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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紅拂夜奔(11)

所屬書籍: 青銅時代

李衛公設計了風力長安,是因為他喜歡風,尤其是海風。他到了海邊上,就坐在石頭上,聞著海風的腥味。那種風簡直能把人的耳朵刮掉,但是很可愛。海風是藍的,帶一點雲彩的白色。他對紅拂說,我將來一定要在海上建一座城市!但是這個決心因為不合皇上的心意,所以落空了。他也喜歡水,尤其是山上流下來的水。那種水冰冷刺骨,雖然透明無色,但是總帶點綠蔭的黃綠色。只是沒聽說過他喜歡人。雖然紅拂說,李靖一直很討人喜歡,就連在裝神弄鬼的時候也有些可愛之處。但是一開始攪到人力長安的事里就不再討人喜歡了。

李衛公設計了長安,採用了永久性原則。這就是說,要讓這個城永遠不出毛病。在這方面他倒是駕輕就熟,因為他毀掉過洛陽城,知道保住一座城市的關鍵所在,就是讓裡面的人永遠不要想入非非,所以他就把這座城造得四四方方,土頭土腦。這一點其實非常重要,有先賢的論述為證羅素大師說過:古埃及人獃頭獃腦的,怎麼能知道地球是圓的?希臘人聰明無比,怎麼就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這其中的原因是這樣的,埃及那地方光禿禿的,舉目四望,除了周圍圓形的地平線什麼也看不見,所以他們獃頭獃腦;希臘人抬頭一看,四周有海有山,風景如畫,所以滿腦子古怪。但是在希臘很難看到地平線,故而不知地球圓,反而以為它是個大砂盤,馱在鯨魚背上,鯨魚一蹭癢就鬧地震。幸虧扶桑人不知道這件事,否則准要把這條鯨魚打了去熬油,他們才不管咱們大夥會沉到什麼地方。李衛公學貫中西,設計出的長安城讓大家住進去之後,既獃頭獃腦,又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這樣就把長安城建在了極堅實的基礎上。我們大家看著四周方方的城池,只知道天圓地方,像個茅坑的模樣。因此就很不自覺,到了哪裡都隨地大小便。

我們說長安城土頭土腦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因為這座城除了土坯泥巴,就是磚瓦陶器,不是黃就是灰。除此之外,大多數的人都穿土黃色的衣服,以致近視眼都看不到對面有人,非要撞到懷裡才知道。城裡的房子也都一模一樣,有一個土還牆的院子,一個高高的門樓,走進去是一條磚鋪的甬道,左手是一個水井,從裡面打水來用,右手是一個滲井,把用過的水再倒回去,如此循環往複,以致無窮。站在井台中間往前看去,在一片屎黃之中立著一個灰色的瓦頂,這就是大堂的所在。沒有事的時候,主人和主婦就並肩坐在這裡,男左女右,這座院子的主軸線從男人的右肩和女人的左肩之間通過。長安城裡每一所房子都是這樣,只是宅基地有大有小。長安建好了之後,城裡就再也沒有過一絲風,連飛鳥都不來。有一種下流的說法,說是在長安城裡住久了,屁眼都會變成方的,會屙出四方形截面的屎橛來。假如真是這樣,也沒什麼可怕的。大家都驚異於這座城市的嚴整,說衛公真是天縱之才,彷彿他天生就是個人瑞一樣。但是據我所知不是這樣的。衛公從來就不是真正的人瑞。他和我一樣是假裝的。後來他被人砍了一刀就蔫掉了,真正的人瑞絕不會挨了一刀就蔫掉。大清朝的雍正皇帝養了一幫血滴子,看誰不順眼就派他們去砍該人一刀。只要沒砍死,那人後來必然會努力工作,每夜加班到凌晨四點。這些人才是真正的人瑞呢。

李衛公建好了長安城的城牆、房舍之後,就給它制定各種制度。如前所述,這些制度是為了防止大家想入非非,但是他不以為防止的對象應該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除了制定各種制度,他還在發明各種器具,想起一出干一出,而且完全不分輕重緩急。皇上看一份官制方面的奏章,發現有墨跡從背面透了過來。翻過來一看,竟是一份放在小客棧里那種木頭女人的設計圖,圖邊還有一個箭頭指向她的陰部,有一行小字注著「裡面用絨布」。皇上正在摸不著頭腦,李衛公從外面闖了進來,嘴裡大叫著:臣忙昏了頭,把奏章和圖紙寫到一塊了。待臣回去謄清了再奏吧。說完劈手把奏章搶過來,拔腿就跑掉了。他還借口工作忙,做了一雙木頭旱冰鞋,在皇宮大內的磚地上滑行,發出可怕的雜訊,連小太監見到他過來都要雙手掩耳。但是皇上容忍了他,說道:李卿性情活潑,很可愛!但這不是說他對李靖完全放心了。據皇上的貼身太監說,皇上確實說過:李靖這小子造木頭女人,用的是誰的錢?是我的錢呀!

皇帝對李靖不放心是有理由的。這個人除了舉止張皇顛三倒四之外,還有想入非非的毛病。他的風力長安、水力長安都被否定了,但他依然不死心,還在做實驗。他家裡大堂上有三個大沙盤,左面一個上貼了個標籤「風力長安」,上面有紙漿做成的高塔、風車、街道等等,有一個人拿著扇子,不停地對它扇風。右面的一個貼了「水力長安」的標籤,有水輪水道等等,頂上有個蓄水池,有個人用水桶往裡灌水。中間一個是土黃色的沙盤,似乎上面什麼都沒有,仔細地看才能看到房屋和街道,這就是人力長安的模型。這三個模型的居民都是螞蟻,而且每隻螞蟻身上都糊了一張紙,寫明了它的身份。不但有庶民蟻、公卿蟻,還有三隻螞蟻大逆不道地當了皇帝。所幸當時是大唐開國之初,各種制度尚未完成,否則連李靖帶他的三隻螞蟻,都該受千刀萬剮之刑。李靖完全知道這一點,他嬉皮笑臉地說:我就是鑽這個空子。實驗的結果是風力長安里的螞蟻比較聰明,水力長安里的螞蟻比較強壯,人力長安里的螞蟻最為安分守己。這個結果證明了皇帝的聖明。皇上始終知道李靖在幹什麼,還知道他得到的結論,但只說了一句:朕之聖明何需他來證!

長安城剛建好的時候,李衛公只有五十來歲。長安城黃澄澄的,四四方方,好像一塊用玉米面蒸好的新鮮切糕,而李衛公精神抖擻,就像糕上面一粒蒸熟了的小棗兒。有一夥法國人遠涉重洋而來,在長安城中間的十字路口上修起了一座大磨坊,出售法國式的麵包和面點。這座磨坊是靠風力推動的,但是長安城裡沒有風,所以只好修了一座高入雲霄的高塔到天上去找風。那些法國人每天早上三點就要起身往塔上爬,五點鐘可以爬到工作崗位。李衛公每天起絕早到這裡來,買一根新鮮的長棒麵包,撅下一大截裝在褲襠里,把剩下的吃掉做早點。這樣在上班的時候他就顯得雄赳赳氣昂昂。人家問他為什麼這樣,他就說:給公家幹活,為主上分憂時它總是這樣。我們還要補充說,剛一打完仗,紅拂就把他的鐵棍扔掉了,所以他要用麵包來壯大自己。除此之外,他還描眉畫目塗紅嘴唇,使用鏡子的頻率比紅拂還要高,假如被紅拂看見了,就用手指刮臉來羞他。當時正是大唐開國之初,無論君臣,都在拚命地抖擻精神,就像我們這裡評定職稱之前一樣。假如人人都像衛公一樣,就是比誰褲子里藏的麵包大。幸虧不是人人都裝神弄鬼,否則就太浪費糧食了。

我覺得我的毛病就是不會裝神弄鬼,所以現在是這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好不容易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卻不知怎麼把它發表。當然,我可以把它叫做「李衛公定理」,發出去沒什麼問題,但是我已經不樂意這樣幹了,因為它是我證出來的,和衛公沒什麼關係。其次,我可以說是我證出來的,但我需要一個故事:我為什麼要證它。要給自己編個故事,就必須不那麼肉麻。假如說我是為國爭光,在數學事業上拼搏,那就太過裝神弄鬼了。滿腦子崇高的思想,拿什麼去想數學題?這就像衛公在戰場上直挺挺一樣不可能。這一條暫且不論。最後我還得說自己是怎麼把它證出來的。這在早兩年倒不成一個問題,因為必須說是讀了某一條毛主席語錄後,心胸豁然開朗,等等。實際上我證這個定理的動機是想自己露一手,並且是在小孫的肚皮上證出來的。但是這些情形都不能講。最後只能求助於加州伯克利。相比之下,費爾馬根本就沒有證明這個定理,卻名震四海。這完全是因為他會裝神弄鬼。

現在該說說裝神弄鬼是什麼意思了。在我看來(再說一遍,是在我看來),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定理是這樣的:凡以兩足直立行走,會使用一種語言的,都是人類,不管他是黃白黑;反正餓了就想吃,困了就想睡,性交以前硬,性交以後軟。還有一系列重要特徵,比方說聽報告就犯困,貧困時就會想入非非等等。這些都是不能改變的,誰要說他不是這樣的,就是裝神弄鬼。由此派生出第二個重要定理:就是自打有了人類,就有人裝神弄鬼。當然了,一開始是想占點便宜,但是後來沒便宜也要裝,這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這個定理不能把虯髯公包括在內,因為他是有史以來最難猜的東西。

李衛公實際上設計了三個長安,但是人們看到的只有一個。他不但設計了城市,還有和城市有關的一切東西。在第一個長安(風力長安)里沒有城牆,因為城牆擋風。為了防禦,每一座高塔都修得十分堅固,可以住上千的人。那裡的人都穿白色的緊袖衣,白色的燈籠褲,頭上的無檐帽有黑色的飄帶,時時刻刻提醒每個人風從哪裡吹來。這些人駕駛著風帆,從所有的地方運來必需的物資,修理索具和風車,使用六分儀和航海時計,必要的聰明實在是必不可少。為了頭腦的需要,就得多吃魚,而且必須吃好魚,比方說金槍魚、馬林魚之類。這些魚可不像我們現在吃的帶魚、橡皮魚那樣好撈,只有駕了大船到遠海才能釣到。這樣我們就要變成一個航海民族了,每個人都是黑黝黝的,我們的都城也會沉浸在大海的腥味里。一個航海民族的興衰取決於頭腦聰明,技藝高超,所以不會有這麼多的人。在我國首都的石頭牆上,一年四季都滲入了大海的藍光。我對此毫無意見,因為我精通球面三角,在那裡不當船長也得當大副。

在第二個長安里也沒有城牆,因為要讓水流通過,所以用巨木為柵欄,整個城市淹沒在一片綠蔭中到處都是參天巨樹或者是連片的綠竹,因為沒有木頭竹子簡直就不能活。除此之外,還特別潮濕,連皮大樹旋的水槽下面,木板牆上,到處長滿了青?,林下也長滿了草。那裡的人都穿黑皮衣服,衣襟到衣襟還有半尺寬,中間用皮條系住,以便露出黲黲黑毛。不管是砍樹,還是扛木頭,都得有把子力氣才好。所以人都是一米九高矮,百公斤左右的大漢。像這樣的人必須吃肉,所以我們就變成一個吃肉民族了。一個吃肉民族不會有很多的人,因為必須留有放牧畜群的地方,藏有野味的樹林,不能哪兒都是人。這樣我們的首都就會是一些崎嶇之地,在樹蔭的狹縫裡有一些零星的天空,而且不分晴雨,頭頂上老落水滴–樹林子里總是這樣的。我對此也是毫無意見,雖然我身體瘦弱,人家准叫我去牧牛或牧豬,但是我喜歡動物,不管是哪一種。甚至見了眼鏡蛇和老鼠,都不願把它們打死。只有人力長安對我不合適:像我這樣失魂落魄,想入非非,一定常被捉到衙門裡去,這樣我既不是船長大副,又不是牧人,而成了個挨打的屁股。但是像到哪個長安去這樣的事必須由領導上拿主意,我們說了都不算。

李衛公在世的時候,長安城氣派非常。這不是說長安城裡都是石頭砌成的高樓大廈,門前有青翠的草坪和噴泉,而是恰恰相反長安城裡見不到一片石頭,一棵活著的草,一股流動的水。所有的房子都用磚瓦木料,並且全是一層的。那時在長安路上騎馬的人都帶一包土,假如自己的馬在大街上撒了尿,就要馬上下來,把流動的尿用土蓋住。更沒人敢當街倒髒水。長安的房子很矮,但是街道很寬。地上沒有草,但是每一寸地面無不印著笤帚的痕迹。在街上走的人自動追上前面的人,或者放慢了腳步等待後面的人,以便結成隊伍,邁開齊步走的步伐。但是一旦跟上了隊就不好意思從隊伍里離開,所以原準備到隔壁看看鄰居,就可能被裹著走遍了九城,直到晚上才筋疲力盡地回家,把看鄰居的事也忘了。那時候的外國人到了長安,看到大街上塵土飛揚大隊人馬在行進,常常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再也閉不上。不過長安剛剛建好時,裡面的居民有三分之二是退伍老兵,擅長隊列科目,對於齊步、正步、向左向右轉等等,都是無比熟練。而別的人想要遷到城裡來住,也要經過三個月的隊列訓練。這一點外國人並不知道,只以為是水土的關係。他們對自己的懶散很慚愧,故而拚命喝長安城裡又咸又澀、帶有輕微尿味的井水,不喝優待外國人的礦泉水;並且到了飯館裡就說:把你們吃的東西給我來一份!這樣做的效果不顯著,就去買來嫩核桃把自己染黃,動手術把雙眼皮縫上,裝出單眼皮的模樣。虯髯公派來的大批的遣唐使,還未來得及學習大唐的制度,看了這種景象,就跑回去讚不絕口,說咱們永遠趕不上除非從現在開始不吃魚,光吃小米飯。但是扶桑這個地方不吃魚就要鬧糧荒,而且穀子不耐澇,那個地方雨水又特別多,所以就沒有完全照衛公的法子辦,只是採用了他發明的禮節。光這一條就夠他們受的了。

我們知道長安城裡有一座鐘樓一座鼓樓,鐘樓里有一個老兵在繞鍾走動,每走一圈是一分鐘,走滿六十圈就擊鐘一次。長安建城之初,這座鐘非常之准,簡直不下於英國的大笨鐘。過了一些年,這個兵腳上長了雞眼,這座鐘就慢了下來,逐漸慢到了每天慢兩個小時的程度,長安城裡開始日月顛倒。又過了些年,這個兵又得了痛風病,這座鐘就達到了每天慢二十四小時的程度,於是長安城裡就出現了兩種時間,公家時間和太陽時間。按公家時間一小時行人可以走二十里,按太陽時則減半。按公家時間每天太陽升起兩次,按太陽時也減半。你在長安城裡問一個半老徐娘年紀,她說二十歲,實際是二十公歲。你去問一位老人家高壽,他說七十歲,那就是太陽歲了。這樣就增加了計時的複雜性。等到那座鐘樓一天慢七十二個小時,公家時間就被廢掉了。那時候該老兵已經中風患了半身不遂,還在掙扎著繞鐘行走。好在他已經沒有擊鐘的力量,敲出的聲音只在鐘樓里才能聽見了。

而那座鼓樓的故事是這樣:樓里有個大鼓,由鼓手在上面擊出鼓點來,讓全城的人踩著它行進。這種工作十分累,要用一大群健壯的人以便輪換;而且它又非常枯燥,所以有些鼓手後來就精神崩潰了,不顧一切地在鼓上擊出些花點,讓全城的人不走正步,而是扭秧歌或者跳迪斯科。幹完了這樣的壞事,他就說:要殺要剮隨便吧。因為這個緣故,後來擊鼓的制度就被廢除了。好在那些老兵也都到了風燭殘年,也覺得走正步太累,也沒有提出意見。

長安建城之初,假如有人在路上揀到了銅錢,就把它交給領導,領導上再設法交還給丟錢的人。令人遺憾的是雖然人人拾金不昧,但是銅錢的總數也不會增多,大夥還是那麼窮。既然是那麼的窮,所以丟錢的事也很少發生。後來領導上又規定,一枚銅錢經過了一次拾金不昧,就在上面打一個鋼印,可以當兩枚花。這使大夥在路上故意拋撒銅錢,長安市上的錢很快都打滿了鋼印,造成了嚴重的通貨膨脹。不管打不打鋼印,銅錢是一文不值了。長安城裡拾金不昧的好事總數卻直線上升。但是後來大家發現沒有了銅錢很不方便,就把這項制度也廢掉了。

上節所說人力長安的故事只是故事的一半。這座城裡既不靠山又不靠海,城裡倒有好多人要吃飯,所以就有一大批腳夫專門到黃河邊上背糧食。這些人五十人為一隊,左臂上有嵌進肉里的鐵環,鐵環上有皮條把他們穿成一串,肩上扛了一條大口袋,有十丈長,能盛幾萬斤糧。他們就像大蜈蚣一樣,成年累月在黃河碼頭到城裡糧倉間往返不停。久而久之,成了一個奇特的人種,渾身上下都沒有肉,只是在小腿上端有一塊小足球大小的肌肉,還有一雙兩尺多長的大腳丫子;而手卻因為老不用退化了,就如一對雞翅膀。據說腳夫們的腳極為靈活,就用腳拿碗吃飯。糧食到了城裡又要有人把它攤曬揚凈才能入庫,就有一批手持木杴的庫丁,不分晝夜的揚場,最後也變成了大手小腳的奇特人種,出門就拿大頂。至於城市近郊的菜農,他們四肢並用,公家就發一條大皮帶,讓他們把腰牢牢束住,多幹活少吃飯。後來長安的菜農的體形就變得無比性感,讓人看了怦然心動,有些不爭氣的傢伙就把菜地撂荒,跑到城裡當男妓。

衛公把長安城建好了以後,心裡非常高興,當時長安城嶄新嶄新,一點毛病都沒有。他覺得這是自己一生最偉大的發明,遠勝過證明費爾馬定理、造出了開平方的機器,因此他就向皇上建議說要把長安城更名為「新洛陽」。皇上一聽,馬上不尷不尬地笑了一下說:李卿,朕的都城叫這麼個古怪名字,恐怕不大好。但是李衛公正在興頭上,還是繼續講他的理由多年之前,他和紅拂從洛陽城逃了出來,當時他就下了決心要建一座大城等等,所以叫這個名字有紀念章義等等,講著講著皇上就不見了。於是他就回自己的衙門去,絲毫也沒看到皇上當時的模樣,好像正在發瘧子。皇上覺得這是兩個可憐蟲的古怪遊戲,把它講出嘴來實屬肉麻。不管怎麼說,他是皇上呀,倒霉的李衛公居然把這一點給忘了。晚上下班時,剛一出門,路邊跳出一個黑衣人來,砍了他一刀,正砍在鋼盔上,火花亂冒,把他都砍愣了。幸虧當時正是大唐建國之初,不論文臣武將,出門都穿禮服。衛公的禮服不僅頭上有鋼盔,身上有鎧甲,還佩有腰刀。他一面想:我設計長安時,可沒把刺客這個行當設計進來呀!一面就去拔刀。但是他的衛士長站在他身後,一把按住他的手。李衛公急忙嚷了起來:有人刺殺我,快去逮他!那人卻笑著說:沒有哇!李衛公回頭一看,那黑衣人正在前面飛跑,就急赤白臉地嚷嚷:還在那裡!快去逮他!嚷了半天不見有人動彈。連忙回頭一看,只見他的衛士長正在甩著手走開。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自己一想,白天和皇上胡扯了一陣,犯了錯誤。原來長安是皇上的都城,不是他的新洛陽。所以他回了家趕緊寫辭職報告,皇上不準。再過了幾天,衛公就病了。不管怎麼說,這是個重大的損失,因為要找衛公那麼聰明的人,一時還找不到。而虯髯公在扶桑得到了這個消息卻說:像這樣一個只有點小聰明的不可靠分子居然鑽進了國家的廟堂,只能說明大唐朝無人了。這種話別人講出來就該打嘴巴,他講就不同了。虯髯公後來活到了二百歲,在一百五十歲上還能御女成胎,統治扶桑一百餘年,何止是百歲人瑞而已。但是當過他太子太孫的人就倒霉了。這些中日混血兒讀過中華的典籍,一句都記不住,只記下了《論語》上的一句話:老而不死是為賊。

長安建城之初,李衛公就這樣一時興之所至,在皇上面前胡扯八道,結果是挨了一刀,然後就蔫掉了。這個故事遠比在這裡講到過的複雜,並且涉及到了生活的一些基本的方面,暫時不能完整地敘述出來。現在我們可以對事件做最簡單的理解:李衛公造長安城,就如瓦特先生造他的蒸汽機。經過很多日夜的努力,蒸汽機終於造好了,運轉自如,而且既不爆炸,也不大漏氣。瓦特先生很高興,跑到大街上唱歌跳舞,抱住過路人親吻,結果被警察打了一棒。這一棒對於不列顛是無關緊要的,因為燒煤的機器已經造了出來,燒汽油的機器一直要到得克薩斯的油田開發出來才有需要,所以打了也就打了,沒什麼損失。但是對衛公的一刀砍得卻是太早了。當時他正在編小學一年級的課本,已經編了四課–一、皇上萬歲;二、皇后萬歲;三、王爺千歲;四、王妃千歲。假以時日,讓他完成這項工作,就能從根本上防止大家想入非非。除此之外,他還有好多工作在朝氣蓬勃地進行。假如全部完成,大家就不再需要想了。不想就不會非非。

想要防止想入非非,必須由最擅長想入非非的人來制定措施。李衛公正是合適的人選,有一段他正在興緻勃勃地辦這件事,誰知後來事情起了變化,衛公開始整天迷迷瞪瞪的,褲襠里那直撅撅的東西也不見了。他再也不管長安城的事情。這座城市就如沒人管照的院子一樣,馬上就長滿了荒草。大家都把院子向大街上伸展,街道很快就變窄了,路邊上的水溝里也有了積水。後來長安城裡的地皮也不夠了,開始出現了樓房。甚至在一些小巷裡,人們不待批准,就用石板來鋪地。照我的觀點,這種事態和好多因素有關係,比方說,人口增多,商業發展等等。但是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衛公身上。好多人以為只要衛公能重振雄威,所有的事都能變好。前面提到有一位勇敢的女士給衛公做過blowjob。當時她的確是想從衛公嘴裡套出話來,但也有部分原因是要挽救長安城只要衛公能直起來,長安城就有救了。後來她發現衛公那地方苦極了,其實那是黃連水的味道,但是她一點也沒想到衛公有幽默感,只是搖頭晃腦地背誦起孟夫子的名言: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衛公的那個地方要是不苦,倒是怪了。她想使自己聰明起來,就每天吃一副豬苦膽。吃到後來,一吃糖就覺得苦,吃飯也覺得苦,只好永遠以膽汁佐餐。到了最後整個人都變成了綠的,所到之處,丈余方圓,全部籠罩在一片苦雨腥風之內。但是據我所知,衛公那地方的苦是假裝的,所以她吃了那麼多苦也沒使自己聰明起來,相反,因為膽酸中毒,倒變得有點傻,換言之,白色變成綠色的了。不過她倒是因此成為了人瑞,被公認為大唐最偉大的史家,因為像這樣怪模怪樣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想要挽救長安城的還有大唐皇帝本人,他異想天開地研究了幾本醫藥書,給李靖開起藥方來。有時候他派太監給衛公送去自己研製的「至寶三鞭酒」,但是這種酒他自己從來就不喝。那種藥酒里除了像海馬、鹿茸那樣的壯陽藥物之外,還泡進了各種動物的鞭,包括鹿鞭、虎鞭、大象鞭等等。為了保證療效,他還讓宣旨的太監當場倒出一碗,眼看著衛公喝下再回宮去。倒酒時衛公看到酒罈子里泡了整整一具猩猩鞭那東西和男人的生殖器一模一樣,酒是淡紅色的,看上去好像是稀薄的血,味道就像洗鹹肉的水,還有點陳腐的尿騷味。勉強喝下一碗,腸翻胃倒,臉色蒼白,撐到太監離去,就狂嘔起來。要不了十分鐘,就變得面如死灰,雙手冰涼。人都到了這個樣子,還得不到紅拂的同情。她說:該!誰讓你裝神弄鬼!至於衛公的同僚下屬,對衛公的情況更是關心,從天南海北給他找來各種補藥,但是他都不吃。可憐大唐的君臣都沒發現癥結所在。衛公直不起來,是因為那幾個法國人做生意賠了本,關掉磨坊回鄉去了,長安城裡再沒有長棒麵包供應。所以解決問題的辦法是應該把那些法國人找回來,並且禁止在長安城裡蒸饅頭,這樣他們就不會再賠本,可以源源不斷地供應長棒麵包。但是這樣做了之後也未必能解決問題,因為衛公早就覺得活得太累,不想再幹了。人要是動了這種念頭,不管是至寶三鞭酒,blowjob,還是長棒麵包都不能讓他重振雄威。

李衛公精神不振,大家把這筆賬記到了紅拂賬上,最起碼是她沒把衛公的伙食管理好。除此之外,皇上也說過:「這小子(指李衛公)還有用,不該拿刀去砍他。」但是這話大家沒有聽到。因為這個緣故,皇帝就派御廚接管了衛公的伙房,從那一天開始,衛公吃的每一口肉里都有骨頭,蔬菜也大多是竹筍一類看起來挺然翹然的東西。他餐桌上最常見的是炸雞腿,整根燒的豬肘子,而且端上桌時還是豎直的立在盤子里。給他吃的飯也都硬得厲害,幾乎是生米。偶爾衛公提出要吃頓麵條,那些麵條像鋼絲一樣硬。御廚一滴滴往麵粉里加水,和成了世界上最硬的麵糰,又用斧子砍成麵條,衛公吃了幾口,險些噎死。以後他再也不敢說要吃麵條。但是給他吃的烙餅也像鞋底子一樣硬,他一有機會就從餐桌上偷走幾張,讓紅拂給他揣在懷裡,捂軟了再吃。

現在可以說說喪失了衛公的管理之後,長安城是什麼樣子。這時候大街小巷都鋪上了石板,好像一些烏龜殼。大街兩面都是鋪面房,那種房子正面都是木頭門板,年代一久,被油泥完全糊住。屋檐幾乎要在街面上空匯合,所以街上非常之暗,只有鋪街的石板上反射著一點點天光。萬一失了火,就要燒掉半個長安城,而衛公管事時,失了火只能燒掉一條街,這就是區別所在。偶爾有一個妓女,穿著短得不像話的裙子,露出了潔白無疵的兩條腿,踏著釘了鐵掌的木屐從街上快速地跑過,留下一街的火星,讓大家看了都很過癮。在衛公管事的時候決不準女人露著大腿在街上跑,這也是區別之所在。衛公管事的時候規定了良家婦女上街必須穿三條裙子,襯裙和圍裙可以比較短,但是主要的裙子必須長及地面。而妓女上街必須穿六條裙子,每一條都得長及地面,所以脫起來甚為麻煩。誰穿的裙子不足此數或者超過了此數,就要抓到衙門裡去打板子。打以前先要用磁石吸她一下,看看裙子里是否夾帶了鐵板。這些規定讓衛公絞盡了腦汁,因為就連女人穿裙子數都要有典籍依據,或者是從數學上證明。但是老百姓偏不體諒他的苦心,專門來找麻煩。有一個服裝商生產了一種裙子,下面有三層滾邊,看上去是三條裙子,其實只是一條不就是想省幾尺布嗎。還有個商人生產了一種護臀板,是木頭做的,磁石吸不出來,但是打上去梆梆響不就是怕打嗎。衛公也怪不容易的了,你讓他打兩下子怕啥。出了這種事,衛公又規定遇到屁股上有木板的女人,掌杖的衙役必須用三倍的力氣來打,連木板帶屁股一起打爛。但是那些衙役又抱怨說糧食不夠吃。由此你就知道大唐朝的長安城裡,各種人都有糧食定量,和後來的北京城一樣。在後來的北京城裡,牙醫吃鉗工的定量,樂團吹大號的吃翻砂工的定量,規定得十分合理。而在長安城裡打女人屁股的衙役原來吃中等體力勞動的定量,因為女人往屁股上墊木板長到了重體力勞動,那些人還不知足,說是掄棍子打木板,撞得手上起了血泡,肩膀也疼,這兩種毛病應當算是職業病。按大唐的勞保條例,職業病應當全薪療養。手上打了泡就可以吃乾薪,實在太便宜。衛公想了半天,決定發衙役幾雙線手套,而那些衙役領了回家,交給老婆拆了織襪子。這說明那些衙役根本就不怕手上打泡,而是以血泡為說辭,向公家要更好的待遇。像這樣的事太多了,吵得衛公腦子疼。最後他裝病躺倒不幹了。長安城沒有了他,就變成這個鬼樣子想穿什麼裙子就穿什麼裙子,想多長就多長。又有一些老百姓說,這簡直是在毒害青少年。群眾來信成麻袋地寄往衛公府上,但是他只睜一隻眼,所以連看都不看,就把信送到廚房燒火了。

衛公病了乃至死了以後,他制定的各種制度依然在亂七八糟地起作用。比方說,紅拂要自殺,經過了各級機構的批准,皇上已經派了魏老婆子來辦這件事,為了讓她死後更好看些,正在把她倒吊在房樑上,這時老有人到門口找她。這時候只好把她從樑上放下來,把她攙到門口一看,是幾個糟老頭子,是從市政司或者其他鬼衙門來的,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道:衛公遺制,皇上恩准,寡婦殉節本司有一份福利。李張氏簽字收領,謝恩!這就是制度的作用。小孫在圖書館工作,每月領兩副套袖,回來當抹布擦桌子。福利就是不管你用著用不著都要發下去。再看那些福利,或者是陳倉老米,本身是大米,卻黃澄澄的像玉米;或者是乾的咸鮐鮁魚,不知有多少年頭了,綠的地方是霉,不綠的地方一片金黃。鹹魚發了黃,就是哈喇了,帶有一股桐油味。再不然就是一口柳木棺材,板子薄得透明。紅拂一面簽字一面罵道:這個老鱉頭子,他死了倒乾淨(這是罵衛公),魏大娘,給我拿個墊子來。魏老婆子問:要墊子幹什麼?她說:*****,跪下謝恩呀!後來回到屋裡去,一面被倒掛上房梁,一面說:魏大娘,看來咱們得用個滑車了。後來她又在房樑上大頭朝下地說道:姓李的這傢伙是自己作死,把我也連累了。照她看來,李衛公既然是個想入非非的傢伙,就不該去裝神弄鬼。而皇上知道了這些話,就為自己辯護道:我早就知道李靖是個想入非非的傢伙,但是我現在正用得著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在領導面前,裝神弄鬼是沒有用的。李衛公的種種小聰明,早就被領導上識破了,他應該為不誠實付出代價,但還沒到時候。但是作為一個群眾,我不相信領導的話。我覺得這是他們編出來嚇唬我們的。

我把衛公的故事都寫完了,但還是不知道怎樣來評價衛公,正如我活到了四十歲,還是不知道怎樣評價自己一樣。我十五歲時開始學習平面幾何,以《幾何原本》為課本,以日本人長澤龜之助的《幾何學辭典》作為習題集獨自坐在一間房子里,面對著一本打開的書,咬著鉛筆桿像這樣的經歷衛公也有過,不過是讀波斯文的《幾何原本》,用波斯人寫的習題書。這和就著《朱子集注》讀《論語》可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種極為愉快的經歷,後者則令人痛苦。雖然有這樣的共同經歷,我還是不能完全了解他。他是這樣地喜歡演戲,像個演員一樣活在世界上。這一點我永遠都學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像個演員活著利益更大,也沒有比這危險更大的事了。

本章的內容受到了卡夫卡《變形記》的影響。這位前輩大師的人格和作者極為近似。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有關虯髯公的,他是個方頭方腦的人,十分粗壯,長了一雙圓柱形的眼睛,這就是說,他的眼珠子往外凸,好像得了甲亢。他出生在中國,後來住在扶桑,人家也看不出他不是本地生人,因為這種相貌很平常。扶桑是一些傍海的地方,石頭岸上長了好多小松樹,看上去好像才長出來,其實已經有好幾百歲了。虯髯公住在木板釘成的宮殿里,吃著生魚片,無限懷念洛陽城,懷念楊素府里的伙食,還懷念紅拂。楊素府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石頭砌的,窗戶上鑲著透明的雲母片,從裡面看很明亮,從外面看卻像白內障病人的眼珠子。虯髯公再也住不上這樣的房子了,因為在扶桑要蓋這種房子,就得把所有的人全趕到山上打石頭采雲母。扶桑的女孩子也沒有紅拂好看,她們還特別不會打扮,總是在臉上撲極厚的粉,每次親熱過後,都要撣半天衣服。這一點後來特別叫他傷心。他對扶桑女人用的粉過敏,後來得了哮喘病。而他越是喘,那些人就越要撲粉。

虯髯公初到扶桑時方頭方腦,後來就變了模樣。他的眼睛後來也不凸了,哮喘病也好了,不再懷念紅拂和楊府的伙食,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人從生到死是個漫長的過程。虯髯公先是沒有甲亢和哮喘病,後來同時患上了這兩種病。再後來這兩種病都好了。這就是本章將要講到的故事。

我自己的一生是這樣的:二十多歲時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扒土,但沒有扒出個名堂;三十多歲時像個變態分子一樣,見到漂亮女孩子就盯住了猛看,但也沒看出個名堂。四十多歲證出了費爾馬,按常規就該一輩子沒法發表,像個老處女到了這般年紀嫁不出去了一樣,但僥倖成了人瑞。當然,這種經歷毫無代表性。有代表性的是扒一輩子土,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我的這種經歷頗像虯髯公,他本來該在洛陽城裡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後來卻跑到了洛陽城外(當時他也是四十多歲)。於是一代名俠,就此墮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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