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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潰敗令人愁 三

所屬書籍: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是幻覺嗎?不是!卻完全有幻覺之感。
童家霆坐在美軍運輸機上由重慶飛往桂林,心情驚愕而開朗,他盡量使自己幽寂、恬靜。從窗里逆著陽光看下邊的景色,分外奇妙,巨人 似的鬆散雲團,深藍色的山巒,褐色的原野,金黃色的莊稼,
使他眼花繚亂。
一個月前,激戰了四十七天的衡陽①失守後的那天,陳瑪荔派專人送了一封信給家霆,約他晚上八點鐘務必去一次,有要緊事商量,信上 並註明:「你願意去前線採訪嗎?這兒有一個極好的機會留給你!」
自從暑假前期考開始時,家霆同燕寅兒就討論過利用暑假實習的事。學校在教學方法上,注重練習、實習。新聞採訪、新聞寫作、新聞評 論等課程,教師都主張邊講邊做,主張學生從實習中取得實際工作經驗。暑假既然快到了,當然最關心實習的事。燕寅兒告訴家霆:「姍姍大 姐說,她打算讓我們倆在她報館實習,一人給一個特約記者的名義,不拿薪水,可以印名片並參加記者招待會等活動,也可以到外地採訪寫通 訊。稿件擇優刊用,付給稿酬。」依家霆的本心,最希望能到延安採訪觀光一次。初夏時分,在蔣介石和他的美國參謀長史迪威的矛盾
①一九四四年六月至八月,日軍進攻湖南衡陽。衡陽是中國空軍基地,也是交通中心、戰略要地。當時守城將士與日軍激戰四天,可歌可 泣。但最後,守城高級將領療先覺等因援救解圍無望而投降,衡陽保衛戰遂告失敗。
中,政府被迫組織了一個中外記者團到延安。《新民報》派主筆趙超構參加,他們經西安到山西轉赴延安,來回兩個多月,趙超構寫了《 延安一月》,從七月三十日起在報上連載。他以自由主義者的觀點,比較系統地報道了一向被封鎖的延安情景,使家霆閱讀後,感到起了打開 一扇通風窗口的作用。家霆每天必讀,更增加了對那裡的嚮往。但明白要去延安是不可能的。因此,又很想有機會到前線去採訪。
家霆心裡十分羨慕戰地記者。欽羨那些在歐洲隨盟軍在諾曼底登陸開闢第二戰場的戰地記者們!羨慕《大公報》派往英國又派往歐洲的中國 名記者蕭乾!羨慕馳名的美國”大兵記者”恩尼’派爾。派爾不寫將軍,專寫士兵,在太平洋越島戰爭中與士兵一起登陸衝鋒陷陣,在十分艱難的 條件下根據親眼目睹的危險經歷作出第一手報道,勇敢精神多了不起!他很希望自己能有這種機會,並且相信憑自己的活動能力與寫作水平,如 果有這種機會,一定能是一個出色的合格戰地記者。所以,他曾笑著問燕寅兒:「能找到機會上前線嗎?」
燕寅兒當時笑著回答:「你想去哪條前線呢?敵後去不了!河南兵敗如山倒,湖南可能要往廣西跑,只怕你人還未走到,那裡已經有了日本 兵!緬甸叢林戰,寫些通訊倒是吸引人看。可惜,《大公報》早派了隨軍特派記者呂德潤,我沒辦法用飛機再把你空投下去!你說怎麼辦?」
兩人笑了一陣。後來,放暑假了,就都在燕姍姍的報館裡掛了個”特約記者”的名義,在重慶市內跑新聞。雖是實習性質的記者,兩人”初生 牛犢不怕虎」,專揀重大新聞採訪。
八月五口,中美混合突擊支隊在中國駐印軍支援下,攻佔緬北第一重鎮密支那,斃日軍兩千多。兩人特去採訪了在緬北僑居過的一個華僑 翁先生,又採訪了一個一九四二年初隨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受傷致殘回到重慶的林少校,寫了一篇綜合專訪。八月七的,由美國駐中國戰區司 令史迪威派出的”迪克西使團」,即美軍觀察組一行十人,由重慶飛往延安。兩人去採訪,寫了一條新聞,用”童家霆、燕寅兒”的名字發表了。 八月十三日,兩人又隨燕姍姍去曾家岩五十號參加了周恩來的記者招待會。這天是”八?一三”淞滬抗戰七周年紀念日。會上,周恩來用事實駁斥 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梁寒操七月二十六日對外國記者發表的所謂”國共談判陷於停頓的責任在共方”的談話,指出:只有國民黨的統治人士立即 放棄獨裁政治,立即放棄削弱消滅異己的方針,立即實行民主政治,並從民主途徑中公平合理地解決國共關係,才能得到效果。兩人回來,又 合寫了一條新聞,只是這次用了筆名。消息寫得很客觀,符合有聞必錄的原則。姍姍大姐認為寫得不錯,報館及時發表了。
除了跑新聞,家霆和燕寅兒還開始寫些”戲劇漫語”的文章,對上演了的《杏花春雨江南》、《戲劇春秋》和《還鄉記》等戲劇進行評論。 餘下的時間,兩人大都用來閱讀從”新華書店”里買到的進步書籍。
誰知,就在這時候,來了陳瑪荔的信。
家霆看到信上措辭懇切,純屬好意。又有上前線的機會,斟酌再三,覺得不能不去。晚上八點準時到了陳瑪荔那問掛著她巨大全身油畫像 的客廳里。
陳瑪荔表情比歷來都嚴肅,態度仍舊不勝親切,說:「你好久不來我這裡了!我知道你忙!聽說你同燕寅兒在實習是嗎?」家霆點頭。
陳瑪荔吸著香煙,笑著說:「我看到你與燕寅兒合寫的那則迪克西使團飛延安的報道了。你們是在幫共產黨的忙呢,是不是?」家霆笑了 ,說:「我和燕寅兒都無黨無派!你是知道的。」
陳瑪荔點點頭:「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總覺得你是有遠大前程的,應當好自為之!使人高貴的是人的品格。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你的品格 。我願意為你打開生命中的窗戶!」
家霆想:多麼矛盾的想法!但好奇地專心聽著。
陳瑪荔關切地說:「比如,你上這個新聞專科學校就很可惜。我有心想讓你上重慶新聞學院。這個學院在上清寺,去年十月創辦的,是中 美文化合作計劃中的一個項目,由中宣部國際宣傳處與美國紐約哥倫比亞新聞學院合辦。每期只招考三十個學生,收的都要大學畢業生,而且 要英文程度好的。學習一年、實習半年畢業後,將選拔成績優良的學生去美留學。你的中英文都好,大學文憑么,我可以給你設法。但你必須 做出點成績來,我好給你說話,願不願意?」
家霆洒脫地笑著,問:「怎麼才叫做出成績來呢?」
陳瑪荔吸著煙,說:「現在,美軍反攻,切斷了日本在太平洋的海上航道。日本至今佔據著香港、廣州、新加坡、安南、緬甸等等大片地 域,所以企望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意圖越來越明顯了。打通粵漢路可以與廣州、香港方面的日軍聯成一氣,打通湘桂路,再通過南寧,可以與河 內、海防方面的日軍聯接起來。當然,也不排除打通貴陽、昆明的通道,包含著威脅重慶的禍心。」
家霆吃驚了,問:「有這麼嚴重嗎?」
陳瑪荔點頭,但說:「當然只是推測。東條英機內閣上個月垮了台,說明日寇處境不妙。但正因如此更要垂死反撲,這次進攻規模很大。 我軍前方確實打得不理想。衡陽打了四十七天,很不容易,但終於失陷了。日寇正想沿湘桂線南進入廣西。廣西方面,肯定要打硬仗阻止日寇 進犯的。第四戰區是會固守桂林的。你想去前線採訪嗎?我可以介紹你坐美軍的運輸機去廣西桂林。那裡離前線還遠,如你不怕冒險,再朝前 去也行。如果不願向前,就在桂林採訪也可。回來時,你仍可以從桂林坐美軍飛機回來。我要你去做出成績,就是希望你能寫出些引人注意的 通訊來。」
家霆出乎意外地感到一種刺激,一種興奮。上新聞學院,去美國留學似尚遙遠,他倒不熱衷,但居然真有立即可上前線採訪的機會,而且 可以坐飛機來回,真太妙了!又問一句:「通訊怎麼寫才算做出了成績呢?」他認為這問題必須當面先同陳瑪荔說清才好。他明白陳瑪荔腹內常 常藏著機關。
陳瑪荔噴一口煙,看著他說:「Adonis!現在政府處境艱難,盟國的援助微不足道。像史迪威之流那種美國人不明中國國情,卻在親共,甚 至主張援共、改組政府!這也增加我們的困難。你應當寫幾篇精彩的通訊,來說明中國軍隊是在英勇浴血抗戰的,指摘我們辦事無能貪污腐敗是 不公正的,說明我們完全有能力能有效地把中國動員起來進行抗戰。我們應當有民族感情嘛!你說是不是?」
家霆內心有些矛盾:不願放棄這次機會,又不願放棄自己的觀點,坦率地說:「我想,寫前線軍民的英勇抗戰,當然應該。我願意到前線 去好好看看。冒險倒不怕!我想,根據看到的和了解到的.情況寫點東西完全可以。只是寫不寫得精彩,能不能引人注意,現在說就為時過早了 。」
陳瑪荔點頭,撳熄煙蒂,說:「你寫的東西,不會不精彩的。為了快,寫好,可讓美國空軍基地帶回來給我。我們就這樣定了。我還需要 做些聯絡工作,給你準備記者證、工作信件、來回機票等。
你做好準備,先送兩張二寸照片給我。錢則無須,我會給你準備的。一旦要走,我立即派人通知你。」
家霆忍不住問:「我以什麼記者名義去呢?」
這以後再定!」陳瑪荔說,「主要要看工作怎麼方便,到前線便於活動。我會隨便給你找個名義的!」
家霆見她說得很誠懇也很真實,沒再說話。
晚上她還有事,約定的別的客人馬上要來。同家霆談完話後,她也不再挽留,說:「我派車子送你回去。」實際是要家霆走了。家霆沒有 要她派車子送,自己出來走到了街上。
時間還早,他想立刻先去告訴燕寅兒,然後回家再告訴爸爸。他走到公共汽車站,擠上了公共汽車,下車後抄近路走到十燕寅’JL家。
這幾個月來,他同燕寅兒之間的感情始終保持在一種純潔的友誼上。他有意使自己同燕寅兒之間既不太親熱又不太疏遠。燕寅兒自從知道 了歐陽素心的事後,也有意在感情上克制住自己,免得給、自己和家霆帶來不必要的困擾和煩惱。兩人似乎都在單純地面對一種美麗的情感, 維持著正常交往,也非常友好,非常關心。在愛的問題上,誰也不越過雷池一步。感情有點微妙,也有點勉強。尤其是燕寅兒,為這付出的那 種自我剋制力是極強的。她一直忍受著痛苦,堅持和忍耐著。
家霆這一度去燕寅兒家裡的次數不多。去時,燕翹老伯總是非常熱情,姍姍大姐也仍是非常熱情。表面上似乎沒有發生什麼新的情況,只 好像這一對青年學生愛情的發展緩慢、停滯。只是有一次,燕姍姍終於詢問燕寅兒:「寅兒,怎麼我發現你同家霆有點不冷不熱?」
「是嗎?」燕寅兒笑笑,「同學嘛!要有多麼熱?」
「我看他這個人不錯!你們交上朋友了,關係也該深起來熱起來嘛!」
「倘若將來有這種事,我不反對!」燕寅兒開朗地說,「現在何必太熱呢?把交朋友互相了解的時間拉長,不更好嗎?」
燕姍姍不做聲了,覺得妹妹說的也有道理。而且,見他們的關係挺正常,覺得也不錯。
這事燕寅兒過了幾天告訴了家霆。
家霆聽了,平靜地說:「你說得很對。無須我再多說什麼了。你了解我和歐陽素心之間的感情。為這,我感謝你。」
她覺得他身上蘊藏著令人深深同情的東西,他也覺得她身上蘊藏著令人十分尊重的東西。
現在,夜晚近九點鐘的時候,家霆出現在燕寅兒的家裡了。燕翹正在與客人下棋,再過一會兒要睡了。家霆到燕寅兒房裡,把今晚同陳瑪 荔見面後談的事講了。
燕寅兒輕輕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動,說:「那你是決定去了?」她說話時甩一甩頭髮,樣子瀟洒。
「難得的機會!我非常想上前線採訪,沒想到真的有了這麼好的機會!」
「不會有危險吧?」
「不會的!」家霆十分肯定地說,「飛機來回,我可還是第一次坐飛機,條件好得很!」
燕寅兒說:「要不要問問姐姐,她有經驗,該聽聽她的。」家霆點頭說:「也好。」
正巧,燕姍姍一會兒就從外面回來了。燕寅兒把她拉到房裡,家霆前前後後把事講了,說:「想聽聽大姐的意見哩。我去,好不好?」
燕姍姍思索著說:「機會當然很好。這種事也只有陳瑪荔能辦得到。只是有兩個問題需要考慮。」她扳著指頭說:「第一,上前線總可能 有危險。現在日軍猛攻,前方失利,戰局變化很快。你儘可能勿往前沿跑。我看就到桂林為止的好。第二,寫通訊的事,陳瑪荔一定會有她的 主見,你如果寫得不合她的口味,她就不會滿意。你怎麼處理這個問題?」
家霆乾脆地說:「這第一條我會自己注意;這第二條她如果不滿意,我不在乎,我該怎麼寫就怎麼寫。」
燕寅兒說:「機會是不錯。我也挺想去,只是沒人讓我去。反正,做記者最重要的是忠實報道。寫幾篇前線目擊記,在後方准有影響。你 就決定去算了。」
家霆徵求燕姍姍意見,說:「大姐,我真想去!你說我去好不好?」
燕姍姍沉吟著笑了,說:「去吧!做記者的,當然羨慕有這種機會。做什麼事前怕狼後怕虎的都不成。這也是一次鍛煉!你就去吧!」忽又 想到什麼似的自言自語起來,「不知她用什麼記者名義讓你去?」這話卻未引起家霆的注意。
事情似乎就這樣進一步確定了。當夜,家霆回到余家巷家裡,把事情說了,同爸爸商量,並談到去桂林要帶一些錢的事。
童霜威說:「你也漸漸大了。既做新聞記者,自己又已作出了決定,有這機會,雖帶點危險,我也不能阻攔你,你就去吧!錢我來給你準備 。不過去桂林後,自己要多注意安全,能不往前線去,就別去了,免得我為你擔心。」
第二天,家霆用一隻信封裝好兩張自己的二英寸照片,送到了陳瑪荔處。她不在,他就留給傳達室了。他開始準備地圖、筆記本、鋼筆、 稿紙、衣物等,並大量收集閱讀戰地通訊和描寫戰爭的小說,一心等著陳瑪荔的通知。
誰知,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整整等了半個多月,無聲無息,好在家霆時問總是抓得很緊,採訪、看書、練筆,毫未懈怠。家霆懶得 去找陳瑪荔詢問催促。燕寅兒說:「這漂亮女人肚子里曲里拐彎的東西多,看來這事吹了!」燕姍姍說:「也許她怕你寫的文章可能不符合她 的要求,所以作罷了。」家霆心裡想:算了!不去就不去!不過,陳瑪荔倒不像是個隨便失信的人,看來,不知出了什麼問題。九月十二日學校 就要結束暑假開學了。家霆作好開學就去上課的打算,把上桂林採訪的事拋到腦後了。這時,前方戰事繼續失利,八月中旬,日軍沿湘桂線南 進,佔領了祁陽、零陵、東安、新寧等七個縣,隨即攻人了廣西。燕寅兒苦笑著搖頭開玩笑地對家霆說:「’倜儻’,你如果再不去,說不定哪 天早上看報時發現日軍已經打到桂林了呢!」
想不到,就在九月十一日,開學的頭一天傍晚,家霆突然收到陳瑪荔派司機送來的一封中文中夾雜著英文的信,信說:
傷風剛好,勞你久等了吧?去桂林事一切均已聯絡、安排妥當。明天下午二時我派車親自送你去白市驛機場,給你機票、記者證明、工作 信件及款項,並介紹你認識美軍的白樂德上校。回程機票也由他給你安排。總之,一切順利。我預祝你一路順風。希望不負我之期望!明天我坐 車來余家巷,我們準時衛面。
家霆馬上把信給爸爸看了,說:「嗨!這麼倉促!明天下午兩點就要走了!我去告訴一下燕寅兒,商量一下學校的問題。學校明天要開學了, 我得請假!」
他離開余家巷,匆匆到了燕寅兒家,將陳瑪荔的條子給燕寅兒看了。燕寅兒眨著睫毛特長的大眼睛,嘆口氣關切地問:「明天開學怎麼辦 ?」
家霆決斷地說:「給我請假吧!就老實地說:我上前線採訪去了。這種機會太難得了!功課可以補,這種機會可沒法補!」
「什麼時候回來呢?」
「反正我一定儘快回來。到前線就采寫!看情況如何,如果緊張,采寫了馬上回來!」
「’倜儻’!我不想掃你的興。本來我也支持你去的。但現在前方失利,又見你馬上要走了,我倒為你的安全擔心了,前線總是危險的!」
看到燕寅兒那六神無主的表情,家霆笑了,說:「’貓’!吉人天相,我會很快回來的!」
燕姍姍不在家。燕翹因為感冒,早早服藥睡了。家裡靜悄悄的。
燕寅兒說:「我明天怎麼送你?」
「不必了!你沒看到條子嗎?陳瑪荔有車送我。她會自己送的,許多事她還要交待給我呢!」
燕寅兒去內房拿出一隻”萊卡”照相機和兩個膠捲,說:「帶著吧!姐姐的。上次說你要上前線,她就讓我給你,說應當拍點照片。」
家霆點頭,收下照相機,說:「好,我借了用一下。」
有許多話要說,又似乎已無話可說。後來,燕寅兒送家霆到門外,同家霆握手,說:「’倜儻’!一路平安!」
家霆點頭,心裡湧上一股熱流,看得出也覺察得到燕寅兒的深情。他明白她的剋制,他自己也在十分克制。為什麼要這樣呢?無可解釋, 卻雙方都理解,似乎就夠了。他離開燕寅兒後,走得老遠了,回過頭來,仍看到燕寅兒美麗頎長的身影站在門前。
第二天下午,快二時,童家霆告別爸爸。童霜威說:「你去,我當然只有支持。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早點平安回來。安全最重要!」他 送兒子到了門口,家霆一肩行囊,從余家巷二十六號沿石級走上去。走了幾步,回頭看,見爸爸仍站在門邊。他做手勢叫爸爸進去,見童霜威 走進去了,才繼續沿石級往上走。為了方便,他穿了陳瑪荔送的那套美軍絲光咔嘰空軍服,顯得格外英俊。他提著大包,背著小包,走完石級 到了陝西街的路口邊。抬頭’張望時,見守時的陳瑪荔簡直一分鐘不差地坐著那輛藍色小轎車由遠而近馳來了。
汽車”嚨”地停在家霆面前,陳瑪荔開了車門,親切地笑著招呼家霆上車。司機下車,將家霆的一隻皮質大提包放到車尾拉開的車箱內,家 霆提了一隻小包上車坐在陳瑪荔身旁,立刻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水味。她的香水真多,每次聞到的香水味都不同。司機上車後,汽車向白市驛方 向飛馳。
「您來送我?」
「當然嘍!你上前線,怎麼能不送!」陳瑪荔用英文說。她今天穿一件淺天藍色陰丹士林短旗袍,化著淡妝,顯得樸實優美。她將身邊一隻 照相機遞到家霆手中,說:「帶著用吧!」
家霆搖頭,說:「我已經帶了一隻!」”有這隻好嗎?」
「差不多!」
陳瑪荔笑著搖搖頭:「你表面很通人情,內心卻常常相反!」她收回相機,打開自己的皮包,一樣一樣將東西交到家霆手中,「這是你的 記者證!這是給你印的名片!」她朝家霆看了笑笑,用英語說:「你穿這套衣服真像個出色的戰地記者了!」
家霆看到記者證是中央通訊社的,照片上蓋有鋼印。名片印的頭銜是”中央通訊社廣西前線特派記者」,正面中文,背面英文。」中央社? 」家霆突然想起了張洪池。
「是呀!只有中央社記者上前線活動才方便呀!」陳瑪荔繼續在交代物件,「這是機票,你一定要收好。去時這張,回來是這張。回來時你 可以叫四戰區司令部派車送你到機場上飛機l」
所謂機票實際是一封列印的英文信。信里介紹了中央社廣西前線特派記者童家霆准許乘坐美軍飛機的事,下邊是一個美國上校的鋼筆簽名 ,潦草得看不清是什麼名字。
「我詳細打聽過了:四戰區長官部召開了軍事會議,決定以第十六集團軍所轄三十一、四十六兩軍為守備桂林部隊,以十六集團軍副總司 令韋雲淞為桂林城防司令。這是給城防司令部的介紹信,這是給四戰區司令部的介紹信。這是一些空白介紹信,帶著隨時可以填用。」
家霆感到陳瑪荔的細緻周到和關心,將這些物件一一看後收下,見陳瑪荔又拿出一個紙包和一個小包,說:「這些是錢和幾個金戒指,帶 著路上用。」
家霆搖頭拒絕,誠懇地說:「不不不,我帶的錢足夠了!」
陳瑪荔帶嗔地說:「別固執!我知道你的自尊心特彆強。出門上路,錢一定要多帶,寧寬勿緊。要你多帶點錢外加帶點金戒指,是因為萬一 鈔票無用了,金戒指可能還有用。最近戰局演變較快。正因如此,我原本不想要你去了。後來,又一直在猶豫該不該讓你’去。現在想想,一個 人要有所成就,一點險都不冒怎麼行?我還是希望你有成就、上新聞學院、出國、成名記者!無論如何,去有一定的危險性。到桂林後,就不要 再往前去了!看到形勢不妙,立刻飛回來。懂嗎?聽說湘桂路現在有點亂,軍車和難民的車擠成一團了。好在你回來是坐飛機,沒關係。我給你 什麼你就帶什麼,這才好!’她的話說得推辭置腹。
家霆依然說:「錢,我就不再多帶了,用不著!我帶得不少。」”用不著,你回來後還我就是。只當我暫時放你那兒的還不行嗎?」陳瑪荔 認真而堅決。
家霆見她真誠,想了一想,說:「好吧!那我帶著,以備萬一,回來還您。」
她遞過一個美軍軍用的針線包,說:「給你帶著,金戒指什麼的可以縫在內褲上,保險些!」見家霆都收下了,又說:「憑你的機警、聰 明與靈活,我想你是會快去快回的。文章嗎,時間緊,回來寫也可以。多寫一些當然好,少寫一點也可以。總之,不要叫人為你的安全擔心。 」
家霆倒被她這番話感動了,這些話很像一個Aun十說的,富有信心地說:「謝謝您!我想,您不必擔心,我會照您的話做的。」
「那就好!」陳瑪荔笑了,摸出香煙,用打火機點燃了煙吸,說,「Adonis,並不是中央社沒有前線記者,中央社的記者多的是。讓你去 是費了大週摺才辦成的。所以,你的通訊一定要能激勵士氣、激勵民心,讓大後方的人看到前線將士如何浴血苦戰,回答國內外那些懷有偏見 者的指摘。」
「前線將士浴血苦戰我是一定要好好寫的!」家霆忽然想起了姍姍大姐那晚的提醒,想:您的有些意圖我也許是不會照辦的,我只能憑我 做新聞記者耳聞目見的事實來寫,忠於事實,忠於原則。但這些意思,沒有說出來。馬上要出發了,怕造成不愉快,就不多說了。
後來,車子到了白市驛飛機場,在辦公室里見到了自樂德上校。一個個兒高大肥胖壯實像拳擊師的戴船形帽、穿美國絲光咔嘰空軍服的上 校,性格和善,有薔薇色粉紅的皮膚。同陳瑪荔好像很熟。陳瑪荔向他介紹了家霆,大家都用英語交談問好。自樂德上校說他過幾天先要到桂 林機場,再要到柳州機場去處理一些事務,約定同家霆在桂林機場可以見面,並且保證回程坐飛機無問題。
陳瑪荔與白樂德上校一起送家霆上飛機。是一架銀色的美國C一30大型運輸機。家霆上飛機前,同陳瑪荔握手告別。她說:「Adonis,人是 要努力才能變得偉大的。但我只不過是要你去出一次風頭,並不要你真的去冒大險。你可不要傻於!一路平安,希望早點回來!」
飛機從跑道沖向藍天時,家霆俯瞰機場,看到陳瑪荔的藍色小轎車已像小甲蟲似的爬動了。這天,重慶上空有很厚的雲層,飛機衝破雲層 在高空飛行。這種飛機,是運輸士兵和物資的,寬大的機艙里,兩面相對有一排帆布座位,散散落落坐著幾個美國兵,其中還有個黑人。艙中 間堆放著一些木箱子,估計是軍用器材。家霆倚著圓洞形的窗戶朝下張望,藍天白雲,飛機平穩,陽光燦爛。走了一半路程時,可以俯瞰到山 野景色和河湖莊稼了。有時,海浪似的雲團在機翼下飄浮翻滾。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朵浮雲上,雲的形狀在緩慢地變,顏色也在緩慢地變。他無 法想像前邊在等待著他的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和遭遇。
「桂林山水甲天下」,童家霆在小時候就聽童霜威說過。那是童霜威戰前從桂林遊覽歸來時,同馮村閑談時說的。陽朔山水,灕江風雨, 都在家霆腦海里留下過聽來的印象。
這裡,是一個具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古城,有山有水,綠樹成蔭,歷史上是廣西政治文化中心和軍事重鎮。離開熾熱的重慶來到這裡,確有 詩人杜甫所說的”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的感受。溫和舒適的氣候使家霆好歡喜。
他用欣賞和讚歎的眼光看著綠樹掩映、江水如帶的桂林。這裡的山,多從平地拔起,巍然矗立,形態萬千。市中心有獨秀峰、象鼻山北面 有疊彩山和、袱波山;西面有隱山、西山和桃花江;東面有七星岩、月牙山、普陀山……秀麗婀娜的灕江,是桂林山水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發 源於桂林東北興安縣的貓兒山,流經桂林市中,再流向陽朔,在梧州市匯入西江。
風景名勝,現在都引不起家霆的興趣。他並無心來此地遊山玩水,他一心想扎紮實實地採訪,寫出一些好的通訊特寫來。飛機天黑時到達 桂林,他在機場住了一夜,次日早晨,搭便車進桂林城。出乎意外的是山水間綠盈盈的桂林城,竟已混亂成這般模樣了!街上人不多,市面既蕭 條又紛亂。人們的臉上帶著驚恐的神色。有些地方市民三個一叢、五個一堆在談論戰況。走路的人都腳步匆匆。家霆心裡不禁緊張,這個廣西 首府怎麼已經變成這副模樣?全國許多著名的文化界人士雲集的桂林,難道也快要面臨日寇蹂躪的局勢了嗎?
家霆一路詢問,走到了市政府,有衛兵擋住了他。他掏出了證件,大步走進去,才發現機關正要撤退,桌椅柜子均已零亂不堪,滿地廢紙 垃圾,有人正在燒毀大批文件紙張。一個小公務員模樣的人苦笑笑對他說:「走吧,走吧!省政府早遷往百色了!我們也要撤了!機關、團體和市 民人心惶惶,都要疏散,大家都在搶佔交通工具。市民沒有交通工具的,都丟掉財物,攜兒抱女地向南逃難。你來得不是時候,我勸你也快離 開桂林算了!」
家霆不得要領,離開市政府出來,走到街上,決定到城防司令部去。沿著環湖路,又走過洋橋,途中經過一家簡陋的小旅館,家霆走進去 想寄宿。旅館老闆指著些空蕩蕩的木板隔成的小房間,愁眉苦臉說:「生意不做啦!到別的旅館去吧!我們也打算要逃生啦。」
家霆嘆口氣,只得提著大包背著小包滿頭大汗直接去城防司令部請求幫助了。
這座城很古老,有許多以前大轟炸時毀壞傾圮了的房屋,也有許多後來臨時建成的簡易新房子。過了街頭一棵樹茂枝繁的大榕樹,見到城 防司令部門口戒備森嚴,架著鐵絲網,站滿全副武裝戴鋼盔的士兵。家霆走上前去,衛兵攔阻,家霆掏出介紹信和證件、名片,說要見韋雲淞 司令。衛兵讓到門口傳達室等候。
在門口傳達室等了許久,才出來一個佩中校領章的中年軍人,個兒不高,有一張長長的馬臉,長著兩隻招風耳,接待家霆,將家霆請進去 。見家霆年輕,似乎有點懷疑,又查看了一遍家霆的證件和介紹信,說:「對不起,軍情緊張,不能不認真。」他帶家霆到了一溜平房中靠左 邊的一間,房裡有些桌椅,鏤花的窗戶上玻璃碎了很多,地上似乎從未打掃過。讓家霆坐下,叫勤務兵倒水,自我介紹他是城防司令部的參謀 ,名叫韋家琪,廣西人。聽家霆談了來採訪的目的,他嘆口氣說:「上禮拜,九十三軍從廣西、湖南交界的重要險地黃沙河已經退下來了。日 寇突破黃沙河,這就進入我們廣西了。聽說九十三軍守黃沙河不派重兵扼守,僅派了一個營做前哨部隊,這怎麼守得住?如今,四戰區張發奎 長官要九十三軍固守全州,我看憑九十三軍,是守不住的!我不樂觀!」說完,緊閉著嘴。家霆問:「為什麼?」
韋家琪吸著劣質煙,煙味嗆人。他有一對銳利的眼睛,始終冷冷地打量著家霆,聽家霆這樣問,沉吟了一下,說:「這些我可以告訴你, 但你寫報道時可不要亂寫!」見家霆點頭,他說:「九十三軍是劉戡交卸下來的。劉戡在晉東南被鬼子掃蕩得站不住腳,逃過黃河西竄,直到 陝西的韓城,遂被撤換,將九十三軍所屬的第十師師長陳牧農升任軍長。陳牧農治軍不嚴,軍紀太壞,五月間由四川綦江出發,開來廣西,沿 途拉佚擾民。七月問到了全州後,不積極做阻止敵人的作戰準備,有些軍官竟用汽車載上物資運到外地做生意賺錢。這些物資不是盜取國家的 ,就是從湖南、廣東的商人和難民手中便宜買來的。這種部隊怎麼能打仗?這不,讓他守黃沙河就沒守住。鬼子一下子進了我們廣西!現在,要 他們固守全州,估計也是守不住的。你想,桂林和廣西全省各城怎麼能不受震動?」家霆聽了心裡難過,問:「街上現在怎麼這樣混亂?」
韋家琪吐著煙,摸摸招風耳皺眉說:「由浙江、江西、廣東、湖南怕鬼子燒殺逃來此地的老百姓,一點也沒歇歇腳喘喘氣的機會,現在又 急著再往西逃,怎麼能不亂?再說,桂林的防守現在也大傷腦筋。我們對外不能講,可明擺著是大事不妙!說實話,我勸你還是快走。別留在這 里倒霉!戰爭中,什麼可怕的事都會有!」
家霆誠懇地說:「韋參謀,你把實情告訴我!我如果報道,當然不會做連累你的事,可講的事我講,不可講的事我不講。」說這話時,他露 出稚嫩來了,反而使韋家琪覺得可以信任。
韋家琪嘆口氣,馬臉上帶點悲憤地說:「我們抗日很艱苦啊!我這條命以後能不能留下來難以預料。我倒也不害怕,軍人嘛,隨時得準備為 國捐軀,我也不想做孬種。我們的軍隊,大部分抗日是堅決的,武器雖差,不怕死!但上邊的事情實在辦得太糟,叫人痛心!本來四戰區長官部 是決定以第十六集團軍所轄三十一、四十六兩個軍為守備桂林部隊,以十六集團軍副總司令韋雲淞為城防司令的。不知怎的,朝令夕改,上邊 認為四戰區長官部決定的作戰計劃不恰當,由三十一軍抽出一三一師、四十六軍抽出一七。師配屬七十九軍一個團及炮六團一個十五榴彈炮兵 一連為守備桂林部隊,將四十六軍軍部和一七五師、新十九師和三十一軍副軍長以及一八八師等都調出了桂林。調走的原因據說是這些都是副 參謀總長白崇禧的嫡系或親友,要保存實力。強的調走,弱的留下。一三一師的戰鬥力人所共知是最差的,而一七。師是全部新兵的一個師, 這怎麼守桂林?」
家霆忍不住說:「是呀!這怎麼行呢?軍隊這麼少嘛!」
韋家琪搖搖頭:「軍隊也並不少,中國地方大,戰線多,有些精兵要留在西北對付共產黨,有些精兵要放在雲南打通國際通道。但,這裡 的兵是不夠的。計劃改變後,守城官兵都憤憤不平,認為這樣憤無異是要大家都白白死在桂林,軍心渙散,士氣低落,軍風紀一塌糊塗,開小 差的也有。」
家霆問:「韋雲淞司令打算怎麼辦?」韋家琪搖頭:「誰知道!」
家霆又問:「桂林是一定守不住的了?」
韋家琪又接上一支煙,把煙蒂丟在地上狠狠用腳踩了幾下,重重吸著煙,濃濃地吐霧,似想抖擻他疲憊的身心,說:「中國人嘛,誰不仇 恨鬼子?鬼子來,當然會跟他干!但可以告訴你一件氣人的事。昨天上午,柳慶師管區徵集了一批新兵來補充桂林守城部隊,都是未經訓練過的 ,連槍都不會拿。你說怎麼打仗?這叫敷衍失職!可嘆我們現在中國的事就是你騙我,我騙你!」
家霆想到在渝江師管區聽呂營長講的押送壯丁補充新兵的故事了,憤憤地說:「糟透了!」
韋家琪馬臉上那雙亮閃閃的眼睛泛出殺氣:「糟糕的事又何止這一件!上邊下令守城期限為三個月,要屯集三個月的糧彈,實際屯集的不足 一個月。所以——」他朝家霆看著,挺誠意地說:「勸你快走!要是再遲,怕你走不掉。現在,要走已很困難,聽說難民正大批擁向柳州。公路 上人山人海,火車連頂上都爬滿了人!」
家霆有恃無恐地如實告訴他:「我可以坐飛機走!打算在這裡留兩三天,採訪採訪,實地看看。」又提出:「要請你幫助我,一是找個地方 住下,二是萬一我要走,請派輛車送我去飛機場。」
韋家琪爽快地答應:「行!住的地方嘛,好辦!我住處就在司令部左側,你同我住在一起,安全些。給你發張城防司令部的通行證,你來回 進出或出外採訪都方便。派車上飛機場,也可以辦到。不過,形勢緊急,你不要耽太多的時間,還是早走的好!」
家霆對這馬臉、招風耳、鷹眼的軍人,倒變得有點喜歡了,說:「我將來寫通訊時,一定要寫上你一筆,留個紀念。」
韋家琪點點頭,純樸地說:「當然好!打仗打到今天,我也流過血負過傷,可報紙上從來沒登過我名字。你能給我在報上留個名字下來,我 就是死在桂林了,也不枉此生!」
家霆聽他這樣說,心裡感動,拿出背包里的相機,說:「韋參謀,我給你攝張影留念。」
兩人走出房屋,到了外邊,迎著陽光,韋家琪整整軍裝,讓家霆拍了照,說:「童先生,你先坐一坐,我去給你辦通行證。」讓家霆進屋 坐下後,他就匆匆進去了。
家霆進房裡坐下,心裡盤算:看這形勢,往前走去到全州前線是危險而且不可能的了。這裡也非久留之地!韋家琪的勸告有道理,還是抓緊 時間安排好住處後,立刻外出採訪。至遲兩三天就離開,免得被動。他決定到一三一師採訪,韋家琪說這個師戰鬥力最差,何妨前去看看聽聽 。
過了一會兒,韋家琪回來了,將一張城防司令部發的蓋著通紅關防的特別通行證遞到家霆手裡,說:「走!童先生,陪你到住處去一下,你 好放下東西先洗一洗、歇一歇。」
兩人一走出城防司令部向左側走。綠樹下,這裡一些小店鋪都關門閉戶,行人稀少。附近有些以前轟炸時留下的房屋廢墟,襯得這危城更 帶著凄涼氣氛。穿過一條小巷,有一處門口有衛兵守衛的花園洋房。韋家琪用手指了指,說:「到了,就這裡!我住在後院那房子的二樓上。」
陪家霆進去,繞過前面那幢洋房,走到後院,是處二層樓的灰磚房。門前又亂又臟,後邊是一堵斷垣殘壁,左側到處是垃圾、碎紙,許久 無人打掃了。一邊背陰的地上生滿青苔,積貯了些髒水。另一邊有幾個軍人和家眷在陽光下洗衣,用繩拴在大樹之間晾晒衣服。韋家琪帶家霆 上了二樓,開了一間房,那房門上無鎖,韋家琪說:「你就住這問屋,我在隔壁住。這門沒鎖,重要物件你隨身帶著的好,別放在屋裡。這裡 不怕搶,怕偷!小毛賊總是有的。」家霆聽他說”這裡不怕搶」,問:「外邊現在有人搶劫?」葦家琪點頭:「當然有!」
「沒人管?」家霆天真地問,「城防司令部不管?」
「管不了!」韋家琪搖搖頭說,「按照規定,桂林市為了避免作無謂犧牲,各機關團體和市民全部疏散,除市政府、警察局留在城內協助 守城外,市民每戶要留壯丁一人在家看守財物。實際上呢?市長、警察局長都被批准疏散離城了!每戶壯丁也都跑了!有留下看家的只是老頭子 老太婆!這兩天,有些下級軍官和士兵每晚都出來到民房裡去翻箱倒籠、搜索財物,不少人家被搶劫一空。」家霆氣惱地說:「槍斃幾個不行嗎 ?」
韋家琪不以為然地說:「怎麼不行?但你想想,鬼子快來了,來後燒殺奸搶是免不了的。與其讓鬼子搶光,何如讓自己的弟兄拿一點?下 級官兵不比當長官的可以貪污中飽。他們的生活夠苦的了,鞋襪都沒有,還要流血賣命!拿點百姓留下的破鞋爛襪穿,誰還願槍斃他們!」
家霆不禁嘆一口氣,覺得無話可說。
韋家琪摸摸招風耳說:「我回去了!你自己料理自己吧。這房裡,臉盆什麼都有,樓下有自來水,你好好洗一洗,休息一下,想出去就再出 去。」
家霆向他打聽了去一三一師部如何走法。好在距這不遠,韋家琪詳細說了,並介紹一三一師師長名叫闞維雍,就開步走了。家霆掩上了門 ,拿出物件整理,突然想起陳瑪荔的話,馬上從提包里取出那隻美軍用的針線包來。他取出幾個金戒指,打算牢牢縫在貼身內褲靠近後腰的部 位;又將一些大票面的鈔票捲成一卷,也打算縫在內褲的褲腰上,其餘的錢就都打算放在身上。當他把針線包打開,準備穿針引線來縫時,忽 然發現針線包里夾著一張摺疊著的巴掌大的紙片,上面是一首英文詩。
這是為什麼呢?他一邊看一邊心譯成中文,詩的題目是《相互都在等待》:
一顆星星朝我俯視,說道:「你和我
各站一處,各在一地:你打算幹什麼——
幹什麼?」
我說:「就我所知,
只有等待,讓時光流逝,
直至我的變化日期。」”正是,「星星說:「這也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陳瑪荔夾這首英文小詩在針線包里是什麼意思呢?小詩的含意似可了解又很難了解。小詩是故意放進來的還是無意夾入的?誰知道呢?有 閑的人總喜歡製造這種莫名其妙的愛情!這個既有權勢又有美貌和能力的美國風的女人喲!家霆覺得自己”相互都在等待”的意思一點也沒有,卻 有一種同情加憐憫。
無暇也無心多思索這些。他將金戒指和鈔票縫好,將寫著英文詩的紙片仍舊放在針線包里,才開始用臉盆下樓去洗臉抹身。他不想休息, 放下貯衣物的大包,精神抖擻地挎上照相機和小背包,獨自走出了住處,很快走到了街上。
馬路看得出本來是挺整潔的,而且綠樹濃蔭,分外悅目。現在遍地是塵土、馬糞、紙屑、廢品、垃圾,沿街的房屋不少都是陳舊、破爛、 矮小的。家霆按照韋家琪說的路線走,沿著馬路向南,過了一片綠樹叢,見到十字路口又向西拐彎,肚子餓了,卻一路不見有賣吃的館店。館 店都關閉著不營業了。走著走著,見一家小店鋪開著個一塊門板寬的空隙。這木板小房的店鋪門口原先寫著的一個破損了的店招上,還有”馬肉 米粉鋪”的大字。紙招雖早已破舊,幾個大字依然清晰。家霆早聽說桂林人喜歡吃馬肉,馬肉米粉是一道著名小食,走近前去,到門首把頭朝里 看看,只見一個乾癟老頭兒,留著鬍鬚,獨自寂寞地在店鋪里坐著。
家霆和善地問:「老伯伯,有吃的賣沒有?」又笑笑問:「馬肉米粉有沒有?」他沒有吃過馬肉米粉,倒想嘗嘗。
老頭兒見家霆和善帶笑,站起身來,鬍子一翹一翹,說:「兵荒馬亂,誰還做生意呀?我是看家的。有點吃的也是給自己的,不想賣!」
家霆懇求說:「老伯伯,賣點我吃吧,貴點無妨!」”雞蛋要不要?」老頭兒問,「價錢可是不便宜啊!」家霆擠身走進店去,掏出鈔票, 說:「雞蛋我要,錢你拿去,該多
少收多少!」他將一百元鈔票遞過去,心想:二十五元一隻雞蛋總可以了吧。
見他這樣,老頭兒接了鈔票去店櫃里摸出四隻煮熟了的雞蛋來,說:「你這麼好,我也不能收你太多的錢!不過,雞蛋是我自己E1里省下來 的。你就在這吃吧,我給你再舀碗粥。」
家霆接過雞蛋,在一張小桌邊的椅上坐了,敲開蛋殼,吃起雞蛋來。雞蛋已不新鮮,蛋白髮黏,但還可吃。家霆大口嚼著。乾癟翹鬍子的 老頭兒去後邊盛了碗粥來。家霆謝了,老頭兒遞來了一點找還的零碎票子。家霆說:「老伯伯,你留下吧!」此時此刻,他對這孤獨可憐留下 看家的老人特別憐憫,喝著粥問:「家裡的人逃到哪裡去了?」
老頭兒觸動愁思,一臉凄苦:「誰知道呢?兒子和媳婦帶著孫子孫女一起向西去了!說是先到柳州看看,馬上再回來。先生,你說鬼子來不 來?」
家霆只好安慰他說:「如今鬼子剛過黃沙河,進廣西,還沒到全州。鬼子要殺過來也得付出代價。」
老頭兒嘆氣說:「為什麼我們的軍隊這麼不爭氣?聽說傷亡也不小。,就是攔不住敵人,這可苦了我們老百姓了!」
家霆喝著稀飯,身上出汗,問:「老伯伯,你這裡有兵來搶過沒有?」
老頭兒搖搖頭:「昨夜有來過的。屁也沒有,能搶什麼?有點吃的,他們翻出來也沒忍心拿。到底都是中國人嘛!怕的是鬼子來就要雞犬不 留了!」
家霆將粥喝乾,謝了老人,走出店鋪來,繼續去找一三一師的師部。
師部就在店鋪前面五百多碼處,一片綠色菜地旁的地方,掩映在樹叢中,原先是個中學的校舍,門口有衛兵把守。家霆拿出證件後,說要 見師長闞維雍。在一問傳達室模樣的房裡等候,一會兒出來了一個年輕的師部政工人員,名叫郭紹勇,白胖臉,矮小的個兒,掛的一道金杠三 顆金星襯紅底的上尉領章,講一口本地口音的國語,告訴家霆:「師長、副師長和參謀長都去視察野戰工事和城防工事去了。」家霆提出請他 介紹介紹情況接受採訪。郭紹勇似乎不很樂意,說話就皺眉,起先說:「你明天再來!」經過家霆說服,他才勉強答應談一談。但說的都是些 空泛的大話,什麼”一切作戰準備都已就緒”啦,「官兵們上下同心士氣高昂”啦,「日寇如果進犯定要予以重創”啦,「全師官兵有決心與陣地 共存亡”啦……
家霆聽他都是在賣膏藥,說的不是真心話,尖銳地要求他談真的,並告訴他自己已經掌握了很多情況,希望他不要膽小怕事,要他放心, 談的話不讓見報的一定不寫。郭紹勇這才嘆著氣改變了態度。他將家霆領進去,到後邊一問掛著軍用地圖的房裡,給家霆倒了杯開水,陪家霆 談起來。這人很有趣。起先怕說,一說起來,動了情緒,激動得似乎沒有顧慮了。
「我們這個師屬三十一軍,轄步兵三個團約一萬人。」郭紹勇慢悠悠摸出煙吸,皺著眉,「如今給我們配了一點點炮兵,老實告訴你,戰 鬥力是不行的。俗話說:’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其實廖化還很有點戰鬥力的,可是我們不行!拿我們來當王牌用,那是用紅桃三來對付黑 桃老K!非輸光不可的。說來說去,上頭私心太重。嫡系和親戚要保存實力。就抱別人的兒子當兵,拿我們作替死鬼!」
房裡地太潮濕,透著霉味刺人鼻息。家霆問:「為什麼一三一師戰鬥力不行?」
郭紹勇白胖臉上苦笑笑:「倒也不是不肯抗日作戰,但歷來配備差、給養差、訓練差、兵員不足額、師長沒後台。我們的士兵行軍時不但 沒汽車,連笨重的給養和物資都得士兵背著行軍。士兵有的連雙草鞋都沒有,光著赤足行軍,你說可憐不可憐?如今,要我們守桂林,說是屯 集三個月糧彈,實際不夠一個月的。蔬菜肉類全沒有,除了糧食外,只給了一點花生油!」
家霆問:「士氣究竟怎樣?」他注意到郭紹勇煙癮很大,右手食指、中指都熏成了黑黃色,吸煙時一口攝一口。
郭紹勇皺皺眉毛:「鬼子誰不仇恨?做軍人的抗日這點並不含糊。真要打起來時,肯犧牲不怕死的絕對是多數。但能否戰勝人家或守住桂 林就難說了。如今,士兵們怨聲載道,主要是怪上邊不公平。我再告訴你件事:我們的師長在奉命守桂林時就不想活了,決心與城共存亡。他 也料定這次非死在桂林不可了,早些日子寫了一封絕命書寄到柳州給他家屬了。絕命書我看到過,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要掉淚!」
「這位闞師長為人如何?」
「怎麼說呢?」郭紹勇叼著煙思索著說,「他要真是位能人,這個師的戰鬥力也許會強一些。再說,人們也傳說,這次守城,他與城防司 令韋雲淞等一些高級將領都領到了全軍三個月薪餉,可是為自己打算大部都貪污中飽了私囊,送回自己家裡去了,只花了少量經費用在隊伍身 上。這是發國難財!可是,看了他寫的絕命書,我覺得師長是有犧牲決心的。他家裡有老有小,也情有可原。再說,貪污中飽的事確不確實也弄 不清。我倒是同情他的。」他表現得通情達里頗有恕道。
家霆問:「目前,聽說城裡到了晚上常有搶劫,你們怎麼不管?」郭紹勇搖頭皺眉:「駐城的不僅是我們這個師,管也不勝管。自從敵軍 進至黃沙河,九十三軍軍長陳牧農倉皇退守大溶江,就緊急下達了疏散命令,桂林怎麼能不緊張不混亂?現在是民怨沸騰,軍心不振。士兵們 更難管束,拾點百姓留下的破東西,就抓來槍斃也說不過去。」
「那,桂林是一定守不住了?」
郭紹勇擼擼袖子,搖搖頭:「除非出現奇蹟!」說著,扔掉那吸得只剩一點點的煙頭,勸家霆說:「你這時候留在這裡犯不著,還是快離 開桂林的好。聽說鐵路上、公路上人比螞蟻還多!日寇未到,這裡已經到處可以看到難民的家霆聽得出他純屬好意,表示感謝,心裡很想見一見 師長闞維雍好好談一番,聽闞維雍說說他的那封絕命書。他對郭紹勇說:「我可以在這裡等一等闞師長嗎?」
郭紹勇又掏煙來抽,問了家霆住處的地址,皺眉說:「最好是免了!他現在也無心接受記者採訪。再說,什麼時候回來也說不定。你等在這 兒也無聊。還是先回去,明天再來跑一趟,你看怎麼樣?」家霆想了一想,說:「外邊亂,找吃飯的地方也困難。我在你這裡等候,順便在這 里吃頓便飯如何?」
郭紹勇倒是爽快,說:「可以!你就在這等著吧!等會兒吃晚飯兄弟我請客。」
已是下午快三點鐘了。郭紹勇說是要去辦點事並張羅一下晚飯,將家霆獨自留在房裡。家霆站起身來,看看牆上那張巨大的軍用地圖,圖 上插著些小旗表示敵我相拒的戰況。從圖上的標誌看,一路敵軍從湖南零陵向西南突破黃沙河進入廣西;一路敵軍進攻箭頭指向廣西灌陽,全 州實際已在包圍之中。南面由廣東沿肇慶、德慶進攻的日寇已經到達廣西梧州,對桂林實際是形成了鉗形攻勢,又在威逼柳州。家霆不禁嘆了 一口悶氣。天倒不算熱,汗水不斷冒出。此時此地,他忽然想起了小叔童軍威。小叔軍威當年抗戰初期戰死在南京,家霆一直不能忘懷。小叔 軍威陷身南京時那種壯烈心情,家霆此刻覺得完全能體會得到。由小叔軍威又不禁想起了南京淪陷死在敵人手中的”老壽星”劉三保,想起了遭 日寇凌辱毀容反抗的尹嫂,想起了在淪陷了的南京向敵偽報仇討還血債的尹二一時,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突然,有凄厲的空襲警報聲,又聽見遠遠的有飛機隆隆聲。一會兒,飛機聲遠去,又歸於寂靜了。稍停,家霆定下心來,取出提包中的筆 記本,將今天先一會兒同韋家琪談的話和剛才同郭紹勇談的話都分條分項記錄下來。他不喜歡在同人談話時當場記錄,那樣會使談話的人感到 拘束。事後補記採訪時比較自然,將來也不會忘記。記著記著,忽然又想:看形勢,戰局千變萬化,是該早點離開桂林了。今天是九月十二口 ,明天九月十三日,爭取下午就請韋家琪派車送我到機場,先把飛機的事聯繫好,說走就走,才萬無一失。這樣想著,心裡才安定了一些,繼 續記著筆記。
大約四五十分鐘後,白胖臉、矮小個兒的郭紹勇手上夾著香煙又來了,坐下說:「過一會兒我們早點吃晚飯。我倆也是有緣,在這種倒霉 的時候還能交上朋友。我這次能不能活下來,難說。等一會兒,我們一同喝一杯!」
家霆說:「我不會喝酒,滴酒不沾!來吧,替你拍張照片留個紀念吧!」
郭紹勇興奮地說:「好好好!」
兩人一同到房屋外邊,在植著許多綠樹的院子里,家霆給郭紹勇拍了張照片,說:「留個家裡的永久通訊地址給我,將來我回重慶後沖洗 好了照片一定給你寄去。」
郭紹勇感動地說:「兄弟是廣西平果人,給你留個家鄉地址吧!」他拿起家霆遞過來的筆,寫下了地址,說:「我們這支軍隊,當年是在 廣西征凋成立的。本來,連排長以上都有點作戰經驗。不過士兵都是鄉農,受訓期間太短,所以戰鬥力差些。只是抗戰初期在江蘇海州等地駐 防過,也在津浦南段作過戰,敵愾同讎,打得還是可以的。可嘆這次讓我們挑大樑,這是讓病號挑重擔!同日寇喋血惡戰,徹底犧牲,不是不可 以做到的,但上邊指揮調度不當,給養供給不足,用少數弱兵去御強敵,用意在包庇親信和親戚保存實力,能不使人氣忿、寒心?」
家霆側面向他打聽城防司令韋雲淞等的情況。郭紹勇說:「別的不知道。只聽說韋雲淞領到城防工事費二千五百萬元,極少數用來構築野 戰工事,大部分都下了腰包。」不過,又忙著補充說:「這我只是聽說,沒有證據。你如說是我講的,我會被軍法從事吃衛生丸!」
家霆又問起九十三軍的情況。
郭紹勇說:「這支隊伍,軍紀太壞,胡作非為,擾民厲害。如今守全州,是馬謖守街亭!」
家霆問起全州的情況。
郭紹勇做著手勢,習慣地皺著眉說:「全州是西南的補給中心,那裡美國來的汽車、汽油、物資,多得數不清。倉庫里的槍炮、彈藥、被 服糧秣堆積如山,還有杜聿明第五軍機械化部隊的物資倉庫也全在全州。九十三軍在那裡,肥透了!誰知他們要發多少橫財!全州如果送給了鬼 子,鬼子也大發洋財了!」
家霆覺得可惜,不禁咂嘴唏噓。這時,一個小勤務兵來報告,說:「晚飯準備好了。」郭紹勇請家霆去吃晚飯。陪家霆出門向後邊一個院 內走去。
兩人到了伙房旁的一間破舊的小屋裡,一進門,撲鼻就聞到香味,有酒香和雞香。家霆一看,桌上一隻藍花大碗里盛著只母雞,邊上一鍋 雞湯,外加一大碗肉。一隻臉盆里裝著米飯,邊上兩隻空碗是盛飯用的,還放著一瓶酒,兩隻小酒杯。
家霆不過意了,說:「我只是想隨便吃頓晚飯,你準備了這麼多菜,真不好意思。我知道現在搞點吃的不容易。」
郭紹勇拉家霆坐下,替他斟酒,家霆謝絕,說:「實在不會喝!」他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說:「好,你吃菜、吃飯!我喝一點!」
家霆拿起一隻空碗去臉盆里盛了一碗飯,說:「好,我就飯陪了!」夾起一塊肉吃,覺得味道異樣,很不受用,硬嚼著咽了下去。郭紹勇 咂著酒,看出家霆不受用的樣子,說:「是狗肉!弟兄們打了一條狗弄來的。你吃不來?其實,狗肉是好東西,滋陰補陽!」家霆聽說是狗肉, 胃裡難受,嘴裡腥膻,又聽說是打來的,明白這隻雞也準是來路不正,不知是從哪個老百姓家逮來的,倒頗後悔今天在這裡吃這頓晚飯了。又 不好說出口,只得舀了些雞湯泡飯。郭紹勇一片好心,撕了條雞腿往家霆飯碗里放,說:「吃!吃!雞煮得還算爛!」又舀雞湯往家霆飯碗里倒 。
家霆發覺雞湯里鹽放少了,也無蔥姜,雞湯帶一股腥臊味,使他想起了爸爸講給他聽的”雞的洗澡水”的事,雞肉淡得使他噁心,十分難吃 ,匆匆把條雞腿啃了,悶著呼吸,把一碗泡著”雞的洗澡水”的米飯吃乾淨,就不添了。看著郭紹勇連喝了三杯酒,擼著袖子,把只雞連肉帶湯 滴滴答答吃了大半,濺得上身軍衣上都是油,又吃了半碗飯,嚼了半碗狗肉,兩人才一同走出房去。
家霆心裡正在斟酌是不是再等一等闞師長,郭紹勇用指甲剔著牙說:「看來師長今天未必回來了。你還是回去,明天再來。這兒晚上不安 全,你一人夜裡回去在街上走也不好。你看怎麼樣?」家霆想:郭紹勇說得有道理,決定回去,就同郭紹勇握手告別,約定明天上午再來採訪 闞師長。
他走到兩側有綠樹的大街上,這時不過五點半鐘。看到一些過去轟炸中成為斷壁頹垣的牆上繪著的反對轟炸的漫畫和抵抗侵略的標語,漫 畫和標語都已褪色破損,看了仍感到激動鼓舞。街上已闃然無人,偶爾見到遠處有一二個人匆匆閃過,轉瞬就不知鑽進哪個小巷或是住家裡去 了。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盲乞丐在街邊坐著?大聲乞討,他看不見街上無人。家霆忽然想起了歐陽素心喜歡沿路布施乞丐的往事,掏出些錢來走上 去遞給盲乞丐,換來了千恩萬謝,他心裡更覺得側然。路上凄涼的景象使家霆心裡有些慌亂,覺得無論如何,明天上午採訪了闞維雍師長後, 下午一定就去飛機場!此刻,他特別想念在重慶的爸爸,想念燕寅兒,甚至想起了陳瑪荔。他想:如果知道來這裡這麼危險,她也是不會讓我來 的。他並無太多的畏懼,但他記得不知在哪裡看到過的一句名言:「勇氣就是在你心裡感到一種恐懼時,得以採取必要行動的一種能力!」他 覺得自己必須不失時機地設法儘早脫險,飛回重慶去。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潰敗令人愁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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