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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勝利翩翩降臨,和平豈能夭折? 四

所屬書籍: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七月里,童家霆和燕寅兒都拿到了”民聲新聞專科學校”的畢業文憑。兩人有了《明鏡台》這份刊物,倒也並不急於尋找工作,但學校里決 定聘燕寅兒做助教,寅兒接受了聘書。家霆則進了姍姍大姐所在的報館,在記者組做了機動記者。兩人又都應邀為一些報刊寫些通訊特寫和文 章,所以也都很忙。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是勝利的八月!對在重慶的人來說,是一個激奮人心的終生難忘的八月!
童家霆懷著激動的心情,在這個酷熱而不平凡的八月中,記下了下面這些天的日記:
八月四日,星期六
四月里,羅斯福突然病故,杜魯門繼任美國總統,他曾悲哀地說:戰勝日本還遙遙無期。那大約是從美軍在太平洋上進攻塞斑島和進行琉 球之戰的艱苦性來判斷的吧?塞斑島日軍全部”玉碎」,戰死到一個不剩,連家屬也都自殺了。美軍傷亡很大。琉球之戰八十二天,美軍第十軍 軍長巴克Z-級上將以下四萬六千餘人陣亡,日軍傷亡達十一萬餘人。如果按這種情況,要打到日本本土,促使日本投降,確實還有艱苦遙遠的 路途。但從七月中旬開始,斯大林、杜魯門和邱吉爾在波茨坦開會,發出宣言要求日本必須無條件投降,宣告日本本土必須佔領,戰爭罪犯必 須審判,否則日本即將毀滅。從這開始,我感到日本帝國主義敗亡的日子確實臨近了。再打一年,和平總會降臨大地了吧?啊!這場殘酷慘烈而 漫長的由法西斯主義和軍國主義發動的戰爭喲!只要回想起來,就使人對戰爭厭惡而痛恨了。好的是,正義終於得到伸張,邪惡終於敗退!墨索 里尼先被弔死在義大利米蘭,希特勒五月自殺於柏林。現在,日本帝國主義也必然逃不脫歷史的懲罰!
今天上午同爸爸談論時局,爸爸認為:蘇聯對日宣戰之日,當是日本投降之時。我認為這看法頗有見地。今天下午編《明鏡台》第二期時 ,我對燕寅兒說:我想多採訪些有識之士,寫一篇有材料有論據的論文,題為《日本何時投降預測》,一定能吸引讀者注意。她拍手贊成。後 來,我把爸爸的看法告訴寅兒,她認為對。但她更樂觀,認為沒有蘇聯參戰,有美國在太平洋上的進攻,加上中國正面戰場和敵後戰場的反攻 ,也能很快打敗日軍。我說:「你的看法也有道理,但曰本有一百萬關東軍在中國東北,這個問題如何解決?」她說:「蘇聯出兵當然解決問 題!但日本本土如果被進攻,士氣也就垮了!」最後,我認為今年內,日本要投降,她則認為今年日本還不可能投降,但明年一定會投降。我們 開玩笑地打賭。她提出:她贏了,我送一樣她最喜歡的東西給她;我贏了,她送一樣我最喜歡的東西給我。什麼東西,大家現在都別說,到時 候再說!我說:「行!」她最喜歡的是什麼呢?我最喜歡的又是什麼呢?有趣!
八月八日,星期三
今天報上二版頭條登了兩條新聞,引起人們關註:
美國對日使用瓤武器原子彈首次炸廣島
【中央社根據聞處華盛頓六日電】 白宮今天宣布:杜魯門總統所謂人類理想中最有威力武器的新式原子炸彈,已對日使用。這項具有宇宙 間基本力量的新式武器,具有大於二萬噸的威力,比英國十一噸”地震式”炸彈的爆炸力還多二千倍。在最近B一29式機五日攻擊日本海軍基地廣 島時,已首次使用。【中央社據美新聞處訊】 東京廣播,今天承認少數”敵”B一29式機昨天在廣島所投原子炸彈,引起極大損害。日帝國大本 營的公報說:「敵”8一29式機昨日襲擊廣島時,地面受創頗劇,敵方於襲擊中,似已應用一新型炸彈,然損失詳情當在調查中。原子彈是一種 什麼樣的炸彈呢?這種秘密武器威力有多大呢?
八月九日,星期四
八月七日,行政院長宋子文偕外長王世傑同到莫斯科繼續與斯大林、莫洛托夫會談,聽說是協商中蘇締結同盟條約及蘇聯出兵進攻日本的 問題。昨天我對爸爸說:「你所估計的事可能快出現了。」我對燕寅兒說:「我敢說,我們打的賭,你是非輸不可了!」她”咯咯”地笑。後來 ,我們又一起談了那種丟在廣島的新式原子炸彈的問題。報載那原子彈扔下去不到一分鐘,出現了比太陽還要亮的閃光,一朵四萬五千英尺高 的紫色蘑菇雲騰空而起,廣島大半已遭毀滅。殺人武器已經發展到了這樣高的水平,有了這樣殺人如麻的武器是能制止戰爭、消滅戰爭,還是 能更殘酷地製造戰爭、進行戰爭呢?我不禁思索著。
好消息紛至沓來。上午,報紙隨報附送了”增張」,刊登的是中央社倫敦八日路透電,標題是:
為縮短戰爭時間減少人民犧牲
蘇聯今日對日宣戰
一莫洛托夫昨天正式發表聲明蘇聯已參加中關英三國宣言勝利的戰訊急轉直下!原子彈炸廣島和蘇聯出兵對日宣
戰,成了家家戶戶最關心的事。大家面上都有喜色,人人在談論時局。在談原子炸彈時,不少在重慶大轟炸時受過罪有過親人死傷的人, 都有一種報復的快感。但也有人覺得日本的和平居民不分青紅皂白都作了炸彈下的犧牲品,心中不安。
時局的迅速演變,使我那篇《日本何時投降預測》無法定稿了。同姍姍大姐和寅兒商量後,決定撤去此稿,換題為《假如日本投降以後》 ,就此提出一些預測,主要是從國家政局出發,提醒中國人民必須注意制止內戰危險,並希望國家走向民主團結。又加了一篇《投在廣島的巨 型炸彈》的資料,實際是根據外電編撰的一篇有關資料,目的不外是吸引讀者。
真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麼出人意外的重大新聞?八月十日,星期五。深夜
早上讀到報紙,美國繼續使用恐怖武器原子彈,第二顆於九日中午投在九州的長崎。廣島死傷總數在十萬人以上,長崎該又是這樣了吧? 長崎被炸,使我想到了歐陽素心的母親。她母親是長崎人,去世後葬在長崎。她的墳墓會怎樣?我心裡產生了一種辛酸的感覺。
傍晚太陽西斜時,就有人收到東京電訊,傳說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接著城裡上清寺、牛角沱等處紛紛響起了炒豆子般的爆竹聲。
接著,賣號外的報童,流著汗狂喜地大聲叫喊著”號外!號外!」奔跑在街上。號外竟漲到一百元一張!我買到一張號外,看到”日本投降, 戰爭結束”八個大字的黑體標題時,既出意外也在意中,我心上充滿了喜悅和安慰,也充滿了激動與傷感。
一 我飛一般地跑回家來。回到家裡,就一把緊緊抱住了爸爸。我說:「爸爸,日本投降了!我們勝利了!」然後,我的淚水”嘩”地淌了下 來!我看到爸爸也掏出手帕來拭淚。
街上,到處都是鑼鼓、鞭炮、自發遊行的人群,也到處有流著高興而傷感的眼淚的人。
啊!一個世界似乎要被毀滅的年代得到了拯救!
啊!這漫長的八年的戰爭,雖然壯烈、偉大,實在也太使人痛苦了!現在,戰爭結束了,和平降臨世界!現在,該是讓日本軍國主義者受到懲 罰,讓日本的好戰分子進行反省的時候了!中國不僅是開闢反法西斯戰場最早的國家,堅持到最後勝利的國家,又是在亞洲戰場獨當一面、蒙受 戰爭的災難最重、對這場戰爭作出了最大貢獻的一個國家。中國的持久抗戰,打敗了日寇北進侵蘇或與德軍在西伯利亞會師的迷夢。同時也推 遲了日寇南進發動太平洋戰爭的計劃,給盟國戰略以有力的配合。中 國為此付出了傷亡兩三千萬人的代價。作為侵略者的日本帝國主義者,現 在將把深重災難的苦果帶給日本百姓去吞食了。戰勝日本,使我高興。但想到無辜的反戰的日本人,像上海開醫院的那位岡田博士,也同樣要 受到苦難和屈辱,我不知該怎樣才能正確表達我的感情。我不會說不要懲罰日本,但我願寬恕這些無辜的善良、正直的日本人。
號外上說:日本外相東鄉今日親自訪會蘇聯駐日大使馬立克,表示日本政府已準備接受無條件投降。同時以照會一紙分致瑞士及瑞典政府 ,請其轉致蘇美中英四國,願接受波茨坦勸降公告,惟一要求為保留天皇。
與此同時,百萬蘇聯紅軍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四路攻入東北,關東軍正在崩潰中。
傍晚,有自發遊行的隊伍出現在山城街上,千千萬萬市民都涌到街頭。連珠炮似的鞭炮,海濤似的歡呼,狂熱的鼓掌聲與歡呼聲,振奮了 整個山城。我同燕寅兒遇到幾個同學,大家也一同上街遊行,像發了瘋似的喊口號,像發了狂似的跳躍。寅兒哭了,我也哭了。我發現高興得 哭了的人很多很多。在勝利的同時卻又感到悲哀,是什麼原因呢?街上一吉普車一吉普車的美國軍人,翹起大拇指,用右手或左手的食指和中 指做成V0字,在市民的歡呼聲中,也發狂地歡呼。有入跑上去,攔住車同他們擁抱。這使我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個寒冷的一月里,在上海南京路 上我見到的被日軍用刺刀押著遊行的美俘。共同的敵人打敗了,勝利終於來到了!那
①v字:代表Vic十ory,勝利的意思。
些不幸的美俘那裡去了?願他們平安無事能返回家園!從七點半左右開始,街上更熱鬧了,人水泄不通。每一處高大的房屋窗口都在燃放爆 竹。」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也有今天啊!」一卡車一卡車的人,在歡呼聲中駛過街頭,街頭擁塞著人,卡車只能緩緩挪動。上清寺的 十字路口,四面到處是人群。許多美國兵和群眾一起合唱《義勇軍進行
曲》,歌聲與人群的歡笑聲合成一片。美國兵有的用照相機給人群拍照,有的拉著中國的青年手挽手地大笑著叫喊:「頂好!頂好!」幾個 美國兵從一家酒店裡出來,其中一個跌倒了,爬起來舉著手裡的酒瓶揮舞著大笑,嘴裡嘰里咕嚕不知說了些什麼,眼淚卻沿著臉腮流了下來。 美國兵一定也都想家了!他們該可以回去了!
不認識的人也互相擁抱,一起呼喊口號。這八年,有多少傷心難過的事,又有多少人家因戰爭而失去了親人!現在,一起從心裡爆發出來了 !是狂喜,也是狂悲。夜深了,我惦念著爸爸,將寅兒送到門口急著回去。但到家裡,發現爸爸正獨自在燈下喝酒。這樣的事,過去從來沒有過 。我了解他的心情,勸他別喝了,給他泡了清茶,把街上的情況告訴他。他忽然眼眶裡涌滿了淚水,說:「杜甫的詩說:’劍外忽傳收薊北,初 聞涕淚滿衣裳。’寫一得真好!沒有切身體會,是寫不出的!」後來,閑談時,談到堅持民族的獨立自由,談到應當組織聯合政府,談到法國大 批審判法奸已快結束,中國的漢奸必須嚴懲!談到決不能讓內戰爆發,更談到許多往事和死去的人還有歐陽。……睡前,他說:「你小叔軍威可 以安息於九泉之下了!我們又可以回南京瀟湘路了。回南京後,我要去雨花台看看你媽媽的那塊墓碑!」他睡已是半夜,我在寫這日記,但他突 然哼起來,我叫醒了他,問他怎麼了,他說:「我做了個夢,夢見了寒山寺,聽到了敲鐘的聲音。」我能理解爸爸。他這樣說,使我心酸。抗 戰八年,我長大了!爸爸老得多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思想並不老,愛國使他能跟上時代的步伐前進.外形雖老,精神卻很年輕。
寫完這些,已過子夜,外面爆竹聲未斷。上床後,因激動興奮前思後想,恐怕是難以入睡了。
八月十一口。星期六
想念歐陽,每次追想,心就隱隱作痛。不願多去回憶,可惜又不能忘盡前塵往事。要是人世真有一條忘川①,就好了!她曾送我那張紙條, 寫著”天涯海角毋相忘」,我怎麼能忘得掉她?我相信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忘掉我!此刻,她在上海怎麼樣了?她會徜徉在霞飛路上?她會到”白拉 拉卡”再去坐一坐聽聽音樂?她會到法國公園去看看那棵蒼翠美麗的雪松嗎?雪松該又長大得多了吧?啊!環龍路上她家那幢布滿爬山虎綠藤的 房屋怎麼樣了?銀娣怎麼樣了?
由於勝利,信件一定很快直接暢通了。我給銀娣寫了一封信,信仍寄環龍路原來歐陽家中。歐陽的父親在日本投降的浪潮中,恐怕已逃跑 躲藏起來了吧?願銀娣能收到這封信並且給我答覆,告訴我一點歐陽的情況,也告訴我關於她自己的近況。往事不堪回首。歐陽曾說:「人為 什麼不能用愛來代替恨?用和平來代替戰爭?用寬恕來代替殺戮呢?」於是,我們爭辯了,談論《戰爭與和平》時也辯論了。現在,抗戰勝利 了,今夜此刻她在哪裡?她母親的祖國因侵略而失敗了,她父親背叛了的祖國抗戰勝利了!交夾在複雜處境中的她該是什麼樣的複雜感情。她死 去了的母親墳墓一定已毀於原子彈。她那落了水的父親歐陽筱月面對日本戰敗會怎樣?從忠華舅舅的話里感到:後來歐陽筱月似乎同忠華舅舅 他們之間是有些特殊關係的,這是一種什麼關係?弄不清更想不清!抗戰勝利了!歐陽和我的愛情,現在卻無影無蹤。雖然我的心曾承受過她給 予我的最溫存最關切的歡樂,卻使我留下了更多的寂寞和痛楚。一種淡然的逐漸遠去卻又變得更加濃烈的酸辛和愛情,這幾天始終折磨著我。 倘若在這勝利翩翩降臨的日子裡我能再見到她,倘若我能探測
①忘川:希臘神話巾的陰界河流,亡魂飲河水後,生前一切即遺忘凈盡。
到她的”謎」,該多好!今夜,我是多麼想能立即有機會回到上海去,在人海中尋覓她的倩影。啊!恐怕又要徹夜難眠了。我常微喟地默誦起 那樣幾句詩。當年,我曾將這詩朗誦給歐陽聽的:假如世上
所有歡樂都被帶走
而只有愛情留下——
那也值得你為此而活著假如一切都那麼實實在在而愛情猶如夢幻。
那我寧願永遠永遠在睡夢中而不被叫醒 今天上午,與爸爸同到歌樂山馮村舅舅墳前獻了一束鮮花,爸爸和我都在墳前傷感地流淚了。墳上 早已綠草萋萋,開著一種金黃色的雛菊。抗戰勝利了,馮村舅舅什麼也不知道了。
更想不到的是回來後,樂錦濤的太太派人來,說樂老伯前晚得知勝利消息後十分高興,喝酒過於興奮,突然腦溢血,送至醫院,搶救無效 昨上午去世。爸爸忙著去弔喪,回來後感傷不已。
八月二日,星期日
《新華日報》載:八月十日朱德總司令向所有解放區軍隊發布命令:限期解除當地目軍武裝。八月十一日,延安總部連發五道命令,令八 路軍挺進遼、吉、熱、察、綏,各解放區抗日軍積極向敵占之城市交通要道進兵,迫使敵偽投降。
《中央日報》載:蔣主席一日之間發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給所有部隊”加緊進軍”、”勿稍鬆懈”;第二道命令給淪陷區偽軍”維持治安”、” 趁機贖罪”;第三道命令給解放區抗日部隊”就地駐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動」。
兩相對照,感到矛盾極大。無論如何,不讓八路軍、新四軍行動,還讓偽軍維持治安,總是可笑的吧?敵後只有八路軍、新四軍,不讓他 們迫使敵偽投降,自己又不在那裡,無力量卻又要壟斷,國共合作抗日如今卻要獨佔勝利果實,局面豈不荒唐?內戰會不會由此爆發呢?令人 擔憂。
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傳來後,市場激烈波動,物價狂跌。黃金本來漲到將近二十萬元一兩了,猛跌到了十一萬五千元一兩。百貨下跌百 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五金、西藥等價格也急劇下瀉。許多發國難財或做投機生意的商人要破產,正經的商人也都大虧損了。
原子彈轟炸廣島、長崎的事和蘇軍在東北與目軍激戰的事,仍是人們的談論中心。下午,同燕寅兒一起去同班同學劉長久家玩。劉長久進 了《時事新報》做記者,請了我們幾個同學去他家擺龍門陣吃麻油麵。大家談論起原子彈來。有人認為投擲原子彈不人道,太殘酷,不應將日 本平民百姓炸死那麼多。而且蘇聯如果出兵,日本敗亡是必然的事,從軍事上說,無須使用原子彈。長崎的第二顆原子彈純粹是多餘!有人則認 為戰爭本身就是殘酷的,全世界已經死了幾千萬人,投原子彈促使日本無條件投降,看來似是殘酷,實際並不殘酷,它可以挽救大量美軍進攻 日本本土的犧牲,也可減少日本軍民在本土被攻佔時的大量傷亡。
我是大致同意前一種意見的,對這種大規模的不分青紅皂白的毀滅性殺人武器感到太殘酷。濫用這種武器屠殺婦女、兒童、老人和平民百 姓,無論如何不可饒恕。何況,這樣一來,掌握有這種大規模毀滅性殺人武器的美國,今後勢必成了要凌駕於一切國家之上的太上皇!原子彈很 容易成為強權政治的威懾力量!
爸爸同意我的意見。寅兒卻另有一種樂天而新穎的想法,說:「恐怕這以後,戰爭將變成陳跡了!戰爭將掌握在科學家手裡了!」又說:「 以後也許不會再有戰爭了。有了這樣厲害的毀滅性殺人武器,誰還敢胡亂髮動戰爭呢?除非人類想毀滅世界,而這是傻子才會-y-的事!所以說 ,不會再有戰爭了!」說這話時,她是笑著講的。可是我說:「傻子還是有的!瘋子也有!如果美國發動戰爭呢?誰不服從,就用原子彈來轟炸 你,怎麼辦?」寅兒笑容就收斂了。
爸爸聽我講了寅兒的話後,發表感想說:「依我看,這麼大個世界,有不同的社會制度,有不同的思想指導,有不同的認識,戰爭是不可 能完全沒有的。只不過我們不應當悲觀,應當爭取為和平奮鬥!原子彈確實可怕,但要炸光一個國家要扔多少?拿中國來說,這場抗戰,錦繡河 山半成焦土,日本在南京的大屠殺,比投原子彈還厲害,在重慶的大轟炸,也差不多等於投了個原子彈。但中國四萬萬五千萬人民要抗戰,不 是堅持打了八年嗎?靠一兩個、三五個原子彈,也許能摧毀軍國主義者崇拜武力的迷信,卻是摧毀不了反侵略的正義之士的精神的!」
爸爸說得真好!特記在此處。
八月十三日。星期一
報載:昨日美、英、中、蘇四國對日本的乞降照會提出答覆,拒絕了日本保留天皇的要求,指出:「自投降之時起,日本天皇及日本政府 統治國家的權力,即須聽從盟國最高統帥的命令。最高統帥行使認為適當的權力,實施投降條款”且看日本如何答覆?反正,無條件投降是一定 要實現的事了。
報載:麥克阿瑟以遠東盟軍總司令名義,對日本政府和中國戰區日軍下令,只能向中央政府部隊投降,不得向共產黨的八路軍新四軍繳械 。這是美國的支持行動。不禁使我想到掌握有原子彈和大批現代武器和海陸空軍的美國,今後勢必要擺布中國的政事了!我們反對日本侵略抗戰 了八年,難道又要受美國控制指揮嗎?
新聞界傳言:軍委會委任大漢奸汪偽行政院副院長周佛海、偽司法行政部部長羅君強為上海行動總隊正副司令,並委任偽軍龐炳勛為第一 路軍總司令,偽軍孫良誠為第二路軍總司令等等。,我把這告訴爸爸,他很生氣,說:「完全可能!杜月笙和戴笠到浙江淳安不就是去干勾搭的 事嗎?」由此,他想到了管仲輝,說:「不知他怎麼樣了?」又說:「淪陷區人民日夜盼望勝利,結果,騎在頭上的仍是漢奸,豈不可悲?」
日來,爸爸出外看望燕翹老伯等一些友人,爸爸的友人來家談抗戰勝利及時局種種的也不少。大家對抗戰勝利被日本侵佔五十年的台灣也 回歸祖國感到欣慰。大家回顧往事,懷念著一些有不幸遭遇的親友。在戰爭中飽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之苦的下江人,都想早點回去。人的思想 不同。爸爸的來客中,有的是堅決反共的,有的是狂熱崇拜最高當局的,有的是進步的,只是對再打內戰都不感興趣,想早早回去過點和平日 子是大家的心愿。但也都明白:戰爭結束之後,歲月艱難。何時能夠回去?怎麼回去?回去後可能廬舍早成廢墟,住在哪裡?又如何維生?今 晚有件怪事:爸爸展開那幅無字也無畫的捲軸掛了起來,
在桌前點了一支線香,也不明白他是在禱念還是在做什麼?但我感到他的表情似在默哀。
八月十四日,星期:二
一個人,必須學會對自己負責。生命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存在,但人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及所作所為來賦予生命意義。無用的生命只是早 早的死亡而已。
我寫這樣一些話的原因,是今天突然知道:褚之班自殺了!當我陪同爸爸去到他在棗子嵐埡的新居時,他已在一具薄皮棺材中入殮。我看了 看他在棺內的面容,忽然想到了魯迅的小說《孤獨者》中魏連殳入殮時的情景。褚之班安靜地躺著,合了眼,閉著嘴,口角間彷彿含著冰冷的 微笑。下巴的黑痣上的幾根黑毛紋風不動。當然,褚之班同魏連殳是不同類型的人,但他也是個”孤獨者”了!那個在哭泣著的年輕燙髮女人,是 他的臨時”抗戰太太」,邊哭泣邊在罵他不該自殺。褚之班的新居,房子講究,但已經屬於債主了。天熱,屍體得趕快下葬。喪事簡單,許多債 主還在為討債爭辯吵嚷。褚之班曾因為做投機生意變得相當有錢,但勝利的消息來到,他的黃金投機生意做得太大,一大筆西藥生意也大跌價 ,使他一下子變成了大量欠債無法償還的人,於是他自殺了。
他遺書說:後悔成了商人,但這是生活無奈做此下策的。說他飽嘗戰亂流離之苦,本來抗戰勝利理應可以回到上海與家人團聚,可是命運 不濟,生意虧蝕,無力還債,也無面目見人,只好以死解脫。信末註明:死後草草埋葬即可,但希望通知一下老友童霜威先生。他說,對爸爸 有負疚之感,通知一下並無所求,僅是表示一點自殺前的感激與歉意而已。
抗戰初褚之班在安慶同爸爸見面時的情景,他在河南界首接待我們時的情景,他從河南狼狽來到重慶投奔我們的情景,再加上他忽然成了 富商忽而現在又成了光蛋自殺的情景,都在我腦際跑馬燈似的出現。
悼喪回來,爸爸似乎有些傷感,我問:「褚的遺書上說對你負疚是什麼意思?」爸爸說:「誰知道呢?他死都死了,但也許戰前在南京時 那次撒我傳單的就是他吧?」
我又問:「他遺書上說後悔成了商人是什麼意思?」爸爸說:他本來是個法官,結果成了惟利是圖的商人,利用戰爭發國難財,吃喝嫖賭 ,靈魂其實早已死了。人之將死,他後悔的也許是這一點吧?」
是呀,我想:人,在你有生之年,干你能勝任的對眾人有益的工作並盡量幹得完美,這是最重要的。如果無自知之明,或隨波逐流去干不 好的事,那就免不了失敗。誰能想到:抗戰勝利了,褚之班卻自殺了!不過,這兩天,聽說生意人自殺的並不是很少。房東陳太太的男人,聽說 經商大蝕其本自殺未遂。陳太太雖是遭他遺棄的女人,卻每天都為他叩頭燒香求菩薩保佑。
傍晚,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收到陳瑪荔派司機送來的信一封,內附請柬,是明晚勝利大廈舞會的。信上說:「久不見面了,《明鏡台》我 早看到!想找個好點的工作嗎?很想同你談談。附請柬一張,是慶祝抗戰勝利舞會,明晚來慶祝慶祝吧!」
我覺得還是不去的好!
八月十五日,星期三
宋子文在莫斯科簽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要點是:此約的簽訂在求中蘇兩國共同對日作戰,直到完全戰勝為止,並防止日本再度侵略 。本約有效期為三十年。蘇聯向中國提供道義的、軍事的和其它物質援助,尊重中國對東三省的完全主權的承認,中國對該地區領土和行政的 完整。在外蒙舉行公民投票,如民意贊成獨立則中國承認外蒙獨立等等。熟人中,有人說這個條約沒什麼重大意義,因蘇聯已經出兵;有的說 ,這條約蘇聯得了不少利益,很不值得;有的說,是拉攏討好蘇聯對付中共的。
今天,日本天皇廣播《停戰詔書》,發布敕令。依我看來,雖宣布了無條件投降,但字裡行間未承認日本所發動的侵略戰爭是一個不正義 的戰爭,也不承認日本業已戰敗這一事實,而諉日本失敗之過在於盟軍的新炸彈與蘇聯的出兵。並在號召”建國”的背後埋下再圖報復的用心。 我認為對侵略戰爭採取不認賬和不承認的態度,是危險的。日本人民必須認識到這一點。
日本天皇詔書廣播後,中美英蘇四國正式宣布接受日本無條件投降。
從傍晚開始,陪都山城又陷入大遊行的狂歡。想去約寅兒一同遊行,但路上人太多,擠去很困難,我就獨自進入了陌生的遊行人海中。人 潮滾滾,鑼鼓冬鏘,鞭炮陣陣,口號聲此起彼落。美、蘇、英、法大使館的汽車駛過街頭,車頭上插的各國國旗,受到群眾夾道歡呼。美國兵 也大批在街上,有的被群眾圍著拉手拍肩膀,有的手拿酒瓶遞給中國人喝酒。美國人和中國人都用手指做出字慶祝勝利。
遊行回來,已是深夜,十分疲勞,十分興奮,渾身汗濕,嗓子沙啞。洗澡換衣後,去看爸爸。爸爸說:他曾到陝西街看了一會兒遊行,但 血壓高,心臟不適,早早就回來睡下了。
外邊鞭炮聲終夜響起,類似除夕,襯得家裡分外寂寥。
八月十六日,星期四
《中央日報》今天刊登八月十四日的一封電報全文如下:萬急,延安毛澤東先生勛鑒: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實現,舉凡國際國內各種重要問題,亟待解決,特請先生克日惠臨陪都,共同商討,事關國家大計, 幸勿吝駕,臨電不勝迫切懇盼之至。
蔣中正未寒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
這邀請是真是假?《新華日報》宣稱:中共已擁有一百二十萬軍隊和二百二十萬民兵,十九個解放區,擁有一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難道 要用將毛澤東誆騙到重慶的辦法,像囚禁張學良似的囚禁他?還是要暗殺他?抑是估計他不會來重慶談判,卻假戲真做、製造空氣、製造對自 己有利的輿論?
今天,下午在家裡同燕寅兒一起為《明鏡台》下一期籌劃稿件時,我笑著說:「’貓’!記得我們打賭的事嗎?日本正式投降了,你算是輸了 吧?」
寅兒笑得開心,說:「是的,確實輸了!說明你比我高明。」”還記得我們賭的是什麼嗎?」
她搖著扇子說:「忘了!」”我記得,你可賴不了!」
她哈哈地笑起來:「好像我說過,我贏了,你得送一樣我最喜歡的東西給我!」
「對呀!可是你沒這資格了,你輸了!我說的也是:我贏了,你得送樣我最喜歡的東西給我!」
她用扇子遮住嘴:「可是,我沒辦法把你最喜歡的東西送給你!」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你最喜歡的是歐陽。可是,我怎麼能把她找來送給你呢?況且,她已屬於別人,我想你不會……再說,她是軍統的人,你難 道認為這無關緊要?」
她的話出我意外,突然使我難過。而我忽然感到她也黯然神傷。我倒懊悔不該談打賭的事了。我打岔地說:「別開玩笑,我賭的是東西, 可不是人!」
她嚴肅地說:「家霆,不是開玩笑!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
她說:「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你的感情。」
我感到尷尬。說實話,我不能不覺得她可愛。她確實是一個既美麗又可愛的女孩子。可是,我的心已經屬於歐陽,我不能也不應該背叛歐 陽,我更不應該給寅兒的感情造成損害和創傷。因此,我坦率地說:「我這個人沒那麼好!我的感情對你不會意味著幸福!」
她搖搖頭,開朗快樂而美麗的臉上籠罩著一點憂鬱,說:「不!你好!從你對歐陽,我就覺得你好。正因為你好,我才願意需要你的感情! 」
我啞口無言了,只能嘆著氣搖著頭,說:「’貓’,原諒我!我覺得你是一位非常好非常好的姑娘!但請理解我並且原諒我。抗戰勝利了,回 下江去的日子不遠了。如果能到上海,我一定要找到歐陽的。我希望我們像現在這樣,是最好的朋友,有最好的友誼。一位哲人說過:’慾望與 感情是人性的發條,理性是統馭調節它們的制動機。’我現在就是用理性在控制自己。我希望你幸福。正是這樣,我更需要理智!」
她放下扇子說:「但是,我感到不幸福!」
我沒有再說什麼。臨別前,我說:「我要送你一首小詩。」也不知為什麼,我將陳瑪荔放在針線包里的那首英文詩寫下來給了她。這首詩 ,當初我看了兩遍就背熟了。我很難確切說出這首詩的含義是什麼,卻又覺得它能表達一些我難以表達的意思。也許,這就是詩的奇妙之處? 為什麼這樣做?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覺得寅兒當時看了詩臉微微紅了,似有觸動,又有感慨和嚮往。
八月十七日。星期五
勝利掀起的狂歡熱潮過去了,引起冷靜思索的沉重感隨著時局的進展來臨了。人們警惕到直面於中國人民面前的還是多麼艱苦的前途,如 何能使勝利果實成為真正人民的勝利還得多麼努力!
今天《新華日報》登載了中國民主同盟在渝發表《在抗戰勝利聲中的緊急呼籲》,提出”民主統一,和平建國”的十項主張。將報紙給爸爸 看了,他認為對,但說:「政治複雜,要實現恐怕路還長也不平坦。現在令人不安的倒是在受降和接收中,得到美國大力支持的國軍很可能會 同共軍發生衝突。」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十天之內,八月十四日、二十日、二十三日,三次電邀,昨天並由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和國民黨軍委會政治部長張治中飛赴延安迎接。看 來,毛澤東來渝是必然的了。
《新華日報》今天頭條刊登了中共中央八月二十五日《對目前時局的宣言》,提出當前主要任務是鞏固團結,保證和平,實現民主,改善 民生,要求國民黨政府承認解放區的民選政府和抗日軍隊,撤退包圍與進攻解放區的軍隊,召開各黨派與無黨派代表的會議,成立舉國一致的 民主的政府,以避免內戰,奠定和平建國的基礎。
爸爸仔細研究了這篇宣言,認為意見都對,但國共雙方的政見距離太遠,恐怕很難取得一致。我與燕寅兒準備在《明鏡台》上.以中立客 觀態度將這宣言作為報道介紹,不加評論。
寅兒兼了助教,又辦刊物;我做了記者,又辦刊物,兩人都忙,但忙得充實、高興。
今天,毛澤東下午到達重慶,姍姍大姐約我坐她的吉普同去九龍坡機場採訪,將有一番緊張忙碌。我很興奮。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昨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覺得這次採訪雖然我還稚嫩,卻是成功而且終身難忘的,是一次歷史性的採訪。感謝姍姍大姐給我這樣好 的機會。為了我去,寅兒作了犧牲。我要用筆記下詳細的見聞,作為替《明鏡台》寫稿時的素材。
中午,烈日當空,重慶這個大火爐,熱得叫人汗流浹背。姍姍大姐報館的吉普車坐了好幾個記者。我是硬塞進去的。到達西郊九龍坡機場 時,機場上已經很熱鬧了。走進候機室,看了一看,外國記者比中國記者要多得多,攝影記者特別多。機場上警戒嚴密,美國憲兵之外,維持 秩序的警衛極多。
看到了矮矮個子白髮戴眼鏡穿長衫拿手杖的參政會秘書長邵力子和他的夫人、剪齊耳短髮穿黑旗袍的傅學文,高大個子高顴骨頭髮稀少的 副秘書長雷震。也看到了民主同盟主席、留著灰白長須、戴頂黑色瓜皮小帽穿長衫拿手杖的張瀾,還有”七君子”之一的身材瘦小留須的沈鈞儒 ,高高胖胖的黃炎培,新從蘇聯歸來的寬額瀟洒的郭沫若和夫人於立群。姍姍大姐又指給我看了周至柔、章伯鈞、左舜生、譚平山、陶行知等 人,我也看到了程濤聲老伯。八路軍駐渝辦事處和《新華日報》工作人員也都來了。姍姍大姐開始了採訪,她很老練,認識的人也多。她讓我 同她一起採訪邵力子,請邵談談觀感。邵力子笑而不語。訪問張瀾時,他表示希望雙方開誠布公地談判。訪問了黃炎培,黃說:「雙方直接談 判很好,希望能談得有成效。」
大家都在不斷打聽延安來的專機何時到達,機楊負責人說專機在十一點半起飛,大約三點鐘可以到達重慶。機場上常有飛機起落,但卻不 是赫爾利大使的專機。過了三點三十分,兩架飛機飛來,其中一架是草綠色的三引擎巨型機,機身上有美國的五角星標誌,在低空盤旋後降落 在機場上。我同姍姍大姐從休息室里跑出來,機場上足足有好幾百人,外國攝影記者衝鋒似的沖近前去搶拍鏡頭。
機門開了!機場上響起一片掌聲。第一個出現在飛機門口的周恩來,穿的是他習慣穿的那套退了色的合身的淺藍布中山服。但他瞬即去到後 面讓五十二歲身材高大的毛澤東主席出現在機艙門口。於是,我看到了毛澤東!他穿一套新的灰藍色中山服,衣服寬大,頭髮較長,精神飽滿, 健康愉快,手裡舉著一頂考克帽,揮動著向機場上歡迎的人群招呼。照相機的鎂光燈連連閃動,赫爾利陪著他下飛機。接著是張治中和周恩來 、王若飛等。機場上洋溢著歡笑和掌聲。
攝影記者包圍著拍照、拍電影記錄片。中外記者一擁而上。歡迎的人們也包圍攏來。我被人群擠得同姍姍大姐分開了。只見張治中給毛澤 東介紹了周至柔,周恩來給毛澤東一個個介紹了不少人。毛澤東都微笑著一個個同他們熱烈握手。記者們擁上去,我也擁上去遞了名片,並且 搶握到了毛澤東的手。我注意到,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是焦黃的。他一定吸煙很厲害。我聽到他握手時用穩重的湖南口音對歡迎者一一在說: 「很感謝!」我慶幸自己有了握手的機會,卻又很懊悔當時自己太緊張,沒能抓住時機提出一個簡短重要的問題問一問,卻看見姍姍大姐不知 向他問了一句什麼。姍姍大姐採訪上到底比我老練成熟。
人牆圍得太緊密了,記者們將歡迎者都排擠在一邊了。忽然,周恩來在一邊高聲招手說:「新聞界的朋友們!請到這邊來吧!毛澤東主席有 書面談話在這裡!」他手裡高高揚著一個大紙包,記者們馬上一窩蜂地擁到他身邊了。他微笑著散發中英文的書面談話。我也馬上拿到了一張 。這是油印的,原文不長,主要說:目前最迫切者,為保證國內和平,實施民主政治,鞏固國內團結。國內政治上軍事上所存在的各項迫切問 題,應在和平、民主、團結的基礎上加以合理解決,以期實現全國之統一,建立獨立、自由與富強的新中國。
有的外國記者拿到了書面談話,搶到了新聞,馬上跳上吉普車飛也似的回去發報了。我將這份書面談話放進袋裡,看到毛澤東同許多各界 來的歡迎人士握手後,同張治中、赫爾利、周恩來一起坐上了一列美國大使館的小汽車,說是去曾家岩五十號張治中官邸桂園休息並進食。我 看看手錶這時正是四點整。聽說晚上赴宴後,住化龍橋十八集團軍辦事處。
在回來的路上,我輕聲M姍姍大姐:「你向毛澤東提了個什紅問題?」她輕聲答:「我M他在重慶打算住多少日子?他說:不能預料!」
姍姍大姐及時寫了一篇《九龍坡機場迎接毛先生》的特寫,擬發表在報上。她寫得飛快,一千多字花了不到三刻鐘。我給她補充了一些細 節,她誇我記性好,眼光敏捷。
我將毛澤東的書面談話帶回家給爸爸看,並談了機場的情況。他看了書面談話,說:「談得比較原則,但也只能如此。一個獨立、自由、 富強的新中國,我們等待得太久,也太嚮往了!」
我和爸爸有同感。
童霜威萬萬想不到自己竟忽然有了出山做官的機會。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李宗仁的重慶辦事處長楊憶祖突然笑容滿面地來到余家巷看望。久不見面,大家表現得都很熱情。楊憶祖忽然開口說 :「霜老,我今天來,是奉德公之命請你出山的!」童霜威事出意外,問:「憶祖兄,怎麼回事?」
楊憶祖笑道:「德公已被任命為軍委會委員長北平行營主任。行營直轄第十一、十二戰區,包括河北、山東、察哈爾、綏遠、熱河五省及 北平、天津、青島三市,兼管軍事、政治,建制上設有秘書長一職,德公認為漢中行營幕僚中尚無適當人選,只有霜老最是理想。想請霜老屈 就此職,希望應允,等著我回電向他報告。」
事先毫無準備,童霜威心中對李宗仁的好意深為感謝,但覺得自己這三年來做個學者,頗為自在,尤其現在自己已決定走另一條路,再去 投入桂繫懷抱,政治主張勢必格格不入,就猶豫了,說:「承蒙德鄰先生厚愛,十分感激,只是德疏才淺,怕擔當不了這一重任。請憶祖兄代 為陳述,我婉謝了!」
楊憶祖說:「霜老,德公的決定是慎重的,遴選也是誠懇的。請勿過於推辭!」
童霜威又推辭了一番,楊憶祖仍舊糾纏。童霜威想:唉,這真是難以拒絕了!既然如此,就應承了吧!好在有這一職務,也並不能影響我的 政見。我行我素,初衷不變。有此地位,說話做事更有影響和力量,也許可以更有些建樹,如徵求程濤聲或忠華的意見,他們也會同意的。萬 一將來與李宗仁志不同道不合,辭去官職也很方便。因此,說:「既如此,煩請轉告德公,恭敬不如從命,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了!只是我本想 將來回南京,這一來,又得去華北了!」
楊憶祖大喜,說:「我回去後立即電告德公。不過,行營秘書長一職尚須報請軍委會審定,俟德公報請審定後,我當再來奉告。據估計, 九月底應當前去履新,屆時我當為霜老送行。」
楊憶祖走後,童霜威心情不禁激動,這種飛來的事做夢也想不到。家霆出外回來後,知道了這件事,說:「爸爸,這官不小,但您干不幹 似乎先同程濤聲老伯商量一下的好,您說呢?」
童霜威點頭,說:「我想他會同意的。我往泥潭裡跳,他會反對;我人污泥而不染,而且仍不變初衷且可以有更大作為,我想他是會支持 的。不過,你說得好,我應當去找他,說一說,談一談。」他說干就干,馬上去找程濤聲。卻也巧,這次,程濤聲在家。談了一番,果然不出 所料,程濤聲說:「嘯天兄,你去,我贊成!」
童霜威是帶著一種輕鬆的心情回來的。家霆看到爸爸時,感到他心情很好。他理解爸爸。
從這次李宗仁的借重中,童霜威又體會到了自己的分量,體會到了自己在當前這種時局中,理應繼續有所作為,挺起胸來,昂起頭來,而 不應過於藏首露尾了。
事也湊巧,一周之內,童霜威料不到自己竟有機會兩次見到了由延安來重慶的毛澤東。
那是八月三十一日,上午突然收到了中蘇文化協會為慶祝《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簽訂並舉行”蘇聯各民族生活圖片展覽會”而舉行的雞尾酒 會的請柬。
是誰讓發這請柬的呢?
家霆說:「可能是李宗仁要借重你的事傳出去了,所以引起了重視,也不排除中蘇文協會長孫科和副會長邵力子的邀請。他們都認識您。 但也可能是程濤聲他們?或是忠華舅舅他們通過什麼關係提出了你的名字!」
童霜威沉吟不語,雖然認為兒子猜測的有點道理。
「這次會哪些人參加呢?」童霜威自言自語地說,「毛澤東會不會參加?」
後來,下午家霆從姍姍大姐那兒了解到:報上雖未發消息,舉辦方面也保守秘密,但新聞界都知道毛澤東要參加這個雞尾酒會。姍姍大姐 也應邀參加這個會。據說,會的規模不小,發了三百多張力請柬,估計人都會去。時間是九月一日下午七點。但姍姍大姐說:「還是早點到的 好!」
中蘇文協在黃家埡口一帶,那兒離觀音岩純陽洞不遠。中蘇文協是在一條巷子里。童霜威到達的時候,才六點二十分。汽車喇叭聲、人聲 ,響成一片。只見街巷裡已經擠了很多人。街巷這邊是中蘇文協,對面是《中央日報》社,《中央日報》社門口也擁滿人看。許多小汽車、吉 普車都擁擠在帶斜的坡道上,有的停在純陽洞一帶的街上。許多綠軍衣帶白底紅字袖章戴鋼盔的憲兵和交通警察忙著維護秩序,安排汽車停駛 。
夜裡,下過一場雨,天不很熱了。這時,又下起霏霏細雨來了,地上是濕的,可是街邊上仍舊擠滿了觀看的人。一家叫作”文風書店”的屋 檐下,有幾個姑娘捧著些鮮花,引人注目,那很可能是想向毛澤東獻花的。
童霜威憑請柬進了中蘇文協,中蘇文協樓房是木造結構,木頭加竹籬笆糊的灰牆。走A-樓正廳,見二樓上已經人擠得很多了。房屋也有點 震動,但充滿了歡笑聲和談話聲。正廳中央,掛著中蘇兩國的國旗,還有花籃和鮮花,顯得喜氣洋洋。一些房間里,牆上布滿展覽圖片。
童霜威發現,熟人不少。陪都的黨政軍要人,知名之士,文化、新聞、藝術界名流似乎都來了。他開始握手,有的簡單地問一聲好,有的 則握一下手就過去了。蘇聯大使彼得羅夫、武官羅申都不認識,但都在門口握了手。他看到些熟人,有孫科、覃振、賀耀祖、吳鐵城、王世傑 、陳立夫……然後又看到了馮玉祥、陳誠、沈鈞儒、郭沫若,還有孫夫人。他不想多招搖,拿過侍者托盤中的一杯雞尾酒,獨自走到一角靠窗 口的地方作冷眼旁觀者。
他忽然看到了程濤聲。程濤聲正同一個禿頂穿西裝的人在談話,他沒有走上前去。
史良當年在上海時,曾以後輩學生的身分認識他,上來同他寒暄,然後走去同沈鈞儒談話了。他獨自品嘗了一口雞尾酒。這酒該是用杜松 子酒加上清水糖漿、檸檬汁和蘇打水調製的吧?分層的色調絢麗好看,帶甜味,爽口。
也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初到重慶時,隨葉秋萍一同參加”林園”小禮堂那次雞尾酒會的情況來了。宦海沉浮,曾幾何時,葉秋萍已經 成了一條被遺棄的走狗,失去了蹤影。他對葉秋萍毫不同情,甚至還厭惡仇恨,卻感到葉秋萍這種”小鬼”背後的”閻王”更加可怕!
燕姍姍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鑽了出來,上來碰杯,親熱地叫了一聲:「童老伯!」然後,又忙著去找人談話了。
人,陸續在來到。芬芳的酒氣與人們的笑臉顯得和諧,使人開心,大家都滿面春風。
七點鐘剛過,樓下一片鬨動。」嘩嘩”的掌聲響了。是張治中和邵力子陪同毛澤東、周恩來和王若飛來了。大家都擁上去握手。童霜威也情 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他看到毛澤東的臉上歡喜而感動,始終保持著溫文爾雅的微笑。這張臉,在童霜威的記憶中還有印象。只不過那時年輕瘦削,顴骨高,現 在豐滿了。那是民國十三年,毛澤東在廣州參加了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當選為國民黨中執委候補委員後,由廣州回到上海。當時 他有中共中央的工作,雙重黨籍,又擔任國民黨中央上海執行部委員兼文書科主任和組織部秘書。童霜威那時在上海辦報、做律師,頗有名望 ,同毛澤東有一次在國民黨上海執行部見過面,雖僅僅是一面之緣,卻留有印象。等到一九二七年”清黨”以後,接著是對共產黨的十年圍剿, 從未想到會再見面。而今天,卻在這裡有了見面的機會,人生豈不奇妙?他不禁想到”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詩句了。
他看到司法院副院長覃振緊握住毛澤東的手,忽然流下眼淚來了。大約是想起了民國十三年時在廣州參加國民黨”一代”時的舊事?覃振並 不喜歡共產黨,但他恐怕不想再看到國共相殘又來”剿共”吧?他看到馮玉祥兩手握住了毛澤東的手,看了又看,然後拿過一杯侍者敬上的雞尾 酒,說:「你來了!中蘇友好條約締結了!來來,讓我們為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乾杯!」他那洪亮的聲音大家都聽得清。
他倆碰杯。毛澤東舉杯一飲而盡。馮玉祥忽然也悄悄摸出手帕來拭淚了,是憂國憂民之淚啊!
許多人都在同毛澤東握手、碰杯。
童霜威也上去握手、碰杯。毛澤東一樣是點頭微笑和握手。他發覺毛澤東已記不得他了!他也不願在這種場合作自我介紹,握過手、碰過杯 就走到了一邊,心裡想:多少人在期待著中國的和平、團結和民主啊!但願中國能夠前進,能夠興旺,能夠富強!他看到周恩來陪伴著毛澤東。 這個能幹的風度翩翩給人印象非常好的中共領導人,在毛澤東身邊表現得格外謙虛尊重和忠心耿耿。蘇聯大使彼得羅夫同毛澤東碰杯並且乾杯 ,說了些什麼,從笑容著說的必然是一種慶祝和祝賀的好話。向毛澤東敬酒的人很多。毛澤東的酒量很大,臉上泛起了紅暈。他態度從容地邊 觀看展覽邊同人談話。
馮玉祥上去說:「不能再喝了!今天你喝得太多了!」
毛澤東親切地微笑著,似是回報他的好意。人太多,樓房質量不佳,樓板常常顫動。
人越來越擠,時間過得特別快,不知誰在宣布,說:「晚間八時,毛澤東先生還要赴吳鐵城秘書長的宴會……」
童霜威看到毛澤東開始向大家告辭了,由周恩來、吳鐵城同警衛人員等陪同著,擠著走向樓梯口。又是許多人擁上前去一一握手,又有不 少人正從樓梯擁上來。握手的人說些什麼聽不清,反正總是一些親切的告別語吧。周恩來等好不容易才擠開一條出路,毛澤東被引到樓後側門 邊一條深長的衚衕口,估計從那裡可以下去上汽車。有些人一直送到門口,童霜威卻沒有送。天色已經漸漸暗了,看看錶,七點四十分。小雨 似乎還在微微飄灑。但外面街上等待著看一看毛澤東的人仍舊擠著、等著,可以聽得到毛澤東下樓出門後,街上情緒沸騰的人潮里響起漸次模 糊而遙遠的掌聲和人聲。
那晚回家,家霆問:「爸爸,您對毛澤東的印象怎樣?」
童霜威說:「印象不錯!他是個懂政治懂歷史的人。敢來重慶談判,就是大智大勇,也是有謀有略。中共今天已成中國第二大黨,又有那麼 多軍隊和地盤。他來,是為國家統一、民族獨立,抱著化干戈為玉帛之心來的。如果不來,有人就可以把發動內戰、破壞團結等等罪名都往中 共身上推了!可是他來了,打出和平、民主、團結的大旗,雍容自如,穩重和藹,豁然大度,面帶微笑而胸有城府,確有領袖才能。他能爭取到 人心,就一定能成功。」
家霆問:「爸爸同他握了手嗎?談了話沒有?」
童霜威笑了,但不是愉快的笑,說:「手是握了!可是,二十年前也只見過一面。後來他成了舉世矚目的人,我才記得他。至於我,他早不 會記得了。在那個會上,顯要太多,我的脾氣你該知道,圍著他的人很多,我何必瞎湊數。我一直在一邊站著作壁上觀。我發現像我這樣的人 也並不太少。」
家霆聽得出爸爸心中的不快。爸爸既清高正直又擺脫不了名譽地位的束縛。有時觸景生情就會處在這種不得已的矛盾心情中,笑著排遣說 :「爸爸,你又發牢騷了!你不是說過:以後,要多為國家民族考慮,少為自己個人打算的嗎?」
童霜威似乎被提醒了,又似乎是自我的醒悟,哈哈地說:「對對對,對對對!」
第二天,九月二日,日本投降簽字儀式在東京灣內的美國軍艦”密蘇里號”上舉行。第三天,九月三日,重慶舉行慶祝抗戰勝利大遊行,大 約有五六萬人參加遊行。山城沸騰,街道堵塞,爆竹、鑼鼓聲響徹雲霄連續不斷。國共和談正在繼續進行。童霜威父子沉浸在勝利的歡樂與對 國家和平與進步的期望之中。每天,都關心著閱讀報上的新聞,而且都是從《新華日報》、《中央日報》外加《大公報》等幾份報紙的比較閱 讀上來取得信息,進行判斷和估計。
復興大學九月初開學,九月五日,童霜威去北碚上課,九月六日回到重慶家裡。九月七日下午,他忽然想到上清寺康莊二號馮玉祥那裡坐 坐談談,了解了解和談的進程。他不想在馮玉祥處吃晚飯,給人添麻煩。可又覺得去的時間最好是在吃飯時間。這時間主人多數在家,而且晚 上長談最好,於是叫家霆讓侯嫂做碗面吃了當晚飯,就遠遠趕到上清寺來了。
到時,已是薄暮時分。馮玉祥見到他來,在客廳門口迎接,顯得很高興。請他坐下後,說:「嘯天先生,有什麼事嗎?」
童霜威說:「為抗戰勝利高興,為國家和談關心,到你這裡,是想聽你談談的。」
一馮玉祥仍舊坐著他那把可能是特製的大藤椅,說:「好呀好呀!你的高興正是我的高興!你的關心也正是我的關心。」忽然爽朗地說:「 這樣吧!今晚你在我這裡便飯。有客人來,我們就一同談談。」
童霜威這時才感到自己疏忽了。剛才,進門時,副官的態度有點猶豫。進客廳時,馮玉祥問了”有什麼事嗎?」,馮玉祥的個兒高大,擋住 了圓桌,故一時沒有注意。今天,這客廳里有點異樣,擺了鮮花,而且那隻圓桌上已經擺了筷碟,是宴客的模樣,自己怎麼能這麼不禮貌不識 相呢?
童霜威看看手錶,馬上站起身來,說:「啊啊啊,今天馮先生宴客,我來得不是時候了,我是吃過晚飯來的。這樣吧,.我們改日再談! 」說完,起身就要走。
但,馮玉祥上來,用大手一把拽住,誠懇樸實地說:「哈哈,你就別走了!我一講,你就不會走的。今天,我請了毛潤芝和周恩來,作陪的 是張治中。這下你來了,連李德全我們就六個人,正好談談。而且,我記得,你從前好像同毛潤芝也是認識的吧?」
童霜威還是想走,說:「二十年前在上海僅僅不過是一面之交。今天,你們應當好好談談。我還是改天再來吧!」說完,仍舊堅決要走。
但,馮玉祥是真心誠意地留客,說:「不走不走!一定留下!」這時,李德全也出來了。這位個兒高大戴著眼鏡態度親切熱情的馮夫人,同 童霜威握手,也熱情挽留說:「童先生,請一定別走!」
見他夫婦十分誠懇,而且,這時,外邊有汽車聲,要走也遲了,只見一個副官進客廳通報,說:「毛先生他們到了!」
馮玉祥拉著李德全,也對童霜威說:「走走走,去歡迎他們!」童霜威也只好跟著同去。馮玉祥興奮得滿面生輝,同李德全、童霜威一道 ,跨下台階。他在前面忙不迭地沖向大門。在大門口,一輛黑色轎車在前,後邊是一輛中型吉普,上邊坐著些負責警衛的憲兵。黑色轎車裡下 來了毛澤東、周恩來和張治中。馮玉祥和李德全臉上帶著喜悅的笑容,迎進了毛澤東、周恩來和應邀作陪的張治中。童霜威也點頭招呼表示歡 迎,心裡覺得今天來得真不是時候。
大家握手。馮玉祥和李德全當先陪毛澤東和周恩來跨上台階進了客廳。張治中是認識童霜威的,同童霜威一起跨步跟進,對童霜威說:「 童先生好!聽說你在復興大學很受學生崇拜?」
童霜威搖頭說:「哪裡哪裡!」心裡卻在嘀咕:我何必留下吃這頓飯呢!他們一定奇怪為什麼馮煥章要請我作陪了,暗自決定找個機會要說 明一下。
大家在客廳里坐定。李德全忙著與副官一同敬茶,馮玉祥特地又給童霜威向毛澤東和周恩來介紹,說:「童霜威先生,法界名人,復興大 學教授,憂國憂民之士。我們是很談得來的老朋友了!剛才他來看望我,我就硬留他下來作陪了。毛先生,說起可能你還記得吧?你們二十年前 在上海曾經見過的。」
童霜威連忙補充一句:「民國十三年在國民黨上海執行部。」毛澤東也許是記起了,也許是沒有記起,但點頭含笑說:「真是,老朋友二 十年不見了!過得真快喲!」
這口湖南話說得很親切,使童霜威聽了受用,說:「是啊,是啊!」心裡不禁感慨起來:這二十年,國共兩黨由合而分,由分而重合,然 後是似合似分,如今又在和談。人事滄桑,多少鮮血,多少教訓,怎麼說得盡又怎麼說得清啊!
張治中似是要造成一種祥和融洽的氣氛,忽然像發現秘密似的朝酒席桌上看,近視眼鏡下的兩眼泛著笑意,他那帶有安徽巢縣尾音的國語 很好聽,說:「酒!居然有酒!這可是一件新聞了!」他向毛澤東和周恩來說:「我與煥公是安徽同鄉,又都是巢縣人,又在一起相處多年。他 家裡擺酒請客,今天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毛澤東聽了,笑著表示感謝。
童霜威看到放在圓桌上的是貴州茅台酒。
馮玉祥揮著大手,笑著說:「我這是破例招待最尊貴的客人!毛先生是初次來重慶,周先生是以豪飲聞名于山城的。不備酒豈非太不恭敬了 !」
大家都笑。
毛澤東掏出煙來,十分風趣地笑著對馮玉祥說:「我聽說馮先生向來反對人抽煙,也不用煙待客。可是今天我要違反先生的紀律了!」他 要擦火柴點煙。
馮玉祥說:「你是貴客,請隨便吧!今天我煙也備好了!」大家又笑。馮玉祥拿起香煙,又勸讓在座的人進煙,但卻沒有人吸。馮夫人李德 全來請大家入座。她忙著親自照顧菜肴,也是有意讓馮先生和客人多談談,自己將大家請入座位後,又去後面忙碌。
主客分別就座。馮玉祥命副官打開酒瓶的瓶塞,頓時,茅台酒香從瓶口飛溢出來。馮玉祥親自給客人一一斟滿酒杯,卻空著自己的杯子不 斟,說:「喝酒的事嗎,我主張各盡其能,能者多勞。不能喝的,就不勉強!」
周恩來風趣地說:「這當然客隨主便噦!」大家都笑。
童霜威笑著說:「我只能象徵性地舉杯敬客!喝酒我不行,我贊成馮先生這提議。」
馮玉祥舉起酒杯來,說:「毛先生毅然飛抵重慶,參加國共談判,若不是一心為國為民的大德大智之士,決不會有此壯舉!我馮玉祥十分欽 佩!這第一杯酒,先讓我敬毛先生!」
毛澤東笑著舉杯欠欠身子,謙遜地說:「不不不,馮先生!不敢當!這第一杯酒,讓我們大家一起慶祝抗戰勝利吧!」
他這提議,立刻得到了全席主客的贊同,大家起立端起酒杯,頻頻點頭碰杯。張治中卻忽然說:「煥公!你那酒杯可是空的!就是象徵性, 也該有點酒嘛!」
馮玉祥笑了,點頭說:「對對對!我當然要喝!」他回頭對副官招手說:「來,給我斟酒!」
副官將一隻斟滿的酒杯遞給馮玉祥。他高高興興地先同毛澤東、周恩來碰杯,又同張治中、童霜威碰杯,舉起杯來,出人意外地仰面一飲 而盡。
張治中帶頭拍起了手掌,說:「好!好!難得!難得!」童霜威只微微飲了一口。茅台真香,但他不敢多喝。為抗戰勝利幹了第一杯後,接著 ,馮玉祥又提議為歡迎毛先生
和周先生光臨干第二杯。周恩來更熱情地提議:「和為貴!」預祝國共兩黨談判順利成功干第三杯。副官一直為馮玉祥斟酒:馮玉祥又親 自為大家斟酒。
席間的氣氛越來越和諧、熱烈了。
童霜威坐在周恩來和馮玉祥之問,每次乾杯,他都只飲一小口,這時周恩來找話同他說:「童先生不能喝酒?」
童霜威故意風趣地說:「是的,一喝臉就紅,再喝就要醉。」
周恩來笑了,忽然親切地說:「同童先生雖少見面,但早聽人談起過你。你在上海堅決不做漢奸冒險來到大後方,我也是久仰的了!大作《 歷代刑法論》,我雖未能拜讀,但聽讀過的人說,寫得極好!」他濃眉下眼神十分真誠。
童霜威萬萬料想不到,周恩來會講這樣一番話,心中感動,不禁想:怪不得他們能日漸成功,他們的工作做得真好!忍不住輕聲說:「周先 生,毛先生來談判是身入虎穴,我一直擔心,總想起鴻門宴的故事。你們從容自若,真是不勝敬佩之至!」
周恩來也輕聲說:「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虎子’就是和平!中國今天只有一條路,就是和,其他的一切打算都是錯的!」
一這時,馮玉祥在問毛澤東:「這幾天談得不錯吧?」
毛澤東仍舊是含著笑,說:「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今後應是和平發展、和平建國的新時代,必須團結統一,堅決避免內戰。除此方針之 外,任何方針都是錯的。」
他沒有具體回答談得怎樣,卻揭櫫出了在談判的一種指導思想。大家聽了,都點頭說對。童霜威覺得他和周恩來說的話要言不煩,說得都 中肯、誠懇。
周恩來補充說:「我們是為和平、民主、團結在奮鬥,希望實現統一富強的新中國。毛主席來後,同蔣先生已經見面並直接談過三次了。 我們是有誠意的。今天談判休會,整個下午,毛主席先同英、法大使談了話,又參加了加拿大大使歐德倫的招待茶會才來的。」
童霜威琢磨著毛澤東和周恩來的話,心裡想:講話都很有分寸,但也都能耐人尋味。毛澤東說的:「除此方針之外,任何方針都是錯的。 」顯然指的是要發動內戰,用打的辦法解決的方針。周恩來說的:「我們是有誠意的。」顯然指的是另一方並沒有誠意。
毛澤東談笑風生,舉杯為馮玉祥祝酒,說:「同馮先生還是這次到重慶才第一次見面的,但就像是老朋友一樣親切。馮先生抗日上的貢獻 很了不起。願馮先生繼續為國共兩黨的合作而努力!」說著時,他也同童霜威碰杯,那意思是:這話同樣是對童霜威說的。大家閑談起來。從 中國的過去談到現在,從現在談到將來,氣氛歡快。
馮玉祥舉杯對著張治中說:「文白,從前我沒請你喝過酒,今天請你開懷暢飲!希望你為和談好好儘力,給人民做件大好事。我敬你三杯! 」
張治中笑著說:「煥公賜酒,我怎敢不喝!只是,煥公你……」”我可以奉陪!」馮玉祥對副官招手,「不但敬你一杯,還要干三杯!」
大家雖笑,都很吃驚。馮玉祥平日滴酒不飲,想不到他有如此海量。副官斟酒,他果然舉杯連飲三杯。
張治中幹了三杯,臉和脖子都紅了,搖頭說:「煥公總說不會喝酒,其實用大斗來喝你也不怕,我是甘拜下風了!」
大家都笑。童霜威也很吃驚,看看馮玉祥,面不改色,談笑自若,大將風度,又在給毛澤東和周恩來敬酒了。
邊吃邊談,大家又談了些重慶的天氣和名勝等等閑話。後來,馮夫人李德全來上席陪同吃飯了。
周恩來說:「今天把你忙壞了!」
毛澤東也含笑說:「菜的味道很好啊!」
一個副官盛了飯端來遞給毛澤東時,毛澤東側身接過來,平易地看看副官,問:「你好大了?」他這是找著話在說,不擺架子。
副官回答完畢後:馮玉祥介紹說:「他叫鄭繼棟,是我早年的老友鄭金聲的兒子。鄭金聲北伐時在一九二七年十月九口,親率第八方面軍 五萬餘人向魯軍進擊時,不幸被人出賣,軍閥張宗昌勸降不從,殺害了他,我就把他兒子留在了身邊。」
毛澤東望望馮玉祥,點點頭,又望望在座的人,兩眼炯炯有神,伸出左手像數著指頭似的先屈起大拇指,又屈起食指,說:「清王朝殺了 多少革命黨人,結果它垮台了;各路軍閥殺了多少革命志士,結果也一個個身敗名裂了!革命的火是撲不滅的!革命的人也是殺不絕的!」他右 手一揮,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窮兵黷武者要磨刀殺人,但革命者是不怕那一套的!」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使人難忘的笑容來了,但話語的嚴肅,震動聽者的心。大家都懂得他說的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童霜威不禁想:一個人總該向前走,選擇正確的路向前走。即使走錯了路,趕快回過來再往正確的路上跑也不為遲。能這樣,就不會落伍 ;能這樣,才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拿馮玉祥來說,他走過曲折的路,就拿同共產黨的關係來說吧,北伐之前,西北軍中就有共產黨人,正因 為有共產黨人,西北軍的精神面貌很好,打了不少勝仗。可是,後來,蔣馮合作,驅走了共產黨人,西北軍從此就一蹶不振。馮玉祥今天會不 會想起這段經歷?不過,從共產黨人的態度看,他們還在創業,他們正在拚命團結更多的人,他們似乎是不應也不會記住前嫌的。馮煥章性格 鮮明,是個怪傑。他愛國、愛百姓!他選擇了自己所走的道路。依我看,他選擇得是對的!後來,席散了。毛澤東、周恩來與張治中一同先辭去 了。童霜威讓他們先走,接著,最後也要走了。後晦走,同馮玉祥握手時,說:「看你毫無酒意。今天,我也領教到你的酒量了!」
誰知,馮玉祥哈哈笑了,說:「你可別誤會了,我老實告訴你吧!我喝的跟他們的不一樣!我喝的是——白開水!」
晚上,從馮玉祥家裡回來,家霆告訴童霜威:「楊憶祖來過,等了一會兒,就走了,留下一張條子。去北平行營的事不成了!」童霜威看 楊憶祖的留條是:
霜老賜鑒:
前談之事,經報送當局,未獲核准,德公深感遺憾與歉疚,故特奉聞,諸請諒宥是幸。順頌
大安
憶祖 敬留
即日
童霜威看完楊憶祖的留條,一笑置之,說:「看來,我已成了他們注目的人!這倒也好,我走自己的路的決心更大了!」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 第六卷 勝利翩翩降臨,和平豈能夭折?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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