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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所屬書籍: 騷動之秋

   

  羸官在辦公室坐了不到一小時,電話鈴至少響了七人次。本來是要研究幾項工作。一項是農工補差。小桑園的土地,一部分口糧田早已分到各戶,另一部分一直由幾個自願組成的生產隊組承包。由於這幾年工副業發展快,為了保證糧食穩步增長,村裡每年都要拿出相當一部分資金往農業上投。如免費購買化肥、優良品種,免費機耕機播、澆灌收割等等。但就個人收入而言,農業承包隊組與從事工副業的人員仍然存在一定差距。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勢必影響農業承包隊組的積極性。秋收秋播時節已到,必須儘早拿出章程穩定和鼓舞人心。另外一項是村規民約的檢查評比。一個村子經濟發展起來固然不易,形成一個良好的村風村氣更不容易。小桑園的村規民約不是僅僅寫在紙上、貼在牆上,每年都要專門組織檢查、公布獎懲。

  羸官對於這件事的重視程度,並不在辦軋汁廠罐頭廠之下。

  但是,三番五次的電話把個會議攪得七零八落了。電話來自四面八方,但張口一律找的岳羸官,張口一律問的一萬塊錢、十萬響花炮。

  那天從花炮廠回到村裡,小玉把去找岳鵬程的情形講述了一遍。羸官對小玉的舉動好不驚訝也好不氣惱。那個人已經把他和「二龍戲珠」逼進死胡同里,眼下正是你死我活的時候,小玉竟然「求」到「仇人」頭上——即使撇開「仇人」二字不說,你力爭也罷不力爭也罷,你找到人家門上的本身,就是窮途末路的表現,就是束手無策的表現,就是「熊」和「草雞」的表現!而這些表現跟投降、求饒並沒有多少明顯區別。這是羸官現在——尤其是現在,無論如何不願意接受的。他朝小玉瞪了好一通眼珠子,直瞪得小玉淚眼汪汪把他趕出門去,撲到床上大哭起來。也直到這時,直到站到涼風嗖嗖的月亮地里,聽著小玉委屈怨恨的號啕聲,羸官才慢慢地品出了小玉的心思,品出了岳鵬程答應有條件地歸還貸款的內在涵義:那作為勝利者和作為父親的雙重意義上的寬容。對於那「勝利者」的寬容,羸官有的只是輕蔑和自信;而對於作為父親的寬容,儘管眼下他不甘於認領,心底深層還是泛起了一重暖暖的漣漪。他好不容易叫開了小玉的門,道著歉賠著情兒,連哄帶勸、發誓賭咒,格外還加上學鳥叫裝狗咬,才好不容易逗得小玉抹乾了香腮。

  知道了十萬花炮的底細和羸官他們的對策謀略,小玉自然也只有擁護讚賞的份兒。

  十萬花炮消息的傳播,已經使之成為一個令人矚目的大事件了:不僅人人皆知、人人皆驚,人人都千方百計希求證實,而且引起了上級領導的注意。昨天鎮委辦公室來過電話,要求說明情況和意圖。辦公室請示怎麼回話,羸官只一笑:「我買掛鞭炮放響聽也得彙報?再問,就說我這個人從小好玩炮仗,毛病到現在還沒改得了。」

  「叮鈴鈴!叮鈴鈴!」

  羸官只好讓吳海江通知總機話務員,把找他的電話一律接到辦公室,一律回復不在。

  但吳海江剛剛去通知過,辦公室又找來了:「鎮委新調來的白副書記說有重要事,非找羸官商量不可。」頂頭上司,羸官只好自食其「令」了。

  「白書記,我是羸官。你有什麼指示?」

  幾句寒暄之後,便是關於十萬花炮事件了:「羸官同志,你那十萬花炮,該不是成心要把李龍山崩個窟窿的吧?」

  「哪能啊,白書記。不過真能那樣,可就太好啦!」

  「哎喲喲,我的同志!上邊正在抓黨風,你這麼鬧得滿城風雨怎麼樣啊?蔡鎮長昨天就發了脾氣,帥書記的意見是讓你考慮一下,是不是就別那麼張揚了,啊?」

  「哎呀白書記,詳細情況我以後彙報。那十萬響我是給花炮廠簽了字的,人家要是告到法院,那可不是……」

  「這你不用顧慮,我們可以替你說話。那花炮做出來也生不了蛆嘛!」

  「別,可別驚動鎮委。我們再考慮考慮就是了。」

  「好嘛,影響咱們總還是要照顧的!」

  電話放下了,一屋人大眼瞪著小眼。羸官晃晃腦殼,幽默卻又哭笑不得地說:

  「怎麼樣?沒錢建廠,天老爺不管地老爺不問。買掛鞭炮崩崩邪氣,上上下下都來了。多虧咱沒有金元寶,要是有,想朝太平洋里扔個響聽,還不知要驚動哪位天神下凡哩!」

  他說著,朝吳海江努努嘴,說:「你給胖子去個電話,別讓他朝上邊吆喝。另外問問他完事了沒有,完事了,你帶幾個人去拉回來。」

  吳海江心領神會起身欲退,羸官又道:

  「還有,你告訴胖子,明天頭午讓他跟我一起到縣裡鎮上轉一圈幾,免得真的降下個罪兒來。」

  「好嘞。」吳海江詭秘地笑笑,消失了。

  「正山叔,看來咱這個會是開不成了。乾脆等這陣風過去,再坐下好好研究吧。」

  羸官雖然早已負起支部領導責任,逢事總還是先要徵得吳正山同意。

  「我看也是。」吳正山應著,「乾脆咱倆去趟醫院得了。」

  「好嘞!」

  村裡兩名職工因為意外事故住進醫院,兩人早就準備去看看,這會兒正好又可避避風頭。兩人當即喊過司機,一溜煙出村去了。

  十萬花炮釀成的風雨並沒有因為羸官、吳正山的躲避而消散。風雨驚動了一個人——羸官的爺爺、蓬城革命元勛岳銳。

  岳銳那天與岳鵬程間翻之後,並沒有返回城裡去。從縣委回來的路上他原是拿定主意儘快走的。岳鵬程的「混蛋透頂」的那番話,改變了他的主意。他提著隨身衣物昂然地跨過了馬雅河橋。他要讓那個混帳兒子看一看,是不是只有胡作非為那一套算是「改革」,他這個當父親的是不是只配到干休所去開清談館吃清閑飯!

  岳銳的到來使吳正山喜出望外。岳鵬程的親爹跑到小桑園來了,而且這位親爹是大名鼎鼎的「岳司令」和原先地委的大幹部。僅此一條,大桑園減色十分,他和羸官的小桑園增光百倍。因為羸官那天不在家,吳正山把岳銳安排住進與蘇立群毗鄰的一套空著的招賢樓。又讓人送來飯菜,把蘇立群請過門。岳銳早就聽說過這位當年孔祥熙的大紅人,對蘇立群懷有一種神秘感。蘇立群對這位當年的紅鬍子司令和地委部長的大名也早有耳聞,對岳銳同樣覺得莫測高深,兩人見面,相互一打量:

  不過平常一老翁而已!神秘感和莫測高深同時消失了。加上吳正山從中出著題目攛掇,一個講打土匪和閩西山區風情,一個講與洋鬼子打交道、鬥智法和孔祥熙的軼事逸聞;啤酒喝過幾杯,兩人便成了好朋友。

  「你哪兒像是孔姓家族的大老闆嘛!」岳銳極不滿意地說。

  「你哪兒像是殺人放火的紅鬍子司令嘛!」蘇立群同樣極不滿意地回敬著。

  三人暢懷大笑。笑畢,「國共」雙方以酒為誓:堅決協助羸官完成振興小桑園和李龍山區的偉業,讓他那個混帳老子見一見威風、顏色!

  羸官對於岳銳的到來自然高興。但他聽岳銳鄭鄭重重提出要來小桑園當顧問,不覺又緘默了。他敬佩爺爺的功勛和榮譽,敬佩爺爺的正直和剛強,但他有著自己更深一層的考慮。

  「怎麼,不歡迎我來?」

  「不,爺。我是想,城裡還有大姑、小叔他們。再說你老年齡大了,身體也怕……」

  「不管那些!爺爺比蘇老還小几歲,身體也不比他差。再說,爺爺是想試巴試巴能耐嘛!」

  「要不這樣吧,爺。」羸官思忖了思忖說,「你就在這兒住下,算顧問也行,算考察也行,願住多久住多久,什麼時候想走我送你走,什麼時候想回來我就接你回來。來去自由,你看好不好?」

  雖然不及原先想像的味兒足,岳銳想想,也算合情合理,也便應了。

  他的第一項工作是考察。從自己住的兩排一式兩層小樓。花園式庭院的招賢樓開始,禮堂俱樂部、教育中心、體育中心、幼兒園、職工宿舍、群眾家庭,然後是工廠、商店、果園、莊稼地……作為一個農村的兒子和多年從事農村工作的領導幹部,岳銳一眼便看出了小桑園的發展前景及其不可估量的意義。他的欣悅和激動是難以自禁的。孫子!這才是他岳銳的孫子!這才是他岳銳的孫子的事業!他對自己出走小桑園得意極了,淑貞幾次要搬他回去,都被他拒絕了。

  十萬響花炮事件,岳銳是昨天從陪同考察的人那兒聽到的。他一笑置之。建水泥廠是李龍山區的一件大事,搞個奠基儀式,儀式上放一通鞭炮熱鬧熱鬧,他想得出,也贊成擁護。但說為了那麼個儀式和熱鬧,羸官不惜拿出上萬塊錢,買回兒十萬響花炮(那花炮扯起怕不止二里路長吧),他覺得跟神話差不去多少。那明明是拿著老百姓的血汗一一集資的事他是聽說過的——朝馬雅河裡扔嘛!那明明是連胡作非為的岳鵬程也難得干出的勾當嘛!而羸官是誰?是肖雲嫂喜愛看重的小夥子,是同他岳銳骨血一脈的好後生!

  今天早起,蘇立群老伴又提起這件事。他倒是上了心,埋怨羸官年輕,辦事粗糙,不知哪時說句笑話就讓人當了真,而且傳得走了樣兒。年青人當領導,最忌諱的莫過於說話辦事隨便。他得找羸官提醒提醒:這也是他這個非正式任命的「顧問」

  的職責所在呢!

  下午考察回來天時尚早,岳銳溜溜達達在院外看一家一戶種的小菜園。一行人忽然嘁嘁喳喳從村口那邊回來,蘇立群老伴也扭著小腳隨在後邊。岳銳隨口問過一句:

  「老嫂子,看什麼熱鬧哪?」

  「喲岳兄弟段去看哪?那十萬響拉回來啦!三輛汽車排一溜兒,十好幾個人擎著,披紅挂彩,跟條龍似的,好看著哪!」

  「老嫂子,你是說,那十萬響花炮實有其事?」

  「哎呀,這怎麼也假得了?從花炮廠出來,圍著幾個村子兜了好大一圈兒。你孫子這會兒也正在那兒瞧哪!這一口,可有好景看啦!連我家老頭子,也是頭一回聽說!」

  蘇立群老伴喜氣盈盈回家去了。岳銳一下子如同掉進一口黝黑乾枯的並里。一種受到欺騙和侮辱所生髮的不可名狀的火焰,又一次點燃了他的每一根神經。簡直不成體統!簡直不成體統!先祖在天之靈,我岳銳前世犯下什麼罪孽,竟然養出這麼兩個無法無天、不忠不孝的兒孫!你叫我這老臉朝哪兒擱呀!……

  「沒有一個好東西!沒有一個好東西!」岳銳似乎真的成了耄耋老翁,步履蹣跚地回到屋裡。

  「爺!」院外響起羸官的聲音。隨之是一串開門、入室的腳步。

  岳銳旋即翻身上床,拉下一床被子整個兒蓋到身上。這一次他鐵了心: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收拾收拾回城裡去,以後說得李龍爺還世,派專機專列接送,也決不再踏大小桑園這片地面了!

  時間定在傍晚,董事會的成員上午便彙集到小桑園俱樂部,任務就是一個:修容整貌。毛料西服、皮鞋、領帶,每人必備必穿。是三天前隨同奠基儀式的通知一起下達的。通知的這一條後面註明:這些東西如帶不來,便以自願退出董事會和拒絕參加奠基儀式視之。

  號令嚴明,不好不遵。衣物是按照要求帶來了,一律沒沾身,放在包袱里提溜著。羸官並不責怪,讓大家先洗澡理髮。理髮師是特意從縣裡請來的高手,一陣施展,土兒巴唧的小書記們如同換了另外一個人模子。接下才是穿西眼、打領帶,練走路、練站坐。小書記們被折騰得汗流如雨,但人前鏡前一站,呀哈!這哪兒是李龍山裡歪七扭八的刺槐樹,分明就是海南島既標緻又風流的椰子林嘛!

  「媽拉個巴子!原先總尋思咱天生地瓜秧子命,這不也成百萬富翁了嗎?」吳正山沖著鏡子齜牙咧嘴。

  羸官的西服是小玉跑到城裡新挑回的一套,可身如意,好不瀟洒。小玉那天去賓館見過山大兩位副教授。請教之後,意外的是兩位副教授提出,要向學校力薦,爭取讓小玉破格進山大管理系學習,畢業後還可以再回小桑園。條件是日後雙方建立一種固定聯繫,共同為研討、推廣現代管理科學作出貢獻。小玉好不高興,羸官也為之一陣「發狂」。如今小玉只等通知了。能夠實現自己和奶奶多年的心愿,小玉興奮不已。然而想到要離開羸官和小桑園,她心中又時時一陣空落。因為有了這一層,小玉對羸官的感情比起往日,不覺又增添出幾分深沉的成份。

  載著董事們的麵包車來到龍山水泥廠奠基現場時,現場上已經擠滿了許許多多群眾。

  李龍山區曠古未聞的奇特事件,驚動和吸引了山區的人們。一萬塊錢,十萬響花炮!起初是新奇和震驚,繼之是懷疑。事件儘管從多渠道、多方面得到證實,人們還是懷疑。這是不是做夢發魘了?這不是哪幫小子造了瞎話,拿咱老百姓窮開心吧?這要是真的,小桑園的幹部群眾不得反啦?……眼看三輛汽車敲鑼打鼓把十萬響拉回小桑園,耳聽著奠基儀式確定的時間、地點,應該說證據確鑿、斷無疑點了吧?不,還是懷疑。那汽車上拉的會不會是用紅紙包的柳樹枝和土坷垃?儀式上就真的把那三汽車一忽隆放光了?那十萬響光放怕也得一天,把李龍山崩爛了就沒人問一聲?……如今來到現場,眼看人山人海,眼看山坡上搭起的高檯子和橫跨高檯子的彩門,眼看被用花炮搭起的「二龍戲珠」的巨型網架和網架上、地面上點綴的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新花樣,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們,不得不把幾天里的種種疑惑拋到爪哇國去了。然而,另外一些人的懷疑越發加重了;羸官這小子到底想幹什麼?縣裡和鎮里就能眼看著他這樣胡作非為?會不會一剎那間傳下道命令,或者颳起陣大風,把那檯子、彩門。網架一古腦兒拆散或者刮跑?……

  懷疑!懷疑!這才是十萬花炮事件掀起如此狂波大瀾的真實原因!

  千載難逢的光景,誰肯錯過呢?孩子們、老人們、奶著嬰兒的母親們,那些斷言羸官是個瘋子、大罵羸官是個敗家子的人們,那些磨破嘴皮不肯掏一分錢腰包、以致使各自的支部書記哭喪著臉挨批挨毗的人們,哪一個肯錯過這個機會呢?

  張聾子來了,張聾子的那幫養雞、養蜂、養蠍子、做豆腐的夥計們來了。來幹什麼?看熱鬧唄!哪個有本事把眼珠子摳了去不成!

  錶針指到七點一刻,麵包車首先出現了。十幾名小夥子一一吳正山也讓人看不出老頭模樣了,排作一溜兒,雄赳赳氣昂昂上了主席台。頭髮油亮,領帶輕颺,腳下「嘎嘎」脆響。人們以為來了華僑或外賓,伸長脖子瞪酸眼,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認出,竟是那幫土兒巴唧、讓人瞧不進眼裡去的小書記們。

  「哎呀!那不是俺勝利哥嗎?大媽你看!」

  「勝利?我怎麼認不出來?」

  「北邊第三個,一、二、三!」

  「那怎麼是他?他能有那麼出息?」

  「紅鼻子哥哥!快看,放光啦!比電燈泡子還亮!」

  「紅鼻子哥哥!你藍鼻子弟弟在這兒哪!」

  「聾子叔,快看張仁那小子!」

  「哪個張仁啊?」

  「還有哪個,被咱們毗得哭鼻子那個唄!」

  「窮燒包!窮燒包!」

  「哎,你也別說!有頭髮才能綰纂,這些小子們八成是靠上硬後台啦!」

  …………

  不管台下怎麼看、怎麼喊、怎麼議論,十幾個董事一排落座,好莊重自信的樣子,好像一個個真的都成了財力雄厚的大亨。

  接踵而來的是祖遠和鎮委書記。蔡黑子和登海鎮各村的黨政首腦一溜隨在後邊。

  只有岳鵬程是個例外。給岳鵬程的請柬是特意派人送去的,那意味自然是在請束之外的了。

  幾聲汽車笛聲響過,羸官、吳海江陪著一個人登上主席台。那人身著棕色西服,好不魁偉瀟洒。祖遠和鎮委書記迎住,熱情地拉著那個人的手,晃著笑著,表示著歡迎。羸官向主席台上的人們作過介紹,主席台上發出一陣掌聲。

  「那是誰?」台下的人群被驚動了。在蓬城,有資格享受這種禮遇的,似乎還未曾見到過。

  「八成是上邊來的大官!」

  「那還用說!要不……」

  一個聲音打破了猜測:「么個大官啊!那不是那年來的那個「運貿」的總經理嘛!」

  「哎呀!不是他是誰!就是那個叫安么個的哩?」

  「喲嗬!那可是個大財團頭兒!他來該不是……」

  「那還用說!人家跟羸官是把兄弟!」

  來人的確是運河貿易公司總經理安天生。他是接到羸官的電話才上來的。「二龍戲珠」是羸官的得意之作,他自然沒有不鼎力相助的理由。只是羸官邀他來,還有著更大更長遠的考慮。

  安天生落座,會議也使開始了。先是講話,羸官、鎮委書記。祖遠依次而行。

  講話很短,並沒有多少人認真在聽,那意思無非是龍山水泥廠要開建了,李龍山區要騰飛了,云云。

  十五分鐘講話完畢,天已灰濛,星月已在濃雲中出役。主席台上電燈一滅,方圓幾百里的李龍山區,處在了一片夜的寂靜之中。花炮燃放的時刻終於到了。

  署著羸官名字的請柬,是前天晚上經由小白鴿送到岳鵬程手中的。請柬樸素無華,短短几行字庄莊重重,印在襯著現代派風格圖案的紙面上:

  尊敬的岳鵬程同志:

  在您的大力支持和關懷下,龍山水泥廠籌建工作勝利結束。定於本月十日下午七時半舉行奠基儀式,請您務必光臨指導。典禮後將舉行花炮燃放晚會,以表謝忱。

  專此恭候龍山水泥廠董事長 岳羸官當著小白鴿的面兒,岳鵬程只掠了一眼便若無其事丟到一邊。小白鴿出門,岳鵬程仔仔細細研究了一番之後,毫不猶豫地撕成碎片,丟進牆角的紙簍,又倒進衛生間的馬桶里了。但這並沒有能夠消除請柬帶來的譏嘲和挑戰。躺到床上,那挑戰攪得他幾乎一夜未能成眠。這是多少年中未曾有過的情形,是他最初決定截貸斷血時絕對預想不到的。那天小玉來找,他憑著小玉的面子和父子情誼,答應只要羸官來找他一趟——那找本身自然就包括了他所要求的意思——他就放回貸款。原想那要算是對羸官了不得的恩賜了。可哪曾想這小子非但沒來,還鬧出一個神神道道的十萬花炮來!而且竟然……請柬是油印的,並沒有特別之處,岳鵬程望著末尾那帶著幾分潦草的落款,卻分明看到了羸官嘲弄蔑視的眉眼。又何止羸官一人,包括淑貞、秋玲、蔡黑子等人在內的許多人,都把他當作了嘲弄、蔑視的對象!不知由於天氣突然變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一夜輾轉過來,岳鵬程頭暈力乏,體溫表的水銀柱升到了三十九度的位置。受了一天一夜「二級護理」,岳鵬程自覺好了些,便悄然地搬著一隻藤椅,上了二樓東頭的那個涼台。

  涼台很大,是供療養的幹部們跳海、乘涼的所在。海風裹著爽心沁肺的涼意,從海灣那邊吹來。天空像經過凈化的湖泊,極藍、極高。偶爾飄過幾片雲朵,也像小兔子似地奔跑著,眨眼間消失到目不可及的、海天一色的畫幅之外去了。嶗山顯出了磅礴的氣勢。松濤象無數身著綠裙的妖女,在輕輕舞蹈和歌吟。金秋的海濱雖然不及夏日那般喧囂,卻也顯出了獨有的風采。岳鵬程在夕陽和海風中沐浴了不一會兒,便覺得緊箍的腦門鬆開了,身上脫下了一層又酸又硬的皮。

  這一段他心情一直不好。先是秋玲的「叛變」和淑貞的「起義」,他不想失掉淑貞也不想失掉秋玲,而現在兩人都離開他遠遠的。他自信自己並不是那種欺男霸女的惡棍。不錯,從正統的觀念和道德上說,他有愧於淑貞也有愧於秋玲。但他不能躺在觀念和道德上生活。在他看來,生活創造道德,道德理應隨著生活的變化而變化。唉!為什麼人們只為外在客觀世界的變化歡呼雀躍,而漠視和否認人的主觀世界必然隨之變化的合理性呢?接下是肖雲嬸的死和與父親的決裂。他內心曾為對肖雲嬸的處理失當感到過疚悔,但葬禮遠遠超出了他能接受的程度。老爺子的走在他料想之中,但走過馬雅河,與羸官粘到一起,是他始料不及的。這使他陷入了窘困的境地一一等於向外人昭示了自己的失敗和兒子的勝利。家事如此,公事亦如此。

  胡強、岳建中對那兩句話的指示理解執行得不錯。有石衡保親筆簽名的退還承包果園協議書的副本,逐級地呈送到省里去了;園藝場依然如故,石衡保因為告狀勝利過於高興,突然「歡喜」瘋了,再也不可能去重操那個「告狀專業戶」的舊業了。

  石衡保的那個叫做石硼工兒的兒子卻失蹤了,這不能不算作心腹之憂。唯一使他竟釋和自得的,是月牙島的開發籌備進展順利,第一批工人已經招完,現場清理工作也正在進行。他原打算隆隆重重慶賀一番,何曾想又偏偏冒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十萬花炮!

  仲秋已過,海天空闊、寂寥,只有一兩隻孤雁、一兩隻孤舟在遊盪。海風吹來,使岳鵬程打了一個寒噤。他覺得自己簡直成了天邊雁、海上舟,於茫茫中顯出孤零零一個身影!而往常,無論何時何地,彷彿他只要把手張開,就可以把地球也裝進自己衣兜。

  「岳書記,岳書記!」小白鴿幾乎俯到耳邊的呼喚,使岳鵬程從聯翩浮想中醒來。他看到了一個人:程越。

  程越是來向岳鵬程辭行的。她有很多話要同岳鵬程談。這一段在蓬城她看到聽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作為第一個扶持宣傳(或許還可說是保護)過岳鵬程的人,作為岳鵬程的一個朋友,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坦率地與岳鵬程談一次,提醒他注意自己在社會上的形象。

  談話必須是隨便的、討論式的,必須使岳鵬程易於接受、樂於接受。為此,她反覆考慮,作為辭行和探病來到療養院。

  問候過病情,彙報式地講了這一段活動的情況,然後切入正題。

  「那天,我們還去採訪了你兒子。他對你這個父親還是尊敬的。說你從小受了很多苦,創業時遭了很多罪,說他跟著你自小學到了不少本事。」這的確是羸官講過的,只是經過了程越刪繁就簡的提煉和歸納。

  岳鵬程感到十分意外,眸子緩緩地旋了幾圈兒,厚嘴唇翕動了幾下,道:

  「他沒罵我的祖宗?」

  「哪能呢。你是他父親嘛。他對你的評價,我覺得還是挺公正的。」

  「哦?」

  「他說你是個英雄,當代的農民英雄。你想改變大桑園的落後面貌,就把落後面貌改變了,而且走在別人前頭。還說,他從來不想否定這一點,也不相信別的什麼人能夠否定得了。」

  岳鵬程驚訝地注視著程越,懷疑自己的聽覺出了毛病,或者是程越為了緩和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在編造善良的謊話。

  「但他又說,你的英雄帶有悲劇色彩。」

  「悲劇……色彩?……」

  「是啊,起先我也不明白,問他這個悲劇色彩指的什麼。」

  程越給岳鵬程遞過一個桔子,自己也吃了一瓣,有意顯出十分輕鬆和隨便的樣子。

  「他說,你為了改變落後面貌,採取了一些落後的辦法和行動。有時是以落後反對落後,以錯誤反對錯誤;痛恨反對封建主義、專制主義,可自己又常常自覺不自覺地搞起那一套,而且認定是最正確、最先進的。……」

  程越適時停住,又吃起桔子。這些話確是出自羸官之口,是在一片法難和質詢式的採訪中被迫講的。這些話,包括程越在內的作家採訪團幾名成員,都頗為讚賞。

  岳鵬程聽懂了羸官的話的真意,也聽懂了程越轉告這番話的苦心。英雄!我岳鵬程的英雄還需要有人來認證?而且是那麼一個兒子!而且是什麼「悲劇色彩」!

  他想罵娘。但流露出的卻是寬容和不以為然的一陣笑聲。

  「他才吃了幾碗乾飯!他現在一時得意,就以為是喜劇英雄了?你看看社會現實,哪兒沒有他說的那種悲劇色彩?要是象他想得那麼簡單,中國早不是現在的樣子啦!」他只一擺手:「他那個話不聽也罷!哎,程主任,這次回去你見了柳秘書……」

  程越感到一種悠遠、深沉的悲哀。不是為了岳鵬程一個人,而是為了岳鵬程講的那個「社會現實」——那的確是社會現實啊!她覺得有一條長長的河流,從渾沌初開、猿猴變人就開始了的長河,在緩慢而沉重地從她心頭淌過。

  有誰講得清楚,那長河已經流淌了多少年代、淤積了多少泥沙?有誰講得清楚,那長河還要流淌多少年代,淤積多少泥沙?

  啊,那長河!那長河淤積的泥沙啊!……

  那悲哀壓迫著程越,直到告別出來,重新聞到海的鮮腥氣息時,心情才逐漸得到了寬釋。

  岳鵬程心中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迹,這類勸告他聽得多了,從來這耳進那耳出。

  只是在送走程越之後,要找小白鴿和病友們湊湊樂散散心,卻得知小白鴿和病友們都為十萬花炮助興去了時,他心中才湧起一重難言的辛酸和懊惱。

  十萬花炮燃放,是從兩串二百響開始的。當人們懷著難解的疑慮,焦急地豎起耳朵,等待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二百響猶如新生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在滿野滿山坡的人群中引起一片歡樂的尖叫。並未等尖叫聲平息,彩門兩側的空地上同時騰起兩枚禮花。禮花如同兩個神奇的魔術師,在連續不斷的、脆亮的爆響聲中,在夜空上布起兩個美麗而耀目的圓陣。圓陣擴展,倏忽間兩條偌長的、霓虹燈似的標幅飄逸而出:「慶賀龍山水泥廠奠基!」「登海花炮廠向您致敬廠焰火尚在噴放,標幅尚在飄搖,綴掛在彩門上的數不清多少彩泡一齊點亮,一幅「二龍戲珠」的巨型圖案,赫然地展現到人們面前。隨著一片歡呼、一片焰火,兩條龍尾被同時點燃了。

  無數只花炮以飽滿、雄渾的氣勢勃然放開歌喉。那聲音一開始,有如一群駿馬賓士,急促脆亮,細細地尚可分辨;只過了短短一瞬間,賓士的駿馬就被一片洪濤淹沒了。

  於是,天地間只剩下震耳欲聾的雷鳴、驚天地撼鬼神的狂飄呼嘯。

  一切一切的懷疑,一切一切的憂慮,都被洪濤衝散了,被驚雷擊碎了,被狂飆捲走了!

  人們由新奇而震驚,由震驚而振奮,由振奮而平靜。平靜又隨著各種新品類、新花樣的出現,而變成狂歡。

  「聾子叔!原先你說是胡吹海(口旁)!信了吧?」張聾子的那伙揣著一肚子小算盤的同伴們,相互巴在耳邊上大聲地叫嚷著。

  「你哪!我早說過人家羸官一口唾沫一個釘!你們不信!」

  「誰想到姓安的那小子來?……」

  「那咱們哪?就讓他給甩啦?」

  「他敢!說好的入股分紅!不上法院告他才怪!……」

  下邊的話,被又一個新花樣激起的歡呼淹沒了。「二龍」所戲的那個。珠」中間,旋起一個巨大的光環;光環升到空中一聲炸響,化作一條彩帶;彩帶上七色變幻,出現了七個艷麗的大字:「李龍山人民萬歲!」

  「噢!——」「萬歲!——」

  歡呼聲中,張聾子和他的那幫夥計們,想起埋在自家牆下。土炕里、豬圈外的鈔票,悄沒聲息地離去了——此時此景,他們是決不肯再錯過入股的機會了。

  在人群背後的一片高地上,岳銳陷入了激動的思索。那天他執意要回城裡去,被淑貞和小玉強行攔下。他被逼不過說出十萬花炮所引起的憤怒時,小玉撲到他身上笑成了一團。

  「岳爺爺,你上當啦!那是羸官他們的計謀!」

  「計謀?」岳銳一愣,「什麼計謀?那一萬塊、十萬響是真是假?」

  「真是真,可那裡面有別的意思。」

  「別的意思?別的什麼意思?」岳銳疑惑地問。

  「那當然啦!」小玉說,「岳爺爺,這麼說吧。你們過去打仗,首先靠的是人心齊士氣足。要是人心不齊士氣不足,就得想辦法鼓起來對不對?眼下咱們李龍山區這麼窮,商品經濟這麼落後,可群眾還象過去一樣把自己門在山溝里。還有,水泥廠明明建起來就能賺大錢,就能帶動起很多村子,集資就偏偏集不起來。人家就是不信服羸官這伙子人!羸官他們的意思是得干成一件事,把李龍山驚一驚、震一震,也讓群眾看一看他們這伙子人到底說話算不算數!這跟商鞅變法,在城門口豎一根桿兒,懸賞讓人扛是一個道理。」

  「一個道理,就是一萬塊錢?」

  「羸官說,一萬塊錢眼前是讓人心痛,可捨不得這一萬就不會有以後的十萬、一百萬、幾百萬。」

  「那,就算是你那十萬響放成了,群眾就肯掏腰包集資辦廠啦?」聽過小玉解釋,岳銳又提出疑問。「不見兔子不撒鷹」,對於山區群眾的心理,他是再清楚不過的。

  「岳爺爺,羸官他們還有辦法哪!」小玉說。

  那天羸官從花炮廠出來後,把自己的想法又向董事會作了彙報。大家一致認為十萬花炮是個好點子,然而對於能不能馬上產生效應不無疑慮。列席會議的蘇立群提出「以虛求實,以實補虛」人個字啟發了羸官,他當即給「運貿」發去一封電報請求支援。第二天一早安天生便回電錶示,願意全力以赴,為創建龍山水泥廠和進一步開發李龍山區效力。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岳銳的怒氣算是消了。但他怎麼尋思,總覺得羸官這套做法別彆扭扭,不像是共產黨的傳統作風。他是帶著滿腹疑慮被淑貞和銀屏攙扶到現場來的。場上群眾情緒的變化,他一絲不漏瞧在眼裡。無形中,自己的心也變得滾燙起來了。他從人群中尋找孫子的身影,同時不知不覺想起了自己。他十七歲時領著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毛頭小夥子上山當紅鬍子時,他的父親和當時還在世的爺爺簡直把他視若寇讎。有一次他被兩位老人纏住,差一點打斷了腿。直到他當了游擊隊長,父親還對他耿耿於懷,把他看作岳家的「孽子」和「剋星」。整整五十年過去了,羸官這些孩子正處在自己當年那種血氣方隊雄心勃勃的年齡。自己這個當爺爺的人,是不是還要重蹈自己的父親和爺爺當年的舊轍呢?一種悲涼、苦澀而又混合著某種甜蜜的情緒從心底泛起,岳銳覺得眼前有些迷濛了。

  在岳銳、淑貞稍後的一個土包上,秋玲也被面前的場景震撼了。本來,有了向雲嬸葬禮上與羸官的一面,她決然不會也來趕十萬響花炮的熱鬧。她是來告別的。

  向李龍山,向李龍山區認識的和不認識的父老兄妹,也向羸官——這個使他欲愛不能、欲恨無由的剛毅決絕的小夥子告別的。

  決定了要離去,要遠走高飛,秋玲的心境大不同往日了。站在李龍山的土包上,望著面前的盛景盛情和眾多鄉親,她不覺熱淚盈眶,涕泅橫流。

  淑貞今天是和小玉一起陪同岳銳來的,但她此時已經無心顧及岳銳了。只是把急切渴求的目光,一次次投向人群前方的空地那邊。作為母親,這要算是她最為幸福的時刻了。兒子的事業、兒子的成功,這其中包含著她的多少心血和寄託啊!水泥廠奠基,十萬花炮齊鳴,淑貞的命運原本就是與此相聯的呀!

  然而,隨著花炮燃放臨近結束,隨著場上氣氛由熱烈而凝重,淑貞的心不知怎麼變得有些空虛起來。是的,兒子是成功了,李龍山是有了希望了,可自己呢?那孤寂、悲哀和怨恨交織的生活,什麼時候才是結束呢?

  一切彷彿都已經形成定局。羸官、小玉忙於他們自己的事業。銀屏早起晚歸,面兒也難得見上,見上了張口就是:「媽,你怎麼這麼迂磨!」「媽,我急著考試哩!」唯一可以說說話的老爺子,也搬走了。諾大的屋院里空空洞洞,只剩下她和那個並不討人喜歡的愷撒。也許愷撒與她遭受著同樣的孤寂和折磨,晚間一縷風吹,一絲草響,兩聲蛐蛐叫,一個黃鼠狼子或一隻蝙蝠一閃即逝的身影,都會引起它的一陣持續狂吠。那聲音,遠不如往昔或歌唱、或吶喊、或示威的嘹亮圓潤,簡直便是嚎叫,便是乞憐,便是哭泣。每到這時,淑貞便從迷迷濛蒙和惡夢中醒來,平靜地,一次次地重複起悲哀、怨恨和怨恨、悲哀。

  岳鵬程!這個讓人怨恨、讓人愛憐的負心郎啊!……

  岳鵬程病倒的消息,淑貞是上午剛剛知道的。上午上班只一會兒,淑貞正帶著人為越冬花木做清盆整枝,大勇來了。他不言語,不靠前,站在花棚外面,拿一雙眼睛朝淑貞骨骨碌碌瞅。淑貞被瞅得犯疑,走過去問:

  「上班時間,你不在辦公室,到這兒逛游么個?」

  「我昨晚去一○一,俺大哥病了。」

  「病了?他怎麼不死?」

  「病兩天了,躺著。媽叫我來告訴你。」

  「告訴我幹麼個?他住的么個高級地方,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媽說……沖著那台洗衣機,就看出俺大哥心裡對你還是……」

  「我才不稀罕他那個破爛玩藝兒!你告訴媽,說我正找人給他往大街上當破爛扔呢!」淑貞似乎毫無來由地發泄著。本來那天回家見到洗衣機,她心裡著實高興了一陣子,也覺出了一些寬慰。聽大勇把徐夏子嬸的話一學,倒覺得那洗衣機是岳鵬程存心買回來氣她似的。

  「反正我告訴你了。」大勇見她變了臉色,轉身便走。走著,又遞過一句:

  「俺大哥這次可是真病了。鎮委帥書記昨天也去看過了。」

  眼望大勇離去,回到花棚里淑貞犯起了尋思。岳鵬程的體質沒有誰比她更清楚的。雖說以前落下幾種毛病,但沒有一種是能夠影響他歡蹦亂跳工作的。別的病,不論大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難得沾上一點,更不要說被撂到床上一躺兩天了。她恨他,恨他背著自己跟別的女人干丟人現眼的事兒。但她平心靜氣時肚裡也明亮,岳鵬程跟那種為了另尋新歡,不惜把老婆孩子朝茅廁坑裡丟期死里逼的男人——那種男人有多少,天王老子說得清?——還有不同,算是良心和夫妻情義沒有喪盡。

  不憑這一條兒,那天她也不會起心去找曲工演那麼齣戲來。昨天聽到秋玲與賀子磊準備馬上結婚的消息,她又暗自慶幸了一番。如今她對岳鵬程還是恨,但已經不是那麼撕心裂肺,更多的是凄楚、幽怨。至於對徐夏子嬸和大勇原先的怨恨,早就被感激的心情取代了;雖然表面上,她還是很少把好臉子給他們看。

  ……躺了兩天……這次是真的病了……鎮委書記去看過……大勇和徐夏子站的用意,淑貞不須猜測。但要按他們的用意去行事,淑貞卻大費躊躇。既然是躺倒兩天,病情肯定不輕;鎮委書記也被驚動了,去看望的人一定不少;按理她是該去的。

  可他並沒有要她去,並沒有讓人告訴她。她去了,他會怎麼想?別人又會怎麼想?

  可如果不去,假如他得的不是好病(腫瘤、癌症!),假如他出了三長兩短……一上午,淑貞幾次要去醫院,卻又幾次動搖了。中午思前想後總算下了決心,下午卻被一連串的事情纏住手腳。此時,龍山水泥廠奠基結束,十萬花炮驚天動地,數千群眾歡呼雀躍,淑貞再也無法收攏胸腔中的那雙翅膀了。

  他這會兒怎麼樣了?病情會不會突然加重?……

  猶豫什麼呢?岳鵬程縱然有天大錯,畢竟是與自己共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夫妻啊!自己心裡,畢竟也是在盼望著他能回到自己身邊的啊!

  去!立馬就去!這裡高療養院近著呢!

  淑貞顧不上抹一把鬢髮,甚至忘記了該向岳銳和銀屏打個招呼,便把匆匆的身影撒到通往嶗山的小路上了。

  在她身後,又是一片耀眼的通明,一片震耳欲聾的轟鳴和歡騰。

                     1986年6月—1989年5月 五稿於濟南—博山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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