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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勝利翩翩降臨,和平豈能夭折? 三

所屬書籍: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七月里,天氣非常炎熱。重慶這個”火爐”熱得使人揮汗如雨,夜難入眠。
燕寅兒的大嫂服安眠藥自盡後的第三天,正是童霜威完成他的《三朝三帝論》的那天。
燕寅兒的大嫂長期患病,性情古怪,鬱鬱寡歡,消極厭世,平日借口失眠,積儲了百把粒安眠藥,突然悄悄一次服下自盡,終於成了悲劇 。下午,大嫂的棺木淺埋①在南岸,家霆到燕東山那裡去幫忙料理還沒回來,童霜威寫完文稿的最後一段,看著那厚厚一疊比磚頭還厚的稿紙 ,既有一種完成任務的欣慰輕鬆,又有感傷。欣慰的是在這種時局擾人的心情下沉潛韜晦完成了想完成的著作,表達了自己心裡想痛撻特務政 治的意願,感傷的是這本書是馮村鼓勵動筆的,而今稿完成人已亡,無法與馮村分享歡樂。少了馮村,這本書無法出版。他用一大張牛皮紙將 原稿整齊包紮起來,用毛筆寫上”三朝三帝論”五個大字後,泡上一杯清茶,點了一支煙,獨自悠閑地喝茶抽煙,頗有一種累極了歇一歇的要求 了。
煙未吸完,家霆回來了。童霜威問起燕東山喪偶的事,家霆告訴爸爸辦理喪葬的情況,說:「這固然使人傷心,但對東山大哥也許是一種 解脫。東山大哥也許能從蔣素雅護士處得到家庭的幸福。」後來,他看到爸爸寫字桌上放著的稿件,興奮地問:「書稿完成了?」童霜威搖著 摺扇點頭:「是啊,但目前我只有封存起來,置入箱底,但願將來有一天能夠出版。」
家霆安慰說:「爸爸,您放心!現在,我剛畢業,《明鏡台》也剛辦,一切都沒基礎。等過兩年,我
①淺埋:當時下江人死後,棺木多數淺埋,打算勝利後運回家鄉。
想,憑我的努力,爸爸這本書也是能出版的。」
「好哇,孩子!」童霜威吸著煙動感情地說,「這是你的孝心!到那時,書的自序上我打算寫上一段紀念馮村的文字。在寫這本書時,我差 不多常常都在想念他。可是,書成了,他人卻早不在了。」家霆心裡也一樣常常想念馮村,不願多談使得爸爸更難過,岔開話題說:「爸爸, 以後,您也別老是寫呀寫的了。您在大學裡有課,國史館裡又常有些開會呀編審呀的雜事,你寫了這部書,頭髮又白了不少。我並不贊成你老 是蹲在家裡寫東西,以後應當多出外走走,活動活動。目前,國事蜩螗,你也是非常關心,參與進去,出一分力,很必要的,是不是?」
童霜威點頭說:「你說得對,但路子尚未暢通,順乎自然吧。我想,到該乘風破浪的時候,我是會出洋人海的。」
家霆笑笑,說:「您說路子尚未暢通,我認為一種是讓人把路子給你鋪好,一種是自己去走。路是人走出來的,我贊成您去走!」童霜威 也笑笑,不無感慨地說:「唉,你們年輕,應當去披荊斬棘,闖出自己的人生大道來。但對於童霜威來說,他有自己的聲望地位,’曾經滄海難 為水’,江湖越老越寒心。他不能也不該像個毛頭小夥子那樣去橫衝直撞了!」
見爸爸心中感慨,家霆不願多說,想起昨天的《新華日報》上用專頁刊載了毛澤東在中共”七大”上的政治報告《論聯合政府》,說:「爸 爸,我拿張報紙你看!」他去提包里拿報紙遞給童霜威說:「我只粗略讀了一遍。文章很長,您看看吧。」
童霜威接過報去,戴上老花鏡,專心看起來。家霆見爸爸這樣,就回身出來,拿起稿紙和鋼筆,思考起要寫的文章來。
他要寫的文章題為《從兵役署長程澤潤被槍決談役政》,是給那家過去刊載他寫《重慶今昔》的晚報寫的夾敘夾議的雜文。
昨天,兵役署長程澤潤以”辦理兵役舞弊多端”罪被槍決了。據說內幕是程曾經有貶蔣的言論,被軍統報告了蔣。蔣曾親赴新兵轉運站察看 ,結果看到拉壯丁拉來的新兵生活條件惡劣,新兵骨瘦如柴。蔣當場用手杖劈頭蓋臉打了程澤潤,將程澤潤關了起來,終於槍斃了。外界有人 說,這是公報私仇,也有人說是做給美國人和中國老百姓看的,表明貪贓枉法者受到了懲處,那些壞事同最高當局無關。
家霆在構思這篇文章時,覺得說”公報私仇”既不公允也無意義,做給美國人和中國百姓看的,則是顯然的事實。役政黑暗,豈是今天才有 ?又豈是今天才該發現?渝江師管區役政的黑暗和得勝壩傷兵醫院那種活地獄的慘景家霆早就熟悉了。寫這篇文章就事論事意義不大,重要的 是要指出這一點來,提出希望,希望改組政府,真正能從根本上將役政以及其它使民眾痛苦的黑暗腐化現象一起來個清掃。殺一個程澤潤並不 解決問題,問題現在已經成千成萬。
正在專心寫著,忽然聽到一個銀鈴般的嗓音輕輕地說:「’倜儻’!我來了!」
家霆一抬頭,看到了燕寅兒明朗美麗的面容和兩隻流光閃爍的大眼睛,說:「啊,是你呀!」他奇怪,前一會兒,兩人剛為東山大哥家的 嫂嫂下葬料理完畢分手各自回家的,怎麼現在她又來了?說:叱陝坐!我寫得正順當,一停就糟了。你稍為等一等!」
燕寅兒上來,把家霆手中的筆一拔,說:「請禮貌待客!我來,是代表家父來請童老伯到我們家便飯的!」
家霆問:「有事嗎?」心裡不禁想到了上次燕翹請吃飯向爸爸提起自己與寅兒婚姻的事,又覺得大嫂今天下葬,怎麼還請客吃飯?童霜威 在裡屋聽到燕寅兒的聲音,走出來了,笑著熱情地說:「寅兒,你來啦?」
燕寅兒閃著那對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說:「童老伯,我大嫂出了不幸的事,我們暫時還瞞著父親,怕他煩心。他一點也不知道。父親請 伯父馬上到舍間去,順便吃晚飯!」
童霜威問:「有事嗎?」
燕寅兒朝家霆看看,調皮地說:「童家霆想知道是什麼事,我偏不讓他知道。老伯,我只告訴您。」說著,湊近童霜威身邊,輕聲說:「 黃炎培黃老伯今上午來我們家。他剛去延安回來,家父說,請童老伯也去談談。您同黃老伯也是老熟人,聽他談延安,一定很新鮮。」
童霜威點頭,高興地笑著說:「好好,我就去!我換件衣!」說著,進房去了。
家霆對燕寅兒說:「好啊,’貓’!別以為我是聾子!我是順風耳,你講的我全聽清了!」
燕寅兒笑了,說:「可惜,沒請你去!」
家霆說:「不會的,燕老伯一定會清我的。說實話,我可真想去。記者總是不請自到的。我也要去聽聽人家談延安。」
燕寅兒說:「你不是忙著要寫文章嗎?你快寫你的文章吧!你剛才不是說’一停就糟了’嗎?」
家霆忙著收拾稿紙和筆,笑著說:「我非去不可!」”去可以,但不請你吃飯!」
「我以記者身分去採訪,你們吃時我也佔一席之地。」
童霜威穿了一件淡灰綢長衫出來了,手拿一把摺扇和一本《歷代刑法論》,說:「天太熱了,不穿長衫不像樣,穿了又累贅。寅兒,走吧 !」
燕寅兒轉身笑著說:「童家霆,老實告訴你吧!也請了閣下,仍是姍姍大姐辦的菜,不多,兩葷兩素一個湯。有你愛吃的紅燒肉!五花的! 」
家霆笑了,鎖上了門,三人一起走出余家巷二十六號,踏著一級級的石階,爬上陝西街,向燕寅兒家走去。
童霜威比黃炎培整整小十歲。黃炎培,字任之,江蘇川沙人,一九0二年考中過舉人,一九0三年在家鄉辦小學,因鼓吹反對清朝政府,被 逮捕,在江蘇巡撫”就地正法”的批文送到前一小時,為基督教外籍牧師保出,逃亡日本,參加過同盟會。辛亥革命後,任江蘇教督府教育司司 長,又是江蘇省議會議員。一九一七年,在上海發起成立中華職業教育社,主張對教育進行改革,在教育界很有聲望中華職教社創辦的《生活 》周刊,由鄒韜奮主編後,影響很大。這幾年,他任參政員,又同張瀾等人在重慶發起組織了中國民主政團同盟。聽說他起初主張採用溫和手 段,走第三條道路,但現在則認識到應當反對專制獨裁,一新政策。七月一日,他和褚輔成、章伯鈞等六名參政員訪問了延安,會見了毛澤東 和其他中共領導人。在延安逗留五天,七月五日飛回重慶。童霜威心中很感謝燕翹,給自己有這樣一個機會同黃炎培見見面,聽他談談延安的 真實情況。這種想法,家霆自然也有。天氣炎熱,一走路就出汗。童霜威身上的汗從舊汗衫里透出,將大褂背心也浸濕了,仍然精神奕奕,滿 懷高興。三人一起在人群擁擠的街上大步走著,向小什字水巷子附近去。
依然是在燕翹那間擺著圍棋棋盤的客廳里,一張飯桌上已擺了六副碗筷。童霜威到時,見黃炎培已經到了,正同燕翹兩人對面坐著談話。 一見童霜威來,燕翹在雙輪車上說:「好好好,童先生來了!來來來,任之兄,你們是老朋友啊!」
童霜威上前同黃炎培握手,並介紹了家霆。家霆和寅兒兩人轉身去到廚房看望姍姍大姐,並幫助大姐當下手。男僕李耀宗給童霜威送去了 蓋碗茶,並將客廳里的電燈開了。
童霜威在黃炎培左邊的一張藤椅上坐下了,打量著黃炎培。只見他高高胖胖,面如滿月,極短的頭髮,穿一身淺灰中山裝,雖已六十七歲 ,精力旺盛,像五十多歲的人,不比自己老,不禁說:「一別多年,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上海,現在見面,你仍舊不老!」黃炎培講上 海川沙音的話,說話底氣充足:「你也不老!我還記得我整整比你痴長十歲,是不是?」
兩人見面高興,哈哈都笑。
黃炎培說:「聽人說起你在上海冒險逃脫敵偽羈絆的事,十分欽佩!剛才又聽燕兄談起你來大後方後不得意的情況,也多憤慨。你是一位少 有的法界傑出人才,棄而不用,把你當古董送到了什麼國史館,真是埋沒人才!也足以說明司法界之可有可無!」
童霜威笑了,坦然地說:「廟小僧多,司法界又有派系傾軋和裙帶風,輪不到我去占方寸之地了!這倒也好。我現在大學裡教教書,同青年 學生一起,反倒覺得年輕。」說著,把簽了名的《歷代刑法論》遞過去,說:「一本拙作,請指正!」
燕翹在一邊說:「這本書寫得好,我已拜讀過。任之兄,你也要好好看看。」
黃炎培扇著扇子點頭,說:「當然當然!謝謝謝謝!」將書放在茶几上,說:「嘯天兄,你是國大代表吧?」
童霜威點頭,他不知黃炎培要說什麼。
黃炎培風趣地笑了:「我們這次到延安去了一趟,臨回重慶時,定了個會談紀要,有條內容是和中共方面同意停止國民大會進行,從速召 開政治會議。這等於同你們這些國大代表在搗蛋!你不見怪吧?」燈光見他滿面紅光。
童霜威哈哈笑了,說:「個人事小,國家事大!只要國家真正能獨立、自由、民主、統一和富強,我這國大代表不要了,也不可惜!」黃炎 培忽然點頭而視,說:「嘯天兄,欽佩欽佩!聽你的話,《新華日報》上的《論聯合政府》那篇文章,你已看過了?」
燕翹問:「什麼文章?」
童霜威介紹:「毛澤東的,是他在中共’k sk’上的政治報告,主張成立聯合政府。」
燕翹說:「啊,對了,拿了一份《新華日報》給我,文章很長,還沒看。年歲大了,怕看長文章。」天熱,他不停地扇著一把蒲扇。
黃炎培說:「不可不看,言之有理!中國如果照這辦,我看不錯。這次延安之行,燕兄剛才說要等你來後一同講講我的觀感。我可以坦率地 說,此行從我個人來說,收穫是不小的。去之前,我對中共和解放區沒有太多的認識,只是抱著促進國共兩黨恢復商談的:心愿而去。等到了 延安,身臨其境,才從人家陝甘寧邊區鐵一般的事實中認識了真理!」
燕姍姍和寅兒、家霆一起端了菜出來放在桌上。姍姍聽到黃炎培這樣說時,說:「黃老伯!你別急著講,我們這三個年輕人都想聽聽呢。馬 上開飯了,開飯邊吃邊講行不行?」
黃炎培咧嘴哈哈笑了,用右手的摺扇敲著左手的掌心,說:「行!行!行!」
大家又笑。燕姍姍說:「來來來,黃老伯,您最年長,是貴客,請上坐!童老伯!」她拉開黃炎培左面的椅子,「您也是貴客,也上坐!」 又將燕翹的車子推過去,推到黃炎培右邊。招呼家霆說:「來,你坐這裡!我勸你,今天聽了黃老伯談話後,寫一篇《聽黃炎培先生談延安》, 放在《明鏡台》上刊登!」說著,向黃炎培介紹說:「童家霆和我們家的寅兒,合辦了個《明鏡台》刊物,他們年輕,寫起文章來卻挺老練呢 !」
黃炎培說:「剛才你妹妹已經將《明鏡台》送了一本給我,我看辦得不錯!」他指指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明鏡台》。
姍姍和寅兒也都入座。桌上四菜一湯:一隻紅燒五花肉,通紅透亮。一隻豆瓣鯽魚,紅辣椒色澤鮮艷。重慶這地方,雖有大江,但水急無 魚,鄉下又很少塘堰,也不產魚。到了夏天,魚極少。在這種時候,能辦出一碗魚來待客,是很恭敬的事。一隻炒空心菜,碧綠可愛。一隻炒 雞蛋,黃得誘人食慾。另一隻是榨菜肉片湯,非常爽口。
黃炎培說:「啊呀啊呀,五花八門這麼多菜!其實——」他用手指指豆瓣鯽魚和紅燒肉,說:「這兩隻菜不要也就很好了。」他不喝酒,大 家都盛了飯吃。
燕翹說:「任之兄,請像說書一樣開講吧。我想問問你,那邊到底怎麼樣?好不好?我知道你這人公允,說的可靠。」
童霜威說:「我也是想多知道一點親眼目睹身歷其境的人講的情況,眼見是實,耳聞是虛嘛!」
黃炎培嚼著炒雞蛋說:「過去,我聽說對抗戰頗多貢獻的著名愛國僑領陳嘉庚一九四0年率領南洋華僑回國慰勞視察團,回來慰勞抗日將士 和進行視察。他先到重慶,看了種種不良現象很不滿意。後來就去了延安。看到中共領導軍民抗日卓有成效,確信只有中國共產黨才能救中國 。從此,他改變了政治態度。從那,我心裡也一直抱著個想到延安看一看的願望。我們這次有機會去,主要目的是希望國共團結,政治解決, 去商談的。但還有個’副目的’,就是參觀延安,想實地看一看,比一比。結果,應當說:印象良好!」
「怎麼呢?」姍姍夾空心菜給黃炎培和燕翹吃。她發現黃炎培對紅燒肉和鯽魚不去碰一碰,只吃空心菜和炒雞蛋,不禁問:「黃老伯,您 不吃葷?」
黃炎培哈哈大笑了,說:「我不吃葷倒不是信佛吃齋。肉湯我也喝!主要是由於我的性格。我一九一七年夏天,游新加坡海濱,親眼看到許 多捕魚人出海歸來時,船上滿載活魚。天熱,怕魚死了腐臭,捕魚人將活魚一條條破腹殺了,挖掉內臟,丟到另一隻空船里去。被殺死掏去內 髒的活魚疼得蹦蹦跳跳,半晌才死。我想:人類為了吃,這樣殘殺生物,太殘忍了。就立下素食的志願。一晃已經二十多年了!」
家霆不禁想:他是個感情很豐富的老人呢!
燕姍姍夾一筷炒雞蛋給黃炎培,笑著說:「黃老伯,您就多吃點雞蛋和空心菜,喝點湯。魚肉就歸我們吃了。」她指指寅兒,「我們家還 有隻?貓’呢!我們既吃魚肉,又聽你講延安,真是太賺了!」黃炎培笑著說:「好,我就再講延安。那裡,抗戰氣氛極濃,人家是真正在全面抗 戰的。在那裡受到熱烈歡迎,黨、政、軍高級領導幹部見到不少,還見過一些在延安的我以前的熟朋友,甚至有我的學生。感到他們個個穩重 、謙虛、樸實、誠懇,說起話來都有見地,學識不淺。我想,有好的領導幹部,該是他們所以能成功的相當主要的原因。」
「延安市面怎樣?」燕翹問,「繁榮嗎?」
「延安是經過幾次日機的大轟炸最近從瓦礫堆上重建起來的。陝北本是很窮的地方,生活當然艱苦。住的是窯洞,市面也不可能繁華。但 老百姓都很健康,衣服也算整潔,所有的人都露著愉快的笑容,不論男女都有朝氣。有一種一致、同心同德的精神面貌。那裡絕不拉壯丁,志 願從軍是光榮的事。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社會風氣,有一股蒸蒸向上的發展氣勢。我們在那裡是行動自由,他們不怕人看,也不護短,實 事求是。什麼妓女、乞丐、小老婆、鴉片煙、賭博,都沒有!更未見特務橫行霸道,官僚貪污腐化。那裡是一個乾淨的上進的社會。」
「看了不少地方嗎?」童霜威問。
「利用會談以外的空隙時間,會見了’三三制’政權的一些非共產黨的人士。如陝北有名的李鼎銘先生。又參觀了市容、供銷合作社、信用 合作社、銀行、延安大學、光華農場,還有日俘的十本工農學校,參觀了寶塔山等名勝古迹,對經濟方面的減租減息、變工隊的互助方式、貨 幣流通、商品貿易和機關里實行的供給制等都進行了了解。也考察了工農業生產情況,訪問了勞動英雄。在文教、衛生等方面也進行了訪問觀 察。總之,感到人家是在做革命工作,在為事業和理想奮鬥,人家是在踏踏實實抗戰,不像這大後方烏煙瘴氣鑽營私利。」
燕翹停筷說:「真那麼好?是不是故意安排了讓你們看的?」黃炎培搖頭,笑著說:「絕不像都是故意安排出來的,確是很好。所以中共 說國民黨是代表著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利益的,而他們是代表的人民利益。所以,連美國軍政界都有一些人說他們的好話。這並不奇怪!」
童霜威問:「對中共的一些領導幹部,印象如何?」
黃炎培喝著湯,答:「我的印象,他們有的領導人水平很高,很有學識。在領導幹部之問,親密無問,彼此間的關係是正常平等的,毫無 拘束,常常談笑風生。」
「談談毛澤東吧!黃老伯。」家霆這是坐上桌子吃飯後第一次開口說話。
黃炎培朝他看看,說:「人都叫他毛主席。他的經歷,他所領導的邊區為他贏得了崇高的威望。他幾乎煙不釋手,他好像博覽群書,具有 堅強的意志。住的窯洞,光亮整潔。身材結實健壯,頭髮往後梳去,下巴上有個黑痣,一口湖南話,聲音低沉柔和,侃侃而談。我有時聽不清 楚。走動時,慢騰騰地拖著腳步,步態穩重,鎮定自若。說話很會打比喻,據說去年冬天,赫爾利到延安時,要中共解散軍隊,說可以訂個協 議讓中共在政府中取得一個地位。毛澤東說:這不行。赫爾利說:這個協議將使你在大門裡有個立足之地。毛澤東立刻回答他:假如你被反綁 著雙手,即使走進了大門,又有什麼用呢?」
燕寅兒說:「精彩!」
黃炎培說:「我們六位參政員到達延安時,毛澤東等領導人都來迎接。我們出延安城南門,到達陝甘寧邊區招待所,地名瓦窯灣,每人一 問卧房,招待得很周到。到延安的第二天下午,就同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劉少奇等舉行了正式會談。大家十分融洽,暢所欲言。當我們談 到國共雙方商談的門沒有關閉時,毛澤東風趣地接過話題,說:雙方的門沒有關,但門外有一塊絆腳的大石頭擋住了。這塊大石頭就是國民大 會!他們同我們都一樣,認為舊的國民大會不能代表民意,他們提出為著團結全國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物,共商國是,應當召開民主的政治會 議。」
童霜威說:「你同毛澤東談了什麼沒有?」
黃炎培點頭說:「嘯天兄,你這問題問得好。確實是談了,而且不止一次。有一回,毛澤東問我感想怎樣?」
燕翹說:「你怎麼說?」
黃炎培說:「我說:印象很好!不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他說,好呀,歡迎!」
姍姍說:「黃老伯,你問了個什麼問題呀?」大家都很感興趣,一起靜靜聽著。
黃炎培說:「我說,我生六十多年,耳聞的不說,所親眼看到的,真所謂’其興也浮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 乃至一國,不少不少單位都沒有能跳出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時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也許那時艱難困苦,只有 從萬死中覓取一生。既而環境漸漸好轉了,精神也就漸漸放下了。有的因為歷時長久,自然地惰性發作,由少數演為多數,到風氣養成,雖有 大力,無法扭轉,並且無法補救。也有為了區域一步步擴大了,它的擴大,有的出於自然發展,有的為功業欲所驅使,強使發展,到幹部人才 漸見竭蹶,艱於應付的時候,環境倒越加複雜起來了,控制力不免趨於薄弱了。一部歷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取辱 ‘的也有。總之沒有能跳出這周期率。中共諸君從過去到現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條新路,來跳出這周期率的支配。不知你們執 了政,跳出這周期率的新路有沒有?」
燕寅兒說:「啊,這個問題提得好尖銳呀!他怎麼回答的?」她一直仔細聽著,這時忍不住開口了。
黃炎培笑笑說:「他答得很好!他答: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 敢鬆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燕翹和童霜威竟同時都點起頭來。
黃炎培說:「我想,這話是對的。用民主來打破這個周期率,怕是有效的!」
童霜威放下飯碗,說:「回答得確實是好!現在,國民黨已經腐化得非常可怕了!只是人民毫無監督政府的權力。可是,國民黨的領導人恐 怕既想不到這個答案也不會用這個答案。」
燕翹喟然長嘆:「我已經老了,但血還是滾燙的!我是老同盟會員,老國民黨人。當年願意拋頭顱灑熱血,並不是為了一己的私利,而是為 了民眾。今天我也是這個態度,任它是誰,誰能使中國富強,不受列強欺辱,誰能使中國國泰民安,我就應該贊成它!誰不如此,我就應該反對 它!但我到底又是老國民黨人,不能不受黨紀約束,這就使我常常心中痛苦了。」
童霜威勸慰說:「翹老,你的話使我肅然起敬。但我們雖老,責任猶在,是非曲直,為國為民,也不能以黨徇私啊!」
黃炎培點頭說:「是啊是啊,我與嘯天兄有同感。我們雖老了,也還不太老。為國為民,一個黨,不好,說它好,那不行;一個黨,好, 說它不好,也不行!要好好比較。這次延安之行,時間雖短,我認為會影響我今後。我的一些模糊的思想逐漸得到了澄清。我正在寫一本《延安 歸來》,詳細地把親眼所見的中國共產黨的施政政策和解放區的成就,寫出來,讓人知道真相。書可以由中華職業教育社國訊書店出版發行。 這一次延安之行,可以說是勝讀十年書了!」
燕姍姍說:「黃老伯!我想在報一L發個簡訊,就說您將寫這樣一本書出版,可不可以?」
黃炎培高興地點頭:「當然可以!你這是替我做做廣告,我很高興。不過,你別說在國訊書店出版,免得造成不必要的困難。」家霆說:「 黃老伯,根據你剛才談的,我同燕寅兒合寫一篇《黃炎培先生談延安之行》在《明鏡台》上發表,可以嗎?」
黃炎培爽朗地點頭:「可以,我不怕!不過要忠實於我的原話。」
家霆很喜歡黃炎培這種明快、爽氣的性格。他這老年人,很有點青年人的朝氣。
飯後不久,黃炎培告辭回去。童霜威也帶了家霆同燕翹、姍姍、寅兒告別歸來。在燈火閃爍的路上,童霜威說:「今天吃這頓飯收穫不小! 國民黨本來是個龐然大物,但為什麼現在聲望這麼低、處境這麼差呢?共產黨抗戰初起時,經過十年剿共,力量已經削弱,為什麼現在聲望這 么高、力量這麼強了呢?人們應當從中得到什麼啟示呢?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忠華舅舅說過:國家民族的希望在那邊!唉,我看,恐怕那是不 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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