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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萬壽寺(8)

所屬書籍: 青銅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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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必須說明的事,就是對於殺人,紅線有一點平常心。這是因為原來她住的寨子里,雖不是總殺人,偶爾也要殺上個把。舉例來說,她有一個鄰居,是三十來歲一個獨身男子,喜歡偷別人家的小牛,在山坳里殺了吃掉。這件事敗露之後,他被帶到酋長面前;因為證據確鑿,他也無從辯解,就被判了分屍之刑。於是大家就一道出發,找到林間一片僻靜之地。受刑人知道了這是自己的斃命之所,並且再無疑問之後,就進入角色,猛烈地掙紮起來。別人也隨之進入角色,一齊動手,把他按倒在地,四肢分別拴到四棵拉彎的龍竹上,再把手一松,他就被彈向空中,被綳成一個平面,與一隻飛行中的鼯鼠相似。此時已經殺完了,大家也要各自回家。但這個人還沒死,總要留幾個人來陪他。紅線因為是近鄰,也在被留的人之中。這些被留的人因為百無聊賴,又發現那個綳在空中的人是一張良好的桌子,就決定在他身上打撲克牌。經過受刑者同意,他們就搬來樹樁作為凳子,在他身邊坐下來。為了對他表示尊敬,四家的牌都讓他看,他也很自覺地閉著嘴,什麼都不說。但是這裡並不安靜,因為受刑人的四肢在強力牽引之下,身體正在逐步解體,他也在可怕的疼痛之中,所以時而響起「剝」的一聲。這可能是他的某個骨節被拉脫臼,也可能是他咬碎了一顆牙。不管是什麼,大家都不聞不問。紅線坐在他右腿的上方,右肋之下。伸手拿牌時,右手碰到一個直撅撅、圓滾滾、熱烘烘的東西。她趕緊道歉道:對不起,不是有意挑逗你!對方則在牙縫裡冷靜地答道:沒關係!我都無所謂!嚴格地說,那東西並不直,而是弧線形的,頭上翹著;也不太圓,是扁的。紅線問道:平時你也這樣嗎?回答是:平時不這樣,是抻的這就是說,假如一個人在猛烈的拉抻中,他的那話兒也會因此變扁。在牌局進行之中,大家往後挪了幾次位子,因為他正變扁平,而且慢慢向四周伸展開來。後來他猛然喝道:把牌拿開!快!然後,他肚皮裂開、內臟迸出、血和體液飛濺;幸虧大家聽了招呼,否則那副紙牌就不能要了。

後來,那位偷牛賊說:現在我活不了啦。你們放心了吧?可以走了。此時大家冷靜地判斷了形勢,發現對方已被拉成了個四方框子。腸子、血管和神經在框內懸空交織,和一張綳床相似。像這個樣子想再要活下去,當然多有不便。所以大家同意了他的意見,離開了這個地方。走時砍倒了幾棵樹,封鎖了道路;這個地方和這個人一樣,永遠從大家的視野中消失了。由此,對殺人這件事,可以有一個定義:在殺之前,殺人者要緊緊地盯住被殺者,不給他任何活下去的機會;在殺之後,要忍心地離去,毫不留戀。在「之前」「之後」中間,要有一個使對方無法存活的事件。對於這位偷牛賊來說,這事件就是被拉成床框。在這個殺法里,事件發生得很快。別的殺法就不是這樣。舉例來說,有一種殺法是把被殺者的屁股割開,讓他坐在一棵竹筍上。此時你就要耐心等待竹筍的頂端從他嘴裡長出來。此後,他就大張著嘴,環繞著這棵竹子,再也掙不脫……對於這位女刺客,則是把她的脖子砍斷。要如此對待一個朋友,對紅線是很大的考驗。越是殺朋友,越是要有平常心。身為苗女,她就是這樣想問題。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還有一件需要補充的事,就是對於讓自己被殺掉一事,那個女刺客沒有平常心。她對紅線抱怨道:你看,我活著活著,怎麼就要死了呢?此時紅線趴在她的背上,雙手抱著她的肩膀,用舌頭去舔她的髮際,所答非所問地說道:你是甜的哎。然後又鼓勵她道:就這麼甜甜地死掉,有什麼不好?那個女人因此說道:我倒寧願苦上一些。紅線又把鼻子伸到她的背上,就如把鼻子伸進了一個熟透的木瓜,或是菠蘿蜜的深處。她不禁讚歎道:很好聞。那個女刺客說:她倒寧願難聞一些。最後,女刺客終於轉過半個身子,朝紅線抱怨道:你幹嗎要殺掉我!紅線皺皺鼻子,冷靜地答道:誰讓你來行刺這怪不得我。那女人因此低下頭來。她也覺得這話不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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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女刺客被紅線逮住的事情上,我恐怕沒有窮盡一切可能性。這個女人的身體的質地像是一種水果。也許可以說,她像一個白蘭瓜,但這種甜瓜在白里透一點綠,或是一點黃色;但她的身體如前所述,是在白色裡面透一點玫瑰色。找不出一種瓜果來和她配對應該承認自己在農業方面的淺薄。紅線看著她的身體,總覺得把她一刀殺掉之後不會流出血來,只會流出一種香噴噴的、無色透明的液體。因此她對殺掉這位朋友感到無限的快意。順便說一句,那個女刺客覺得大家既然是朋友,就沒有什麼不該說的話,所以總在轉彎抹角地求紅線放了她。後來,紅線覺得不好意思直接推託,就找了個借口道:這家裡我做不了主。這樣吧,等會兒薛嵩回來你去求他。我也可以幫你說說……那女人聽後幾乎跳了起來,帶著深惡痛絕的態度說:求他?求一個男人?那還不如死了的好!這個腔調像個女權主義者。在唐朝,每個女人都是女權主義者。不但這位女刺客是女權主義者,紅線也是女權主義者,她對這位被擒的刺客抱著一種姐妹情誼。但她還是覺得刺客應該被殺掉,不該被饒恕。她還覺得殺掉刺客,免得她再去殺人,也是為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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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薛嵩回家時,看到那個女刺客心定氣閑地等待死亡,她真是驚人的美。此時只有一件事可干,就是把她帶出去殺掉;薛嵩也這樣做了。那女人在引頸就戮時,處處表現了尊嚴與優美。這使薛嵩讚嘆不已。雖然她砍掉了他半個耳朵,但他決定不抱怨什麼。但是薛嵩看到的事件是片面的,還有很多內情他沒看見。紅線看見了那些內情,但她決定忘掉這些事記住朋友的短處是不好的。比方說,下午時那個女人曾喋喋不休地說道:她覺得自己有種衝動,一見到薛嵩就要朝他跪拜,苦苦哀求他饒她一命。當然,她也明白向男人跪拜、哀求饒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真不知怎樣才能抑制這種衝動。而紅線把頭從她肩後探出來,注視著那女人的胸前。她覺得她的乳房好看,就指著它們說:能讓我摸摸嗎?刺客答道:怎麼不可以?反正我要死了……總而言之,那女人在為死而焦慮著,紅線卻一點都不焦慮。那女人發現紅線心不在焉,就說:你怎麼搞的!一點忙都不幫嗎?紅線把手從她胸前撤了回來,說道:我能做點什麼?噢!我去給你燒點薑湯水。說著就要離去。這使刺客發起了漂亮女人的小脾氣:喂!你一點主意都不出嗎?根據我近日的觀察,越漂亮的女人越會朝別人要主意,而我在出主意方面是很糟糕的。紅線聽了這句抱怨,轉過身來,吐吐舌頭說:沒有辦法,我歲數小嘛。然後她就去燒薑湯了。

就我所知,紅線不是那種對朋友漠不關心的人。在燒水時,她替刺客認真地考慮了一陣,就帶著主意回來了。這主意是這樣的:你可以在籠子里住上一段時間,等到不怕了再殺你不過不能長了,這籠子是我有用的……那女人看了看身後那具棕綠色的囚籠,又看看紅線那張嬉笑的小臉,明白了這是對她怯懦的遷就,除了拒絕別無出路了。這就是說,除死之外,別無出路……於是,她跪了起來,擺正了姿勢,坐在自己腿上,把手枷放在大腿上,挺直了身體,說道:我明白了。就在今天晚上殺吧。不過,這兩塊木板可真夠討厭的,殺的時候可得解下來。紅線馬上答道:

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她為她高興,因為她決定了從容赴死,所以恢復了尊嚴。

如前所述,那女人被殺時沒有披枷戴鎖,只是被反拴著雙手。這是她自己的選擇。紅線說,等薛嵩回來,我們就是兩個人。兩個對一個,諒你跑不掉。可以不捆你的手。那女人想了一下說:捆著吧。不然有點滑稽。她是被一刀殺掉的。紅線建議用酷刑虐殺她,還覺得這樣會有意思,但她皺了皺眉頭說:我不喜歡。這主意又被否定了。當晚薛嵩揪著她的頭髮,紅線砍掉了她的頭。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紅線自己對揪頭髮有興趣,想讓薛嵩來砍頭,但那女人說:我喜歡你來砍。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紅線不想把她的頭吊上樹梢;但那女人說:別人都要梟首示眾,我也不想例外。一切事情都是這樣定的,因為那女人對一切問題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最後,紅線建議她在脖子上戴個花環,園裡有很好的花,那女人說:不戴,砍頭時戴花,太庸俗。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晚上,薄霧降臨時,聽到有人從寨外歸來,她對紅線說:拿篾條來捆手吧可不要薛嵩用過的。紅線就奔去找篾條。回來的時候,紅線有點傷感地說:才認識了,又要分手……要不過上一夜,明早上殺你?早上空氣好啊。對於這個提議,她倒是沒有簡單的拒絕,而是從眼睛裡浮起了笑意:來摸摸我的腿。紅線在她美麗的大腿上摸了一把,發現溫涼如玉換言之,她體溫很低。那女人解釋道:我已經準備好了,不想重新準備。於是,紅線給她卸開手上的木伽,她閉上了眼睛;坦然承認道:整整一天,她都在研究怎樣開這個木伽,但沒有研究出來;現在看到怎麼開,就會心生懊悔。然後她睜開眼睛,對紅線說:我很喜歡你。紅線說:我能抱抱你嗎?那女人狡黯地一笑,說:別抱,你要倒霉的。就轉過身去,讓紅線拴住她的手。就在薛嵩走進院子時,她讓紅線打開了她的足伽。就這樣,除了殺死她之外,什麼都沒給薛嵩剩下。

很可惜,這兩個朋友走向刑場時,卻不是並肩走著。紅線走在後面,右手擎著刀,刀頭放在肩上;左手推著那女人的肩膀左肩或右肩給她指引方向。因為友誼,她沒有用手掌去推,覺得那樣不禮貌。她只是用指尖輕輕一觸。紅線說:別想跑啊,這地方我比你熟這意思是說,她跑不掉。那女人側著頭,躲開自己的散發說:怎麼會?我不想失掉你的友誼。她還說,你還保持著警惕,我很喜歡這一點。除了是朋友,她們還是敵人,在這些小事上露出蛛絲馬跡。到了地方以後,刺客往地上看了看。這是一片長著青苔的泥地。紅線猛然覺得不妥,想去找個墊子來。那女人卻說:沒有關係,就跪在地下。一般來說,跪著有損尊嚴,但殺頭時例外。這時是為了殺著方便。倘若硬撐著不跪,反倒沒有尊嚴了。

在死之將至時,刺客和紅線還談了點別的。有關男人,刺客是這樣說的:男人熱烘烘的,有點臭味。有時候喜歡,有時候不喜歡。後來紅線時常想起這句話來,覺得很精闢。有關性,前者的評論是:簡單的好,花哨的不好,這和死是一樣的。這使紅線的觀念受到了衝擊,想到自己期待著被薛嵩打暈,坐在高樓一樣的囚車裡駛入鳳凰寨,也有花哨的嫌疑。有關女同性戀,刺客說:有點感覺,但我不是。紅線馬上覺得自己也不是同性戀者。有關薛嵩,她說:看上去還可以。紅線對這個評價很滿意。有關誰派她來殺薛嵩,刺客說:這不能說。紅線想,她答得對,當然不能說。總而言之,這都是紅線關心的問題,她做了解答。她還說:同樣一件事,在我看來叫做死,在你看來叫做殺,很有意思。很高興和你是朋友。殺吧。此時她跪在地下,伸長了脖子,紅線擎著刀。紅線雖然覺得還沒有聊夠,但只好殺。殺過之後,自然就沒有可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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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那個女人,也就是那個刺客,潛入鳳凰寨里要殺薛嵩,被紅線打暈逮住了。刺客被擒之後,總是要被殺掉的。對於這件事,開始她很害怕,後來又不怕了。怕的時候她想:我才二十二歲,就要死掉了。後來她又想:這是別人要殺我呀;所以就不怕。但她依舊要為此事張羅,出主意,做決定。舉例來說,她背過身去,讓紅線用竹篾條拴她的手,此時紅線曾有片刻的猶豫,不知怎樣拴更好。那女人的身體表面,有一種新鮮瓜果般的光滑,紅線不知怎樣把竹篾條勒上去。她就出主意道:先在腰上勒一道,然後把手拴在上面;來,我做給你看。說著她就轉過身去,但紅線異常靈活地退後了很遠,擺了個姿勢,像一隻警惕的貓;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小聲說道:別騙我呀假如紅線不退後,她就要把紅線拴住了。

那女人的計謀沒有成功。後來,她只好慘然一笑,又轉了回來,背著手說:好吧,不騙你。來捆吧。於是紅線回來,把她捆住。就按她說的那種捆法,只是捆得異常仔細:不但把兩隻手腕捆在一起,還把兩個大拇指捆在一起。她還想把每對手指都捆在一起,但那女人苦笑著說:這樣就可以了吧?再仔細就不像朋友了。紅線覺得她說得對,就仔細打了個扣,結束了這項工作。然後她退後了幾步,看到細篾條正陷入刺客的腰際,就說:你現在像個男人了。這意思是說,從側後看,她像個用篾條吊起龜頭的男人。那女人明白了這個意思,側過頭來慘然說道:不要拿我開玩笑啊,這樣不好。想到這女人就要被殺掉,紅線也慘然了一陣,然後又高興起來她畢竟是個孩子嘛。

後來,紅線轉到那女人身前,端詳著她淺玫瑰色的身體。在這個身體上,紅線最喜歡腹部,因為小腹是平坦的,肚臍眼是縱的橢圓,其中坦坦蕩蕩地凸起了一些,像小孩子的肚臍。紅線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上面,然後又謹慎地退開,說道:好看。那女人說:也就是現在好看。再過一些年就不會好看。然後她又補充道:當然,我也不能再過一些年了。此時她神色黯然。但在黯然的神色下面,她還在尋找紅線的破綻。紅線忽然說道:你跪下好不好?我也安全些。那女人往後挪了幾下,向前跪下來;然後勉強笑笑說:呆會兒你可得扶我起來啊其實她在跪下之前就知道這是個狡猾的陷阱。因為腳上有一具木枷並被反拴著手,跪下就難以重新站起來,因而再沒有逃走的機會。其實,紅線也沒有給過她這種機會,不然她已經跑了。有一瞬間,她感到很悲慘,幾乎想向紅線抱怨。但她最終決定了不抱怨。紅線說,她要找幾個熟透的櫻桃給她吃,就離去了。她獨自在院子里,坐在自己腿上,開始感覺到絕望。然而她最終卻發現,絕望其實是無限的美好。

「絕望是無限的美好」,這句話引起我的深思。我可能會懂得這句話如你所知,我失去了記憶,正處於絕望的境界;所以我可能會懂,但還沒有懂……紅線帶著櫻桃回來,一粒粒摘去了果梗,放進那個女人嘴裡。每一粒她都沒有拒絕,然後想把果核吐掉。但紅線伸出手來,說:吐在這裡。她就把果核吐進紅線的掌心。紅線把果核丟掉。吃過櫻桃以後,這女人又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有點心不在焉。而紅線在一陣衝動中,在她對面跪下,說道:我想吻吻你。出於舊日的積習,那女人皺了皺眉,感覺自己不喜歡此事。轉瞬又發現自己其實是喜歡的。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抿抿嘴唇。紅線用雙手勾住她的脖子,端詳了她一陣,然後把她拉近,開始熱吻。此時她們的乳房緊貼在一起,紅線發現對方的乳房比自己要堅實,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的雙唇柔順,這又讓她感到滿意。那女人的頭微微側著,起初,目光越過了紅線,看著遠處。這使紅線感到不滿意。

後來,她的目光又專註於紅線,並且露出了笑意。最終紅線想道:有滿意,有不滿意,其實這是最好的。就把她放開。此後那女人甩甩自己的頭髮,又坐了回去。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她不想說什麼。這一點和我是一樣的。紅線幾次想要和她交談,都碰了壁。後來,她總算給自己找了件事干:磨起刀來。

新刀的樣子是這樣的:長方形,見稜見角,裝著木製的把,帶著鍛打時留下的黑色,刀口筆直。但這一把的樣子頗為不同,它有一點渾圓,像調色板一類的東西,刀口向下凹去,與新月相似。這是一把舊刀,總在石頭上磨,變得像紙一樣薄,也沒剩什麼鋼火。它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好處是只要在砂石上蹭幾下,就變得飛快。不好處是鋒銳難以持久。紅線磨刀時,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她就比畫了一下說:只砍一下,沒有問題。那女人點點頭說:噢。就把頭轉回去。紅線覺得她心神恍惚,並沒有明白。但她還要磨這把刀:用砂蹭出的刀口有點粗糙,割起來恐怕要疼的。她又用細磨石來磨,直到刀口平滑無損。然後,紅線仔細端詳著幾乎看不到的刀口,想著:用這把刀殺人,對方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片涼爽;就像灑在皮膚上的酒精,或者以太以太就是ether,紅線要是知道這個名詞可就怪了感到的只是快意。她拿了這把刀走過來,平放在那女人赤裸的肩上,並讓爛銀似的光芒反射在她臉上,給她帶去一縷寒意,然後問道:喜歡嗎?這是一個明確無誤的表示,說明這就是殺她的刀。紅線注意到那女人的目光曾有瞬時的暗淡,但馬上又明亮了過來。她也明確無誤地答道:喜歡。

紅線在苗寨里住著時,那裡殺人。被殺者神情激動,面紅耳赤,肢體僵硬,每根神經和肌肉都已繃緊。每個人都大聲說話,雖然說的是什麼難以聽懂;他們都又撐又拒,有人是和別人撐拒,有人是和自己撐拒。假如是殺頭的話,讓他們跪下來可不容易,而且每個人都要站著撒一泡熱辣辣的尿,在這方面男人和女人頗有不同,但總能看出是做了同一件事。按這個標準來衡量,眼前這個女人頗有差距。她坐在那裡,面帶微笑,心神恍惚,就像一個人要哼歌時的樣子。紅線恐怕她已誤入歧途,對自己行將被殺一事缺少了解,總想幫她回到正道上來,但沒有成功。按照現在的講法,那刺客沒有請紅線來摸她的腿,展示她的體溫。她什麼都沒做。直到薛嵩回來,都是這樣。但薛嵩依然覺得她是驚人的美。現在沒有別的事可做,只好把她殺掉。死掉之前,她也沒有和紅線閑聊。因此,這是另一個故事了。在此後的日子裡,紅線經常懷念這個女人:她在她手裡時,起初是個被俘的敵人,也是朋友。那時她不能接受被殺一事,總想逃掉。後來她接受了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也不想逃掉,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而一想起這個陌生人,紅線就感到熱辣辣的性慾,而且想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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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殺的經過總是一種缺失,雖然這件事沒有什麼可講的。在林蔭里,那個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頸椎的骨節清晰可見。紅線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舊刀不負紅線的厚望,切過了骨節中的縫隙,把人頭和身體分開。此後,人頭拎在薛嵩的手上,身體則向前撲倒,變成了兩樣東西。身體的目標較大,吸引了紅線的注意。它俯卧在地下,雙肩上聳,被反綁著的雙手攥成拳頭,猛烈地下撐,把那根竹篾條拉得像繃緊的弓弦也似。與此同時,一股玫瑰色的液體,帶著心臟的搏動從腔子里沖了出來,周圍充滿了柚子花的香味。當然,也有點辛辣的氣味,因為這畢竟是血。這些血帶有稀油般的滲性,流到地上馬上就消失了,只留下幾乎看不出的痕迹。等到血流完以後,那個身體(更準確地說,是脊背和背著的雙手)好像嘆了一口氣一樣,鬆弛了下來;雙肩下頹,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後張開。它微微屈起一條腿,就這樣靜止住。紅線立刻上前,解開了竹篾條,因為人既死了,就用不著約束。而在此之前,她的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約束之中。在這一瞬間,紅線回想起她在她手裡吃櫻桃,覺得這件事非常之好我很懷疑這樣寫有濫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經寫出來,也無從反悔然後,死者的雙手就滑落到身體的兩側,並半握成拳。她把這身體翻了過來。這身體的正面異常安詳,似有一股溫和的氣氛撲面而來。這身體好像有呼吸,但其實是沒有的。只是凸起的肚臍以自動武器連發的速度在跳動。紅線覺得它以這種方式來承認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台灣人說的那樣,覺得「它好乖呀」。

然後,紅線把那身體扶坐起來,感到它很柔軟,關節也很靈活,簡直是在追隨她的動作。她又扶它站了起來,攙著它走向一個早已掘好的坑。這時紅線覺得有人在身後叫她,回頭一看,只見那顆人頭提在薛嵩手裡,瞪大了雙眼,正專註地看著她們(含無頭身體)。紅線忍心地回過頭去,攙著身體繼續走,並不無道理地想:我也不能兩頭都顧啊。她把身體扶到坑底坐下,然後又讓它躺好,然後捧起又濕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埋葬。才埋了腳,她就覺得不妥,順手抓住了一隻草蜢,用草葉綁住,丟在坑裡給身體陪葬。才埋住這隻草蜢,她又覺得不妥當,就從坑裡爬了出來,去找她的另一個朋友,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張蒲草的席子,想給蓋在屍體身上。所以她要從薛嵩身邊經過,而那個人頭始終在專註地看著她。紅線想假作不知地走過,但第三次覺得不妥當。於是她轉過身,看那顆人頭。那人頭朝她一笑,很俏皮,還皺了皺鼻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紅線知道它在招她過去。她有點不樂意。anyway,這人可是她殺的呀。

我像一支破槍一樣走了火,冒出一個「anyway」來。現在只好扔下筆,到字典上查它的意思。?到以後才知道,這個詞我早就認識。我越來越像破槍,走火也成了常事。紅線站在人頭面前,看到它把濕潤的雙唇聳起,就知道它想讓她吻它。這一回她有點不喜歡:不管怎麼說,你可是死了的呀。但這念頭一出現,人頭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的意思。這使紅線別無選擇(畢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後腦(這時她發現,這位朋友變得輕飄飄的了),吻它的雙唇。這樣做其實並無不適之處,因為這雙唇比從前還溫柔了很多。那雙眼睛就在面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紅線的面頰,又和紅線短暫地對視,然後往上看,看紅線的眉毛。最後轉回來,滿眼都是笑意,既快樂,又頑皮;但紅線覺得很要命。她支持了一會兒,才把人頭放開:先把她推開,然後放下去。這兩個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盡量輕柔、準確,把它放置在頭髮的懸掛之下;然後放開手,人頭沒有絲毫的搖晃。對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紅線明白她在表示感謝。紅線不禁想到:這顆人頭與它被殺下來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實她更加喜歡它;然後就趕緊不想但已經想過了。其實紅線還有正事要做埋掉那個身體。但在人頭的依依不捨面前,總是猶豫不定。最後她終於下定了決心,留下來陪它我指的是人頭,不是身體。這個故事的寓意是:不要殺朋友,殺成兩塊你忙不過來。但這故事本身並無寓意。

在那女人被殺時,薛嵩表現得木木痴痴,他只顧偷看人家的身體,特別是羞處,還很不要臉地勃起過幾次。這使紅線覺得很是丟臉,好在被殺的人並不在意。然後,這個男人用繩子拴住了人頭的頭髮,要把它升起來,它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紅線,露出了乞求的神色。紅線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紅線帶著它,和它朝夕相處,起卧相隨。事情是這樣的:那位女刺客在被紅線殺掉之前,只把紅線當做朋友。到了被殺之後,就真正愛上她了。

紅線實在不喜歡這個主意,也不喜歡被人頭愛上,就假裝不明白,把這個想法拒之門外。當那顆人頭升起來時,滿臉都是凄婉的神色。紅線硬下心來,舉手行禮,目送它升入高空。然後就跑回那個土坑裡。就是這短短的幾分鐘,死屍的脖子上已經爬了一圈螞蟻。她趕緊把它埋掉,顧不上找草席來蓋了。然後她又回來,站在樹下看那顆人頭。此時林間已經相當幽暗,但樹頂上還比較亮,那人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而紅線硬下心來想到:我今天逮住了她,看守了她,把她殺掉,又埋了。而我只是個小孩子,總得干點別的事,比方說,去玩……所以她覺得自己此時沒有爬上樹梢去陪這位朋友,也蠻說得過去。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她決定另找時間來陪這個朋友。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很多,把她絆住了。

順便說說,上次殺掉自己的鄰居之後,紅線也曾回去過,發現在悶熱的林子里,那個人的一切都變成了深棕色,除了那對哆出來的眼珠子。那兩個東西離開了眼眶,東歪西倒地掛著,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樣子。其他的東西,包括原來鮮紅的腸子,都變得像土一樣,懸在空中,顯得很不結實。幾棵新竹穿過他的肚子,朝天上長著;還有幾隻捕鳥的大蜘蛛,在他的框架之內結了網。那地方有股很難聞的味兒。紅線閉著氣,在那裡呆了一會兒。後來,她覺得自己要憋死了,對自己表現出的善良感到滿意,就轉身離開了那地方。

4

現在我發現,這個故事最大的缺失是沒有提到那女人的內心。我總覺得這是不言自明的,其實卻遠不是這樣。被反綁著跪在地下時,她終於明白自己這回是死定了。至此,她一生的鬥爭都已結束,只剩下死。她也可以喜歡這件事,也可以不喜歡這件事。她決定喜歡這件事:對於無法逃避的事,喜歡總比不喜歡要好一些。

此後她就變得輕鬆,甚至是快樂起來。站在行將死去的人面前,會感到一團好意迎面而來。紅線常參加殺人,對這種感覺很熟悉。比方說,上次那個鄰居被拉成一張牌桌時,就說:紅線,我家裡有一張角弓,要就拿去。紅線很高興,說道:謝謝!我會懷念你!打掉一張紅心a。等他被拉成一張床框時,紅線又到了他面前。這時他嘴裡爬了好多螞蟻,正在吃他的舌頭,所以他含混不清地說:我有一把銅鞘的小刀,要就拿去。紅線也說:謝謝。隨著時間的推移,好意和臭味日重。最後一次他說:想要什麼只管拿,別來了,會得病的。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還常去看他,直到他變成土為止。這個女刺客也是這樣的,漂亮的乳房也好,好看的肚躋也罷,要什麼只管拿去。可惜的是,這些東西都拿不走,只能摸摸弄弄。這就是問題的所在。紅線摸過了那個美麗的身體,咂咂嘴,就滿意了;一刀把她的頭顱砍了下來。而薛嵩沒有觸及這個身體,只是看到她的身體和眉梢眼尾的笑意,感到了她的好意,就受到很大的觸動。作為一個思路縝密的人,他馬上就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錯了。與其用枷鎖去控制人的身體,不如去控制她的內心。這才是問題之真正所在。

如前所述,紅線和那小妓女是朋友。所以,殺掉了另一個朋友之後,她來到小妓女的家裡,並排躺在地板上,抽隨手采來、在枕頭下風乾的大麻煙,並且胡聊一通。此時紅線總要說到那輛柚木囚車,談到裡面狀似嚴酷、實則溫柔的陳設;還談到那些巧奪天工的枷鎖。當然,談得最多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被套上這些枷鎖,關進囚籠,成為永遠的囚徒和家庭主婦,終身和那些柚木為伍,就再也出不來了。在此之前,她要做的是監督薛嵩把周到、細緻、溫柔和嚴酷都做到極致,在此之後,她就要享受這些周到、細緻和溫柔。

舉例來說,身為家庭主婦,要管理果園和菜地,所以那輛囚車就有一套自動機構,可以越野行駛。紅線在籠子里,透過柵欄,操作著一根長桿,桿頂有一個小小的鋤頭,可以除去菜地里的一棵野草,但不致傷到一棵鄰近的菜苗。考慮到距離很遠,紅線手上有伽,不那麼靈便,這條長桿自然是裝在一個靈巧的支架上。聽她說的意思,我覺得這好像是雅馬哈公司出品的某種釣魚竿。但她又說,另一根長桿可以裝上一個小紗網和一把小剪子,伸到樹上,剪下一個熟透的芒果。總而言之,紅線把自己形容成一個斯諾克撞球的高手。另一方面,你當然也想到了,這座囚車又是一輛旅行車。它可以準確地行駛在菜畦里,把車下廢水箱里的東西(也就是紅線自己的屎和尿)施到地里做肥料。紅線還說,這些都不是這輛囚車的主題。主題是只有薛嵩可以進那輛車,帶去周到、細緻、溫柔和嚴酷的性愛。所以,薛嵩的性愛才是這輛車的主題。因為薛嵩是如此縝密、苦心孤詣,紅線才會住進這輛車。那個小妓女對這個故事不大喜歡,想要給紅線潑點涼水,就說:恐怕那車沒有你說得那麼好。而紅線吐了一個煙圈,很瀟洒地說道:放心吧,不好我就不進去。我的後腦勺也不是那麼容易打的此時殺人時的感覺還沒從紅線身上退去。紅線隱隱地感到,她對那個女刺客所做的一切,遠遠不能說把周到、細緻、溫柔和嚴酷都做到了極致。但她把這歸咎於已死的女刺客;彷彿是說:誰讓你被我打暈了。

現在輪到小妓女來炫耀自己,她只能把寨子里的男人說一說:某某和我好;我和某某做愛,快樂極了;等等。在這些男人里,她特別提到了薛嵩,一面說,一面偷看紅線的臉色。但紅線無動於衷。時至今日,紅線還沒和薛嵩做過愛,這使小妓女感到特別得意。但她也知道,一大筐爛桃也敵不上一個好桃。沒有人對她這樣縝密、這樣苦心孤詣,大家都是玩玩,玩過就算了。她因此而妒嫉,甚至仇恨;但還不至於找人來把薛嵩殺掉。這是因為她還年輕,保持著善良的天性。假如年齡再大一些就難保了。然後,這兩個朋友有一些親熱的舉動,在此不便描寫。

紅線對小妓女說,遇上薛嵩,我已經死定了。說這話時,她已經坐了起來,抽著另一支大麻煙。此時她眉梢眼尾都是笑意,就和那被砍頭的女刺客相似。那個小妓女說:我真不明白,死定了有什麼好。也許紅線應該解釋說:雖然已經死定了,但不會馬上死;或者解釋說:這種死和那種死不同;或者解釋說:這是個比方嘛。但她什麼都不解釋,手指一彈,把煙蒂彈到了門外;然後自己也走了出去;只是在出門時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個你不懂。於是那小妓女嫉妒得要發狂,因為自己沒有死定。這個小小的例子使我想到,窮盡一切可能性和一種可能都沒有一樣,都會使你落個一頭霧水。

後來,那女刺客的頭就像一朵被剪下的睡蓮花那樣,在樹端逐漸枯萎。蓮花枯萎時,花瓣的邊緣首先變成褐色,人頭也是那樣。她的面頰上起了很多黃褐色的斑點,很像是老年斑。當然,假如把斑點排除在外,還是蠻好看。說實在的,她正在腐爛,發出爛水果那種甜得發腥的味道。但為了不讓朋友傷心,紅線照常吻她。人頭每次見到紅線,總要皺皺眉頭,嘟起嘴來說一個字,從口形來看,是個「埋」字。紅線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紅線把她埋掉。在這方面,紅線實在是愛莫能助。因為只有薛嵩是此地的主人,他說了才能算。於是她硬起心來,假裝沒有聽明白,爬下樹去了。這是因為薛嵩在樹下練習箭法,紅線要去陪他。

現在,薛嵩丟下了手上的木工活,在那棵掛著人頭的樹上刻了一顆紅心,每天用長箭去射它。在紅線看來,這應該是一個象徵。但她怎麼也想不出這象徵的是什麼。也許,這顆心象徵著自己,箭象徵著薛嵩的愛情。也許,這顆心象徵著自己的那話兒,箭則象徵著薛嵩的那話兒。不管象徵著什麼,反正紅線被他的舉動給迷住了。她站在薛嵩身邊,從箭壺裡取箭給他,態度越來越恭敬。起初是用一隻手遞箭給他,後來用兩隻手遞箭給他。再後來,她屈下一條腿,把雙手捧過頭頂。在這個故事裡,薛嵩沒有用繁文縟節去約束紅線。他用枷鎖把她魘住了。這也是我的選擇。拿枷鎖和一種沒落的文化相比,我更喜歡枷鎖。而那位白衣女人讀完了這個故事,怒目圓睜,朝我怒吼一聲道:瞎編什麼呀你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青銅時代 > 第9章 萬壽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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