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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紅拂夜奔(10)

所屬書籍: 青銅時代

我們提到衛公建立的長安城時,給它一個負面評價,其實它也不是一點優美之處都沒有的。尤其是在早上陽光斜射的時候,這座黃土碾成的大城被露水滋潤,呈現出濃煙的黃色,房屋牆壁稜線分明。這也是槐花香味最濃的時候。偶爾會有幾個姑娘曲線畢露,婀娜多姿地到井邊去取水。但這只是曇花一現的景象。等到太陽剛升起來,大街又充滿了囂張的人群和粗厲的嗓音;還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塵土飛揚。幸而這時小巷還有一些安靜和清涼。但是過一會兒小販就要侵入小巷,挨家挨戶地敲門,賣鹹魚,賣柴火,賣招蒼蠅的臭黃醬,賣豆面餑餑,到處是吵人的討價還價聲。現在只好退回家裡去。但只清靜了一會,一個小孩子又嚷了起來,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要吃餑餑。很快就有五六個童稚的嗓子加入了這個大合唱。然後一個粗啞的女聲就罵道:操你媽(該孩子的媽就是她,難道要和自己搞同性戀嗎?)!才吃了早飯又要吃餑餑!再過一會又說:我沒錢,找你爸爸要錢!沒有錢,這伙小崽子就會把當爹的耳膜吵破,衣襟扯碎,而住在小衚衕里的人錢可不能夠這樣花。好吧,就讓他去和那些纏人的小崽子糾纏吧。但此時你不勝詫異地發現,該爸爸就是你呀!我說過,我一個小時能做二十個小時的夢,所以一睡著了就在時空里漫遊,一不留神就可能跑到大唐朝去,在那裡變成一大窩小崽子的爸爸。我以為這比做夢變成了一隻貓被車輪子軋了尾巴還要糟,所以在夢裡和女人做愛,我都忘不了戴避孕套,甚至有幸夢成了大唐皇帝本人時也是這樣。皇后對我說:聖上,你這是幹啥?咱們又不是養不起。我就答道:梓童,咱們還是防著點好。萬一過一會你變成個蓬頭垢面的老婆子(這在夢裡是常有的事,與此同時我往往也要變成一個窮兮兮的糟老頭),咱們就養不起了。因為這種事,常挨皇后的大嘴巴。人活在世界上會做各種各樣的夢,夢裡一切事都有可能發生。但是對我而言,最常做的一個夢就是我是王二,坐在家裡冥思苦想,要把費爾馬定理證出來。我把這個夢叫做真實。我想,這樣說是正確的吧。這說明我生活在長安城裡也要發愣,或者是人活在世上不發愣根本就不成。不管是長安城還是洛陽城,哪裡都有合情合理的地方。但是正如我們都知道的,最為合情合理的就是我們眼前的世界。

有關豆面餑餑,我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小的時候,姥姥常給我做這種東西吃。其實把它叫做豆面餑餑是一種誇大其詞的說法,它是用玉米粉攙入少許黃豆粉,貼在底部有水的鐵鍋里烤成,另一個名稱叫做貼餅子。雖然不難吃,但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唐朝沒有玉米,所以是用小米粉,這一來就不好吃,尤其是用連殼碾的小米粉來做,相當拉嗓子。但是比之高粱粉製成的各種食物,就算是相當好吃。大唐朝種植的是矮稈的雜交高粱,這是窮人的標準食物。過了一千多年,又在華北平原上大量種植供農民食用,那種物質在煮好以後是灰白色毫無光澤的一堆,質地及氣味都屬怪誕,如果拿去餵豬,豬也是一邊掉淚一邊把它吃下去。考慮到這種情況,假如有小孩子向我要豆面餑餑,我就給他。當然,給不起的情形例外。在這種情形下就只能給孩子一嘴巴,雖然簡便易行,但是慘無人道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戴避孕套的必要性。我們的四大發明裡居然沒有避孕套一項,李衛公也沒把它發明出來,我們只是發明了打死人的火藥,擦屁股的紙,印刷紅頭文件的印刷術,還有指南針沒有它咱們也能找著路。咱們這叫發明了些啥。

我和小孫幹這種事從來都戴套越是非法性交,這種東西就越不可少。它可以把這件事的意義變成只是玩玩而已。就在玩著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費爾馬定理的證明這純屬偶然。數學和性沒有一點關係。絕不能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道:當你想數學題想不出來時,就該和女人發生性關係。

小孫對我說,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那個費爾馬定理。你居然在這種時候把它證了出來,真叫人噁心。我想一個數學定理沒有任何令人噁心之處,她討厭的是我那種一心二用的方式。我想這個定理都想了半輩子了,隨時隨地都要想,簡直就像感冒了就要打噴嚏一樣。你總不能要求一個感冒了的男人在性交之前用膠紙條把鼻子粘上吧。而且只有現代才有膠紙條,古代只有貼膏藥。膏藥貼上就揭不掉。揭下了紙背,剩下的是烏黑的一團,好像得了惡性黑瘤。這就未免得不償失了。

我把費爾馬定理寫成了論文,親自送到了學報,送到一位大學同學手裡。在此之前我還送給幾位教授看過,他們笑呵呵地說:證出了費爾馬?好哇好哇,放下吧好像我在行賄,要放下的是錢一樣。這些老傢伙誰要是看了一頁,太陽肯定要從西面出來。我同學告訴我說,這論文他一定要看,因為我證得也不容易。然後又告訴我說,他在這裡呆不了多長時間了。這是因為他很快就要到一家計算機公司里去幹事,以便多掙些錢。我一聽,就知道他純粹是在扯淡,他根本不會看這論文。這定理我證了十年,他要想看懂,起碼要全心全意看一兩個星期。三心二意永遠也看不懂。所以我告訴他說,這論文我還要改。就把它拿回來了。我走的時候已經和他搞得相當的不愉快。那位同學說:你搞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處?他的意思是說,我證明費爾馬定理,這件事不夠有害。因為有用就是有害。舉例而言,我的那個東西,假如戴了避孕套,那就什麼用也沒有,但是也無害。假如不戴套子,就十分有用,但也十足有害。像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我在大太陽底下走了半天回家,幾乎中了暑,而且想到我十年的心血,得到的居然是這種對待,一怒之下點火要把論文燒掉。小孫看見了猛撲過來,把火熄掉。這件事叫我感到一絲快慰畢竟還有人珍視我的勞動。後來她翻開那份從火里強搶出來的稿子看了看,又遞給我說:接著燒吧我還以為你在燒小說哪。這件事使我憤怒異常,我把所有的數學書都扔了,發誓以後把數學全忘掉。但這件事又有不合情理的地方我在數學系供職,把數學全忘了怎麼混飯吃?

晚上小孫對我說,你以後就寫寫小說吧,別弄數學了。數學又費腦子,又沒意思,而且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告訴她說,她的意見有偏頗之處。她不懂數學,又識中國字。假如反過來,必定要說,別寫小說了,就搞數學好了。要學會繁難的中國字,絕不比學數學用力少。更何況還需要文學鑒賞力,不僅僅是識字。事實上任何事都得費費腦子才能有意思。只有最後一句話還有些道理,就是無論純數學還是小說,都沒有什麼用處。一泡屎屙出來還可以肥田,而數學定理和小說在這個方面簡直連一泡屎都頂不上。當年在衛公的長安城裡就有這樣的規定:有敢證數學定理和寫小說的,一律杖三十。其實杖三十的不光是數學和小說,還包括一切無用的想法。所以每個十字路口都有人在監督,見到有兩眼發直的人走過來就把他攔住問道:你想什麼來著?如果你是死了媽,或者是對眼,天生兩眼發直,就要街坊開出的證明。沒證明一律要打。犯這種錯誤的凈是男人,所以衙門裡打男人的衙役算重體力勞動,每月供應五十斤帶皮的穀子,比打女人的多了十斤。

至於李衛公夫婦吃多少斤定量倒是不難考證,他們兩口子的定量都在五千石以上,每人一個月的糧食,一百口大肥豬吃一年都吃不完。每個月初用一百輛糧車拉到衛公家裡來,他睜著一隻眼出去點收之後,就全賣到糧店裡去了。他配給自己這麼多糧食不是因為他是個大飯桶,而是他是全城最有用的人。直到不久之前,我還吃三十二斤糧食定量。這說明我很不受重視,比打女人屁股的人還沒有用處。但是我對這一點並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是不是很有趣。小孫說,對對,有趣,有趣!哇!她用腿死命地夾我,並且亂撕我的頭髮。我當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我認為她是亂打岔。我有趣可不是只在那個地方。也許我該找個女數學家做老婆,她一聽說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就性慾勃發,跑到衛生間換上性感內衣。不過女數學家可不大多,偶爾有幾個長得也不好看。現在我搜索枯腸,只想起了一個女數學家,叫做某某某某婭,不是波蘭人就是俄國人,貢獻在概率論方面。她要是還活著,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了,所以不能指望她。假如不是這姓孫的勾引我,我可以誰都不指望。現在已經不能後悔了。女人這東西就如海洛因,染上了就放不開。

我因為投遞費爾馬定理的證明和小孫鬧翻了,她一見到我就說:你和你那個一百多歲的俄國老太太做愛去,我不勾引你!然後就在我面前把自己的房門摔上了。你知道,我是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人,雖然自己心情很壞,又受了她的刺激,但還是恍恍惚惚地把廁所刷了。過了一會,忽然想到廚房也很臟,就去刷了鍋台。這些事證明了我心地善良,但是姓孫的卻在門後笑。後來她打開房門,說:混賬!還不快滾進來。有一件事我很滿意,就是無論廁所還是鍋台,後來我都沒再刷。而且我還發現她的腰很細,在一片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座白白的小窄橋,我從上面從容地走了過去。她的腿又細又長,非常好看,蹺起來時綳直了腳尖,好像芭蕾舞女,非常的優美。這跟她練過藝術體操有一定關係。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很壞,從小就沒守過規矩,長大了又沒有干好過任何事。我死了以後肯定要進地獄,但是還沒有死。根據一切標準,都該把我的屁股打爛,它也沒有爛。不但如此,我還在和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做愛,她因為我喜歡數學而仇恨我,但我還是騎在了她身上。我對世界都充滿了惡意,但我未受懲罰。我佔了很大的便宜。小孫說,你正在滿足我的需要,佔便宜的是我。但她是裝神弄鬼。事畢她哭了起來。本來我應該想到:我把她氣哭了,我又佔了便宜。但是我又想:不能夠這樣心肝全無。我在黑暗裡陪她坐了一會,然後說:好吧,別哭了。我再去刷廁所。但是她一把揪住我說:難道你非要把我氣死嗎?我說:不把你氣死該怎樣呢?她說:摟著我躺一會。這件事我會做,於是就這樣躺下了。躺下以後她又哭了一會,然後不哭了,問我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就是個二百五?我說:十歲。想了一會又說:三歲。她猛地翻過身來騎住我,抄起一條長筒襪子勒住我的脖子,喝道:說你愛我,不然勒死你。我說:我是個二百五。她說:不管你是不是二百五。我就說了。與此同時,有個毛扎扎的東西頂在我後心上。這也沒有什麼,反正現在是陰盛陽衰。有一件事我必須說明白,我說自己是個壞蛋是往我臉上貼金一我壞起來沒心沒肺,根本是個操蛋鬼。我成天失魂落魄,做壞事也做得很糟。我在床上抱住她雙人床很大,就是讓兩個人躺的,她身上很光滑,就是讓人抱的心滿意足,進入了夢鄉。

我說的這整件事都有不合常理的地方,所謂的不合常理,就是它不合現實世界的常規。在現實世界裡有個數學家王二在證費爾馬定理,證了十年沒證出來,這是合乎常規的。假如他證了出來,無法發表也合乎常規。氣得昏頭漲腦地回家,把論文手稿燒了,這也合乎常規。最後有個漂亮女鄰居和他做愛,安慰了他,這就是不合常情。合乎常情的說法是他在絕望中手淫甚至自殺。還有一件不合常情之處,就是那論文的手稿我有兩份,燒了的是複寫稿。從小孫那面來說,像她那樣的單身女人,所到之處都有常理在,但那是她的事,我不大清楚。回到家裡,鄰居住了一個操蛋鬼,這是她不合常理的最後機會。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沒什麼可挑的了。」好在我們倆又吵又鬧,已經使這件事盡量地合情合理了。

有關情理,還有一點補充。假設我們倆兩情相悅,慾望如火,但是始終克制,不逾矩,直到某位領導或者某位長者注意到了這一點,站出來給我們撮合這樣就像一台合情合理的電視劇。但是也可能沒有這樣的領導和長者出來撮合,這樣的劇情不合情理,卻能讓我們倒一輩子的霉。對於情理這樣的東西,我們不可以太天真。

最近我出了好幾次差,比方說,去開學刊會。我兼著《數理化》的數學編輯,這種事是推不掉的。走到火車站裡,聞見一股尿騷氣,大家橫七豎八地躺了一片,這股氣味就是從人身上冒出來的。古怪的是廁所里沒有這樣的味,只是覺得殺眼睛。車廂里熱得厲害,簡直是蒸籠,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吃東西,把蛋皮、果皮扔下車去。所以我想到應該把肥育中的豬牽上車來喂,因為坐火車是這樣的刺激食慾。到了這種時候就想到自己應該成為人瑞售票處掛著牌子,憑十四級介紹信售給軟卧包廂票,據我所知,人瑞相當於行政十三級。所以我又把費爾馬定理的證法盡量簡化,期望別人一看就能承認。人只要做過了行人,就會發生一些改變,不論古今。

我當了人瑞後(這事的詳情見後),也行萬里路出了一次國,去美國參加一個數學年會,是和加州伯克利一塊去的。提著大箱小箱,穿過了海關機場,既暈機又暈時差。然後穿上了不合身的西服,到會場上坐得筆直,十句話里倒有九句聽不懂,感覺實在是很不好。影影綽綽聽見加州伯克利說,費爾馬定理是他和我一道證出來的。很想駁他幾句,卻只有乾瞪眼的份兒,因為舌頭落家裡了。開完了會我跑到三個x的電影院里躲了一夜(這是因為不想看見加州伯克利),決心以後再也不出來。等到回到了家裡小孫說我的模樣變了。原來是一副渾渾噩噩、天真未鑿的樣子,現在風塵僕僕、眼露凶光,很是成熟。這說明人都是在路上成熟的。

現在可以說說我怎麼成了人瑞,以及費爾馬定理是怎麼發表的。我們系裡那個加州伯克利的副系主任找到我說:聽說你證出了費爾馬?我回答說:對。他說:拿給我看看。我說:不。他又說:你不要保守,也有自己證錯了還不知道的情況。我心裡說:小子,論爺們你還得叫我大叔!但是也不能不給他看。據說他看完以後說:不管怎麼說,他也沒去加州伯克利留過學這就是說我證對了。假如我證錯了的話,準是這麼說:先去伯克利留了學,再來證費爾馬彷彿費爾馬定理和加州伯克利是拴在一起的。後來系裡出了證明,論文在校刊上登出來。以後我總算成了一個校級的人瑞,每月可以多得一百塊錢,這比我以前指望的要少,純數學沒有以前值錢了。不管怎麼說,對別人總算有了交待。但是我心裡非常不高興,不知自己這輩子幹了些什麼;在我當過的扒土的人,變態分子,頭髮灰白形容枯槁的人,和我現在當著的人瑞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只做到了人瑞,還沒有當上領導。假如當上了領導,還不知該會怎樣的暈頭漲腦。

等到我也成為了人瑞,才知道自己過去的淺薄。原來我以為是領導的人,也只不過是些人瑞。我現在作為「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學者」,也能夠出席一些頭面人物的會,會場上不光有過去常在我後心上擊一猛掌的黑胖子(我後心現在天陰時還有點麻癢),有險些把我送去賣鹹魚的加州伯克利,還有書記,有校長,還有些更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們系裡那兩個領導到了這種地方就掏出了筆記本,聽見一句沒鹹淡的話就馬上記下來。領導他們哪裡配。我自己到了這種地方也不敢睡覺了,甚至連想入非非都不敢,只敢瞪大了雙眼,等著校長的目光掃到我臉上就裝出個會心的微笑。與此同時,我生理上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原來一上午要尿三次尿,現在長到了六次。原來每周要和小孫做三到四次愛,現在減到了一次,而且在這惟一的一次里也不夠硬,這使我暗暗心驚:原來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東西,當了人瑞就如此的不行,要是當了領導,豈不是要縮回去?

最近加州伯克利又升了一級,當上了理學院的副院長。他找到了我,管我叫老王(這是當了人瑞的好處,否則就是王二),說要和我合寫文章。他還解釋說,我的文字很好,總能把亂糟糟的理論說得很清楚,他自己的文字原本也很好,但是現在英文太好,中文就退化了。我聽了以後也沒有什麼話說,我們倆合寫了一本教科書,那本書里百分之百的段落全是我寫的。現在正在寫第二本,伯克利還答應在學術委員會裡施加影響,讓我早日評上教授。對此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有一句話:生活就是這樣的。假如我不遇上一位懂數學的副主任,費爾馬證出來也是白證。以中國人總數之大,智商之高,誰都覺得應該做出恆河沙數的成績。但是掰指頭一算,也算不出什麼。這就是原因之所在吧。

我現在正在寫一本數學史專著,名叫《中國無算式》,這個名字是從雷馬克《西線無戰事》里變出來的。所謂算式,就是英文algorithm,也可以叫做程式。這本書的內容是說中國的數學有問題,有答案,但是沒有演算法算式。凡是研究過《九章算術》、《周牌算經》的人,都會同意這個結論比方說,勾三股四弦五,勾三股四是問題,弦五是答案,算式不見了。這裡面涉及到了一個帶本質的問題,就是中國人認為算式就是人本身,所以沒法把它寫出來。舉例言之,一個人會開平方,他不是以為自己學會了開平方的程式,卻以為自己身體(準確地說,是在心臟部位)有某種構造,以致能夠開平方,因此就沒有開平方的程式,如果你硬要這個程式,就只好開膛破腹,把心臟血糊淋拉地掏出來給你看。同理,假如要在勾三股四和弦五之間寫出個算式,就只能把個大活人捆在那裡。這是個帶有根本性的發現,可以解釋很多數學之外的問題。加州伯克利沒做過數學史方面的研究,甚至不知道雷馬克是誰,卻硬要把名字署在我前面。而且我不讓他署也不行了,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研究夥伴和助手,所以就算我在稿子上沒寫他的名字,也會有人不容分說地添上。

再次寫到這一段時,距我證出費爾馬定理已有一年了。一切都是去年夏天發生的事:我和小孫從合居到同居,寫完了《紅拂夜奔》,發表了數學論文,當了人瑞。這一切已經經過了一個煙霧騰騰的冬季和一個忽冷忽熱的夏季。這本小說原來就到這裡為止。在我看來,一切線索都已完備。有李靖,他才智超群,性格天真,探索人生,等待機會;有紅拂,姿容絕代,在石頭花園裡終日徘徊,偶爾也出去看看;有虯髯公,和紅拂合居,並把這看做領導上對他的考驗。還有我和小孫。只有一點沒有明確地寫出來,但它是不言而喻的我們大家都有所期待,就如出席一個沒滋沒味的party,之所以不肯離去,是在等待一個意外驚喜。後來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他們從城裡逃走,這party就結束了。再寫什麼純屬多餘。

在我看來,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無不在做白日夢。乞丐在做黃金夢,光棍在做美女夢,連狗都會夢到吃肉而不吃屎。一個數學家夢想證出個大定理,也是合情合理。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點可能好夢成真,但也可能不成真就到了夢醒時分。我們需要這些夢,是因為現實世界太無趣。我現在已經沒有了夢想,但還活在人世上;因此風塵三俠逃出了洛陽城,故事還遠沒有結束。

本章主要是談李衛公的事迹,他和作者一樣,都受到了歐幾里得《幾何原本》的影響。作為一個數學家,作者認為歐幾里得的上述著作是他智慧的啟蒙書,正如別人曾受到《聖經》、《可蘭經》、《論語》、《毛主席語錄》和《資本論》的啟迪一樣。

李衛公和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往北方逃去,而虯髯公緊追在他們後面。李靖說他在太原城裡有些朋友,可以落腳安身。因此他們就走在被車輪子碾得稀爛的大路上,過往的車輛又不斷地往他們身上潑泥水,所以走了沒多久,他們就變得和雕塑家做的粘土模型一樣,走累了休息一會,就滿身裂縫。這是因為不久之前下過雨,假如不下雨就是另一種景象:到處塵土飛揚,過往車輛又在播土揚塵,以致每個行人都像未下班的麵粉工人。假如我生在大隋朝,肯定揀雨天上路,因為臟點沒什麼,可不要得了矽肺。不管下雨不下雨,有一點都是一樣的,就是只要在逃的犯人逃到了路上,你就再也別想把他逮回來。所以衛公和紅拂就很放心,絲毫沒想到還有人在跟蹤他們。走在路上,天下就亂了。他們倆跑到太原去投了軍。而虯髯公跟到了太原,也沒得到親近紅拂的機會,覺得很無聊,就到扶桑去了。他們三個人離開洛陽的事就是這樣。

離開洛陽城對於風塵三俠來說,意味著以前的生活結束了,這一點對誰都沒什麼兩樣。但是他們每個人以前的生活都有不同的內容。李靖離開了洛陽,就再也看不見那些泥濘的街道,看不見大街上高高矮矮的行人,再也不能到鋪滿了酒糟的酒坊街去找那位小巧玲瓏的李二娘。他再也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土房子,再也聞不見房子里的尿騷味。這些都結束了。舊的遊戲結束了,正好開始新遊戲。但是李衛公對洛陽城始終戀戀不捨,這是因為在洛陽城這一局裡,他還沒有贏。不管是在什麼遊戲里,先贏了一局,再開下一局才有意思。而只有賭輸了的人才會依戀舊的賭法。

假如他在這裡考上了博士,主管了工程,貪污了工程費(考博士就是為了主管工程,主管工程就是為了貪污工程費),再討一個小家碧玉為妻,逃走的時候可能心裡會更得意一些。李衛公不得不離開洛陽城,這時候他心裡充滿了被淘汰出局的感覺。所以他是懷著懊惱的心情開始新的遊戲。他早就忘掉了自己是從什麼樣的一局裡逃了出去在這裡他差點被碾碎了做成包子。假如他記著這一點,後來就不會那麼賣力地建造長安城了。

虯髯公在泥水裡艱苦跋涉,渾身冰涼,心裡想著楊府里的面片湯。在楊素門下做門客時,假如天氣潮濕,晚上就吃面片湯。那種湯里有小孩子皮帶那麼寬的面片,裡面不但含有白面,還有蕎面。湯里有細絲狀的紫菜、蝦皮、芫荽等等,加上胡椒,非常的好吃。後來他在扶桑想吃這種東西就吃不上,因為他不大會說扶桑話,而且扶桑廚子脾氣又很壞,聽他說了兩句,就把廚刀往他手裡一塞,說:你自己做!然後就奔出去切腹自殺。所以以後他再也吃不到這種食物。在楊府吃面片的時候,他手裡拿了個橡木桶瓷器是貴人用的東西,漆器是女人用的東西,所以門客們用木器,像他這樣習武的人飯量大,所以用個小號的桶,因此就被人譏為飯桶,但這無關緊要,桶的容量大,盛來的東西能夠吃飽。在楊府上吃飯又有規矩,女人們吃飯不準有聲響,因為她們可能會和貴人同桌吃飯,而門客吃飯必須咂嘴,因為他們並不是貴人。所以他們又被譏為是一群豬。但是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他可以吃到想吃的東西。他在盯紅拂的梢時,就是這麼三心二意,又想往前走,又想回洛陽去。但是他在泥水裡繼續前進,盯住了同樣在泥水裡的紅拂和李靖。不管怎樣,他不想再回到楊府的花園裡,嚼著麻鞋坐在地上,鬼鬼祟祟地偷看女人了。當時他想的是要把紅拂搶到手裡,但是不知為了什麼,他後來又把這事忘掉了。虯髯公離開洛陽的理由可能是嫉妒,也可能是絕望的愛情,不管是為了什麼吧,這種強烈的感情出現在近乎木訥的虯髯公身上,可真是夠怪的了。

而離開洛陽城對於紅拂來說,就意味著再也看不見楊府里那些石頭道路,那些青翠的沒有樹榦的松樹,再也回不到她那間石頭樓上的卧室,也再不會泡進屋角那個洗頭的大橡木桶里。對於這些她絲毫沒有懊惱之情。這件事使我想起了十六歲時離開家到雲南插隊。插隊這件事對於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是足夠糟糕的,因為它意味著從此吃不飽,得不到醫療上的照顧,不適應的氣候條件等等。去了以後不久,就死了一些人,不管怎麼說,一種條件能讓實驗動物中一部分死去,對於活著的動物來說就是足夠惡劣的了。但是我們這些人離開家前去插隊時全無悲戚之情。我們以為自己離開了北方,到了熱帶地方,以後就該遇上一些有趣的事情了。這說明我們都太年輕。紅拂離開洛陽時,比我去插隊時也大不了多少。對於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離開一座居住已久的城市,還不像中止了舊的一局開始新的一局。因為對她來說,舊的一局也沒有開始。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關於李衛公的。我早就說過,我和衛公不是一樣的人。他比我精力充沛得多雖然我們倆都是數學家。他逃出洛陽城後在唐軍里作戰,就以精力充沛聞名。那個時候紅拂和他在一起並肩作戰,卻沒有他有名,雖然紅拂殺掉的敵人一點都不比他殺的少。打仗時,紅拂穿一身皮甲,騎一匹小馬,坐在側鞍上,像一般戰士那樣騎馬是不行的,女人分開兩腿跨在馬上會被敵人笑話,手裡拿著小弓細箭。這樣騎馬不能和敵人正面作戰,很容易把脖子扭歪,所以那馬側著身子用舞步前進,紅拂是端坐著正面接敵。這樣的騎術敵人見了也要喝彩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弓箭的射程內。紅拂彎弓,發射,姿勢美妙,然後揮手和自己的目標們告別,回到自己陣上去。對方在鼓掌喝彩之中不知不覺倒下了好多人,因為她射得非常之准。這種作戰方式非常女性,雖然非常有效,但敵人並不害怕。而衛公作戰的方式則是男性的,他身披鐵甲,站在八匹馬拉的戰車上,有如天神,手舞鐵制的狼牙棒,吼聲如雷,衝鋒陷陣。特別要指出的是此時衛公的男根直撅撅地露在外面,非常的顯眼,也非常的放肆。不管誰看見了都禁不住想往上砍一刀。需要說明的是往上砍的不光是敵人,還有戰友,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佩服他的。一刀砍中以後總是火星亂冒,虎口迸裂,假如那把刀沒有彎掉,就算它打得好。至於刀刃,自然是錛得一塌糊塗。但是說穿了就不是那麼偉大,因為那其實不是衛公的男根,而是一根實心的鐵棍,外形和男根一模出將入相,一樣,外面拿顏色畫過。只要不動電氣焊,誰也莫奈它何。他臉上戴了鐵制的彩繪的面具,也十分像他的臉,但沒有下面那個東西有威懾力。在戰場上人家一箭射在他臉上被彈了回來,不過是驚叫一聲:好厚的臉皮!要是一刀砍在那個地方,崩壞了刀口,就會驚恐萬分,落荒而逃。因為這個緣故,他有軍中第一奇男子的美稱。老有人問:李將軍,成天挺著不累嗎?衛公就答道:一打仗它就是這樣,我也不知為什麼。所以李靖被尊為軍神(還不如說李衛公的陽具被尊為軍神),青雲直上。因此他覺得很得意,晚上睡覺也不摘下護襠。但是晚上宿營時,紅拂常和他在帳篷里打架,大吼大叫:李藥師,你這搗鬼的傢伙!搗到我這裡來了!這件事不但說明了當時的人有男性生殖器崇拜,而且說明了李衛公最善裝神弄鬼。所謂裝神弄鬼是指這個方面:別人打仗時,心驚膽戰,大汗淋漓,他卻能夠直挺挺,似乎是個人瑞但卻是個假人瑞。相比之下我是個誠實的人,軟就是真軟,硬就是真硬。假如能證明我是個人瑞固然好,不是我也不裝。小孫看到了這個地方就和我吵起來:我嫌你軟了嗎?我嫌你軟了嗎?說呀!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這話著實有幾分道理。小孫為了一個硬字和我爭起來,叫我無言以對。李衛公臉上掛著面具,一點表情也沒有,這叫人覺得他毫無幽默感,為了一句玩笑話就能打你的小報告;腰間挺著個鐵陽具,這叫人覺得他沒完沒了,堅持到底,為一點屁大的事能夠和你糾纏三天三夜。這兩種樣子合在一起,就讓領導上覺得他是個可以信任的人。後來他就當了官,並在大唐建國以後被委以建造都城的重任。而這恰恰是他夢寐以求的事。而這些事被虯髯公知道了後就說:裝神弄鬼不是真本領。這話可不是白說的,虯髯公的臉就像死了一樣,別說沒有笑容,連哭容都沒有。至於堅持到底,根本就是他的本性。

李衛公開始裝神弄鬼之後,告訴紅拂說:我可算是找到了做人的門道了。這話可不是白說的,自從發現了這個門道之後,李靖就一帆風順,一直做到了衛公,出將入相,只在一人之下,卻在萬人之上。這個門道就是做假。戰場上金鼓齊鳴,刀槍並舉,血肉橫飛;男人見了這種景象,無不是陽縮如蠶,他卻裝得勃起如堅鐵。會場上氣氛凝重,人人昏昏欲睡,他卻眼如銅鈴;無怪他能得到領導上的重用。這樣幹了以後,他還能得到一種把大家都騙了的快感,因為這種緣故,他才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下來。後來才發現,除了裝得精神抖擻,他裝病裝死也是一把好手。

李衛公設計長安城時,還保留了他想像力豐富、愛好發明的本性。這種本性就是紅拂愛他的原因。最早他想把長安建在海邊上萊州一帶,理由是海邊上風大,有取之不盡的能源。假如這個方案被批准了,長安城就會是一片重重疊疊的石頭高塔,塔頂上是無數的風車。使在裡面的人靠風力來提水,磨粉,就連出門也要坐在帶帆的小車裡,在石頭鋪砌的道路上前進。李衛公還設計了風力燈,那是一對風力帶動的火石輪,靠摩擦打出火星來照明。有風的時候大家出來工作,沒風時躺倒了睡覺。這一點和我們這裡是一樣的:來電時工作,沒電時睡覺。除了能源方面的考慮之外,李衛公還特別喜歡海,想要夏天和紅拂一道到海里去游泳,把身上曬得黑油油。但是這個方案被皇帝否定了,理由是「朕的都城當與風磨有異」,除此之外,皇帝也不喜歡海,身為一國之君,在海灘上赤身裸體,不像個樣子,晒黑了也有礙觀瞻。後來李靖又把長安設計在峨嵋山腰上,這樣長安城就由各種水道組成,這些水道通過水閘,帶動數不清的水輪,水輪又帶動登山的纜車,碾米的碾子,還有水力燈。整個城市都用木頭建造,到處是木頭掏成的水槽,木製的水輪,這樣的長安城就像個半山上的威尼斯,在不停的旋轉之中。李靖還喜歡登山,尤其是草木蔥蘢的山。他想和紅拂一道去打獵。但是它又被否定了。理由是「朕的都城當不同於水碾」,而且皇帝也不喜歡山,尤其是草木蔥蘢的山。最後李衛公才提出了用泥土建造一座長安城,像古往今來中國的一切城池一樣,用人力來驅動。為了防止人力想入非非,採用了一切必要的措施。皇帝這回滿意了,沒有說「朕的都城當不同於豬圈」,而是說:「李愛卿有一顆聰明的腦袋,但他不知道怎麼用。」這就是說,經過了他的提醒,李衛公總算知道了怎麼使用自己的腦袋,也就是說,李衛公儘管聰明蓋世,卻不知自己是個什麼人。

我說過,衛公和我一樣,是個數學家。真正的數學家不相信自己就是程式,認為自己是個學習、推導程式的人。這樣比較經濟。如其不然,一個簡單的常微分方程,裡面包括乘方開方等等運算,就要一個排的人來表示,一個複雜定理的證明就要一個團的人,而一本數學教科書就要把一個集團軍都拉來才夠。這樣中國人再多也有不夠的時候。但這不妨礙他在設計長安城時,把每個人都做成一種程式,比方說,「吃飯―幹活一聽話」。但他自己卻不肯成為一個程式,領導上想看到他是哪一種程式,他就裝成哪一種。真是缺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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