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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孤島歲月有,黃浦江,水滔滔 一

所屬書籍: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1939年7月——1939年8月)
和平不是一種政治策略,被利用來幫助和掩蓋侵略,被利用來調解衝突和應付談判,或作為一種贏得喘息和時間的工具,以準備新的戰爭。和 平是人生哲學,是一種人生態度,是每一代人對自己和後代前途所負的歷史責任。
──摘自創作手記

一九三九年七月,人們在已經早成為「孤島」的上海漢口路上,常能見到一個形貌可怕的年輕女瘋子。她蓬頭垢面,兩眼發直,穿得骯髒 破爛,上身幾乎赤裸,忽笑忽哭,整日嘴裡嘰嘰咕咕自言自語,夜裡就在弄堂里或路邊找個地方一躺。有人說她家原在浦東,「八?一三」後家 人都在戰爭中給日本兵殺了,她淪落為妓女最後終於成了瘋子;也有人說她男人是抗日分子,被滬西「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抓去活埋了,她 就瘋了……童家霆每次看到女瘋子,心裡總很難過,有時塞點錢給她,有時遞個麵包或饅頭給她。今晚,沒有月亮,童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 一起出仁安里朝東向文化街(①文化街:上海公共租界山東路、漢口路、河南路、福州路一帶,報館、書店多,當時被稱為上海的「文化街」 。)走,去秘密散發傳單。恰巧,又看到了女瘋子。但這是最後一面了!一輛「普善山莊」的收屍車停在路邊,一群人捂著鼻子圍著看。女瘋 子躺在路邊已經死了。據說她上吐下瀉好幾天了。兩個收屍的抬著女瘋子的屍體「乒」的往車上一摔,車子就發動了馬達。童家霆和兩個好朋 友見了,心裡充滿了同情和壓抑,誰都不說話,可是腳步都很沉重。
晚上八點光景,上海人一般都在家吃飯。天黑了,路上行人稀少,街面顯得深邃幽寂。天氣特別炎熱,一家坐滿顧客的小酒店裡飄出紹興 花雕的香味。路邊那幢五層樓的仁安大樓里,有人咿咿呀呀地拉胡琴唱京戲:「……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琴聲和戲聲里好像蘊 含著說不盡的凄涼情緒。昏黃的街燈下看遠處的行人彷彿鬼影憧憧。撒傳單是危險的。三個人走得匆忙,心裡又急,擔心碰到巡捕房「抄靶子 」(①抄靶子:上海當時將巡捕房攔路抄身檢查叫作「抄靶子」,被檢查者必須立即止步高舉雙手,讓巡捕渾身摸索,不然格殺勿論。),都 滿頭大汗。
童家霆精力充沛,渾身好像會發光發電。他充滿了彩色的夢幻,胸懷誠摯,堅強意志和愛國熱血支配一切,再可怕的事也不畏縮。他跟著 父親童霜威去年十一月從香港到上海公共租界上來,住在漢口路仁安里二十一號他繼母方麗清的家裡,瞬忽八個多月了。年初,家霆插班進了 東吳中學初三,程心如、余伯良是同班同學,碰巧也都住在仁安里。三個人校內校外常在一起,成了知心好友。胖胖的程心如同家霆一樣十七 歲,瘦弱的余伯良比他倆小一歲。程心如熱情老練,書看得多,見聞廣,知識豐富,家霆很佩服他。余伯良的父親是中西大藥房的職員,他是 獨生子,從小嬌慣,優點是天真誠懇。上海淪陷,租界成了「孤島」,三個人對環境不滿,由程心如提議,偷偷組織了個「愛國黨」抗日,常 常買些彩紙,裁成綠色、黃色、粉紅的紙條,寫些「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抗戰必勝」一類口號,做成傳單。有時,到先施公司屋頂花園偷 偷往下撒;有時晚上到跑馬廳附近悄悄朝牆上貼。這種活動,冒險、刺激,心裡能得到一種抗日的滿足。但春天以來,「孤島」形勢漸漸惡化 :大漢奸汪精衛在五月間從河內潛來上海躲在虹口日軍卵翼下進行「和平運動」,滬西「越界築路」一帶,在日寇支持下,「極司斐爾路七十 六號」成立了漢奸「特工總部」,不斷進行恐怖活動。租界巡捕房加強了巡邏警戒活動。他們撒傳單的活動只得減少。今夜,是本月第一次。 這時候,文化街上行人不多,離漢口路仁安里不算遠,岔道多,萬一有事便於逃跑。那裡有些報館,是報販集中地,把傳單往路邊一撒,第二 天清晨,報販們就能看到。
幾百張傳單都由程心如獨自用報紙包了拿在手裡。程心如的父親在美商《大美晚報》做編輯。心如同家霆和伯良約定:文化街上有他父親 工作的報館,裡面他熟人多,萬一碰上「抄靶子」,家霆和伯良掩護,他就設法迅速在路邊陰暗處扔掉那包傳單,或閃身逃進報館躲避。
三人都是剛跨上生活之路的少年,戰爭使他們老練起來。即使是在暗夜中干這種驚險事,他們也不十分惶恐。他們匆匆走著,沿街一些人 家的陽台上都晾著些汗衫、短褲一類的衣物。一家叫作「朵雲軒」的箋扇裝池店和一家發售痧氣丸、辟瘟丹的「保和堂」廣東中藥店都已打烊 。一家賣文具、儀器的商店和一家出賣英文尺牘、會話書和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叫作「群眾書局」的小書店,也上了排門。天熱,一些店面、里 弄門口,有人扇蒲扇赤膊乘涼。重無線電里在唱江淮戲。街邊有年輕人在聊天、吹口哨。挑擔賣冰凍地梨糕和玫瑰白糖倫交糕的小販喊出悠揚 的叫賣聲,點綴著夏夜。大步流星,三人已經快走到《時事新報》附設的《大晚報》館了。
近旁有個小煙紙店,亮著電燈,代售每張一元、一條十張的賽馬香檳票。香檳票掛滿在門首繩索上,大紅紙上寫著廣招徠的大字:「頭彩 二十五萬元在此」。穿著香雲紗背心白胖白胖的老闆娘靠在櫃檯上嗑瓜子。煙紙店的燈光雪亮,襯得附近黑黝黝的。
童家霆眼快,忽然看到前邊《大晚報》館門口影影綽綽一些人影。他拽拽程心如的衣裳說:「在這裡把傳單撒了吧,前吧有人!」程心如 瞥見前邊遠處有些人正在跑,路邊還停著小汽車,點頭說:「對!撒了走吧!」他撕碎報紙,掏出傳單分遞給家霆和余伯良,說:「快勻勻開 ,撒在路邊!一路撒過去!」
就在這時,忽見遠處跑著的那伙人,衝進路邊《大晚報》館的排字房裡去了。人聲鼎沸,只聽到一種砸打吵嚷的聲音。有人尖聲叫喊:「 救命!……救命!……」似是發生了毆打。
家霆疑疑惑惑地吃了一驚,說:「強盜?」
程心如說:「管它!撒完馬上走!回去!」他警覺性高,不願多管閑事。
三人正轉身要走,警車聲嗚嗚響了,兩輛黑色警車風馳電掣般從南邊駛來,轉瞬停在了《大晚報》館門口。巡捕紛紛跳下車來,警笛尖利 地「嘀──嘀──」吹響。「啪!」「啪!」槍聲響了。一會兒,槍彈橫飛,馬路上展開了一場嚇人的惡戰。
家霆和程心如架著兩腿發軟的余伯良飛跑。跑到黑黝黝的漢口路附近,還聽到槍聲在響,警車聲和警笛聲在空中鞭撻。三人氣喘吁吁放慢 了腳步,渾身都汗濕了,一同走回仁安里。
家霆自言自語:「天老爺!不知是怎麼回事?」
余伯良說:「準是抓強盜!」
程心如皺眉思索著說:「不一定!你們不知道嗎?東洋人和漢奸,對租界上持抗日態度的報館恨之入骨。我爸爸的好朋友、《大美晚報》 副刊《夜光》的編輯朱惺公上個月收到恐嚇信,警告:不改變抗日態度,就請他吃子彈!今夜《大晚報》的事,我看像是敵偽行兇!」
朱惺公編的副刊,常有表露抗日思想的文章。家霆平時最愛看,同學們也都愛看。六月里,朱惺公接到「特工總部」漢奸的恐嚇信,馬上 在《夜光》發表了題為《將被「國法」判處「死刑」者之自供──復所謂「中國國民黨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書》,公開答覆說:「這年頭 ,到死能挺直脊樑,是難能可貴的。貴『部』即能殺餘一人,其如中國尚有四萬萬五千萬人何?……」當天報紙一出,搶購一空,市民紛紛傳 觀。朱惺公表現的中國人的民族氣節,使家霆和同學們,特別是程心如、余伯良都得到鼓舞。現在,程心如這樣一說,家霆不禁點頭:「是呀 ,敵偽什麼壞事做不出來呀!剛才那伙人衝進《大晚報》時,我看到他們有手槍,進去後聽到「乒乒乓乓」,有人叫救命,後來就開槍了!但 不知巡捕抓到這些壞蛋沒有。」
余伯良氣憤地說:「抓到了還不是馬上放掉!聽說滬西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的漢奸特工厲害得很,巡捕房怕他們。心如,是不是?」
程心如拭著汗點頭,說:「怎麼不是!七十六號的特工如果在租界被捕,只要說『是日本憲兵隊的人』,捕房就不敢過問了。他們怕得罪 東洋人!」
談到這些,三人心裡氣憤懊喪。「七十六號」的事,家霆平時聽程心如說過不少。提起「七十六號」,他彷彿聞到了血腥味。「七十六號 」設有監獄、刑具,一批無恥的漢奸亡命徒,專干兇殺、綁票等血淋淋的罪惡勾當。他們用恐怖手段打擊租界上的抗日分子,起到了日本憲兵 隊不能起的作用,受到日本侵略者的讚賞。
三人默默回到了仁安里,分手回家。傳單撒了,由於看到了剛才那件槍戰的事,又談起了「七十六號」,三人都沒有以前撒傳單後那種輕 松愉快的感覺了。童家霆更絕對想不到,這個魔窟「七十六號」以後竟會同自己的命運有了密切的關係。
漢口路仁安里二十一號方家,是個三代人的大家庭。六十多歲的方老太太名義上仍是一家之主。家霆的兩個舅舅──繼母方麗清的大哥方 雨蓀是銀行買辦,小哥方立蓀是綢緞莊老闆,各自帶著一家大小合住一幢三樓三底的洋房。
上海一般人住家都習慣關了大門只走後門。家霆踏進仁安里二十一號的後門時,燒飯的廚師傅胖子阿福正在廚房裡拾掇碗盞,盛菜準備往 樓下客堂間里開飯。
廚房裡瀰漫著鴨肉、鰻魚、蔥油明蝦等菜肴的香味。打掃房間、洗衣的娘姨阿金在阿福身邊幫廚。阿福嘴裡嘻嘻哈哈正同阿金在打情罵俏 。二樓上的麻將牌聲海潮似的嘩啦嘩啦響。方麗清愛打小麻將,幾乎每天都要打上十六圈到二十圈才過癮。有時外邊也來些女客打牌。由於童 霜威不喜歡生人來打牌,所以一般總是方老太太和大舅媽「小翠紅」、二舅媽「老虎頭」陪著她玩牌。都是自己家裡人,輸贏限在二十塊錢以 內,贏家就拿出錢來讓胖子阿福辦菜、買票看筱文濱、石筱英(①筱文濱、石筱英:當時申曲(即滬劇)名演員。)的申曲,剩餘的錢有時拿去 買跑馬票,有時用來買「逸園」的跑狗票,有時到亞爾培路霞飛路口的回力球場里買彩票。儘管每次都中不了獎,但有發財的希望,幾個人都 樂此不倦。正因為打麻將,每天晚飯總要遲到八點以後近九點鐘才吃。
家霆回來了,邁步上了二樓。二樓上除了洗澡間外,一共四間房。最大的一間是方雨蓀和「小翠紅」的卧室。最小的一間是方雨蓀的前妻 生的兒子、在讀私立光滬大學的方傳經的住房,現在家霆加了一隻小鐵床同表兄傳經合住。另一間大客堂間本是方老太太的住房,方麗清回來 時,母女同住。童霜威從香港回來後,方老太太叫住在二樓另一間小房裡的阿金搬到三樓上去住,她自己住在阿金原來住的小房間里。每天打 麻將就在這間房裡。原先她住的那間寬敞明亮的客堂間,讓給童霜威和方麗清住了。
家霆上二樓時,麻將牌聲音更響,「啪!」「啪!」夾著方麗清嘀嘀咕咕埋怨手氣不好的語聲和方老太太開心的笑聲。大舅媽「小翠紅」 養的一隻波斯種白貓懶洋洋地攔住了路,家霆「噓」的趕走了白貓。他在樓梯口正要朝爸爸住的房間走去,見剃著光頭的小娘舅方立蓀像尊彌 勒佛似的敞著中式紡綢小褂,挺著個大肚子,搖著芭蕉扇懶洋洋地從三樓上趿著拖鞋下樓來了。方立蓀有大小兩個老婆。大老婆姓高,有一雙 「改組派的腳」──裹過小腳又放大的,走起路來扭屁股,因為臉長得像老虎,又齜著兩隻虎牙,大家叫她「老虎頭」。當初,父母之命、媒 妁之言造成了這對婚姻。新婚之夜,方立蓀揭開新娘臉上的紅綢巾一看,嚇了一跳,堅決不肯同房,以後就拚命在外面跑舞場、逛堂子。眼看 他這副發昏章第十一的模樣,為了要「收收他的心」,做老子和娘的答應給他娶個小老婆。這就娶了個舞女吳巧雲。「老虎頭」萬般無奈,答 應讓小老婆入門,惟一條件是要方立蓀答應單日歸她,雙日才可與巧雲同房。事就這麼定了。「老虎頭」現在帶了個七歲的女兒傳文住在樓下 客堂間旁的大廂房裡;巧雲帶了個七歲的女兒傳寶住在三樓的大廂房裡。今天是雙日,「老虎頭」又在打麻將,所以方立蓀白天也在巧雲房裡 ,現在才下樓來。
家霆機械地叫了一聲:「小娘舅!」
方立蓀「呣」地應了一聲,用兩隻酒色過度的大眼斜睨著他,說:「我還以為你同傳經一起看堂會去了呢,你沒有去?」
表兄傳經是個京戲迷,住房裡用一隻只雕花鏡框掛著梅、程、荀、尚(①梅、程、苟、尚:即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四大名 旦的戲裝照,平日幾乎每晚都要去戲院前台後台打轉轉。今夜,海上聞人丁嘯林給娘做陰壽,讓上海灘上的京戲名角都去丁公館唱堂會。方立 蓀是丁嘯林的門生,進過香堂拜丁嘯林做老頭子,參加了丁嘯林組織的「忠義社」的。「老太爺」給娘做陰壽,(②陰壽:給死去了的人做壽 ,叫做陰壽。)他當然早早送了厚禮孝敬,也在下午就去丁宅叩了頭,晚上堂會是他讓侄子傳經去的。家霆心裡明白:方立蓀並不喜歡我!他 是存心讓自己的侄子去看堂會,根本不想讓我這個假外甥去。這樣假惺惺地問一問,不外是心裡明白裝糊塗,敷衍一下,心想:我寧可在家看 點書,也不去看那京戲,便隨口回答道:「我不愛看京戲!」說著,就往爸爸房裡走去。
房裡一百支光的電燈泡雪亮。通往陽台的落地玻璃門敞開著,窗戶也全敞開」著,但沒有一絲涼風,非常悶熱。童霜威穿一套白夏中式短 衫褲,正站在一張紅木八仙桌前揮毫寫字。這一向,為了消遣,他聽聽無線電,看看書,有時治印,有時做詩,有時寫毛筆字,從中擷取樂趣 ,解悶消愁。一副他自認為寫得出色的草書對聯用圖釘釘在牆上:「驚回肅颯三更夢,併入江湖萬里愁。
家霆心裡很同情爸爸。爸爸戰前在南京時本是司法行政部秘書長,又是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抗戰爆發前,因為派系傾軋 ,C.C.的人覬覦他的職位,又加上他秉公懲處了上海地方法院院長褚之班貪贓枉法的案子,被人莫須有地撒了傳單說他徇私舞弊等等,結果 只好辭職。最後,只落下了一個國民代表大會代表的空頭銜。抗戰爆發後,先在安徽南陵縣蝸居了一段時日躲避轟炸,後來到了武漢,滿心想 為抗戰出點力,可是得不到一官半職。終於到了香港,住了一段時日。在香港時,日本人要利用他,被拒絕了。因為怕在香港生命有危險,外 加經濟上被方麗清掐住了脖子,只好回到上海來坐吃。滿心想深居簡出隱姓埋名,不事交遊,冀圖在亂世中求得片刻安寧。可是,他到底是愛 國的,在成為「孤島」的上海租界上住著,總覺得於心不安。來了不久,就想離開,甚至考慮從香港再去重慶。為這,同方麗清齟齬過許多次 ,常常鬧得極不愉快。今天下午,又有過磨擦了。後來,方麗清被方老太太她們拉去打麻將了。童霜威獨自在房裡吟詩、踱方步,續寫他那本 進度始終很慢的《歷代刑法論》。現在,他又在懸肘寫字了。
家霆進去,叫了一聲:「爸爸!」他那張朝氣蓬勃的臉上,好像老是有陽光在上面跳躍。
童霜威停筆抬頭,仰起身子應了一聲,說:「啊,你回來啦?到哪裡去了?」
家霆看著爸爸威嚴、肥胖帶著蒼白的臉孔,爸爸比戰前老了,他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他不想把撒傳單的事告訴爸爸,只說:「跟同學在 一起,到程心如家裡去了。」
童霜威不知是出於感慨還是心情不好,皺皺眉說:「你年齡漸漸大了,玩心要收斂些,該多讀點書才好。『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 !」說著,嘆了一口氣,又提筆龍飛鳳舞地寫將起來,將寫在宣紙上的一首詩寫完了。
家霆點頭,沒有做聲,也不解釋,看見爸爸寫的是一首五律: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他默默誦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詩的含意,心裡明白爸爸是閑居苦悶,空有報國之心在借詩抒發,問:「爸爸,這是你做的詩?」
童霜威苦笑笑,搖頭說:「啊,不,是初唐四傑中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齊名的楊炯的名詩《從軍行》。」說著,逐句將詩對家霆解釋 起來。
洗麻將牌的聲音「嘩嘩」傳來,夾雜著方麗清的笑聲。她一定是成了一副大牌,高興得很。
童霜威皺皺眉,忽然擲筆於桌,吁了一口氣,在沙發上坐下,搖頭唏噓,「我真是住膩了!真想走啊!」
家霆的心情同爸爸一樣。在「孤島」上,在方家這種使他厭惡的環境中,他也早住夠了。他慫恿地說:「爸爸,我們走吧到上海八個多月 ,我像過了八年多!我還能讀書,你在這裡什麼也不能幹!何必還住下去呢?」
童霜威懊喪地搔搔頭,又嘆一口氣,說:「唉,你的這位繼母呀!……」一切都在語氣里表露出來了,「她把錢緊緊攥著!我以前把錢全 部交由她管是大錯特錯了!經濟在她手裡,我能拿她奈何?今天下午,同她商量,又沒談通,反倒招惹了很多不愉快。她的娘目光短淺不說, 她的二哥方立蓀大約正在同日本人勾搭,最近一些言論可惡得很!──這你裝作不知道,聽到沒有?」他又嘆一口氣,「我在想,我是一定要 走的!一定要同你繼母好好談談,讓她同意我帶你走。我們可以先秘密到香港,然後再定去向。」說完,掏手帕拭汗。
家霆忽然想起先一會兒在文化街目擊的那場槍擊了,忍不住又想到了「七十六號」的事,說:「爸爸,其實現在上海租界並不安全。孤島 似的被日本人包圍著,漢奸又多。滬西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的特工無法無天!我住在上海老是有一種當了亡國奴的感覺!」
童霜威聽著兒子的話,心潮起伏,揭開茶杯蓋,輕輕呵著氣吹動著漂在茶水面上的兩朵茉莉花,喝了一口,正想說些什麼,聽見外邊打牌 的人散場了,方老太太在門口伸頭說:「姑爺,吃夜飯了。」
方老太太對童霜威面上總是客氣、周到的。她話聲剛落,方麗清也出現在門邊,說:「嘯天,下樓吃飯吧!」也許是她娘勸了她,也許她 打牌是贏家,情緒不錯。下午同童霜威齟齬過的那種不愉快,似乎消失了。
童霜威應了一聲,帶著家霆和方老太太、方麗清等一起下樓,到樓下客堂間里吃飯。他確實已經十分厭倦這種僅僅剩下吃和睡的生活了, 邊走邊想:一日三餐、夜裡一覺,無聊之至,哪天才是個盡頭呢?
放著一套舊色紅木傢具的客堂間里鬧哄哄的。「小翠紅」、「老虎頭」、巧雲早到了,「老虎頭」正在談剛才一副「清一色」怎麼沒做成 。空氣里瀰漫著酒肉的香味。紅木方桌上擺著圓檯面,放滿了豐盛的菜肴:紅燒蔥油明蝦、清蒸鰻魚、韭黃炒蛋、白煨蹄髈、椒鹽鴨塊……方 立蓀已經挺胸腆肚坐在桌右首,面前放著酒壺酒杯。戴眼鏡瘦得像猴子似的方雨蓀也回來了。他是常常在外邊有交際應酬吃過飯回來的,正坐 在一邊的紅木椅上同方立蓀不知談些什麼。兩個小孩,「老虎頭」的女兒傳文和巧雲的女兒傳寶已經由阿金先讓她們吃過飯了,正在一起玩「 手心手背」的遊戲。那個被叫作「小娘娘」的方麗明孤獨地站在一邊。她十五歲,發育得挺成熟,穿的是方麗清給她的一件舊黑洋紗旗袍,襯 得臉色白裡透紅。她是方老頭子在外邊租了小房子娶了個年輕的寧波女人生的。方老頭子病故後,方老太太因為方家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將 她「收」回來養在家裡。那個寧波女人由方立蓀託人販到外地賣給人家做小老婆了。對「小娘娘」,既承認她是方家的人,老頭子早給她起了 個「方麗明」的名字,但又不給她地位。雖讓小孩們叫她「小娘娘」,卻又不給她讀書,只讓她在家裡丫頭似的聽使喚,讓她在三樓上住著。 平時吃飯,有空位就一起吃,沒空位讓她跟傭人們同吃。今晚,桌上有空位,所以她來站在一邊了,誠惶誠恐,也沒誰多答理她。
童霜威帶了家霆與方老太太、方麗清一起走進客堂間後,開始吃飯了。上座照例是實行「待客之道」,安排給童霜威坐。大家逐一坐下, 家霆隨「小娘娘」方麗明在下首坐了。童霜威照例不喝酒,方立蓀一人獨酌紹興花雕。
童霜威和家霆聽到方立蓀正在聽方雨蓀講先一會兒文化街上發生了暴徒開槍拒捕與巡捕槍戰的事。家霆沒插嘴。童霜威問了一下詳細的情 況。
方雨蓀說:「我在九江路上『綠鄉』餐廳吃夜飯,聽人家說,《大晚報》館裡打死、打傷了人,大概是七十六號乾的。又聽說巡捕趕到, 同搗毀《大晚報》館的暴徒打了一場,好幾個暴徒被打傷,逮捕了。」
童霜威一邊思索,一邊說:「這樣倒好!抓住幾個,可以暴露暴露。不過,怕不好處理呢!」
飯桌上的人,包括家霆,聽得津津有味。
大舅媽「小翠紅」養的波斯種白貓「喵喵」叫著在飯桌下擦人的腿,被方麗清暗中狠狠踢了一腳,白貓「喵」一聲逃了。「小翠紅」皺了 皺眉。
方立蓀喝了點酒,興緻很高地說話了:「我看租界上巡捕房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好。抓到了『七十六號』的人恐怕碰也不敢碰。本來 嘛,上海的恐怖活動都是重慶先做起來的。人家東洋人以毒攻毒,也不能說他們不對。人家不能聽任你重慶的藍衣社在上海亂殺人哪!」這個 方立蓀,前些日子,看相的說他兩耳貼腦、天庭飽滿、扁擔眉、高鼻樑,是有福長壽之人,他很得意。說起話來,態度狂妄。
家霆聽了,覺得刺耳。方立蓀平時的言論,有時庸俗,有時銅臭熏天,有時惟利是圖。現在,全是漢奸論調了!家霆一邊吃飯,一邊忍不 住用不滿的眼光瞪了方立蓀一眼。
果然,童霜威不以為然地說:「中國人嘛!聽到殺幾個漢奸,像唐紹儀(①唐紹儀:曾任國務總理、南方議和總代表,是國民黨元老,因與 日寇勾結,一九三八年上半年被僕人用斧劈死。)、陳籙(②陳籙:偽南京「維新政府外交部長」,漢奸,一九三九年二月在滬被暗殺。)什麼的 ,只有高興,不覺得這是亂殺人!日本侵略中國,燒殺姦淫,哪個中國人不恨?在我記憶中,在租界上先用特工殺人的還是日本人。去年年初 ,我在香港時,看上海的報紙:租界上接連在電線杆上掛著人頭,附有上寫『抗日分子下場』的白布。現在他們又派『七十六號』的漢奸專門 到租界上來胡作非為,中國人總是反感的!」
他是駁斥方立蓀,大家都聽得出來。家霆聽了特別高興。但方立蓀裝作毫不介意,喝著酒說:「妹夫,我是吃生意飯的人,政治我不懂。 反正,誰給我方某人賺鈔票,誰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做生意,最好日進斗金,可不能像你這樣賦閑貼老本。我倒不怕亂世,亂世容易發橫財 。但老是亂,也不好。上海租界上本來平靖無事,重慶在這裡開展暗殺,弄得人心惶惶,怎麼辦呢?也許你殺我也殺,倒會像天平秤上兩頭平 了!哈哈,我剛才的話就是這麼個意思。」
方雨蓀怕童霜威再說什麼頂起牛來,打圓場說:「吃飯就不談國事了。唉,說實話,現在回想起戰前來,那種日子真是好過。我們萬利洋 行的瑞士老闆就常說:『和平,比黃金還珍貴!』要是不打仗了,和平了,就好了。」
方老太太點頭,給女婿、女兒和兒子、兒媳都夾菜,最後又給「小娘娘」方麗明夾了點菜,那意思是:你就吃這一點,別自己再動筷在桌 上亂搛菜。也給家霆搛了一塊帶皮的鴨頸子,嘆口氣說:「是啊,姑爺他們南京瀟湘路上自己蓋的漂亮大洋房現在卻只能放在那裡不能去住, 都怪在打仗呀!」
方麗清聽到說起南京瀟湘路的房子,突然又變得陰暗古怪了,嘀嘀咕咕說:「打啥斷命仗!有啥打頭!我現在常想到南市老城隍廟去白相 白相,也去不了!」
方雨蓀說:「只要有東洋人發的市民證就可以去。如今到虹口、閘北日本人佔領的地區去,過蘇州河橋時,要向日本哨兵脫帽鞠躬,接受 檢查,不然會吃東洋人的『火腿』或者『五根雪茄煙』。從老北門到南市怎麼樣,倒還不知道。」
方立蓀吃肉喝酒,臉色通紅,拍胸脯乜斜著眼說:「妹妹,你真要想去,哪天我做阿哥的陪你去,沒有通行證也可以往來,沒關係的,我 常去的。南市當然有東洋人,但那裡現在市面繁榮得很,老城隍廟裡香火興旺。你去,我給你保鏢!」又喝了半杯酒,大塊夾鰻魚吃,說:「 剛才雨蓀說的話我同意。和平,當然好。我看儘管罵汪精衛的人不少,汪精衛還是算得上這個──」他豎起了大拇指。
童霜威不想再多說什麼。他對兩個舅老爺一向心裡鄙視,歷來話不投機,這時自顧自地吃飯,卻在想:聽麗清說,立蓀現在同盛老三一起 做生意。盛老三有個日本浪人里見甫做干老子,日本人很器重他。方立蓀近來同盛老三混在一起究竟是幹什麼?他這些漢奸言論是不是從盛老 三那裡傳來的?他說他常去南市,他去日本人佔領下的南市幹什麼?
童霜威是知道盛老三的。盛老三原名盛文頤,字幼盒,江蘇常州人,因為排行第三,上海人稱呼他為盛老三。他是清朝大官僚財主盛宣懷 的侄子,晚清時做過濟南、沙市、煙台等地電報局局長、天津洋務局長。北洋政府時期,做過京漢、津浦鐵路局長。民國成立後,從未起用。 但他有錢,開銀行,辦實業,家底很厚,終於同日本人有了勾結。現在,方立蓀同盛老三勾搭在一起幹什麼?有一次,也是在方立蓀喝酒後, 聽他炫耀地說日本人請他在虹口新亞酒店吃飯。看來,確是同日本人黏在一起了。想到這裡,童霜威心裡滋味複雜,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頭 腦里只是盤算著:我還是走的好,一定要走!要離開上海!……但如何能得到方麗清同意讓她放行呢?他覺得毫無把握,忍不住心裡悶悶地憋 了一腔氣。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 第一卷 孤島歲月有,黃浦江,水滔滔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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