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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萬壽寺(6)

所屬書籍: 青銅時代

薛嵩從竹樓里撞了出去,跳到園子里,就著塌了牆的房間里透出的燈光,馬上就找到了他的鐵槍,然後他就被十幾個刺客圍住了。這些刺客擎著火把,手裡拿著飛快的刀子,想要殺他。薛嵩把那根大鐵槍舞得呼呼作響,自己也在團團旋轉,好像一架就要起飛的直升機,那十幾個人都近他不得,靠得近的還被他打倒了幾個。這樣他就暫時得到了安全。但也有一件對他不利的事情:這樣耍著一根大鐵棍是很累的。這一點那些刺客也看出來了。他們圍住了他,卻不向他進攻,反而站直了身子說:讓他多耍一會兒。並且給他數起了圈數,互相打賭,賭薛嵩還能轉幾圈。薛嵩還沒有累,但感到有點頭暈,於是放聲大叫道:來人!來人!這是在喊他手下的士兵。但是喊破了嗓子也不來一個人。後來他又喊紅線:小賤人!小賤人!但是紅線也自顧不暇。她和三條大漢對峙著,如果說她能打得過,未免是神話;但對方想要活捉她,她只要保住自己不被抓住就可以。就是這樣,也很困難。所以她就答道:老爺,請你再堅持一下。後來他又指望樹上的馬蜂窩,就大叫道:馬蜂!馬蜂!但那些昆蟲只是嗡嗡地扇動翅膀,一隻也不飛起來。這是因為所有的馬蜂,不管是溫帶的馬蜂還是熱帶的馬蜂,都不喜歡在天黑以後起飛螫人,它們都患著夜盲症。這些刺客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雖然在數量上有很大的優勢,還是等到天黑了才進攻,以防被螫到。還有一個指望就是逃走,但薛嵩在團團的旋轉中,早已不辨東西南北,所以無法逃走。假如硬要跑的話,很可能掉進水塘里,那就更不好了。那些刺客們一致認為,這小子再轉一百圈準會倒,但沒有人下注說他能轉一百圈以上;這也不是賭了。薛嵩覺得自己要不了一百圈就會倒。他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被困住了。

最後薛嵩總算是逃脫了。後來他說,自己經過力戰打出了一條血路。但一面這樣說,一面偷偷看紅線。此種情形說明他知道自己在說謊,事實是紅線幫他逃了出來。但紅線也不來拆穿他。久而久之,他也相信自己從大群刺客的包圍中憑掌中槍殺出了一條血路這樣他就把事實給忘了。所有的刺客都去看薛嵩轉圈,沒有人注意紅線,她就溜掉了。溜到竹樓下面,揀到了一個火把,一把火點著了自家的竹樓,一陣夜風吹來,火頭烤到了樹上的馬蜂窩。馬蜂被激怒了,同時院子里亮如白晝,它們也能看見了,就像一陣黃色的旋風,朝闖入者撲去,螫得他們落荒而逃。紅線趁勢喝住了薛嵩(他還在轉圈子),鑽水溝逃掉了。這一逃的時機掌握得非常好,因為被燒了窩的馬蜂已經不辨敵我,逢人就螫。紅線還幹了件值得讚美的事,她退出戰場時,還帶走了薛嵩的弓箭。這就大大增強了他們的力量。現在,在他們手裡,有一條鐵槍、一口長刀,還有了一張強弓。而且他們藏身的地方誰也找不到。那地方草木茂盛,哪怕派幾千人去搜,也照樣找不到。更何況刺客先生們已經被螫了一通,根本就不想去找。

2

鳳凰寨里林木茂盛,夜裡,這地方黑洞洞的。也許,只有大路上可以看到一點星光,所以,這條路就是灰濛濛的,有如夜色中的海灘。至於其他地方,好像都籠罩在層層黑霧裡。這些黑霧可以是樹林,也可以是竹林,還可能是沒人的荒草,但在夜裡看不出有什麼區別。那天夜裡,有一瞬間與眾不同,因為薛嵩的竹樓著了火。作為燃料,那座竹樓很乾燥,又是枝枝杈杈地架在空中,所以在十幾分鐘之內都燒光了;然後就只剩了個木頭架子,在夜空里閃爍著紅色的炭火。在它熄滅之前,火光把整個寨子全映紅了;然後整個寨子又驟然沉沒在黑暗之中。這火光使老妓女很是振奮,她在自己的門前點亮了一盞紙燈籠,並且把它挑得甚高,以此來迎接那些刺客。而那些刺客來到時,有半數左右臉都腫著,除此之外,他們的表情也不大輕鬆。這就使那老女人問道:殺掉了嗎?對方答道:殺個屁,差點把我們都螫死!她又問:薛嵩呢?對方答道:誰知道。誰知道薛嵩。誰知道誰叫薛嵩。那個老女人說:我是付了錢的,叫你們殺掉薛嵩。對方則說:那我們也挨了螫。這些話很不講理;刺客們雖然打了敗仗,但他們人多勢大,還有講這些話的資格。

那個老女人把嘴癟了起來,呈鯰魚之態,準備嘮叨一陣,但又發現對方是一大夥人,個個手裡拿著刀杖,而且都不是良善之輩,隨時準備和她翻臉;所以就變了態度,低聲下氣地問他們薛嵩到底在哪裡。有人說,好像看見他們鑽了樹棵。於是她說,她願再出一份錢,請他們把薛嵩搜出來殺掉。於是他們就商量起來。商量的結果是拒絕這個建議,因為這個寨子太大,一年也搜不過來。於是他們轉身就走。順便說一句,這些人為了不招人眼目,全都是苗人裝束:披散著頭髮,赤裸著身體,挎著長刀。當他們轉過身去時,就著昏暗的燈光,那個老女人發現,有好幾個男人有很美的臀部。對於這些臀部,她心裡有了一絲留戀之情。但是那些男人邁開腿就走。假如不是寨里住的那些僱傭兵,他們就會走掉了。

現在我們要談到的事情叫做忠誠,每個對此都有不同的理解。當那些刺客在寨子里走動,引起了狗叫,這些僱傭兵就起來了,躲在自家屋檐下面的黑暗裡朝路上窺視。等刺客走過之後,又三三五五地串連起來,拿著武器,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面,但為了怕刺客看見引起誤會,這些傢伙小心翼翼地走在路邊的水溝里。如前所述,薛嵩在受刺客圍攻時,曾經大叫「來人」,那些兵倒是聽到了。他們出來是看出了什麼事,手裡都拿了武器,只是要防個萬一;所以誰也不去救薛嵩。相反,倒盼著他被刺客殺死。紅線放火,馬蜂把刺客螫走,他們都看到了,但都一聲不吭。薛嵩他們不怕,但不想招惹紅線。然後這些刺客到寨中間去找那個老妓女,他們也跟在後面,始終一聲不吭。等到這些刺客要走時,他們才從路邊的淺溝里爬出來,把路截住,表現出僱傭兵的忠誠。這種忠誠總是要使人大吃一驚。

如前所述,僱傭兵的忠誠曾使薛嵩震驚。當他上山去打苗寨時,後面跟了幾十個兵,他覺得太多了,多得讓他不好意思。現在這種忠誠又使那個老妓女吃了一驚,她原以為在盤算刺殺薛嵩時,可以不把僱傭兵考慮在內的,現在覺得自己錯了。當然,最吃驚的是那些刺客,僱傭兵來了黑壓壓的一片,總有好幾百人,手裡還拿了明晃晃的刀,這使刺客們覺得脖子後面有點發涼,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薛嵩不在這裡,要是在這裡,必然要跳出去大叫:你們怎麼才來?噢,說錯了。來了就好。假如事情是這樣,薛嵩馬上就需要適應悲慘的氣氛;因為這些僱傭兵站了出來,可不一定是站在他這一方。總而言之,那些刺客見到他們人多,就很害怕,就想找別的路走。這寨子里路很多,有人行的路、牛行的路、豬崽子行的路。不管他們走哪條路,最後總是發現被僱傭兵們截在了前頭。好像這寨子里不是只有一百來個僱傭兵,而是有成千上萬個僱傭兵,到處都布滿了。

最後,這些刺客也發現了這一事實:僱傭兵比他們熟悉這個地方。於是,刺客群里站出一個人(他就是刺客的頭子),審慎地向攔路的僱傭兵發問道:好啦,哥們兒。你們要幹什麼?對方一聲不吭。他只好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人多路熟……這句話剛出口,馬上就被對方截斷道:知道這個就好。別的不必說了。他們就這樣攔住了外來的刺客,不讓他們走。至於他們要做些什麼,沒有人能夠知道。好在這一夜還沒有過完,天上還有星星。

3

我的故事又到了重新開始的時刻,面對著一件不願想到的事,那就是黎明。薛嵩和紅線坐在鳳凰寨深處的樹叢里,這時候黎明就來到了。紅線是個孩子,折騰了一夜,困得要命,就睡著了;在黎明前的寒冷之中,她往薛嵩懷裡鑽來。黎明前的寒冷是一層淡藍色稀薄的霧。薛嵩有時也喜歡抱住紅線,但那是在夜裡,現在是黎明,在淡藍色的黎明裡,他覺得摟摟抱抱的不成個樣子。但他想到紅線又困又冷,也就無法拒絕紅線的擁抱。在睡夢之中,紅線感到前面夠暖和了,就翻了一個身,躺到了薛嵩懷裡。薛嵩此時盤腿坐在地下,背倚著一棵樹,旁邊放著他的鐵槍;而紅線則橫躺著睡了,這樣子叫薛嵩實在開心不起來。假如他也能睡著,那倒會好些。但是蚊子叮得太凶,他睡不著。他只好睜大眼睛,看每一隻飛來的蚊子,看它要落在誰的身上。很不幸的是,每個蚊子都繞過了紅線,朝他大腿上落過來,這使他滿心委屈和憤恨。他不敢把蚊子打死,恐怕會把紅線驚醒,就任憑蚊子吸飽了血又飛走。更使他憤恨的是紅線睡得並不死,每十分鐘必醒來一次,咂著嘴說道:好舒服呀。然後往四下看看,最後盯住薛嵩,含混不清地說:啟稟老爺,小奴家罪該萬死你對我真好。然後馬上又睡著了。

黎明可能是這樣的:紅線倒在薛嵩懷裡時,周圍是一片淡淡的紫色。睡著以後,她那張緊繃繃的小臉鬆懈下來。然後,淡紫色就消散了。一片透明的淺藍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紅線小小的身體。此時紅線覺得有一點冷,就抬起一隻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天真無邪的人看來,這沒有什麼。但在薛嵩看來,這景象甚是扎眼。有一個字眼從他心底冒起,就是「淫蕩」。後來,一切顏色都褪凈了,只剩下灰白色。不知不覺之中,周圍已經很亮。熟睡中的紅線把雙臂朝上伸,好像在伸個懶腰。她在薛嵩的膝上彎成個弧度很大的拱形這女孩沒有生過孩子,也沒有干過重活,腰軟得很。這個慵懶的姿勢使薛嵩失掉了平常心。作為對淫蕩的反應,他的把把又長又硬,抵在紅線的後腰上。

在不知不覺之中,我把自己當做了紅線,在一片淡藍色之中伸展開身體,躺在又冷又濕的空氣里。與此同時,有個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抵在我的後腰上。這個場景使我感到真切,但又毫無道理。我現在是個男人,而紅線是女的。假如說過去某個時刻我曾經是女人,總是不大對……

1

「早晨,薛嵩醒來時,看到一片白色的霧。」我的故事又一次地開始了。醒來的時候,薛嵩抱著自己的膝蓋,蜷著身體坐在一棵大樹下,屁股下面是隆起的樹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鳥鳴聲。有一個壓低的嗓音說:啟稟大老爺,天明了。薛嵩抬頭看去,看見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倚著樹站著,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她又把剛才的話重說了一遍。薛嵩不禁問道:誰是大老爺?紅線答道:是你。你是大老爺。薛嵩又問道:我是大老爺,你是誰?紅線答道:我是小賤人。薛嵩說:原來是這樣,全明白了。雖然說是明白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醒在這裡。他也不明白紅線為什麼老憋不住要笑。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和茅草,中間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這就是說,他們被灌木緊緊地包圍著。後來,紅線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當先在前面引路,小心地在草叢裡穿行,盡量不發出響聲。薛嵩模仿著她的動作,但不知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知要到哪裡去;但他緊緊地跟住了紅線,他怕前面那個橄欖色的身體消失在深草里。

黎明對我來說,也是個艱澀的時刻。自從我被車撞了以後,早上都要冥思苦索,自以為可以想起些什麼,實際上則什麼都想不起這是一種痛苦的強迫症。剋制這種毛病的辦法就是去想薛嵩。早上起霧時,紅線和薛嵩在林子里潛行。紅線還不斷提醒道:啟稟老爺,這裡有個坑。或者是:老爺,請您邁大步,草底下是溝啊。所到之處,草木越來越密,地形越來越崎嶇,一會兒爬上一道坎,一會兒下到一條溝里。薛嵩覺得這裡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星球。轉了幾個彎,薛嵩覺得迷迷糊糊的,頭也暈起來了人迷路後就有這種感覺,而薛嵩此時又何止是迷路。紅線忽然站住了腳,撥開草叢。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裡面躺著一條死水牛,已經死得扁扁的了,草從皮破的地方穿了出來。牛頭上站了一隻翠羽紅冠的鳥,腳爪瘦長,有點像鷺鷥。這種鳥大概是很難看到的,薛嵩就說:小賤人,你帶我來看鳥嗎?紅線說不是;然後又捂著嘴笑起來,說道:老爺,您真逗。薛嵩有一點惱怒,小聲喝道:什麼叫真逗?紅線就收起笑容,往後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賤人罪該萬死。然後她繼續引路,但是肩頭亂抖,好像在狂笑。薛嵩跟著她走去,心裡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麼一點都不懂了?

我說過,薛嵩在一個老娼婦的把握下長大成人,然後就出發去建功立業。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事就有點不清不楚。比方說,他怎樣來到這片紅土山坡,又怎樣被手下的兵揪下馬來大打鑿栗等等。他還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後就中了暑。夜裡又被二十個人圍攻,差點死掉了。今天早上又在草叢裡醒來,在灌木叢里跋涉。鼻子里吸進了冰冷的霧氣,馬上就不通氣了。這些事和建功立業有什麼關係,叫人殊難領會。他也搞不清現在是要去哪裡。後來他著了涼,開始打噴嚏。紅線就說:請老爺悄聲。後來又說:啟稟老爺,請不要打噴嚏,別人也有耳朵。最後她乾脆轉過身來,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對著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噴嚏時捂著嘴,轉過身去!你要害死我們嗎?薛嵩覺得眼前這個小賤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顆掛起來的人頭從夢中醒來,驟然發現自己高高躍起在高空,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它感到驚恐萬狀,覺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樹枝上,是掉不下去的。所以它馬上又覺得自己從腦後被揪住,懸在空中了。這一瞬間,它覺得整個頭皮都在麻酥酥地疼痛。與此同時,它也發現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蕩蕩的。一團團的霧氣被難以察覺的微風推動,穿過它原來身體的所在,引起強烈的恐懼。醒來時失掉了身體和醒來時失掉了記憶相比,哪種更令人恐懼,我還沒有想清楚。總而言之,那顆人頭在回憶自己那個靚麗的身體,覺得它是紅藍兩色組成的。有一種可能是這樣的:這個身體發著淺藍色的光,只在乳頭、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紅色的陰影。另一種可能是身體發著粉紅色的光,陰影是青紫色。這兩種回憶哪種更真實它已經搞不清楚了。

與此同時,那個小妓女也從夢裡醒來,發現自己被捆得緊繃繃,嘴裡還塞了一隻臭襪子,也覺得難以適應。然後她就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繩索。總而言之,黎明是個恐怖的時分,除非徹夜未眠,你可能發現自己此時失掉了過去,失掉了身體,或者發現自己像一條跳上了案板等待宰割的魚。

早上,那個老娼婦坐在木板房的走廊下,身上穿著麻紗褂子。她覺得很困,但又不能去睡,所以就把一把銅夜壺拿了出來,練習往裡投石子,那個夜壺也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同時,她斜眼看那些刺客和僱傭兵在壕溝邊上拉鋸。她的處境不妙:她請人殺薛嵩,但薛嵩並沒有死;所以她已經完全敗露了。但她也一點都不著急。雖然她的命運難以預測,但既然已經完全敗露,也就不用急了。有一些人很急,他們是被圍困的刺客。僱傭兵和刺客在寨中心對峙著。這些兵是一些披頭散髮、赤身裸體的彪形大漢,站在壕溝邊上,挺著胸膛,腆著大肚子,臉上帶著蒙娜?麗莎似的微笑;雙手環抱於胸,把長刀夾在腋下。有一點必須說明,在他們挺出的肚子上,肚臍眼不是凹下去,而是凸出來的。這說明不是脂肪豐厚的肚子,而是慣吃粗食、大腸粗大的肚子。這些人的腦袋又圓又大,都長著絡腮鬍子。而那些刺客也是同樣的一批彪形大漢,退到了壕溝的裡面,神情緊張,把刀拿到手裡。就這樣,黎明在他們頭上出現了。開頭,最初的陽光在林梢上閃耀,再過一會兒就起霧了。就在起霧時,那些僱傭兵退走了。但他們不是各回各家,而是退到寨外去把守路口;走的時候還說:既然來殺薛嵩,就把薛嵩殺掉;殺不掉別想走。現在這些兵的態度總算是明朗了:他們希望薛嵩死掉,但不肯自己動手去殺。所以,假如有人來殺薛嵩,他們是不管的。那些人殺死了薛嵩退走時,他們也不管。並且僅當那些人沒有殺掉薛嵩就想走時,他們才出來擋道。因為有了這些兵,這座寨子成了個捕鼠籠,進來時容易,出去就有點困難了。

2

晨霧正在消散時,那顆掛著的人頭看到它的刺客兄弟們在用刀把敲打那個老妓女的頭,逼問她薛嵩在哪裡。它覺得這件事很怪:她怎麼會知道薛嵩在哪裡?但它不明白,那些人被困在鳳凰寨里,心情很壞,總要找個借口來揍人。如前所述,她把頭髮剃掉了,禿頭缺少保護,一敲一個包。在這種情況下,她很想說出薛嵩在哪裡,但說不出來。於是她心生一計,說那小妓女和薛嵩比較要好,肯定知道薛嵩在哪裡。對此需要解釋一下,這個老妓女就喜歡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到小妓女身上。這個局面有一定的複雜性:刺客揍老妓女,讓她說薛嵩在哪裡;老妓女就讓他們去揍小妓女,並且說她知道薛嵩在哪裡;其實大家都知道,無論是老妓女還是小妓女,都不知道薛嵩在哪裡。所以,實際上是刺客想要揍人,所以找上了老妓女。老妓女想不挨揍,就說出了小妓女,根據經驗她知道,男人一定對揍後者有更大的興趣。當然,假如誰也不揍誰,那就更好了。

於是,刺客們回到了屋裡,把小妓女抬了出來,拔去她嘴裡的臭襪子,恢復了她說話的能力。那女孩先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開始和刺客打招呼:各位大叔,早上好。你們是要活埋我,還是把我填在樹心裡?因為被捆在了房子里,外面發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刺客說:都不是的。想請你帶我們去找薛嵩。小妓女看到人群里的老娼妓,發現她已頭破血流,就笑了起來,朝她努嘴說道:我不知道。她(即那個老妓女)才知道。老妓女聽見她這樣說,很生氣,就說道:你怎能這樣說話?咱們是鄰居呀。那個小妓女則說:噢!我們是鄰居!我還不知道呢。又過了一會兒,那些刺客也會意到了這其中的可笑之處,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個老娼妓在大家的恥笑之中面紅耳赤,馬上就提議對小妓女用嚴刑來逼供。她覺得這幫刺客急了只會用刀把子敲人,在這方面沒有想像力,就出了一個主意:把那個小妓女倒吊起來,用青蒿燒煙來熏她的口鼻。假如這招不靈,還有別的招數。嚴刑拷問有兩種不同的效果:一種是讓意志堅定的人招出真話,還有一種是讓意志不堅定的人招出假話。不管得到哪一種結果,她都能滿意。刺客的頭子聽了以後,抹了抹鼻子,說道:很好。你來做這件事。說完他笑了笑,就和手下的人向後退去,圍成一個圓,把這兩個女人圍在裡面。過了一會兒,他又催促道:快動手!我們沒時間等你!

此時這個老妓女只好動手去搬小妓女,準備把她倒吊起來。搬了兩下,發現她很重。假如有滑輪組、鋼絲繩、手推車等機械,還有可能做成此事。現在的問題是沒有這些東西。老妓女說:哪位大爺來幫把手?但沒人理她。只有刺客頭子咳嗽了一聲說:別磨蹭了,快點動手吧。她又和小妓女商量道:我把你扶起來,你自己跳到樹邊上,然後我把你吊起來這樣可好?小妓女冷冷地答道:你搞清楚些,是你要熏我,不是我要熏你。我為什麼要跳到樹邊上?難道因為我們是鄰居?圍觀的刺客對她的回答報以鬨笑和掌聲。現在這個老妓女真正感到了孤立無援,四周都是催促之意。

3

天明時分,鳳凰寨里滿是冷牛奶般的霧。這種東西有霜雪的顏色,但沒有霜雪那樣冷。在清晨,霧帶來光線霧裡有很多細小的水點,每一粒都發著白光,合起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這白茫茫的一片里,那個老妓女拖著地上一個捆成一束的女孩子,要把她吊到樹上去。那地上長滿了青苔,相當滑,但那老女人還覺得女孩像是陸地上的一條船,太沉、拖不動。雖然天涼,但空氣潮濕,所以那老妓女汗下如雨,像狗一樣喘了起來。從吊在樹上的人頭看來,腳下的空場上雖然留下了一條彎彎扭扭的拖出的痕迹,但這痕迹還不夠長,不足以和任何一棵樹聯繫起來。最糟的是那老女人總在改變主意,一會兒想把女孩拖向這棵樹,一會兒想把她拖向另一棵樹,結果是哪棵也沒有拖到;最後她自己也歪歪倒倒地站不直,而且像一座活火山一樣呼出很多煙霧。後來,她把女孩撇下,走近刺客頭子說:我看不用把她吊起來用煙熏,就放在地下揍一頓也可以。刺客頭子想了一想,說道:很好。那個老妓女也覺得很好,就停下來歇口氣。過了一會兒,那個刺客頭子看到沒人動彈,就對老娼妓說:你去揍。那個老妓女也愣了一陣,也很想對那小妓女說你去揍,但又覺得讓人家自己揍自己是不合適的。她只好轉頭去找可以用來揍人的東西,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後,她居然跑到了屋側,用雙手在拔一棵箭竹。別人都覺得她有毛病:誰要是能把一棵活竹子從土裡拔出來,那他就不是人,而是一個神。最後她總算是想出了辦法:她找一個刺客借了一把刀,砍下了一根箭竹,並把枝杈都用刀修掉。這樣她手裡就有了一根足以揍人的東西。她決定用這根青竹來揍女孩的屁股。她拿著這根竹子走過去時,那個女孩自動地翻滾過來,露出了身體背面的綠泥。因為她總在挨揍,所以有些習慣成自然的舉動。

後來,老妓女就動手揍她,一連抽了十下,打得非常之疼。那個老妓女當然還想多打幾下,但是她用力過猛,手上抽了筋,只好停下來歇歇氣,而那個小妓女則伏在地下,嘴裡啃著青苔。就在此時,那伙刺客從她身後走過來,揪住她的耳朵,把她按在地下說:好了,你也該歇歇了。同時把那個小妓女從地上放了起來,解開了她的手臂,把竹子放到她手裡,說:好了,現在輪到你了。她接過這根竹子,呆愣愣地看到那群刺客把老妓女捆住,撩起了她的麻紗裙子,露出了屁股,然後那些刺客就退後,並且催促道:快開始吧。小妓女問:快開始幹什麼?那些人說:快開始打她。小妓女問:我為什麼要打她?那些人解釋道:她先打了你嘛。於是她歡呼了一聲,把那根竹子舞得呼呼作響,並且說道:太好了!現在就能打了嗎?那個老妓女被捆倒在地下,聽見這種聲音,連脊樑帶屁股一陣陣地發涼這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女孩要打哪裡。她在恐懼之中一口咬住了一根裸露在地面上的樹根。但是那個女孩子並沒有打下來,她停下手來問道:我能打她幾下?刺客頭子說:她打你幾下,你就打她幾下。那女孩就說:大叔,你把我的腳解開了吧。捆著腿使不上勁啊。這些話使老妓女一下感到了心臟的重壓:這是因為,她可沒有習慣挨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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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薛嵩和紅線走到了寨心附近的草叢裡。隔著野草,可以看見寨子里發生的一切。早上空氣潮,聲音傳得遠,所以又能聽見一切對話。所以,他們對寨子里發生的一切都清楚了。紅線說:啟稟老爺,該動手了。薛嵩糊裡糊塗地問:誰是老爺?動什麼手?紅線無心和他扯淡,就拿過了他手上的弓箭,拽了兩下,說:兔崽子!用這麼重的弓,存心要人拉不動……此時薛嵩有點明白,就把弓箭接了過來。很顯然,這種東西是用來射人之用的。他搭上一支箭,拉弓瞄向站得最近的一個刺客。此時紅線在耳畔說道:你可想明白了,這一箭射出去,他們會來追我們只能射一箭,擒賊擒王,明白嗎?薛嵩覺得此事很明白,他就把箭頭對準了刺客頭子。紅線又說:笨蛋!先除內奸!虧你還當節度使哪,連我都不如!他把箭頭對準了手下的兵。紅線冷冷地說:這麼多人,射得過來嗎?現在一切都明白了,薛嵩別無選擇,只好把箭頭對準了老妓女……與此同時,他的心在刺痛……原稿就到這裡為止。

我覺得自己對過去的手稿已經心領神會。那個小妓女是個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說:每一個障礙都能克服我。那個小妓女也說:這寨子里不管誰犯了錯誤,都是我挨打。相信你能從這兩句話里看出近似之處。薛嵩就是魯濱遜,紅線就是星期五。至於那位老妓女,絕非外國的人物可比,她是個中國土產的大怪物。但她和薛嵩多少有點近似之處,難怪薛嵩要射死她時心會刺痛。手頭的稿子沒說她是不是被射死了,但我希望她被射死。這整個故事既是《魯濱遜飄流記》,又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還有些段落隱隱有福爾斯《石屋藏嬌》的意味。只有一點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寫下這個故事?我既不可能是笛福,又不可能是卡夫卡,更不可能是福爾斯。我和誰都不像。最不像我的,就是那個寫下了這些文字的傢伙我到底是誰呢?

5

下午,我一直在讀桌上的稿子;這些手稿不像看起來那樣多,因為它不斷地重複,周而復始,我漸漸感到疲憊。後來發生了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情:在喪失記憶的焦慮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後,帶著滿臉的壓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來;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覺啊這樣想過以後,又睡著了……

傍晚,我推了一輛自行車從萬壽寺里出來,跟隨著一件白色的衣裙。這件衣裙把我引到一座灰色的樓房面前,下了自行車。它又把我引入三樓的一套房子里。這個房門口有個紙箱子,上面放了一捆蔥。這捆蔥外面裹著黃色的老皮,裡面早就糠掉了,就如老了的茭白,至於它的味道,完全無法恭維;所以它就被放在這裡,等著完全乾掉、發霉,然後就可以被丟進垃圾堆。我在門口等了很久,才進到屋裡,然後那件白連衣裙就掛上了牆壁。她很熱烈地擁抱我,說:才出院就跑來了……這讓我有點吃驚,不知如何反應才出了醫院就跑來了,這有何不對?好在她自己揭開了謎底:「想我了吧。」這就是說,她以為我很想她,所以一出了醫院就跑到單位去看她。我連忙答道:是啊,是啊。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她。我誰都沒想過都忘記了。她的熱烈似乎暗示著謎底,但我不願把它揭開然後,在一起吃飯,脫掉最後一件內衣,到衛生間里沖澡。最後,在床上,那件事發生了。就在此時此地,我不得不想了起來,她是我老婆。我是在自己的家裡……恐怕我要承認,這使我有點泄氣。我跟著她來時,總希望這是一場羅曼史。說實在的,我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我已經結了婚……老婆這個字眼實在庸俗。好在我還記得怎麼做愛。其實,也是假裝記得。她說了一句:別亂來啊。我就沒有亂來。當然,最後的結果我還是滿意的我有家,又有太太,這不是很好嘛。

我對她的身體也深感滿意,她的皮膚上洋溢著一種健康的紅色。我也欣賞她對性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但她若不是我老婆,是個別的什麼人的話,那就更好了。我頭疼得厲害。這是因為我不管怎麼努力,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來。戶口本上一定有答案,要是我知道它在哪裡就好了……這套房子里滿滿當當塞滿了傢具,想在這裡找到一個小本子也非易事……她溫婉而順從,直到午夜時分。此時她猛地爬了起來,惡狠狠地說道:我要咬你!任何一個男人到了這時,都會感到詫異,並且急於聲明自己和食品不是一類東西。但是我沒有。我只是坐了起來,詫異地問道:為什麼?她很兇暴地說:因為你拿著腦袋往汽車上撞,想讓我當寡婦。我想了想,覺得罪名成立寡婦這個名稱太難聽了,難怪人家不想當;就轉身躺下。如你所知,男人的背比較結實,也比較耐咬。但她推推我的肩膀說,翻過來。我翻過身來,暴露出一切怕咬的部位,在恐懼中緊閉眼睛但她只是輕輕地咬我的肚子,溫柔的髮絲拂著側腹部,還響著帶著笑意的鼻息。感覺是相當好的。因為這些事件,我對自己又滿意起來了……

此事發生以後,她問我:上次玩是什麼時候了?我假裝回憶了一陣,然後說:記不得了。她說:混賬!這種事你都記不得,還記得什麼。我坦白道:說老實話,我什麼都記不得。她嗤地笑了一聲道:又是老一套。你腦袋上有個疤,可別嚇唬我。我說,好吧,不嚇唬你我桌上那篇稿子到底是誰寫的?如你所知,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我很希望它是別人寫的,因為我對它不滿意。但她忽然說:討厭。我不理你了,睡覺。說著她拉過被單,轉過身去睡了。我想了想,覺得我「記不得」了的事目前不宜談得太多,免得她被嚇著。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儘管心事重重,我又有點擇席,但我還是睡著了。順便說一句,那天夜裡起夜,我在黑暗中碰破了腦袋。這說明我雖能想起自己的老婆,還是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很有把握地走著,一頭撞在牆上了。失掉記憶這件事,很不容易掩飾,正如撞破了的眼眶也很不容易掩飾。

1

清晨,在床上醒來時,我撩開被單,看到有個身體躺在我的身邊雖然我知道她是我老婆,但因為我什麼都不記得,只能把她看做是一個身體作為一個身體,她十分美麗,躺在微紅色的陽光里這間卧室掛著塑料百葉窗帘,擋得住視線,擋不住陽光;所以這個身體呈玫瑰紅色。我懷著虔誠之意朝她俯過身去,把我的嘴唇對準她身體的中線,從喉頭開始,直到乳房中間,一路親近下來,直到恥骨隆起的地方一她的皮膚除了柔順,還帶一種沙沙的感覺,真是好極了。此時我發現這身體已經醒來了。此後我就不能把她看做一個身體。此時我抬起頭來,看到她的眼睛,她眼睛裡流露出的,與其說是新奇,倒不如說滿是驚恐之意。她翻過身去,趴在床單上。我又把嘴唇貼在她的脊梁骨上,從髮際直到臀部……她低聲說道:不要這樣,還得上班呢。語氣溫柔。再後來,她匆匆地用床單裹起身體,從我視野里逃開了。對那個身體的迷戀馬上融進我的記憶里。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青銅時代 > 第7章 萬壽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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