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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所屬書籍: 騷動之秋

   

  蓬城縣地處東海之濱。從地圖上看,很像是被海浪擁上灘頭的一片蛤蜊皮。這片蛤蜊皮大致可分為二:東、南方向濱海,地勢平闊,按當地人的說法可以算是一馬平川;西、北兩面,則恰好相反,是峰巒重疊、一眼望不到邊的李龍山區。

  李龍山自西向東,綿延幾十公里。在碰到一片海礁之後,忽而轉向,向南又伸展了一段距離。從空中或者遠處看,確有龍蛇盤踞的態勢存在。山峰很多很稠,真正高峻的卻極少。這裡地面與海平面幾乎處在同一條等高線上,海拔五百幾十米的李龍頂,便算是摩星擎月的「珠穆朗瑪峰」了。這裡的村莊地名,絕大多數與「李龍」二字均有緣份。如李龍潭、李龍廟、李龍墳、李龍塘、李龍庄,或者大李龍、小李龍、上李龍、下李龍,山後李龍、山前李龍……等等。

  這自然是有緣由的。那緣由就是有關李龍爺的古老而又神奇的傳說。

  那是什麼年代自然無可考證了。這裡的一對李姓夫妻,生下一個「神童」:一落地,就能叫出爹媽的名字,就能滿地里奔跑玩耍;不過半月,就能說出許許多多人世間的事理,就能把磨盤大的礁石搬到山頂風口,給以砍柴為生的父親遮擋風寒。

  一方鄉親無不把他視作上天賜予人世的「驕子」。

  只是那孩子每隔五天吃一次奶,每次都在父親離家之後。而等到父親回家,母親總在悄悄抹淚,任怎麼問也總不見回答一句。

  又是吃奶的日子。父親與往常一樣,提著一隻扁擔,揣著一柄利斧上山了。在山上轉了一圈兒,便偷偷地回到家中。從窗榻的碎裂的紙洞里,父親看到了一個駭人的場景:妻子昏厥在炕上,一條相貌醜陋的小龍伏在妻子胸前,貪婪地吮吸著。

  小龍好長好大,身子盤滿三間屋樑,一條尾巴還垂在正屋的地上。「原來是這麼一個孽物!留著也是個禍害!」父親在驚駭中湧起一股怒氣。他撞開屋門,掄起利斧,不由分說,照準地上的龍尾便狠力砍下去。

  只一下,李龍爺的尾巴被砍斷了。青綠的血如湧泉噴射,染得天昏地暗。從此,李龍爺成了禿尾巴子老李。」

  巨痛使禿尾巴子老李忘記了一切。他伸出爪子只一抓一甩,父親就被丟進無邊的大海中去了。等到他止住傷痛,撿起地上的利斧,這才發現被他丟進大海的是自己的父親。他懊悔不已,奔到海邊,伸出奇特的巨爪打撈父親。

  一次,巨爪撈起的是海底的泥沙;一次,巨爪撈起的是海底的礁岩;一次,巨爪撈起的是海底的森林……

  他把這些泥沙、礁岩和森林隨手堆放在岸邊,岸邊便形成了一座諾大的、傲世獨立的山——撈山。

  撈山至今屹立在一馬平川的東南海岸。只是後人為了避免觸動禿尾巴子老李心中的那塊傷痛,把「撈」字改成「嶗」,撈山也便成了嶗山。

  禿尾巴子老李在海上撈了三天,終於未能撈出父親。母親經過這一驚嚇,不久也離開了人世。他很悲痛,覺得是自己害了生身父母。他在流水清碧、葦葉繁茂的馬雅河畔,埋葬了母親和父親——那是一座沒有死者的假墳,然後漂洋過海下了關東。

  那時候關東整個兒是一片荒山野林,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個土人,依靠石刀石斧開荒打獵,勉強延續生命。禿尾巴子老李在一個年邁的土人的地窩子里落下腳。老人家無隔夜之糧,勸他趕快另謀生路。禿尾巴子老李只是不聽。第一天他采來野果。

  打來野雞、狗子。第二天他便開始了墾荒。一天下來,老人問他墾了多少,他翻著手掌說不下一百畝。老人哈哈大笑。又一天下來,老人問他墾了多少,他翻著手掌說不下二百畝,老人眯眯著樂。第三天下來,老人又問,回答是不下三百畝。這一次老人不笑不樂了,等他上山時遠遠地隨在後邊。那哪兒是墾荒!飛塵蔽日,山搖地動,數圍古樹連根拔起,荒荊野棘一掃而光,野獐雄獅難以行走的洪荒之地,眨眼間變成了稻穀繁生、金波涌浪的沃土!……

  禿尾巴子老李在關東數年開墾,把那裡變成了一片豐饒富足的田園。他伐木成舟,從大海的這一邊接去了許許多多無法謀生的鄉親——這便是後來延續千百年的「下關東」的開端;又在黑龍江中度過了幾百年悠閑清淡的日子,終於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鄉的土地。

  他在父母長眠的馬雅河畔建起了一座祭奉先祖的廟宇——李王廟。隨後便化作了一道山脈,日日夜夜守護著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生養繁衍的後代子孫……

  大小桑園便是馬雅河畔十幾個歷史悠久的村莊中的兩個。地處下游,一居河西,一居河東。以河為界,居西的大桑園屬於海濱平川的邊緣:居東的小桑園,則屬於李龍山區的鳳尾。據說舜堯年間的某月某日,一位浪跡江湖的高士從這裡經過。他在馬雅河邊一站,立刻噤聲息口,悄然欲去。在陪隨的老人們的一再懇求下,高士長揖跪地磕了幾個響頭,才俯耳低語,說是馬雅河是李龍爺的一根血脈,大小桑園是李龍爺的兩隻眼睛。李龍爺平素日是在閉目養神,一旦馬雅河畔、李龍山區出現什麼變故事體,他老人家就會睜開眼睛,用靈聖造就世間英物,使災禍化無。福氣升騰。「寶地!寶地!真是一塊風水寶地!」高士三揖九叩,頌聲不絕地離去了。

  高土的話不久便得到了應驗。

  秦二世元年,陽城僱農陳勝率九百戍卒、在大澤鄉揭竿而起,大半個古中國風起雲馳。當時屬贏政第二十七子治下的蓬城,有一位行伍出身的木匠彭三,在李龍山中嘯聚反民,是為呼應。「張楚」國覆滅後,彭三築壘為城,建起了「大行國」,並自立為皇帝。史書載。「彭王至處,饑民望風潮廷兵將披靡,堅城要地迭下。是以大行國威名四揚,國人皆以為彭王得李龍之神助矣。」彭三皇帝和他的大行國,在李龍山中只存在了兩年,在蓬城(據傳「蓬城」即由「彭王之城」而名)百姓中卻存在了兩千多年。自彭三而後,僅史書有記載可考的,蓬城地面先後出現的五顏六色的大小「皇帝」「國王」,便有二十幾位,幾乎遍布歷朝歷代。至於公卿將相列侯廷尉一類,則無可盡數了。民國初年編修的(縣誌)云:「蓬城風水寶地,世所公推。李龍魂,彭玉骨,潤化風流萬千……年五月初五馬雅河廟會,遠近咸奔,動輒逾萬……拜李龍,拜彭王,道場三日,薰香旬日不散。……」

  「李龍爺又顯聖啦!」近幾年,那些經過了世事的老人,時常把這話掛在嘴邊。

  毀於六十年代中期那場大風暴的李王廟——不是禿尾巴老李修建的祭祀祖先的李王廟,而是後人修建的祭祀禿尾巴子老李和他的先人的李王廟——作為省級重點文物又重新修建起來。修建時有關單位徵集資助,岳鵬程張嘴就是十萬。李王廟後殿的碑碣上,赫然地刻著岳鵬程和大桑園的名字。如今李王廟的祀事雖然不及史書上記載的那般場面,燒香上供的,求籤問卜的,謝恩報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委實時常不斷。真的,李龍爺不睜眼不顯聖,馬雅河畔、李龍山區怎麼會忽然間興隆起來?大小桑園,那兩個不顯鼻子不顯眼睛的村子,怎麼會一夜間成為千里百里之外的人們也挑指稱羨的地方呢?

  縣城離大桑園八里。這還是許多年前的說法。由於縣城近年裡以驚人的速度四下膨脹,向東的一面,已經幾乎與大桑園攜起手來了。自然,路程並不會因為這種親近而縮短,八里還是八里。從開會的鎮委大院算起,恐怕還要增加一些零頭才行。

  好在對於小皇冠說來,八里也罷,再增加多少零頭也罷,都不過是這一腳啟動、那一腳就要制動的事兒。

  莊稼還沒有收割。纓子已經黃萎、穗子也已像個孕婦似的玉米地里,秋芸豆、秋黃瓜掛滿支架的菜園邊,奶牛正在倒嚼,豬患正在哼哼呀呀撞著母豬奶頭的飼養場上,許多人正在盡情地享受著野風和陽光的沐浴。那些人多是從幾十幾百里之外的山區招來的。村裡,除了很少幾個只會與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早就沒有誰肯於接受這種享受了。這些莊稼、菜園、飼養場,在岳鵬程心目中早已成為「被遺忘的角落」。他的土地原本不多,土地能夠榨出的「油水」,在他的「宏觀經濟」中所佔的比例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上邊再三強調糧食生產,他到寧願把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變成一個「被遺棄的包袱」。

  當然,土地不在被遺棄之列。那是寶貝呀!一分一厘都是他建功立業的基石!

  都是他征戰攫取的資本和武器!

  他在離一片被推平的玉米地不遠的土路旁下了車。土路下,一台推土機正大聲哼嗤著,把一道碎石壘成的土堰推進一條幹涸的溝渠。在它的後面,兩台挖土機正伸著堅臂利爪,在平整的土地上挖出又深又寬的廠房地基。在挖土機挖出的小土丘的後面,一群披著花頭巾的婦女,正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苞米摘迸簍子筐子,把秸子裝上拖拉機後斗。小皇冠的到來,使土路下所有人的談笑和嘻鬧戛然而止。一個悄悄的動作,一聲輕輕的咳嗽,一個會心的目光,使所有人都變得工作態度格外認真,勞動效率格外顯著。

  岳鵬程走進正在推土挖土的場地,骨架瘦挺的工地負責人立刻出現在他面前。

  他不理會迎過來的問候,圍著場地轉了一圈,來到已經挖好的地基的一邊。他搭眼審視片刻,背著手走到一邊,對準地基的橫線,一步一步丈量起來。量完,眉毛只一挑問:

  「寬是多少?」

  「十二米。」工地負責人回答。

  「你現在挖的是多少?」

  「……十一米呀。」

  「十二米?至少短半米!」

  「這是早晨剛量過的。」土地負責人小心地解釋著,同時喊過一個技術員模樣的人。兩人急忙拉開皮尺重新丈量起來。

  岳鵬程並不看,等二人回到面前時才問道:「短不短?」

  「短,短五十六公分……」工地負責人和技術員面色青紅,聲帶打起了顫音。

  「我操你們祖宗!」岳鵬程閃電似地跳上去,揚手就是幾個嘴巴子。

  「叫你們廠長、工程師來!」

  「到……到總公司開……開會去了。」

  「開他媽狗屁會!工地上給我搞成這個奶奶樣,他們倒出去放閑屁!叫他們回來!五分鐘以內。跑步!」

  臉上印著指痕、戰戰兢兢的技術員跑進工棚打電話去了。岳鵬程吩咐停工,把工地上所有人都召集到面前。

  「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在乾的么活?我給你們講沒講過建這個廠子的意義?」

  岳鵬程獅子般地走動著,不時揮一下短而堅實的胳膊。

  「你們就這樣掙我的大錢?推土機稀鬆稀鬆,一條蛐蟮寬的溝半天工!地不平,苞米根子、石頭坷垃遍地是!挖土方的給我挖得曲里拐彎!拉米子尺的更了不起,基礎地基給我窄出半米還多!媽拉個巴子的!」

  他指著工地負責人和一臉大汗趕來的廠長和工程師:「廠房要是建起來,機器進不去我不扒了你們的皮,算我岳鵬程是驢屎蛋磨光的!」

  同往常一樣,只要岳鵬程尥蹶子蹦高,只要岳鵬程操祖宗罵娘,無論什麼場合、因為什麼,無論是誰,都只是咬著嘴唇,低著腦袋,不出一言一聲,直到他發泄完了或者離去,了事。

  今天他的火氣特別旺。工人們散去後,他把幹部留下又罵了不下二十分鐘。什麼「有人做夢也想騎到我岳鵬程脖子上屙屎」,什麼「有人在我家裡也打起了主意」……

  罵得幹部們雲山霧罩,直翻白眼珠。直到總公司打來電話,請他回辦公室,他才總算剎住車。

  「地給我重平!地基給我重挖!明天上午我來檢查!技術員,找財務結帳,回家抱孩子去!你,你,你!」他指著疲挺的工地負責人和廠長、工程師,「每人記大過一次,罰款一千!」

  岳鵬程的獎懲制度,基本上是搬用部隊的一套辦法。立功分為大功、二等功、三等功,處分分為開除工籍、記大過和嚴重警告。所不同的是,開除一項除外,功過的每個梯次的背後,都隨著一個或獎或罰的特定的現金數額。往常他只要宣布一下獎懲的等級就可以了,今天故意把錢數也帶了出來。

  打電話把岳鵬程請回總公司的,是總支副書記、副總經理齊修良。岳鵬程手下有五個副書記、五個副總經理。有轉退還鄉的部隊營團幹部,有「拔個毛」丟了「鐵票」的國營企業的廠長、科長,有沒等畢業便自行分配還鄉的大學生,也有與岳鵬程一起出生人死走過來的農民。按照分工,這些人都在下邊各負一攤責任,只有齊修良被留在上邊,做了一個沒有「常務」之名的常務副總支書、副總經理,但無論從自身能力還是從實際工作情形說,他這個「常務」,都不過是經常圍在岳鵬程身邊為其服務而已。

  他向岳鵬程彙報和請示的問題是兩個:一,稅務局上午來檢查工作時,呂副局長提出要兩噸水泥建小廂房,他和大勇按照岳鵬程以前指示的原則,口頭表示同意,但需岳鵬程點頭才能通知人家來拉;二,縣委辦公室通知,近期有一個聯合國鄉村經濟考察團要來,預定在大桑園活動兩天。

  在第一件事岳鵬程點了頭,第二件事指示通知公司接待處做好接待準備之後,齊修良正要去落實,卻被叫住了。

  「今天還有別的事沒有?」

  齊修良不明白「別的」指的什麼,只是眨了幾眨眼皮。

  「我家裡沒找過我吧?」

  齊修良這才回答:「好象淑貞弟妹病了,找大勇回去看過。」

  沒別的了?」

  「好像沒有。」

  「好了,你走吧。」岳鵬程異常溫和地示過一個眼色。

  軋鋼廠工地的一陣雷霆,使岳鵬程因下午會議窩的一肚子火氣至少消去了八分。

  他是個干實業的人,並不過於看重會議上的那一套。對於邢老那種書生氣十足,又沒有多少實際價值的領導幹部的讚揚也罷、批評也罷,他向來看得很淡。激怒了他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他的親生兒子——個膽敢與他決裂,依靠自己的奮鬥,試圖與他一決雌雄的兒子。但這已是往事的延續了,而且某種程度上帶有「家庭糾紛」

  的意味。他雖然不敢小視,也決不願意讓他擾亂自己的計劃和意志。出水才見兩腿泥!歌唱的再好也不過是嗓門裡的玩藝兒!薑是老的辣還是嫩的辣,騎驢看唱本嘛!

  現在佔據他心靈的,是胡強講的那件事,是齊修良講的那件事,是淑貞為什麼要找回大勇去的那件事。

  他關好辦公室的門,讓總機通知大勇到辦公室來,同時接通了花卉公司的電話。

  從電話中他了解到,他們的徐經理——淑貞,今天沒有上班,也沒有請假,原因和去向不明。岳鵬程立刻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按照公司章程,無故曠工一天以上者開除。淑貞平時從不遲到早退,更不要說公然違犯公司章程了。

  大勇來了。沒等岳鵬程問,便一五一十把上午的事情複述了一遍。只是咬定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任何閑話,也沒有向淑貞透露任何哪怕根本算不上是信息的「信息」。

  「大哥,你別當回事。俺姐哪兒都好,就是有時候耳朵根子軟。我和俺媽都勸過她了。」大勇離開時說。

  岳鵬程並不理會小舅子的安慰和表白。他得到了最重要最可靠的情報:淑貞已經發現或察覺了他和秋玲的關係。

  「她怎麼會發現呢?是有人暗中傳言,還是她昨晚真地看到了么個?……」

  岳鵬程苦苦思索。這件事對於他絕不是可以置之不理的皮毛瑣事。淑貞不論從哪個方面說,都不能說不是一個好妻子。她真心地愛他、疼他,甚至不惜用生命保護他。是她用賢惠和辛勞維繫著這個家庭,使他在為生活和事業搏鬥得傷痕纍纍、疲憊不堪的時候,始終有一個能夠給他以愛撫和勇氣的「後方基地」。這幾年,他雖然與秋玲有了特殊的感情糾葛,但他從未想到過可以拋棄淑貞,或者讓淑貞離開自己。尤其現在,在有了與秋玲昨晚的那次談話之後,與淑貞關係中產生的任何裂痕,都是他必須認真對待和全力縫合的。

  他又一次拿起電話,告訴賓館經理,原定由他陪同宴請的山西來的客人,請他們通知改由齊修良和分管能源運輸的副總經理陪同;告訴一○一療養院值班護士「小白鴿」,他今晚有會,不能回去享受礦泉治療和「席夢思舞蹈」了。

  這一切做過之後,他步履沉穩地下了樓,信心十足地坐進小皇冠,對小謝說了聲:

  「回家。」

  岳鵬程的家,緊靠村子中間的那座清水橋。平房,一溜四間正房,還有一個伙房、兩間廂房和一個頗大的院子。院子里兩排石凳,擺放著幾十盆茶花、扶桑、君子蘭、杜鵑和奇巧雅觀的各式盆景。兩排石凳中間,靠近正屋門外的向陽處,有一個地下花窖。窖口用透明玻璃鋼封蓋著,冬天可保花木茂盛,春夏秋三季可以用來養魚。屋子建得很高很敞。除去中廳和走廊,每間屋子都可以分為向陽和背陰的兩個內室。室內陳設並無奢華之嫌,卻給人以舒適、賞心悅目之感。家電一應原裝進口名牌,傢具卻一色紅木嵌銀古香古色——那是濰坊近年恢復起來的馳名國內外的古老工藝製品之一。三年前,這座新宅誕生時,曾經引起一時轟動。如今已經黯然了。城關的幾個支部書記和有錢戶,蓋起了大城市裡只有高級幹部才有可能住上的小洋樓,人們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被吸引到那兒去了。

  這是又一種挑戰和冷落。但岳鵬程早已另有宏圖,且已在悄然動作之中。在登海鎮和蓬城縣,有誰平白蓋了岳鵬程的帽,讓他無動於衷是不可想像的。

  總括算起,岳鵬程家中有四個半成員。他,淑貞,兒子,女兒和愷撒。愷撒是東北林區那位一把手贈送的一條狗,有著雄獅般的驍勇和俊秀。本名「卡西」,據說源於一部美國西部片。岳鵬程覺得沒鹽沒味,把威名千古的古羅馬大軍統帥的大號賜給了它。愷撒已經習慣了作為家庭成員的地位,除了為主人看家護院,增添一種威風和氣度,就是逗引主人歡心;或者低吠著圍在主人身邊撒嬌;或者按照主人的指令,追逐一隻老鼠、一塊石子;或者做出兇惡狠毒的樣子,同主人爭食魚肉和巧克力酒心糖。

  爸爸絕大部分時間不著家,哥哥已經到小桑園落了戶,媽媽的屋門牢牢鎖著;銀屏回來的時候,家裡只剩下一位愷撒。幾個同學到海邊瘋了大半天,二十塊錢好像丟到海水裡了,回到家裡又餓又累。鍋里是空的,晌午廚房裡壓根兒沒動過煙火。

  愷撒似乎與她一樣遭遇,纏著她團團打轉,幾隻蟹子和小魚丟過去,才算安分下來。

  一把靠在牆根下的澆花的水壺,惹起了銀屏無限的懊惱。「噹啷」一聲,被踢進擺放花卉盆景的石凳底下去了。

  哪裡僅僅是餓,更有心事!

  再有幾天就要開學了。開學後按照各人的志願和考試成績重新分班。職業班,學財會、機械修理、園藝技術;高考班,仍然攻數理化,攀登通向金字寶塔的階梯。

  假期前徵求家長意見,媽媽要聽她自己的志向,爸爸一句話堵上來:「考的么大學!

  大學教授還搶著向我這兒跑味!」她雖然並不十分樂意,還是報了職業班。今天幾個同學議論起來卻都為她惋惜:

  「小辣椒,你功課那麼好,多可惜呀!」

  「光有錢有屁用,到了還不是個老農民!」

  「咱們這兒就那麼個蟹子窩、蛤蜊殼,你就甘心一輩子在這兒窩憋著呀?」

  「唉!要是能到北京、上海,還有巴黎、蘇黎士、美國去逛上一趟,死了也閑得上眼!」

  銀屏本來活動著的心徹底翻了個兒,職業班不上了,她要去參加高考!可是據說班級已經分好,要調極難。特別是高考班,因為去年升學率達到百分之八十七,市縣頭頭腦腦的孩子,合格的不合格的不要命地朝里擠,一個班已經達到七十幾員名額。校長氣得拍了桌子,說天老爺的金豆子來他也不收了,上課擠死人他一概不負責任。這對於銀屏無異於一個噩耗。她要找媽媽說,找爸爸鬧。這是關係她一輩子的事兒呢!

  徐夏子嬸打發大勇叫她過去吃飯,她不肯睬,纏上話務員,四處找爸和媽。

  好煩人!沒見到!這裡是沒見到,那裡還是沒見到!都鑽進蟹子殼裡去了不成?……

  突然,院里傳來愷撒低沉的歡呼。銀屏隨即話機一丟,跑出門去。

  岳鵬程出現在院子里。

  「爸!」

  「就你自己在家?你爺回沒回來?」

  岳鵬程邊問邊打量著屋院,感覺告訴他父親沒有回來。老爺子前天剛剛從城裡來,今天一早被人接去參觀和作報告了的。他沒有回來,使岳鵬程感到一陣寬慰:

  與淑貞的事兒讓父親知道了,就會麻煩和難堪多了。

  「你媽哪?」又問。

  「我怎麼知道!早上說是病了,回來又找不見影兒!」銀屏到底找到了發泄的機會。

  岳鵬程把皮包放到廚房外的窗台上,向屋裡去。

  「爸!」銀屏攔住了,「我還餓著肚子哪。」

  「屏,爸也餓得夠嗆。你給動動手行不行?」岳鵬程懇求地望著女兒。這種事跟女兒發號施令,等於自找麻煩。更重要的是,他必須支開她。他現在必須和淑貞好好談談。就目前事情發展的程度看,只要談得好,淑貞心裡的疑慮和怨恨應當是不難消除的。

  「行,我給你做飯。」銀屏說,「不過爸,你也得給我幫幫忙!」

  「爸現在有事。」

  「有事也不行。

  銀屏扯住岳鵬程,把要求改班的事說了一遍。岳鵬程心裡極不以為然,為了擺脫還是應著:

  「不就是那麼芝麻眼兒大小的事兒?找你們校長說一聲不得了?」

  銀屏想起校長拍桌子的傳聞,連忙說:

  「那可不行!那『老花眼』可倔啦!」

  「找教育局長、縣長總該行吧?」岳鵬程以極大的耐心,把銀屏推到廚房門口:

  「好了我的大小姐,你等著上你的大學得啦!不過以後後悔,可找不著你爸。」

  「哼!」銀屏把鼻尖幾乎戳到岳鵬程臉上,這才回身懶洋洋地進了廚房的門。

  廚房裡傳出欽欽乃乃的流行曲調。

  岳鵬程進屋,逐個房間瞅了一遍,這才來到他和淑貞的卧室門前。門鎖著,他掏出鑰匙還是沒能打開,裡面扣上了暗銷。

  他只好敲門:「淑貞,淑貞,你開開門!」

  屋裡先是沒有動靜,隨之「啪」一聲脆響,好像是一隻杯子落到了地上。

  「小貞!」岳鵬程極力親切地叫著,「小貞,我有話跟你說。你開開門!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岳鵬程以為淑貞要來開門。可沒等他高興起來,屋裡先是幾聲啜泣,隨著啜泣,幾個堅硬的杯盤之類物品,接連砸到他面前的門上、地上。

  「淑貞!你這是怎麼啦?你讓我進去,我跟你把事說清楚!……」岳鵬程肚裡冒起一股煙火,但又無處噴吐,只好加快了敲門的頻率。

  淑貞上午找過大勇後,哭一場悲一場之後下了狠心,晚上要把岳鵬程找回來,鬧上個天昏地暗。當著銀屏爺爺、姥姥的面,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離婚打官司,日後誰也不礙誰的事兒。但她經不住徐夏子嬸苦口婆心地勸導,想到一家子人從此四分五裂,想到銀屏小小年紀就沒了父親,想到自己日後的臉面,只好打消了念頭。

  但她絕不原諒岳鵬程!日後絕不讓岳鵬程有舒舒服服的日子過!起碼在這個家裡,他別想得到一個笑臉、一分溫情!徐淑貞不是金枝玉葉,可也決不是讓人任意蹂躪作踐的下流胚!

  「你的良心讓狗吃了,看你不變成只狗,敢再踏進這個家門!」淑貞把一腔悲哀變成了仇恨,咬牙切齒的仇恨。這時,岳鵬程被雷轟電劈、剖腹懸屍,她也決不會有半分心痛的。

  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沒有心腸的岳鵬程,竟然不找自回,而且渾身都噴散著酸臭氣。她先以為,他是自覺無人知曉自己的醜事,同往常一樣回家討乖來的。

  聽他叫門的聲音,才猜出他是聽到風聲,特意回來給她灌迷魂湯的。這個喪盡天良的,到現在還想瞞哄我!淑貞越發感到屈辱和憤怒,把桌上的杯盤器皿一陣橫丟豎砸。同時,淚水在未乾的衣襟和手絹上又留下了一片潮濕。

  敲門和呼叫越發委婉急促,淑貞的屈辱憤怒便越發澎湃洶湧。桌上的杯盤器皿被摔得一凈,她狠狠心,抱起窗前的圓形魚缸,猛地摔到了門前。一聲爆炸似的巨響,卧室成了水的世界。魚的世界;一群可憐可愛的小金魚,成了一群被掐掉腦殼拚命蹦跳的螞蝦。

  隨著魚缸的爆炸,淑貞的胸腔也爆炸開來:

  「你個不要臉的!你還有臉回來!你給我滾!滾……」

  接下的是哭,悲哀的、激憤的大哭。

  岳鵬程想像不出,淑貞會變得如此瘋狂。此時此景,任何言語都無濟於事了,一切都只能等到淑貞平靜下來以後再說了。

  銀屏似乎聽出異常,從廚房裡探出腦殼向屋裡張望。岳鵬程連忙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出了屋門。

  「爸,你又擺弄我的收錄機啦?」銀屏丟過一把芸豆,又遞出一個小凳,命令地說:「哪,擇菜。」

  岳鵬程卻進了廚房,找出一塊昨晚剩下的冷饅頭,又打開冰箱,從中端出一盤切好的牛肉,往窗台上一湊,便吞咽起來。

  銀屏瞪過一個白眼:

  「爸,那是給你留的呀?那是愷撒的!」

  岳鵬程一愣,住了手。「我他媽連狗都不如啦!」嘟噥著,端起那盤牛肉又放回到電冰箱里。

  愷撒是他的「心上人」呢!

  他丟下饅頭,拿定主意到園藝場打野食。那裡幾乎沒有哪個晚上斷得了酒萊宴席。

  院門口,他微發出幾聲並不友好的吠叫。

  岳鵬程透過伙房窗戶望去,心一下子沉了下來:門口回來的,是老爺子。

  姓名:岳銳性別:男年齡:六十八民族:漢籍貫:蓬城縣大桑園村曾任主要職務:游擊隊長、縣委書記、地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離休時間:一九八二年六月現住址:第二干休所五號樓…………

  半月前,在城裡的那個家中,岳銳按照干休所的統一要求,登記過這樣一張表格。也就在登記過表格之後,他登上火車,經過一天一夜的跋涉,回到了闊別十七、八個年頭的、清水橋邊的這個家中。

  在蓬城的革命史上,岳銳應當算得上一個人物。十七歲那年,為了對付多如牛毛的國民黨土匪,他在李龍山中發動了「彭王廟起義」,當上了十二個人的「紅鬍子」司令。日本鬼子佔領蓬城後,他成了共產黨領導下的第一支抗日游擊隊的領導人。但那時人們仍然稱他「岳司令」。岳司令威名聲震一方,使鬼子、二鬼子聞風喪膽,使苦難中的老百姓揚眉吐氣。四三年游擊隊升級,他作為主力部隊的一名年輕指揮員離開了蓬城。解放後,他先在閩西山區當過幾年縣委書記,爾後回到北方,一直從事農村工作。他是從農村這片苦難的土地上飛起的一隻鷹,為了使農村這片土地象鷹一樣飛過來,他傾注了極大的熱忱和心血。然而世事陰差陽錯,從五十年代末期開始,為著他自己也講不明白的原因,他竟成了機會主義的代表人物,在宦海沉浮中飄零。仕途滯挫,家庭生活亦然。結髮妻子早早丟下他和三個孩子,到冥冥中享受安樂去了。岳鵬程少年時即被送回故里給爺爺做伴。女兒和小兒子是他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後續的老伴是個知冷知熱的人,但她和她帶來的一個孩子的加入,使岳銳與親生兒女生分了。離休後,這種生分使他吃盡了苦頭。小兒子三十好幾還沒孩子。一個外孫女,正是如花似玉討人喜歡的年齡,老頭兒視之如同生命之泉。但,常常是好不容易接到家裡,不過兩天,又被女兒小倆口搶了回去,就象是害怕傳染上瘟疫似的。孤單。寂寞時時追隨著他,他只能爬爬山、養養花,在百無聊賴中打發日出日落。再加之那個城市空氣很糟,生活諸多不便;他多年沒回老家,早就想回去看看。岳銳一念驅動,也就「呼」地凌空降落到故鄉的土地上了。

  大桑園的變化使他膛目結舌。他不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不是沒有對故鄉大著膽子做過種種想像,但他還是大吃一驚:村子已經找不見原先的樣子了嘛!這已經是一個相當可觀的小城鎮了嘛!比原先的縣城和現在許多不發達地區的縣城,都要好出許多來了嘛!站在陌生的故鄉的土地上,面對一座座彷彿天外飛來的工廠大樓,岳銳說不出的惆悵、感慨。在城裡,在干休所,他同不少離職賦閑的老幹部一樣,經常為某些不正之風憤慨不已,為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憂慮重重。而在這裡,面對這座鄉村新城,他的種種憤慨和憂慮都頃刻間消失了,傾刻間變作了驕傲和自豪:為兒子也為自己——自己當年為之浴血奮鬥的新生活,終於在兒子手中實現了!

  他還沒有來得及與兒子細細交談,就被卷進一股火一般的浪潮中了。先是老部下、老鄉鄰聞訊探望;從昨天開始,幾個學校和工廠搶著邀請他去做報告。報告已經做過兩場了。每場結束,「再一次衷心感謝!」「再一次熱烈鼓掌!」「再一次為老前輩健康乾杯!」之類,總是少不了的。

  奇怪的是,老爺子今天回來得早,而且似乎也沒有了那種生氣勃勃的神氣勁兒。

  「爸,回來啦。」岳鵬程迎出去打著招呼。

  「嗯。」老爺子散散淡淡,坐到院中的一個石凳上。

  「你沒吃飯吧?我這就做。你先到屋裡……歇歇……」岳鵬程帶著幾分遲疑。

  「你做你的,我就在這兒坐一會兒。」

  岳銳不像兒子,四十幾歲就擺出副發福的樣子。他腰板挺直,面色清潤;個頭略高,不胖,但決不顯瘦弱;鬢髮黑且亮,只有間或幾縷灰蒼,倒像是為了顯示年齡的驕做,而故意撒上的一層銀粉;頭髮剪得很短、很齊,一件白襯衣隨意地扎在腰間。一切都沒有矯飾,沒有故弄玄虛,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度和風範卻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使人一眼便能看出他那不平凡經歷所賦予的內在氣質。

  銀屏送來幾片切好的西瓜,紅透的瓜瓤里溢出飽滿的脆甜和清爽。

  「小屏,來。你說說,像你們這些青年人現在心裡都想些什麼?」岳銳向寶貝孫女,提出了回家來的第一個問題。

  銀屏的名字是他起的,就像鵬程、羸官的名字是他起的一樣。他是岳氏子孫,曾經熟讀過(宋史)、(金陀粹編)、(續金陀粹編)等有關岳飛的幾乎所有的文獻資料和文藝作品。鵬程,自然是從岳飛的字「鵬舉」中化來的。羸官,是從岳雲被將士們稱為「羸官人」的典故中摘取的。而銀屏,則是鮮為人知的岳飛的女兒的名字。岳飛風波亭殉難,銀屏擊鼓上朝為父辯冤,最後憤而投井,成為千秋烈女。

  現在,他面對著的就是與名標史冊的那位英雄女子同一姓名的、十五歲的寶貝孫女。他等待著她的回答。

  銀屏似乎有些為難:「爺,你這個問題太籠統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想法,你讓人家一下子說得過來呀?」

  她頓一頓,好像等待岳銳縮小問題的範圍。可未等岳銳開口,又說了下去:

  「比方我,以前最關心的是玩,現在最關心的是上高考班,得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這一輩子就成『家裡蹲』啦!比方人家巧梅——就是昨天還上咱家來的那個閨女。人家的舅舅在哈爾濱當市長,早就說好了,一畢業就到哈爾濱去,工作隨著挑。她最關心的就是不會游泳,夏天下不了松花江,還有冬天零下四十多度,害怕手粘到牆上拿不下來。再比方有的小子不要臉,整天關心的就是給這個女生遞條子,跟那個女生逛嶗山。有的明知考不上大學的、山溝裡邊的學生,整天關心的是有沒有哪個好地方招工,打聽著了就偷偷去考,考上了書包一背,人就不見影啦!

  「那有沒有人關心一點政治。比方說,聽個報告,講講革命傳統什麼的?」岳銳又問。

  「當然有啦。比方要考試,不但得去聽,還得記了回來背。可煩人啦!」

  「要是不考試呢?」

  「不考試誰還去聽那些老得沒味的磨牙呀!」

  「要是非去聽呢?」

  「那還不好辦!拿本小說,或者拿本作業,在那兒低著頭,老師和台上的還以為認真得了不得,在做筆記呢。什麼時候說『熱烈鼓掌,就趕快收起來跟著拍打幾下唄!

  銀屏說得得意,見爺爺臉上泛起紅光,以為聽得高興,越發來了興緻:

  「爺,你不知道,現在不光我們,老師和校長也都老耍鬼,糊弄那些須做報告的!

  「好了,爺爺累了,你先去吧。」

  銀屏興猶未盡地進了廚房。岳銳起身在院里默默地打了幾個迴旋,目光獃滯地、久久地停在一個準備用來做盆景的奇形怪狀的老樹根子上。那是個楊木老根,或許曾經撐起過一棵參天大樹?

  「爸,吃飯吧!」岳鵬程招呼著。他警覺地朝屋裡張望了一下。淑貞沒有露面,裡屋好像有打掃玻璃碎片的叮鈴噹啷的聲音。

  老爺子沒有察覺,坐到餐桌旁時,才望著銀屏問:「哎,你媽哪?」

  「她不大舒服,已經躺下了。」岳鵬程代為回答。

  「羸官怎麼沒有回來?」岳銳拿起筷子,眼睛同時在兒子臉上瞟過:「跟羸官還鬧著彆扭?」回家兩天,他這是第一次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跟兒子坐在一張飯桌上。

  岳鵬程只顧埋頭吃著飯:「你總說我犟,你那孫子比我還犟!」

  為他與羸官的關係,岳銳寫過不下六七封信。岳鵬程對那些信中的大道理,向來缺少興趣和熱情。

  「你也得說說你的責任。你一個當父親的,跟兒子鬧得你死我活,臉上還光彩嗎?先前哪,我離得遠,想管也管不了你們那檔子事兒。如今我回來了,」岳銳吃著飯,盯住岳鵬程:「我說明白啊,這次我回來的任務之一就是給你們合好,你沒有個高姿態可不行。」

  「你還是先找你孫子說去吧。」岳鵬程隨口應著。老爺子回來,與羸官的關係被提上議題,這是他先已料到的。

  「這可是你說的。」岳銳卻似乎抓住了什麼,目視銀屏道:「小屏,你作證。」

  銀屏噗嗤一聲,幾乎沒把一口飯噴到桌上:「爺,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見兩隻牛頂角,就跟俺爸和俺哥一模一樣:兩隻眼瞪著,四個蹄子蹬著,誰也不讓誰。……」

  「胡說八道!」岳鵬程凶凶地瞪過一眼,銀屏強忍住笑,把身子扭到一邊去了。

  飯吃得沒滋沒味,岳銳似乎只動了幾下筷子,就擱下了。

  「鵬程,那年你寫信說你雲嬸不在了,後來又說得了重病,到底怎麼回事?」

  兒子臉上不知為什麼,忽然彷彿抹上了一層胭脂。「爺,你說的是肖奶奶吧?」

  銀屏又搭上腔。

  「大人說話你總打岔!還不趕快吃了找巧梅玩去!」岳鵬程有些忿忿然了。

  「哼!」銀屏好像也動了氣,扒了幾口飯,筷子一丟出門去了。

  岳鵬程端著一碗沒有喝完的稀飯,踅身進了廚房:「那先是誤傳,後來又救過來了。」

  「那你雲嬸現今……」

  「在醫院躺了幾年了。」兒子的回答,似乎帶著幾分遲疑。

  「我總寫信問你,你總也不給我回話!」岳銳埋怨著,又道:「這次我回來了,說什麼也得去看看她。她住哪個醫院?」

  「爸,你剛回來,先好好休息幾天吧。」兒子勸說道。

  父親並不領情:「你不懂我們這些上了歲數人的心。……」

  門響,愷撒咬,一個結實得肉糰子似的中年人出現在院子里。岳鵬程迎出,與那人說了句什麼,朝岳銳打個招呼,便要出門。

  「鵬程,那醫院……」岳銳盯緊一步。

  岳鵬程只得站住了:「爸,告訴你,你自己也去不了。這樣吧,隔天我抽個時間陪你去一趟。」

  大門「吱扭』一聲響過。岳銳輕輕嘆息著,一步一步回自己屋裡去了。

  小院成了一片墓地,一點生命的氣息也沒有了。

  好一會兒,淑貞出了門。她看著院里乾旱的花草,吠叫著要食的愷撒,廚房裡滿地的菜葉和一片狼藉的碗、筷、饅頭、剩菜,心裡一陣凄然,這哪兒還像一個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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