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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萬壽寺(14)

所屬書籍: 青銅時代

秋天的下午,我在塔里等待薛嵩。他的一頭亂髮亂蓬蓬地支棱著,好像一把黑色的雞毛撣子;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在塔下轉來轉去,好像一個盜馬賊。在他身後,好像攤開了一個跳蚤市場,散放著各種木製的構架,鐵制的搖臂,還有夠駕駛十條帆船之用的繩索。除此之外他還在地上支起了一道帷幕,在帷幕後面有不少人影在晃動。這樣一來,他又像一個海盜。天一黑他就要支起一座有升降臂的雲梯,坐在臂端一頭撞進來,現在正在看地勢。因為沒有辦法混進這座塔,他就想要攻進來。通常他只是一個人,但因為他是有備而來,所以今天好像來的人很多。

對於薛嵩,塔里已經有了防範措施,在塔的四周拉起了繩網。但如此防範薛嵩是枉然的,也許那架雲梯會以一把大剪子為前驅,把繩網剪得粉碎,也許它會以無數高速旋轉的撓鉤為前驅,把繩網扯得粉碎。塔里的人也知道光有繩網不夠,所以還做著別的準備。如前所述,我在等待薛嵩,所以我很積極地幫助拉繩網,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找點彆扭。

在繩網背後,有一些老虔婆提來了炭爐子,準備把炭火倒在薛嵩頭上,把他的雲梯燒掉。我也幫著做這件事:用扇子煽旺炭爐子。但做這些又是枉然的。薛嵩的雲梯上會帶有一個大噴頭,噴著水衝過來,連老虔婆帶她們的炭爐子都會被澆成落湯雞。又有一些老虔婆準備了油紙傘,準備遮在炭爐上面。這也是枉然的,薛嵩的雲梯上又會架有風車,把她們的油紙傘吹得東歪西倒。塔里傳著一道口令:把所有的馬桶送到塔頂上來,這就是說,她們準備用穢物來潑他。聽到這道命令,我也坐在馬桶上,用實際行動給防禦工作做點貢獻。但這也沒有用處,薛嵩的雲梯上自會有一個可以靈活轉動的喇叭筒,把所有的穢物接住,再用唧筒激射回來。只有一位老虔婆在做著最英明的事情,她把塔外那塊牌子上「薛嵩不得入內」的字樣塗掉了。這樣他就可以好好地進來,不必毀掉塔上的窗子。但這也是枉然的,薛嵩既已做好了準備,要進攻這座塔,什麼都不能讓他停下來。塔里所有的姑娘都擁到了薛嵩那一側的圍廊上,在那裡看他做進攻的準備,這就使人擔心塔會朝那一面倒下來……

有關這座寶塔,我已經說過,塔里佳麗如雲。全長安最漂亮的女人都在裡面,所以,能進這座塔就是一種光榮。但是光有這種光榮是不夠的。還要有個男人在外面,為你製造愛情的雲梯,來進攻這座反愛情的高塔。因為這個原故,那些姑娘在圍廊上對薛嵩熱情地打招呼、飛吻,而薛嵩正在捆綁木架,嘴裡咬著繩索不能回答,只能招招手。因為他是個暫時的啞巴,所以誰是他此次的目標暫時也是個謎。說實在的,我也不想過早揭開謎底。

天剛黑下來,薛嵩已經把雲梯做好,坐在自己的雲梯上,就如一個吊車司機。但整個升降臂罩在一片黑布帷幕下面,就如一座待揭幕的銅像。他打算怎樣攻擊這座塔也是一個謎所有的姑娘都屏住了呼吸,把雙手放在胸前,準備鼓掌。我也想看看他這回又有什麼新花樣,但我不會傻到站在圍欄邊,因為所有的老虔婆都在圍欄邊上找我。我混在防禦的隊伍里,忙前忙後,這一方面是反抗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和自己作對,另一方面也是在躲風頭。每當有老虔婆從身邊走過,我就把頭低下去,因為我很怕被人認出來。但這是現代派的劣根性,有個人老是低著頭顯得很扎眼,招來了一個老虔婆站在我身邊。我把頭低下去,她就把頭低得更低,幾乎躺在了地下。最後,她對我說道:孩子,低著頭就能躲過去嗎?這時我勇敢地抬起頭來,含笑說道:要是抬著頭,你早就認出來了。

那個塔里的姑娘被認出之後,就在一群虔婆的簇擁之下來到了總監的面前。她勇敢地提出一個建議說:薛嵩大舉來犯,意在得到她。雖然她最憎惡薛嵩,但準備挺身而出,把自己交給薛嵩,任憑他凌辱;犧牲自己保全全塔,這是最值得的。一面說著,一面憋不住笑,看得出說的是反話。因為自己的情人來大舉進攻本塔,對她來說是個節日,所以她很是高興。總監婆婆表揚了她的自我犧牲精神,但又說,我們決不和敵人做交易,寧可犧牲全塔來保全你一人。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你藏起來,不讓薛嵩找到。這話本該讓人感動,但那姑娘卻發起抖來,因為總監婆婆說的也是反話。她趕緊提出個反建議,說應該大開塔門,衝出去和薛嵩一拼。很顯然,這個建議薛嵩一定大為歡迎;他不可能沒有準備再說,她也可以趁機跑掉。總監婆婆又指出,我們不能衝到外面和男人打架,有失淑女的風範。然後,不管樂意不樂意,她被擁到了塔的底層。這裡有一塊巨大的青石板,揭開之後,露出了一個地穴,一道下去的石階和一條通往黃泉的不歸路。假如有姑娘犯了不能饒恕的錯誤,總監婆婆就送她下去,然後自己一個人上來,此後,這姑娘就不再有人提起。總監指著洞邊的一個竹筐說道:把衣服脫掉吧,下面臟啊。好像這姑娘還會回來,再次穿上這件衣服。這就顯得很虛偽。

我們知道,總監是捨不得這件開司米的長袍,它值不少錢,不該和這姑娘一樣在地下室里爛掉。而她現在很需要這件長袍,因為她冷得發抖。但她沒有提出反駁,只是眼圈有點紅,嘴唇咬得有點白,但是益增嫵媚。她憋了一會兒氣,終於粗聲大氣地說道:這也沒什麼。就把衣服脫掉,赤身裸體地站著。然後,總監笑眯眯地看著她說:不是不信任你,但要把你的手綁起來。此時那姑娘的嘴唇動了動,顯出要破口大罵的樣子。但她還是猛地轉過身去,把雙手背著伸了出來,說道:討厭!捆吧!總監婆婆接過別人遞過來的皮繩,親自來捆她的雙手。那姑娘惡狠狠地說道:捆緊些啊!掙脫了我會把你掐死。總監婆婆說:這倒說的是。我要多捆幾道。於是就把她捆得很結實。然後總監取出一條精緻的鐵鏈子,扣在姑娘的脖子上,很熟練地收了幾下,就勒得她不能呼吸,很馴服地倚在自己肩上。順便說一句,總監婆婆的手指粗大,手掌肥厚,小臂上肌肉堅實,一看就知道她很有力氣。她用右手控制住女孩,左手拿起了燈籠,有人提出要跟她去,她說:不用,下面的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把女孩拖下了石頭樓梯下樓時手上鬆了一下,讓她可以低頭看路,一到了底下就勒緊了鏈子,讓那姑娘只能踮著腳尖走路,看著黑洞洞的石頭天花板。就這樣呼吸了不少霉臭味,轉了不少彎,終於走到一面石牆前。在昏黃的燈光下,可以看到牆上不平之處滿是塵土,牆角掛滿了蜘蛛網。那女孩想:這個地方怎麼會有飛蟲?蜘蛛到此來結網,難免要落空。她為蜘蛛的命運操起心來,忘掉了鐵索勒住脖子的痛苦……

總監婆婆把燈籠插在牆上的洞里,用牆上鐵環里的鎖鏈把女孩攔腰鎖住,然後鬆掉了她脖子上的鐵鏈。此後那姑娘就迫不及待地呼吸著地下室里的霉臭氣。總監婆婆說道:好啦,孩子,你在這裡安全了。沒人能到這裡來玷污你的清白……那女孩忍著喉頭的疼痛,扁著嗓子說:快滾,免得我啐你!總監說,你說話太粗,沒有教養。看來早就該來這裡反省一下反省這個詞我很熟,人們常對我說,但我對它很是反感女孩說:反省個狗屁。總監婆婆不想再聽這種語言,就拿起燈籠準備離去。此時女孩說了一句:薛嵩一定會來救我的。雖然薛嵩本領很大,卻不一定能找到地下來,更不一定能在迷宮似的地下室里找到她。她把不一定說成了一定,是在給自己打氣。但是總監婆婆卻轉了回來,插好了燈籠說:你提醒得好。萬一薛嵩進到這裡來,你開口一叫,他就找到你了。所以,要把你的嘴箍起來。然後,她老人家從長袍的口袋裡掏出一根黃連木的銜口來。

此後,那女孩就把頭拚命地扭到一邊,緊閉著牙關;直到總監婆婆狠命地揪住了她的頭髮,使勁扭她的鼻子,她才說道:我真多嘴!算我自己活該吧……於是,她轉過頭來,使勁張開了嘴巴。總監婆婆以為她要咬她,往後退了退。但她又說:箍上吧。然後像請大夫看喉嚨一樣張大了嘴,仔細地咬住了黃連木;然後低下了頭,讓婆婆把銜口的皮繩拴在腦後。再以後,她揚起了頭,像個吹口琴的人一樣環顧四周。這回總監婆婆真的要走了,但她又覺得必須交待幾句,就說:其實,你是個很好看的姑娘。我不想這樣待你。那女孩在鼻子里哼出一句話,好像是「操你媽」。總監婆婆又說:等薛嵩走了之後,也許我會來放你。因為這是彌天大謊,所以她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女孩又哼了一句,好像是「操你姥姥」。然後,總監就離去了,把這女孩留在墳墓一樣的黑暗裡。

2

我孤身在黑暗裡,品嘗著黃連木的苦味,呼吸著地下的霉臭氣。生活中重要的是光亮,但這裡沒有光亮。生活中重要的是風,但這裡沒有風。生活中重要的是聲音,但這裡沒有聲音。地下的寒意從身體的表面侵入到腋下、兩腿之間。這種處境和死亡不同的是,我還可以想事情。思維這種樂趣,與生俱來,隨死亡而去。當人活著的時候,這種樂趣是不可剝奪的……那位白衣女人看到此處說:你瞎扯什麼呀!我從來不這樣想問題。這評論使我如受電擊:我覺得在寫自己,但聽她的意思,此處是在寫她。實際上,她說得更對。我恍恍惚惚地說:這樣一來,你就不是學院派了這句話招致我額頭上的一次敲擊和一頓斥罵:混賬!我要是學院派,能嫁給你嗎?看來,她的確是嫁給我了。雖然我不願相信,但對此不應再有疑問。

我總覺得,說一個人是學院派是一種讚譽。對於男人來說,這是稱讚他聰明,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是稱讚她漂亮。只有極少數的人不需要這種讚譽,比方說,我和薛嵩。那個地下室里的女孩在黑暗中站著,漸漸感到腿上很累,又不能躺下來休息……地下室里沒有一點聲音,寂靜使耳膜發起疼來。最後她覺得,反正沒人看見,可以哭一會。於是,對面響起了抽泣聲。這使她知道對面不很遠的地方有堵牆壁。忽然她彷彿聽到一聲嗤笑,趕緊停止了哭泣,凝神去聽,什麼都沒聽到。但是她又覺得在霉臭味里雜有薛嵩特有的體臭這個傢伙經常弄到一身大汗,嗅起來有點餿。於是她使勁去嗅,結果馬上就被霉味把鼻子嗆住了。然後她就叫起來,但那塊黃連木壓住了她的舌頭,只發出了一陣嗚嗚的聲音。然後她又凝神去聽,還是什麼都聽不到……猛然間,沒有任何徵兆,她的乳房落進了男人溫熱的手掌。薛嵩的聲音在她耳畔轟鳴著:怎麼,不哭了?此後,她就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聽,冒了被鐵鏈勒斷腰的危險,踢開了薛嵩身上的斗篷,兩隻腳順著薛嵩的腿爬了上去,緊緊地盤住了他的腰,和他做愛。

與此同時,薛嵩像雷鳴一樣解釋著今天發生的事情:外面扮作薛嵩的那個人是他的表弟。他自己早就鑽了進來,一直躲在這裡,看到了總監老太太怎麼把她揪了進來,鎖在牆上,又看到了她們倆怎麼吵嘴。他還說,今天的計劃非常之好,百分之百地成功了。但那女孩早就不想聽他解釋,她還覺得薛嵩的聲音像是驢鳴但這不是薛嵩之過,他並沒有把嗓音放大,是這裡過於安靜之故假如不是嘴被勒住,她早就喊他閉嘴了。最後,當薛嵩把她嘴上的嚼子解開時,她才說了一句早就想說的肺腑之言:你可真壞呀你!

在薛嵩的故事裡出現了一個表弟,使我深為不快。如你所知,我也有一個表弟,而且我不喜歡和薛嵩搞得太相像。午夜時分,這位表弟在塔外面辛苦地工作著。他一會兒爬上雲梯,一會兒爬下來跑到幕後,轉動一個滿是假人的圓盤,藉助一個銅皮喇叭發出眾多人的吶喊,敲鑼打鼓,並且給到處點著的燈籠添油。直到他聽到塔上的姑娘們歡聲雷動,才鬆了一口氣,從帷幕後面跑了出來。如你所猜到的那樣,那些姑娘看到兩個人影從塔下的亂石縫裡鑽了出來。其中一個披著男人的黑斗篷,長發披肩,身材嬌小;另一個則身材高大,一絲不掛,長著緊湊的臀部和兩條長腿,小腿的下半部還有一些毛。後一個把手搭在前一個肩上,兩人從容不迫地走開。只有看到過薛嵩屁股上的肌肉是怎樣的一起一伏,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做從容不迫。只有看到過薛嵩站定時的樣子,你才知道什麼叫做男人的屁股那兩塊堅實的肌肉此時緊緊地收在他的腰後,托住他的上半身我只是轉述那些姑娘的看法,其實我也不能算見過男人的屁股。總而言之,薛嵩和他的臀部徹底動搖了學院派對愛情的說法:這種說法強調愛情必須以琴會友,在紅葉上寫情書,愛人之間用詩來對話,從來沒有提到過屁股。當然,姑娘們不會把這個不雅的部位掛在嘴上,她們說的是:我就想有這麼個人,把我從死亡中救出來,脫下斗篷裹住我的裸體,然後赤身裸體地走在我身邊。因為她們都這樣想,就給塔裡帶來了無數的麻煩;不久之後,這座塔就倒掉了。

從那位表弟的眼裡看來,那天晚上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薛嵩和那女孩朝黑布帷幕走來,在黑毛氈的籠罩之下,那女孩的臉和從斗篷縫裡伸出的手顯得特別白。她臉上帶著快活的微笑,但笑容里又有幾分苦澀。而薛嵩前面的樣子,塔里的姑娘們看了更會滿意他上身肌肉勻稱,腹部凹陷下去,因為寒冷,陰囊緊縮著,已經鬆弛下來的陰莖依然很長大,像大象鼻子一樣低垂著。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子不雅雖然赤身裸體地維護愛人可以得到塔上姑娘們的高度評價,但也會著涼的就對錶弟說,脫件衣服給我!那位表弟動手脫外衣,同時盯著表嫂猛看,她只好假作無意地側過臉去。總而言之,經過短暫的準備,這三個人從幕後走了出來,和塔里的人告別。女孩大聲叫著總監婆婆,這位婆婆本不想露面,但又想,不露面更不光彩,就走到圍廊上,假作慈愛地說:本想等薛嵩走後再到地下室去放她,不想她已經脫困,真是可喜可賀。她還想說,今後這位姑娘就交付給薛嵩,希望他好好待她把虛偽扣除在外,這會是很好的演說詞,只可惜那女孩不想聽下去,猛地轉過身去,把斗篷一撩,露出了整個屁股,總監的演說詞就被老虔婆們的一片噓聲淹沒了。本來大家是要噓女孩的屁股,結果把總監噓倒了,她也只好閉嘴,同時惡狠狠地想道:這個小婊子可真狡猾這種壞女人走掉了也不可惜。然後就輪到了薛嵩,他把雙手放到唇上,給塔上送去一個大大的吻,博得了姑娘們的彩聲。至於那個表弟,他什麼都沒有說,因為這本不是他的故事。此後,這三個人就轉身行去,把這座徹底敗壞了的塔留在身後,走進了長安城……這個故事得到了白衣女人的好評,但我對它很不滿意。因為故事裡的薛嵩敢作敢為,像一個鬥士,這不是我的風格。那個白衣女人拍拍我的頭說:沒關係,用不著你敢作敢為。有我就夠了。

3

秋天的長安城滿街都是落葉,落葉在街道兩側堆積起來,又延伸到街道的中間。在街道中間,露出稀疏的鋪街石板。人在街上走著,踩碎了落葉,發出金屬碎裂的聲響,很不好聽。但是深秋時節長安城裡人不多。清晨時分,在街上走著的就只有三個人。風吹過時,這些落葉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這就很好聽了。秋天長安城裡的風零零落落,總是在街角徘徊。秋天長安城裡有霧,而且總是搶在太陽之前升起來,像一堵城牆;所以早上的陽光總是灰濛濛的。我們從翻滾的落葉中走過無人的街道,爬上樓梯,走過窄窄的天橋,低下頭走進房門,進了一間背陰的房子。這裡灰濛濛的一片,光線不好,好在頂上有天窗。這房子又窄又高,就是為了超過前面的屋脊,得到一扇天窗就如個矮的人看戲時要踮腳尖。前面的地板上鋪著發暗的草席,靠牆的地方放著幾個軟墊子,墊子里漏出的白羽毛在我們帶進來的風裡滾動著。薛嵩說:房子比較差啊。他的嗓子像黃金一樣,雖然高亢,但卻雍容華貴。這也不足為奇,他畢竟是做過節度使的人哪。那女孩說:沒關係,我喜歡。她的聲音很純凈,也很清脆。薛嵩抬頭看看天窗天窗不夠亮,就說,我該幫你擦擦窗戶。女孩說:等等我來擦吧,這是我的家啊。每次說到「我」,她都加重了語氣。但她臉上稍有點浮腫,禁不住要打呵欠。按照學院派的規矩,打呵欠該用手遮嘴,但她手在斗篷下很不方便。於是她垂下睫毛、側著臉,悄悄打著小呵欠,樣子非常可愛但最終她明白這種做作是不必要的,她自由了,就伸了一個大懶腰,使整個斗篷變成了一件蝙蝠衫,同時快樂地大叫一聲:現在,我該睡覺了!

既然人家要睡覺,我們也該走了。薛嵩壓低了聲音說:要不要我給你買衣服?那姑娘微微愣了一下,看來她想自己去買,但又想到自己沒有錢,就說:知道買什麼樣子的嗎?薛嵩當然知道。於是,女孩說:好吧,你去買。我欠你。從這些對話里我明白這個女孩從此自由了,既不依賴學院,也不依賴薛嵩雖然是他把她從學院里救了出來。我非常喜歡這一點。

後來,那姑娘像主人一樣,把我們送到了街上。此時街上依舊無人,只有風在這裡打旋。在這裡,她把手從斗篷下面伸出來,摟住薛嵩的脖子,縱情地吻他,兩件黑斗篷融成了一件。薛嵩大體保持了鎮定,那姑娘卻在急不可耐地顫抖著可以看出,她非常地愛他。除此之外,她剛從死亡的威脅中逃出來。這種威脅在我們看來只是計劃的一部分,但對她就不一樣,她可不知道這個計劃啊……

後來,那姑娘放開了薛嵩。他們帶著尷尬的神情朝我轉過身來。我穿著白色的內衣,在冷風裡發著抖,流著清水鼻涕,假裝輕鬆地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可以假裝沒看見。如你所知,我是那個來幫忙的表弟。在高塔下面狂喊了半夜,嗓子都喊啞了,又敲了半夜的鼓,膀子疼痛不已。最糟的是,在高塔外面陳列著的那些器材雲梯、帷幕、燈籠、火把都是我的,值不少錢。此時回去拿就會被人逮住,只好犧牲了。這件事我決定永不提起,救了一個人,還讓她出救命的錢,實在太庸俗。這筆錢她也不便還我,還別人救命的錢也太庸俗。當然,見死不救就更庸俗。不知為什麼,我竟是如此的倒霉……

後來,那姑娘朝我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謝謝你啊,表弟,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就把我給打發了。我獨自走開。長安城裡的風越來越烈,所有的落葉就如在篩子上一樣,劇烈地滾動著。那姑娘的體味就如沒有香味的鮮花,停留在我面頰上這是一種清新之氣,一種潛在的芳香,因為不濃烈,反而更能持久。我獨自下定了決心:在任何故事裡,我都再不做表弟了。

4

現在來看這個故事,彷彿它只能發生在薛嵩從湘西回來之後。既然如此,我就必須把湘西發生的事全部交待清楚。我開始考慮紅線怎樣了,小妓女怎樣了,田承嗣又怎樣了,覺得不堪重負。尤其是田承嗣,他像只巨大的癩蛤蟆壓在我身上,叫我透不過氣來。癩蛤蟆長了一身軟塌塌、疙疙瘩瘩的皮,又有一股腥味,被它壓著實在不好受。史書上說,董卓很肥,又不討人喜歡,但他有很多妾。董卓的小妾一定熟悉這種被壓的滋味。除此之外,我一會兒是薛嵩,一會兒是薛嵩的情人,一會兒又成了薛嵩的表弟;這好像也是一種毛病。但我忽然猛省到,我在寫小說。小說就不受這種限制。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又可以拒絕任一時間、任一地點,拒絕任何一人。假如不是這樣,又何必要有小說呢。

後來,那個從塔里逃出來的姑娘就住在長安城裡。我很喜歡這個姑娘,正如我喜歡此時的長安城:滿是落葉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兩層樓房,還有緊閉的門窗。長安城到處是矮胖的法國梧桐,提供最初的寬大落葉;到處是年輕的銀杏樹,提供後來的杏黃色落葉,這種落葉像蝴蝶,總是在天上飛舞,不落到地下來;到處是鑽天楊樹,提供清脆的落葉。最後是少見的楓樹,葉子像不能遺忘的鮮血,凝結在枝頭。在整個自由奔放的秋季,長安是一座空城。你可以像風一樣游遍長安,毫無阻礙。直到最後,才會在一條小街里,在遙遠的過街天橋上看到這個姑娘,獨自站著,白衣如雪。作為薛嵩,你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相當令人滿意。但我更想做那個姑娘,在天橋上憑欄而立;看到在如血殘陽之下,在狂濤般的落葉之中,薛嵩舞動著黑色的斗篷大踏步地走來。這傢伙豈止像個盜馬賊,他簡直像個土匪……我做薛嵩做得有點膩,但遠遠地看看他,還覺得蠻有興趣。

在長安城裡看這篇小說,就會發現,它的起點在千年之後的萬壽寺,那裡有個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活得像個窩囊廢;他還敢說「做薛嵩做得有點膩」。把他想出的這一切扣除在外,他簡直就是狂妄得不知東西南北。

在薛嵩到來之前,我走進自己的房間。除了不能改變的,這間房子里的一切都改變了。不能改變的是這座房子的幾何形狀,窄長、通向天頂,但我喜歡這種形狀。以前的草席、軟墊子通通不見了,四壁和地板都變成了打磨得平滑的橡木板。當然,推開牆上的某塊木板,後面會有一個柜子,裡面放著衣物、被褥等等,但在外面是看不到的。頭頂的天窗也沒有了,代之以一溜亮瓦,像一道狹縫從東到西貫通了整個房間。於是,從頭頂下來的光線就把這間房子劈成了兩半。這間房子像極北地方的夏季一樣,有極長的白天和極短的夜。從南到北的雲在轉瞬之間就通過了房頂,而從東到西的雲則在頭上徘徊不去。這個季節的天像北冰洋一樣的藍。這正是畫家的季節。

從塔里逃出來之後,我是一個獨立的人。也許,如你所猜測的那樣,我是一個畫家,也許是別樣獨立謀生的人,像這樣的人不分男女,通通被稱做「先生」。我喜歡做一個「先生」,只在一點上例外。這一點就是愛情。薛嵩走進這間房子,轉身去關門。此時我體內鬧起了地震,想要跳到他身上去,用腿盤住他的腿爬上去……女人就像這間房子,很多地方可以改變,但有一點不能改變。不能改變的地方就是最本質的地方。

後來,薛嵩朝我走來,我則朝後退去,保持著舊有的距離,好像跳著一種奇異的雙人舞。就這樣,我們在房間中間站住,中間隔了兩臂的距離;黑白兩色的衣衫從身上飄落下來,起初還保持著人體的形狀,後來終於恢復了本色,委頓於地。薛嵩彷彿永遠不會老,膚色稍深,像一個銅做的人,骨架很大,但是消瘦,肌肉發達,身上的毛髮不多,只有小腹例外。這傢伙有點鬥雞眼,笑起來顯得很壞,但他是個好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這個樣子,現在還是這個樣子。他低下頭去,動了動腳趾,然後帶著一臉奸笑抬起頭來。他是不會隨便笑的果然,他勃起了。那東西可真是難看哪……薛嵩留著八字鬍,整個鬍子連成了一片,呈一字形。而在他身體的下部,陰毛就像濃烈的鬍鬚,那個東西就如翹起的大鼻子,這張臉真是滑稽得要死……

而我自己渾圓而嬌小,並緊腿筆直地站著。腿之間有一條筆直的線,在白色的朦朧中幾不可見。假如它不是這樣的直,本來該是不可見的……

我像在塔里時那樣端莊,不顧他的奸笑,毫無表情。但微笑是不可抑制的,水面凝止的風景終究是會亂的這道縫隙也因此變顯著了如你所知,我在萬壽寺里寫這個故事,那位白衣女人在我身邊看著。她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叫道:變態哪!我也就寫不下去了……

不管那位白衣女人說什麼,我總願意變得渾圓、嬌小,躺在堅硬的橡木地板上,看亮瓦頂上的天空,躺在露天地上,天絕不會如此的遙遠,好像就要消失;雲也不會如此近,好像要從屋頂飄進來。起初,我躺得非常平板,好像一塊雕琢過的石材平放在地板上,表情平板,灰白的嘴唇緊閉,渾身冰冷,好像已經沉睡千年。然後,雙唇有了血色,逐漸變得鮮紅,鼻間有了氣息;肩膀微微抬了起來,乳房凸現,腹部凹陷,臀部翹了起來。再以後,我抬起一隻手,抱住薛嵩的肩頭。再以後,這間屋子裡無塵無嗅的空氣里,有了薛嵩的氣味。坦白地說,這味道不能恭維,但在此時此地是好的。我的另一手按在他的腰際。就這樣,我離開地板,浮向空中,迎接愛情。愛情是一根圓滾滾、熱辣辣的棍子,浮在空中,平時丑得厲害,只有在此時此地才是好的。寫完了這一句,我憤怒地跳了起來,對白衣女人吼道:你有什麼意見可以直說,不要敲腦袋。這又不是一面鼓,可以老敲!這樣一吼,她倒有點不好意思,噎了一下,才說:不是我要敲你像這種事總不好拿來開玩笑。我說:我很嚴肅,怎麼是開玩笑!她馬上答道:得了吧,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你滿肚子都是壞水,整個是個壞東西……說完她就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發愣,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笑面人》。那個人誰看他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只有他還挺拿自己當真但我又想不起維克多?雨果是誰。我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假如去問那個白衣女人,肯定是找挨揍。

1

現在我終於明白,在長安城裡我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我。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於變態,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此時長安城裡金秋已過,開始颳起黑色的狂風。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颳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颳風時滿街亂飛塑料袋。一股垃圾場的氣味瀰漫開來。我(或者是薛嵩)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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