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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種種奇遇,處處荊棘 二

所屬書籍: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同程濤聲分別後,童霜威決定到謝元嵩處去一趟,然後,第二天回重慶。
這次,同程濤聲相處,童霜威覺得非常愉快。
第一天,他同程濤聲在下午一起參加了成都民主憲政促進會的成立大會。會議在東城根街錦春茶樓里舉行。門口停著不少小轎車,也有不 少包著白銅、黃銅車轅撐著黑白綢子車篷的人力車擺滿街邊。這是座老式的樓庭,古色古香,樓下一排桐樹蒼翠碧綠,樓上為了要明亮,開著 電燈,照得玻璃門窗亮晃晃的。茶樓今天布置得像會議室,寬大的廳堂里整齊地放著桌椅,四周擺著美麗的盆景和萬年青、迎春、蘭草,顯得 清靜、潔凈、幽雅。會上的氣氛很熱烈。童霜威看到了第一屆國民參政會時就遴選為四川省參政員的無黨派名流邵從恩老人和著名愛國人士、 教育家張瀾,也看到了依照國民參政會組織條例第三條丁項①遴選為第一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的李璜。李璜是青年黨的。童霜威對張瀾是久仰 的了。張瀾清末曾被保送日本留學,就瀆於東京宏文書院。在留日期間,他反對留學生為慈禧祝壽,並倡議慈禧退朝還政於光緒,被清朝駐日 公使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押送回國。辛亥革命成功後,四川成立了軍政府,張瀾被任命為四川軍政府川北宣慰使。民國四年,他曾聯絡川軍第 三師
①這丁項指的足:「曾在各重要文化團體或經濟團體服務三年以上,著有信
響應蔡松坡討袁。民國六年,任過四川省長,以後就做了好幾年成都大學校長。」九一八”後,張瀾曾參加抗日反蔣活動。飯參政員後,在 參政會中,
他對國民黨一黨專政、蔣介石的個人獨裁以及
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反動政策,進行了公開的抨擊。據說,軍統對他常進行監視。童霜威聽說:救國會、中華民族解放行動委員會、青 年黨、職教社和一些民主人士組織了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口號是”貫徹抗日,實踐民主,加強團結」。張瀾以無黨派民主人士身分參加民主政團 同盟,現在被推選為主席。在成立會上,發言的人不少,都提出了實踐民主精神,結束國民黨獨裁統治,在憲政實施以前,設置各黨派國事協 議機關的言論。聽到這些發言,童霜威感到這些人的膽量真大,也覺得這些發言個個針中時弊,確為促使抗戰早日勝利並使國家大局改觀所需 要或努力同事.信顰久著之人員。」
他不禁想:像張瀾、邵從恩這樣的老人,張瀾年齡比我大十幾歲,他們為了國家民族,思想、行動都不像老人,選擇了一條激進的路,我 卻總是有些前怕狼後怕虎,不能按照自己的良知選擇正確的路走,是為什麼?
他對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的情況簡直毫無所知。程濤聲告訴他:那時你還在上海未到大後方來。是民國三十年春天,皖南事變發生後局勢嚴 重,大家感到為了應付這樣嚴重的局勢,必須有個組織,所以就有了中國民主政團同盟。
童霜威不禁問:「在重慶竟能公開成立這樣一個組織嗎?」
程濤聲笑了,說:「當然不行!大獨裁者哪能容許。因此當時是秘密的,派了一個人到香港去辦一個《光明報》,藉以宣布成立了這麼一個 組織。誰知,立法院長孫科在香港,看到《光明報》後,立刻招待記者,說重慶根本沒有這麼一個組織。事既如此,張瀾他們幾位政團同盟領 導人,就義不顧身在重慶舉行了一個公開招待會,邀請部分國民黨和共產党參政員以及社會和報界人士宣布重慶有這麼個組織,並且已經成立 多時了。木已成舟,又都是些頭面人物,大獨裁者氣得沒有辦法,不承認也只好默認了!」他把”大獨裁者”說得像是”歹徒慘哉」,聽了叫人發 笑。
聽了這些,童霜威非常佩服這些人的勇氣。參加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的”中華民族解放行動委員會”實際就是當年的”第三黨」。使他不能不想 起了他認識並交往過的第三黨創始人鄧演達。鄧演達早在民國二十年就被蔣介石殺害了。那時,他思想上曾接近”第三黨」,只是他並不公開表 露自己的思想而已。自從鄧演達被殺害後,他就更以無派系的超然態度自居了。但現在,他卻隱隱責怪自己了,感到自己的啟悟太遲,行動太 緩。一個人或少數人單獨要做一件帶有危險性的事,常常會膽怯,有一大批人在一起做一件帶有危險性的事,就總會膽壯。正像遊行隊伍,帶 頭的每每是要身先矢石的勇士,尾隨的大批人流,卻會有一種安全感。童霜威在參加了成都民主憲政促進會成立大會後,從思想和心態上都起 了變化,感到:我不能再冬眠了!我應當出來依照我本心的意願,按照當前我對國事的憤慨說我應說的話,做我應做的事了!
與此同時,他為自己的不得志仍感到氣惱。他倒並不熱衷於想憑自己同當局唱對台戲來換得自己的什麼利益,像戰前管仲輝在南京瀟湘路 教他的辦法。那時,管仲輝說:「我勸你,立刻唱唱高調罵起來。只要你一罵,看吧,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說一個國大代表, 就是再給你重新任命一個秘書長或者委員,也十分可能。」政界許多人都是靠”捧”與”罵”取得政治資本爬上來的。他那時罵了一下汪精衛,果 然換得了一個國大代表。現在的事仍是一樣。但童霜威的心胸卻有些變了。自從在上海經過敵偽羈絆的生死考驗,自從在中原大地上見到了人 間地獄,自從在大後方看到了處處黑暗與腐敗,自從因兒子鬧風潮和馮村被逮捕嘗到了特務橫行的滋味,他不能不為中國的現狀和未來憂愁憂 思。人生幾何?江山萬代!富貴榮華與我又有多少可羨之處?他並不想通過”罵”來博得些什麼,但確是想跟著一些憂國憂民的志同道合者,為救 中國、為這個國家的人民出一分力,創造一個好的現在和未來。
成立會在午間聚餐後結束了。會散後,童霜威坐饒府的汽車陪程濤聲回到春熙飯店。程濤聲打算次日晨回重慶,兩人在春熙飯店程濤聲的 房裡又談了很久。童霜威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程濤聲。當做了決定性的選擇後,他有一種從大霧中跑出來走到燦爛陽光下的感覺。他談得透徹 而大膽,激動而明白。
午後市聲喧囂,「叮噹!叮噹!」是人力車的踩鈴開道聲,「瞠啷啷啷”是撥浪鼓的貨郎擔兒,「啷!啷!啷!」是賣糕擔在敲竹梆,「嗒嗒 嗒嗒,砰!」是樓下左近素麵館在打鍋盔的聲音,都從臨街的窗口裡傳進來。
程濤聲看著他,說:「嘯天兄,我們互相信任。聽到你這番話,心裡很高興。為了中國,我早是什麼也不怕的了!與周恩來、董必武他們中 共的人也有接觸,很受教益。這當然有點冒險,你暫時還不一定這樣做。但我們正在籌建一個組織。建立一個國民黨民主派的組織,去團結國 民黨內愛國民主人士參加抗日民主運動的條件已經成熟,可以著手這件事了!我對你有了解,有的人對你也有了解。我們在適當的時候,就會吸 收會員參加活動。讓我們一同攜手為了堅持抗戰、堅持團結、堅持進步而努力吧!我可以告訴你,譚平山、楊傑、朱蘊山、王崑崙等這些你也認 識的老朋友都在。我們這個組織名稱為中國國民黨民主同志聯合會,也許會改為三民主義同志聯合會。」
聽程濤聲說了”有的人對你也有了解”這句話,童霜威不禁問:「是誰對我也有了解?」
程濤聲說:「鍾放呀!你不認識嗎?」
「鍾放?」童霜威想,我何嘗認識這麼一個人呢?想了又想,搖搖頭,說:「我還想不起是誰呢!」
程濤聲說:「他有一次對我說,他了解你的為人。」
有賣報的報販在樓下街邊叫喚:「買報!買報!全家五口生活無著服毒身亡的新聞!總府街發生搶劫案強盜被擊斃的新聞!」有附近茶樓上” 開水!攙起——」的吆喝聲,紙煙、瓜子的叫賣聲,飯館裡湯瓢敲打鍋兒聲,鮮菜下鍋的”嗤啦”炸響聲,喝酒搐拳的吼叫聲,戲園子里的鑼鼓聲 ,都從臨街的窗口裡傳進來。
童霜威仍想不出這個”鍾放”是誰,心裡納悶,像揣著個謎似的解不開,只是又想:我也早是個有地位名望的人,認識我而我不認識的人並 不少,問:「這個鐘放多大年歲了?」
程濤聲說:「說不準,大約四十幾歲,不到五十歲吧。中等個兒,你們江南口音,一個很沉著堅強的人。」
童霜威依然想不出”鍾放”是誰,心裡想:反正,以後總會認識的吧!就也不去多想了。當晚,兩人同在春熙路上小吃店裡吃了晚飯,才分手 告別。他覺得這次成都之游十分值得。
童霜威在饒公館又住了一夜,準備第二天早晨由饒公館派汽車送去找謝元嵩。這一夜,可能是由於白天同程濤聲談多了,動了感情,夜晚 ,又喝了點濃茶,睡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失眠了。那柬在青羊宮向賣花少女購得的臘梅插在桌上花瓶內,發出幽香,夜晚特別醉人。但饒 頌天房裡傳來的鴉片煙香,很快就將臘梅的香氣全部沖沒了。夜裡,聽到極細微的小雨聲,滴滴答答。接著,聽到乞丐討飯的哀啼聲:「善人 老爺,鍋巴剩飯!……」又聽到小販遙遠、凄涼的喝賣聲:「熱——雞蛋!」”鹽茶雞蛋!」”香油鹵兔!」”湯圓!——」”椒鹽粽子啊熱哩—— 呃——」更聽著”瞠!瞠!瞠!」三更鑼響。童霜威忽然想起了抗戰爆發前那年,應吳江縣長江懷南之邀到蘇州遊玩的事。那夜,也睡不好,老是 聽著鄰室的牌聲,又靜聽著餛飩擔敲著”篤篤!篤篤!」的竹梆聲。早晨醒來,聽到一個清脆動聽的賣花少女的賣花聲,心裡那種悵然,同現在 差不多。江懷南早落水做了漢奸了!方麗清現在怎麼樣了?……
低沉模糊的喧嘩嘈雜之聲,像流水一樣向遠處展開,怎麼也睡不著。過去的事都像演電影似的展開在眼前了。童霜威就這樣一直熬到聽到 鑼聲”瞠!瞠!瞠!瞠!瞠!」打了五更,開電燈看看錶,已是凌晨三點左右。思索著明天上午去同謝元嵩見面算賬,更睡不著。直到又聽到運糞車 的輪子壓在坎坷不平的街面上發出的”隆隆”聲,估計天快亮了,卻忽又疲乏得睡熟了。
睡醒來時,已是八點多鐘,鼻子里又聞到鴉片煙香。童霜威明白可能是饒公館的主人在抽早上的一遍鴉片。童霜威馬上起床。見童霜威起 來了,一個俊俏靈巧的馬上打來了洗臉水和漱口水,接著,又端上香茶。然後送上了幾色早點:擔擔麵、紅油抄手、八寶油糕、醪糟湯圓。那 個年輕管家上來問清了童霜威要去的地方,讓小汽車送童霜威到永安街找謝元嵩。
早晨的成都,街上依然市聲喧囂。狹窄的街邊上菜販擁擠,陳列著鮮嫩蔬菜,水泄不通。一些喊賣”辣辣菜””菜——豆花——」”椒麻—— 筍子——……’大頭菜絲子”的小販,與一些敲竹梆賣”馬蹄糕”和”蒸蒸糕”的小販到處吆喝。小食攤攤上,一股蔥花、花椒、豬雜味撲鼻衝來, 好像是賣”腸腸兒粉”的,也有腥膻的”羊肉湯鍋」,賣醪糟雞蛋和湯圓的攤攤,賣涼粉、素麵和鍋盔的攤攤……童霜威坐在小汽車裡,故意開了 一點車窗,便于欣賞這與重慶既相仿又不同的成都早晨市容。
汽車轉來繞去,終於馳到謝元嵩住的地方——永安街三十五號來了。沒想到這是一個當鋪!當鋪名叫”鼎信」,赫赫兩扇包著鐵皮的大門, 門上密密麻麻釘滿鐵釘,像個監獄似的陰森可怖。門口的招牌有一尺多長,上面寫了個黑色大”當”字。
童霜威讓司機等著,自己下車走到當鋪門口,想:莫非家霆把謝元嵩的地址寫錯了?是個當鋪呀,怎麼會住在當鋪里呢?心裡想著,腳下 已邁進了當鋪的高門檻,只見一男一女兩個穿得破爛寒酸的人正在當東西。櫃檯高過人頭,櫃檯上裝設木欄留有一個方孔。從方孔里,可以看 到朝奉冷冰冰的臉,也可以將當的衣物遞進去,將當票和錢鈔遞出來。
童霜威猶豫了一下,本想不問了,又一想,謝元嵩這人專會幹些出人意外的事,誰能肯定他一定不在這裡呢?因此走上前去,朝那方孔里 問:「謝元嵩在這裡嗎?」
誰知,留山羊鬍子戴老花鏡的老朝奉見童霜威服飾講究,氣度軒昂,竟十分客氣地說:「請問尊姓大名,從哪裡來?」
童霜威遞過一張名片,老朝奉在老花眼鏡下看了,馬上更客氣地用手指指:「他,他……本來在這後邊住,前些日子剛遷到隔壁三十七號 樓上去了。請大駕到那裡一找便是。」
童霜威點點頭回身走出當鋪,心想:謝元嵩真會搗鬼!怎麼原先住在這麼個像陰曹地府似的當鋪里?又一想,當鋪的老朝奉態度十分謙恭, 難道謝元嵩會是當鋪的老闆?正想著,已經到了三十七號門口。一看,更迷惑了!門口是個剛粉刷好的封閉的店面式樣的房子,似乎還剛開張, 但已經掛著”蓉盛企業有限公司”的一塊長招牌。有一扇銅把手的玻璃大門已經開了。童霜威走進去,見裡邊倒像個生意場所,擺著些桌椅,一 個塗脂抹粉的年輕女人坐在一張類似會計賬房用的桌子旁敲打算盤寫賬,一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正在數點一些木箱里的瓶瓶罐罐,那是些美國 瓶裝咖啡、菊花牌淡奶、克寧奶粉之類,也有一紙箱駱駝牌香煙。另一邊沿牆堆放著一些紙盒,內裝紅紅綠綠的玻璃牙刷、玻璃褲帶,一望而 知都是美軍的物資。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見童霜威進來了,女的嬌聲嬌氣問:「找誰?」男的也上來問:「什麼事?」
童霜威把名片一遞,說:「我找謝元嵩。」
「啊啊啊。」男的客氣起來:「他在樓上,我上去通報。」說著,拿了名片就往後邊的門裡進去了,只聽到”冬冬冬”腳步上樓的聲音。女 的客氣地請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忙著”噼噼啪啪”打算盤記賬了。
一會兒,只聽樓梯響,男青年下來了,非常客氣:「請上樓吧!他剛起來。」
童霜威也不多說,跟著青年人進後門上樓。想起過去的事,對謝元嵩充滿怨恨,想:見到了他,我一定得好好訓他一通,然後要同他把些 問題弄清,要他賠禮道歉……
樓梯既窄又陡,也破舊了。正邁步上樓,腳下踩得扶梯”嘰嘰咕咕”叫,只聽得上邊謝元嵩的聲音異常親熱地在高叫:「啊,嘯天兄,別來 無恙!別來無恙!」
抬臉一看,謝元嵩正在上邊樓梯口迎接著呢。他挺著肚子,瞪著兩隻蛤蟆眼帶著笑意,一張蛤蟆嘴笑得像彌勒佛。他不斷拱著手,似在禱 告,連聲說:「嘯天兄!嘯天兄!見到你真是高興!真是高興!」他矮胖禿頂皮膚光溜溜的樣子沒有變,只是肚子似乎更大童霜威覺得謝元嵩說假 話臉不紅,同他簡直越說越說不明白了。他居然厚顏無恥地說什麼”我跟你是一樣的呀!」一樣在什麼地方呢?童霜威臉都氣白了,大聲說:「 你同我不一樣!你是同汪精衛一夥的!你還為他當說客硬要拖我下水。你是幫凶!怎麼一樣?」
「嘯天兄,此言謬矣!」謝元嵩吸著煙仍舊咧著蛤蟆嘴”咯咯”地笑,「怎麼不一樣呢?現在你我都在大後方了!你我都在擁護抗戰,怎麼不 一樣呢?殊途可以同歸嘛!況且,我的事你並不清楚,我也無須向你剖白解釋了。試想,如果最高當局不清楚,會派我出國考察?會讓我平平安 安在此安居?本來監察院是要讓我官復原職的。我對那裡的人事傾軋不感興趣,棄而不就。你是智者,這些無須我來解釋了吧?所以我說是誤 會嘛!再說,陶希聖又如何?他是真正落了水又出來的。他現在多受重用,《中國之命運》不就是他出力代寫的嗎?」
童霜威的嘴給堵住了。是呀,官場的事,翻雲覆雨,朝秦暮楚,有什麼理好說呢?但仍心有不甘,忍不住氣洶洶了:「你的事我可以不管 ,也不想管。但你把我害了以後,自己到了重慶,只顧往自己臉上貼金,卻對我進行污衊。你太卑鄙了吧?」
牆上大照片中,瞪著蛤蟆眼的美國榮譽法學博士謝元嵩,眼光似乎在張望、諷刺。
謝元嵩”咯咯”笑笑,敲著雪茄煙灰,輕鬆而似乎十分誠懇老實地說:「嘯天兄,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沒有那麼做過,要講貼金,我倒是給 你貼了金。我說:童某人真是了不起!為了不肯下水,堅貞不屈,很可能會被敵偽殺害成為烈士!你不感謝我,反倒指責我,未免失之於公允了 吧?」
童霜威被他攪得十分煩躁,說:「你別胡扯了!你在我從前的秘書面前說:你同我久未見面,不知情況。你何曾為我貼什麼金說什麼好話? 」
穿著一套深灰色西裝,打條淡藍花領帶,仍給人一種老實憨厚的印象。
童霜威心裡憋氣,「拳頭不打笑臉」,對謝元嵩這種老滑頭、老牛筋、老臉皮,有什麼辦法呢?但也不想回禮,手未拱,話未說,邁步上 了樓,到了謝元嵩那問卧房裡,仍舊板著臉沒有招呼也沒有說話。
房裡濃烈的雪茄煙味熏人。迎面牆上有張十六英寸的大照片,謝元嵩瞪著蛤蟆眼穿戴了美國榮譽法學博士衣冠攝的。模樣似炫耀似顯示。 另一面牆上有個條幅,寫的草書倒頗雄渾俊逸。謝元嵩對陪童霜威上樓來的年輕人說:「快泡茶來!這是童秘書長!」
「什麼童秘書長!」童霜威不滿地頂了一句,也辨不清謝元嵩是諷刺還是吹捧,自己氣鼓鼓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謝元嵩拿雪茄自己點火吸煙,又敬童霜威一支,童霜威皺眉搖頭未接。謝元嵩依舊笑笑的,忽然無窮感慨:「嘯天兄,’孤島’一別,四年 多了吧?你我知己,我真是常常想你,常常想你。」
童霜威差點氣噎了,說:「知什麼己?你害得我好苦,差點讓我送了命,你難道如此健忘?」
謝元嵩微微笑著說:「誤會!誤會!真是天大的誤會,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說完,吐口白煙,搖了搖頭。
「怎麼誤會?」童霜威訓責道,「你誆我進入圈套,拖我下水,害得我被敵偽綁架,九死一生!難道不是事實?難道你毫不明白?」年輕人 油頭粉面,上樓來送茶,並提了只熱水瓶來放下。謝元嵩等他把茶敬在童霜威面前了,擺擺手,叫青年人下去,才說:「嘯天兄,你是這個!可 敬可佩!」他豎起右手大拇指,「我到重慶後,處處都說你了不起,都誇你是愛國忠貞之士,難道你不知道?我跟你是一樣的呀!我們都是擺脫 敵偽羈絆,冒生命危險才能來到大後方抗戰的呀!」
謝元嵩笑著雪茄:「就算依你這樣說,也不能說是壞話吧?」
童霜威前年夏天在洛陽見到畢鼎山時,因為辯論中原災情,與身為救災大員的畢鼎山衝突時,畢鼎山曾經語帶辛辣,言外之意是聽謝元嵩 說過些什麼壞話,所以尖銳地說:「我失之於什麼公允?你在畢鼎山那個混賬王八蛋面前是怎麼污衊我的?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難道忘 了?畢鼎山當我面就是用你的毒箭污衊我的!」
謝元嵩軟綿綿地笑,不瘟不火,模樣十分老實:「唉,你這就上了畢鼎山的當了!他同你之間從前就不和么!他是個無風也要起浪的人,肯 定是他要污衊你,拿我作替死鬼,害得我們鷸蚌相爭,挑撥我倆關係。哼!將來我可要找他當面算賬的。嘯天兄,我老實,你也老實,老實人總 是要吃虧的。你可既不要誤會,也不要上當啊!」
一件使童霜威十分生氣、十分冒火的事,被外表老實憨厚的謝元嵩笑著三下五除二,競弄得他不知如何再興師問罪了。童霜威嘴干舌燥, 捧起茶來,喝了一口濃得發苦比葯還難入口的茶,悶悶嘆了一口氣。
謝元嵩看出火候了,吸著雪茄,賠著笑說:「嘯天兄,天下人要都像我這樣寬厚,天下就不會有戰爭了。我是寧可退避三舍息事寧人的。 因為住在成都,不然早去看望你了,真想念你啊!我們一向交稱莫逆,我真想同你合作老老實實幹點事業哩!」
一聽謝元嵩又談”合作」,童霜威像見了蛇蠍忙不迭地說:「不不不,不不不!」他想起了戰前在南京時,由於謝元嵩的圈套,碰到了江懷 南;在”孤島」,由於謝元嵩的圈套,自己落入敵偽手中。如今,詭計多端的謝元嵩居然又談合作,安知他要拋個什麼圈套出來?他能不心驚膽 顫?冷笑著說:「我現在不像以前那樣不識人了!現在,我雖愚魯也還知道區分好壞,謹防上當!」
謝元嵩打著哈哈,誠懇異常地說:「哈哈,嘯天兄,你這不是說我的吧?我想你是不會這樣看我的。我這人歷來老老實實,歷來誠懇,歷 來愛說真心話、愛辦真心事,從不做偽君子。我是想邀你辦一張報,你是辦報的老行家了!我看你現在很不得意,也未曾被人重視。我呢?也一 樣,現在連星期一上午的紀念周都不必去做了。總理遺囑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也快忘光了。我們來辦一張報紙,定能如魚得水!也定能讓人 刮目相看!定能有所作為!戰爭亂世,中外古今英雄都要善於利用,你我何必做庸人老是要仰人鼻息呢?」
聽他又搬出”老老實實”、”真心話”、”真心事”這套經來念,還提出了三個”定能」,童霜威簡直吃不消,搖頭譏諷地說:「唐朝貞觀時的瘋 癲詩僧寒山曾有一首詩流傳民間,說:「’我見百十狗,個個毛零學,卧者樂自卧,行者樂自行,投之一塊骨,相與睚喋爭,良由為骨少,狗多 分不平。’敵偽將我囚禁在寒山寺中時,我曾想起過這首詩。聽你剛才的話,似乎對搶骨頭很感興趣。你想搶,就敲鑼開張好了,我不參與!」
謝元嵩”咯咯”一笑,吐口濃煙說:「辦這張報,我一人勢孤力單,有嘯天兄你一起,我們就可以造成千軍萬馬的聲勢。辦報的資金、房屋 、登記的問題都不難,名字已經想好,叫《老實話》!你說妙不妙?人都愛聽老實話的嘛!現在這當局全愛說假話、聽假話,我們就來個老實話! 你知道的,我是個最老實的人,最愛說真心話的人。你不但是法界泰斗,還有一根刀筆!聽說你寫的《歷代刑法論》出版了,反響很強烈哩!有 你來寫重要的社論,一定是筆掃處掃到誰誰就討饒,指向哪哪就求情。我現在是無處找這樣一支大手筆,何況你又有聲望地位。你看,我們合 作如何?」他指指牆上的大照片,「民主時代了!在美國,我也能得到支持。有這合作,將來,我們,哈哈,想做官就做官,想發財就發財!想 組個政黨分一杯羹也不困難。要不然,怕將來很難在政界立足了!」
聽他這樣說,看到他”咯咯”笑時,眼裡露出的一絲狡黠的光,童霜威頗有反感。把他這種人談的,同程濤聲等的談話相比,頓時感到有高 下文野之分了,他堅定地搖搖頭說:「不了吧,我確實毫無興趣!我現在已應聘到復興大學任教授,自己也打算繼續寫寫東西,無暇再來辦你那 種《老實話》了!」
謝元嵩微微點頭,撳滅雪茄說:「也好!這事暫且擱一擱,你再考慮考慮,隨時我們再談,反正我是誠心誠意的。我這人你應該信得過。我 是從不會使人吃虧上當的。」
童霜威聽了噁心,嘴幹了,端起茶來喝,苦得皺眉。謝元嵩親熱地替他斟水。
童霜威見他這樣,此時氣只好漸漸消了,問:「聽說你如今在大學裡任教?」
「啊,沒有沒有!聽說我在美國奧立荷大學得了榮譽法學博士頭銜,好幾個大學來請我聘我。但——」謝元嵩搖頭晃腦,「’教授’者,’教 瘦’也!物價飛漲,窮教授如何幹得?我到成都住,是因為這裡屹喝玩樂一應俱全,現在也沒有空襲了,完全可以享受享受。’教瘦’的買賣,干 不得!干不得!」
童霜威說:「隔壁那個’鼎信’當鋪是你開的?」
謝元嵩仰面笑了:「哈哈,還記得香港那個大闊佬季尚銘嗎?他就是開當鋪的。這倒啟發了我,使我開了竅。’鼎信’者’頂信’也,頂頂講 信用!我這人就是做生意也同在政界一樣,頂頂講信用!從美國回來後,原說分塊肉給我。誰知僧多粥少,該給我的肉沒有給,一氣之下,我就 到了成都。坐吃要山空呀!想起了季尚銘,我找點熟人一合計,有人給我撐了腰,就開了個當鋪,月息大三分,典押期限一年。看來,既救了窮 人,我也有點好處。」
童霜威又問:「樓下商行也是你開的?」
謝元嵩又笑了,「同兩個朋友合開的。現在打仗離不開盟軍,做生意也離不開盟軍。美軍越來越多,軍用物資排山倒海。成都造了大飛機 場,美軍招待所多的是。同美軍串通一氣,走私、販賣黃金美鈔和手槍,那些東西有人敢做,我是反對的。但美國香煙、羊毛軍毯、蚊帳、美 軍乾糧、奶粉、罐頭以及玻璃擦、褲帶、剩餘軍裝等等,都是民生必需品嘛!這生意完全應該做。有人會經營,我只不過藉此消遣而已!哈哈哈 !」他笑得括辣鬆脆。
童霜威打量起這問卧室來了。在當前情況下,算是間條件極好的住房了。牆新粉刷過,那張大照片是謝元嵩炫耀身價用的,連框佔了一面 牆的四分之一。再看那幅草書,寫的是首五言詩:「樓小能容膝,檐高老樹齊。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字寫得相當好,但並非名家,裱 得也不精緻。童霜威忽然想到:是袁世凱的一首名詩呀!當初,袁項城開缺回籍回河南家鄉後,表面上披蓑戴笠,蒔花種草,寄情于山水蟲魚之 間,似乎無心於政治,實際上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政治活動,隨時都打算東山再起。這詩充分表達了他當時不甘寂寞待時而起的野心。看來,這 個謝元嵩,也野心勃勃呢!房裡一些傢具也還整齊,大櫥上還有穿衣鏡。一張舊式紅木大床上有兩床蜀綉被面的被子,鋪成兩個被窩,另一個也 不知誰睡過的。童霜威不禁問:「嫂夫人呢?」
謝元嵩銜著雪茄,不清不楚地說:「仍在上海。當時我走,冒著生命危險,只帶了樂山同走。她在上海倒也不錯,房子她可以照顧。」說 到這裡,問:「聽說你離婚了,是嗎?」
童霜威點點頭,嘆口悶氣,說:「確有其事。」
謝元嵩打哈哈:「其實,沒有老婆牽掛,自由自在,也是福氣。」童霜威也沒理會,見茶几上有本書放著,順手拿來看看。一看,書名是 《厚黑學》,作者叫李宗吾,很不熟悉,翻了一翻,說:「這本書倒未聽說過呢!厚黑學不知是門什麼學問?」
謝元嵩又擦火柴點煙,一本正經地說:「難道沒聽說過這本書?是本名著呢!全書分經與傳兩卷。經是談既厚且黑、必厚必黑的道理,仿老 子《道德經》五千言體為之;傳則敘事,羅列了種種論據,有點像《左氏春秋》。」
童霜威還是不太明白,倒有點興趣了,問:「何謂厚黑呢?」
謝元嵩吐口濃煙,哈哈嗆咳了,說:「李宗吾認為人要成功,秘訣在於臉皮厚心要黑才行!所以論述這門臉厚心黑的學問遂叫做厚黑學。他 認為三國時代的曹操、孫權、劉備都各有其厚黑的一面,但偏而不全,且不徹底,所以都未能完成統一大業。」
「那誰是厚黑得最徹底的人呢?」童霜威問。
「他上溯到楚漢相爭時的項羽與劉邦,認為項羽之失敗,全由於他的厚黑太不徹底,所以儘管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名,還是要垮台。 只有劉邦,既臉厚又心黑,所以終於使項羽自刎於烏江,自己成了漢高祖。」
「這怎麼說?」童霜威不解地問。
「劉邦這人當打了敗仗楚兵追急時,他心黑到能親手把子女推下車去,好讓車子輕快些便於自己逃脫。若不是從臣拚命搶救,則惠帝和魯 元公主早就死掉了。這種心黑的程度可謂了不起。當楚漢兩軍戰於滎陽成皋時,項羽天天罵陣,劉邦老著臉皮不敢應戰,厚顏無恥地說:’我寧 鬥智不鬥力。’到了項羽要烹太公來要挾劉邦時,劉邦能心黑皮厚到不但不顧父親死活,競對項羽說:如果你要把我父親煮了吃,’請分我一杯 羹!’所以五年之後,他就做了皇帝。」
童霜威覺得可笑,問:「李宗吾是何許人也?」
謝元嵩說:「是四川自貢人,自號’厚黑教主’,比你我要大七八上十歲。早年參加過同盟會,辛亥革命後,做過中學校長,也做過、四川 省的議員,在成都住過二十來年,干過省教育廳的督學,學問大約不錯。嘯天兄,你覺得此人有點道道吧?我讀此書,常把老蔣和汪兆銘厚黑 方面的事想了又想,倒覺得頗有意思,可惜他沒有寫!哈哈,頗有意思。」
童霜威搖頭不以為然地說:「世風日下,只怕這種厚黑學再來泛濫,壞人就更多了。況且,從治學來看,此人的論述也極淺薄偏頗,太牽 強附會了!人的成功失敗全歸之於厚黑,太不科學。也許他是玩世不恭,但卻貽害於人,格調也低下。早年參加過同盟會又辦教育的人,而今來 寫這種拙劣的害人文章,未免太等而下之了!」說這話時,心裡想:唉,你謝元嵩,原來就夠壞的了!如今又在看《厚黑學》,要再把厚黑精髓 學去,怕今後更要好話說盡壞事做絕了!
大約謝元嵩已經聽出看出童霜威對《厚黑學》不以為然,也不再談了,問:「嘯天兄,你來成都幹什麼的?」
童霜威不想如實告訴他,說:「一是遊覽,二是聽說你在成都,來找你談談的。」說到這裡,站起身來,說:「我走了!車子還在下面等著 。我明天就回重慶了。」
誰知,謝元嵩起身一把抓住,說:「不不不,嘯天兄,你不要走!一別多年,見面不易,豈能匆匆就分別。這樣吧,你有汽車,我們何不去 寶光寺看看呢?你一定沒去過!對了,那裡可以吃上等的素菜,我們再多談談,我請你吃素席,也算向你賠罪。我想來想去,在上海的事我只錯 在一樣,就是走時不告而別。但當時形勢已不可能邀你同走。不過,我們都是忠貞之士,我這人也歷來肯虛心自責。我們理應像以前一樣友好 。我向你道歉、賠罪。我們同去寶光寺一游。」
謝元嵩這人就有這種厚黑本事,童霜威拗不過他,終於兩人坐汽車出成都北行,去新都寶光寺了。
在汽車中,兩人相處的氣氛比原先好得多了。童霜威問:「上海汪偽方面的情況現在如何?」
謝元嵩銜著雪茄挺著肚子,哈哈笑了,用兩隻蛤蟆眼機靈地望著童霜威說:「我同他們勢如水火,現在何從知道他們的情況”童霜威不覺也 笑了,說:「你消息向來靈通,見聞也廣,我只是隨便問問。」
謝元嵩說:「大局還不是明擺著的!義大利投降後,日本人與那伙人也一定更悲觀了吧?前一陣,在廣播上,汪兆銘常常發表談話誘降,聽 說,也秘密派過人到重慶談判。他們打的如意算盤還是一起攜手反共。所以日軍總是在大量與共軍作戰。只是反共固然要反,現在去同日本談 和,只有傻瓜和瘋子才會這麼干!如今,美軍在太平洋上打得好。索羅門群島日軍退路已受威脅,小笠原群島也要完蛋。我替汪精衛他們悲哀的 是:無論如何,他們總是不行的了!不過,聽說有些聰明人也正在找路子與重慶溝通,為將來找退路。不過,話又說回來,人總是有所得有所失 的。他們這些年在上海、南京,聲色犬馬,享樂也享夠了,金條也撈夠了。不能說不實惠呢!」說到這裡,問:「那個江懷南你知道他的情況 嗎?」
微胖身材、中等個兒的江懷南那張伶俐的白凈臉又出現在童霜威眼前了。童霜威冷冷地回答:「不知道!我來時,他仍是漢奸的錫箔局長! 」提起江懷南,許多往事湧上心頭,童霜威皺起眉來吁口氣說:「此人不足道!一個卑鄙小人!」又問:「聽說南京、上海敵偽很怕美機去轟炸 。但我看美機遲早會去轟炸,擔心的只是處在水深火熱中的中國百姓,在轟炸中怕要遭殃了!」
談談說說加上沉默,不多一會兒,到了新都,往城北行,遠遠只見竹木蔥蘢,坐北朝南廟宇巍峨,四周有紅牆環護,綠水縈繞。謝元嵩用 手一指,說:「到了!寶光寺,我國南方四大寺院之一,建於唐代,這是清朝康熙年間重建的。」
汽車在廟門前”福”字照壁旁停下,童霜威和謝元嵩下了車。讓司機就近停車等候。童霜威取出錢來,賞給司機作小費,說:「你自己玩耍 一下,找個地方吃午飯吧。」自己隨謝元嵩在”寶光禪院”四字的匾下走進寺廟去。
天上有群不知誰家餵養的鴿子在繞著圈子奮翅高飛,無拘無束,迎風振翮,追著光流,陡折天外,使童霜威想起了南京、香港時看到的鴿 群。俱往矣,記憶為什麼如此清晰?
一進山門,見一邊塑的是個白髮土地,另一邊是個穿明代衣冠戴烏紗著紫袍的官員。童霜威奇怪了,問:「這是誰呀?」
謝元嵩咧嘴笑了:「這是當地鼎鼎大名的狀元楊升庵,明朝正德年間的狀元。後來因為不識時務’議大禮’觸怒了嘉靖皇帝,被充軍到雲南 ,死在戍所。廟裡將他塑像在此,既慰民望,得民心,又使狀元替菩薩看門,抬高寶光寺的身價。這叫一舉兩得。只是這位楊大人明明可以當 大官享盡榮華的,偏要直言亂諫,落得個充軍下場,未免失算。也是厚黑之道不到家的緣故吧?」
童霜威有意刺他一句,說:「那你還要辦個報叫《老實話》幹什麼?」
謝元嵩仰臉大笑,笑得捧腹:「嘯天兄不必為這擔憂。我這人雖是老實,很懂分寸,也識時務。說老實話,首先也要有個口的,要看看起 什麼效果。像楊升庵,他不是老實,是傻,楞頭青的事能幹得的么?得不償失的事是不能幹的。所以,嘯天兄,你別怕吃虧,我們還是一同合 作辦報吧!把報一辦,我們就開始組黨!你我都是黨魁,同國共兩黨分庭抗禮。你看這點志氣該不該有?」
童霜威大搖其頭,要他再同謝元嵩”合作」,況且又是干這種荒唐事,他覺得太可笑了,說:「我們來此,還是好好遊覽一下,別的以後再 談吧!」
謝元嵩笑笑,說:「好好好,以後再談。」
穿過掛著”尊勝寶殿”匾的天王殿,走過舍利塔,再經過七佛殿,到了大雄寶殿。大雄寶殿東邊有個建築獨特的羅漢堂,平面是”田”字形, 內塑三佛、六菩薩、五十祖師、五百羅漢。那五百羅漢,同真人一樣大小,形態各異,造型絕妙。
謝元嵩說:「看吧!這些羅漢衣著、姿態、面貌、表情各具特色,絕不比杭州靈隱寺的遜色。來吧!我們來依照年庚點點羅漢像,看看自己 點到的是哪個羅漢,就是我們的金身,好看看今後的鴻運如何。」說著,他隨意從一個羅漢數起,往下一直數著,說:「數到第五十四個,就 是我的金身!」
一數,競數到了個大肚子胖羅漢,胖羅漢咧嘴在笑,模樣真跟謝元嵩有點像。謝元嵩哈哈大笑,說:「好啊好啊!我的金身在此!既年輕, 又快樂!大腹便便,一副富貴氣!看來,今後還大有可為哩!來來來,嘯天兄,你也數數!」
童霜威被他慫恿得興起,笑著說:「好呀,我也來數。」他隨意由一個羅漢數起,數到第五十五個時,不禁愣住了。這個羅漢競穿著清代 官服,而且留著黑須,全是一副俗者模樣。看不出有什麼超凡出世的仙姿佛骨!他驚訝道:「呀!這個羅漢怎麼竟是清代衣冠?」謝元嵩”格格” 笑了,說:「這是順治皇帝!你來看。」他指指又一座清代衣冠的羅漢塑像說:「這是康熙!這兩位萬歲爺塑了金身在此躋身羅漢之列。他們有 了金鑾殿上受膜拜的權利還不夠,還要在此躋身寺院羅漢之中,受善男信女的膜拜。你了不起啊!金身竟是皇帝!可見將來必有一番了不起的鴻 運。來吧來吧,嘯天兄,我們合作辦報吧!我到美國去了一趟,美國的政壇人物靠辦報發跡這一條給我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下定決心要辦《 老實話》。你我同做社長,有福同享,如何?」
童霜威不想同他再在辦報的事上糾纏,岔開話題說:「你看,這裡的楹聯有的很好啊!你看這一副——」
謝元嵩看時,這副鐫刻在柱子上的楹聯,寫的是:退一步看利所名場,奔走出多少魑魅;
在這裡聽晨鐘暮鼓,打破了無限機關。
謝元嵩說:「這是勸人出家出世的說教,使人悲觀,不可取!況且,對得也不精彩。其實我早說過:人生就是一場賭博,政治舞台就是賭場 。上了賭場卻不賭,能行嗎?」
他這一套又來了!童霜威聽了厭煩,說:「唉!我並不出世,卻也看穿了利所名場的折騰,更不願把政治當作賭博來看!」
謝元嵩不笑了.說:「既不出世,又看穿了利所名場,這是條什麼路呢?」
童霜威心想:「夏蟲不可與語冰」,我怎麼同你說呢?」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就少說幾句算了!因此敷衍著看看錶,笑道:「走吧!你不 是說這兒素齋好么?我們去吃午飯吧。」
兩人後來去吃素席。謝元嵩說他要請客,擇價格昂貴的菜點了許多。可惜那些素菜,偏偏都要取了許多葷菜的俗名,居然也有魚翅、海參 等山珍海味之類的名堂,而且價格昂貴。明明是豆腐皮染了紅色,偏要冒名頂替”油煎仔鴨”、”燒鵝”;明明是洋芋,卻要混充”紅燒獅子頭…… ‘糖醋桂魚”;明明是魔芋,卻要冒充海參;明明是麵筋,偏要假充”肉片」。什麼三鮮熊掌豆腐、雞淖海參、群蝦戲珠、翡翠雞丁……無一不是 冒牌貨。在童霜威感覺上,這些菜名也充塞了一種吃齋者羨慕吃大魚大肉者的用心。吃了素齋,感到既不如乾脆吃葷菜有昧,反倒蒙受了欺世 盜名之嫌。見謝元嵩揀素菜中的蘑菇、香蕈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卻胃口不佳。
吃罷素席,謝元嵩嘴裡說要會東,拖拉著並不掏錢。童霜威也不想讓他請客,快快掏錢付了賬。然後,又讓饒公館的車子送謝元嵩回去。 謝元嵩一路上仍舊大談合作辦報的事,童霜威心裡早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我決不再上你的當了!」因此,分手時,儘管謝元嵩仍舊十分 親熱,仍舊緊緊握手,仍舊說:「嘯天兄,這件事確實大有可為,你考慮考慮後,我們再聯繫。」童霜威心裡卻想:我同你之間,恐怕這是最 後一次聚敘了吧!
同謝元嵩分別後回饒公館的路上,童霜威忽然感到一陣空虛。其實何必來找謝元嵩呢!這種人,你接近他就要有損失。原來想同他交涉一番 的,結果呢?他狡賴得精光,一點目的也未達到,反倒請他吃了頓飯,用汽車陪他玩了一趟寶光寺。這種人哪!他VI口聲聲說要”合作」,要一 同辦報,是真心呢,還是為了表示假的友好來平復過去的怨尤呢?難說!這種人始終是真真假假的,叫你猜估不透,叫你沾上了他就要吃虧。我 來找他,又同他打起交道來也仍是太傻了,還是遠遠離開他的好!這麼想著,童霜威反倒獨自苦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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