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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所屬書籍: 騷動之秋

   

  因為肖雲嫂幾天病情不穩,血壓忽高忽低,心跳時快時慢,心情也時而沉悶時而亢奮,小玉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候在身邊。羸官建廠的事正處在緊要時刻,白日里馬不停蹄四處奔忙,晚上還要代替和陪伴小玉照料肖雲嫂。不過幾天工夫,兩人就像吞了墊的老鷹,臉面上油光滑潤的一層被生生地颳了下來。

  下午,陪同請來的兩名工程師考察過工地現場之後,羸官匆匆地又進了馬雅河對岸的那所小院。按照羸官的意思,這個小院和小院中的一切。早就應該扒掉重建,或者一丟了事,搬到河對岸的小樓里去住了。但肖雲嫂不肯。說她一輩子就是從草房小院過來的,不願意人快死了,再去找那個舒坦的麻煩、不方便的新鮮。小玉是從來不肯違了奶奶心意的,羸官自然也只能作罷。

  肖雲嫂吃過葯正在休息。小玉撐著疲憊的腦袋倚在炕邊,見羸官進屋,把屁股向里挪了一挪。

  「奶奶好些啦?」

  「心律總算穩了,血壓還是高。多虧吃了活心丸。」小玉遞過感激的一瞥。那活心丸是羸官兩天前,託人從省立醫院高幹病房買回的。

  「我在這兒,你快去躺一會兒。」羸官說。

  小玉不回答,只把一隻綿軟的手伸進羸官掌里,把半邊身子和腦袋情到羸官肩上。羸官就勢扶住她,同時把身子側了側,攪起另一隻胳膊,使小玉幾乎躺進他懷裡。接著,在她疲憊的眼睛上輕輕吻了一下。

  小玉實在是太累了,眼睛一閉,立刻便進入了睡態。在這個世界上,對於這個苦命而又純潔的姑娘說來,有什麼樣的宮殿和席夢思,能比她的這個「壞小子」羸官哥的懷抱,更使她感到安全、舒適和香酣呢!

  忽然,肖雲嫂發出一聲夢囈似的呻吟,既輕且短。小玉旋即驚醒,揉一把眼睛,伏到肖雲嫂面前聽了聽呼吸,輕輕喚著:「奶奶,奶奶。」

  肖雲嫂是睡過一覺來的。老人覺短,久病的老人尤其如此。她的仍然有些浮腫的眼皮掀了幾掀,露出一條縫隙。她看到羸官,印滿歲月艱辛的面龐上,透射出一縷金黃。

  「還忙廠子呀,小官子?」

  「場地定下了,爭取早開工哪。」

  「好,早開工好。……學習哪?沒忙丟啦?」

  「沒哪,奶奶。」

  肖雲嫂一向最關心的是學習:小玉的學習功課和羸官的學習毛主席著作。

  「這就好,這就好哇。不管誰怎麼說,事兒再怎麼變,毛主席的話不能違了。

  你說對不,小官子?」

  「對,肖奶奶。」

  對這位卧病多年的革命老人,羸官能說什麼呢?肖雲嫂的歷史功績,始終是他所敬仰的。但涉及到現實改革和工作,他和小玉自有一套章程,並且有約在先,儘可能少讓老人憂慮和掛心。

  「奶奶,你病剛好,還是歇著吧。」小玉拉著羸官要進裡屋。她生怕引起肖雲嫂的興奮或激動。興奮和激動對於肖雲嫂意味著什麼,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肖雲嫂卻抓住羸官的手不放:「奶奶悶著難受,跟你小官子哥說說話不打緊,啊!」

  小玉只好退去,退去的同時朝羸官示過一個眼色。羸官知道那是不許他多說話的意思。

  「你爺哪?你爺回來這幾天,都忙些么事兒?」

  「忙著作報告講傳統哪。」

  岳銳回來,羸官只特意回去看望過一次。第二次回家又沒碰見面兒。爺孫二人沒有細談。一是沒單獨湊到一起兒,二是羸官不願意把與岳鵬程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翻出來,讓老人徒增煩惱。

  「他對你爸都說了些么個?」

  羸官並不清楚,但為了安慰老人,說:

  「俺爺說了,事業要干,不能違著章法胡來。」

  肖雲嫂滿意地似乎帶著幾分醉意地閉上眼睛。岳銳回來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息,但她不許羸官和小玉去向岳銳講一句與自己有關的情況。為的什麼,她自己似乎也講不清楚。或許因為自己的情況牽聯著岳銳的兒子?或許是想看一看這位如今的岳銳,還是不是當年那個使她喜愛和懷戀的「岳司令」?

  是的,確確實實是她喜愛和懷戀的「岳司令」!

  四十幾年前,當肖雲嫂冒著巨大的危險,把岳銳背回家中時,除了對鬼子的仇恨和對抗日武裝的擁戴,也包含著對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愛。雖然這種喜愛,只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並無一定目標的欣愉。當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嘗沒有悄悄地把「岳司令」當成自己的「命根子」。這種感情好象是在為那個正規部隊的副團長送行時突然被發現的。那是柿子樹點燃起滿山燈籠的時節,她和他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個如夢如畫的山坡地上。當軍號響起,岳銳莊重地舉起右手行禮告別時,她幾乎沒有失去控制,幾乎沒有撲進那個期待已久的懷抱。……後來,當她收到那個正規部隊副團長的幾乎是毫不掩飾的追求的書信,她,一個只有二十幾歲的青年女子,又何嘗沒有過許多被風暴襲擾得難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確確是個難尋難得的好小夥子!可是那算什麼呢?要人家感恩報德嗎?要扯自己隊伍的後腿嗎?要讓人家笑話我肖雲嫂舍了孩子,是為了尋男人嗎?……內心裡的矛盾和反覆、堅定和動搖折磨得肖雲嫂面容憔悴。但終於轉化為一種埋葬和升華:埋葬的是個人的愛情和幸福,升華的是一種高尚純潔的對於戰友、同志的深摯的友情。那友情悠遠而綿長,象李龍山的雲,象馬雅河的水,象黃海潮起汐落永恆不息的波濤。……

  那友情又一次牽動和衝激著肖雲嫂的心。她闔起眼帘,安詳地陷入遐思;嘴唇不時蠕動著,發出隱隱約約的囈語般的聲音。

  「奶奶在叫岳爺爺的名字。」小玉俯耳聽了聽,說。

  「我這就去找。」羸官站起來。的確,爺爺回來幾天了,肖奶奶怎麼會不思念呢。這一對老人的情誼,是任何人間情誼都無法比擬的啊!

  未等羸官出門,院子里意外地出現了岳銳那略顯佝僂的身影。

  岳銳那天從山裡回家後,便四處要找岳鵬程。岳鵬程沒找到,便找來淑貞審問,淑貞只是落淚。又找銀屏。從石硼丁兒的譏嘲和銀屏片片段段的言語里,他大致弄清了岳鵬程與肖雲嫂關係演變的過程,弄清了肖雲嫂目前的處境。他沒有臉見肖雲嫂!他要找到岳鵬程,狠狠地教訓他,讓他隨他一起去向肖雲嫂謝罪!兒子膽敢說出半個不字,他這個父親決饒不過他!可到哪兒去找那個混帳透頂的兒子呢?他家門不登,來去無蹤,手下那幫嘍羅似乎得到過旨令,一問三不知,胡指鴛鴦亂點兵。

  「先找肖雲嫂去!起碼我先謝罪!起碼先看看她的病情!」岳銳不得不改變了原先的主意。

  肖雲嫂使岳銳幾乎辨認不出了。這就是那個用生命支持抗日武裝、支持革命的肖雲嫂嗎?這就是那個喝著苞米碴子、用血肉之軀壘築新生活大廈的肖雲嫂嗎?這就是那個給自己留下無盡愛戀和思念,也留下終生難以報答的遺憾的肖雲嫂嗎?……

  然而,不是她,是誰呢?

  「奶奶,岳爺爺來啦!」小玉俯到肖雲嫂耳邊。

  沒有反響,嘴唇的蠕動和隱隱約約的聲音停止了。

  「雲嫂,我是岳銳。岳銳看你來啦!」

  驀然,呼吸停止了;驀然,一隻乾瘦的手伸出,抓住了伸過的另一隻手;驀然,兩顆陽光般的明眸睜開,肖雲嫂一挺身坐了起來。

  「岳銳,是你,是你嗎叩「雲嫂,是我,我是岳銳呀!」

  兩雙手,緊緊地合在一起;兩雙淚眼,無言對視、傾流。

  「雲嫂,我知道得晚,知道得晚!我那不肖之子,不肖之子!我是向你請罪來的!……」

  岳銳沉重地低下了那顆從未在任何時刻低下過的頭顱。

  「看看,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肖雲嫂老淚淌落,「岳銳,我得謝你才是。多虧了你這個孫子,小官子,和小玉兩個!玉啊,還不快叫爺!這是你爺,你倆的爺呀?

  「爺。」

  「小官子,你也叫,你也叫。」

  「爺……」

  岳銳十年前在省里學大寨先進表彰會上,得知肖雲嫂收養了一個小孫女。人還是第一次見。他打量著滿面羞赧的小玉和站在小玉身後的羸官,心裡立時明亮起來。

  原先他對羸官同岳鵬程的決裂,一直不以為然。回來這幾天也幾次想找羸官批評勸說,此時不惟理解,而且滿懷欣喜和感激之情了。他把羸官。小玉拉到身邊,聲音顫抖著:

  「好孩子!爺爺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屋裡只剩下兩個人了。肖雲嫂從枕頭旁拿出一疊寫好的材料交到岳銳手裡。這是寫給縣委轉市委、省委和黨中央的一封信。信中以一個老共產黨員的身份,指出近年一批黨的幹部和黨員蛻化變質的種種危險傾向,提請上級黨委和中央引起注意。

  「改革好,讓老百姓富起來、國家強起來好,我擁護。可是如果為了這,隨便讓幹部和黨員腐敗墮落無法無天,那就是丟了根本。要是共產黨成了國民黨,社會主義成了資本主義,經濟再發展,我也不擁護,毛主席在天之靈也得落淚。……」信的末尾,肖雲嫂這樣說。

  「說得好,說得好哇雲嫂!要不要我給你當通信員?」

  「我想過幾天,身子骨再強些,讓玉兒和小官子推著我,到縣委去一趟。」

  「好,好雲嫂!……」

  「岳銳,咱們是幾年沒照過面兒來著的?」

  「幾年?從省里開會那次唄!」

  「你還記得那年省里開會時的情景不?」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呢!那時『批林批孔』剛過,我這個『老右傾』剛被放出來。接到你的電話,我都差點歡喜瘋了呢!」

  「還記得那天我說的話?」

  「怎麼不記得!你說這麼幹下去,共產主義就有盼頭啦!」

  「我是那麼說的?我說咱大桑園多少年,老百姓都是腰帶扎得繃緊,吃飯都不敢站著吃。如今腰帶總算鬆開了,站著吃飯也沒人喝斥了,不算豐衣也算足食了,再這麼連著軸幹下去,老百姓就有盼頭啦,共產主義就有盼頭啦!」

  「是,你是這麼說的。當時我還把腰帶鬆了松,站著吃了頓飯嘛!」

  「發獎那天的事兒你也還記得?」

  「記得!宣讀名單,第一個就是你雲嫂。我看著你走上主席台,還踩著音樂的拍子和台下鼓掌的拍子,跟跳舞似的。看著省里領導給你頒的大紅的錦旗!……」

  「怎麼是大紅的?你敢情是眼花啦!還鑲著金邊嘛!……玉啊,玉啊!」

  「奶奶。」

  「把奶奶那個箱子搬來。」

  「奶奶,你千萬別……」

  「這個孩子說的!快去!」

  「奶奶,箱子搬來啦。」

  「打開,讓你爺和小官子看看。……岳銳,你看,你看這是么個。」

  「錦旗?這麼多!」

  「這麼多?你知道這是誰的?」

  「雲嫂你的唄!別人誰能得一箱子!」

  「是嘛!還是你岳銳知道!你岳銳知道!我當了三十二年的政這是五十四面錦旗,獎狀還不算!」

  「了不起,了不起呀雲嫂!……」

  「玉啊,把那面大的拿出來!……」

  「奶奶,你累了,歇會兒我再拿。」

  「看你小孩丫丫迂道的!聽話,拿省里發的那面,金絲綉著碗大字的那面!……

  小官子,撐起來讓你爺看!岳銳,看哪,你看哪。」

  「雲嫂,我看見啦!『獎、給、陳、永、貴、式、的、好、干、部』。這就是那次會上發的那一面嘛!」

  「你看清楚啦?」

  「看清楚了嘛!」

  「我下主席台時差點摔了一跤,你也看清楚啦?」

  「怎麼沒看清楚?是省里領導把你攙下台來的嘛!」

  「哎呀呀!你都看見啦!可你沒看見發完獎晚上宴會的情形兒!是個老大老大的宴會廳喲,一排二十幾桌。我這個老婆子和省里領導排在一桌。省里領導講完話,讓我也說幾句。我說:我沒別的要說,就是一句: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讓社會主義東風壓倒資本主義西風,多少人命都丟了。咱們這些活著的人不豁出命去干,上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下對不起天地良心!省里領導說:肖雲嫂,就你這句話,值得上一萬兩金子!敬酒時,省里領導第一個來到我面前。我就喝,一口一盅,一口一盅!那些照相的記者嘩哩叭啦按鏡頭,晃得我眼都睜不開。宴會廳里那麼多人都給我鼓掌,就跟馬雅河發大水似的。他們越照。越鼓掌,我就越喝!一口一盅!

  一口一盅……」

  講述中斷了。肖雲嫂面含笑容,安詳地闔上了眼帘。被肖雲嫂的講述打動了的岳銳,也沉浸到往事的醉人的漩渦里。

  「奶奶。」小玉喚了一聲。

  肖雲嫂帶著永恆的微笑,一動不動。

  小玉熟練地摸起肖雲嫂的脈搏,眼睛盯著錶針。但她旋即放開了,把手放到肖雲嫂鼻前和胸前。她僵住了,好一會兒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奶奶!——」

  得知肖雲嫂過世的消息,岳鵬程正在參加月牙島承包協議的簽字儀式。他還是很沉默了一陣子,並且拿定主意,準備像模像樣地為肖雲嫂辦一辦喪事。算是對肖雲嫂表示一點情誼,為自己挽回一點影響,同時也向老爺子作出一個交待。但另一個消息很快傳來:小桑園決定按革命功臣和革命烈士的規格,大張旗鼓地為肖雲嫂舉行葬禮。岳鵬程震驚的同時,感受到了一種嚴峻的挑戰。當即喊過齊修良,要他立馬去找秋玲,務必要把肖雲嫂的喪事攬過來。

  經歷過一場疾風暴雨式的感情危機,秋玲的心帆似乎已經駛進了寧靜的港灣。

  幾天里,上班、下班、開會、接待客人,督促小弟學習,經管父親衣食,一切彷彿都恢復了正常。但接待處的姑娘們都以驚奇的目光觀察著她,不明白他們的主任怎麼會從「十八的姑娘」,突然變成「八十的老太婆」,任你怎麼撥弄逗引也難得見出一點笑顏。

  岳鵬程答應同秋玲結婚,使秋玲干苦的心田得到了滋潤。但她無論如何難以興奮起來,她的心總像是帶著血痕被泡進飽和的鹽水裡。岳鵬程打算什麼時候去和他老婆離婚,他和她什麼時候能正式辦理結婚手續,他沒提,她也沒有追問和催促。

  是冷靜下來之後,對淑貞進行報復的念頭變得淡薄了?還是岳鵬程答應結婚時的遲疑,引起了她對於他的誠意的懷疑?抑或是與賀子磊的關係又產生了某種新的猜測和希望?秋玲自己也無法弄得明白清楚。她只覺得這幾天,是在一種恍惚的病態中度過的。

  直到齊修良找來,傳達岳鵬程的旨令,秋玲才突然從那種恍惚的病態中驚醒過來。

  「你說誰?肖雲嫂?哪個肖雲嫂死啦?」

  「你還不知道哇。還有哪個肖雲嫂,就是……」

  「啊!……」秋玲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痛惜和悲哀。

  對於肖雲嫂,秋玲是懷有一種特殊感情的。小時候有一次,因為對欺侮爹的幾個賴皮小子表示了不滿,秋玲被從幾尺高的石台上推下,摔得界青面腫,並且招來一陣污言穢語和石塊。土坷垃的襲擊。是肖雲嫂聞訊趕來,為秋玲塗了藥水包了傷口,又逼迫那幾個賴皮小子當著眾人的面兒,給秋玲賠禮認錯。秋玲永遠忘不了肖雲嫂斥責那幾個賴皮小子的話:「你們欺負人家孩子也不怕傷天害理!你們有本事,給我到越南打美國鬼子去!你們往後再敢欺負她一次,我就叫民兵連長送你們蹲牢子去!不信你們就試試!」秋玲媽死時,家裡連一領席子也拿不出,街鄰竟無人肯幫助送葬。又是肖雲嫂把自家的炕席揭了,親自帶著人把媽送走了。小時候的秋玲,是把肖雲嫂看作大恩人的。雖然這幾年肖雲嫂病中她只去看望過兩次,但在心的底層,仍然蘊藏著對於肖雲嫂的很深的愛戴和敬重。

  肖雲嫂的死,使秋玲心中蘊藏的情感傾瀉而出。站到蒙著白布單子的肖雲嫂遺體前,她不覺失聲痛哭。這使身著粗布孝服守候靈前的小玉大為感動。因為羸官而在兩人心中形成的怨文和隔膜,頃刻間冰消雪化了。

  吳正山、吳海江帶領一伙人顯然已經忙過一陣了。屋裡院外收拾得齊齊整整,正在向院中用行軍床臨時搭起的靈床四國擺放鮮花、松柏。一切都在迅速和靜悄悄中進行。齊修良和秋玲進來,招呼也沒人打過一個。

  「吳書記,吳書記。」齊修良低聲喊著吳正山。

  吳正山正眼不瞅,只把手一揚:「噴!沒見我忙么哩嗎?」

  「是這麼回事,吳書記。」齊修良只好拉住他,「鎮委通知,肖雲嫂的後事由我們負責。你們是不是……」

  所謂鎮委通知,不過是岳鵬程讓齊修良亮出的一個招牌。羸官和小桑園對鎮委,一向是頗為講究組織紀律性的。

  「耶?」吳正山瞪圓兩眼,「小玉是我們的職工,這職工家屬的喪事,我們倒不該管啦?」

  「不是這個意思,吳書記。這是鎮委決定,你們有意見可以反映,可總不能不服從吧?」齊修良按照岳鵬程交待的「策略」把「鎮委」和「鎮委決定」一股勁兒往外拋。

  「鎮委決定?……」吳正山好不費力地想了一會兒,招招手把吳海江叫到面前,「哎海江,齊經理說鎮委不準咱們給小玉的奶奶辦喪事,你怎麼也不早說一聲?」

  「咱村電話線路壞了三天。」吳海江打著滑腔說。

  齊修良哭笑不得:「吳書記,我是說,肖雲嫂的喪事按理得以我們為主。」

  「得!有為主就有為輔。一會兒告別儀式準備不好,咱們可都沒法交待!」吳海江齜齜牙拉著吳正山又安排調撥起來。

  齊修良見小桑園已有計劃安排,並且已經搶了先,知道再費口舌也是枉然。同時心裡清楚,在肖雲嫂的事情上,岳鵬程做得確實有悖人情事理,如果為著喪事鬧起來更丟了理兒,自己也得跟著挨罵難堪,便來了乾淨利落的一招:回辦公室找岳鵬程彙報去了。

  秋玲只想表達表達自己的心思,並不去摻和那個爭執在院里幫著收拾整理起家什雜物。她拿著一把用過的掃帚朝廂屋裡去時,意外地,與從院外走進的羸官撞了一個正面。

  秋玲已經好久沒見羸官了。更不要說近在咫尺站在一起。羸官長高、長堅實了,原本有些尖削、撐不開架兒來的肩膀,變得平實而寬厚;嘴唇上下翹起一圈鬍髭,那裡雖然尚未開墾,卻也顯出粗黑茂盛的樣子;洋溢著生氣和自信的面龐上,同時顯出成熟和從容。因為走得匆忙,羸官幾乎沒有撞到秋玲身上。

  「你?你也來啦?」

  突如其來的情勢,和顯現面前的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彤雲倩影,猛然間把羸官推人到一個牽魂動魄的迷宮。他聲音意外的輕柔,連自己也無法想像會是出於自己的口中。

  那輕柔帶給秋玲的是一陣慌亂。那件被剪得絲絲縷縷的蝙蝠衫留給秋玲的,不僅僅是愛情的失落,還有內心的愧作和驚駭。她斷定羸官對自己充滿了銘心刻骨的仇恨。因此往日與羸官會面,不是視而不見便是遠遠躲避。她完全沒有料到猝然相遇,羸官竟會以這樣親熱的目光和口吻向她問候。她心失禁不住一陣狂跳,額頂也隨之湧起一陣血潮。

  「嗯。你也來啦?」秋玲以同樣的輕柔回答著。回答的同時,伴以感激、火熱的一瞥。

  兩雙熱烈、清明的眸子猝然撞到一起,一道烏刺刺的電光豁然劃破濃雲,頃刻間把時間老人用怨文和仇恨在兩人心靈中形成的深壑填平了。這是分手四年中——整整一個漫長的四年!羸官、秋玲之間說的第一句話,相互間投射的第一束目光。

  這一句話、一束目光,猶如一陣兇猛的魔風,把兩人同時卷進到一種神奇迷離的境界中了。

  在羸官眼睛中,秋玲又成了當年那個純潔、美麗的安琪兒。而在秋玲心目里,她的全部的情和愛突然間一齊轉移了位置:原來她的心是真正屬於這個被自己傷害過的決絕剛勇的小夥子的!哪怕為了小夥子的一句問候、一個目光去死,她也覺得榮耀和幸福!

  咫尺之間,四目相向,羸官和秋玲都分明地聽到了對方的心跳。

  然而,僅僅持續了幾秒鐘時間,當院子一邊傳來一聲含糊的問話,秋玲把顫抖和貪婪的目光再次投向對面時,對面那片明媚綺麗的天空,已經被驟起的陰雲改變了模樣:那是冷酷、鄙視、仇恨凝成的陰霾,好厚好厚的陰霾。

  多麼可怕的變化!多麼可怕的陰霾啊!

  秋玲深深地打了一個顫慄。那顫慄直打進五臟六腑。

  院外傳來人聲,秋玲倉皇進了廂屋。

  進院的是岳銳和淑貞。淑貞被銀屏攙扶著,依然顯得憔悴單薄。

  「媽!」羸官示威似的喊著迎到院門。

  秋玲分明覺出,那喊聲正如一柄帶血的利刃,朝向自己心窩飛來。

  小玉迎住岳銳、淑貞,小院里頓時盪起一重唏噓、撫慰的深情。躲進廂屋的秋玲,被心中的悲哀和絕望衝擊著,突然兩手掩面,踉蹌地奔出院門去了。

  臨時靈堂一切就緒,肖雲嫂被安放在一張行軍床上,身上破例地蓋上了一面輝煌的鐮刀斧頭旗。

  十點,縣民政局長和鎮委書記來了。經鎮委辦公會議提議並請示縣委書記祖遠同意,肖雲嫂的遺體火化後,骨灰存放到烈士陵園紀念館。民政局長和鎮委書記來向肖雲嫂告別。吳正山、羸官帶著小桑園全體黨員和初勝利、張仁等十幾名鄰近村莊的支部書記來了。岳鵬程和大桑園黨總支幾名成員也來了。他第一次沒有走在前面,而是夾在眾人中間。他始終低著頭,沒有向肖雲嫂遺體上瞥過一眼,也沒有向小玉和衛士般守護在肖雲嫂遺體旁的岳銳面前靠,便消然匆忙地走出院門去了。

  一輛束了黑紗的救護車停在街面路口,車上播放著哀樂。許許多多街鄰鄉親,擠在肖雲嫂的院子里,站在院子外的衚衕口和靈車停靠的街口路邊。來的最多的是老人和孩子。老人們回想起肖雲嫂的為人和當年的種種好處,為肖雲嫂的遭遇和去世痛感惋惜。年青人好象忽然發現,在自己的身邊,還有肖雲嫂這樣一位可尊可敬的人。婦女們、孩子們則更多地受到氣氛的感染,在默默地流淚或低聲哭泣。

  肖雲嫂的遺體被抬出院門來了。一隊由小桑園的學生和青年組成的「軍樂隊」,突然敲起銅鼓和小鼓,吹起號角。鼓樂昂揚。莊嚴,哀樂變得有氣無力了。

  肖雲嫂的遺體來到人群擁擠的街口,石硼丁兒和另一名少先隊員正步迎上前去,舉手行隊禮,然後把兩條紅領中系在了肖雲嫂安卧的行軍床兩旁。

  在響徹雲霄的鼓樂聲中,在如戰旗招展的紅領中引導下,肖雲嫂和她那象徵著一生榮耀的五十四面錦旗一起,登上了靈車。那是按照岳銳的意見安排的,他不忍心看著那些凝聚血汗的榮耀,成為落滿灰塵的「文物」。

  隨著靈車關閉的咋叭一聲響,人群中響起第一聲哭泣。立刻、被壓低了的哭聲、喊聲、扑打聲淹沒了一片。連絕少在這種場合露面的彭彪子,也蹲在人群後面的土牆上,用髒兮兮的手背和衣袖,抹著迷騰了浮腫細小眼睛的淚水。二十幾年前,如果不是肖雲嫂為他操持,他哪裡成得了家,秋玲的母親哪裡會嫁到他的門下!

  小玉感到了無比的激動和滿足。肖雲嫂卧病以後,尤其與岳鵬程分手之後,登門看望的人很少。偶爾還聽到一些貶損的話。她原以為奶奶已經連同那個年代一起,被人們遺忘了。眼前這令人悲痛而又促人感奮的場面,使小玉真切地感到了奶奶的永恆。奶奶,你的在天之靈有知,可以安息了!

  靈車在一片唏噓聲中啟動。岳銳由銀屏攙扶著緊隨其後。在他的後面,是民政局長、鎮委書記、羸官、淑貞、吳正山、初勝利。張仁……銀屏第一次經受靈魂的洗禮。十五歲的姑娘胸膛挺起,晶明的眼睛裡噙滿真誠,一時間彷彿長大了許多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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