕嘆了一口氣,兩條眉毛顯得有點倒八字了。
戰前南京政界人士有相當一部分都認為汪精衛外表謙和而心地狹窄,懦弱自卑而又要出人頭地,處世圓滑,為人虛偽,聽了他的一番話, 童霜威這種感覺更深刻了。聽到這裡,空氣沉滯,童霜威覺得自己不能再一言不發了,說:「我的情況,謝元嵩是知道的。我……」
他剛提到謝元嵩,忽見汪精衛眉頭一皺,生氣時有點女性的嬌橫。李士群在一邊猛吸著香煙也臉色難看。
汪精衛憤激地說:「那人陰險卑鄙,不必提他!」
李士群幫腔插嘴:「敗類!殺坯!」
童霜威莫名其妙,猜不出為什麼提到謝元嵩,汪精衛和李士群會破口大罵。謝元嵩怎麼啦?心裡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愣了一愣 ,又沉默不再說話。
汪精衛煩躁不安,看看手錶,忽然彎彎繞繞、波詭雲譎地說:「你早年在日本學法,日本知道你的人是不少的。前幾天,影佐禎昭①還提 起過你,認為應當多有些你這樣的有學識有聲望的人參加和運。但暗中如與重慶勾結,以吾輩為可欺,就辜負期望了!」說到末一句時,臉色 嚴厲起來。
①影佐禎昭:原為日本大本營陸軍省中國課課長。一九三九年八月,日本成立「梅機關」,以影佐為機關長,任務是監護汪精衛漢奸集團 、扶植汪精衛籌組中央政權。一九四。年三月,汪偽政權登場,「梅機關」相應改稱為日本駐汪偽政府最高軍事顧問部,影佐任汪偽國民政府 最高軍事顧問,具有至高權力。此人日本投降後押於東京國際軍事法院監獄,一九四八年病死獄中。
童霜威心中想:真是羊肉沒吃,沾了一身臊,說不清楚了!他的政治閱歷和社會經驗,使他學會了用一種圓滑、和緩的態度來達到他不做 漢奸又不至於吃無謂之苦的目的。他把頭搖搖,說:「我一直想說明一件事,也提一個要求。要說明的是我同重慶確無秘密聯繫也無秘密工作 。要提的要求是:超然於政壇之外。我年來血壓、心臟有病,健康每況愈下,早已看破紅塵,對人生毫無樂趣,心力交瘁,常常不能自持。倘 能允許遁人山門,效法蘇曼殊、李叔同,遠離繁華世界,清凈無為,四大皆空,晨鐘暮鼓,修心養性,或尚可安度餘生。否則,六根不凈,徒 為孽障,塵緣纏身,熱火中燒,生命將如朝露,去日無多。竊思倘能釋放回家,不勝感企,自當閉門謝客,百事不問;倘不能釋放,請同意霜 威去名山大剎削髮為僧。今後餘生願廝守佛經,與青燈佛龕為伴!」
汪精衛似有不滿,皺起眉頭,又似強自克制:「啊啊」一聲,向李士群看看,說:「士群,你看如何?總之,仍加優遇是必要的。」他又 頻頻搓手,臉上擺出一種政治家的虛偽風度來。
李士群吸著香煙,脖子縮在大衣領子里,皺皺眉,蒼白的胖臉上似在思考,眼裡有貓頭鷹一樣的磷光,說:「我們在蘇州已經建立了蘇州 站,如果一定要去寺廟,也可以。」他又對著童霜威似乎誠心誠意地說:「何必去做和尚呢?如果一定想去寺廟裡住住,就去寒山寺休養休養 吧!總希望能夠不辜負汪先生的耐心等待。……」
見面和談話在不了了之的情況下結束。大家都不痛快。過了幾天,一天早上,李士群突然出現了,態度客氣,說:「童委員,我是來給你 送行的。請到蘇州寒山寺去住住治治病吧!但請只在寺里盤桓,不要外出,以免安全上出問題!」又介紹一個冷臉的中年人:「這是老董,由 他照顧侍候。」
中年人有張毫無表情的臉,沉默寡言卻卑躬得很。
李士群又問:「需要什麼東西嗎?」
「請通知我家裡,給我加點禦寒的衣服,還有我的詩書、筆墨紙硯以及刻鏤金石的刀具,我還想要點佛經。」
李士群表示都可辦到,隨後送去。當天午飯後,一輛蒙著深藍紗窗帘的黑色汽車,由冷臉的中年人陪同童霜威離開上海,沿公路到蘇州城 西十里的楓橋鎮,去寒山寺。冷臉的中年人是蘇州人,有時聽他輕輕在哼蘇州灘簧。車行迅速,顛簸在凹凸坑窪的公路上,去到蘇州。
啊,一切真像在夢中,一場不可捉摸、神奇莫測的夢!通過汽車紗窗帘的縫隙,一眼看得到戰火留下的痕迹,有殘垣斷壁,有彈痕、廢碉 。蘇州那些倚水而居的人家,門上有的貼著用紅紙剪的日本太陽旗,紅色已經褪解,估計還是蘇州剛淪陷後不久維持會貼的。童霜威感到刺眼 ,也感到觸目驚心。一路上,除了看到「仁丹」、「若素」、「大學眼藥」等等廣告外,常看到日本軍人,有成群結隊在走的,馬匹上馱帶著 輜重物資,也有三五結夥在逛盪的,荷槍實彈在站崗的。終於,像戰前那年,由江懷南陪同來逛寒山寺時一樣,他又看到劫後重逢的有著一千 幾百年歷史的寒山寺古剎那斑駁剝落的黃色照壁牆了!那次是春天,這次是嚴寒時節,環境無比凄涼。
童霜威穿著長袍外加獺皮領大衣,圍著圍巾,戴著禮帽,在西北風中,籠著雙手,走進寒山寺去。
「古寒山寺」匾額的山門依舊,通過林木凋盡的小院,石板路通向森森然的大雄寶殿。枯草老樹,幾隻凍餓的麻雀在檐頭嘰啾,一片蕭瑟 。幾棵黃櫨、紅楓已經只剩幾片變色的枯葉了。牆邊有幾畦凍得萎縮發藍的塔棵菜。陪同來的「冷麵人」請他到一間寮房休息。
他心境像寒冬一樣悲涼。看到了右側一間寬大潔凈的寮房裡已經安排得整整齊齊:床、桌、椅、櫃,文房四寶,盆壺杯盂及碗筷等生活用 具,一應俱全。房子古老陳舊了些,磚地格外陰冷。陪伴的「冷麵人」搭了個小床在房間西頭做伴。「冷麵人」一定早來「安排」過了。寺里 幾個面黃肌瘦的和尚似已與他相熟。一會兒,他提來了開水瓶,泡了茶,生上了通紅的炭火盆,自己像個下人似的縮到一邊去坐著了,只卑恭 地說:「童委員,今後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就是。」
來到寒山寺,處處都能觸動回憶中的情思。尤其是柳葦娟秀的面容和兩隻深邃的、傲視一切的黑眼睛,總是縈繞在眼前。十八九年前,一 個美麗的春天,與柳葦在這寒山寺里一起觀看過俞曲園重寫勒石的張繼《楓橋夜泊》詩碑,他和她曾興緻勃勃地討論過這首七絕應當怎樣解釋 ;四五年前與方麗清同來遊逛寒山寺時,方麗清毫不了解他的感情,曾嘀嘀咕咕抱怨:「這麼個破廟一點也無意思!……」兩三年前,由江懷 南陪同來到寒山寺時,大雄寶殿上善男信女正在匍匐叩頭。現在,這裡冷冷清清,闃無人聲,看來香火已斷,真是不勝滄桑!
想起同江懷南遊蘇州的往事,他心頭留有雋永美好的印象。只是想起自己同江懷南之間有過的那些不便公開的暖昧交往,又聯想到今天江 懷南墮落成為漢奸,他又有懺悔,一種難用言語表述的懺悔,梗塞心頭,既有痛楚,也有不快。
童霜威在寒山寺住下了。並沒有削髮為僧,卻不抽煙,不喝酒,吃素齋;不看報,不問身外一切事,甚至不管是幾月幾號,頗有帶髮修行 的味道。這是一種囚禁的生涯,只是能離開血腥的「七十六號」也就差強人意了。不準走出寺廟,經常有「冷麵人」陪伴在身邊,無法同人談 天。在這種時候,他特別認識到自由的可貴。寺里一些饑寒交迫黃皮寡瘦的和尚,似乎都避著他,常遠遠地用一種奇異、畏懼的眼光看著他。 他寂寞極了,情緒消沉,一顆心確實如同死灰了。夜晚常常孤燈隻影,捧著線裝本的《壇經》《因明》《金剛經》《無量壽經》《彌陀經》… …逐張翻閱,似懂非懂。面上平靜,心裡波瀾滾滾。到夜晚睡覺,思前想後,死去的和活著的親人和朋友,戰前和戰後的種種酸甜苦辣的經歷 ,平凡與不平凡的遭際,特別是被殺害了的前妻柳葦,戰死在南京的胞弟軍威,在上海的兒子家霆……都像放電影似的出現在心上。每當夜雨 瀟瀟,聽著雨聲,更有「半夜窗前十年事,一時隨雨到心頭」的感覺了。
不讓他走出寒山寺就近到楓橋鎮去看看,他心裡總有悵悵的感覺。他是多麼想再看看柳葦家的故居啊!
在那故居里,新婚以後,他和柳葦在一個月夜,無語對坐,默契於心。夜靜可愛,詩意盎然。那故居現在什麼樣子了啊!他是多麼想到楓 橋鎮和楓橋上再拾起當年的舊夢沉醉在其中啊!他是多麼想下著雨時打把油紙傘在青石板路上彳亍,聽著雨聲落地,聽著雨聲敲傘,聽著橋下 水聲潺潺啊!
當年,初識柳葦時,在楓橋鎮的運河邊上望見寒山寺時,柳葦講:清代順治年間,詩人王漁洋在一個春夜坐船到了楓橋鎮。夜色曛黑,風 雨漫天,王漁洋攝衣著屐,舉起火把登岸,徑上寒山寺門,題了兩首七絕:「日暮東塘正落潮,孤篷泊處雨瀟瀟;疏鍾夜火寒山寺,記過吳楓 第幾橋。」「楓葉蕭蕭水驛空,離居千里悵難同;十年舊約江南夢,獨聽寒山半夜鍾。」題詩畢,擲筆回船,衣履盡濕,一時以為狂。
聽柳葦講了這個故事,他就背誦了王漁洋這兩首詩,到今天,也仍然記得。
柳葦當然還說過別的故事。
是第一次逛寒山寺,大殿中央排開寶案,案上規矩地擺著寶幢法器、燭台香爐、經卷聖水,煙霧迷繞,香火窒人。站在大殿一側的堂屋裡 ,柳葦陪他看著寒山和拾得那造型古樸、生動自然、袒胸露腹、赤足蓬頭的塑像。站著的是寒山,手拿蓮花,坐著的是拾得,雙手捧著凈瓶。
他問:「寒山寺的得名是由於寒山在此嗎?」
她點頭說:「是啊,考之姚廣孝記稱:在唐朝元和年問,有寒山子,冠樺布冠,著木履,披藍縷衣,掣風掣顛,笑歌自若,來此縛茆以居 。後來游天台寒岩,與拾得、豐干為友,終隱而去。希遷禪師在此建伽藍,遂額日寒山寺。寒山是個詩人,有《寒山子詩集》流傳後世。拾得 據說是個孤兒,由天台山國清寺高僧豐干收養,起了個法名叫拾得。傳說他兩家本是七世冤家,仇深不共戴天,但從他們這一代起,由高僧豐 干點化為僧,消除怨仇,親如手足。在寒山寺住持,也成了有名的高僧。」
他笑了,說:「故事真是美妙!看來佛家主張以慈悲祥和救苦救難為主義,主張消除仇恨,化干戈為玉帛,所以有此傳說。」
她也笑了,說:「可惜人世間不太平!就拿寒山寺說吧,一千多年來屢建屢毀,多數毀於戰爭。元代末,毀於戰火,清朝咸豐十年,全寺 再次毀於戰火。現有建築,都是清朝光緒、宣統年間重建的。在嘉靖中,鑄過一口大鐘,並且造了一座樓,把大鐘掛在樓里。可是後來大鐘據 說也被日本人劫盜去了。所以康有為題寒山寺詩,曾有『鐘聲已渡海雲東,冷盡寒山古寺楓』之句。到日本明治年間,有位從寒山寺歸國的日 本和尚,為尋這口鐘一,遍訪日本各地,未能覓到。於是他化緣鑄鐘,一式鑄了兩口,一口留在日本,另一口送來到寒山寺,就是現在這口鑄 鍾。」
啊!現在,他每天常在寺里徘徊。這是冬天,連秋蟲的「ququ」「唧唧」之聲都沒有了,只間或有鳥雀「吱──」的一聲從樹中飛出又飛 向遙遠不可知的地方。但他卻常彷彿依稀聽見柳葦在秋夜的月下吹簫,洞簫裊裊,聲人心扉。
青燈古佛,看著金身褪色塵土堆封蛛網攀結的寒山、拾得塑像,看著整個殘敗失修的古剎建築,看著凋零寥落只間或有香煙繚繞的寺院景 象,童霜威眼淚常想奪眶而出。往事多麼不堪回首,多麼不堪回首!
他明白,這種難以忍受的死一般的、沙漠上一般的寂寞,是他們逼迫我就範「悔悟」的手段。正因如此,必須經受得住這種在劫難逃的磨 難。想通了這一點,他有時就能清醒地自持,對一切採取安之若素的態度了。
他盡量想使自己悟解人世的虛幻,超脫痛苦與煩惱,四大皆空,變成個不動感情的人,苦的是心裡辦不到。他學老僧盤腿打坐入定,閉上 眼也仍是胡思亂想。他想起了戰前死在蘇州的章太炎,早年曾以大勳章作扇墜,到總統府詬罵袁世凱包藏禍心,一生七次被追捕,三次入牢獄 ,革命之志終不屈撓。為了逃避追捕,一次曾悄悄地到浙江餘姚,躲在一所寺院里。太炎先生堅決主張抗日,曾說:「日本侵略者想要滅亡中 國。中國人民當加緊研究本國燦爛文化,發揚民族主義精神,喚起愛國主義思想。」而今,他死後厝棺蘇州,看到日寇鐵騎踐踏,豈能瞑目?
寺院內不知哪個和尚有一盆盆景放在殿旁。是一棵圓柏,蒼老龜裂的主幹,老態龍鍾。緊貼枯乾卻從底部又發出了蟠曲婆娑的新枝,伸展 向上,蓊蓊蔚蔚。有時,他在這棵盆景前默默佇立,覺得自己太像這棵圓柏,生命雖在,但被圍栽在一隻狹小的「盆」中,已經蒼老龜裂,何 時能發新枝?
遐想雖多,有一條是堅定的。處境哪怕如同囚犯,能不做漢奸,他就覺得欣慰。這該是柳忠華說的人生的選擇吧?他不能辜負自己的清白 初衷,不能做國家民族的罪人,不能幫助日本帝國主義和漢奸賣國賊為虎作倀。為了達到保持操守、保持大節的目的,他寧可吃苦受難,哪怕 要下十八層地獄!
在寒山寺里接受煎熬,從往事的回憶上,使他更堅定了信念,要貫徹初衷。
開頭,有個姓裘的面容清癯的老中醫,被「冷麵人」請來到寒山寺給童霜威把脈看病。童霜威素知「吳醫」一向享有盛名。從元末綜合各 家名醫之長而成名的戴思恭開始,出了不少妙手回春的醫生。戴思恭在明初洪武年問曾被徵召為御醫,醫道高超,由他創始,「吳醫」形成一 個醫派,在中醫里影響很大。這個老中醫七十多歲了,他來,面上笑容可掬。開藥方,總是先服兩三劑試試,然後再開新藥方,由那個冷麵的 中年人用藥罐煎藥侍候。裘老先生除治病外,話不多,例行公事,一星期由馬車接來一次,又由馬車送走。老中醫的醫道很高明,服了他的葯 後,童霜威感到心跳得不那麼快了,頭也不那麼暈了,人也舒服了點,心裡對老中醫很是感激。
一天,裘老先生又來看病。
童霜威說:「老先生,醫道高明,我服藥後遍體爽快,十分感謝!」
老中醫捻著白鬍須點頭,恭謹地致謝,說:「誇獎!誇獎!愧不敢當!」忽又說:「見到尊駕的字,筆跡流利酣暢,章法自由不羈,龍飛 鳳舞。想求一幅墨寶,不知可否?」
童霜威明白,是自己寫了一些草書,有的放在桌上,有的貼在牆上,被他看到了,所以想索取的,慨然應允,說:「當然可以!」
他走到桌旁,勺水磨墨,飽蘸墨汁,鋪開宣紙,當場揮毫,將剛來寒山寺時填的一首詞,寫成一個屏條:
一天香雲繞碧山,心隨烏飛煙散。只因庭園殘,愛上禪林憑欄杆。起家立業在江南,鳳舞龍蟠鐘山,而今棲霞嶺,已經幾度血斑斕?
字寫得草,監視的「冷麵人」看了半天,從表情揣測,是讀不成句。老中醫顯然能欣賞,看了一遍,連聲稱讚:「好!好!好!」接著, 嘆息一聲,拱手說:「先生真是『出世猶垂憂國淚,居寺仍作感時詩』呀!」對童霜威格外恭敬。
後來,老中醫連聲道謝後,帶著那幅字走了。童霜威發現不會笑的中年人跟出去同老中醫不知說些什麼。童霜威明白:一定是問老中醫他 寫的什麼。他想:是的!我這首詩里,是寓含著我對被囚的悲憤,也寓含著我對鐵騎踐踏及南京大屠殺的仇恨的。卻含蓄而不明顯,你這條獵 狗又能逮到些什麼?老中醫對他說的話,使他彷彿得到了一種極大的鼓勵。中國人,人心不死,行將人土的白髮老者也如此,太可珍貴了!
可惜,從那,老中醫不來了,換了一個年輕的西醫,是個戰戰兢兢不敢同他說話的人,有話只同「冷麵人」說。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那幅字 連累了老中醫,心裡不免抱歉,也不知老中醫會遭到什麼厄運,只能自己警戒,今後更加要學那大殿兩側堂屋內的小型木雕五百羅漢一樣,不 聲不響,一言不發。
偶有日本軍人來到寒山寺,估計是慕名來的。來後就在寺內頂禮膜拜。有時把軍馬也牽進來拴在樹上拉屎撒尿。日本人常用參拜神社的禮 節參拜菩薩,斂手到了佛像前,先「啪!啪!啪!」拍三下巴掌,然後雙手合十,低頭默禱。有日本人來,陪伴的「冷麵人」就來吩咐童霜威 :「日本人來了,不要出去吧!」語氣平和,態度很好,童霜威也就在寮房內打坐養神或閱讀經書,間或也從桑皮紙已經破裂的窗隙里張望出 去,可以看到穿黃呢軍大衣佩軍刀邁八字步大皮鞋踩地「誇誇」響的日本軍官,也有帶著武器背一個貓皮背包和一條毯子,帶一個腰圓形鋼精 飯盒的日本陸軍士兵在外邊經過。有幾次,還聽到日本兵大喊大叫,他聽得懂日語,是在叱罵和尚。
只要見到日本人,他就想起了死在南京保衛戰中的弟弟童軍威,一股仇恨侵略者的心火燃燒在胸膛。他想:侵略者對中國百姓大肆屠殺, 殘酷成性,完全有違大乘佛教救世學說,偏又號稱信奉佛教,來拜佛祈求菩薩保佑,豈不可恨又可笑!一種痛心、仇恨、憤怒、恐怖交雜的感 情涌滿心頭,久久不能平歇。
有一天,陪伴的「冷麵人」來,問童霜威:「童委員,能幫廟裡和尚刻個廟印嗎?」
「廟印?」
「是啊!住持老和尚早跑得不知去向了,廟印找不到了。現在日本皇軍來叩頭禮拜,拿出護身符請求廟僧加蓋廟印,沒有廟印不好打發。 日本人來禮拜,用軍用券作布施,和尚可以用來買米維生。」
童霜威點頭答應,拿出刻圖章的刀具,用和尚給的木塊刻了一方廟印,上用篆體刻了「大慈大悲」四字,外加「蘇州寒山古寺廟印」八個 字,心想:唉,對禽獸不能喻之以理,借佛祖或可使他們少開殺戒。刻了這方廟印交給和尚,他覺得心裡反倒舒服了一些。
他深深感到:人在戰爭環境下,對自己的命運,對未來的種種,全都是把握不住的,一切都是特別不確定、特別模糊的。一天復一天,老 是像在夢中,又老是清醒地認識到:不是夢!童霜威在寒山寺里,以一種捨身的姿態以空無的觀念默默生活。他不但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也 不能預卜自己的命運。他心裡總有一種可怕的暗影威脅著,時常深深悲哀。
有一天,下著晶瑩的細雪,空間充滿了灰濛濛的荒涼的意境,聽不到爆竹聲,也沒有發現一點點熱鬧的感覺。那個陪伴的「冷麵人」,望 著漫天的風雪,獨自輕輕哼著蘇灘,一會兒,用一種寂寞無聊的聲調告訴他說:「童委員,明天就過年了!」
啊,明天就要過年了!冰冷的雪,籠罩著蒼穹,從不會笑的中年漢子的聲音和面容里,他窺察到連這個「冷麵人」也有一種心神搖惑陰鬱的心 境。愁緒哽咽著他。過年,又引想起多少沉落在他心底的事!但他不能當著這個特工的面表露感情。他木然端坐,似乎一切都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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