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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所屬書籍: 騷動之秋

   

  從烈士陵園紀念館出來,岳銳覺得自己彷彿一下子變成了耄耋老翁。老,從年齡上說他早就不懷疑了,那是讓歲月趕的,讓孩子們趕的。但從體力上,尤其從心理上,在這之前,他還沒有那個「老」的感覺。親眼看著肖雲嫂逝世,並且為她送了終,這使他內心得到了極大安慰,但也使他覺出了黯然和愧作。「神龜雖壽,猶有競時;騰蛇成霧,終為土灰。」自己呢?雖然身體沒有大的毛病,終歸是離「到煙囪冒煙」的那一天越來越近了。那一天究竟還有多遠,只有天知道。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自己能夠像肖雲嫂一樣留下一個光彩的句號嗎?他不能不懷疑。作為一名「飛鴿」牌幹部,他的根決沒有肖雲嫂扎得深。在閩西山區他當了八年縣委書記,換了三個地方。調回北方,在地委農工部實際只幹了很短一段時間,便因為所謂「右傾機會主義」而銷聲匿跡。調到外地搞了不到兩年「四清」,又攤上「紅色風暴」。七五年好歹出來抓了一陣子「學大寨」,七六年又成了「逸民」。後來總算「解放」了,在「落實政策辦公室」「落實」了一陣子,才調到魯西南干起了二十年前的老本行。那是個很多人視若瘴癘之地的窮地區,他不怕;職務還是原先的那個小小的地委農工部副部長,他不在乎;推行以「家庭承包責任制」為中心的農村經濟體制改革,他勁頭十足。無奈「年齡過線」,一紙紅頭文件下來,他便成了退役老兵,當起了三室一廳外加一個巴掌大小院的獨立王國的首腦。在干休所里他心安理得。自己雖然沒有顯赫的功勛,畢竟為人民的事業盡了力,畢竟對得起天地良心。比起那些在位時不顧群眾死活,威威赫赫,下台後被人唾為臭狗屎,以至死後悼詞無法寫、追悼會元人參加的人,自然要好出許多。然而在家鄉的土地上,在肖雲嫂面前,他不能不反躬自問了:你的功績在哪裡?除了檔案館裡存放的幾份可憐巴巴的文件講話之外。你在哪裡的老百姓心目里立起過豐碑?個人無法左右歷史,但歷史畢竟是個人寫成的。他覺得自己簡直無法與肖雲嫂相比。倘若要比,肖雲嫂是大樹,他不過是枝葉;肖雲嫂是甘霖,他不過是浮雲。

  如今大樹、甘霖已去,枝葉、浮雲猶在!

  他的第一個念頭、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要找到兒子。父子的帳應該清一清了。

  白天如果不是在那種場面、那麼多人面前,他決不會讓他溜走!不讓他穿著孝袍拖著孝棍、一步三磕頭,決不能完!但現在到哪兒找得見這個混帳東西呢?

  他從辦公院出來,漫無目標地朝河濱公園那邊踽踽而行。太陽已經斂起光亮的翅膀,昏暗罩住了遠東賓館不知羞恥的燈光。馬雅河悲憤地呻吟,聲聲在他心扉上滾動。

  「哎喲我的老太爺子耶!」徐夏子嬸忽然出現在岳銳面前,「你這是要去哪兒?

  貞子四處在找你哪!」

  岳銳一向對這位張張狂狂的親家母,並無多少好感。但聽說淑貞在找自己,心下還是動了動:媳婦是個賢惠媳婦哇!

  徐夏子嬸見岳銳愣神發獃,拉住他的胳膊朝村裡去,同時叨念著:

  「你那個鵬程啊,真是喪了良心!快把個貞子給折騰死啦!」

  「怎麼?他對貞子也……」岳銳站定了。

  「你這個當爸的,虧你還回來這一大陣子!你那兒子在外面乾的那些丟人缺德的事兒啊!……」徐夏子嬸到底找到了機會——她也一直在找機會,便充分發揮起固有的特長,把岳鵬程與秋玲如何亂搞,如何被許多人看見、被淑貞親手抓住,岳鵬程這幾天如何不敢進家門,如何在外邊弄神耍鬼脅迫要打離婚的情形,描繪了一遍。「貞子是看你年歲大,怕你憂心。你這個當爸的不好好管管,往後這個家還不知鬧成個么樣兒了呢!」

  徐夏子嬸說到傷心處,撩起衣襟接連在眼角那兒擦了幾擦。

  岳銳又一次遭到了雷擊,耳鼓轟鳴,眼前一片恍惚。兒子!這就是他親生的兒子?這就是被吹噓成什麼什麼「家」、十天前自己還引以為榮的兒子?惡霸地主、國民黨土匪和日本鬼子又會怎樣?作孽呀!我岳銳一輩子經霜傲雪、清清白白,怎麼會生下這麼一個孽種?孽種啊!你讓我這個做父親的,人前人後丟盡了八輩祖宗的臉面!……

  徐夏子嬸見岳銳一下子變得木頭人兒似的,倒有些害怕了,趕忙連攙帶拖,把他送回到清水橋邊的那個家裡。

  「貞子,你爸回來啦!」

  淑貞料理完肖雲嫂的喪事,幫小玉安頓了一陣子,回到家裡只躺了一會兒,便強打精神做好了飯。打發銀屏上晚自習去後,又找岳銳。她知道老爺子心裡比誰都難過,擔心老爺子經受不住這場打擊。岳銳沒找到,剛沖了杯奶粉喝下,準備打電話讓羸官和大勇幫著去找,聽徐夏子嬸一喊,忙出門把老爺子扶進裡屋,又端上了溫在鍋里的飯菜。

  「爸,你吃。這是新鮮蠓子蝦,我連雞蛋也沒加。你不是早就說饞這口兒?」

  蠓子蝦雖稱之為蝦,實在長得極小,跟夏日傍晚空中一團一群「嗡嗡嚶嚶」的蠓蟲似的。蠓子蝦用肉眼根本分辨不清個兒,在淺海里也是一群一團糾纏在一起。

  海邊的群眾多是用鐵絲或木條,做成一個圓的或方的框子,上面裹上層細紗布,安上把手或提手,用這種網,涉水或搖著舢板進去,把蠓子蝦捕撈進木桶或鐵桶里。

  然後,擔著桶走街串戶叫賣。賣時連帶著水兒,蝦還歡蹦亂跳。蠓子蝦就大豆子粑粑,噴香噴鮮,那是百家食譜之外的一絕。海邊出外的人,不管當上多大官兒享了多大洋福,一回老家,總斷不了要饞這一口兒。蠓子蝦本來產在桃花開的時節,多虧有了想盡奇巧辦法要賺好價錢的小商小販,淑貞才能在這種時候買回新鮮蠓子蝦來。

  滿滿一碗淌著油兒的蠓子蝦,兩個焦黃透暄的大豆子粑粑,擺到面前。岳銳卻一點食慾也沒有,只是兩眼愣愣地盯著淑貞心裡發酸:這樣的媳婦哪兒找去?這個畜生!

  「爸,趁熱吃吧。你老別太難過,保養身子要緊。啊!」

  筷子塞進手裡,岳銳勉強嫌了一點椽子蝦放到嘴邊,沒有覺出一點鮮香滋味,便放下了。

  「貞子,爸才知道你受的委屈。爸對不起你。爸無能,沒有教訓好鵬程這個東西!爸心裡……」

  淑貞想不出岳銳會在這種時候得知和提起這件事。她心裡一揪一揪的,卻把原先向老爺子告狀的心思,丟到一邊去了。

  「爸,你別說啦。」

  淑貞覺出一股灼流衝到眼眶,就要向外噴放。她慌忙抑制住,極力地要在嘴角眼角抹上一層輕鬆、明朗。

  「爸,這怪不著你。要說,也怪我,沒……沒管好……鵬程……」

  「不,貞子,不是這話,不是……」

  「是,爸,是……我要是多看著他點,多說著他點,興許也不至於到這一步兒。……」

  岳銳和淑貞都明白,兩人說的都是安慰對方、為對方開脫的話,同時也都是真誠的自責和反省。這種自責和反省出自這樣的時刻、這樣兩個人之口,使兩顆同樣備受煎熬的心得到了慰藉,並且相互貼在了一起。

  「爸,咱不稀管他。快吃飯,蠓子蝦涼了就沒香味了。」

  「好,吃。貞子,你也來。咱們爺倆……」

  岳銳起身,親自要去廚房給淑貞拿筷子。淑貞攔住了,自己去拿了雙回來,坐到岳銳為她擺放的機子上。

  「咱吃,爸。」

  「吃,貞子。」

  岳銳和淑貞都覺出了有一股從未有過的,如親生父女般的親切和溫馨的潛流在激蕩。那蠓子蝦和大豆子粑粑,也從未有過這般的噴香噴鮮。

  「姐。」

  沒等吃完,大勇悄沒聲兒地進屋來了。他朝岳銳點點頭,悄沒聲息地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你吃飯了沒?」

  「吃了。」

  「嘗嘗蠓子蝦?」

  「不。」

  「有事兒?」看一眼大勇猶猶豫豫的樣子,淑貞問。

  大勇瞥一眼岳銳:「沒。」

  淑貞放下筷子,把大勇領進卧室。

  「又是為東廂房的事兒,跟媽吵啦?」

  「才不。」

  「那是為的么?」

  「……你不能跟別人說。」

  這引起了淑貞的注意,催促說:「多大的人也迂迂道道!我么事跟誰說過來著的?」

  「今下晌俺大哥到縣裡去了。」

  聽是講的岳鵬程,淑貞心裡格登了一下,卻顯出沒趣沒味的樣子:「他到縣裡,到外國我也不管!」

  「他是到農行要貸款的。下晌先是叫我和齊修良去,沒要來,他自己又親自出馬去找的墨行長。」

  「墨行長怎麼說?」淑貞不由地問。

  「五十萬塊錢都划出來了。」

  「這麼說,羸官他們那五十萬……」

  「還用說,俺大哥搶的就是那。」

  「這又是為的哪個?」

  「哪個?那天小桑園收了石硼丁兒,俺大哥就一陣好罵。今兒出殯俺大哥說是以死人壓活人,故意砸他的杠子。……」

  淑貞沉吟片刻,又問:「那農行怎麼這麼辦事?那五十萬不是上邊已經批了嗎?」

  「不是批文還沒到嗎!再說俺大哥誇了海口:五十萬么時候要麼時候還。人家墨行長跟他又是鐵哥們兒。……」

  淑貞手腳不覺一陣哆嗦。那五十萬對於羸官意味著什麼,岳鵬程這一手,對於羸官和「二龍戲珠」意味著什麼。她心裡比誰都明澈透底。如果可能,她寧願讓岳鵬程欺負自己一百次,也不能忍受他對於羸官的這樣一次狠毒!

  「這個道天雷的!」淑貞暗自咒著,推門向院里去。

  「姐,你幹麼去?」

  大勇緊張起來。他是那一天在療養院,眼看著秋玲進到岳鵬程房裡,並且在院外偷偷觀察了不下一個小時,終於未見房門打開、秋玲出來,才萌生起對於岳鵬程的仇恨和對於姐姐的同情的。把這種機密情報透露出來,是仇恨的第一個果實。但倘若泄露或被岳鵬程察覺,岳鵬程豈有饒過他去的道理!

  「我才不管你們那些閑事。」淑貞平靜地說,「我去拿雙筷子,讓你陪你岳大伯喝幾盅酒。」

  說過,真的進廚房去了。

  卧室里的對話,未能逃出岳銳的耳朵。等淑貞和大勇回到面前時,他心裡已經拿定了一個主意:抽空到縣裡去一趟,找縣委書記祖遠談次話。

  一下午的情況調查整理出來,小玉又翻起羸官丟下的一個藍皮筆記本。筆記本從頭至尾翻過一遍,羸官才帶著一身風火回到「官邸」。

  肖雲嫂喪事完畢,按淑貞的意思,小玉乾脆住到清水橋邊的那個家裡去,跟她和銀屏作一家子人。小玉不肯,說自己幾年沒正兒八經工作過,這一次得從新開始,堅持要去職工宿舍。按吳正山和蘇老的意見,讓羸官和小玉直接合巹算了。但兩人謀劃來謀划去未敢張嘴,只是在辦公室旁邊給小玉騰出一間屋子。目的還是讓兩人時常在一起「幫助幫助」,早日領張大紅紙回來,讓大家歡喜歡喜,也沖沖小玉滿腹的悲哀和思念。

  小玉送走奶奶下午便上了班,並按照蘇立群的要求下到廠里。她的任務是協助蘇立群掌握幾個廠子的情況,同時為下月職工業校將要開設的幹部班,作好講授現代科學管理基礎知識課程的準備。羸官早就注意到,跟著廠子擴大和發展帶起的一批幹部,經營管理水平太低太差。從長遠計。他已經選派了十幾名有文化的年輕有為的工人,到大專院校培訓。從眼前計,他只能靠蘇立群和小玉,強行突擊,打開那些裝滿高粱花子的腦殼,灌輸一些初步的和必需的經營管理知識。

  這個計劃最初是小玉倡議的,小玉自然責無旁貸積極認真。但這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三,還是小玉急於要用緊張的工作和工作的緊張來戰勝自己。她心中的悲哀和思念是無盡大、無盡頭的,但她決不願意顯露出來,決不願意聽到和看到別人的同情和安慰。蘇立群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上班見面,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工作、工作要求,那古板嚴格的勁兒,近乎於苛刻無理的程度。

  每晚必須寫出不少於兩千字的情況報告,便是任務和要求之一。至於翻開羸官的日記,則屬於「偷」的性質了:那筆記本平時放在哪裡,小玉壓根兒沒有發現過。

  筆記本里除了幾篇名人名言,竟然是閱讀《諸葛亮集》、《孫子兵法》等軍事書籍的心得。諸葛亮的「夫為將者,必有腹心、耳目、爪牙」一段論述;尉絛子的「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氣也」;孫子的「其疾如風,其徐如林,其掠如火,不動如山」;以及《襄陽記》中的「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等等幾段方略,一字不漏全文抄錄,並且在心得里發揮得「面目皆非」。

  羸官對於這種「偷看」行為似乎極不滿意,猛地一把搶回,說:「肖小玉同志,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一千一百一十一條第一款第一項第一行,竊取國家重要機密,侵犯公民合法權益,該當如何懲治呀?」

  往常只這一個動作、一句話,便足以引起一場「騷亂」。但這會兒,小玉只是撅了撅嘴唇,瞟過一個似怒非怒的冷眼兒。

  羸官笑笑,掏出一張紙放到小玉面前的桌上,同時用腦殼抵住小玉的後腦勺兒。

  「這是什麼?」望著紙條上的幾個阿拉伯數碼,小玉偏起半邊腦殼。

  「山大來的大教授!」

  「大教授?」

  「管理系帶新生的,住鳳凰賓館。」

  「那你這是……」

  「我給他們吹:咱們請了一個北大都沒招去的小教授,正在講授現代科學管理!

  他們一聽,好不高興!這不,說好明天上午八點,要請你去聊聊天哪!」

  「哎呀,太好啦!」她這兩天正為講授現代科學管理,找不到請教的人犯愁呢。

  羸官得意地抓起桌上的紙條:「說,怎麼謝我吧?」

  小玉俏皮地掀起嘴,突然在他面頰一邊吻了一下。

  羸官好不愜意,卻偏過另一邊面頰,逼小玉再吻。小玉不肯,伸出手掌在他腮上輕輕打了一下。羸官自然不肯放過機會,一步上前把小玉擁到胸前。

  「一身大煙池子味兒,少向人家身上蹭!」小玉抗議地躲避著。

  「那好,等明天我去沾上點香粉味兒,再來蹭你!」

  「你壞!你個壞小子!壞小子……」

  屋外響起幾記敲門聲,沒等兩人作出反應,淑貞出現在了面前。

  淑貞是安排大勇和岳銳喝酒之後,找個借口匆匆趕來的。進屋先以為兩人鬧了彆扭,見迎過來的是兩張笑臉才放下心,把岳鵬程搶走貸款的情形急急地講了一遍。

  幾句話驚出羸官一身冷汗。收留石硼丁兒時,他就料知岳鵬程不會熟視無睹。

  大張旗鼓為肖雲嫂發喪致哀,除了想藉機褒揚肖雲嫂歷史上的功德,安慰小玉、岳銳之外,同樣有羞辱岳鵬程的念頭在其中發揮作用。岳鵬程必然採取報復行動,這是料想之中的。但他自信,憑著自己目前的地位和力量,岳鵬程縱然使出全身本領,也不過暴跳如雷或者沒到他身上幾滴污水罷了。

  何曾料想,人家根本不屑交手,不聲不吭一個「釜底抽薪」,便戳進你心窩!

  縱然斷不了血脈,也讓你成個半身癱瘓!

  岳鵬程終究是岳鵬程!羸官不能不佩服他父親的老謀深算。智高一籌。作為對手的這些年中,尤其飲料廠一次「龍虎鬥」之後,羸官每每是把岳鵬程的為人和智謀反覆咀嚼多少遍的。收留石硼丁兒和為肖雲嫂盛葬之後,他曾經設身處地思考過,如果自己處在岳鵬程的地位上,可能作出的種種報復性反應。但他疏漏了最為致命的一著!他還是嫩!與那個淌著同一條血脈的人相比,他還不是對手!

  擺在面前的形勢是如此嚴峻!五十萬貸款一丟,水泥廠眼下急需的資金一斷,「二龍戲珠」只能擱淺,「西北片諮詢協調中心」只能成為空談中心,發展果品種植也必然要受到影響。

  更重要的是人心。「人心鼓才能富,人心散財也完。」「二龍戲珠」呼呼隆隆剛剛把李龍山區的「火」點起來,一旦澆滅,再想點起可就難了。李龍山區的貧窮落後面貌,不知還要延長多少年月!

  還有反對派。小桑園老尊主那伙人早就煽風,說搞「二龍戲珠」是羸官要踩著小桑園老百姓的腦瓜子向「勞模」位子上爬,小桑園早晚要毀在羸官手裡。謠言一旦找到事實作依據,就會變得象獅子一樣兇猛。……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沾襟!」羸官,你有什麼辦法逃脫得了厄運的調侃嗎?

  剜瘡補肉,停建或緩建軋汁廠,把資金轉移到水泥廠上去?但軋汁廠稍一停緩就會錯過一年季節,造成嚴重損失。而且軋汁廠已近竣工,即使可行,實在也沒有多少資金可以轉移了。

  正視既成事實,「二龍戲珠」暫停進行,把一切責任歸結到岳鵬程和農行個別領導人身上去?這也許可以起到轉移責任、緩解矛盾的作用。但敗局已成,於人於事業何補何益?

  針鋒相對,找縣農行領導,找上級農行領導,必要時找縣委書記和副市長方榮祥干預,堅決把五十萬元貸款追回來?這雖然要花費很大精力物力,但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而且只有走通這條路,才能使岳鵬程得到必要教訓,懂得老老實實做人的道理!……

  三人不約而同,都想到這條辦法和出路上。但羸官沿著這條思路向前沒有走出多遠,便斷然否定了:即使這樣打贏了官司,要回了貸款,損傷了岳鵬程什麼?岳鵬程輕而易舉折騰你一通,豈不也算是一個勝利?日後他不以此自誇、變本加厲才怪呢!

  必須讓岳鵬程嘗到苦頭!然而……

  羸官驀然想起一件事。還是父子攜手的時候,一次羸官跟隨岳鵬程去物資倉庫領取特批的五噸優質鋼管。當時鋼材極缺,優質鋼管尤甚,岳鵬程是費了好一番心思從縣計委一位副主任手裡摳出來的。但開單的會計一看,說少了一個公章,硬是不準提貸。眼看車要放空,岳鵬程不覺急了。偏偏那會計是個二犟頭,脾性比岳鵬程還大。兩人你一槍我一彈便吵起來。岳鵬程那時己是大名鼎鼎的「改革家」了,他手一甩進了經理辦公室。那個經理是個面善言和的「棉褲腰」,回一聲「你先坐一坐」,把岳鵬程丟到一邊。岳鵬程越是惱火著急,他越是滿臉嘻嘻帶笑:「先坐一坐,先坐一坐。」並且無事一樣照常處理業務接待來客。岳鵬程被甩在那兒不下一小時,欲怒無由,只好悄然退出。那個「二犟頭」岳鵬程轉身就忘掉了,而那個面善言和的「棉褲腰」,直到幾年後岳鵬程提起來,還禁不住噎氣翻眼,大罵不止。

  不怕青鋒刀,就怕棉褲腰!作為兒子的羸官,終於找到了作為父親的岳鵬程的致命之處。

  「媽,小玉!他費盡心思把五十萬貸款搶走,要把咱們打趴下了不是?咱們也來個乾脆的,權當讓他搶了塊抹布去,不要啦!」

  小玉、淑貞愕然相視。

  「不行不行!那不白讓他佔了便宜?」

  「沒那事兒!他是什麼人,受得了這個窩囊?他得比刀子扎了心還難受!」

  「羸官,說是說,你又沒有造票子的機器,那五十萬塊錢,從天上能掉得下來呀?」

  「咱們不求天,求地!發動群眾集資入股!我就不信,咱小桑園和李龍山周圍這麼多村子的群眾手裡,集不起十萬二十萬塊錢來!有十萬二十萬我就能先幹起來,很快倒過手!」

  「按說再窮的地場也有家裡藏金的。」淑貞思索地說,「可錢在人家手裡,人家要是不肯人你那個股,你可怎麼辦?」

  「我按股分紅,利息比銀行高!再說可以借風吹火,把群眾發動起來!李龍山區窮了這麼多年,現在有這麼個好機會,有人還要搗鬼……對,就是這個辦法啦!

  媽,小玉,待會兒就通知開董事會,讓勝利、張仁那幫小子們都來長長見識!」

  一切疑問都成為多餘。淑貞感動地望著兒子,忽然起身朝門外去。

  「媽,你幹麼兒去?」

  「你不要管!我轉個身就回來!」

  「媽!……」羸官預感到什麼,攔住淑貞。

  「這個孩子!不是要集資入股嗎?媽去把那五千塊錢的存摺給你拿來!」

  「媽,我不要你這樣!

  「看你,越大越不懂事兒!媽是看著你嗎?媽是想等著那廠干發啦,也跟著分點紅沾點光哩!」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一顆母親的心哪!

  淑貞的身影消失到夜色中了。小玉撲進羸官懷裡。她想起,把那座村北的舊屋院和雜舊物品賣掉,再加上自己原先攢下的零用錢,她至少也可以拿出一千塊錢來。

  她想告訴羸官,讓他高興高興,卻終於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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