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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時局阢隉,巴山夜雨恃風雷 一

所屬書籍: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1945年9月一l945年12月)
經過八年抗戰,日本侵略者造成的嚴重一 創傷,和國民黨腐朽法西斯統治造成的危害,使國統區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了生存和國 家的興亡,他們不得不起來鬥爭。在那難忘的歲月里,多少有識之士和進步青年,曾可歌可泣地在尋找真理和奮鬥的途徑。
走歷史必由之路,這就是他們在實踐中得到的結論,經過新民主主義進到社會主義,當時是近代中國在歷史提供的現實條件範圍內所作的 最佳選擇。

姍姍大姐在家霆印象中,是個十分能幹的女記者。這些年來,新聞事業就是她全部的生活,新聞界就是她的家。
她說她是個自由主義者,不偏不倚、無黨無派。接近多了以後,在家霆的感覺上,她好像是在用這種身分取得安全。她講話和寫文章,都 不愛用很激烈很露骨的語句。她的文章,在樸實而平和的語調中,常常既不冒犯當局,卻又使思想進步的人感到可讀,引起思索。姍姍大姐依 靠她父親的地位與關係,依靠她自己的才幹與能力,廣泛結交很多上層、中層各界人士。她人緣好,在外邊這樣,在家裡也這樣。就是燕東山 ,對姍姍也十分佩服。自從大嫂自盡後,燕東山開始戒酒了。姍姍大姐常拿書報給他看,他們很談得來。在外面,姍姍大姐神通廣大,消息靈 敏,像個”路路通」。採訪時,老練而迅速,善於提問、歸納,富有新聞頭腦。在新聞界,許多人叫她”燕大姐」,她這個女採訪主任報社裡依 為台柱。在新聞圈子裡,被人目為”一流記者」。家霆同她接近,學到很多東西,燕寅兒也一樣。所以家霆和寅兒有機會就跟隨姍姍大姐參加一 些活動。
自從毛澤東到重慶後,國共和談在進行,雖然《中央日報》有時故意壓低調子,常把這方面的新聞不放在顯著地位刊出,但不少報社的記 者都把跑和談新聞當作頭等大事來抓。家霆在姍姍大姐手下做機動記者,寅兒用《明鏡台》社長的身分,有時也一同活動:到曾家岩”桂園”采 訪,到化龍橋紅岩村第十八集團軍駐渝辦事處採訪,到民主人士常常在一起聚會的上清寺”特園”採訪,到國共兩黨代表商談地點之一的中四路 德安里一號軍委會侍從室採訪,采寫人們最關心的消息。
家霆注意到:姍姍大姐寫的新聞報道和文章不多,也不長,總是寫得重要、中肯,讓人無辮子可抓。
比如,在有一篇採訪幾位不願披露姓名的參政員的訪問記中,文章最後,姍姍大姐寫道:「記者問:有些人把國共談判看成是兩黨之間互 爭權力。因此,得出悲觀結論,說談判難以成功。也有人認為國共談判,所爭的是民主與非民主的問題,是中國人民能否得到應有的民主權利 和已經得到的民主權利能否保持的問題,所以談判才分外困難。因為這是兩種不同的政治主張之爭,決非私黨私人之爭可比,不知這兩種看法 哪種正確?這幾位參政員一致說:國共談判,當然決非私黨私人之爭。正因如此,不管談判中遇到多大困難,都必須克服。因為和平建國是全 國人民所要求的。中國只需要這二項方針,不需要其它方針。如果了解了國共談判這個基本關鍵,對於談判中間的重重困難,就不會驚奇了。 既不會空洞樂觀,也不會徒然悲觀。」
這樣寫,既像保持了客觀態度,又實際揭示了正確與錯誤的兩種看法,十分老練,也扼要抓住了讀者關心的問題,明確批判了糊塗認識, 提出了正確態度。
從姍姍大姐的採訪到寫稿上,家霆都向她學到了很多本領。《明鏡台》每期集稿後都送給姍姍大姐過目定稿。她看稿很仔細,有時甚至開 夜車。每每改一個題目,刪改幾句話,間或還抽換一篇稿。然後會側著臉問家霆:「你覺得這樣好嗎?」這裡有謙虛和尊重人,更寓含著一種 指導。家霆聰明,感到姍姍大姐的改、刪、換,常常主要是從刊物的存在考慮。一些空泛的偏激的標題或文字,會招來不必要麻煩的語句,她 憑自己的多年新聞工作的經驗和政治敏感,作了一種粉飾遮掩式的小改動,但卻絕不刪去那些原則性的、進步的內容。只不過常在必要時,用” 中立”、”公允”的態度,用一種”自由主義”的方式,宣揚進步思想。
姍姍大姐在採訪時,在同一些新聞界同業在一起時,卻是個幾乎絕不談政治卻只談生活的人。你只聽到她同別的記者在一起親親熱熱、和 和氣氣談天氣、談衣著、談吃、談電影、談話劇……對《中央日報》”中央社”或《掃蕩報》的記者,她同對《新華日報》或對《大公報》、《 時事新報》等的記者一樣交往。這種時候,她那種自由主義者的態度似乎表露無遺。她的表情、態度、語氣,都沒有”左”的表現、”紅”的表現 。
家霆漸漸有一種直感:姍姍大姐越強調自己的”自由主義”和”中立」,越感到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記者。她曾坦率地向家霆和寅兒說過:「 我那種避免麻煩的處世方式,雖不得已卻十分必要。你們也應當學我!」在家霆和寅兒面前,她較少隱諱一些政治觀點,雖然常常仍是以自由 主義者的面目表露,卻使家霆每每感到她與忠華舅舅、馮村舅舅是類似的人。
姍姍大姐給《明鏡台》寫過一篇短稿。稿短分量重,寫得巧妙有趣。說明她有靈敏的”新聞鼻」,也有一支生花妙筆。這篇短文,是她參加 了一次文化界慶祝抗戰勝利晚會後,即興抓了好題材趕寫了給《明鏡台》發表的。她隨意起了一個筆名”禹濟哉」,實際是”女記者”的諧音。短 文不過七百字:
你認為哪個謎底對?
——蘇武還是屈原?毛遂還是蔣干?共工如何?
打燈謎是一項有益智慧的文字聯想遊戲,猜射方法和我國漢字的特點、語言的修辭緊密關聯。燈謎涉及的知識面廣,包羅萬象,囊括巨細 ,應當構思巧妙、簡潔明快、妙趣橫生。日前,參加文化界一個慶祝抗戰勝利的同樂晚會,其中貼在紙燈上的一個燈謎:「抗戰勝利——打我 國古代一人名。」引起許多人注意。因為猜中者有重獎,大家群起而猜之。
甲先生猜是”蘇武」,因為蘇聯武裝力量出兵東北,打敗百萬
關東軍促使日本無條件投降,抗戰遂勝利。
乙女士認為應是”屈原」,因為日本的屈膝投降與原子彈炸廣島、長崎有關。日本是屈服於原子彈的威力,抗戰才勝利的。
丙先生反對,認為應是”蔣干」,理由是抗戰勝利全憑蔣主席的勞苦功高努力苦幹所致。
丁先生說既然如此,說是”毛遂”也一樣。因為毛澤東先生堅持抗日,領導各根據地軍民抗擊了大部分侵華日軍和幾乎全部偽軍,終於使抗 戰勝利遂了人民心愿。
但,結果爆出冷門。拿出謎底來看,卻是”共工”!」共工”者我國歷史上傳說”共工怒觸不周之山”中古人之名。這次抗戰勝利是由於全世界 反法西斯力量的共同努力工作才獲得的。謎底與謎面非常吻合,概括性強而又意思全面。
只是,也有個別人認為”共工”這個名字中的”共”字與”共產黨”的”共”字相同,怕誤會成是共產黨的工作造成了抗戰勝利,表示異議。但大 家多數都能同意,認為謎底定為”共工”合乎實際並無不妥。
特將這次猜謎情況記下,供君賞玩。不知你以為如何?(禹濟哉)
家霆很喜歡這篇短文,短文內含的意思比字面所要表達的多得多。看似一次客觀報道,事情也不過是打一個燈謎,其實政治性極強。當《 明鏡台》第二期出刊後,這篇小文章寫的打燈謎的故事立刻不脛而走傳遍了山城,到處都在傳誦這個燈謎。有這篇短文,這期《明鏡台》競很 快銷售一空。
同時,發生過另一個故事:在國府大禮堂,舉行過一次慶祝抗戰勝利的晚會,演出京劇《群英會》。戲上場時,喜愛京劇的蔣介石恰巧剛 入座觀看。台上的周瑜正在傳令:「有請蔣先生!」門帘掀開,青衣儒巾的白鼻子小丑蔣干,在”當!當!」的小鑼聲中,一步一顛走上台口。 氣得台下的”蔣先生”一臉怒氣,起身匆匆離場走了。聽到這件事的人都當笑話講。一天,談起這件事時,燕姍姍拿這事作例說:「這事很可笑 。雖然有趣,卻不能用。一是意義不大,二是如果《明鏡台》用了必然引來麻煩。這同打燈謎那件事不同。打燈謎那件事的意義,讀者可以體 會得到,特務卻難抓辮子。我們完全可以用中立客觀的態度來寫。這件事牽涉到蔣,情況就不同了!」姍姍大姐日常就是這樣在指導著家霆和 寅兒辦刊物的。家霆和寅兒學到不少本領。
人和人之間,通過越來越深的接觸就能逐漸了解到對方的內心活動和靈魂深處。家霆感覺到,姍姍大姐是一個有正義感、追求真理的心靈 像水晶般的女記者,他從思想上敬重她。
國共談判進行到三周的時候,美國大使赫爾利忽然拉下了”居中滴停”的面具,公開指責中共,把談判進展不前的責任完全推給了中共。他 還放出要回國的空氣,向中共施加壓力。據說,毛澤東斬釘截鐵地說:中國人的事,中國人自己來辦!這種”不怕”的態度,有人不理解。這天上 午,燕寅兒到學校有事,家霆在燕家,見到了姍姍大姐。家霆問姍姍大姐:「你對這問題怎麼看?」
姍姍大姐笑了,說:「中國人的事,該讓美國人來做主嗎?」家霆也笑了,說:「那當然不!」
「所以,中國人的事,中國人自己來辦!是對的!」姍姍大姐說,十十有的人妄圖通過談判吃掉人家解放區的政權,吃掉人家在八年抗戰中 有功的軍隊,實行所謂’統一政令’和’統一軍令’,而對全國人民渴望的和平民主,根本不放在眼裡。赫爾利卻來拉偏架、當上帝,這能行嗎? 我看不行!赫爾利的態度說明了一條:是要幫助他們支持的人消滅解放區。事實上,這兒在談判,九月十日山西方面閻錫山已經在進攻上黨解放 區。九月十七日美國海軍陸戰隊已在天津登陸。我聽說軍委會已在向下邊密頒《剿匪手本》了!因此,對內戰要有思想準備,怕也無用。」
「是啊!」家霆不由點頭,「人們都渴望不要再有內戰,都渴望不要再是特務法西斯統治。形勢太令人焦慮了!」
姍姍大姐說:「國民黨憑自己的武力,以為自己強大,是想打內戰消滅對方的。他硬說共產黨只爭槍杆子,不願縮編軍隊,目的就在這裡 。實際最近談判中,共產黨讓了步同意軍隊可以縮編到國民黨佔七分之六,中共只佔七分之一。可是國民黨仍不同意。他是以”縮編”作幌子, 目的是要消滅中共武裝。但中共不傻,武裝交出,只能聽任別人屠殺、聽任別人擺布了!那種和平靠得住嗎?到那時,中國前途還會有希望嗎? 還會有獨立、自由、民主、富強的新中國嗎?我看,答案是明擺著的。我們做記者報道這些消息時,自己該有主心骨,掌握策略。」她說到這 里,約家霆說:「走,我陪你到’特園’去,看看能訪問到誰不?那裡常有重要人物在。就請他們談剛才你提的問題。」
家霆欣然地說:「好!」忽然又說:「姍姍大姐,我真想能有一個機會訪問一下毛澤東或者周恩來!我想同寅兒一起寫封信,用《明鏡台》 記者的名義,請他們單獨見見我們。你看行不行?」
姍姍笑了,說:「試試看吧!只是他們這麼忙,我怕他們的時間太緊了!」
兩人一同走出家門,去到上清寺”特園」。
這”特園」,有人暗稱他是”民主之家」,主人名叫鮮真。很多重要愛國民主人士常在那裡聚會。兩人到了”特園”門口,拾級而上,鮮宅的 大門頗有氣勢。進去後可以看到裡邊有花園,有葡萄架,前後均有房屋,十分靜謐。守門的是個老頭,認識姍姍大姐,說:主人不在,住在”特 園”的客人張瀾老先生也不在。兩人只好掃興離開。
剛走到大路上,背後有人叫喚:「童家霆!」家霆回頭一看,是曹心慈。這一段時間以來,家霆為了想打聽一點歐陽素心的情況,心裡老 想找找曹心慈。想到他是軍統的,又叮囑過不要去機關找他,就卻步了。今天看到的曹心慈,依然穿的是軍便服,未佩軍銜。家霆對姍姍大姐 說:「這是我小學時的同學曹心慈,我去同他談談。」他迎向曹心慈跑去,兩人站在街邊談了起來。
家霆說:「心慈,好久不見了!你還在老地方做事?」
曹心慈點頭,說:「想離開還沒辦成功。仍在那兒混飯吃!」他問家霆畢業後在於什麼。
家霆簡單介紹了自己的情況,關切地說:「我希望你早日辦成,還是離開去做別的好。」
曹心慈點點頭,說:「當然!我在那裡是耽不久的!」又說:「你知道嗎?謝樂山帶著新娘子去美國了。那裡花錢混個博士不難!十尖頭怪’ 到上海去了。接收是美差,可以發大財的。」
家霆忍不住問:「有歐陽素心的新消息沒有?」
我倒是給你留心著的!」曹心慈說,「她確實在上海。顧孟九也在。現在韋鋒這個’尖頭怪’去了,可能他們也在一起或者可以碰得到。但 我沒敢在韋鋒面前表露一點什麼。他是個沒人性的傢伙,只想往上爬,雖是老同學也可翻臉不認人的。關於歐陽,我還是老話,勸你別痴心了 ,她不可能給你幸福。忘了她算了!」
家霆說:「我能不能寫封信給歐陽,托你設法代轉?」
曹心慈搖頭:「寫信幹什麼呀?我即使打聽到了她地址,你給她去信也不方便。顧孟九那傢伙可不是好惹的。算了吧!」
家霆回頭,見姍姍大姐仍在路邊等著自己,感到與曹心慈也沒什麼可以多談的,說:「心慈,我還有人等著。我仍住在老地方,有機會歡 迎你來家裡玩!」曹心慈說他還要去牛角沱有事,兩人握手告別。家霆想了想,終於又追上去一把拽住曹心慈,說:「心慈,我還是希望能知 道歐陽素心的地址租情況,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如果知道了她的地址和情況,你一定立即告訴我好不好?拜託了!」
曹心慈同情地望著家霆,點頭答應,嘆口氣說:「好吧!你真太多情了!」
家霆回到燕姍姍身邊,兩人一同去搭公共汽車打算回報館去。燕姍姍問曹心慈是什麼人,家霆如實講了。燕姍姍說:「家霆,做記者的, 交友有時是會很複雜的。但對特務一定要特別警惕。這種人太可怕。當然,如你剛才所說,你的另一個姓韋的同學可怕,這個曹心慈對你比較 好,在軍統不過是個醫生,而且他有不滿想離開,但也要警惕。這種人無目的地去親近,沒有必要。」
姍姍姐姐純屬好意,家霆點頭說:「大姐說得對。事實上,我同曹心慈也沒有太多的交往。他也不讓我去找他。」
燕姍姍說:「那就好!」忽然又誠懇地說:「家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談,卻又一直猶豫。現在想想,還是同你爽快地談了的好。那就 是歐陽素心的事。」
家霆想不到姍姍大姐會這麼尖銳地開門見山來談歐陽,誠懇地說:「大姐,您談吧。」
燕姍姍說:「說句新聞導語吧!我勸你同歐陽素心一刀兩斷!我聽說她為人極好,但你想一想,她已經陷入了軍統或者至少是為軍統工作了 。雖然乾的是對日廣播的事,到底同軍統有關。顧孟九又是軍統里有名的壞人。你同她的關係怎麼能再保持?你一定要考慮政治,不能做一個 糊塗人。」
姍姍大姐的話說到了要害。家霆囁嚅著說:「也許,我能救她脫離,或者幫助她。反正,我不能在她危難不幸時拋棄她。我欠她的實在太 多太多了。我怎麼能不守信義呢?我太愛她了!我答應永遠愛她的。」說這話時,他想到了往昔歐陽的許多好處,聲音都變了。
燕姍姍搖頭坦率地說:「別以為我是為了寅兒才這麼勸你的,絕對不是。我知道你心好,你愛過歐陽所以不願拋棄她。可是現在,是她拋 棄了你,同你避而不見。這就說明她認為自己已經毀了!我不是給你看過茅盾的小說《腐蝕》了嗎?你應當有所解悟!」”《腐蝕》寫得太可怕 了!」
姍姍嘆了一口氣,說:「你是一個好青年,前途廣闊,責任重大。但很重要的一條,是要注意政治。掛著歐陽這條尾巴,背著她這個包袱 ,你是走不快的。……」她似乎還想講些什麼,只是沒有再講。家霆也嘆了一口氣,心上像壓著一座山似的沉重。不能不承認姍姍大姐是關心 他,話也說得對,心裡卻無論如何捨棄不了歐陽。他不願在姍姍面前說假話,說:「姍姍大姐,我想,無論如何,我應當同歐陽再見一次面好 好談一談。抗戰已經勝利了,回去的時間總不會太遠。我如果回到上海,是一定會找到她的!」他心裡有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
他將姍姍大姐送到報館,自己決定回余家巷。有些《明鏡台》的稿件需要編改。他心裡因歐陽的事罩上了陰影,情緒懊喪。但他感到對姍 姍大姐的了解好像又深了一步。
回到家裡,已近中午,見爸爸正在聚精會神看一封信,他不禁問:「爸爸,誰來信了?」
童霜威從桌上拾起信封,說:「你看,寫明是監察院於院長轉給我收的。先一會兒,監察院送來的。」
家霆接過信封一看,是一封航空雙挂號。再一看,心裡”格登”一驚。毛筆寫的信封上寄信地址赫然寫著”上海漢口路仁安里二十一號方麗清 寄」,方麗清從上海來信了?他馬上想到了自己給銀娣寫信的事,銀娣如果來信該多好啊!
童霜威搖頭說:「信里有照片,還附著一封江懷南的信呢!你先看看方麗清的信吧!」他將方麗清的信遞給家霆看,自己繼續在讀江懷南的 信。
家霆拿起方麗清的信,確是方麗清的鋼筆字,寫的是:
嘯天:
光陰如白駒過隙。你不告而別,已三年多。非常想念,常常夜不成眠。近維起居安吉為頌。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雖然你棄我於孤島, 但並未影響我的感情。自你走後,我常以淚洗面。對你的一切俱可原諒。現在已經和平,不知你何日歸來團聚?你到渝後想必得意,不知做什 么官?收入如何?家霆想已讀大學,馮村在做什麼?均常在念中。姆媽老了不少,常發胃氣痛。雨蓀以前生意做得還好,現在開了合興祥標準 旗篷號。在做中、美、英、蘇四國國旗生意。每組一打闊十寸、高七寸,上等紙精印售八千元,供慶祝勝利懸掛之用,生意尚能賺錢。他只希 望不久後洋行老闆重回上海,他可以再做買辦。也望你早日衣錦榮歸,給他撐撐檯面。不幸的是傳經因病去冬過世,叫人傷心。江懷南先生為 人厚道正派,三年來對我們方家照顧備至。他對你師生情深令人感動。很久以前,他就已與渝方地下工作者合作為黨國效勞。他熱烈盼望你早 日隨政府歸來。此次你如榮班,我當立即與你重回南京瀟湘路公館居住。現在上海、南京物價,如以法幣計算,便宜得出奇。黑市法幣一元可 換二百五十元中儲券。兩個人上大館子吃一頓,連小賬五元法幣就可打倒。如你速匯法幣回來,我可設法購進便宜物品囤集。近日焓赤每大條 盤旋在二千七八百元左右,美票五萬五千元。你回來時,要注意兩地價格之不同或帶金鈔或帶法幣,免得吃虧。我十分想你,盼早日坐飛機回 來。寄上近影一張,人都誇我不老,你看如何?順問
旅安麗清
民國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家霆讀完這封奇文,再看看方麗清的照片,是上海青島照相館拍的。照片上的她,搔首弄姿,仍舊很像蝴蝶。心裡氣惱得很,看見爸爸仍 在細細看江懷南那封用毛筆寫的信,說:「這個女人,貪婪、勢利,很有心計!」
童霜威點頭,說:「是呀!她對離婚的事一字不提,意思是根本不承認!她把錯處全推在我頭上了!對南京瀟湘路的房子她想佔有!這封信看 來是她打的草稿,江懷南修改的。不是江懷南潤色,她除了要錢要房子外,還寫不出這樣的信來。你再看看江懷南這封厚顏無恥的信吧!」說 著,把江懷南的信遞過來。
家霆接過江懷南的兩張航空信紙寫著小楷的信看起來,信是這樣的:
霜公我師賜鑒:
暌違之嘆久矣!萬里之遙,鴻雁久斷,雖欲修稟,無從得達,思何可支!今者,和平翩翩降臨,日軍投降儀式已在芷江舉行。昨日報載,國 軍本月三十日前將空運到京,河山光復,人心歡騰。我師當年在孤島忠貞不二,冒險秘密去渝,堅持抗戰大業,衷心敬佩,固非言辭所可表達 於萬一者也。我師如此,懷南常受教益,雖因事勢所限,一時莫能自主,但內心擁護蔣委員長及重慶國民政府,從無異意。堪以告慰我師者, 自我師走後,懷南即與渝方地下人員交往,暗中協助抗戰。不求有功,但求異途同歸。目前,佛海、君強二先生已被委為上海行動總隊正副總 指揮。懷南正擬以地下工作者身分協助有關部門進行接收。想我師知之,心聲互通,定當欣慰。
自別尊顏,三年來懷南仍常到仁安里看望師母及雨蓀先生,蓋難忘我師昔日知遇之恩,心中又常懷想,進入我師故居,可以慰我思念,冀 能得知有關我師之音訊也。師母為人平正端莊,心悲切而能剋制,情專一而不外露,但言談間無一日不盼早日天亮,無一日不盼我師早日榮升 。眼下,勝利來到,歡快何如!師母修書擬即付郵,懷南遂命筆草此附入札中,以傾積愫,並致敬意。
南京瀟湘路一號府上房屋,始終由日本秘密特務機關化名以蓖麻子株式會社佔用。房屋歷經八年風雨,較之二號經過修葺之管仲輝公館(管 某已不知去向矣!)自然衰舊遜色,但較之三號葉秋萍公館,則已屬不幸中之大幸。葉公館於日本天皇頒布和平詔書之次日遽然大火,化為一炬 。有人云系日本特務機關有意放火銷毀秘密卷宗所致。但已無可查詢。師母之意,大駕來後,瀟湘路房屋即可進行裝修。中央政府遷都回京之 日,亦我師與師母聯袂返京之時。屆時,懷南當到南京趨府拜謁尊顏,以志祝賀。
家霆大弟想已長成,不知在何處上大學?常多惦系,並此致意。臨書欣感欲涕,不勝依念之至,余俟後陳,匆匆不盡。敬頌安康
受知
懷南敬上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讀完信,家霆說:「真想不到他們還會來信!」
童霜威說:「人只要厚顏無恥了,什麼壞事都能做,什麼謊話都能說。」
家霆說:「奇怪的是江懷南竟一下子又變成地下工作者了。這種人真像川劇演員會變臉,一會兒這種臉,一會兒那種臉。」
童霜威說:「周佛海、羅君強不算漢奸,漢奸就沒有了!由於新四軍在上海和杭嘉湖三角地帶力量很大,周佛海等掌握了二三十萬偽軍,軍 統是肯定要同這些漢奸勾結的……」
話沒說完,只聽皮鞋腳步聲。一會兒,聽到一個人來到門口,用沙啞的嗓子高聲問:「童秘書長在這裡住嗎?」
童霜威和家霆從里房出來一看,都倒吸一口冷氣,門口站著的那個穿白帆布褲、白襯衫、打黑領帶的人,左手臂挽一件灰西裝上衣,對分 的西裝頭,兩隻像在生氣的凶眼瞪著。這是張洪池呀!
童霜威說:「啊,是你?請進來坐吧!」這種人他不想得罪他,但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蠍子蜈蚣般地難受。
張洪池跨步進屋,同家霆也點點頭,對童霜威說:「秘書長,好久不來看望您了!您好啊?」
童霜威讓張洪池在椅子上坐下,心裡暗忖:「他來幹什麼?」
家霆給爸爸倒了一杯茶,也倒了一杯茶給張洪池放在茶几上,自己就進房去了,心裡不禁想:這又是個會變臉的”川劇演員」。他來幹什麼 ?身在房裡,注意聽著爸爸同他談的每一句話。
張洪池帶笑說:「秘書長,我姐夫的事想必您早知道了!現在的事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像我,姐夫倒了霉,我也跟著倒霉,過得很不順 心啊!他雖倒了霉,但有了錢,仍可在歌樂山閉門享福。我卻還得為自己的生計和前程忙碌!苦得很哪!」
童霜威問:「你還在原單位得意嗎?」說著,摸出萬金油來擦太陽穴。見到這種人他頭疼。
張洪池搖搖頭,眼睛裡那種生氣的凶光更強烈了,「得什麼意哪?我仍在中央社掛名。局裡暗示我:願意申請離開,可以批准並且發給一 筆遣散費。我是想另找一棵大樹遮蔭歇腳了。」
童霜威沉默,摸不清這傢伙來的旨意。
張洪池卻說:「我今天是’無事不上三寶殿’。向日,一直感到秘書長為人寬厚,所以今天是來求您的。」
童霜威心裡痛恨這個小特務,暗想:「為馮村的死,我也不會對你寬厚!為你在上海做漢奸的事,我也不會對你饒恕!但面上強作平靜地說 :「我早已不做官了!無權無勢,只不過在一個大學裡教書,能給你什麼幫助呢?」
張洪池瞪著眼睛說:「嗬!秘書長何必謙虛,您的面子抵得上百兩黃金。我今天來是為兩件事求您的。兩件事能成一件就行。第一件我知道 您與杜月笙先生的關係好,杜先生帶著人馬已經回到了上海,我想請您向杜先生介紹我。上海我還是很熟的。我平生講個義氣。有您介紹,我 為杜先生能剖心瀝血。他一定會欣賞我的。」
童霜威皺眉說:「不是我不幫你這個忙。問題是我同他並無什麼特殊的或密切的關係。而且他的門生故舊上海灘上不知多少,我介紹你, 恐怕不會有效,他是一定不會重用你的。你這打算恐怕是如意算盤。再說,你原是中統的。他同軍統的關係密切,恐怕介紹你去也不合適。」 說到這裡,問:「你說的那第二件是什麼事?」漲洪池自己掏出香煙來吸,說:「管仲輝去參加汪偽和運的事您是一定知道的。現在告訴您也 不要緊了。他本來是我姐夫搭橋,由老頭子派去汪清衛那裡做漢奸的。但後來他又同軍統勾搭上了。現在他到重慶來啦!」
童霜威這下當然徹底明白又大吃一驚了,說:「他到重慶來了?」心中講不出是種什麼樣的複雜感情,又問:「他在哪裡?」
「住在嘉陵賓館301號房間,是秘密的。這次來,聽說有重要任務。童秘書長如果想去看他,我可以陪您去。」張洪池大口噴著煙說:「十 十他來,同你有什麼關係呢?」童霜威問,心中卻琢磨出張洪池是想托自己找管仲輝有什麼事。
張洪池認真地說:「管慎之,他現在還是紅人,是戴笠用飛機把他秘密送來的。聽說見了最高當局後要他即回京滬,執行重要任務。我想 請秘書長將我推薦給他,讓他帶我走。我能給他干點事出點力的!」
童霜威覺得馬上又一口拒絕不好,推託說:「管慎之的情況我一點也不清楚,冒昧就替你寫介紹信也不合適。要是同他見了面,知道了他 的一切,如能推薦,我當然願意為你進言。現在,卻是難辦。」
張洪池把煙頭吸了個乾淨,臉上有股陰森森的氣味,說:「我來陪您去嘉陵賓館看望他一次如何?他來重慶避免招搖,但您去看他沒有問 題。」
童霜威心想:我自己會去,何必要你陪!佯作對管仲輝不感興趣地說:「我看不必了!我現在對政治毫無興趣,只想做做學問。管慎之既如 此得意,我也不想去同他見面了!我看,你姐夫雖然下來了,他給管慎之寫封信,依然有用,至少比我有用。我決不是推辭。你覺得如何?」
張洪池兩隻眼真的生氣了,愣在那裡,模樣兇惡難看,連鼻子都彷彿拉長了。
童霜威假作看不見,自顧自地說:「還有,我聽說你跟畢鼎山夫婦也有交往。他們夫婦是得意的紅人,你其實該找找他們。」
張洪池不加理會,拖長語調說:「我現在只想回京滬,人都知道這是發財的好機會。軍統固然不說,中統已派了許多人分赴京、滬、平、 津和華中華南,明確指示:任務集中起來就是一個’搶’字!尋找機會接收,可以不擇手段。只是這種好差使,輪不到我這種背時的人,我只有離 開他們自找門路。」說到這裡,悵悵地站起身來,心裡明白童霜威是不會給他什麼幫助了,說:「好吧!秘書長!我走了!不過,我得奉告您一句 :聽說您現在似乎有點進步,對黨國有點離心離德。我是關心您的,您要十分注意。」說完,穿上西裝上衣,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轉身走了 。
童霜威送他到門口,看他像幽靈似的走了,也體會不出他是惡意的威脅還是善意的提醒。
家霆從里房出來,雙手插在褲袋裡,說:「這壞蛋!」
童霜威臉上疲憊,說:「同他談話吃力得很。」說著,掏出白手帕來拭臉。臉上其實沒有汗,他覺得有汗。
家霆慰藉爸爸說:「打發他走很對,沒有必要將他推薦給誰。」童霜威坐下來,捧起茶杯來喝水。茶已涼了,他覺得涼茶才能解掉心中的 火氣。一陣疲乏感湧上心來,他閉上了眼睛。
家霆不放心了,關切地問:「爸爸,身體不舒服嗎?」
夜晚,嘉陵賓館三樓的窗口裡,可以望見外邊山城萬家燈火的景色。窗開著,微微的風吹進來,拂動著窗帘。
童霜威問:「是哪天到的?還回去嗎?」
管仲輝唇邊浮起一點不悅的微笑:「來了五天了,後天就要回去。我這是上了籠頭的騾子,盡派些蒙眼兜圈子的活我干。不幹也不行,奶 奶的!……」他罵起來了。
僕歐敲敲門,門開了,他進來。管仲輝做了個手勢,說:「沖一壺咖啡來。」僕歐應聲點頭走了。
管仲輝問:「嘯天兄,你來重慶三年多了吧?過得怎麼樣?」
童霜威悶悶噓一口氣,說:’……的的三年夢,迢迢一線緶’①!過得不怎麼樣!」說著,簡略將來重慶後的情況大概講了,連馮村的死也說 了。他不怕在管仲輝面前罵誰,想罵的都罵了。
僕歐送來一壺咖啡,給童霜威和管仲輝每人斟了一杯放在茶几上,輕輕退了出去。
管仲輝聽童霜威把話講完,乜斜著眼,同情地說:「不像話!」童霜威自己也奇怪,為什麼對管仲輝竟能比較坦率,覺得除了政見問題, 心裡有些話完全可以同他說。管仲輝這人並非等閑之輩,熟讀兵法,懂得攻守進退之道,而且歷來反共,但很講交情,同他相交,不像與謝元 嵩打交道,要防吃
①唐杜牧五律《襄陽雪夜感懷》中的兩句。
虧。童霜威回想起來,戰前在南京,戰後在香港,後來自己被敵偽軟禁時又在南京見面,每次都能感受到管仲輝的友情。尤其是四年前那 個春天,自己被軟禁在瀟湘路時,管仲輝特來看望。他雖是奉命下水附逆,用說客姿態出現的,卻無賣友之心,見我堅不附逆,他就坦率地送 我一條錦囊妙計要我裝病,情誼難忘,問:「慎之兄,後來在那邊幹得好嗎?」管仲輝臉頰呈出了嚴肅:「好什麼!都是葉秋萍那王八蛋把我這 只鴨子趕上了架!我這人太厚道,老是違心地被人家利用。聽童霜威搖搖頭,睜開眼說:「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家霆說:「扶您到房裡躺一會 兒吧。」
童霜威說:「不用!我這一生就怕碰到壞人,偏偏壞人太多,老是常被壞人盯著騷擾。」
家霆明白爸爸說的不僅是張洪池,也包括剛才來信的方麗清和江懷南,說:「爸爸,方麗清和江懷南的信怎麼處理?」
童霜威強打精神地苦笑笑:「怎麼處理?還不容易!把信和照片給我拿來!」
家霆把信和照片從房裡桌上拿來交給了爸爸,只聽童霜威說:「把火柴拿來!」
他從家霆接過火柴,「嗤”的火柴著了,將信和照片一起點燃。照片上,方麗清搔首弄姿酷似蝴蝶的漂亮臉孔,被火一燒,卷皺發黃、焦黑 ,一瞬間,隨信化為了灰燼。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 第七卷 時局阢隉,巴山夜雨恃風雷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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