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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1:夕陽芳草

   

  一

  黃宗羲終於決定同方以智結伴北上,到京師去遊歷,並且就近在那裡參加今年八月的鄉試。三月底,他離開蘇州上嘉興去,找到正在那裡訪友的二弟黃宗炎,籌措了一筆旅費,並把老母和家事託付給宗炎和另一個弟弟宗會照料。隨後,黃宗羲便帶著書童黃安重新北上,計劃在四月底趕到鎮江,同約定在那裡等候的方以智會合。黃宗羲這一次赴京應考的目的,固然是打算把他那個上書朝廷的計劃付諸實施,而在此之前,還想親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計一下時局將會如何發展;但另一方面,經歷了虎丘大會那一場風波之後,也使他決定暫時改換一下環境。

  那件事,對黃宗羲的震動和刺激確實很大。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樁卑鄙陰謀的策劃者不是別人,恰恰就是自己一向崇敬和信賴的錢謙益!僅僅在事情大白的前一天,自己還不辭辛苦地跑去拜見他,懇求他出來主持大局。一想到自己是如此愚蠢幼稚,對方又是如此虛偽奸詐,黃宗羲的心裡就充滿了憤怒、痛苦和羞愧的感情:「哼,僅僅為著復官起用,為著他自己的功名富貴,便置天下大義於不顧,干出這等寡廉鮮恥的事情來!還虧他是個東林耆宿,怎麼配!怎麼對得起以身殉志的東林列位先賢!這些年,我真是瞎了眼,錯看了他,完完全全地錯看了……」近兩個月來,黃宗羲一直被這種心情困擾著。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應當趕到常熟去,當面向錢謙益提出質問,並毫不客氣地表明,如今自己是多麼鄙視他!甚至要說的話,黃宗羲都準備好了。他一再興奮地想像著他們一旦見面時的情景:自己如何聲色俱厲,義正辭嚴;對方則喪魂落魄,呆若木雞……不過,說也奇怪,當他認真地考慮要採取行動時,心裡又躊躇起來。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願意看見錢謙益,甚至還有點怕看見他。「嗯,不,不是害怕,而是討厭!對的,這樣的人,如果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只怕會作嘔的!」他這樣自我解釋說。所以,這一次,當他乘坐的天平船行經蘇州時,也就沒有繞道到常熟去,而是繼續沿運河北上,徑直前往鎮江。

  不過,說實在的,即使不是那樣,黃宗羲此刻也沒有心思再去理會錢謙益。因為一路之上,到處都在哄傳著令人吃驚的關於時局的種種噩訊,把他的情緒弄得十分激動、緊張。這些消息照例分成兩類:一類是關於「流寇」的。說是李白成數萬大軍圍困明朝總兵左良玉於河南郾城,朝廷命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率兵馳援,結果在襄陽兵敗。李自成攻破城池,活捉了汪喬年,把他殺死在城外,左良玉則逃到湖廣去了。如今李白成連陷西華、陳州、睢州、太康、寧陵、考城、歸德之後,再次進圍開封。與此同時,張獻忠、革里眼、左金王等「賊」軍則攻陷了安徽的合山、和州、廬州。南京為之震動,已宣布戒嚴云云。另一類是關於「建虜」的。據說山海關外的松山城已於二月十九日最後失守,總督洪承疇死戰力竭,被俘不屈,已經壯烈殉國;同時被害的還有巡撫邱民仰、總兵王廷臣、曹變蛟等。又說,位於松山附近的錦州也被清軍攻陷,守將祖大壽率眾投降。這一連串的噩耗,把黃宗羲驚得目瞪口呆。雖然這些年來,他聽到的全是這一類的壞消息,幾乎已經習以為常,而且像松山陷落這種結局,本來也是預計到了的。可是幾件事合在一起,突然傳進耳朵里,黃宗羲仍然感到異常震驚。特別是松山一戰,實在關係重大。如今一敗,山海關屏障盡失,形勢便岌岌可危了。黃宗羲痛心焦慮之餘,對洪承疇的壯烈殉國,又非常欽佩讚歎,覺得大丈夫立身處世,正當如此。他並不認識洪承疇,而且前些日子,他同朋友們談到松山戰事時,還激烈地攻擊過洪承疇,說他這一次全軍覆沒,全在於指揮無能、畏敵如虎之故。可是那一切,如今似乎都不重要了。洪承疇的形象在黃宗羲的心目中忽然變得高大起來,並且被賦予不平凡的意義。「不管怎麼說,作為社稷重臣,他是竭盡孤忠,完了大節!同他相比,錢牧齋真該愧死了!」他感慨地想,希望知道更多一些洪承疇就義的情形。可是打聽的結果,說法卻很不一致,有的說是死於城破後的巷戰,有的說是被俘後絕食而死,還有的說他絕食未死,是後來自縊殉國的。「嗯,趕快到鎮江去,那裡來往的人多,一定能打聽到!」這樣拿定主意之後,黃宗羲覺得自己的心情仍然平靜不下來,忠臣烈士們捨身報國的崇高行為久久激動著他,使他熱血沸騰,心神震蕩。「啊,我得趕快抓緊,而且,要更認真一些!」他想,於是立即吩咐黃安從行囊里拿出他的那一份上書的草稿。他靠坐在船艙前,定一定神,然後埋下頭去,一字一句地推敲起來……直到農曆四月的最後一天,黃宗羲乘坐的船,才來到鎮江城北的北固山下。因為事先同方以智約定的會合地點是金山寺,所以黃宗羲沒有進城,吩咐船家徑直往西,搖到金山去。

  金山又名龍游山,是矗立在長江上的一座小島,離城也有五六里遠近,與焦山、北固山崎角相望。山上樹木扶疏,雄偉壯觀的金山寺從山下一直修到山頂,遠遠望去,只見一重一重的台階,一段一段的院牆,一幢一幢的殿宇,一道一道的廊閣,向兩旁迤邐延伸,把整座山層層包裹起來。飛檐和高閣上的彩繪,被上午的陽光照耀得閃閃發光。山頂上的慈壽塔,在晴空下巍然屹立,顯得分外肅穆莊嚴。

  「大爺,《白蛇傳》說的『水漫金山』,可就是這個金山?」黃安伸長了本來就細長的脖子,睜大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金山,好奇地問。他是頭一回上鎮江來,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格外新鮮。

  「不錯,是這山。」黃宗羲點點頭,同時對今天山上遊人之多感到有點驚奇:嗯,瞧這密密麻麻的樣子,只怕少說也有好幾千人哩!

  他們都是幹什麼來了?

  「那麼,禪杖還在么?」黃安又問。

  「什麼禪杖?」

  「自然是法海禪師的禪杖呀,會變金龍的!」

  「蠢材,哪有什麼變龍的禪杖!一個話本故事罷咧,你也當真了!」

  黃安眨眨眼睛:「那麼,韓蘄王(指南宋杭金將領韓世忠。)大破金兵——也是沒有的了?」

  「嗯,這卻是有的。」

  「那麼黃天盪……」

  「在那邊。」黃宗羲朝西一指,「遠著呢,你瞧不見。」

  「哦——小人聽說,本朝洪經略相公文武雙全,也是韓蘄王一流的人物哩!」

  黃宗羲「唔」了一聲,沒有馬上回答,臉色變得陰沉起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洪經略自是難得的帥才,可惜……」他正要說下去,忽然,天平船劇烈地搖晃起來,一艘塗飾得紅紅綠綠的大遊船正挨著船舷駛過。船上坐著幾個縉紳模樣的男子,正圍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妖冶女人在吃酒打鬧。江風拂處,傳來一串吃吃的艷笑。

  黃宗羲不由得皺起眉頭,重重「哼」了一聲。

  黃安兀自愣愣地目送著如飛而去的遊船,只聽船家在艙外大聲說:「今兒是四月三十,這些人莫不是來瞧賽龍船的?」

  端午節雖說是五月初五,可是這一帶向來的習慣,龍船總是提前好幾天就開始出動。「怪道今天山上遊人如此之多!」黃宗羲恍然想道,這麼一來,心裡更感到不快:「屈原忠心為國,遭小人讒害,屢遭斥逐而矢志不渝!

  他憂傷宗國淪亡,悲憤自沉,欲以一死以勵後人,高風亮節,千古共欽!不期今日,卻反成了醉生夢死之輩尋歡作樂的題目,真是可恨可嘆!」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又「哼」了一聲。

  這當兒,天平船已來到金山腳下。因為擠聚在碼頭上的船隻很多,上岸時著實費了不少工夫。黃宗羲領著黃安,在人叢中挨擠著,進了山門,穿過天王殿,從大殿後繞過去,剛剛登上一道帶石欄的台階,就聽見江面上響起了「咚咚鏘!咚咚鏘!」

  的鼓鈸聲。周圍的遊人「哄」的一聲,都朝山上擁去。黃宗羲立腳不住,被一下子擠到角落裡。回頭一看,卻不見了黃安。他急了,提高嗓門喊了幾聲,倒是有了答應。原來那小書童因為挑著擔子,轉身不靈,又一心想瞧賽龍船,反而被擠到了欄杆邊上,主僕二人現在相距就七八步遠。可是人群不知為什麼又停住不動了。黃宗羲擠了幾下,擠不過去,不禁情急起來,大聲嚷道:「哎,你們堆在這兒做什麼,快快讓我過去!」近旁的幾個人回頭瞧了瞧,見他是個儒生,倒也稍稍向兩旁讓了讓。可是一來遊人實在太多,而且看來前頭又給堵住了,無法動彈。也有些人見黃宗羲不過是個衣著樸素的窮秀才,沒把他放在眼裡,仍然擠著不動。黃宗羲哪有心思瞧什麼賽龍船,他眼見自己過不去,黃安又出不來,心想:這一耽擱,不知要拖延多少時候!於是,又跺著腳叫嚷道:「你們聽見沒有?快快讓我過去!聽見沒有?」

  「哎,這位相公,非是小人存心不讓,實在人太多……」站在跟前的一個店伙模樣的小夥子被他迫急了,回過頭來,委屈地說。

  「嘻嘻,這龍船又不是他家的,人人都看得,憑什麼要人家讓道?莫非那船上坐得有他的乾娘么?」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說,周圍的人聽了,倒有一半鬨笑起來。

  「爾等休得放肆!」一個深厚的聲音制止說。那是位衣著華麗的中年儒生,長著一部濃密的大鬍子,他回頭對黃宗羲點點頭:「尊駕請勿焦躁,你我既置於此地,正所謂形格勢禁,只有安心等候而已。」

  黃宗羲彷彿沒有聽見,他睜大了眼睛,怒氣沖沖地環視著眾人,突然厲聲叫道:「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你們還這等安心么?」

  這句話,猶如炸響了一記霹靂。人們哆嗦了一下,都驚竦地回過頭來,獃獃地瞪著黃宗羲,一個個臉上都現出錯愕、恐怖的神情。

  站在近旁的幾個,更是不由自主地向兩旁閃開,給他讓出一條道來。黃宗羲緊咬著嘴唇,一聲不響地走過去,扯住黃安,回頭就走。

  這一次,沒有任何阻礙,人們畏縮地退向兩旁,呆若木雞地目送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在此時此地向他們發出可怕預言的奇怪書生,摸不透這一主一仆究竟是瘋子,還是秉承天帝意旨來向人間示警的神人。要不然,他怎敢在大庭廣眾之中說出這等不顧死活的話來呢?

  黃宗羲擠出了重圍之後,領著黃安又登上一重石階,然後向右一拐,正打算繞過妙高台後面,徑直上楞伽台去。忽然前面起了騷動,像剛才爭看龍船那樣,人們猛地向前擠擁了一下,隨即又忙不迭地後退,照例又把黃宗羲擠在一邊。黃安這一次倒有了經驗,寸步不離地跟著主人。「哎,又是怎麼回事?」黃宗羲氣惱地想。

  這時候,人們繼續向兩旁後退,讓出當中一條道來。與此同時,全場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彷彿著了魔似的,一動不動地瞧著正從妙高台那邊走下來的一男一女。那個女郎約莫十八九歲,穿一襲薄如蟬翼的西洋紅夏布短衫,退紅襯裡,皮膚白皙,體態輕盈。雖然她手裡拿著一柄生綃白團扇,輕輕遮住了半張臉蛋,只露出一雙略帶幾分憂鬱的、夢幻似的大眼睛,可是一望而知,必定是位絕色麗人。不過,如果僅僅是她,也許還不至於引起這樣的轟動,因為尤其令人驚嘆的,是與她並肩同行的那個男子,竟然也是個美得令人目眩的人物。他儒生打扮,一身素白,手上擺弄著一柄摺扇,俊美的臉上帶著一種漠然的、懶洋洋的神情。他微微昂著頭,在人們自動讓出來的路上不慌不忙地走著,就像漫步在自己家中的庭院里那樣自然。而對於周圍投來的驚愕、嘆賞、妒羨的目光根本不當一回事。顯然,這一切對他來說早已習以為常,既不會使他不安,也不能令他產生任何興奮了。

  「啊,原來是他!他也來了鎮江——只不知那女子是誰?是陳圓圓?不,一定不是。那麼……」當黃宗羲認出這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便是一個月前在蘇州分手的冒襄之後,心裡本能地衝動了一下,打算走上前去同他相見。可是只一瞬間,這種衝動就消退了。

  與此同時,一種陰沉而有力的思想抓住了他:「哼,國事敗壞到如此地步,一面立志要拯救社稷蒼生,一面卻迷戀於醇酒婦人,這是荒唐的!以往我同他們混在一塊的時候太多了,今後決不能再這樣!」所以,儘管冒襄就在眼前經過,黃宗羲卻別轉了臉。等遊人稍稍散開之後,他就領著黃安循路登山,徑直找方以智去了。

  二

  黃宗羲的反感,冒襄無疑是不了解的。他甚至不知道黃宗羲站在人叢當中注視過他,因為他壓根兒沒有留意周圍的人。他正一心一意在考慮:到底用什麼辦法,才能把身邊這個董小宛打發走。

  現在冒襄頗為後悔,當初他一時心軟,競答應讓董小宛隨船相送。他是這樣想的:儘管董小宛的動機十分可疑,但只要自己把得穩,她到頭來也只能是枉費心思而已。可是,隨著旅程的推移,冒襄越來越意識到,這個想法過於簡單了。因為董小宛顯然不是那種容易擺脫的女子。這倒不在於她是多麼地善於胡攪蠻纏。但由於她的堅定和固執,以致在長達二十七天的旅途中,冒襄試圖勸導她離船的一切努力都歸於白費。她不僅像一個最溫柔體貼的妻子、一名最馴良服從的奴僕那樣侍候著冒襄,使他領略到包括在同陳圓圓一起時,都不曾有過的舒服和適意;而且,她還像一位最知心而多才多藝的膩友、一位最忠實而聰明的學生那樣,同冒襄娓娓談心,陪他彈琴、下棋、抹牌、度曲,懷著專註和崇敬的神情,聆聽著冒襄的教誨,並時不時以一兩句令人解頤的妙語來表示她的穎悟……恰恰是這樣一些緣故,迅速消解了最初冒襄因她強行相送所引起的惱怒,使她在冒襄的感覺中不再是一個陌生、隔膜、居心叵測的風塵女子,而變得較為值得親近和可以理解了。所以,每當她堅持著要再送一程時,冒襄竟然感到很難板得起臉孔、狠得下心腸。不過,這也就使他暗暗吃驚,覺得事情有點不妙,意識到有墮入對方設置的感情陷阱里去的危險。哪怕現在已經弄清楚,這是一個不含惡意的陷阱,但他仍然不願意。「這是不可能的!

  無論如何,她比不上圓圓,比不上!況且,我既然失去了最好的,又豈能退而求其次,白白招人笑話!」他冷冷地想。所以,抵達鎮江之後,冒襄就決定當機立斷。

  今天一早,他特意帶了董小宛來登金山,打算盡興一游之後,就此把她打發走。誰知剛才在妙高台上,沒等他提出來,董小宛就像猜測到他的心思似的,竟搶先指著大江發誓,說什麼「妾此身有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他大吃一驚,當即板起臉孔,嚴辭拒絕。隨後,也不管小宛已是神色慘淡,彷彿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他立即就動身下山。不過,雖然已經把話說清楚,但董小宛是否就會聽從,冒襄卻仍舊有點吃不準。所以,一路上,他都在繼續打主意。他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這一次決不能讓步了。

  現在,他們已經走出了山門,站立在三間四柱石坊之下。時近晌午,江面上龍船的鉦鼓聲經過前一陣子的大敲大打之後,正沉寂下去。江岸上依舊人頭攢擁,大約是在等候觀看第二輪的比賽。

  今天游金山,本來張明弼也同他們一塊兒來了,不過他知道冒襄有要緊的話要同小宛談,船一靠岸,就借口去訪本寺的住持,管自走了。這會兒,冒襄估計他可能已經回船了,便也朝碼頭走去。

  「公子,」行出幾步之後,默默地跟在身後的董小宛忽然叫住他,「龍船很快又賽起來了,我們順著這岸邊再走走,好么?」她嫣然微笑著,要求說。

  冒襄瞅了瞅她,倒感到有點意外。「嗯,莫非她到底想通了?」

  他想。本來無心再走,但對方既然提出來,冒襄也不想顯得過於小氣。而且,只要對方不提婚嫁的事,別的他倒無所謂。於是他點點頭,還特意停了一下,等小宛走到同他並肩時,才一起沿著岸邊的石堤,慢慢向前走去。親隨冒成和一名挑食擔的僕人見主人不回船,也只好繼續在後面跟著。

  這當兒,「咚咚鏘!咚咚鏘!」的鼓鈸聲重新響起來。五艘龍船衝波激浪,出現在江面上。這些龍船,都安裝著精工雕刻的龍頭和龍尾,一條條昂首奮鬣,鱗甲鮮明。船上搭起了漂亮的彩篷,前後插著旗、幢和綉傘之類,迎風飄揚。後梢的兵器架上,刀槍劍戟森然羅列。二十名精壯漢子,扎縛得緊湊威武,分兩排坐在又狹又長的船艙里。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柄大槳,應和著本船的鑼鼓點,齊起齊落,把船劃得如脫韁的馬,如離弦的箭。每一隻船的龍頭上,還頭朝下、腳朝天地倒立著一個小夥子,龍尾下面還用繩索懸吊著一個八九歲的孩童,他們在龍船的高速前進中顯得那樣從容自若,不斷做出種種驚險的姿勢,使旁觀的人嘆賞之餘,都禁不住為他們捏上一把汗。

  不過,此刻沿堤岸一帶的遊人已經忘了瞧賽龍船,他們的目光都被緩緩而行的冒襄和董小宛吸引去了。這一對兒恍如天仙臨凡般的儀容和風度,如此令人驚嘆、著迷,以致無論他倆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們都像生怕褻瀆了他們似的,紛紛自動讓開。待到他們走過之後,才又合攏來,遠遠地跟在後面瞧。而這一騷動,又招引了更多人的注意,情不自禁地參加進來。今天金山上的遊客,少說也有好幾千,到後來倒有一大半都在若即若離地跟著他們的身影移動……「公子,但願你能記得今天。」董小宛向身後的人群瞥了一眼,幽幽地說。

  冒襄怔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今天我們成了神仙眷侶啦,怎會不記得!」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妥,於是又改口說:「也難怪他們如此驚羨,須知『秦淮二董』,原不是浪得虛名!」

  董小宛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虛名也罷,實名也罷,奴家此生只盼公子垂憐,便死也甘心了,誰知公子……」冒襄發現她又來了,頓時冷下臉,默不作聲。

  董小宛從團扇的邊上窺伺著他,「噗哧」一笑:「好了,奴家不說這個了,不說了!」她移開扇子,噘起嘴巴,輕聲地、撒嬌地說,「怎麼哩,還不成么?」

  冒襄「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警告說:「你要再說那些個掃興的話,我可就……」董小宛連忙用扇子掩住他的嘴巴,「奴家知道,知道啦!」她挨近他,柔聲地說。停了停,她又問:「大比之期將近,公子這一回去,只怕要到七八月才能再出來了?」

  「嗯……」

  董小宛眨眨眼睛,忽然笑道:「奴家可料准了,公子這一回,定能高中!」

  「噢,何以見得?」

  「這是神明告知奴的。」董小宛認真地說,「這些日子,奴家天天在神前燒香,默祝公子今科高中。昨兒夜裡神明來託夢,說公子前身是杜牧之,一生風流倜儻,才華絕世,當年遭李德裕之忌,未能盡展襟抱。因此天帝垂憐,特遣公子重遊人間,扶助大明真命天子,只應在今科了。」

  冒襄瞅著她,現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嗯,豈有此理!」他說。

  「啊呀,這可是千真萬確。神明還對奴說,公子自降世以來,憐貧惜弱,廣施仁義,又事親盡孝,聲聞朝野,天帝甚為嘉慰,已命增祿三秩。所以公子此去,豈止科甲連登,今後只怕還要人閣拜相呢!」

  冒襄怔了片刻,隨即呵呵笑起來:「更屬荒唐,更屬荒唐!」他搖著頭說。不過,雖然如此,心中也覺受用。他抬起頭,張望了一下,看見那幾隻競渡的龍船,此刻正聚集在離他們不遠的江邊上,一個勁兒地擊鼓鳴鉦,卻不怎麼前進。冒襄早就發現,從他倆出現在堤上的一刻起,這幾隻龍船就一直有意無意地跟隨著,他們走到哪裡,它們也跟到哪裡。這時他興頭起來,回頭大聲吩咐冒成:「你去——問問他們是些什麼人,老跟著我們做什麼?」

  冒成答應了。他走到岸邊,做了個有話要問的手勢。那幾隻龍船立即停止擊鼓鳴鉦,等冒成大聲傳達了冒襄的詢問之後,其中一隻龍船就划了過來。從船上走下一個瘦高個兒的漢子,他來到離冒襄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便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叩著頭說:「公子爺、奶奶在上,小人周阿六,給公子爺、奶奶請安!」

  冒襄打量著這漢子,正覺得有點面善,冷不防聽他這樣稱呼,倒愣了一下。

  「罷了,起來吧!」冒襄擺擺手,然後又問,「我瞧你有點面善,莫非哪裡見過?」

  「啟稟公子爺:舊年秋天,公子爺奉老夫人從衡州回來,便是小人撐的船。」

  周阿六低著頭回答。

  冒襄「哦」了一聲,頓時記起來了,「不錯不錯!果然是你!」他高興地說。

  那一次從湖南回來,正碰上大饑荒,盜賊蜂起,沿途風險還真不少。快走到蘇州時,因為爭航道,還同某太監的船衝突起來,雙方幹了一仗。當時雖說有兵卒護衛,但啟航停泊等一應事宜,還真虧了周阿六小心安排維護,才得以平安到家。「哦,我記得你們總共有一二十人,他們可都好?」冒襄又問。

  「托公子爺的福蔭,他們都好。」周阿六說,又回頭用手一指:「那不,都在船上哩!」

  話音剛落,彷彿應和他的話似的,龍船上的鼓鉦驀地大敲大打起來。接著,全船的人放開喉嚨,齊聲高喊:「恭祝公子爺闔府福泰安康!」

  「哦,好,好!」冒襄點著頭,高興地說。他回頭吩咐冒成:「你回船上去,封二十兩銀子,再把昨兒買的『蘭花三白』也挑兩罈子,就煩周六哥帶回去給大伙兒助助興。」

  周阿六聽了,連忙重新跪下,叩頭謝過,又走到江邊,向夥伴交代了幾句,這才隨冒成去了。

  龍船上的人顯然知道了冒襄有所賞賜,鼓鉦敲打得更歡了;隨即把船劃離江岸,同其餘那幾隻龍船重新合在一起,在江上排成一字形。船夫們以更加響亮的吶喊,再一次朝冒襄歡呼致敬之後,五名倒立在龍頭的小夥子,和五名懸掛在龍尾上的孩童就賣勁地表演起來——拿大頂、豎蜻蜓、金雞獨立……一招比一招驚險,一式比一式美妙,直把金山上下的數千名遊客看得神迷目奪,如醉如痴。冒襄顯得十分興奮,他興緻勃勃地欣賞著這場專門奉獻給他的精彩表演,時時發出響亮的、愉快的笑聲,彷彿已經把身邊的董小宛完全忘記了……三董小宛雖然竭力設法討好冒襄,但冒襄不自覺的冷淡,卻加深了她的絕望和痛苦。作為一個風塵女子,她十分明白命運賜給她的機會是不多的。當機會一旦出現,就必須竭盡全力死死抓祝否則,一縱即逝之後,很可能就會落得個抱恨終生。事實上,近些年來,不但田弘遇迫搶這樣一些事使她歷盡驚恐,而且,在平常與狎客們的接觸中,她也聽到了許許多多關於時局越來越壞的可怕新聞。在酒闌人散、寒燈獨對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心驚肉跳地想到,一旦大禍臨頭,自己這麼一個無依無靠的風塵弱女,怎麼能應付?正是這種緊迫的危機感,使她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鬆眼前的機會。何況命運給她送來的,又正是她日夜想慕的冒襄!所以,近一個月來,為了獲得這位貴公子的理解和憐憫,董小宛幾乎運用了她的全部智慧。看來,這還是有效果的。冒襄的態度比起最初已經明顯地變得熱乎起來,他瞧她時,目光也親切多了。有一次——那是在歡娛之後的枕上,他甚至撫摩著她的光胳臂,詳細地詢問起她的出身、家世,還問到歷年來她所欠下的積債的數目,使她立即敏感地想到,他可能考慮替她贖身,頓時緊張得渾身顫抖,差點兒連話也說不出來。她沒敢隱瞞,老實地告訴他,母親在世時已欠下些債,後來母親死時又借了一筆,加上父親多嗜好、喜揮霍,一心把她當成搖錢樹,平日里打著她的招牌到處借錢,如今算在一起,已欠下二三千兩銀子。冒襄聽著,「噢」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她還等著他再問別的,可是抬頭一瞧,他已經呼呼地睡著了。從此以後,冒襄就再也沒有提起這類的事,她也沒敢再追問,可是心裡卻愈來愈焦急了。特別是船快到鎮江時,她發現冒襄的神色愈來愈陰沉,說話也有點冷冰冰的。今天一早起來,他卻忽然變得分外殷勤客氣,並提出一定要來游金山。董小宛感到事情不妙,因此剛才在山頂上,她搶先指著大江發誓,表明決心要跟他回如皋。果然冒襄立即就變了臉,斷然拒絕。他除了提出眼下忙著應付科試,以及要料理大半年來因替父親奔走而荒廢了的家務之外,還特別提到董小宛欠債很多,無法應付。她聽了,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渾身都涼了。不過,她也知道,對於冒襄這種公子哥兒,不能硬來,否則惹惱了他,隨時都會翻臉不認人。所以,剛才她強作歡容,極力討好。

  但看來作用不大,董小宛的心情就愈來愈痛苦和絕望了。

  當他們看完龍船,回到天平船上的時候,張明弼已經在艙里等候著。同他在一起的,還有方以智、余懷,和一位名叫張岱的中年儒生,四個人正圍在桌子旁抹紙牌。看見他倆進來,方以智說聲「算我輸了!」便把紙牌一放,首先站起身,拱著手迎上來,呵呵笑著說:「神仙眷侶回來了!恭喜,恭喜!」

  冒襄尚未答話,余懷已在旁邊搶著說:「今日這金山上的風光,硬是給辟疆和宛娘雙雙佔盡了。明日傳揚開去,不知要令多少名士美人羨殺、妒殺、愧殺哩!」

  「豈止侈美一時?我敢斷言,今日金山此段佳話,已是長存於天壤之間,可以不朽了!」張岱一本正經地說。他是個衣飾華貴的儒生,有著一張聰慧的、討人喜歡的臉,和三綹梳理得一絲不苟的小鬍子。

  方以智說:「王浚沖云: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原該如此!若是宗子兄此言果真應驗,那麼小弟這個媒人,卻是功不可沒呢!」

  「哦,辟疆同宛娘相識,原來還是密之兄之介!」張岱瞪大眼睛問。

  方以智神氣地說:「不錯!那是崇禎十二年,小弟應試南都,巧遇辟疆……」張岱不等他說完,馬上斷然說:「那麼密之兄也是不朽的了!」

  「哎,那麼小弟呢?」余懷插進來問。

  張岱瞧了瞧他,正要開口,方以智已經搶著說:「淡心兄自然也是不朽的!不止淡心兄,便是宗子兄、公亮兄,還有冒成和方才來船上領賞銀的周阿六,都已是名垂千古,欲『朽』不能了!」

  大家「哦」了一聲,都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方以智微微一笑:「諸位不妨想想,辟疆和宛娘既已不朽無疑,那麼今後但凡有記載金山之游的,自不能不書及他們回船此節,若然書及回船,自不能不書及諸位,以及冒成、周阿六,故此辟疆和宛娘朽則已,若然不朽,我輩也無可奈何,惟有陪他一塊兒不朽而已!」

  大家聽他說完,怔了一下,隨即開懷大笑起來。余懷一躍而起,尖著嗓子大叫:「媽媽的!四大皆空,人身不過一具臭皮囊,名聲也是騙人的玩意。我是只盼一死即朽,不留一絲一毫影跡在這世上!如今撞在辟疆網裡,被他硬拖著朽不了,真是何等懊惱!不行不行,今兒非罰他們不可!」說著,他回頭叫:「冒成,那些櫻桃洗凈沒有?快快拿出來!」

  只聽冒成在後梢答應了一聲,托出來一大盂櫻桃,擺到桌子上。那櫻桃少說也有五六斤,顆顆大如小棗,堆在宣瓷大盂里,一眼望去,紅的血紅,白的雪白,還襯著片片綠葉,十分鮮明可愛。冒成向冒襄稟告說:「這是周阿六特地送來的,說是請大爺、董姑娘和相公們嘗個鮮。」冒襄點點頭。本來,他有心向朋友們解釋一下,他對董小宛並不存在他們所猜想的那種意思,可是一直插不上嘴,這時也就只好隨著大家作過揖,先坐下來再說。

  「淡心兄,你說要罰辟疆,不知怎生個罰法?」方以智不等大家坐定,就笑嘻嘻地問。

  「我此罰卻簡單不過,題目就在這櫻桃上!」余懷不慌不忙地說,向在座的人環顧了一眼,「自來這櫻桃好有一比,比做美人香噴噴的朱唇;自來美人之唇也有一比,比做這紅艷艷、甜滋滋的櫻桃。

  此譬雖則來源甚古,卻是妙到絕處,切到絕處。再過一萬年,只怕也無以改易!

  不過譬喻歸譬喻,究竟此二物之間,滋味有何不同,何者更勝,卻從來未經人道過。

  今日適逢席上既有櫻桃,又有美人,何不就罰辟疆當場反覆嘗試,作出品評,以解我輩之惑?「這話剛說完,大家立即哄然叫好。小宛瞧了瞧冒襄,見他捋著鬍子,一聲不響,知他必定不會答應,心裡一陣刺痛,站起來就要走開。方以智等人只當她害羞逃席,連忙一窩蜂地追過去,把她拖了回來。

  正在鬧哄哄的當兒,忽然張明弼大聲說:「諸位先別鬧,且聽聽辟疆怎麼說!」

  大家果然靜下來,一齊望住冒襄。只見冒襄淡淡一笑,說:「淡心此謔,倒還不俗。若然小弟拒不受罰,不只辜負了他一番巧思,更辜負了這一桌櫻桃,未免可惜——也罷,小弟便嘗試一遭,又有何妨!」

  大家見他答應得爽快,都歡呼起來。董小宛呆住了。「啊,怎麼……」她想,同時心中依稀閃過一個念頭,但冒襄那冷冰冰的神情使她立即又把它否定了。

  「哎,宛娘,快過去嘛,這有什麼可害羞的!」余懷柔聲催促說,一邊同夥伴們交換著狡黠的眼色。

  董小宛又瞧了瞧冒襄,只見他已經伸手從白瓷盂里揀起一椏帶綠葉的櫻桃,並用一個瀟洒美妙的動作,扯了一顆放進嘴裡,皺起眉毛斜睨著她,像是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無論如何,我得過去,對,我得過去!」她在心裡說,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

  「好,現在開始!」她聽見方以智惡作劇的聲音。一剎那間,她無暇多想,匆忙中用了一個慌亂、笨拙的動作仰起了頭。同時,覺得自己臉紅了。「啊,我的樣子這會兒一定很蠢,他一定更加不喜歡了!」她不知所措地想。可是情勢已經不容她加以補救,第一記親吻就落下來了。果然,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感覺,但是那意味卻完全不同。它顯得那樣冷漠、勉強,只輕輕碰了一下,就逃也似地退了回去……「好呀!」董小宛聽見一聲哄然的喝彩。

  「喂,怎麼樣?什麼滋味?」一個怪聲怪調的嗓音問。還是那個余懷。

  冒襄卻沒有回答。董小宛不敢睜開眼睛,她生怕一睜眼就會看見冒襄那張冷酷無情的臉孔。

  很快地,第二記親吻又來了。它比第一次更加冰冷、更加機械,而且有一種示威似的意味,彷彿在說:「嗯,你們瞧夠了么?還想不想再瞧?想瞧我還可以再來!」

  董小宛的心一抖,隨即因痛苦而緊縮了。儘管耳畔正在鬧哄哄地迴響著各種喝彩聲和嬉笑聲,可是她卻感到淚水已經湧上了眼睛。當第三記、第四記親吻來臨時,它就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了。

  「啊,宛娘在哭哩!」一個聲音忽然叫起來。霎時間,像聽到一聲命令似的,喧鬧聲戛然停止了。船艙里變得一片寂靜。

  「宛娘,你做什麼?」方以智的聲音問。

  董小宛的淚眼閃動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哎,這是怎麼回事?啊!」方以智轉向冒襄,後者扭過頭去,也是不吭聲。

  「嗨!你們說話呀!」方以智發急了。

  「是這麼回事!」張明弼在一旁開腔了,「宛娘要隨辟疆回如皋,辟疆沒答應。」

  「哦,此乃絕佳之事,怎能不允!」方以智說。

  「這是不可以的!」冒襄冷冷地說,「天下事哪有如此容易!」

  「有何難處?」方以智不客氣地追問。

  冒襄把曾經對董小宛說過的那些困難又複述了一遍,並補充說:「況且金陵落籍,亦費商量。」

  方以智搖搖頭:「此等事並非難至不可解。如今弟要知道的,乃是仁兄到底有無娶宛娘之意?」

  這一問,確實問中了冒襄心中的要害。他覺得說有意也不是,說無意也不是,不由得支吾起來。

  方以智卻彷彿看透了冒襄的心思。他「哼」了一聲,說:「宛娘是空谷幽蘭,淤泥菡萏。坊曲中人,論色、藝,勝於她的會有;若論人品,她卻是第一。當今天下擾攘,大亂未已,閣下不於彼輩中覓如君則已,若欲有所物色,而棄宛娘不取,只怕會追悔不及哩!」

  冒襄不做聲了。他平日雖然有「翩翩濁世佳公子」之譽,備受各方面的推崇和稱讚,他自己更是高傲自負,可是惟獨對於方以智,卻是十分信服。因為方以智不僅在吃喝玩樂和惡作劇方面,是一名頭等的好手,他能想出種種出人意表的新鮮點子,把每一次聚會弄得引人人勝,熱鬧非凡,而且他還博覽群書,見解超卓,有著稱得上當世第一流的學問。冒襄自覺比不上他。所以,現在聽他正言厲色地這麼一說,冒襄就不能不仔細考慮一下了。

  「依我之見——」看見冒襄沉吟不語,張岱從旁插話了,「人決不如天決,現今放著有骰子在此,何妨讓宛娘擲出彩來,看看天意如何,也免得辟疆兄多費躊躇。」

  「不錯,天決!天決!」余懷立即表示贊同。

  在大家說話的當兒,董小宛一直默默地傾聽著,身子不斷微微打顫。聽見張岱這樣建議,她就抬起頭來,詢問地望著方以智。看見方以智綳著臉,沒有吭聲,她也就不敢動彈。

  「哎,宛娘,事到如今,你還忌諱什麼!」余懷說,從桌上抓過骰子,塞在她的手裡。

  董小宛這才畏畏縮縮地站起來,用眼梢偷偷瞧了瞧正皺著眉毛呆坐在一旁的冒襄,然後趕快走到船窗前跪下,仰起臉,望著外面的天空,開始懷著深切的虔誠,喃喃地祝禱。她做得那樣專註認真,以至滿腔的悲苦和哀怨都被牽引起來,嘴唇在可憐地抖動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一時間,周圍的人都靜靜地望著,誰也不說話。

  終於,董小宛禱告完了。她站起來,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走到桌子跟前,雙手捂住骰子,搖了又堯搖了又遙她的表情越來越緊張,眼睛睜得越來越大。突然,她像是橫了心似的,雙手一放,把骰子全投到桌面上。眾人一看:其中三粒先擲出三個六點,第四粒滾動了幾下,也停在六點上,還剩下一粒,卻兀自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大家都屏住氣等著,終於「篤」的一聲,骰子停下來,這粒骰子朝上的那一面,竟然也是六點!大家湊前去一瞧,都愕住了。

  「全六!全六!天意,天意!」余懷首先大嚷起來。他奔到冒襄跟前:「怎麼樣,辟疆,這下你可沒得說了吧!」

  冒襄也被這種上天顯示的「奇蹟」弄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沉吟地望著方以智,說:「好吧!如果當真是天意成全此事,弟也沒有話說。只是眼下不能操之太急,宛娘仍請先回姑蘇,到秋天弟再去接她一起赴留都就試。待到中與不中都有個結果之後,才有空暇料理此事。」

  方以智點點頭:「這樣也好,大家可都聽清了?我們都是證人。

  此事就這麼定了。宛娘,你就先回姑蘇等辟疆的消息吧!岸⊥鵜揮辛⒓椿卮稹2還謁牧成希蕕納袂橄Я恕K纖嗟孛蜃拋齏劍媚撬笱劬Τ蛄順蚍揭災牽殖蛄順蠣跋澹崆岬氐懍艘幌巒貳?四把冒襄和董小宛分別送走之後的第二天,方以智同黃宗羲一起動身到北京去。

  他們搭乘江船過了長江,從鑼鼓喧天、龍舟雲集的瓜州渡口重新進入大運河,到揚州後,換了一隻官船,取道高郵、淮陰,迤邐北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節已經到來。從揚州啟航後,日日陰雨連綿,天空變得慘淡無光。兩岸平坦的原野上,水氣瀰漫,遠遠望去,灰濛濛、白茫茫的一片。偶爾閃現出一個村落、幾叢雜樹的影子,也是那般的冷落、荒涼。低矮的船篷上,沙沙的雨點日夜響個不停。潮濕、發霉的氣味從船艙的各個角落裡散發出來,又一個勁兒往衣袖、領子里鑽,使人渾身上下像是泡在無形的涎沫里似的,滑膩膩、粘糊糊,難受極了……也許是受了這種討厭天氣的影響,兩個朋友漸漸都變得有點悶悶不樂。本來,開頭那七八天,兩人還有說有笑,他們談到了冒襄和董小宛的關係,談到松山的失守和洪承疇的殉國,還談到了復社內部的糾紛和面臨的危機。不過,彼此的見解都不大一樣。譬如:對冒、董的姻緣,方以智表現得頗為熱心,黃宗羲卻持冷淡甚至不以為然的態度;對於洪承疇之死,黃宗羲大表崇敬,方以智卻認為松山之失,洪氏負有重責,他的死無非是逃避罪責而已;對於復社的前途,方以智認為人心已散,事不可為,黃宗羲卻仍舊抱有很大的希望,認為經此一場波折,或者能使對立的各派消除誤會,重新團結起來……就這樣,談來談去,總是談不大攏。最後,只好各自沉默下來,已經有好幾天了。

  現在,黃宗羲正靠在船篷上悶頭看書。從另一個角落裡,傳來了金屬輕輕碰擊的聲響——方以智在擺弄著一架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西洋千里鏡。那是一尺來長的一柄金屬圓筒,兩頭嵌有玻璃。

  昨天方以智把它一一拆開來,說是要研究一下它何以能將遠處的物象移置眼前。

  他到底研究得怎樣,黃宗羲也不大清楚。不過後來這千里鏡卻怎樣也裝不攏了。方以智雖然強作鎮定,也已是額頭見汗。昨兒半個夜晚,今兒一個早上,還沒弄好,直到現在還與他的書童方理在那兒忙著。

  「密之這人就是好奇太過!也不管懂不懂,拿過來就亂弄一氣。瞧他那著急勁兒,這千里鏡八成是不知向誰借來的,可是希罕物兒。當真弄壞了,還不知怎麼賠哩!」黃宗羲想,有心過去瞧一瞧,但轉念一想,這玩意兒自己也不懂,過去也是白搭,便仍舊坐著沒動。

  然而,想重新安定下來卻也不太容易。那些零件碰擊的「篤篤」聲,以及方以智主僕二人商量的零聲碎語,不斷地往耳朵里鑽,而且變得越來越清晰、響亮,儘管黃宗羲努力收斂心神,他的視線仍舊有好幾次在排得密密麻麻的仿宋字體中迷失了方位。最後,他忍不住了,轉過臉去說:「若弄不好,先放著,待到了京里,尋個待詔瞧瞧好啦!」

  他這樣說了,可是方以智也不知聽見沒有,他一不抬頭,二不做聲,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緊,仍然在那裡裝了又拆,拆了又裝。黃宗羲見說他不動,倒也沒有辦法,只好埋下頭去,繼續閱讀;然而,終於又放下書本,站起身,慢慢地踱到方以智的旁邊,開始打量著桌子上那一堆奇形怪狀、神秘莫測的零件。「啊,若說這些東西搭配起來,便能將數十里外之景物移置目前,實在教人難以相信,然而卻又千真萬確。能發明此物之人,豈但技絕人寰,直是巧奪天工哩!不道天下競有心思靈通若此之人,實在匪夷所思!’,他驚奇地想。他看了一會,不由自主就心癢起來,輕輕伸出手去,想拿起那片雞蛋大的玻璃鏡片,細細看一看。然而沒等他觸到鏡片,就聽方以智喝道:」別動!盎譜隰說氖忠歡叮ㄚǖ廝趿嘶乩礎K屏飼品揭災牽患諶窆嶙⒌匱芯懇恢煌罰閹吹構サ乜戳擻摯矗攘擻直齲坪醺久揮辛粢飠譜隰嗽誄。蛘咚淙渙粢飭耍此亢撩揮邪閹旁諮劾鎪頻摹U駒諗員咚藕虻氖櫫嚼恚蔥以擲只齙刈鱟毆砹場;譜隰說牧齒氳卣嗆熗耍研渥右環鰨墓牡刈呋廝奈恢萌ィ黃ü勺呂矗匭履悶鶚楸盡2還幢閌欽庋揭災且踩躍擅揮欣蠢砘崴;譜隰擻悠鍘!昂擼媚愀齜矯苤谷蝗緔稅諒啥瘢∥業掛純茨愕降子卸啻竽苣停馨顏餷Ю錁底昂茫 彼薹薜叵搿?誰知,像是回答他似的,就在這時,方以智驀地發出一聲歡呼:「成了!」

  接著,他立即動手,把桌上那堆零件一件接一件地裝配起來。

  轉眼工夫,一架伸縮自如,同原先一模一樣的千里鏡就擎在他的手裡。他把它湊在眼睛上,試著瞧了幾下,又奔到窗前,對著外面,調節好距離,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地來回瞭望了一陣。終於感到滿意了,他就把千里鏡朝方理的手中一塞,倒背著手,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得意洋洋地在艙內走來走去。

  「哈哈,我方某人到底還是行的!什麼西洋奇器,不過如此!

  任他故神其技,我照樣能無師自通!八寥壞廝擔婕捶願婪嚼恚骸比ィ矢葡喙ǎ「又興沖沖地對黃宗羲說:」太沖兄,經此一番,弟於此物不惟知其然,且更知其所以然了!他日倘有所需,弟照樣能做出一個來!盎譜隰嗣渙系椒揭災槍話亞Ю錁底芭涑曬Γ械鬩饌猓燦械閂宸K淙蝗緔耍雜詵揭災鞘什諾陌諒蘩瘢勻桓械僥棧稹K裕狽嚼戇亞Ю錁鄧峙醯剿媲笆保譜隰吮閆吆叩乇徹橙ィ豢轄郵堋?正在滿心等待朋友讚揚的方以智,看見這情狀,不禁愕然。方理走回去,湊在他的耳邊咕噥了幾句。方以智半信半疑地問:「我當真這等說?」看見方理肯定地點點頭,他又回想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啊,不錯,我影影綽綽是說過這麼句話。當時我眼看要弄通了,覺得身旁有人……原來是……哎,真該死!」

  他懊悔地跺一跺腳,連忙走過來,對黃宗羲又是打躬,又是道歉。

  黃宗羲對這千里鏡本來也產生了興趣,只是被方以智一聲斷喝,掃了興。現在見他一再賠禮,氣也就消了。他一聲不響地從方理手中接過千里鏡,反覆擺弄了一陣,又起身走到艙口去,學著方以智剛才的樣子,對外面觀測了半天,然後把千里鏡交回方以智手裡,淡淡地問:「適才聽兄自言,此鏡可以仿製,莫非兄果已盡得其中奧妙了么?」

  「這個自然——其實亦無大奧妙。」方以智連忙說,「弟已將此鏡之構造繪成一圖,只須覓良工數人,便可製作。」說著,他把黃宗羲引向他原來坐的地方,拿出一張紙來,鋪在桌面上。黃宗羲看見上面寫著「千里鏡圖說」五個篆體字,下面用毛筆描著一架千里鏡,以及它的幾個截面圖形,還有各個零件的式樣,尺寸、比例都注得清清楚楚。黃宗羲反覆瞧了一陣,終於嘆道:「社兄真可謂聰明過人!我輩雖則也一樣的讀書,惟於此道,卻是萬萬不及了!」

  「啊哈,小弟不才,平生所自負者,也就是尚有此一點『聰明』!」

  方以智說。由於興奮,他那張本來就紅撲撲的臉孔,更加容光煥發了,「不過,西洋之學,只是詳於『質測』,若言及『通幾』,則往往疏拙淺陋。何況他那『質測』,也並未完備。小弟之志,其實並不在此哩!」

  黃宗羲瞧了他一眼,沒有搭腔。

  方以智卻沒有覺察自己的話又引起了朋友的不快,他依舊興沖沖地問:「我輩生於當今之世,不知社兄以為是大幸耶?是大不幸耶?」

  「哦,生當憂患叢集之世,恐怕只能說是不幸吧。」黃宗羲淡淡地說,管自走了開去。

  方以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旋即暗淡下去。「小弟知社兄必定這般答我。」他點點頭,嘆了一口氣,「便是弟亦每以輾轉於這憂患之人生,延喘於這昏昧之亂世而咨嗟太息,競至中夜難眠,悲愁淚下!」他聲音低沉地說,神情抑鬱地望著窗外的茫茫雨霧,以及那一隊背著纖繩、在泥濘的岸邊艱難前進的縴夫,許久沒有說話。

  黃宗羲本以為方以智接下來不知還會怎樣自吹自擂,所以故意走開去表示不想聽,沒料到對方卻發出這樣凄苦低沉的嘆息,反倒怔住了。

  「然而,回心一想,又不盡然!」方以智忽然轉過臉來,悲傷地、堅決地直視著黃宗羲的眼睛,「當今之世,無疑衰極亂極,病人膏肓,萬難救治。但是,若以文明教化而論,卻昌明鼎盛,遠邁前代!

  推其故,實因已上承百代之智慧,積之蓄之,育之培之,乃能達此空前勝境。

  且更有西洋之學,人於中國,可與吾國之學相發明,遂使我輩生於今世,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間,成就一番空前之大學問、大見識,雄視一世,映照先後。如此說來,又是一大幸事了!啊白Ч胖牽壑釁浼洌俊被譜隰肅刂馗此擔苫蟮贗排笥眩⒚揮辛⒖桃饈兜秸餼浠暗娜糠至俊?「不錯!」方以智堅決而自信地說,「以弟觀之,歷來所謂儒者,多有二病:一、窮理而不博學,二、聞道而不為著。無論拘守名教,以尊禮法,還是好作詭異言行,以超越禮法,二者都無非為著求名,故意束縛矯扭其真性。至於科舉之士,一年到頭只知弄八股,此外懵懵然一無所知。彼一心所望者,無非『利祿』二字,又安有心思博學深造?如今天下滔滔者,無非此輩!惟是學問二字,乃千秋之事,豈可無人任之?故弟於此立一大志願:若得資財,當建草堂,養天下之賢才,刪古今之書而統類之。舉凡經解、性理、物理、文章、經濟、小學、方技、律歷、醫藥諸門學問,均審訂真偽,發其精粹,清其條理,詳其始末,編為百卷之書。不惟望其有用於當世,亦為千秋萬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脈。如此,方不負此七尺昂藏,一身學識也!」

  方以智越說越激動,洪亮的聲音在船艙內嗡嗡迴響。他不再看黃宗羲,並且開始威嚴地來回踱步。那睥睨一切的灼灼目光,那驕橫而自尊的姿態,使他的形象在這一刻里變得那樣不可一世,看上去,就像一位號令千軍的統帥,或是一位君臨萬方的帝王。

  黃宗羲睜大眼睛,彷彿不認識似地望著朋友。不過,使他感到驚愕的,與其說是方以智此時此刻所表現出來的非凡自負,不如說是這位才氣過人的朋友所決心選擇的那條道路——潛心著述,藏之名山,以待來者。不錯,這是自古以來無數學者所共同走過的道路,本來無可非議。但是,黃宗羲一向認為,作為不幸而生於憂患時世的他們這一輩人,眼下卻沒有權利、也沒有可能那樣做。事實上,黃宗羲從來也沒有忘記,自己是東林黨人的兒子,是因為反抗魏忠賢閹黨的暴政而被迫害致死的那批忠臣烈士的遺孤。他不只同阮大鋮之流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強烈意識到自己所肩負的使命。隨著年歲和見識增長,他越來越明確地認定:國家的局面之所以會衰敗到今天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於天啟年間皇帝昏庸,重用閹黨,使國家的正氣受到了嚴重的摧殘。他參加復社,積極為社事奔走,就是為了在士林當中重新樹立起一股正氣,並運用「清議」的力量,推動朝廷改良弊政,防止閹黨篡權的局面再度發生。儘管近年來國家的局勢每況愈下,毫無起色,但黃宗羲始終沒有忘記先人的遺志,也沒有失掉復興大明的信心。這一次,他不遠千里趕到北京去,就是為了親自觀察一下,嘗試一下……「不,他是不對的!

  如今當務之急是『流寇』,是『建虜』!在社稷蒼生尚有一線生機之時,作為一個熱血男兒,一個聖人之徒,如果不挺身而出,勇於承當救國拯民之責,那是可恥,是有損於為人品格的!八灰暈壞叵搿?黃宗羲抬起頭,打算說出自己的看法,卻看見方以智已經從行篋中拿出一部厚厚的書稿,興沖沖地走到他跟前:「這部《通雅》,是弟窮三冬之力寫成的,自謂尚可一觀,如今就請社兄指謬。」

  黃宗羲瞧了瞧朋友,發現對方臉上,剛才那種不可一世的神氣已經不見了,此刻正誠懇地望著自己。他猶疑了一下,只好把涌到嘴邊的那些話暫且吞了回去,默默接過書稿,回到窗前的座位上,一頁一頁地瀏覽起來。

  五

  在運河航行了大半個月之後,他們乘坐的官船來到了徐州城下的黃河渡口。

  這裡離開梅雨地區已經很遠,黃河上空,一碧如洗。幾片輕絮般的白雲,在遙遠的天際緩緩浮動著。五月的夕陽毫無遮擋地把絢爛的餘暉,盡情投向空曠寬闊的河面。混濁的、閃耀著金光的滾滾洪流噴著白沫、打著迴旋,猶如成千上萬匹暴烈的野馬,從西邊的地平線上洶湧而來,又一刻不停地向東面的大海奔騰而去。幾張灰色和褐色的船帆,在濁流里艱難地顛躓著。小山般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永不疲倦地拍擊著荒涼的、赤裸的河岸,發出沉雷一般的可怕聲響。

  當航船橫渡黃河的時候,黃宗羲和方以智並肩地靠在窗前,縱目遠眺,誰也沒有說話。雖然他們都不是頭一次行經這裡,但眼前這氣吞萬里的磅礴氣勢,仍然那樣深深地震撼著他們,使他們的胸懷一下子擴展開來,並且被大自然偉大的、原始的、神秘的魅力所吸引,所陶醉,以至忘卻了交談,忘卻了思考,甚至連自己的軀體似乎也被這原始的偉力所分解,所消融,不復存在了……渡過黃河之後,登岸是一個大驛站,名喚「柳泉驛」。因為天色已晚,主僕一行便在驛站歇下了。第二天起來,收拾停當,用過早飯,方以智便命方理去交涉車子。方理去了半天,卻空手跟著驛丞走回來。那驛丞訴苦說:「車子倒有,卻因本地連年遭災,騾馬不足;加上糧餉匱乏,站里的驛卒裁了又裁,減了又減,只剩下十來二十人,到昨夜為止,能派的都派出去了,還沒回來。只好委屈大人再住一天,明兒再走。」

  方以智皺起眉頭,不願意在這鬼地方白白耽擱一天。他問明驛站里還剩下兩匹馬,這個數湊一乘車子是不成,但倘若改為騎馬,卻還勉強湊合。於是,他同黃宗羲商量,決定不坐車子,就要了那兩匹馬。又同驛丞磨了半天,最後讓他從站里那兩個燒飯、挑水的老驛卒中,好歹抽出一個來跟著,便一齊動身出門,繼續向北進發。

  天色還早,四下里一片黑暗,只有閃爍的星星映在馬眼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沙礫鋪設的官道在腳下變得迷離一片,幾乎難以辨認。拂曉前的風,從曠野上吹來,即使穿著風衣,戴著風帽,身上仍然感到涼颼颼的。這一帶是南直隸(明代稱盲隸干南京的地區為南直隸。相當於今江蘇、安徽兩剩)、山東、河南三省的交界,正當水陸交通的要衝,可是這些年來,由於饑民越來越多,其中鋌而走險,落草當響馬的為數不少。僅僅在去年,就有一個名叫李青山的強人,仿效《水滸傳》中宋江的榜樣,佔住梁山泊,樹起「替天行道」的旗號,經常攻陷州縣,攔劫漕運糧船。投奔擁戴他的饑民很多,勢力一直伸展到離這兒不遠的韓庄,使南北交通幾乎斷絕。

  朝廷聞報,大為震動,急忙調派大批軍隊進行圍剿,直到今年正月,才勉強把這場造反鎮壓下去。朝廷惟恐動亂再起,也曾下令對「就撫」的饑民加以賑濟。但這幾年,朝廷為著對付「流寇」,在過去每年徵收幾百萬兩「遼餉」之外,又接連加派了三百三十餘萬兩的「剿餉」和七百三十餘萬兩的「練餉」,眼下正恨不得把民間的每一滴脂膏都榨取出來,投入戰場,哪有餘錢去放賑?只好攤派給地方。而地方也正為應付「三餉」,弄得焦頭爛額,同樣拿不出錢來。何況那些官府衙門,上上下下都在千方百計撈錢斂財,即使有那麼一點賑額,經過他們的手七克八扣,留給饑民的,到底能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更別說饑民實在太多,已經到了遠遠超出人力所能救濟的地步。所以目前這一帶,儘管官軍加強了巡邏和彈壓,但路上並不太平。正是考慮到這種情況,臨出門時,方以智已經換上便服,還同黃宗羲各自挎了一柄寶劍,八名家丁和承差也各執刀棒,相隨護衛,以防萬一。

  現在,黃宗羲在馬上微微佝僂著身子,裹緊了風衣,在馬蹄踩踏地面的單調而有節奏的聲響里默默地想著心事,一邊等待著第一抹曙色的出現。不過,由於黃安和方理在馬後不停地同驛卒談話,使他的思路時時被打亂,集中不到一個問題上。

  他一會兒想到離開餘姚已經快三個月,家中的情形不知怎樣,母親好嗎?看來應當修一封家書去問候一下了;一會兒又想到不久前同侯方域發生的一場口角,想到自己同這位社兄總是合不大來。記得自己曾在張自烈面前激烈地批評過侯方域一味花天酒地,而置父親的生死於不顧。這個話,張自烈後來不知傳達給侯方域沒有?……過了一陣,他的思路又轉到哲學問題上,想到「氣」和「理」這兩個概念,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一派人主張「理」在「氣」先,另一派人又主張「氣」在「理」先,可是在他看來,「理」和「氣」本來是一個東西,並無區別,亦無所謂先後,人們硬要把它分開,實在毫無必要,也毫無道理……然而,他漸漸覺得坐在鞍子上越來越不舒服。因為長久沒有騎馬,他已經大大生疏了。他不能讓自己的身體自然地順應著馬兒走動時的起落顛簸,結果被馬鞍子把股骨撞得生疼。「哎,看來我是越來越嬌嫩了!」他想,「當年劉玄德因久不騎馬,遂有功業未就而髀肉復生之嘆,我如今的情形比他更糟!如此下去,怎麼了得?」

  於是他把那些冥思遐想暫時拋開,一心一意練習起騎馬來。

  他仔細分辨馬的行走節奏,一邊盡量放鬆身體去迎合它。開始他老是把握得不準,情況反而更糟,但他仍舊耐著性子堅持下去,慢慢就變得比較適應了。加上從前練習騎馬時所學的那一套動作要領也重新被回憶起來,並且開始發揮作用,再走上十多里之後,他終於又熟練起來了。

  這當兒,天已經破曉,一輪紅日從右前方冉冉升起,照亮了霧氣繚繞的廣闊原野,給拖著長長的影子前進的旅人的臉上、身上,以及他們的行李、馬匹上,抹上了一片淡淡的紅暈。幾隻烏鴉呱呱地叫著,從路旁的樹椏上飛了起來。黃宗羲為著試驗一下自己的騎術到底恢復得怎樣,就放鬆了韁繩,在馬屁股上輕輕敲上一鞭,催著馬越過方以智,順著變得清晰起來的大路,向前慢跑起來。

  這一次頗為順利,黃宗羲按照回憶起來的要領,上身微微向前傾著,兩腿用力夾緊馬肚子,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韁繩,居然跑得很平穩,轉眼之間,已馳出三四里。

  他得意地勒住韁繩,回頭望了望,看見方以智等人沒有跟上來,便撥轉馬頭,打算循原路馳回去迎他們。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幾聲哭喊,聲音尖銳而凄切,像是個女子,又像是孩子。聽起來,人就藏在路旁不遠的那片榆樹林子里。黃宗羲勒住馬,朝林子張望了一陣,卻看不出什麼名堂,但是,哭喊聲又響起來。他皺起眉毛,想走過去瞧瞧是怎麼回事,臨時又想到:要是強盜在行劫,人多勢眾,自己對付不了,豈不更糟?遲疑了一下,他終於撥轉馬頭,飛快地向原路奔去。

  方以智正由僕人們簇擁著,緩緩地走過來。聽了黃宗羲的報告,他回頭問隨行的那個老驛卒可知道出了什麼事。老驛卒含含糊糊,也說不清楚。倒是黃安極力勸阻,說必定是響馬在行劫無疑。方理也主張小心為妙。方以智瞧著黃宗羲,沉吟了一下,終於說:「走,瞧瞧去。」

  大家跟著黃宗羲,來到距榆樹林子還有百步之遙的地方,方以智揮揮手,叫大家停止前進。他勒住馬,遠遠朝林子觀望了一陣,然後拔出佩劍,吩咐大家準備好,這才命一個名叫孫福的年輕承差過去打探。

  孫福提著棗木棍,輕手輕腳地踅進樹林子,很快,又重新走出來。他臉色發白,氣喘吁吁地奔到方以智馬前,稟告說:「回、回老爺,里、裡面全是死、死人!」

  「響馬呢?」方以智厲聲追問。

  「沒、沒有!」

  「沒有?」

  「是、是沒有。」孫福說,猶豫了一下,又補充說,「小人不曾看見。」

  「那麼死的都是些什麼人?是怎麼死的?」

  「興許是……是些饑民,小人沒瞧清楚。哦,都是上弔死的!蠹也喚鞍綳艘簧饃舯硎咀懦躍婧螅頭畔灤睦礎J塹模矍芭戮團掠鏨舷炻恚宀皇牽愀眯惶煨壞亍V劣詡⒚褡匝岸碳炊貌蛔毆詿缶」幀U飫嗍錄昀詞翟諤啵衙揮惺裁聰∑妗6易魑啡耍埠苣壓艿昧耍疃嗤ㄖ胤繳弦簧盟橋扇死詞帳褪橇恕K裕鋦U庋盜酥螅揭災侵皇塹愕閫罰婕窗呀J棧叵煥錚急訃絛下貳?但黃宗羲還在沉吟著。

  「裡面——還有活著的么?」他問,向樹林子瞧了一眼。

  「沒、沒有。都死了。」孫福回答。

  「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在叫!」

  「那——興許當時有人還活著,後來就死了。」

  「最好再細瞧一下,若是還有活著的……」「啊,不錯!」方以智表示同意,「孫福,你就再走一趟,若然還有活著的,就拿些乾糧給他,再打發他點銀子,叫他自尋活路——去吧!」

  「是!」孫福應了,可是顯然很不樂意,卻又不敢違拗主人的意思,於是噘著嘴,去馬背上取了一小袋乾糧,慢吞吞地朝林子走去。

  黃宗羲瞧著年輕承差的背影,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突然,他一俯身,跳下馬來,把韁繩往黃安懷裡一拋,大步趕上孫福,一把奪過對方手裡的乾糧,管自走向樹林。孫福怔了一下,連忙跟了上去。

  這片榆樹林子不太大,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臭味。每棵樹的樹皮全都給饑民扒光吃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木質層,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被剝了皮的殭屍,張牙舞爪地挺立在那裡,可怕極了,雖然已經是初夏天氣,枝椏上也不見長出葉子來。只有成群的烏鴉「呱呱」地叫著,在樹林子里亂飛亂竄。這些吃腐屍吃紅了眼的畜生,一隻只都長得又肥又大,而且不怕人。有好幾次,要不是孫福及時揮舞棍棒,它們就會撲到頭上來了。越往裡走,那股臭味越大,地上的白骨也越多,東一堆西一堆拋得到處都是,稍不小心,就會碰到腳上。黃宗羲活了這麼大年紀,還從來沒有走進過這樣陰慘可怖的樹林子,從未置身於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之中。雖然是大白天,心裡也不由得直發毛。現在,他才明白,孫福為什麼很不樂意再來一趟。不過。自己既然逞了強,已經不能後退,而且他也不想後退。所以儘管他已經想到,此舉很可能是多餘的,但仍舊掩著鼻子,硬著頭皮往前闖。

  終於,孫福站住了,他用棍棒指著前面的樹上,低聲說:「喏,就在那兒!」

  黃宗羲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抬頭望去,果然看見樹椏上掛著大大小小七八具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個搭拉著舌頭,全身僵直,顯然已經死去多時。那些屍體的表情有的像在哭,有的像在笑,還有的眼睛睜得老大,齜牙咧嘴,形狀十分可怖。黃宗羲不願多看,他慢慢走過去,一面向四周打量著,看看有沒有活的人還留在地上。可是,除了兩捆破破爛爛的行李,和一些胡亂丟棄的粗碗破罐之外,再也看不見什麼。「啊,都死了,一個也沒留下!剛才還聽見他們的叫聲,要是我立時趕進來,也許他們就不用死了,然而……」他懊悔地想,不由得又抬頭朝樹上的屍體瞧了一眼,發現死者的衣衫雖然十分破爛骯髒,而且頭髮披散,沒戴帽子,但從其中一兩個人那寬大的袖子、長過膝蓋的衣裙式樣以及衣裳的質料來判斷,顯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應當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家。

  這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因為連年災荒,再加上朝廷催索「三餉」逼得很緊,許多中產之家,也難以幸免於難。「嗯,看來他們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若在那太平時世,縱有天災,也未至於流離道路,暴骨荒郊。可是,現在竟然弄到連這一類殷實本分的良民也走投無路,惟有以一死來求得解脫,就更別說那些貧苦無告的廣大之眾了……」這麼一想,黃宗羲不禁垂頭喪氣,剛才急於救死扶傷的那一份熱心也隨之大減。所以,儘管孫福出於討好他,建議再往林子深處找一找,他卻擺擺手,悄然轉過身,向外走去。

  六

  「似這等合家自盡的,還未算是最慘哩!」聽完了黃宗羲的敘述之後,方以智說。這時,他們一行人已經重新上路,剛才那片榆樹林子,也被他們撇下好遠了。

  「去年冬天,我從京里南下,途經此地,遇著一位社友,聽他說起一事,委實駭人聽聞!」方以智接著說,隨即蹙起眉毛,就像通常人們說到一件極不願意再提的揪心事那樣,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他是說去年秋冬——那時的情形比現今還要糟得多,滿路都是餓死、凍死的人。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就像遊魂似的一天到晚四處遊盪,走到哪裡都躲不開他們。啊,不知兄見過不曾?人到了那種境地,那眼神實在是可驚可畏!當他瞅著你時,不知怎地,便會閃出貪婪、狂亂的光芒,說不準什麼時候,他們就會猛撲上來,把你拖去宰掉,吃了!其實,那時節到處都在吃人,什麼易子而食、攫人而食,早已不算稀罕。競有公然把婦人和孩童捆了,拿到市上出賣,專供人當豬羊一般屠宰,喚做『菜人』的。那位社友起初還不甚相信。

  有一遭,他隨一個姓周的客商上景城,時近晌午,到一間酒店去打尖。店伙過來說:」肉剛賣完,請少待片刻。『那社友暗想:我這一路行來,連尋頓麵食都甚難,如何此店卻有肉?正疑惑間,只見有個小廝,帶進來兩名捆住雙手的女子,一直人了後廚。那店伙便叫:「客官已等候許久,可先取一隻蹄子來!』那社友嚇了一跳,連忙跟進去看,就聽一聲慘叫,一個女子的膀子已被齊肩斬下,倒在地上掙命。另一個嚇得面無人色,篩糠也似地發抖,見有人進來,便痛哭求救;地上那個卻只求速死。那姓周的客商看得不忍,當場出錢把她們都贖下,眼見斷了膀子的活不成,便奪過刀來,分心一刺,讓她少受點兒罪;卻把另一個帶回家去,做了偏房。只這般,當時不知多少人稱讚周客商積了陰德,必得好報。你瞧,這可不是慘絕人寰的妖變么!」

  在方以智敘述這樁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當兒,黃宗羲一直陰沉著臉,一聲不吭。

  直到方以智說完之後好一會,他才突然抬起頭,用忿怒的、咬牙切齒的聲音質問:「地方上發生此等令人髮指之暴行,官府竟然坐視不管么?」

  「管?」方以智冷笑一聲,「彼輩既不能感動老天爺拋下無數牛羊粟麥,以救民困,又不願割自身之肉以療民之飢,也惟有『不管』一法了!」

  「我是說『三餉』!」黃宗羲爭辯似地大聲說,「若只蝗、旱一端,而無『三餉』之索,民生亦不致如此憔悴。天意不可測,天災不可抗,誠難以此責備於人間之守、牧;『三餉』卻是朝廷所命,莫非官府也不將災情申報朝廷,乞請皇上減免么?」

  「災情怕是會申報的,至於乞請皇上減免『三餉』,只怕再餓死一倍人,彼輩也未必有此膽量!」

  「哼,戀位畏死,惟知阿從上意,國事之壞,就壞在此輩愚庸怯懦之官吏手中!」

  方以智沒有立即回答,他回頭瞟著黃宗羲:「足下以為,即使有人膽敢乞請減免,皇上會恩准么?」

  「生民塗炭,至於此極,皇上以天下之憂為憂,又豈會置之不理?」

  「當今皇上腹心之憂,只在流寇、建虜。」方以智依舊不慌不忙。

  「時至今日,三軍尚能用命,實賴有此『三餉』支撐,一旦不繼,戰局便有立變之虞!兄以為皇上肯憐此一方之民,而聽任社稷傾覆么?」

  「依兄之見,如若無關於社稷之存亡,則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亦不過是疥癬小疾,不值一顧了?」

  「不敢!弟所欲知者,是倘若令足下秉政,該當如何處置?」

  黃宗羲不響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正面臨一個事實:一方面對建虜、流寇作戰,需要糧餉;另一方面廣大民眾在天災和「三餉」的雙重重壓下,又已經到了無法支持的地步。要是放鬆征餉,本來已經焦頭爛額的軍隊就更加不能堅持作戰,就有亡國的危險。要是不顧人民死活繼續強征濫索,就會要麼像剛才榆樹林子里發生的情況那樣,把他們逼上死路;要麼就會促使越來越多的人鋌而走險,參加到「流寇」隊伍中去,同樣會加速國家的覆亡。國事之難辦之處正在於此。這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局面。「哦,莫非大明當真除了亡國一途,竟是沒有出路了么?」這個可怕的念頭在黃宗羲腦中一閃,但他立刻又把它否定了。「不,不對,不至於!出路還是有的,有的!」他怒氣沖沖地對自己說,隨即想起了自己正在準備的那份上書。「無論如何,民為邦本。民不思亂,則禍源自消,國家可定。而安頓民眾,眼下之第一要務,便是從速恢復井田之制。這一次,就看朝廷肯不肯採納,能不能實行了……」「太沖兄……」方以智平靜的聲音響起來。他顯然想解釋什麼。

  黃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國事如此,虧你還是個復社頭兒,翰林院的編修,就這麼沉得住氣!」他想,突然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聲不響地向前奔去,把莫名其妙的方以智拋在後面。

  晌午時分,他們一行人到了韓庄,打過尖,餵了馬,稍事休息,又繼續登程,打算在天黑之前,趕到陶庄。

  現在已經漸漸深入山東境內,越往前走,周圍的景象就越發荒蕪、殘破。雖然已是初夏,可是路旁的田野仍然大片大片地丟荒著,偶爾才看到幾個衣不蔽體的農夫在低頭幹活。路旁的累累白骨,依舊無人收拾,東一堆、西一塊,隨處可見。有時出現一個村莊,也是房屋傾圮,人煙稀少。只有兀鷹在低空盤旋,野狗在街巷遊盪。這些瘦骨嶙峋的野狗,顯然是憑著兇狠和機靈,才得以在飢災和戰亂中保存了性命。它們一見來了行人,就迅速地退到一個隨時可以逃跑的地方,然後狂吠起來。

  於是又驚動了在斷壁頹垣之下藏身的乞丐,一個個露出鬚髮蓬亂、面目浮腫的腦袋,遠遠朝這邊張望……方以智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用馬鞭指著路旁的一個村子,回頭問那個老驛卒:「數月前,我行經此地,見這村子還好好兒的,為何競變得如此破敗不堪?」

  那老驛卒瞎了一隻眼,頭髮鬍子都花白了,神情木訥,舉止遲鈍。聽了方以智的問話,他毫無反應,直到方理替主人大聲重複了一次,他才「氨了一聲,低著頭稟告說:「回大人的話,上月這村坊叫響馬洗盪了!」

  方以智吃了一驚:「難道是李青山餘黨?」

  「回大人的話,不是李青山,是九山王。」

  「什麼九山王?」

  「就是抱犢崮的九山王。」

  方以智「哦」了一聲,他記起來了:上次行經這裡時曾聽人說過,雖然梁山泊的賊首李青山已投降朝廷,被斬首正法,但在花盤山和抱犢崮一帶,還有另一夥響馬,為首的不逞之徒名喚王俊,自稱九山王,手下也有數千人馬,卻拒不投降,憑藉崇山密林和饑民的掩護,繼續與官軍周旋。想不到如今競鬧到這邊來了。

  「嗯,那九……那強盜,可是常來此處騷擾?」他問。

  「啥?」老驛卒聽不懂。

  「大人問你,那伙強盜是不是常來這路上殺人搶東西!」

  「噢,噢!回大人的話,也不常來,不過他說來就來,神出鬼沒的,俺也摸不清!」

  方以智不由得皺起眉頭,同黃宗羲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色。他正想再問,忽然前面傳來一陣吶喊聲。大家吃了一驚,抬頭望去,只見從大路拐角上的樹林子後面,一簇人馬奔了出來,奔在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後面還有手執刀槍的騎兵。大家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呆了。方以智叫了一聲:「糟糕,快跑!」就想撥轉馬頭奔逃,卻被老驛卒攔住了。

  「大人莫慌,那是官軍!」

  「啊,官軍?」大家再次回頭望去,這才看清楚了:後面的那五個騎兵確實是官軍打扮,奔在前頭的那些人原來是用繩子反縛著串連在一起的。五個官軍正嘻嘻哈哈地笑著,用鞭子驅趕他們向前奔跑。為了使這一長串男女老少都有、已經跑得筋疲力竭的犯人不至於因快慢不一而互相牽扯跌倒,有一個官軍還特意跑到前頭,大聲用口令控制著速度。然而,當他們快要奔到方以智他們站立的地方時,終於還是有人支持不住,猛地撲倒在地上。結果其餘的人也被牽扯著,跌倒了一大片。那幾個官軍見了,頓時發起怒來,他們用最粗野下流的話叫罵著,鞭子刷刷地朝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劈頭蓋臉地抽去,於是又響起了一片呻吟和哭喊……由於弄清了不是響馬,方以智這會兒已經鎮定下來。他皺起眉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情景,正考慮著怎樣制止這種令人厭惡的暴行。

  但是,黃宗羲顯然忍耐不住了。他大喝一聲:「住手!」隨即催馬向前,朝離得最近的一名官軍迎上去。

  那官軍氣勢洶洶地舉起鞭子,正要向一名在地上掙扎的婦女抽打,驀地發現眼前多了一個怒目圓睜的書生,倒呆了一呆,鞭子也停在半空。

  「你、你不能這樣打人!知道嗎?」黃宗羲指著那官軍說。由於情急和氣憤,他的聲音有點發抖,「你是人,她也是人。你為何這等打她?你這樣打她,是會把人打死的呀!你知不知道?」

  那官軍搞不清他是什麼人,又被他不顧一切的樣子嚇住了,倒畏縮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去,瞧著他的同伴,彷彿在問:這是怎麼回事?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樣?

  其餘幾個官軍也注意到了這邊發生的事情,並且顯然覺得他們這位同伴的狼狽模樣很滑稽。他們互相遞著眼色,嘻嘻哈哈地笑著,卻不過來幫他解圍。

  「你們身為國家干城,受國之恩,食民之餉,應須對敵如羆虎,對民如父兄才是。這些百姓已經受盡饑荒戰亂之苦,憔悴不堪,縱然有罪,你們將他們捆縛押送也就是了,又何苦將他們如此戲弄,濫施棰楚?古語云:人皆有惻隱之心,莫非你們沒有?」黃宗羲振振有辭地繼續申斥著。

  「啊,放你娘的狗屁!」被同伴們的譏笑弄得羞怒交集的官軍突然大吼一聲。

  他想必已經清醒過來,發現黃宗羲不過是一個過路的普通書生,「老子不懂!快滾開,要不老子的鞭子可不認人!」

  「什麼?你敢!」黃宗羲被這種當眾的侮辱氣歪了臉。他憤怒地大叫著,不顧一切地向那官軍逼近。

  那官軍吼叫了一聲,猛地揚起鞭子。站在後面的方以智大吃一驚,連忙高叫:「不得放肆!」幾個僕人也一擁而上,要去救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鞭子夾著風聲抽下來,眼看就要落在黃宗羲的頭上。幸而他反應快,往旁邊一閃,總算躲過了一擊,可是頭上的那頂方巾卻讓鞭梢打了下來,掉在塵埃里。

  那官軍仍不罷休,又一次舉起鞭子。黃安、方理等一群僕人已經奔了過來,齊聲叱喝著,護住了黃宗羲。

  另外四個官軍見了,互相使個眼色,也一齊拔出刀劍,各自從不同方向圍攏來,一聲不響地盯住了這伙多管閑事的旅客,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這當兒,那群被押解的老百姓已經停止了哭喊,陸陸續續爬起來。他們像一群受驚的羔羊那樣,緊緊擠在一起,獃獃地望著眼前這一幕,一個個臉上現出不安而又茫然的神情。

  方以智憑著自己是朝廷命官,在事情發生以來,一直表現得十分鎮定。可是,看見眼前這種兇險的情勢,也不由得著忙起來。本來,為著旅途安全,他打算儘可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顧不得了。於是,他回頭對老驛卒說:「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本官在此,叫他們休得放肆!」

  老驛卒眨了眨那隻獨眼,拱手領命,走上前去,拿出一面號牌讓那些官軍看了,然後說:「這位是京里的翰林方大人,你們快快迴避,休要在此惹是生非,可聽見了?」

  那幾個官軍聽他這樣一說,似乎頗覺意外,一齊向方以智投來懷疑的目光,隨後又低聲商量起來。只聽一個火暴暴的嗓門——那是剛才同黃宗羲衝突的那個軍士,大聲說:「什麼鳥大人,我瞧就不像!」

  方以智的臉刷地紅了。他正要發作,但看見其他幾個官軍把那個人制止了,心想:「只要快點把他們打發掉便好,又何必與這等粗鄙小人計較!」於是,又忍住了。

  這時,一個像是小頭目的官軍把骨稜稜的臉轉向他,抱拳說:「小軍張吉,不知大人在此,冒犯車駕,祈請恕罪!」

  其餘四個官軍也一齊抱拳欠身,卻都不下馬拜見。方以智心中更加不滿:「這伙賤骨頭,直恁無禮!」他惱怒地想,無可奈何,只好擺擺手,說:「嗯,去吧!」

  幾個官軍正想走開,可是,已經重新戴好方巾的黃宗羲忽然叫道:「且慢!」

  他氣沖沖地擠上前來,指著那群老百姓,質問張吉:「你說,他們所犯何罪?爾等竟如此折辱他們?」

  張吉用冷冰冰的眼光瞧了他一會兒,忽然兜轉馬頭,對同伴喊:「你們呆著幹什麼?走啊!」

  等那群百姓被驅趕著重新上路之後,他才回過頭來,嘲弄地說:「秀才想知道么?告訴你也無妨,他們是犯的——王法!」說完,雙腿一夾,催著馬,奔到那隊「囚徒」行列旁邊,「啪」地一鞭,把走在末尾的一個小夥子揍得打了個趔趄,隨即同他的夥伴們一齊狂笑起來。

  黃宗羲氣得連眼眶都差點睜裂了,他一抖韁繩,打算猛衝上去,卻被方以智攔住了。

  「太沖,算了,何必同這些無賴之徒一般見識,有失我輩身份!」

  「哼,莫非你當真以為這等不平之事,也是無關社稷的疥癬小疾么?」黃宗羲怒氣衝天地質問。

  方以智輕輕地搖著頭,卻不回答。直到走出好遠一段路之後,他才仰起臉,神情抑鬱地望著遠處蒼茫的暮色,曼聲吟哦起來:款斯世之難處兮,又奚之而可適?

  夜耿耿兮不鳴,睇東方兮何時明?

  獨儲與不寐兮,長太息兮人生!

  低沉、凄苦的聲音在這一小隊默默前行的旅人身畔盤旋著、糾結著,然後隨著晚風飄散開去,越飄越遠,終於在空寂、荒涼的曠野上消失了。

  七

  六月初旬,黃宗羲和方以智一行,終於抵達北京,並在宣武門外的方以智居第住了下來。

  還在抵京的前一天夜裡,黃宗羲就病倒了。先是發熱,然後開始打寒戰,已是初伏天氣,蓋上三層棉被,他仍然冷得抖個不祝好容易寒戰停止了,而體溫卻急劇上升,熱得嚇人,面孔燒得通紅,一個勁兒地嚷頭痛,接著又嘔吐起來。黃安一瞧這情形,知道主人的瘧疾又犯了。當時已是半夜,黃安不好去驚動方以智,而且估計叫醒他也沒有什麼用,只好自己小心服侍著。捱到天明,黃宗羲的熱也退了,頭也不疼了,只是全身感到極度疲倦。這時,方以智也起來了,聽說這事,便連忙走過來探視。他先問了病情,接著又讓黃宗羲捋起袖子來診脈。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學來的一套,診脈時那三根手指頭不是搭在病人的手腕上,而是按在手肘彎上。只見他眯縫著眼睛診了一會兒,滿有把握地說:「不礙事,這病須得隔日方再複發,明兒到了京里,我就有辦法了!」進入北直隸地面之後,他們已經改乘了一輛大騾車,見黃宗羲這樣子,方以智便吩咐另雇了一輛小點的,鋪上褥子,讓黃宗羲睡在裡面,一直趕進北京來。

  現在,黃宗羲就躺在方以智寓宅的客房內。時近正午,四下里靜悄悄的。方以智因為要上翰林院去報到銷假,一清早就出門了。

  黃安正在院子里給他煎藥。那葯是方以智臨出門時親自送過來的,據說來歷頗不尋常,是幾年前一位法力高深的茅山術士送的。

  方以智一直珍藏著,不肯輕易示人,因為是黃宗羲,他才慨然轉贈,還說一經服下,必奏奇效。黃宗羲正苦於這瘧疾幾年來不斷延醫診治,總是斷不了根,見方以智說得鄭重,自是喜歡,當即命黃安拿去煎煮。又因為方以智說,這葯熬的時間愈長,功效愈高,所以黃安直到這會兒還在院子里忙著。

  黃宗羲急於儘快把病治好,眼下還有另一個緣故。他這次千里迢迢地到北京來就試,目的在於親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量一下國家的局勢到底發展到什麼地步,以便把他的那份上書作進一步的充實修改,並在適當的時候呈遞上去。所以他希望能儘快到外面去走一走,瞧一瞧,走訪一些前輩和朋友,打聽些最新的消息。

  可是這病一犯,他至少有一二十天別指望出得了門。這怎不教黃宗羲又是著急,又是氣惱!

  誠然,在快到北京的路上,他從來往官員的口中,已經陸陸續續聽到不少消息。

  例如河南的開封自從四月被李白成再度圍攻以來,形勢日見危急,朝廷已將侯方域的父親——前兵部右侍郎侯恂釋放出獄,任命他為督師,率左良玉軍火速馳援;又說張獻忠的農民軍已經攻克廬州,知府鄭履祥被殺,兵鋒所向,無為、廬江岌岌可危;還有,像皇上最寵愛的田貴妃病勢日見沉重,可能不久人世啦;朝廷近日有令嚴厲禁毀煽惑犯上作亂的妖書《水滸傳》啦;以及一些官員的任免等等。不過,其中最使黃宗羲震動的消息,卻是朝廷已經查明:洪承疇自松山陷落之後,其實並未戰死,也沒有就義殉國,而是被俘後苟且偷生,竟然投降了東虜,如今在敵國很受禮遇。

  告知他這個消息的人還談到,前些日子盛傳洪承疇殉難時,皇上一度震悼異常,曾下旨隆重設祭,打算為他建祠立碑。欽天監還擇定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時三刻由皇上親臨東郊致祭,文武百官一起陪祭。幸而及時查明了真相,才把一切停止下來。

  雖然皇上天心仁厚,對洪氏的家屬未予追究,但如今北京城裡的官民百姓,已是無人不對洪承疇恨之入骨,罵聲載道……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猶如當頭一棒,把黃宗羲打蒙了,彷彿心裡有什麼寶貴的東西被人一下子拿掉了似的,只剩下一片空虛和茫然。而當這種感覺,同受到錢謙益欺騙的舊創傷重疊在一起時,黃宗羲的憤怒就因為失望、痛苦而變得不可抑止。「啊,為什麼他們都是這般的虛偽、懦怯,而又無恥善變?這些身負重望的袞袞諸公們!」他向方以智激烈地喊叫,「為什麼他們要騙人?一次又一次地騙?啊,為什麼?為什麼!」自此以後,一連幾天,他都變得很少說話,更沒有半點笑容,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坐在車子里趕路,弄得方以智莫名其妙,問了幾次,都問不出緣故,只好由他去了。

  不過,黃宗羲最初那一兩天的沉默,如果說是由於憤怒和痛苦的話,那麼,當情緒漸漸變得平靜之後,他就陷入了對事情的深入思考之中。他想得很多,很雜。

  他竭力想弄清像錢謙益和洪承疇這樣被人們寄予厚望的人物,何以到頭來竟會置青史上的榮辱毀譽於不顧,做出這等厚顏無恥的事情來?難道僅僅是由於一個是迷戀烏紗,一個是貪生怕死?黃宗羲覺得,倘若是一個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有著堅強信念的人,富貴榮華和身家性命往往不是最重要的,特別是到了像錢、洪二人這樣的年紀、經歷和地位的人,他們考慮得更多的,應當是身後的名聲、歷史的評價。除非,他們對於自身所從事和維護的事業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鞍。訓澇謁強蠢矗值氖亂怠⒋竺韉慕蕉家丫淶萌緔說拿揮邢M災糧靜恢檔昧裊怠⒐訟Я寺穡俊閉飧瞿鍆吩諢譜隰說男鬧幸簧粒路鴣て諞岳矗枘訊岫ǖ乜缸諾哪歉齔林氐摹⒕藪蟮奈扌蔚陌づ鏨狹說度校蝗渙芽蠢錈孀暗牟⒎鞘裁雌嬲湟轂Γ且歡押廖藜壑怠⑺膊灰鈉評茫』譜隰吮徽庖饌獾姆⑾趾Т裊恕?「啊,不,不是這樣!這是荒謬的,可恥的,事情不至如此。等到了京里,就會弄清一切了!」他對自己說,儘快趕到北京的心情愈加迫切了。如今,倒是來到了,可是……一股甜不甜、辣不辣的氣味從窗上透進來,鑽進了鼻孔。「嗯,那是什麼?是腌菜?是煮豆子?哦,對了,是葯,是黃安在煎藥!」

  黃宗羲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稍稍抬起身子,鼓起勁,朝院子里叫:「黃安!」

  黃安答應著奔了進來。

  「快,我要吃藥!」

  「回大爺,還未好呢,方大人吩咐……」「少噦嗦,快拿來!」黃宗羲不耐煩地一揮手,由於乏力,又躺下了。

  黃安瞧瞧主人,猶猶豫豫地應了聲:「是!」走出去了,一會兒,把一碗葯端了進來,嘟嘟囔囔地說:「方大人說,這葯須得煎上三個時辰,如今才煎了兩個時辰,怕還不成……」黃宗羲不理他,重新支起身子,接過葯嘗了嘗。葯倒不苦,可是很燙口,只好暫時先放下。他正想重新躺回去,忽然院子里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接著一個聲音在叫:「太沖,太沖,你在這兒嗎?」

  黃宗羲一怔,還沒分辨出是誰,就見帘子掀起,三個儒生走進來。頭裡的一個,中等個兒,一張白凈的長圓臉,眉毛鬍子很黑,一雙眸子閃閃發光。這是黃宗羲的好朋友陸符。跟在後面的是黃崇簡,黝黑的圓臉,粗硬的絡腮鬍子,使他看上去不像一個文人,但從容不迫的舉止,加上善良的細長眼睛,卻足以改變他最初給人的印象。第三個是位清秀文弱的青年儒生,名叫馮道濟。

  「啊呀,原來是你們!」喜出望外的黃宗羲大叫一聲,連忙掙紮起來,要下床同他們相見,卻被陸符搶先一步,把他按住了。

  「太沖,你身子欠安,不必起來,不必起來!」他說。

  「那你們、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黃宗羲在床上拱著手,結結巴巴地問,一邊熱切地瞅著這幾位不速之客。

  「自然是方密之!適才在魏家衚衕吳駿公家裡碰見他,說你在這兒,我們馬上就趕來了。」陸符行著禮,高興地說,「怎麼,你這勃—不礙事吧?」

  黃宗羲搖搖頭:「不礙事,老毛病了——哎,快坐下啊!」等客人們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問:「眼下京里的情形怎樣?朝廷有何新聞,快說給我聽聽!」

  陸符同其他兩位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好像說:「你們瞧,我沒估錯吧,太沖就是這麼性急!」這當兒,黃安已經奉上茶來,陸符接過,揭開蓋子,在杯沿上輕輕掠著杯里的水沫,思索了一下,說:「怎麼說呢?眼下好像還算平靜,自松山、錦州失陷後,東虜除了把松山、塔山、杏山三城平毀外,尚未聞有其他動靜。至於流賊方面,據塘報說,馳援開封的我軍丁啟睿、楊文岳和左良玉等部,共二十萬人馬已經到了朱仙鎮,準備合擊李白成;侯司徒亦已離京南下,前往督師……」「洪亨九——當真降了東虜?」黃宗羲皺著眉毛,打斷對方的話問。

  「哦,這事已無可疑。據細作報回的消息,他不止投降,而且已經剃髮改服,公然周旋於虜酋筵宴之上了!」

  黃宗羲瞪大眼睛,只覺得一股厭惡、憤怒的情緒從心中噴湧出來,在身體內到處奔突衝擊,卻找不到宣洩的通道。終於,他一掌擊在床上,叫道:「無恥!」

  停了停,他又沉著嗓子問:「那麼,洪逆在京的家眷,可處置了么7」「這個么,皇上寬仁,對其家眷卻未予追究。」

  「不施懲處,何能以儆效尤!」

  「聽說,」坐在旁邊一直未曾說話的那位名叫馮道濟的年輕儒生插嘴說,「皇上之所以不辦洪氏家眷,用意甚深,實欲藉此羈縻洪亨九之心,使他知恩感戴,學那前秦王猛的榜樣,令東虜不與我朝為仇。」

  「哼,洪亨九是什麼人?能與王猛相比?」黃宗羲怒聲說,「指望他能阻遏東虜南進之心,簡直是妄想!」

  這話顯然說得過於尖銳激烈,而且有直斥皇上之嫌。座上的客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沒有做聲。過了片刻,陸符站起來,掀起門帘朝外面張望了一下,才走回來,湊近黃宗羲低聲說:「京師不比外地,耳目甚近。兄說話須仔細些,若是給廠衛的人偵知,多有不便。」

  黃宗羲見陸符神情鄭重,知道不是在開玩笑。他自然明白廠衛的厲害,可是此刻他心頭長期積鬱著的那團苦惱的東西躍動得那樣猛烈,以致他感到無法管束自己。

  要不是這當兒黃安插進來打岔,也許他還會說出更激烈的話來。

  「大爺,葯涼了。」黃安說。

  黃宗羲瞧了僕人一眼,又瞧了瞧炕桌上那碗已經不冒熱氣的葯,把湧上喉頭的一句話又強咽了下去。然後,彷彿惟恐它重新冒上來似的,他用了一個迅速的動作,端起那碗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這才頹然地放下碗,沉重地喘了一口氣。

  「太沖,你吃的什麼葯?」一直注視著黃宗羲舉動的陸符問,顯然想把話題引開。

  黃宗羲搖搖頭:「是方密之送來的,也不知是什麼葯。」

  「方大人說,這葯可靈了,一劑就能斷根!是一位茅山仙長送的。」黃安興奮地補充說。

  陸符似乎吃了一驚。他連忙問:「什麼,你是吃的方密之的葯?」看見黃宗羲主僕都肯定地點點頭,他就「唁」的一聲猛地站起來說:「糟糕,你們可上了當了!」

  這一次,輪到其他的人吃驚了。大家獃獃地瞪著他,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符長嘆了一口氣,說:「方密之這人才學過人,自不待言,只有一樣不好,就是太好奇。越是稀奇古怪的事物,他越是弄得入迷。平日他收羅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偏方奇葯,也不知道靈不靈,就悄悄兒往人身上試。去年我得了腰痛症,他知道了就跑來看我,還給我帶來了一把陳年草根,也說是得自什麼崆峒山高僧,一服便愈。當時我信以為真,還著實謝了他一番。誰知一服下去,登時頭暈目眩,耳鳴不已。後來幸得吳駿公請來沈太醫,調理了整整一個月,才好了。這次他給你的什麼茅山秘葯,只怕也是那一路貨色哩!」

  黃宗羲聽了,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他輕輕搖了搖頭,覺察不出暈眩,也沒有耳鳴的現象,便遲遲疑疑地說:「嗯,這一次也許不至於……」一句話沒說完,就覺得胃部突然翻滾了一下,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了似的,直發悶,便連忙頓住不說了。

  「豈有此理!」黃崇簡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你怎麼不找方密之算賬?」

  陸符苦笑著把雙手一攤:「怎麼算喲!過後他知道壞事了,又跑來找我,一個勁兒地打躬作揖賠不是,還說不能讓我白試了,一定要給我補償。他也真捨得,即時把腰間佩的一把嵌了七顆珍珠的祖傳寶劍解下來,硬是送了我……」大家不由得「氨了一聲,顯然對這個結局頗感意外,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黃宗羲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因為現在他的胃部翻滾得越來越厲害,儘管他拚命抑制,卻無濟於事。他只好一手捂住嘴巴,一手向黃安揮舞示意。黃安吃了一驚,連忙奔向唾盂。就在這時,方以智興沖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太沖,吃藥了么?可好些了?」

  可是黃宗羲已經無法回答了。他猛地撲向床沿,俯身在唾盂上,開始大聲地、猛烈地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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