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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1:夕陽芳草

   

  一

  隨著秋天鄉試的日期愈來愈逼近,董小宛的心情也變得愈來愈焦急不安。

  兩個月前,在金山腳下的船上,多虧了方以智等人的熱心撮合和督促,冒襄終於在最後一刻里回心轉意,答允了董小宛的婚嫁要求。他還當著眾人的面同董小宛約定,到秋天便來蘇州接她,然後兩人一起到南京去參加鄉試;待考試有了結果之後,再來商辦迎娶的事。現在五月早過,六月也結束了,七月已經過去了十天,可是冒襄仍舊音影全無……董小宛是五月底回到蘇州半塘的。一到家,她就申明兩條:一、從此洗凈鉛華,不再接客,一心一意等待冒襄來接她;二、從當日起,她不再吃葷食,實行齋戒誦經,祈禱菩薩的保佑。本來,董子將自女兒走後,被債主一天到晚上門追逼,弄得焦頭爛額,走投無路,忽見董小宛去而復回,不禁喜出望外。這一回他有了經驗,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硬攔是攔不住的,弄不好,還會落得個人財兩空。所以他一反舊態,開始竭力討好女兒,對董小宛申明的兩條不但沒有反對,而且自告奮勇,不辭辛苦地到如皋跑了一趟,求見冒襄,當面稟告這件事。結果,據他說,冒襄表示信守前約,立秋後便來接董小宛上南京,還打賞了董子將十兩銀子。董小宛得到這個消息,心志更加堅定,每日在觀音娘娘跟前上香禱告,也更加勤快虔誠。不過,時至今日,冒襄還不來接她,甚至連信也沒有一封,董小宛就開始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了……董小宛剛剛吃過晚飯,照例又倚在閨房的小窗前,打起帘子,朝樓前不遠的山塘河眺望。

  火紅的夕陽,已經落到了柳林後面,天色漸漸暗下來,幾隻回巢的鳥兒在水邊匆匆飛過,河面上,除了三四隻小划子外,暫時還看不見其他船隻。眼下已是夏秋之交,天氣本來就夠熱,加上這會兒連一絲風也沒有,院子里的樹木都靜靜地垂下枝葉,只有成群的知了,在看不見的地方,一齊發出震耳欲聾的嗚叫,更增加了人心上的煩悶。董小宛不停地打著蒲扇,身上臉上仍舊一個勁兒地淌汗。但她忍耐著,沒有離開窗戶。因為三個月前,冒襄到半塘來訪她的時候,也是在傍晚。她覺得,這一次說不定他也會在這個時候來到。何況天氣這樣燠熱,假若冒襄今天已經到了蘇州城,也很有可能要待到傍晚涼快些再動身來訪她。「哦,雖說他本來用不著拐到蘇州去,可以徑直從滸關到半塘來。不過誰知道呢?冒郎不比別人,需要應酬的朋友、處置的事情很多……」一想到冒襄也許到了蘇州,卻不急著首先來找自己,董小宛禁不住有點埋怨:「哎,他是多麼不懂得人家的心啊!」不過,隨後她便責備起自己來:「你算個什麼人?冒公子他答應娶你,肯這樣遠道迢迢來接你,就是天大的情分啦!別要不知足,只要他來了,遲一點早一點你可千萬不能計較!」這樣數落了自己之後,董小宛覺得心情平靜了許多。她不再胡思亂想,睜大眼睛,熱切而專註地向遠處眺望,等待著航船的出現。

  終於,在通往蘇州那邊的河面上,幾點明亮的燈火閃爍著,從沉沉的暮靄里浮現出來。接著,出現了一艘船的輪廓。董小宛頓時緊張起來。她忘了打扇,全神貫注地盯著,一邊在心裡默默地祝禱。只見那船越駛越近,輪廓也越來越清楚,那是一隻「七里虱」,船艙里坐著的,依稀是個方巾儒服的文士。「啊,那是他嗎?是他嗎?」董小宛驚惶地想,心裡「撲通撲通」直跳,隨後,一下子又像停止了似的,因為那隻船已經駛近離院門不遠的那個碼頭。董小宛覺得,它立即就要靠岸,她日夜思念的冒郎馬上就要從放下的跳板上走下來了!

  但是,那隻船並沒有靠岸,它在船尾那支輕快地搖動著的大櫓催動下,拖著一條發亮的水線,不慌不忙地駛過去了。「不,不是的。」董小宛喃喃地對自己說,眼睛沒有離開那隻船。她還懷著一絲希望:誰知道呢?也許真的是他,只是由於船家一時疏神,走過了頭還沒覺察,馬上就會轉回來的……然而,那隻「七里虱,,並沒掉轉頭來,它越去越遠,終於消失在黃昏的薄暗裡了。

  董小宛失望地回過頭來,「嗯,眼下時候還早,冒郎未必就能趕到。上一次,他也是齊黑以後才來的。」這樣安慰自己之後,她感到站得有點累了,就去搬來一把椅子,在窗前坐下,一邊打著扇子,一邊繼續守候。

  天色越來越暗,樹上的知了也叫得愈來愈起勁,周遭的熱浪緊緊地圍裹上來,把人悶得連氣也有點透不過了。可是董小宛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她的一雙眼睛也始終沒有離開山塘河面。正當她感到悶得實在難受,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臉上忽然像給一根鵝毛輕輕拂了一下,感到一絲涼意,接著又是第二下、第三F……說也奇怪,周遭的熱浪彷彿遇到了什麼難以對付的敵手似的,悄悄地、分明地退下去了。漸漸地,那鵝毛樣的清爽感覺變得清晰起來,有力起來。董小宛的一縷鬢髮開始搖擺。接著,她發覺衣衫也在飄動,……驀地,一道曲折的閃電劃破了沉沉的夜幕,原來天空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烏雲密布。這時,樹上的知了早已停止了嗚叫,潮濕的空氣到處瀰漫,看來,一場大雨就要來臨了。

  董小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正打算閉起眼睛歇息一下,忽然又想到:啊,要是下起大雨,冒郎不知道還能不能動身前來?一旦意識到這場雨對於她來說,很可能不是好事而是壞事,董小宛頓時又緊張起來,恨不得立即把眼前的涼爽趕跑,把剛才的悶熱重新召喚回來。

  「娘,陳小官又來了,你見他不見?」丫環壽兒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氣問。

  董小宛錯愕了一下,隨即皺起了眉毛:「什麼見不見?我不是早說了,他若再來,你只管替我趕走就是!」

  「可是……」

  「我不聽,不聽!讓他走,快走!」董小宛厭惡地捂著耳朵叫嚷。

  「是!」壽兒答應了一句,卻仍舊挨延著。這時,董子將的喝罵聲在樓下響起來:「好呵,原來又是你這個臭叫化子!你來幹什麼?啊,你來幹什麼?」

  只聽對方含糊地應了一句什麼。緊接著「啪」的一響,然後就是陳小官的驚叫:「啊,你打人,你為什麼打人?」

  「老子就打你這個臭叫化,怎麼樣?你走不走?不走老子還打!」董子將得意地說,不難想像出他那副獰笑的模樣。

  壽兒瞧了董小宛一眼,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出去,接著又「咚咚咚」地下了樓。

  「哎,你還呆著幹什麼?走,快走呀!」只聽她催促說。

  好一陣沒動靜。然後,才聽見陳小官說:「好,我走,我這就走,——不過,你們可別得意過頭了,小爺當初可是花過大錢的!

  如今把我榨乾了,你們就翻臉不認人,只想挑那高枝兒攀。也不想想,人家姓冒的會要你?耍你罷啦!哼,就擺出這麼副面孔來了!八槐叻薹薜廝擔槐咦叱齪竺湃チ恕?董小宛側耳聽著,輕輕舒了一口氣,重新在窗前坐下來。這個陳小官,說來可真是個輕賤骨頭。他本是銅橋玎一戶殷實人家的獨生子,今年也才二十二三歲,天生的不喜讀書,只愛遊盪玩耍。

  早年他爹在世,總還有個人管著;後來他爹一死,他娘又只知溺愛兒子,這陳小官就愈加放縱起來。不知怎的,幾年前,他竟迷上了董小宛。初時也只是來喝杯茶,求幅畫兒,偶爾也留宿一晚半晚。

  那時小宛的娘還在,見他捨得出銀子,倒也以禮相待。誰知,他競因此生出了妄念,想把董小宛娶回家去。其實小宛哪會看得上他?

  便是平日陪茶侍寢,也是被娘逼得緊了,沒奈何敷衍他一下。但是陳小官卻不知趣,一心以為是銀子花得未足,從此便加倍揮霍起來。今兒二十、三十,明兒五十、一百。小宛的娘是個慣家子,見錢就收,還時時拿些暖心的話來籠絡他,弄得陳小官愈加死心塌地。

  不到兩年工夫,竟把好端端一份家業盪個精光。小宛娘眼見他已經窮態畢露,仍舊天天上門來糾纏,趕又趕不走,便乾脆帶了董小宛去跑黃山、白岳,一走就是兩年,為的是讓他死了這條心。今年初,董小宛回到半塘之後,聽說陳小官已經連祖屋都變賣了,親戚朋友誰也不肯收留他,只好帶著老母住進了養濟院,其實同乞丐差不多了。誰知,陳小官一聽說董小宛回到了半塘,竟又巴巴地找上門來。起初,董小宛一時心軟,也周濟過他一兩半兩。誰知他就想差了念頭,以為董小宛對他依舊有情,還瘋瘋癲癲地逢人就說,他好比唐人小說中的那個落難的滎陽公子,董小宛就是那個多情多義的妓女李娃,他們不久就會共諧琴瑟之好了。此後,他就不歇地上門。董小宛見不是頭,叫她爹和壽兒下狠勁兒趕了他好幾次,還嚇唬要把他縛去見官,陳小官才來得少了些,不過,仍常常會冷不丁從後門踅進來,伸著巴掌討錢。董小宛早就吩咐過,碰上這種情況,壽兒就該毫不猶疑地把他轟走。可是這個鬼丫頭也不知得了他什麼好處,仍舊一次一次地替他上來通報。

  董小宛搖搖頭,竭力擺脫這種煩心的干擾。她又把目光投向山塘河,「哎,莫非今天又是空等?」她不安地想,同時開始在心裡計算著:今天已是七月初十,距八月初十的考期只剩下一個月了,除掉路上花去的時間,到南京也就只有兩三天的寬餘;還有許多事情要安排準備,兩三天的時間是最起碼的了。那麼,就是說,除非冒郎臨時決定不去應考——這是不可能的——否則,他必須最遲在這一兩天內來到蘇州。這一兩天內他要是不來,就不用指望他會來了!這樣一想,董小宛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啊,難道真像陳小官所說的,他是在騙我?」這個念頭一出現,她不由得呆住了。的確,這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的。說也奇怪,在苦苦追求冒襄的幾個月當中,她儘管想得不少,想到過他會冷淡她、譏笑她、拒絕她,甚至罵她、打她,可偏偏不曾想到過他會欺騙她。即使是現在,她也仍然不大相信他會這樣做。

  然而這個想法一旦產生了,要擺脫它卻不太容易。

  「哼,你只不過是個風塵女子,人家可是個貴家公子爺。他欺騙你一下有什麼奇怪!這樣的事情古往今來難道還少嗎?」她聽見心裡有一個聲音這樣說。

  「啊,不,不會的,冒郎可不是這樣的人!」另一個聲音急急忙忙爭辯。

  「你說他不是這樣的人,憑什麼?你究竟了解他多少?」頭一個聲音質問道。

  「憑我的心!憑我同他一個月的朝夕相處。我知道他不會這樣做,我相信他!」

  另一個聲音自信地回答。

  頭一個聲音:「縱然他本無心騙你,可是你把他逼得太緊了,他沒有辦法,扯個謊,哄哄你,好把你打發走,也是有的。」

  另一個聲音:「可是、可是當時有許多人在場,大家都是聽見的呀!」

  頭一個聲音:「聽見又怎樣,這些事兒,在他們眼裡,本來就是鬧著玩,成了也就成了,若要反悔,也只是一句話!又不是明媒正娶,莫非你還能到衙門去告他?」

  另一個聲音:「冒郎若真的這樣對待我,可是太狠心了……」頭一個聲音:「哼,你現在才知道?公子哥兒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還是早早絕了這份痴心妄想吧!」

  就這樣,兩個聲音越往下爭論,董小宛的心就越往下沉。她瞪大眼睛,失魂落魄地坐著,甚至雷聲夾雜著閃電不斷在窗前隆隆滾過,傾盆的暴雨開始在屋外咆哮翻騰,她都完全沒有覺察到……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江面上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笛子的吹奏聲。宛轉、悠揚的旋律穿越重重雨幕,飛進窗子里來。那是一曲古譜的《梅花三弄》。吹笛子的人顯然是個高手,只聽他不慌不忙地吹著,並沒有故意提高調門,可是無論是雷的轟鳴,還是雨的喧闐,都始終不能把他的笛聲掩蓋祝相反,當你留神去傾聽時,就會被那美妙的旋律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讓你的心去追隨它,以至忘卻了其他聲響的存在。起初,董小宛獃獃地聽著,漸漸,她的眼睛發亮了。

  「啊,冒郎,冒郎!」

  她尖聲大叫,猛地跳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剛奔到門口,就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原來是丫環壽兒。壽兒想攙住她,可是董小宛粗暴地把她一把推開。

  「啊,冒郎,冒郎!」她興奮地、重複地嚷著,飛快地奔到樓下,連雨具也不去拿,光著腦袋冒著嘩嘩而下的大雨,穿過院子,一直向山塘河奔去。待到被女主人的舉動嚇了一跳的壽兒,撐著油紙傘趕出來時,董小宛已經被澆得渾身濕透,卻彷彿毫無知覺,正在那裡焦急地張望著,側耳傾聽著。

  「娘,你、你這是做什麼?」壽兒戰戰兢兢地問。

  「吹笛子的人。」董小宛含糊地說了一句。

  「吹笛子?誰在吹笛子?」壽兒莫名其妙。

  董小宛沒有回答。是啊,究竟是誰在吹笛子呢?剛才,她還以為是冒襄。可是,等她趕出來尋找時,碼頭上卻空蕩蕩的,既沒有船,也沒有人,而且連笛聲也忽然消失了……董小宛失魂落魄地站著,獃獃地望著在瀟瀟暮雨的籠罩下,正變得愈來愈昏黑的河面,兩腿一軟,坐倒在泥地上。

  二

  董小宛的擔心並非沒有根據。冒襄確實臨時改變了主意,沒有依約到蘇州去接她。他獨自帶了冒成和另外兩個僕人早早到了南京。就在董小宛冒著傾盆大雨到山塘河畔去尋覓他的那個夜晚,冒襄正在秦淮河畔他下榻的桃葉河房裡擺酒宴客。

  他這次匆匆趕到南京來,與其說是為了準備應考的事宜,毋寧說是由於心緒不佳。說來也怪,儘管他父親的事情算是徹底解決,朝廷已經下達調令,讓冒起宗離開左良玉軍,前往湖南寶慶上任。

  從此以後,他再也用不著風塵僕僕地到處奔走求告,去窺測權貴們的臉色。可是,這一切並沒有使冒襄變得輕鬆起來。當最初那一陣激動和高興過去之後,他又開始變得悶悶不樂。要說原因,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不是因為時局。雖然目前時局確實比較緊張,張獻忠的農民軍自從於五月攻克了廬州之後,又連陷無為、廬江,並在巢湖操演水師,大有進軍江南之勢。最近,監軍太監盧九德命總兵官黃得功、劉良佐二軍攻擊,結果卻在峽山一線戰敗。現在黃得功已退守定遠。不過,冒襄估計明朝在長江一線還有重兵把守,農民軍還不至於一下子就攻得過來。他也不是因為陳圓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況且他冒襄也不會把一個女子看得這樣重。

  至於董小宛,在冒襄的心目中,分量就更輕了……總而言之,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緣故,他只是打心裡覺得煩悶、無聊,對什麼也提不起勁頭來。儘管眼下他正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宴席前,卻懷著一種冷淡的、甚至是反感的心情,默默地注視著興高采烈的客人們在那裡觥籌交錯,高談闊論。只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他才偶爾加插一兩句,或者做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本來,冒襄也沒有心思擺酒宴客,只是顧杲和梅朗中巴巴地找上門來,說是最近許多社友都陸續來到南京,平日難得一見,要敘一敘,樂一樂,並且說明要敲他的竹杠。冒襄不好推辭,雖說由於鄉里災荒,加上為了父親的事使了不少錢,如今他手頭已遠不如前時寬裕,也只好硬著頭皮,拿出百把兩銀子來,由著他們去弄。

  結果,今天晚間來的客人還真不少,除了梅、顧二人外,還有吳應箕、陳貞慧、余懷、張岱和冒襄的拜把兄弟陳梁、呂兆龍以及其他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社友,總共有二三十人之多;又把顧眉、李十娘請來侑酒,就在水閣里設了五席。冒襄、陳貞慧、梅朗中、余懷、張岱和李十娘共一席。席上,大家東拉西扯地說些新聞、趣事,由於冒襄始終表現出一種冷冷的神態,同席的人受到他的影響,氣氛始終熱不起來。

  相比之下,倒是其他幾席又是猜枚,又是行令,大笑大叫,好不熱鬧。陳貞慧早就發現了這種情況,但是弄不明白冒襄為什麼這樣子,又不好問。余懷和張岱兩個受不了這份冷清,借口敬酒,雙雙離開座位,走到旁的桌子去,賴在那兒久久不回來。

  這一下,席上的氣氛更形冷落。末了,連梅朗中也有點坐不住,時時露出想要離開的樣子。陳貞慧見狀,只好一邊用眼色止住梅朗中,一邊起身去把余、張二人拖回來。但冒襄還是那副樣子,毫不改變。

  陳貞慧一連幾次投去詢問的眼色,他都只當沒看見。陳貞慧無可奈何,正想尋個題目,打破這種僵局,忽然聽見有人大聲說:「你我也不用爭,就請定生他們幾位評一評!」

  陳貞慧回頭一看,方臉大眼的陳梁正扯著顧呆,步履蹣跚地走過來。兩個人看來都喝得不少,陳梁從臉上一直紅到了脖子,顧杲的臉卻有點發青。他們各自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互相牽扯著,已是醉態可掬。

  陳貞慧不由得一笑,問:「噢,你們要我做什麼?拼酒我可不行!」

  「不!」陳梁放開顧杲,擺了一下手,打了個酒嗝,「是這麼回、回事!剛才我說,崇禎元年起,到今、今年為止,宰相一共已經換過四……四十三人,可他硬、硬說是四十四。小弟讓他數,他又數——呃,數不出,小弟要、罰……他酒,他還不服氣。定生,你、你來評評看,這酒該……不該罰?你說!」

  陳貞慧「噢」了一聲,笑著說:「這可讓你問倒了,我還真沒有細數過哩!」

  他回頭問席上的人:「兄等有誰算過,到底是多少?」在座的幾位聽了,都面面相覷,又疑惑地搖搖頭。陳貞慧只好轉向其他桌子,大聲問:「列位社兄!則良和子方適才問我,本朝十五年間,到底換過多少宰相?小弟蒙昧,無法回答,列位有誰知道的?」

  其他幾席的人聽他這樣一問,都停止了交談;有些人不知就裡,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直到陳貞慧又重複了一遍,大家才竊竊私語起來。熱心的,就開始計算。

  終於,有一個士子把桌子一拍,跳起來大聲證實說:「是四十四人。」

  陳貞慧回頭一看,認得是馮班,便微笑起來,拱著手說:「啊哈!

  到底是定遠兄記性好!敢問其詳?「

  馮班先不回答,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把方巾推到腦後,抓了抓亂蓬蓬的頭髮,這才屈著手指頭計算道:「崇禎元年人相者有:施鳳來、張瑞圖、李國譜、來宗道、楊景辰、李標、劉鴻訓、周登道、錢龍錫、韓壙;二年:成基命、孫承宗、周延儒、何如寵、錢象坤;三年:溫體仁、吳宗達;五年:鄭以偉、徐光啟;六年:錢士升、王應熊、何吾騶;八年:文震孟、張至發;九年:林釺、孔貞運、賀逢聖、黃士俊;十年:劉宇亮、傅冠、薛國觀;十一年:楊嗣昌、程國祥、蔡國用、方逢年、范復粹;十二年:姚明恭、張四知、魏照乘;十三年:謝升、陳演;十五年:蔣德瓊、黃景防、吳牲。一共四十四人!」

  陳貞慧見馮班一口氣地背下來,倒也佩服他記性好,正想誇獎幾句,從另一張桌子上有人不慌不忙地說:「嗯,不對,還欠一個。」

  陳貞慧循聲看去,說話的那個人長得又高又瘦,坐在椅子上也比旁的人高出幾乎一個頭,原來是馮班的胞兄馮舒。

  陳貞慧還來不及開口,就聽馮班氣呼呼地說:「胡說!一個不欠,就是四十四人!」

  「不對,是四十五人。」馮舒仍舊是那麼慢條斯理。

  「四十四!」

  「四十五。」

  「那好,你說,那一個是誰?你說!」

  「你不妨再想想。」

  「我想不出,我要你說!你說,聽見沒有?」馮班直著脖子嚷,眼睛瞪得像要從眶子里蹦出來,那個酒糟鼻子顯得更紅了,活像一隻發怒的雄雞。

  馮舒卻全不理會弟弟這一套。「要我告訴你,本來也未嘗不可。」他慢吞吞地說,「但我的意思是要你自己先想一想,你卻連想也不想,就來問我;那麼我就得想一想,這樣答應你好不好?自然,這是不好的。所以我就不能告訴你了。」

  在座的客人們見他們兄弟這樣抬杠,都忍不住笑。同時,也猜測起馮舒所說的那漏掉的一個是誰。有人說是黃立極,也有人說不是,甚至還有人對馮班已經數出來的人也提出異議。於是又各抒己見,互相爭論,結果越算越糊塗。陳貞慧眼看爭不出個結果,只好嘆了一口氣,苦笑著,對陳梁和顧杲拱手說:「十五年間,宰相換了四十餘人。此事實屬亘古未有。我輩生於斯世,尚且鬧不清楚,後世之人只怕就更糊塗了。」

  話剛說完,就聽吳應箕冷冷地說:「十五年間四十餘相,若所進者都是君子,所退者都是小人,原也無妨。奈何十五年中,卻是小人日眾而君子日稀!」

  大家靜了一下,彷彿在體味這話的內涵。忽然有人把桌子拍得「砰」的一響:「不錯!我瞧溫體仁、楊嗣昌、薛國觀這幾個就是欺君誤國的罪魁!」

  「罵得好!還有王永光、蔡國用、謝升!」另一個大叫。

  「錢士升呢?此公也不是好東西!」又一個深沉的聲音響起來。

  有人表示懷疑:「錢士升尚非小人……」可是他立即遭到好幾個人的同聲反駁:「他起用唐世濟!」

  「他逼走文震孟!」

  「他同溫體仁朋比為奸!」

  「他……」

  「喂,諸位,當今這一位怎樣?我是說『周』!」一個高亢的聲音蓋過全常那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士子,因為興奮,他的那雙年輕的眼睛閃閃發光。

  大家忽然不做聲了。因為周延儒目前正在朝中秉政,而近來對東林方面的人頗為優禮,多所起用。評判他不但不便,而且似乎有點困難……「哼,這有什麼?」在一片寂靜中,吳應箕的聲音像一柄刀子似的捅了出來,「『周』也者,昏懦貪婪,沽名釣譽!」

  大家怔了一下,隨即哄然地附和起來,其間還夾雜著歡呼。這歡呼表示著對吳應箕膽量的欽佩,以及他們從這種肆無忌憚的議論中所獲得的快意和滿足。

  面對著這熱烈、興奮的場面,冒襄始終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要是在以往,他必定早就參加進去,並且會設法以最激昂的情緒,最深刻的判斷,以及最出人意料的妙語去聳動全場,贏得喝彩。可是如今,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那樣平淡、乏味。「老是這麼一套!啃來啃去就一塊骨頭,真是膩煩透了!」他默默地想,隨手端起酒杯,卻發覺已經喝乾了。他正想伸手去取酒壺,旁邊伸過來一隻女人潔白柔軟的手,輕輕把他按住了。冒襄回頭一看,原來是李十娘。

  十娘文靜地微笑著,起身端過酒壺,替他把酒斟滿,一邊低聲地問:「冒公子,聽說你同小宛——可是真的嗎?」

  冒襄微微一怔,抬眼瞧瞧李十娘,發現她那雙漂亮的細長眼睛正凝視著自己,他就移開了視線,含糊地應了一聲。

  「什麼?」李十娘盯著他追問。

  「嗯,還不定哩!」冒襄迫不得已,漫應了一句。之後,為了把話題引開,他抬頭朝四面張望了一下,問:「你可知道,侯朝宗相公怎麼沒來?」

  「哦,公子還不知道?這些天來,侯公子同香君打得火熱,一天到晚躲在媚香樓里不出來。昨兒才聽說他們游燕子磯去了,這會只怕還未回來哩!」

  冒襄「噢」了一聲,正想說:「我還以為他還在河南陪他尊大人哩,原來已經又藏進媚香樓去了!」忽然發現,李十娘不知怎地,眼皮兒發紅了,臉上也現出黯然神情。他就臨時住了口,同時覺得這種神情很熟悉,彷彿不久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驀地,他想起來了,是董小宛!不錯,在他同董小宛相處的那段日子裡,她也常常流露出這樣的神情。「這一次我沒有依約去接她,不知道她會怎麼樣?恐怕她時至今日,仍然會在那棟小樓上盼望著,臉上也是這麼一副神情吧?」他斜睨著李十娘,心裡隱然漾起一絲不安。然而,沒等這種感情擴大開來,就見僕人冒成匆匆走近他的身邊,把一份朱紅紙拜帖呈了上來。

  冒襄心神恍惚地接過,打開一看,裡面寫著:通家侍弟史可法頓首拜冒襄吃了一驚,問:「客人呢?」

  當冒成回稟史可法的轎子馬上要到時,他就著忙起來,站起身,湊在陳貞慧耳邊囑咐了幾句,匆匆向外走去。

  三

  「史大人夤夜到訪,不知有何要緊之事?他不是在揚州任上嗎,怎麼到了南京?

  又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冒襄疑惑地想。這時,他已經把客人迎進河房的堂上,行過禮,分賓主坐了下來。

  「弟因漕務來南都,已有七八日,明兒一早,便要回揚州去。適才在熊壇老府上,得知兄台已到了南京,特來拜候!」客人似乎猜出了他心中的疑問,一坐下,就微笑著解釋說。

  「啊!」冒襄連忙站起來,拱著手說,「老公祖言重了,晚生如何擔當得起!」

  「哎,坐下,坐下!你我之間,不必多禮!」史可法擺擺手。可是,等冒襄重新坐下之後,他卻放下手中的茶杯,自己站了起來。

  在燈光下看,這位素以精明幹練著稱的現任漕運總督兼鳳陽、淮安、揚州巡撫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他面孔黧黑,舉止利索,有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據說他可以十天半月不睡覺地辦公,實在累了,就用手中的筆桿抵住眉心,閉上眼睛養一會兒神。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今年才四十齣頭,前額上的頭髮卻快掉光了,兩鬢也已經一片斑白。現在,他頭戴烏紗帽,身穿三品緋色圓領袍,袍背綴有一方顯示品位的孔雀圖案,束著一根金花腰帶,腳下粉底皂靴。

  史可法在堂內來回踱著,好一陣子還不開口說話。冒襄的目光追隨著他,不知怎的,忽然有點不安。「嗯,他會不會為著父親調職的事來責備我?」他想。隨即憶起去年冬天,有一次,他上揚州去見史可法,想請他幫忙疏通,結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現在這事到底辦成了,他會怎麼看,會不會不高興?這樣一想,冒襄就神經緊張起來,脊背也開始微微冒汗。

  果然,史可法停止了踱步,轉過身來。

  「聽說,令尊大人已調往寶慶,是么?」他問,語氣是嚴厲的。

  冒襄驀地臉紅了,「是的。」他輕聲回答,避開了對方逼人的目光。

  「這麼說,到底讓你辦成了!」史可法說,像是在冷笑,又像在嘆息。隨後,他又踱起步來。

  冒襄越加不安了。他已經看準,這位史世叔今晚來意不善,自己難免要挨他一頓數落,弄不好,還會挨罵。一想到自己堂堂「復社四公子」之一,如今卻落得個被人責罵,而且似乎無法辯解的境地,他的自尊心就因痛苦而顫抖起來。「哼,你要罵就罵吧!反正,我就是這樣!什麼名聲、地位,那些玩藝兒,我早就膩煩了!」

  他自暴自棄地想,隨即挑戰似地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盯著客人。

  這當兒,史可法已經重新坐回椅子上。他用兩根指頭,輕輕敲打著扶手,終於開口了。

  「時至今日,此事也不必再說了!」他慢吞吞地說,「雖則學生仍未敢苟同,惟是忠孝兩全,自古為難,卻也未可深責。弟如今所望者,是仁兄於盡孝之後,從此一心一意施展高才,忠心謀國,戮力王室,拯民水火,庶幾不負男兒生於天地間之意!」

  冒襄怔住了。本來,他正憋著一口氣,等候挨對方的痛責,沒想到史可法輕輕一句話,就把這件事放過了,而且對自己似乎仍然期望頗高。他不由得心頭一熱,衝口而出說:「晚生私意,也正是如此!」話剛出口,又覺得不夠謙謹,就閉口不說了。

  史可法卻似乎並不介意。「如此很好!」他點點頭說,停了停,又瞅著冒襄,微微一笑:「弟今晚匆匆而來,乃系有一事欲與我兄面商——」說著,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來。

  冒襄連忙接過,只見封皮上還空著未寫,也沒有緘口。他疑疑惑惑地抽出信箋,展開一看,原來,是史可法寫給本期南京鄉試的主考官何瑞徵的一封信,大意是說:彼此京華一別,已多年不見,十分想念,聞得老朋友這次主試南都,十分高興,到時又可以把酒話舊了。接著,信中就向對方大力推薦冒襄,誇他年輕英俊,學富才高,是一個難得的棟樑之材,眼下國家多難,民生憂悴,正需要選拔像冒襄這樣的人才出來報效社稷,共扶危局。末了,史可法希望主考大人閱卷之時,對冒襄的卷子能加以留意,倘有一點可用,盡量予以提攜。

  冒襄一邊讀信,心頭一邊怦怦直跳,渾身的血液也急劇地流動起來。待到把信讀完,他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他自然很明白,這封信的價值是多麼寶貴;而一向以剛毅廉直出名的史可法,肯主動地替他寫這樣一封信又是多麼的不容易!如果不是對自己確實特別的賞識,而且期望十分殷切,他根本不可能這樣做。此刻,在冒襄的心裡,半年前由於向對方請託父親的事遭到拒絕的余怨,頓時煙消雲散了,代之而來的是滿腔的感激之情。他覺得心頭髮顫,淚水湧上了眼睛,只是用力咬住嘴唇,才勉強忍住了。

  「以仁兄之卓犖高才,今科自能高中,原也無須弟多此一舉。」

  史可法一邊收回信件,一邊說,「只是弟為朝廷求賢心切,生怕考官閱卷不細,以致埋沒了仁兄的文章,使兄台為社稷效力之機又遲三年。是以不揣冒昧,出此下策,只怕我兄未免失笑了。今日特來奉商,仁兄倘以為可,此信不日便著人發出,如何?」

  冒襄本來就感動萬分,聽了這番謙恭客氣的話,再也忍不祝他猛地站起來,踉蹌著走前幾步,拜倒在地,哽咽說:「晚生蒙老公祖俯賜栽植,沒齒難忘!」

  史可法連忙把他扶起來。「兄台何必如此!弟萬不敢當!」他說,「仁兄既然應允,蕪箋明日便可發出。」停了停,又嘆一口氣說:「國事蜩螗,已至於此!朝廷常嘆老成凋謝,無材可用,卻聽憑許多英俊之才埋沒草野,而不從速百計羅致振拔之。仍靠著三年一比,八股取士,從容矩步,不知禍之將至!到底這局面還容得幾個三年?這八股文章又能出得幾個濟艱之才?啊,老天,老天!你庇佑我大明天下三百年,如今到底意欲何為啊!」

  冒襄本來打算再說上幾句感謝的話,可是見史可法說話時聲色俱厲,情緒變得異常激動,他悲憤地仰望著堂外的沉沉夜空,眼睛裡閃動著晶瑩的淚光——顯然不是客套的時候,冒襄只得屏住氣不做聲。而且,漸漸他的情緒也受到了對方的感染。

  「是啊,國事壞到了這種地步,恐怕已非少數人之力所能挽救。那麼,即使這一次我考中了,又能得意多久呢?萬一不幸亡國,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這樣一想,冒襄就不禁呆住了,雖然隨後他又安慰自己:「嗯,只怕還不至於此,還有一絲希望……」可是,剛才那份興奮的心情卻消失了。

  這當兒,史可法已經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啊哈!」他朝冒襄轉過臉來,微微一笑,「時候已經不早,此事就這樣辦了。

  願兄台善自珍重!」說著,就站了起來。

  「啊,老公祖這就要走?」

  史可法點點頭:「自我師敗於峽山後,獻賊有進窺江南之意,眼下沿江防務甚急。鳳陽總督高公、安慶巡撫鄭公已被朝廷撤職逮問。鳳督一職,由馬瑤草代任。

  詔令是昨天到的,適才弟已看了邸報。」

  「什麼?馬瑤草起用了?」冒襄吃了一驚。

  史可法瞧了瞧冒襄,似乎對於他的反應感到奇怪。

  「馬瑤草雖然同阮圓海私交頗厚,」史可法沉默了一下之後,說,「但此人並非閹黨,心術人品尚稱端直,而且素有知兵之名。這次朝廷起用他,以弟之見,可謂得人。」

  冒襄本想提醒史可法,對馬士英須得提防著點。可是聽史可法言下之意,對馬士英似乎頗為推重。他摸不透史、馬二人的關係到底如何,覺得不便貿然進言,便只好拱著手,唯唯應著,不再說什麼了。

  四

  正當史可法向冒襄談到馬士英的時候,在城南庫司坊石巢園的大廳內,阮大鋮和他的客人們都在心急火燎地等待馬士英的到來。

  阮大鋮也是昨天才得到?肖息。雖然早在四個月前,也就是錢謙益為他開脫那件事失敗之後,阮大鋮眼見自己一場好夢化為泡影,無法可想,只好咬咬牙,當時就寫信給周延儒,請他設法先把馬士英弄上去再說。周延儒欠著阮大鋮一萬兩銀子的人情,自然難以推卻,何況馬士英不是逆案中人,事情好辦得多,所以爽快地答應了。不過,到底又拖了好幾個月,才算把這事辦成。昨天,當馬士英派了一名管事人來告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阮大鋮著實高興得手舞足蹈,心想:「哈哈,這回到底讓我鑽通了,只要老馬能上去,不愁他將來不拉我一把!」不過,這麼個大喜訊,馬士英竟不親自登門向自己報告,又使阮大鋮有點意外,也有點不滿。他問明來人,知道是軍情緊急,朝廷詔令即刻起程赴任,馬士英正忙得團團轉,實在無法分身,於是便點點頭,吩咐立即備轎,前往拜謁。誰知,當他興沖沖地趕到馬士英府上時,卻撲了個空——馬士英出門拜客去了。阮大鋮可就有點著惱。他也不管什麼禮貌不禮貌,當著馬府家人的面,就嘮嘮叨叨地數落起來,說什麼這可是件大事啦,馬士英本該先來找他啦,不來找他也應當在家裡等啦,他也是靠六十歲的人,讓他這樣來回撲空多不好啦;還有,他如今有許多頂頂要緊的話要向馬士英交代,現在找不到人,可怎麼辦啦,如此等等。馬府的人知道這鬍子老爹的脾氣,尤其知道他同大老爺的交情,所以只是一個勁兒地應著,並不回嘴。阮大鋮發了一通牢騷,到底等馬士英不著,只好又回來了。到家之後,他越想越不甘心,又生出個辦法:命管家阮慶寫下六七份請柬,分送給平日氣味最相投、來往最密切的幾個好友——中山王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南昌建安王府鎮國中尉朱統擷、罷職漕運總督田仰、前江寧知縣楊文驄,以及一位姓王的總兵官,請他們前來飲宴。另外又寫了一份給馬士英,就用以上幾個人、再加上他阮大鋮的名義通知對方,說定於第二天,也就是今晚,在石巢園擺酒,給他餞行,請馬士英務必賞光。請柬送出去之後,阮大鋮心想:「看你馬瑤草來不來?你若是乖乖兒前來便罷,若還推三阻四,我老阮可跟你沒個完!」結果,這一次馬士英答覆得倒爽快,說他一定前來。阮大鋮聽了,這才稍稍消了一點氣,同時,也就想好了一大通到時要對馬士英說的話,其中包括一系列的要求和約定,準備都要在酒筵上提出來,並且當場取得對方的許諾和保證。鑒於馬±英自昨日以來,這幾下子的表現頗不漂亮,阮大鋮已經警惕起來,覺得對他的這位「債戶」不能放鬆,而要抓得很緊很緊。

  現在,客人們早已到齊,最初那一陣子快活、熱烈的寒暄和交談也已經結束。

  大家默默地喝著茶,圍著從舊院請來侑酒的兩位秦淮名妓——馬婉容和王小大,聽她們輪流著唱小曲兒,也聽得有點膩煩了。廚房的管事好幾次出來打聽什麼時候才開席,可是,馬士英仍舊不見蹤影。

  「哎,圓老,怎麼回事?瑤老到底還來不來啊?」徐青君終於打了一個呵欠,問。他顯然已經不耐煩了。

  「哼,你問我,我又問誰去?請柬是昨夜送去的,今天一早又派人去問過他,都說要來,來!誰知道!」由於長久地扭轉腦袋,眼巴巴地看著門外,阮大鋮覺得脖子累得好酸。聽了這話,他就回過頭來,沒有好氣地回答。

  「既是瑤老說過要來,那麼他一定會來的,諸位不必擔心!」有人很有把握地說。那是馬士英的遠房親戚田仰,他身材矮小,肩膀很窄,瘦削衰老的臉上,卻奇怪地長著兩道漆黑的、年輕的眉毛。

  「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呀!」徐青君不高興地說。

  「只怕,叫什麼事情臨時絆住了吧?」體格健壯、臉孔卻很瘦的王總兵小心地說,「眼下軍情很緊,聽說獻賊已經……」「哼,事情再多,也該來了!」坐在對面的楊文驄打斷他的話。

  楊文驄是馬士英的妹夫,同田仰也算是親戚。他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衣服穿得很華麗;小眼睛,細鼻子,淡眉毛,配著一張胖胖的圓臉,脾氣一向挺溫和。可是不知為什麼,現在他卻有點憤憤然:「昨兒我巴巴地上門訪了他兩回,今兒一早訪了他一回,都沒見著——哪裡就有這麼多事了?今晚我們大家都在這裡等他,他又不是不知道!」

  「龍友兄,你說這話,可就太不體諒瑤老了!」田仰不以為然地微笑著。顯然,同樣作為親戚,他所選擇的立場同楊文驄恰恰相反,他決心充當馬士英的堅定維護者,並且認為這樣做是聰明的,「瑤老新膺重任,百事紛拿。他為人又最是認真嚴謹,事事都講究親力親為,一時忙開了,對我們這些老友照應不到,也是有的。兄又何必耿耿於懷,責備於他?」

  「我不是說我們!」楊文驄吵架似地說。由於被對方隱藏著圈套的話所激怒,他的圓臉漲得通紅,「我是說圓老!他們二人的交情誰不知道?再者,這次他馬瑤草東山再起,還不是全靠圓老幫的大忙!光沖著這情分,他就該哪兒不去,頭一個先得來拜謝圓老!

  也用不著我們白白候上這大半晚,還不知道他來呢,不來!啊骯淮恚 閉肷砩⒘思芩頻贗嵩諞巫由稀⒆乓凰⊙劬η譜糯蠹藝鄣鬧焱尺ⅲ蝗槐鈉鵠矗鞍順墒鍬砝賢范諫疵倍淮鰨桶鹽頤欽飠錮嚇笥迅玻 彼財笱蟮亟校佣懦こさ母轂邸V焱崇郵敲鞽淖謔遙糾捶庠誚鰨瘓們拔哦恪傲骺堋保岬僥暇├醋K粗辛聳蒼壩械貿裕械猛媯魅擻指褳餿惹櫬蠓劍鬩煌紛炅私矗芸焱畲箢竦熱舜虻沒鶉取H袈鄢は啵歉吒咄鉤齙那岸睿約跋嚶Φ叵蚯骯匙諾南擄萬ぃ匣實壑煸盎拐嬗屑阜窒嗨疲得魎肥凳且豢擰傲幀薄O衷冢蟛階叩餃畲箢窀啊?「我們同他交情淺,沒說的。可是你呢?圓老,你不是常說,你同老馬是二十年的過命交情么!怎麼今天也叫他給甩啦!咦?

  啊!八芭匚剩緣眯爍卟閃遙婧缶凸笮ζ鵠礎KΦ媚茄骱Γ災戀膠罄床壞貌凰治孀哦親櫻乖諞巫由洗蜆觶塹彌芪У娜瞬揮傻寐凍雒H壞奈⑿Α?阮大鋮沒有做聲,可是他的臉色卻分明變了。一種混雜著懷疑和怨恨的灰白色從他那張滾圓的胖臉上呈現出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也頓時失去了光彩。

  「馬瑤草不會棄我,不會!」他喃喃地說。

  「不會?」朱統擷一翻身又站了起來,他顯然還沒有盡興,「那麼,你就等著吧!看老馬今晚還來不來?別瞧他昨兒還糖豆兒似的粘著你,可今天不同嘍,人家又上去嘍!你對他還有什麼用!不錯,是你幫的大忙,可那又怎樣呢?如今是他在上頭你在下頭,他願不願意幫回你,還不知道哩!再說你的事連周老頭兒都幫不了,還能指望他馬瑤草有辦法?沒準兒,還把你看成累贅咧!哈哈,這回呀,你老就認栽吧!」

  「大恩不報,自古已然!」許久沒有說話的徐青君忽然冒出一句,又打了一個呵欠,並且做出打算起身告辭的樣子了。

  阮大鋮慢慢地抬起頭,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彷彿問:會這樣嗎?真會這樣嗎?然而,大家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卻猛然一躍而起。「不,不會的!不會!你們說,不會!是不是,說啊!」他厲聲追問,惡狠狠地環顧著。大家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慌了,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下。

  就在這時,像是回答他似的,大堂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門公引著一名家僕打扮的人一步跨了進來。那人環顧了一下,認出阮大鋮之後,就走過來,跪下稟告說:「小人馬六兒,是撫台馬大人的長班。奉我家老爺之命,來見阮老爺——我家老爺說,承阮老爺和諸位老爺盛情相邀,本擬前來領教,惟是軍務緊迫,即刻便要登程,實在無法停留。特命小人前來轉知列位老爺,並致歉意!」

  大家聽了,頓時面面相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楊文驄定了定神,勉強問道:「嗯,可有瑤老手啟?」

  「回大人,我家老爺說行色匆匆,就不寫信了,讓小人口頭轉達。」

  「那麼——瑤老可尚有其他話說?」

  「回大人,沒有了。」

  楊文驄同其餘的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看見大家都不做聲,他就朝馬六兒擺擺手說:「嗯,知道了,你回去多多拜上馬大人,就說我們這些知交好友恭祝他此行一帆風順,馬到功成。我們在此靜候他的破賊捷報!」

  馬六兒叩了頭,退出去了。楊文驄這才轉過身來,卻看見阮大鋮失魂落魄地呆在椅子上,不動,也不說話。他沉吟了一下,打算走前去勸慰幾句,到底遲了一步,阮大鋮忽然狠狠地一扯鬍子,用力跺著腳,嗚嗚大哭起來……五南京鄉試的考場,坐落在城南淮清橋和武定橋之間的秦淮河西岸,離應天府學不遠,與名妓聚居的舊院,也只是隔河相望。

  這個可以容納上萬舉子同時應試的江南第一大考場,規模與格局都與眾不同。

  當門一片大空地,用木柵欄三面圍了起來。柵欄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個斗拱結構的轅門。從轅門走進去,是兩座鼓樓,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門兩旁。鼓樓後面是兩座石牌坊,分別用朱漆在右邊的牌坊上寫著「明經取士」,在左邊的牌坊上寫著「為國求賢」。牌坊當中,是一座莊嚴肅穆的大門樓,上面懸著一塊黑字橫匾,工楷大書寫著兩個字「貢院」,下面並排橫著三個門洞,這是考場的大門。進了大門,接著是儀門,這是舉子們領取試卷的地方。儀門之後又是一道門,名叫「龍門」,顧名思義,自然是暗喻著連登金榜、飛黃騰達的意思。龍門內,平列著四道較小的門,卻是取的《虞書》「辟四門」之義。走完這一道道門之後,就來到考場之內。一條寬闊的露天通道,從門邊一直向內伸延。通道兩旁,是八尺高的磚牆,牆上是一個個帶柵欄的門,每個門的距離也是八尺左右。數以百計的這樣的門,都按《千字文》的順序一字一門地編著號。每號門內,是一條僅可容二人並肩通過的狹長小巷。

  那些有頂無門的小斗室,就一間接一間地排列在巷的一側,每巷總有上百間之多,這就是「號舍」——舉子們答卷和住宿的地方。

  為著能夠隨時監視考場的情況,在露天通道當中,建有一座「明遠樓」。樓高三層,飛檐軒窗,氣象頗為雄偉。有了這座樓,再加上考場四角上的望樓,舉子們在考試期間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監考人員的眼睛,企圖作弊就不那麼容易了。

  如果說,這還不夠保險的話,那麼考場周圍還另有防範的措施。首先是圍牆,它不是一道,而是兩道。內圍牆高一丈,外圍牆高一丈五尺,每一道的牆頭,都布滿了帶尖刺的荊棘,它們把考場同外界嚴格地隔絕開來。其次,到了考試期間,還專門有差役兵丁在圍牆之間來往巡邏。這樣,即便有哪個作弊者鋌而走險,竟然翻越棘牆,也必定會落入巡邏兵丁之手。

  貢院的前半部分,也就是考場部分的情形,大體就是這樣子。

  至於試卷的謄抄、批改、推薦乃至錄取,都在貢院的後半部分進行。

  那裡面還有許多院落館舍,戒備也更加森嚴。只靠著交卷的地點至公堂的東西兩柵欄同前半部分發生關係,應試舉子那是絕對禁止進入的。

  鄉試的試期,照例從八月初九日開始。按規定,每個舉子必須考滿三唱—初九日為第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為第三場正常每場考試,都是提前一天點名,並髮捲進常所以,到了八月初八這一天,冒襄早上起來,梳洗完畢,就開始準備上考場去。

  自從那一天夜裡史可法來訪,主動提出要替他向主考官說項疏通之後,冒襄對於這一次鄉試,就變得重視起來了。本來,在過去整整一年中,由於煩心的事太多,他一直脫不出身來認真準備。

  這一次雖然循例到南京來,卻多少抱著姑且碰一碰運氣的想法。

  但是,如今他的想法不同了。他不僅下決心全力應考,而且志在必得。這倒不在於史可法的推薦,勢必會有助於他的成功,而是史可法這一行動本身所體現出來的、對他異乎尋常的關懷和重視,促使他振作起來。

  這位史大人,作為雄鎮淮揚、聲威素著的一位封疆大吏,向來是復社士子們推崇景仰的偶像。他早年家境清貧,曾受知於著名的東林黨領袖左光斗。人仕後,以清廉正直、幹練有為著稱。他推誠御下,賞罰嚴明,能與部卒同甘共苦。每次出發作戰,都是將士們先食,他自己後食;將士們先穿,他自己後穿,頗有古賢將之風,在腐敗已極的明朝軍隊中,顯得十分難能可貴。他的軍隊,也因此具有較強的戰鬥力,曾多次挫敗農民軍的進攻,為明朝把守住江南富庶之區。同時,作為漕運總督,他還大力整頓,銳意改革,使積弊很深、混亂已極的南北漕運大見起色,保證了江南地區的錢糧能源源不絕地運往京師。這一切,都使史可法在朝野人士、特別是復社士子當中備受讚譽,被看作是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和傑出的政治軍事才能的典範人物。如今,正是他,而不是別人對冒襄如此關懷和器重,為著使他能夠儘快獲得施展才幹、為國效力的機會,竟不惜冒著可能招致非議的風險,毅然採取非常的行動,這確實使冒襄受寵若驚;而當他深人體味對方這一行動所包含的殷切期待時,又止不住熱血沸騰、情懷激越。「這些年來,國家的局面越來越壞,朝廷中那些當權的大佬們確實不行了!大明中興的希望,如今已經落到了我們肩上!看來只有實行我們所主張的一套,才有可能把社稷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這些年,我們上去了一些人,但遠遠不夠,還需要上去更多,才能真正掌握大局。史世叔無疑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如此熱心地提挈我。既然如此,我也應挺身而出、當仁不讓!我為什麼只想著碰運氣?我冒襄豈是那等平庸之輩?

  不,我一定要中,一定能中!?

  這樣下了決心之後,他就變得空前熱心起來,開始全力以赴地投入緊張的準備。

  他摒絕了一切交遊,也不再去弄詩詞歌賦,集中精力鑽研揣摩八股文的寫作。他把自己前幾次鄉試的試卷以及平日的習作又翻了出來,同那幾部最著名的八股文選集,像錢禧、楊廷樞選的《同文錄》、馬世奇選的《澹寧居集》、艾南英選的《明文定》,以及一些有名的程墨、房稿的選本仔細對照參詳,特別在如何題前盤旋、如何抉發題中神理、如何實力發揮等關鍵之處下功夫。

  這樣弄了將近一個月,自覺眼光和手筆都有了突飛猛進,與一個月前大不相同。

  他得意之餘,自負地想:「哼,除非是試官瞎了眼。否則,以我今日這種文字去應考,再不中便是沒有天理!史世叔要替我關說,自是一番好意。不過其實我文字火候已到,關說不關說,又是其次了!」

  所以今天,他準備前往考場的時候,顯得十分從容鎮定,先換了衣服,又命冒成取出一頂新方巾來戴上;然後開始檢點進場行李,不外是銅銚、號頂、門帘、火爐、燭台、燭剪、枕褥之類;接著又察看了一下場食,看見三屜格考籃里,上層是米鹽、醬醋、雞蛋等食料,中層是些精巧點心和補品,像月餅、蜜橙糕、蓮子、龍眼肉、人蔘之類,最下的一層放著筆墨、硯台、挖補刀、糨糊等,都已準備停當。

  他又坐下來吃了一盞茶,正要起身出門,臨時記起還應當照例卜一卦,問個吉凶。於是先去重新盥了手,焚起一炷線香,然後把書案上一個小小的錦盒拿來,從裡面拈出五十根蓍草,先抽出一根,再把其餘的四十九根隨手分作兩部分,按四根一組來數數,數來數去,得了個「賁卦」。冒襄心想:「賁者,文明之象也。」心裡已有幾分喜歡。再細看卦象,只見內外兩爻,相對發動,似乎預兆著此去會一舉兩得。冒襄倒疑惑起來: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個舉人,莫非還能考回兩個舉人來不成?想來想去,始終有點摸不著頭腦。

  最後他想:「無論如何,總不是個凶兆。」於是放下心來,起身出門。

  桃葉河房離貢院並不太遠,過了淮清橋,往南一拐就到了。這時,路上人員擁擠,都是趕赴考場的士子。有年輕英竣步履矯捷的,也有老態龍鍾、鬚髮俱白的;有的穿得講究華美,有的則衣衫破敝;有的空手而行,自有健仆替他扛箱提籠,有的自己攜帶行李,累得彎腰曲背、滿頭大汗。臉上的神氣,也因人而異:那東張西望、表情緊張的,必定是初上舉場的生員;那心事重重、低頭走路的多半是久困場屋、累試不中的老秀才;至於那些從容鎮定、神態昂然的舉子,若不是自視甚高,以為穩操勝券,就是暗中打通了關節,已經勝利在握。冒襄就屬於最後一種。由於冒成照例跟在後面替他扛行李,所以他十分輕鬆自在地走著,臉上掛著微笑,時不時朝路旁那些擺賣闈墨文集、各式文具以及古玩字畫的攤子瞧上一眼。

  當他快走到貢院的時候,背後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人影就「呼」的一聲,擦著他的肩膀沖了過去,要不是躲得快,就會被撞倒了。

  冒襄一瞧那高大的背影好熟悉,便揚聲招呼道:「朗三!」

  那人停了一下,回過頭來,果然是梅朗中。只見他方巾歪了,頭髮蓬鬆著,跑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當認出是冒襄時,他便氣急敗壞地揮了一下手:「哎,完啦,小弟要遲到……」說著,又領著僕人飛奔而去。

  冒襄有點莫名其妙,但隨即就醒悟過來。前幾天,他上貢院看過貼出的告示,知道今年點名進場,頭一批是點的太平府的生員,冒襄所屬的揚州府排在最後。梅朗中那個縣屬於寧國府,記得也是比較靠前的,難怪他如此惶急。「朗三這傢伙,總是這等冒冒失失!」冒襄皺著眉毛想,不由得微笑起來。

  「老兄聽說了么?今期鄉試,誰該中式,那頭十名的單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夾袋裡了!」忽然,他聽見有人在身邊這樣說。

  「啊,有這等事,那我們豈不是白考了么?」另一個人吃驚地問。

  「白考倒不全是白考。只這頭十名,閣下休去想它就是了。」頭一個人冷冷地說。

  冒襄心中一動,回過頭去,發現說話的是一胖一瘦的兩個舉子。

  「買一個舉人,」胖舉子眨著眼睛,「不知要多少銀子?可惜我沒門道,要不,拼著把那三問祖屋賣了,好歹也要撈他一下!」

  「賣祖屋?」瘦舉子鄙夷地說,「那濟什麼事!你想中舉,倒不如把臉皮磨厚點,跑到太倉州去,在那個什麼西張夫子大聖人張天如的靈前,恭恭敬敬叩上九個響頭,再給那些個什麼四配、十哲、十常侍、五狗之流的偽君子們響響地拍上一通馬屁,甜甜地叫上幾聲乾爸乾爹,求他們讓你加入復社,保管你不出三年,定能高中!」

  「啊,莫非又是復社搗的鬼?」

  「哼!」

  「我找過他們,可是他們不要我。」胖舉子怔了半晌,垂頭喪氣地說。

  「他們不要,我還不稀罕呢!什麼君子,狐群狗黨罷咧!別看他們現在挺神氣,總有一天……」瘦舉子話沒說完,忽然發現冒襄正有意無意地跟在後面,他就住了嘴,扯了胖舉子一把,兩人緊走幾步,在人叢中一混,轉眼就不見了。

  聽了這番刺耳的議論,冒襄不覺暗暗吃驚。如今世風日下,科場腐敗,黑幕重重,早已怨聲載道,他是知道的。加上這種八股文章其實又考不出什麼真才實學,遂致許多賢能之士長期困於場屋,鬱郁不得志。正是有感於此,復社同人才群集起來,試圖扭轉頹風,通過互相援引,使賢能之士得以揚眉吐氣,發揮才幹。經過整整十年的努力,總算陸續上去了一些人,但招致的非議和怨謗也著實不少。特別是那些社外的士子,更是疑神疑鬼,把復社看成是擾亂科場的魔頭災星,碰到什麼勞什子事情,總要往複社身上猜、往複社身上推。這樣一來,復社無形中反成了代人受過的眾矢之的。

  「瞧吧,這才真叫一峰崛起,群山皆妒呢!」冒襄冷冷地想。同時,心裡油然升起了一股傲氣:「哼,不錯,我們復社的人就是要中,該中!

  你們越是不服氣,我越要中給你們瞧瞧!無非就是這些八股時文,我不信就弄不過你們!罷庋幌耄投端泳瘢涌旖挪劍蜆痹鶴呷ァ?六「哎,辟疆,你可來了!累得我滿場子的好找!」

  冒襄剛剛走進貢院的轅門,余懷就興沖沖地迎上來。

  「哦,什麼事?」冒襄邊問,邊打量著四周。他發現,尚未進場的舉子還很不少,柵欄內外,依舊擠得滿滿的,少說也有二三千人,再加上他們的僕從,人數就更多了。一部分舉子正擁擠在貢院的大門聽候點名,其餘的則東一堆西一群地隨意站著。有的正起勁地交談,有的則抱著書本,還在那裡臨陣磨槍。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考籃和行李丟得滿場子都是,耳畔迴響著一片接連不斷的、嗡嗡的說話聲響。

  「嗯,什麼事?」冒襄把目光收回來,瞧著余懷,又問了一句。

  余懷卻不立即回答,他拉著冒襄離開人來人往的轅門,才神秘地低聲說:「告訴兄,兄可不要心慌喲!牛俊?「到底什麼事?」

  「兄不妨猜猜——有一個人來了。」

  「誰?」

  余懷擠眉弄眼地:「你不妨猜猜嘛!」

  「我沒工夫猜!」

  「那——」余懷無可奈何了,他瞅著冒襄,猶疑了一下,「好,告訴你吧,董雙成——的仙駕到啦!」

  冒襄吃了一驚:「什麼?小宛她來了?」

  「瞧嘛,我不是叫你不要慌……」

  「誰叫她來的?她在哪兒?我怎麼不知道?」

  「你當然不會知道,人家對老兄可是體貼得很,怕擾亂你首場文思,一直留在三山門外的船上,沒有進城哩!」

  「那,你怎麼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知我噦!咦,辟疆,那天在金山下的船上,你不是當著大家的面說得好好的,要到姑蘇去接她來南京就試,怎麼到時又不去了!嗯,這可不大好哇!哈哈!」余懷嬉皮笑臉地說。

  「這你不用管!」冒襄一揮手,煩惱地走開去,忽然又走回來,「你可知道,她來幹什麼?」

  「來幹什麼?問得出奇!自然是要同老兄配洞房花燭耍子來啦!」余懷攤開雙手,依舊笑嘻嘻地說,隨即又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如此快事,真是幾生修得!

  辟疆兄,小弟這廂恭喜了!八底牛笆值斃兀釕畹刈饗亂救ァ?冒襄面孔一紅:「休要胡說!」

  「什麼?胡說?」余懷驚訝地說,「這消息可是千真萬確。我好心好意來告訴兄,你不謝我倒也罷了,還……」說到這裡,像突然想起什麼,他回頭瞧了瞧轅門旁那桿號旗,立刻叫起來,「不好,點到我們了!」說著,他就慌裡慌張地丟下冒襄,一溜煙地跑了。

  「這麼說,她到底追到南京來了!我本來就擔心她會這樣,果不其然!現在該怎麼辦?怎麼辦?」當只剩下冒襄一個人時,他煩躁不安地想,並且背著手,徘徊起來。

  說實在的,他沒有依約到蘇州去接董小宛,是有他的考慮的。

  雖然幾個月前,在鎮江金山腳下,他被董小宛苦苦纏著不放,再加上方以智、余懷等一班社友幫著起鬨,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勉強同意考慮娶董小宛,但是內心深處,卻並不當真就這樣定了。他回到如皋家中之後,冷靜一想,就更加覺得彆扭。在他看來,董小宛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陳圓圓。儀容、風度姑且不論,光拿性格脾氣來說,董小宛就遠遠缺乏陳圓圓那種魅力。陳圓圓,即使他們已經有了迎娶之約之後,冒襄仍然常常有一種擔心,生怕她會突然改變了主意,棄他而去。雖然,正因為這緣故,他常常故意地冷淡她,但骨子裡卻在於更緊地維繫住她!可是對董小宛,他卻全然沒有這種感覺。她太馴順、太死心塌地了!誠然,她很愛慕他,這點是無可懷疑的。可是她太笨拙了,笨拙得令人膩味……如果說,陳圓圓像一匹美麗的、不羈的小馬的話,那麼董小宛就像一隻羔羊。羔羊只會使人可憐,而美麗不羈的馬卻會挑動人征服她駕馭她的慾望。

  「我失去了圓圓,也不能娶小宛。我不能讓人家笑話我無能!」於是冒襄便決定違背成約,不到蘇州去接董小宛。因為他想到鄉試期間,四面八方的社友都會聚集到南京來,如果董小宛在場,他們難免又會一窩蜂地起鬨,把自己鬧得更加無法下台……「可是真糟糕,她竟然自己跑來了!哎,真是豈有此理!」冒襄又生氣,又著急地想。不過,也只一會兒,他就不能再想下去了。

  因為一群同縣的舉子發現了他,都紛紛圍上來向他招呼、問候,冒襄只好暫時把心事放下,同大家周旋起來。

  一直到傍晚,才輪到點揚州府的舉子進常大家穿著又寬又大的白布直裰,在八月的酷暑驕陽下足足候了三個時辰,雖然打著傘,也已經一個個汗流浹背、頭昏腦脹、疲憊不堪。誰都懶得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叨念著快點進常自從冒襄來到之後,考場內已經發生了幾起不大不小的事件。

  一件是貢院二門內搜檢時,查出了兩名夾帶作弊的舉子。其中一個事先請人寫好了幾百篇文章,各種題目都有,然後用蠅頭小楷寫在極薄的金箔紙上,卷折成很小的紙頭,有的塞在筆管里,有的藏在鏤空的硯台底下,顯然打算到時拿出來照抄;另一個更巧妙,把事先準備好的文章用藥汁寫在青布衣襖上,外面抹上一層青泥,只要把泥一擦掉,字跡就立即顯現出來。這兩人的手段都不可謂不高,不知怎的,竟然給發現了,結果被剝掉衣帽,戴枷示眾。這一下,可把場外的舉子轟動了。那些身上不幹凈的害怕起來,登時就散掉了一二百人。第二件是天氣太熱,有五六個舉子支持不住,當場中暑昏迷,被考場的軍役抬出去救治了。還有一件,是不知哪來的一個狂士,喝得醉醺醺,跑進轅門來搗亂,又嚷又叫,還念著一支曲文:讀書人,最不濟,濫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

  三句承題,兩句破題,

  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

  漢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案上放高頭講章,店裡賣新科利器。

  讀得來肩高背低,口角唏噓,

  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負光陰,白日昏迷,

  就教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他一邊念,一邊嘻嘻地笑,羞得那班舉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最後,大家心頭火起,一擁而上,把他逮住,交給巡綽官拘押起來……現在,冒襄終於聽見站立在東門的提調官點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答應一聲,回頭從冒成手裡接過考籃和鋪卷,走進如皋縣的行列里,直到點齊後,才在手執高腳點名牌的縣差引導下,登上台階,走進大門。這時,天已昏黑,大門內的院子兩邊,堆起了兩垛蘆柴,熊熊的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冒襄放下行李,同其他舉子一樣,照例解開衣服,脫下鞋襪,用手提著,然後到二門的柵欄領取試卷。

  「嗯,剛才搜出了兩個身藏夾帶的,這一回只怕連累我們都得受罪了。」他一邊想,一邊走進二門。果然發現裡面的氣氛不同往常,四個搜檢官每人負責一個角落,正虎視眈眈地坐在椅子上。一見冒襄走進,就有兩個衙役過來,將他解衣剝褲,翻籠倒篋地大搜特搜,不但文具全都經過敲打查驗,夾被夾衣要拆開,就連糕餅餑餑也用刀切開來瞧一瞧。冒襄給折騰得滿肚子火,但又不能發作,好不容易檢畢放行,走進龍門。他看看試卷上的座位編號,正巧,就編在「地」字第一號。他知道那是龍門東側第一個門,又名「東龍腮」的,也就不去看牆上所懸的「席舍圖」,徑直出了龍門,向右一拐,進了「地」字型大小門,在第一問號舍安頓下來。

  原來這號舍寬才三尺,深也只有四尺,每個舉子住一間。為了便於監視,故意建成有頂無門,也沒有窗戶,只有一個放油燈的小壁龕,兩邊牆上各有兩行突出的磚托。至於桌子和床,其實只是兩塊可以合併的木板。要答卷時,把兩板分開,在上下兩層磚托上各放一塊,就成了桌子和椅子。睡覺時,兩塊並排放在下面那兩道磚托上,就成了床。因為地方很狹小,舉子只好曲膝而卧,加上沒有門,只能臨時掛一張油簾,碰上颳風下雨,景況就十分狼狽了。就算不下雨,像現在這樣炎天酷暑,也簡直同坐在蒸籠里差不多。不過冒襄已經顧不上這些。他知道馬上就要鳴炮封門,留給他做準備的時間已經不多。他趕緊到過道里向「號軍」——一個負責料理舉子起居飲食的老兵討了一點水,泡起一杯茶,狼吞虎咽地塞了兩件點心,就動手磨墨。這時候,號柵已經關上,四下里變得靜悄悄的,再也看不見有舉子在走動,就連監考人員那威嚴的咳嗽聲和腳步聲也暫時聽不見了,整個考場呈現出一派嚴肅的、不安的氣氛,就像是一個馬上就要展開生死搏殺的戰常不過,冒襄卻相當鎮定,他依舊動作輕快地磨著墨。已經是第四次參加鄉試,對於這種氣氛,他可以說是相當熟悉。誠然,前三次都是鎩羽而歸,但這一次畢竟不同,他經過近一個月的苦心鑽研,自覺對於八股文的寫作,已經取得了飛躍突破,眼界和手筆,都遠非昔日可比。何況史司法又事先替他通了關節。除非老天爺故意搗蛋,否則斷無不中之理。事實上,老天爺看來也是肯幫忙的,他不是已經在卦象里顯示吉光了么……「轟!轟!轟!」封門的號炮響了起來。冒襄的思緒跳動了一下,斷了。他本能地把墨條放下,向外張望了一下,坐正身子,等候分發試題。可是,那輕快的思緒,仍然在他腦子裡躍動。

  「……如果這一次中了的話,那麼明年就該到北京去參加會試。哼,我倒不怕會試!雖說會試中試要比鄉試難得多,但好就好在考官的學識眼光也會高得多,相信他們更能識得我的文章!羰腔崾浴⒌釷砸捕賈辛耍詈媚苷〗擦衷海穹矯苤茄備霰嘈拗啵珊昧耍陀謝崛敫蟮敝擔斡牖瘢綽紛泳突崴車鋇枚唷R蝗唬夥諾角釹縉廊ィ備隼褪滄酉靨薔禿廖摶饉劑耍《裕絞蔽乙歡ㄒ璺ㄈ撕擦衷海?……「這樣暗自決定了之後,他就開始想像自己一旦躋身於權力中心,將如何施展才幹,取得皇上的信賴,然後大力整頓朝政,毫不留情地撤換那些昏庸無能之輩,把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一批人提拔起來,安插到各個重要部門。然後通過他們,堅決貫徹自己的一套政治主張。這樣,不出數年,就一定能把國家的局面徹底改變過來。

  到那時,流寇蕩平,建虜掃滅,大明中興,自己也將作為一代名臣而流芳青史……冒襄就這樣沉浸在雄心勃勃的懸想里,臉上帶著微笑。他想得那樣興奮,那樣入迷,以至巡綽官把試題發到他手中時,都差點兒沒反應過來。

  試題一共二十三道,其中《四書》出三題,《五經》每經出四題。

  按照規定,除了《四書》那三題必須全做之外,《五經》的二十題,舉子只須做自己所報考的那一經的四題便可。每題一文,合成「七藝」之數。要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作成七篇文章,而且要作得好,還要工楷謄正,實在是一樁極緊張極辛苦的差事,常常有不少舉子無法終篇,或者因緊張過度而當場昏厥。

  所以冒襄不敢再胡思亂想,他拿著題紙,首先很快地瀏覽了一遍。他知道,由於《四書》、《五經》這幾部古書的篇幅不多,字數有限,一般地抽取其中的句子來做題目,時間一長,就難免重複。所以如今的試官都是想方設法地變花樣,或在每章每節內擇取數句,或者把一章分成幾節,或者從一節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幾章幾節連在一起,這樣來出題目,使人無從預測。不過,舉子也有相應的對付辦法,那就是把習作的數量成倍地加大,把那幾部經典割裂又割裂、拼湊又拼湊,預先作它幾十題、乃至上百題文章,記牢、背熟。

  這樣,往往總有那麼一兩題,甚或三四題給碰中。為了應付這次考試,冒襄事先也準備了一批文章。現在,他希望能在這二十三道試題里,發現有他做過的題目……然而,沒有。甚至連最易碰巧的《五經》題目,也全是他未曾做過的。看來,他想的題太偏、太巧,而這一次,主考官卻彷彿有意同舉子們捉迷藏,出的題目偏偏全是比較普通的。

  終於,冒襄呆住了。固然,他不至於因此就作不出文章來,但事先經過精心準備、反覆推敲的那一批得意之作,如今竟連一篇都用不上。也就是說,七篇文章全都得重新構思、寫作、修改、謄正。

  這樣一來,能否真正充分發揮出自己的本事,可就有點難說了。

  「哦,我何以沒想到這一層?何以一個勁兒去鑽那些怪題、僻題?

  我本該想到,出了那些年的怪題、僻題之後,也許會倒過來一下,可是我竟失算了!八沒詰叵耄摯戳艘槐槭蘊猓恢親偶被故切幕牛鋈瘓醯茫赫廡┨餑課摶啥己芷匠#┢淙緔耍魴亂狻⑾猿霰玖歟從址淺V選U庖淮危坪踝⒍ㄊ俏薹ò閹春玫牧恕昂伲一孤南攵崴鐾訪姑幌鹵示拖仍粵爍齦罰?這一個月來,我沒日沒夜,把心血全泡在這上面,若還只考得個四五十名以後,那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意思!八諦睦錟棧鸕亟校徽蠓吃輳偷靨鶩貳?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雙眼睛。這是一雙年老的、混濁的、醜陋的眼睛。它在一動不動地、懷疑地瞅著自己。冒襄不由得一驚!

  瞅著冒襄的是個年老的號軍。他之所以這樣,大約是冒襄的舉止神情引起了他的注意。老號軍發現冒襄也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抬起頭,向遙遠而神秘的子夜星空望了一眼,走開去了。

  「啊,他為什麼這樣?這是什麼意思?『』冒襄想,不由自主地把視線投向天幕。驀地,他腦際靈光一閃,彷彿聽見一個聲音在說:」天意!一切自有天意,你又何須自尋煩惱?『』這聲音是如此威嚴,如此仁慈。冒襄的心情忽然變得平靜了。

  在他的眼前,彷彿呈現出一股無比偉大的、支配一切的、無法抗拒的力量,而人世間萬事萬物的生滅、興衰、因果都早已由它做出了最合理最嚴格的安排,一個塵世的人,是無法加以窺度的。那麼,又怎知這種安排就一定對自己不利呢……他不再煩躁,輕輕拈起筆,飽蘸了墨,伏下身去,開始在試卷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書寫起來……七董小宛確實已經到了南京。她知道眼下正是考試最緊張的幾天,怕擾亂了冒襄的心思,所以沒有進城,還暫時留在三山門外的船上。

  由於一直盼不到冒襄的音訊,在惶急無計的情況下,董小宛終於下決心到南京來尋他。而促成這個行動的,則是現在正同她在一起的這位姓陸的賣婆。

  陸賣婆是個已屆中年的小戶婦女。鵝蛋臉,小尖鼻,細眉細眼,頗有幾分姿色;加上生就一張巧嘴巴,能言會道,便不甘寂寞,單身匹馬出來闖江湖。她專門出入大戶人家,做那一類兌換金珠首飾、販賣包帕花絨、篦頭插帶、牽線說媒的幫閑活計,混得久了,也就見多識廣,膽大心雄。她住在姑蘇半塘,離董小宛的家不過隔著十來間房子,平日常有來往。那天,陸賣婆接了幾件首飾,想找主兒兌換,順腳過來問一聲,看見董小宛在獨自流淚,問起情由,得知是這麼回事,便竭力攛掇她到南京來找冒襄,還自告奮勇陪她一道來,只要董小宛肯擔當她的一應花銷腳儀就行。董小宛眼見等候無望,也曾動過這念頭,只苦於自己孤身一人,她爹董子將又要守著家,分身不開,忽然聽說陸賣婆答應相陪,自然十分感激。當下立刻打點行李,擇日出門。一路上曉行夜宿,終於在八月初六這天,來到三山門外。

  現在,她們在船上已經住了三天。陸賣婆從不曾來過南京,她這次自告奮勇陪董小宛,一半是出於情分,一半也是想乘機見見大世面。所以船到第二天,她便扯著董小宛上岸遊逛。董小宛本沒有這份心情,但拗陸賣婆不過,只好倒過來陪她。

  前天和昨天,她們已經遊了莫愁湖和鳳凰台,可是陸賣婆毫不滿足,遊興越來越高。

  她不知聽誰說,古城門內的關帝廟求籤最靈驗,今天又嚷著要去。董小宛實在有點厭煩了,便推辭不肯。不過,陸賣婆卻不是那麼輕易擺脫得了的。她心眼兒又多,嘴巴子又會說,何況有許多事情,董小宛還得靠著她。所以最後,董小宛依舊只好乖乖兒吩咐船家解纜向北,撐到石城門去。

  「嘖嘖,瞧,這才是我的好妹子嘛!」陸賣婆頓時高興得眉開眼笑,她把頭探出艙外,朝船家一揚手,「喂,老大,怎麼還呆著?快開船!你奶奶我今兒要上石城門去游耍,你若盪得快時,那兩盅兒黃湯,少不了你!」說完,一扭身,又坐到董小宛身旁,拉著她的手:「婦妹妹,你只管放心好了,有老姐姐在,你那寶貝冒公子他飛不上天去!」

  「可是、可是他寧可自個兒來,也不去接我!」董小宛可憐巴巴地說。一提起冒襄,她的眼圈就紅了,差點沒掉下淚來。

  「哎,我不是說了嗎,他不來接你,興許是給事情絆住了,分身不開,興許是臨時一忙,就忙忘了,興許……」「不!」董小宛悲戚地搖搖頭,「他是成心這樣子,我都想過了!」

  「啊,怎麼?」

  「他若不是成心,就該給我捎個信。這兩三個月,我不歇央人帶信給他,叮囑提醒這事。起初他還答應得好好的,可後來……」「後來他就不答理了?」

  董小宛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也不是全不理,就是……」「答應得不那麼爽利了,對不?」

  「嗯……」

  陸賣婆斜睨著董小宛,轉了半天眼珠子,末了,「噗哧」一笑,安慰說:「妹妹,瞧你急的!只要他不曾把口兒封死,事情就完不了!

  哪怕他封了口,我們也還有法子拆開它!你愁什麼!八底牛繳澩影干獻チ肆槳壓獻櫻艘話迅⊥穡槐噲咀牛槐咚擔骸焙冒桑緗衲閽侔顏饈麓油返轎哺憬闥瞪弦槐椋「「姐姐不是都知道了么?」

  「不成!前時你回我話的樣兒,像煞那闊小姐偷漢,說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今兒我要聽個有根有蒂、有枝有葉,才好給你出主意!」陸賣婆隨口吐掉一瓣瓜子殼,立即又揀了一顆瓜子擱在嘴裡嗑著。

  董小宛獃獃地瞅了陸賣婆一會兒,終於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幽幽地說起來。

  她從三年前如何第一次認識冒襄起,說到今春的冒襄再度來訪,她如何挽留他,後來又怎樣隨他到了鎮江。冒襄開始怎樣拒絕她,後來由於朋友們的督促他又怎樣回心轉意,這一次他又怎樣突然反悔,背約不來……一五一十向陸賣婆和盤托出。

  她還特別談到了冒襄同陳圓圓的關係,最後哽咽說:「我知他心裡想著陳姐姐。

  我自問萬萬不敢同陳家姐姐比,若是陳家姐姐還在,我也不敢存這份心思。只是現在……」說到這裡,她再也忍不住了,用雙手掩著臉,背過身去,失望地、凄苦地哭泣起來。

  陸賣婆卻沒有勸止她,仍舊管自嗑著瓜子。待到把最後一顆嗑完了,她就站起身,用蒲扇兜著瓜子殼從船篷下往外一倒,又在船幫上扑打了兩下,這才放下扇子,轉過臉來,拍了拍董小宛的胳膊,說:「好了好了,莫哭了,哭腫了眼睛,待會兒上岸怎麼見人?如今核計核計,怎樣擺布你那心上的人兒是正經!妹茫皇牆憬鬩的悖饈屢山裉煺餼置媯妹媚鬩燦脅皇橇ǎ?董小宛已經漸漸停止了哭泣,聽了這句責備,她不由得抬起頭,迷惑地瞅著陸賣婆。

  「你那位什麼陳家姐姐,我沒見過。」陸賣婆繼續說,「她到底怎麼個天上有、地下無,妹妹到底比得上她比不上,我也不曉得。不過,這些年姐姐我在江湖上走動,絕色的美人兒也見過幾個,未必妹妹就不如她們。若論文才品位,妹妹反覺高出一頭。只一樣,妹妹卻差得太遠。你降不住冒公子的心,原因只怕也就在這上頭了!」

  「哦?」

  「妹妹,我問你,那些公子哥兒,有財有勢,吃穿不愁,家裡又都放著三妻四妾的,怎麼還要出來找你們姐兒白相胡纏,你想過么?」

  「這……」董小宛的臉紅了一下,她想解釋說,冒襄家裡只有妻子,尚未討妾,但是動了動嘴,卻沒有說出來。

  陸賣婆也不理會她,只管自己說下去:「哼,無非是想換個口味兒罷咧!這也如同吃膩了山珍海味的人,便想嘗嘗山桃野杏,圖個潑辣新鮮。對付這等主兒,你不放出那輕狂風騷的騷勁兒,把他撈撥得愛又不是,恨又不能,丟不開,放不下的,還能指望他死心塌地娶你?妹妹,你輸就輸在太文靜服帖,一本正經呢!」

  聽了陸賣婆這番開導,董小宛才有點如夢初醒。本來作為自幼在妓院里長大,而且開門接客也有好幾年的小娘,對於這個道理她也未嘗不知。只是,秦淮河上的名妓,向來是講究各人有各人的風度派頭。像顧眉的雍容華貴、李十娘的柔弱嫵媚、寇白門的風流放縱、李香君的機靈狡黠等等,而文靜端莊、清高自命,則正是自己之所以顯得與眾不同的一種特色,曾經使許多風流狎客大為傾倒。

  她雖然不想故意做作,但總以為像冒襄這樣見多識廣的公子哥兒,尤其會喜歡這一套,卻沒想到……她不由得回想起與冒襄相處的那些情景,越想越覺得陸賣婆的話有理。她著急起來:「啊,那、那該怎麼辦?」

  「怎辦?」陸賣婆撇撇嘴,「拿出你的手段來啊,莫非還要姐姐教你?」看見董小宛面現難色,她就奇怪地皺起淡淡的眉毛,「怎麼,連這都不會?你那死鬼老娘,當年可是遠近聞名的騷姐兒哩!難道就不曾點撥你幾下子?」

  「哦,不——」董小宛慌亂地說,連脖子都羞紅了。她怕陸賣婆再說下去,只好使勁點點頭。

  「嗯,這就對了!」陸賣婆神氣地揮了揮手,「這是第一要緊的,若再見到冒公子時,你可得記住了!嗯,還有,你這冒公子必定是個名士頭兒什麼的噦?」

  「姐姐怎麼知道?」

  「哼,什麼瞞得過我!若他不是名士頭兒,你這小妮子會這等戀著他?我瞧那冒公子雖則心氣高傲,臉皮子卻豹—你不見他在金山時明明回絕了你,後來叫他那幫子朋友一起鬨,就頓時軟了。嘿,如今這世道也越變越奇了!我在姑蘇常聽人說:要當大名士,光有文章還不夠,連逛窯子也得格外知情識趣,才會受人抬舉奉承!好嘛,他越是怕人起鬨,你就越要把這事張揚開去!趕明兒你就回你的曲中去,尋著你那幫子什麼手帕姐妹、乾爹嬸娘,逢人便說這事,鬧它個滿城風雨、人人皆知。只要四面八方這一哄起來,就不怕那冒公子不乖乖兒就範啦!」陸賣婆一口氣地說完了,得意地瞅著董小宛,「妹妹,你瞧,姐姐這條計策如何?」

  董小宛耷拉著腦袋,沒有立即回答。她在心裡掂量來掂量去,覺得這確也是一個辦法。但她又擔心,萬一被冒襄發現了,會弄巧反拙。不過,如果不這麼辦,事情只怕就更加沒有希望……她猶豫了又猶豫,最後輕聲說:「但憑姐姐做主。只是姐姐可千萬別說是我……」陸賣婆眼珠子一轉,似乎明白了,她笑起來:「妹妹只管放心,一切都算在姐姐身上,妹妹只當不知道就是!」

  八

  「妹妹,我們姐倆好不容易來上一趟,待會兒,你可得在帝君跟前誠心誠意地求根簽哩!我也要求一根。」陸賣婆掏出一把銅錢,把圍攏上來的幾個乞丐打發走,一邊回頭對董小宛說。

  這時,她們已經來到關帝廟,正站在大殿的石階前。這關帝廟就坐落在石城門內。石城門又叫漢西門,是南京西南面的一個主要城門,出門不遠就是一個大船碼頭,來來往往的轎馬行人很是不少,所以這關帝廟的香火也頗為興盛。如今廟前的空地上,除了前來拜神的人們外,還擺起一個一個的茶檔,以及出售香燭元寶的攤子,那些走索賣解的、占卜算命的、賣小吃的、拉皮條的,也混跡其中,招徠生意,顯出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自從聽了陸賣婆一番開導,董小宛如今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情緒也開朗起來。

  她見陸賣婆興頭十足的樣子,就說:「姐姐覺著這地方好么?可惜我們來遲了幾天,若是趕上七月二十九的地藏勝會,那才熱鬧呢!」

  「是么?好妹妹,你倒說給我聽聽喲!」

  「嗯,若到這一天,南京人各家各戶,都要在門前搭起兩張桌子,點上兩支通宵風燭,供上一座香斗,從大中橋到清涼山這七八里路上,就像游著一條銀龍,一夜的亮,香煙不歇,大風也吹不熄。

  到其時,滿城的人都出來燒香趕會,直鬧到天亮哩!啊壩矗∧且歡ń還睾冒紫噙埽?「不過說來呢,也好笑。原來這地藏菩薩一年到頭把眼閉著,只有這一夜才睜開眼。所以不知誰就想出這主意,讓滿城都擺開香花燈燭讓他瞧見,哄得那菩薩只當一年到頭都是如此,便歡喜這些人好善,樂意保佑人了。姐姐你瞧,這不可是使奸誆騙么?」

  陸賣婆笑得眼睛只剩一道縫:「我說么,如今人人都話我姑蘇人么心術弗正、專會使奸,原來南京人膽子更大,連菩薩都敢騙!」

  兩人一邊說著笑話兒,一邊走到場子邊上的小攤前,買了兩紮線香,轉身正要登上大殿,忽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已經圍了一群人,都是些油頭粉面的年輕小夥子,也有一兩個年紀較大的,一個個都打扮得花里胡哨。有的搖著摺扇,有的托著鳥籠,正在那裡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不時發出一陣輕薄的鬨笑。

  董小宛瞧出這是沖自己來的。憑著這些年的風塵閱歷,她知道這夥人都是些浪蕩無賴子弟,平日閑得發慌,經常成群結隊到處轉悠。碰上有些姿色的年輕婦女,便一窩蜂地追著不放,評頭品足、瘋言瘋語,甚至調戲侮辱。她怕被他們一旦纏住,難以脫身,連忙扯了扯陸賣婆的衣袖。陸賣婆也是乖覺人,立即會意,便同董小宛一起轉身,匆匆向大殿走去。剛行出幾步,忽然有人迎面攔住去路,怪聲怪氣地叫:「啊喲,好妹妹,哥哥到處尋你不著,原來妹妹到這兒耍子來了,怎麼也不告訴哥哥一聲?」

  董小宛一看,原來那伙人當中的幾個,已經站在階前等著,說話的那人長得小眼睛、短眉毛,當中嵌著一個難看的蒜頭鼻子,瞧模樣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卻一臉的淫邪輕薄勁兒。董小宛一聲不響,低著頭往斜里走,想繞過他們。

  可是那少年卻不罷休,又一次跟過來,嬉皮笑臉地張開雙手攔住說:「喲,好妹妹,怎麼不理哥哥了?莫非生哥哥的氣了?嘻嘻,別走嘛,哥哥給你賠個禮好不?」

  說著,當真作下揖去。但是,又不馬上直起身來,卻像發現了什麼似的,斜瞅著董小宛的裙裾,笑嘻嘻地說:「好妹妹,你這,嗯,你這腳兒真小,真好看!讓哥哥仔細瞧瞧,好么?」

  董小宛心中一跳,臉頓時紅了。雖然她明知自己的腳藏在裙子里,對方不可能瞧見,但是仍然不由自主地往裡挪了挪。周圍的那些浪蕩子弟早已大聲喝彩起來:「拿出來瞧瞧嘛,怕什麼!」

  「不過是瞧瞧,又不會把你瞧大了!」

  「瞧這小妞的模樣兒,她的腳,嘻嘻……」「也難說,須得瞧過才知道!」

  「對,瞧瞧!再不讓瞧,我們可要動手啦!」

  「……」

  陸賣婆雖然見多識廣,可是看見這種陣仗,心裡也有點發毛。

  她一面用身子遮護著董小宛,一面用最粗鄙難聽的話叫罵著。可是那伙浪蕩子弟見她是個外地女人,加上那一口蘇白,即便罵起人來也像唱歌兒似的,哪裡會怕?

  還有些人見她徐娘半老,潑得有趣,趁她指手畫腳,沒遮沒攔,倒先在她身上撿起便宜來……在這當兒,董小宛反而顯得比較鎮定。作為一個青樓女子,她對於自己將會落到一個什麼樣的處境,倒不太擔心。現在她一心考慮的是如何儘快擺脫這種下流的糾纏,以免傳到冒襄的耳朵里,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因為她自從在金山下與冒襄有了成約之後,一直閉門謝客,並向冒襄一再表示潔身以待的決心。如果今天這事鬧得不清不楚,被人加油添醬地傳揚開去,只怕有點不妙。事實上,眼下冒襄對她已經三心二意,而且他倆這件事,背地裡心懷嫉妒、伺機中傷的人只怕也不少……這樣一想,董小宛就緊張起來,雖然眼前這夥人那副流氓無賴的樣子使她感到害怕,可是也只好強自鎮定,湊在陸賣婆的耳邊說:「姐姐,你叫他們別吵,我有話說!」

  陸賣婆正招架不住,一聽這話,連忙對那伙人大聲說:「你們弗要叫,我妹妹有話說哩!」

  連叫了幾聲,那伙人才聽清楚了。他們沒想到董小宛如此大膽,還敢答話,倒有點意外,不由得靜了下來。

  董小宛側著身子,先向眾人深深道了個萬福,然後說:「眾位哥哥……」話剛出口,立即有人怪聲喝起彩來:「叫得結實!」

  「這才對嘛,多熱乎!」

  「哎,好妹妹……」

  可是更多的人卻目不轉睛地瞅著,等著她說下去。「噓——聽她說什麼。」有人說道。

  「今天承蒙眾位哥哥抬舉,到這兒捧奴家的場,奴家這廂謝過了!」董小宛說著,又行了一個禮。

  這一次,卻沒有人再做聲,他們顯然感到情形有點不對勁,但是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楚楚動人的小妞兒怎會這樣說話?

  「眾位哥哥只怕還不認得奴家,」董小宛停了一下,又說,「奴家姓董,賤名白,草字小宛。早先也曾在秦淮河舊院里住過幾年,後來去了姑蘇。這一次是奉如皋冒辟疆相公邀約,到南京來訪他的。

  如皋冒相公,眾位哥哥想必也是認得的,他是『復社四公子』之一,同南京六部的大人們都是極相熟的……「董小宛估計,那幫浪蕩子弟還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只從衣著打扮不像縉紳之家的女眷這一點,把她誤認作一般的小家碧玉,所以敢於大膽圍著調戲。如今她說出自己的身份是個妓女,而且是復社大名士冒襄請來的,或許他們就覺得相錯了對象,掃興而去。果然,聽董小宛這樣自我介紹之後,有不少人就露出了愕然和沒趣的神色。只有最先向她調戲的那個蒜頭鼻子的少年,卻似乎仍不甘心,他陰陽怪氣地說:「噢,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娘子,那就更好噦。難得今日有緣一見,就請到外問去陪我們喝酒吧!」

  「多謝哥哥盛情!」董小宛連忙行禮說,「只是奴家難以從命。」

  「怎麼?」蒜頭鼻少年頓時瞪起了眼睛,「莫非你以為小爺出不起價錢?告訴你,小爺有的是銀子!你要多少,說吧!」

  「哦,不是銀子,是奴家今兒委實不得空。」

  「什麼得空不得空!不就是拜神燒香的事嘛!告訴你,今兒小爺這頓酒是吃定了。你不來也得來!」那少年蠻橫得可以。

  「對!叫你來就得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一個同夥幫腔說。

  「咦,瞧她架子還挺大的呢!」「裝模作樣罷咧,哪有姐兒不愛鈔的?」「對,對,她們不就是乾的收錢賣貨的營生么!」另外幾個也七嘴八舌地說。

  「哈哈哈哈!」更多的人鬨笑起來。

  「噯喲!你們這是幹什麼呀!」許久沒有說話的陸賣婆突然揮舞著雙手叫了起來,「人家又不是一定不肯隨你們去,只是今兒不行罷咧!常言道,『頭頭不了賬賬不清』,今兒是冒公子和復社的相公們早就請了的,自然得先輪到他們!你們硬要橫插一杠子,窯子上也沒這規矩!各位老爹少爺如果有心幫襯,趕明兒到秦淮河去!

  我們謝都來弗及呢,哪有把進門的買賣往外推的道理?只是今兒不行,冒公子和復社的相公們這會正在石城門外的船上等著我們呢!啊喲!不同你們閑嚼蛆了,我們燒炷香就得回去,遲了,只怕要落一頓埋怨呢!奧鉸羝乓槐咚擔槐叱蹲哦⊥鶩釕暇妥摺?也不知到底是因為陸賣婆的一番話打了圓場,還是因為聽說冒襄和復社的人就在外面的船上,給嚇住了,這一次,那伙浪蕩子弟卻沒有追上來。不過,當她們登上台階,來到殿門外時,陸賣婆卻發現董小宛低著頭,兩行淚水正順著臉頰默默地流下來。那是痛苦的、屈辱的淚水。陸賣婆擔心地回顧一下,半帶勸解半帶嚇唬地說:「妹妹,快別哭了。若是給那幫瘟星瞧見了,姐姐好歹糊起這張窗紙兒,說不定又給捅破啦!」說著,緊拽幾步,把董小宛拖進了大殿。

  這是一座歇山頂的殿堂,殿內九梁六柱,十分寬敞。當中供著一尊一丈來高的關聖帝君坐像,塑得赤面美髯,鳳眼蠶眉,栩栩如生。他的兩側還各有一座較小的塑像,左側是一位白面無須的青年將軍,手裡捧著一方印;右側站著一位黑面虯髯的壯士,肩上扛著一柄大刀。那自然便是關平和周倉了。神前的香案上,照例陳列著各式供品,香燭圍繞,煙霧騰騰。一些善男信女正俯伏在蒲團上頂禮膜拜。

  當董小宛把三炷點燃了的線香在香爐上插好,雙膝跪倒在蒲團上時,有片刻工夫,她抬起還殘留著痛苦的眼睛,仰望著神龕里的那尊關聖帝君像。她覺得帝君的面容是如此威嚴,如此美麗,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智慧,如此慈祥。他彷彿在說:「你前世作下了孽,所以今生合該遭受如此磨難。不過,只要你一心向道,樂善不渝,是可以贖清前愆,從苦海里獲得超生的……」董小宛的心忽然覺得平靜了:「是啊,我今生受苦受難,都是前世作孽的報應!

  但願我的債已經償清,從此脫離苦海,同冒郎白頭偕老」於是,她合掌當胸,虔誠地祝禱了一會兒,叩下頭去,然後站起身,把供桌前的一個簽筒拿過來,開始使勁地搖著,一邊繼續默默祝禱。她不停地搖著,隨著她的手勢,竹籤在簽筒里發出悅耳的沙沙聲響。漸漸地,董小宛的整個心靈也沉浸在這美妙而神秘的旋律里,彷彿已經同冒襄一起踏上了去如皋的歸途。那沙沙的聲響便是江水在船舷旁流過,是轎夫輕快的腳步,是冒郎在她耳邊喁喁細語……終於,簽筒「篤」的一響,這是神明顯靈的信號。董小宛反射似地睜開眼睛,果然,一根簽已經脫筒而出,掉在地上。她趕緊彎腰把它撿起來,「啊,不知神明怎麼說,不知他怎麼說?」她匆遽地、驚惶地想,把簽抓在手裡,慌裡慌張地站起來,到右首的櫃檯上,納了一文錢,向廟祝取了簽紙。可是她的手抖得那樣厲害,以至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寫在簽紙上的那幾行字。她只好停下來喘一口氣,待到稍稍平靜一點時,才重新去讀簽文。這一回,她不僅看清了,而且像猛地挨了一記似地呆住了。簽文上寫著這樣一首七言絕句: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連理,

  到底誰知事不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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