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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1:夕陽芳草

   

  一

  自從被錢謙益攆出東園,冒險回到半塘家中之後,董小宛的病,又加重了幾分。

  她是在給她娘送葬那天染的風寒,後來一直不大見好。不過前些日子還能勉強掙扎著東躲西藏,這兩天她卻躺在床上,幾乎再沒有起來過,一切都由惟一的丫環壽兒給她料理打點。她那豐潤漂亮的鵝蛋臉明顯地變長了,鮮艷的、小小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澤。

  她睜著一雙有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好半天好半天地瞅著屋樑上的燕子巢,不動,也不說話。害得壽兒瞧著瞧著,不由自主就驚慌起來。

  在追歡賣笑的風月場中,董小宛是屬於那一類為數不多的女子——她自幼淪落風塵,卻例外地不曾染上太多的青樓習氣。有人曾經挖苦說,這是讀書把她讀呆了。

  這話說來也有幾分真。她的娘姓陳,本是個貧家女子,賣入青樓當了妓女之後,深感不諳文墨,十分吃虧。任憑你模樣兒再俏,對客人再殷勤賣力,終難攀得上第一流名妓的地位。所以,小宛七八歲起,娘就下決心給她延師授課。小宛生性聰慧,記性兒又好,到了十六七歲上,那些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女訓女誡、食譜茶經之類,當真給她熟讀了不少。更有一樁,她不光是讀,對書中那些聖人之言、閨閫之訓還深信不疑,以為那便是天地問的至理。她既自傷淪落,命薄如紙,對於那些古哲先賢、名媛淑女就愈加心深嚮往,傾慕不已,久而久之,言行舉止之間,便不知不覺地學起樣來。譬如賣笑人家求之不得的是門庭若市,客似雲來;她卻偏偏喜歡清靜閑適。青樓姐妹們為著成名走紅,誰都爭著往通都大邑里跑;她卻偏偏嚮往隱居山林。至於碰上男男女女擠坐在一塊,又彈又唱,又笑又鬧,她就更是愁眉苦臉,打心眼裡感到厭煩。這股子清高脾氣,同她的身份地位本來很不相稱,註定她非倒霉碰壁不可。只是世上有的事情卻不能以常理測度,秦淮河上偏有那麼一批自命風雅的公子名士,每日家在舊院里鬼混流連,征歌逐色,受著那一個個熱得像火盆兒、暖襖兒一般的娘們的奉承巴結,都膩煩了。一見了這位空谷幽蘭般的董大姑娘,都希罕得不得了。何況,小宛畢竟也是一位色藝雙絕的美人兒。

  所以,她愈是擺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樣,他們愈是一窩蜂地捧她的常因了這緣故,董小宛的名聲反而不脛而走,一天天地叫響起來,在狎客們的口碑當中,成了與顧眉、李十娘這樣一些紅角兒享有同等身價的尤物。

  不過,這種令多少同行姐妹嫉妒艷羨的成功,並未能改變董小宛的心意。不如說,她因此更加討厭這種卑賤、屈辱的賣笑生涯。

  至少是為著暫時擺脫它,她終於打點行李,離開了秦淮河,搬到蘇州城外的半塘來祝三年前,她又隨著她娘,到西湖、黃山、白岳一帶去漫遊,直到前不久,才回到蘇州來。誰知就在歸途上,娘忽然染上重病,一連請了幾個大夫診治,卻全無起色,好容易捱到半塘家中,就死了。小宛悲痛過度,身子便有些不妥,初時還硬挺著辦完喪事,不料隨後就碰上田國丈派人來蘇州採買女孩兒,並且點著名兒要買她,嚇得她拖著有病的身子四處逃難。這兩天,外間的風聲倒是平靜了些,聽說田府的人已經回京去了。

  現在,董小宛斜靠在她的閨房裡的一張雕漆八步床上,剛剛吃過葯,正閉著眼睛歇勁兒。這間閨房,位於院子當中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樓下是用竹籬笆圍成的院子,滿院的梅樹,以及幾幢模仿鄉問茅屋式樣建築的廳堂館舍,七里山塘就在門前蜿蜒流過。自從黃山歸來之後,董小宛便閉門謝客,加上前一陣子又忙於逃難,這宅子一直不曾認真收拾布置。院子里固然雜草叢生,落葉滿徑,即便是閨房,也處處顯出凌亂和不經意。那架大紅綢帳,只放下了一半,另一半還掛在鉤子上;床靠的一邊,隨手搭著脫下來的一條裙子;那些平日安放小擺設的地方,至今還讓它空著;兩幅字畫已經長了霉點,卻依舊掛在牆上;窗前的鏡台蒙上了一層灰塵,周圍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瓶藥罐,有的打開了蓋子,卻忘記隨手扣上。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在這裡嗅不到通常名妓閨房裡的那種令人骨酥意盪的幽香,有的只是刺鼻的藥餌氣味。由於壽兒明顯地在設法偷懶,儘管天色已經不早,窗際那一方薄暮晴空正在逐漸黑下去,房間里還遲遲未曾上燈。

  不過,這一切,董小宛都沒有心思再理會了。經歷了十多天的悲傷、疾病和驚嚇的折磨,她現在是那樣的虛弱,以致周圍的一切,在她的感覺之中,都變得那樣遙遠、隔膜,無關緊要。甚至連身體和四肢,也由於它們的麻木和沉重,彷彿不再屬於自己。惟獨心還在跳動,肺葉還在呼吸,腦子也仍舊在活動,這些是她還能清晰地感知到的。不過,就連這些部分,似乎也正在衰竭下去……「哦,莫非我快要死了么?」董小宛冷漠地想,同時有一點驚奇,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十九歲就死,這是什麼意思?」她費勁地思索,可是腦子裡卻一片茫然。她實在太虛弱了,思路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來。而且她愈是努力,它們就愈加變得飄忽不定,終於只剩下一些迷離難辨的跡轍,幾乎看都看不清了……現在,董小宛覺得自己正獨自一人,沿著一條難以辨認的小路往前走。這條小路彷彿是懸在空中的一根飄搖不定的帶子,周圍是黑沉沉的無底深淵,只要稍不留神,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心裡非常害怕,雙腿也在簌簌發抖,可是卻不能不往前走。因為又拿了兩枝犀玉大簪,橫貫在發股上,後面則用點翠卷荷一朵。妝戴好之後,她對著鏡子想了想,又在鬢邊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後,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墜戴上。

  對著鏡子又端詳了兩三遍,她終於覺得滿意了,才盈盈地站起來。

  紅情趁這會子,已經在長几上安排好了宣紙、湖筆,又用那一方有著七顆鵑鵒眼的端州老坑古硯,濃濃地磨了一硯香墨。柳如是徑直走過去,拈起一支雞狼小楷毛筆,在硯台上調弄了一會兒,又仔細拂去落在錦箋上的一點灰塵,略一沉吟,先寫出詩的題目——牧齋夫子見示獻歲書懷之作,次韻奉答她歪著頭,端詳一下自己瘦長遒勁的書法,覺得還滿意,正打算把已經擬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詩寫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個字還欠工穩,於是停了筆,又沉吟起來。

  她本以為要換一個字並不難,誰知一連想了七八個字,仍然覺得不妥,便有點焦躁。正思索間,聽見有人「嗤——」地一笑,她氣惱地回頭瞪了一眼,驀地發現,原來是錢謙益老爺站在身後,正偷偷地瞧她寫詩哩!

  錢謙益撫摸著花白鬍子,呵呵地笑著,催促說:「咦,寫呀,寫呀,我這兒正等著拜讀哩!」

  「你偷看人家,你壞,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筆,像個小姑娘似的噘著唇兒,扭著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氣了,這可不得了啦!」錢謙益故作驚慌地說,「哎,我這廂給夫人賠個禮,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說,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著腮幫子。

  「那——就再添一個禮。」錢謙益說著,又作了一個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為夫三下其禮?那也未嘗不可——」「不,我要——罰你!」柳如是故意綳著臉兒。

  「罰我?嘻嘻,好,好,我打斷夫人的詩思,原該受罰!只不知夫人如何罰法?」

  錢謙益涎著臉,挨了過來。

  「哼,我要,我要——對了,我要拔你一根鬍子!」

  錢謙益驀地一驚,忙不迭地後退。他用袖子護著鬍子,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可使不得!請夫人另出題目,另出題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說,她伶俐地趕上去,按住錢謙益,飛快伸出手,待到錢謙益再想躲閃時,一根長長的白鬍子,已經拔了下來。

  柳如是用兩根纖美的手指,高高舉著她的戰利品,跳開去,興高采烈地舞弄著,哈哈大笑。

  錢謙益尷尬地眨著眼睛,無可奈何地退到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這時,紅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錢謙益等柳如是鬧夠了,笑乏了,才招呼說:「如是,你且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柳如是閉著眼睛,「噯」的一聲,倒在旁邊的一張椅子里。經過剛才這一鬧,她已經有點氣喘吁吁,胸脯起伏著,略覺蒼白的臉頰上,升起了兩朵嬌艷的紅暈,微閉的眼瞼上粉光流動,越發顯得俏麗迷人。錢謙益獃獃地瞅著她,一時忘記了說話。

  「哎,你倒是快說呀!」柳如是催促說。

  「啊,」錢謙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為什麼,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如是,你又該高興了。我剛才已經對孫愛說,要把老三遷出半野堂,讓她到城東舊宅子去祝往後,這兒再也沒有人跟你搗亂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動了一下,張開眼睛說:「啊,這麼說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錢謙益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沉。他默默地點點頭。

  「嗯,你告訴了孫愛,他怎麼樣?」

  錢謙益冷冷地說:「他還能怎樣?莫說他還是個孩子,就是再說也奇怪,現在董小宛覺得心裡清爽了許多,身子雖然像是加倍的疲倦,卻不似先前的麻木沉重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綢帳的方頂,默默地回想著適才的夢境,一顆心還在撲通撲通地直跳。」啊,那美少年我分明認識,那就是他,是他!他說找了我很久,這是真的嗎?

  三年前,他確實同方公子來訪過我幾回,卻只見到一面。記得那一天我碰上鬧酒,正在裡間睡著,還是娘把我推起來,扶出去見他的……可是,那以後他再沒有來過。

  後來就傳說他同陳圓圓相好得不得了。不過,聽說圓圓這一次到底給田皇親搶去了。

  那麼,他如今又在哪裡?他還記得我嗎,他會來嗎?嗯,會來嗎……「她這樣暗暗叨念著。忽然,說也奇怪,她分明聽見了,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有節奏的「吱扭——吱扭——」的聲響,那是一支船櫓在搖動。她不能說出這船是什麼樣子,但是分明感覺到,它是沖自己而來的。現在,她還聽見了船上有人在說話,其中一個嗓音就是在夢中呼喚過她的那個親切、溫柔的聲音。

  「小賤種,你反了天了!竟敢管起大爺的事。看我不打死你!」

  一聲男人的怒罵驀地從天井裡響起。縈繞在董小宛耳邊的幻覺一下子被驅散了,而代之以乒乒乓乓的竹棒擊地聲、追打聲、哭叫聲。

  接著,樓梯咚咚一陣亂響,壽兒——一個長著一張貓兒臉的十四歲小丫環,頭髮披散,跌跌撞撞地衝進閨房來,一下子撲到董小宛的床沿,跪在地上直叫:「娘快救我,老爹要打死我!」

  董小宛還未開口,她爹董子將已經手執竹棒,氣勢洶洶搶了進來。他有五十齣頭,一個在青樓妓館混了幾十年的老篾片,長得又高又瘦,皺皺巴巴的臉上,透出一種灰不灰、藍不藍的所謂「晦氣」。

  他這輩子除了會打一手十番鼓,外加逢迎拍馬,再沒有別的能耐。

  相反,遊手好閒、吃喝玩樂那一套,卻學得精熟。現在,他光著微禿的腦袋,沒有戴頭巾,正瞪著一雙大而混濁的眼睛,狂怒地齜著牙,像是要把壽兒一口吃下去似的。嚇得壽兒渾身哆嗦,連滾帶爬地藏到床後。

  「爹——」董小宛蹙著眉毛,有氣無力地叫,聲音里透著煩躁。

  這位親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過去,靠著小宛母女倆,他倒不愁沒錢花。可是自從陳氏死後,小宛又因病閉門謝客,家中的用度,就漸漸緊張起來。這位董大爺卻嗜好難改,仍舊三天兩日攤著巴掌向女兒討錢。給得少了,他就偷著拿家裡的東西出去變賣。這事小宛也聽壽兒嘮叨過許多回,礙著是親爹,也不好怎麼說他。

  偏偏壽兒這丫頭躲懶歸躲懶,性子卻頗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時就忍不住當面數落董子將幾句,惹得老董大為光火,又跳又罵,這種事也非止一回。適才,想必壽兒又刺中了董子將什麼痛處,竟然一路追打進來。

  董子將聽見小宛的叫聲,怔了一下,隨後他仍然衝上來,揮棒朝壽兒打去。壽兒慌亂中舉手擋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

  壽兒哀叫一聲,護著痛彎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鑽,躲在角落裡再也不敢出來。

  董子將還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亂捅亂戳,一面惡狠狠地喝叫:「畜生!奴才!你媽媽的出來不出來?趕快出來!出來!」

  董小宛被他們鬧得頭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氣。她用盡全力,一連掙扎了好幾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著氣,抖抖索索地指著門說:「你、你們出、出去!都出去!」

  說完,她又掙扎著打算站起來,但她的兩條腿顫抖得那樣厲害,實在站立不穩,只好又坐了回去。不過這一來,總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將斜著眼睛瞅了女兒一會,終於把竹棒扔在地上,氣哼哼地轉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壽兒,一直聽著老董下了樓,腳步聲消失了,才輕手輕腳地鑽出來。

  她側著耳朵又聽了聽,斷定董子將已經走遠了,才長長吁了一口氣,一邊拍打著頭上、身上的灰塵,一邊嘟嘟噥噥地說:「自己為老不尊,不要臉,還不許人家說……」她回過頭,驀地發現董小宛正扶著床靠坐著,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就連忙走近去,討好地問:「娘,你怎麼啦?你身子不好,這麼坐著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搖搖頭,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睜開眼睛,一邊示意壽兒不要說話,一邊支起耳朵,神情顯得越來越專註和深沉,像是極力傾聽什麼聲音,又像神遊在某一個遙遠的地方。

  壽兒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擾她,只好獃呆地望著。

  終於,董小宛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恢復了常態。

  「哦,我有點餓了,想吃粥。」她說,疲乏地抓住床靠,把頭抵在立柱上。

  壽兒的眼睛睜圓了:「娘是說,餓、餓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只要半碗,兩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頭,我捉摸,這頭有兩天沒梳了吧?一定難看死啦!」

  壽兒又驚又笑:「娘,你今兒個怎麼啦?娘,婢子這就給你弄去!」

  「還有,這屋子也該收拾一下。」董小宛繼續吩咐,閉上了眼睛,「我覺著,今晚,說不定有人要來……」二「雖然辜負了一個女子,但父親總算平安脫離險地。看來,這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冒襄默默地想,「我不能為著一個風塵女子而丟開父親不顧,這是無疑的。

  即使再從頭經歷一次,我的選擇,也只能是如此!」

  這是虎丘大會結束後的當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壽兒說她感到肚子餓的同一個時刻,冒襄正乘著一隻小船,沿七里山塘,緩緩地向桐橋圩的方向搖來。張明弼照例陪在朋友的身邊。不過,他們沒有交談,各自默默地坐在船艙里,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晚春的夕陽,完全沒人了地平線,周遭的暮色變得越來越濃;沿河兩岸,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反映著最後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沒聲息地從船舷下流過。

  從後梢傳來了輕柔而有節奏的櫓聲……

  由於覺悟到存在著那樣強有力的「理由」,冒襄在失去陳圓圓後的混亂情緒當中,開始重新找到了立足之點。他逐漸平靜下來,甚至似乎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之感了。

  說起來,冒襄還是在去年他到湖南去探望當時還在衡州做官的父親途中,才同陳圓圓認識的。那時正是早春,夾岸的柳樹剛剛有一點綠影兒,梅花卻開得正好。

  他從同船的一位姓許的父執輩口中,頭一遭聽到陳圓圓的「芳名」,並且被這位父執的熱烈推崇所打動,特意在杭州停留了幾天,同他一道去尋訪陳圓圓。徒勞往返了好幾次,最後,才總算把她請來了。冒襄清楚地記得,那天陳圓圓穿了一襲長過膝蓋的暗青色繭綢女衣,下襯八幅白地綉青花湘裙。當她從帘子後面款款地走上紅氍毹來的時候,笑渦在她的腮邊忽閃著,她像是無意,又像是有意地朝冒襄瞟了一眼,隨即含羞地旋過臉去,側轉腰肢,回顧了一下拖在身後的裙裾。那美妙優雅的姿態,真像在煙霧繚繞當中一隻翩然起舞的青鳳。當時,冒襄雖然意識到其他人的在場,臉上依然保持著慣常那驕矜的微笑,可是內心深處,卻分明地震顫了一下,被這女子不尋常的魅力所打動,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去追隨她那妙曼的姿影。

  從這一刻開始,他倆的感情就飛速地交流起來。在陳圓圓出人意料地用當時已經不流行的弋陽腔,演出《紅梅記》一劇的時候,冒襄懷著少有的興趣和熱情,自始至終關注著台上的演出;而陳圓圓也把含情脈脈的目光,頻頻投向他的座上。冒襄還記得,當演出的間歇,陳圓圓擎著玉壺,向座上的客人勸酒,卻沒有首先走向他時,他心裡是多麼的失望和不快;而後來,當陳圓圓在他身邊明顯地停留得最久,同他悄聲低語時又挨得那麼近,以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蟬翼樣的鬢影在輕輕顫動,嗅得著她那小嘴所發出的唇脂的馨香。這時候,他又是多麼的得意和愉快——啊,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那仍然是令人心蕩神飛,如醉如痴的奇妙境界!是冒襄多年來出入風月場所從未經驗過的……事實上,從那時起,冒襄就覺得離不開她了。待到酒闌人散,他立即提出了留宿的邀請。陳圓圓似乎有點為難,但還是應允了。

  直到天快亮時,她才登舟回去。當時,他是那樣的難分難捨。而她反倒有點淡淡的,只告訴他打算到光福山去尋梅賞雪,如果他也去,可以有半月的盤桓。當時他考慮行程緊迫,無法久留,躊躇再三,只好約定到桂子飄香時節,與她在姑蘇再見。

  冒襄直到現在還記得,在那歷時半年的往返旅途中,他對她的思念是怎樣的強烈,怎樣惟恐不能再見到她。他歷歷在目地回味著那一個暫短良夜的旖旎風情——那搖曳的燈影、低垂的羅帳、火熱的眼神、潮濕的鬢髮以及胳臂上瘋狂的齒痕……這一切,都在時時刻刻挑動著他的情慾,使他在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味如嚼蠟。

  而且,也許因為這緣故,他還平生第一次不無妒意地想到,他離開期間,其他狎客將會代替自己的位置,而陳圓圓也會照樣同他們廝混,一如那天晚上她對待自己一樣……不過,儘管如此,當半年之後,他護送母親回來,路經蘇州,陳圓圓出乎意料地表示她要嫁給他,從此完全、永遠屬於他的時候,冒襄卻感到十分驚訝和突然,覺得這種要求未免過於天真,而且輕率得有點不知自量。因為在他看來,尋歡作樂是一回事,承擔家庭義務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就憑著那短短一夜的交情,對方也沒有權利提出這種要求。所以他當即拒絕了她。然而,陳圓圓卻不是那種容易擺脫的女人。她用不著苦苦哀求,她有的是聰明的手段。

  到了後半夜,再次領略到她的全部魔力的冒襄,就主動回心轉意了。雖然,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必須等他把營救父親的事情辦妥之後,才從長計議這件事。

  後來,冒襄就全副心神投入到營救父親的事情當中去了。大半年來,沒完沒了地奔走、投訴、請託,加上還要不斷勸解日夜憂傷的母親,冒襄簡直把陳圓圓完全拋在腦後。此外,他還多少有點兒後悔:不該這麼容易就答應了她。所以有時候,他儘管也會忽然想到陳圓圓,想到是否該去看望她。可是出於一種多少感到丟了面子,因而想挽回一下的心理,他終於又打消了這種念頭。半年來,他甚至連信都沒有給她寫過一封。誰知道,由於這一念之差,結果就永遠失去了她……「哎,這樣的結果是好,還是不好?好,還是不好呢?」冒襄不由得反覆自問。

  可是越問,心中越亂。他一陣煩躁,猛地站起身子。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片繁密的燈火、一座拱形的石橋,以及橋頭聳立的石塔。

  桐橋圩到了。

  「辟疆,你做什麼?」被冒襄的突然舉動嚇了一跳的張明弼問。

  冒襄定了定神,清醒過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隨手指著岸邊一個帶小樓的院落說:「哦,那幢小樓臨水而築,亭亭如畫,惟是燈火俱無,不知是何人所居?」

  張明弼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噢」了一聲,說:「那不就是董小宛的家嘛,你怎麼就忘了?前幾年,我還陪你來過的!」他仔細看了看,又說:「樓上影影綽綽的像是有燈火,嗯,她必定還在。」

  聽說是董小宛的家,冒襄倒愕住了。他朝那閣樓上依稀的燈火注視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向後梢叫道:「船家,靠岸,我們要下船。」

  「啊,做什麼?」張明弼問。

  「上去看看!」

  「只是,只是聽說小宛剛死了娘,她自己又病得很重,一直閉門謝客。瞧這燈火零落的樣子,想必還不曾好,又何苦去打擾她!」

  可是冒襄不理會張明弼的勸阻,他緊盯著越來越近的河岸,顯出迫不及待的樣子。船家一放下跳板,他就搶先一步跨上去,很快地上了岸。等無可奈何的張明弼從後面跟上來時,他已經站在竹籬笆前,開始射門了。

  冒襄先輕輕地敲了幾下,見裡面全無應聲,下手就重起來。可是敲了一陣,仍然毫無動靜。張明弼說:「辟疆,敢情他們都睡死了。算啦,我們還是回船吧!」

  可是冒襄十分固執,他一聲不響,捏起拳頭,在門上咚咚咚地猛擂起來。

  終於,門內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接著響起了一個女孩兒清亮的嗓音:「門公,是誰在射門呢?」

  「莫理他!反正姐兒不見客,讓他敲不應,自己去了算!」一個蒼老的聲音瓮聲瓮氣地回答,聽來很近,就在門房內。

  「那也得瞧瞧是誰啊!剛才老爹又出去了,若是他回來,叫門不應,又該罵人了。」

  「不是,老爹他會喊我。只怕是東家的張小四,要不就是隔壁的王婆,又來借錢借米的。准沒好事兒,不用理他!」

  冒襄在外面聽見,又好笑又好氣。他又打了兩下門,高聲說:「我們是如皋冒襄、金沙張明弼,特來拜望宛娘,快快開門!」

  這一次總算有了反應,只聽那女孩兒在門裡「噯」了一聲,但是又不來開門,卻埋怨門公說:「瞧你,估錯了吧,是客人哩!快起來開門!」

  冒襄同張明弼對瞧了一下,嘴上不說,心中都想:這鬼丫頭也真夠促狹,你自己來開一下不就完了,偏要支使門公!

  門房裡的床「吱扭吱扭」地響了一陣,大約是門公爬起來,只聽他不滿地咕噥了一句什麼,估計是說那丫頭不替他開門。果然,那丫頭立即唱歌似地反駁說:「這是你的事情,編排是該你干!我又沒吃你的一份糧,憑啥要替你動手?」

  終於,門「咿呀」一聲打開了,露出了門公年老的、骨骼粗大的臉和矮小結實的身軀。

  冒襄早就一百個不耐煩,見門一開,立即徑直往裡走。那門公想攔阻,但又不敢,只好求援地望著壽兒。

  壽兒卻不慌不忙。她迎著客人先道了個萬福,仍舊用唱歌一般的嗓門說:「兩位姐夫,遠來辛苦了,請到堂上奉茶。待婢子通報去來。」

  冒襄搖搖頭:「我們不吃茶,到樓上看看你娘就走。」

  「多謝兩位姐夫美意。」壽兒說,忽然露出戚然的樣子,「只是我家阿娘病重,只怕、只怕不能見客。」

  「啊,宛娘病得很重么?」張明弼問。

  「嗯,重!重得簡直不能再重。連人,她都快認不得了。」壽兒的聲音甚至有點嗚咽。

  張明弼默默地點著頭,望了一眼冒襄,意思是:怎麼樣?還要上去么?

  冒襄沒有做聲,但顯然也有點動搖了。他抬起頭,猶豫不決地望著閣樓上昏暗的燈光。

  壽兒閃動著一雙黑眼珠子,在他倆身上溜了幾下,忽然抿著嘴兒問:「這位姐夫,可是如皋冒公子?」

  「啊,正是小生。」

  「若是如皋冒公子,我家阿娘倒必定是認得的。」

  「……?」

  「適才阿娘吩咐說,若是等閑俗客,一概不見。若是冒公子,你可得千萬好好兒請上來。」

  「啊!她怎麼知道我要來?」

  「這個么,婢子可就不知道啦!」壽兒狡獪地說,不待冒襄再問,她就轉過身去,當先引路。冒襄同張明弼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滿腹狐疑地跟在後面。

  三

  由於吃了半碗粥,許多天來,董小宛第一次感到多少有了點精神。她讓壽兒替她梳了頭,把亂糟糟的屋子收拾了一下。出於一種奇怪的預感,她還吩咐壽兒:要是如皋冒相公來訪,馬上告訴她。

  不過,隨後她就意識到這種念頭是多麼可笑可憐了。哎,世上哪有這樣好的事?

  你想著一個人,他就會立刻來到你的身邊?何況人家是家財萬貫的翩翩公子。縱然沒有陳圓圓,也會有別的女人。

  就憑三年前那匆匆一面,能指望人家記得住你?怕早就把你忘個一乾二淨啦!

  再說,夢裡不是已經把這事指點得明明白白了么?

  就別再費這份心思啦!這樣一想,董小宛又覺得自己完全沒有指望了。從今以後,她就像那荒原曠野上隨風飄轉的一株蓬草,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終於,她把腦袋深深地埋在被窩裡,壓抑地、凄苦地哭起來。

  漸漸地,她聽見有人走上樓來了。不是一個人,是好幾個。陌生的、粗重的男人腳步聲從過道里一路響過來,在門外停了一下,然後跨進屋來。

  「誰?」董小宛問,竭力止住抽泣。

  「哦,三年前,在此樓下曲欄杆畔,曾有幸與小娘子醉中一晤的那個人,今日特來拜候,不知小娘子可記得否?」一個優雅清亮的聲音說。

  有片刻工夫,董小宛弄不明白,為什麼一聽到這聲音,自己的心像是突然停止了跳動,彷彿凝住了似的。「啊,他說什麼?他說什麼呀?這是什麼意思?」她艱難地思索。驀地,她的心狂跳起來,血液一下子衝上腦門和雙頰:啊,是他,是他,是他來了!她在心裡大叫,感到一陣暈眩。但是,她沒有立刻轉過身子。她不敢、也沒有力量那樣做。誰知道呢?也許稍一動彈,一切便都化為烏有了!

  「小生是如皋冒襄,這位是金沙張公亮。」大概是聽不見董小宛答應,冒襄只好自我介紹了。

  董小宛仍舊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是淚水已經湧上了眼睛。

  「奴家……不敢忘記公子……」她顫著聲兒回答,覺得冒襄已經走近床頭。她不由得縮緊了身子,彷彿怕觸著什麼容易破碎的東西似的,一邊哽咽地說:「……三年前,有勞公子幾番臨顧,僅得匆匆一晤,但阿娘背後說起公子,總是稱讚不絕於口,說她見的人不少,從未有像公子這般人品的。娘還因奴家未能與公子多盤桓些日子,深為惋惜……如今阿娘死了,看見公子,奴家就想起阿娘。

  她的話,就像昨天對奴家說的一樣……「董小宛說到傷心動情之處,終於轉過身子,撩開羅帳。於是,她看見了冒襄的臉。

  這確實是一張俊美得令人驚嘆的臉。如果說,早在三年前,它就給董小宛留下了鮮明美好的印象的話,那麼,經過歲月的沖刷,它的許多細節部分在記憶中已經變得模糊之後,董小宛此刻重新面對它,卻不禁悵然若失。因為她發現,自己三年來對於這張臉的一切想像和補充,竟然是如此蹩腳、平庸、俗氣。而它其實是那樣的空靈微妙,出人意料,而又完美無缺。它的美,絕不是用「彎曲秀長的眉毛、顧盼含情的眼睛、筆直高聳的鼻樑,以及線條優美的口輔」這樣一些似是而非的描寫所能表達的。它的非凡之處,首先在於那種天生的高貴氣質,那種被傳統的道德文化高度地充實和細緻琢磨過的內在情感,以及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力量的雍容氣派。當這一切,同俊美的外貌充分地糅合在一起,並且在一顰一笑當中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的時候,確實具有一種勾魂攝魄般的魅力。董小宛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那樣厲害,簡直快要從胸膛里蹦出來似的,她趕緊垂下頭去,不敢再看。

  冒襄也在注視董小宛。三年不見,他發現記憶當中的那個嬌痴懶慢、醉態可掬的女孩子,已經成熟為一個清麗絕俗的少女。也許因為正在生病的緣故,她看上去瘦了一些,卻比當年更美了。她的膚色變得更白凈,相形之下,頭髮和眉毛顯得更黑。配上夢幻似的憂鬱的大眼睛,小巧玲瓏的鼻子和嘴唇,使她足以置身於秦淮河畔最頂尖兒的一批名妓當中,而毫不遜色。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在這張臉上顯示出一種與她的絕大多數同行姐妹不同的馴良神情,一種過於端莊嫻靜的氣息。

  冒襄此刻還說不上對這種氣息喜歡還是不喜歡。只是不知什麼緣故,他忽然想到了陳圓圓,想起了她那惡作劇的眼神,那令人哭笑不得的任性,以及層出不窮的花樣,並不由自主地為這突然閃現的記憶而微笑了……「哦,張老爺、冒公子,二位請坐……」董小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冒襄驀地驚醒過來,他回顧了一下,發現張明弼已經在靠牆的一張椅子坐下,也就走過去,在旁邊坐了下來。

  這當兒,壽兒已經端上茶來,並且換過了兩盞明亮的斗色晶燈。於是三個人便一邊喝著茶,一邊交談。冒襄和張明弼詳細地詢問了小宛母親陳氏的死,著實咨嗟感嘆了一番;接著又問到董小宛的病,對她已見好轉感到寬慰;隨後,冒襄又約略地談了一下別後的情形,談到大半年來,怎樣為著父親的事四方奔走,現在有了結果。但是,他連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陳圓圓。這並不是怕給董小宛知道,會引起猜疑和嫉妒。事實上,他對董小宛毫無別的想法。

  他今晚到這兒來,無非是滿心的苦悶無聊打發不掉,想藉此散散心而已。但是,他卻不想提起陳圓圓,因為那畢竟是一件不痛快的、有損臉面的事……不過,冒襄的這種心理,連他的好友張明弼也暫時捉摸不透。

  在這一陣子交談中,張明弼很少開口。他一直在觀察冒襄的言語、舉動,猜測他的朋友如此堅執地要來拜訪董小宛,到底有什麼目的。當發現董小宛對冒襄流露出明顯的、異乎尋常的依戀之情,而冒襄對於同陳圓圓的那段關係又諱莫如深時,張明弼就認定,冒襄已經把物色如夫人的目標,轉移到董小宛身上來。他本來就一直為好朋友的痛苦憂鬱而擔心,同時,還為自己沒能及時找到冒襄報信,致使陳圓圓被田弘遇搶去,多少感到有點內疚,但又苦於無法補救。現在發現了冒襄的這種「意向」,他不禁大為欣慰,於是決心要儘力促成它。因此,當談話告一段落,張明弼就趁機站起來,拱著手說:「我差點兒忘了,適才下船的時候,原不曾說清要不要船家等著。只怕他等得不耐煩,自己回去了。辟疆、宛娘,你們先談著,我去吩咐一聲就來!」

  說完,也不等冒襄答應,他就叫壽兒提燈引路,匆匆出門,下樓去了。

  「冒郎,你到這邊來坐,這邊暖和些。」當張明弼的腳步聲在樓下消失了之後,董小宛忽然伸手拍了拍床沿,這樣招呼說。

  正在為老朋友突然走開而感到疑惑的冒襄,怔了一下,茫然地回過頭來。

  「哎,來呀,把燈也拿過來,奴家有話要對你說哩!」董小宛嬌嗔地催促著。

  冒襄這一下聽明白了。他目光灼灼地瞅了董小宛一會兒,微微一笑,站起來,先去桌上擎起一盞晶燈,把它放到董小宛床頭一張方凳上。然後,側身在床沿上坐下來,就勢抓起董小宛的一隻小手,把它放在嘴唇邊輕吻著。

  「晤,記得么?周清真的妙句:」弄粉調朱柔素手,問何時重握『……「董小宛把手抽回來:「啊,不,奴家的手臟!」她急急地說。

  可是冒襄又一次捉住了它:「管它呢,嗯,管它呢,只要我喜歡!」他任性地說,挨個兒吻著那細嫩圓潤的指尖;隨即伸出胳臂,把董小宛攬進懷裡,用腮幫在那嬌養的臉蛋上輕輕挨擦起來。他微眯著眼睛,陶醉於這種愉快的、令人意盪魂銷的接觸當中。

  「可是,可是奴家真的有話要問你……」董小宛無可奈何地說,臉紅了。

  「你問嘛……」

  「那你說,圓圓她當真被搶走了么?」

  像冷不防被人刺了一下似的,冒襄的表情變了。他放開董小宛,慍惱地盯著她,一會兒,才把眼光移開。

  「哼,不錯,搶走啦!」他冷冷地說,「你問這做什麼?」

  董小宛似乎沒有注意冒襄情緒的變化,她點點頭,露出悲戚的神情:「奴家也聽說了,還有點不信。那麼這是真的了——唉,陳家姐姐又漂亮、又能幹,那份聰明伶俐更是萬中無一。平日里姐妹行中理論到誰個將來最有出息,大家第一個就推她,卻不道竟是這般命苦!」董小宛說著,聲音哽咽了,淚水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冒襄沒有做聲。因為董小宛此時此刻突然提起這件事使他頗為惱火,而且他還有點懷疑她這樣做的用意。哼,別看她假惺惺地故作悲態,說不定心中正幸災樂禍,在變著法兒挖苦陳圓圓,以發泄她的妒火哩!風月場中,這樣的娘們他見得多了。

  漸漸,董小宛停止了流淚。她怔怔地望著床頭的燈焰,半晌,低聲地說:「要是陳家姐姐不曾被搶,她同公子可是天生地設的一對。真的。只是,唉……」冒襄忽然笑了。這嘴角上的笑容表示著他對這樣的「表演」是多麼熟悉,而且已經不想再「欣賞」下去了。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了望董小宛,說:「你正病著,我本不該來打擾,又勞你陪了我這許久,實在過意不去。你歇著吧,回頭我叫人封五十兩銀子過來,給你將養身子。

  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

  「……公、公子要走……」董小宛顫著聲兒問。由於驚愕和著急,臉孔一下子變得煞白。

  「嗯,時候不早了。」

  董小宛忽然露出慘然的神色,她拚命咬住嘴唇,垂下頭去。

  「請公子不要送銀子過來。」她啞著嗓子說。

  「啊!怎麼?」

  董小宛張了張嘴,只說出「奴家……」兩個字,就哽咽住了。她拚命地搖一搖頭,立刻用袖子使勁堵住嘴巴,眼淚卻「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看見她這個樣子,冒襄倒奇怪起來。他猶疑了一下,重新坐下,稍稍緩和了口氣,說:「不是我不肯多留,實在是派到襄陽去向家大人報告喜訊的人,明朝一早就要出發,我得趕回下處向他交代許多事。今日,我是偶然路過這裡,聽說你病著,就進來看望一下。

  現在見你好了點,就放心了。這點銀子,無非是我們相識一場,聊表心意,你就收下吧!耙殘碚饢卵越饈頭⑸俗饔茫⊥鷙芸斕仄驕蠶呂礎K妥磐罰米爬幔彼車靨昝跋宓幕埃緩笏檔潰骸笆什排頁鯰鋝謊罰牘有莨幀2皇橋也幌攏嗔艄印J翟謔橋易源幽鎪樂螅邪巳眨奘塵惴希惶斕酵砘杌璩臉粒蛔魴┑呷顧牡呢巍S惺泵渭約閡丫懶耍懇淮味際槍雍鋈煥吹劍啪攘宋搖=裉旃誘嫻睦戳耍乙患憔醯眯那檳袼H緔絲蠢矗郵翟謔橋業木讓魅恕K裕優沂薔黽撇荒蓯盞摹1閌槍憂懇沂障攏乙不嵋簧皇啦壞冒殘牡摹9尤羰強閃遙頹朐偕宰蹋揖倬疲庸ё8J偎D苷庋頤鞫褪撬懶耍燦諦奈蘚讀耍?冒襄當初看見董小宛眼淚汪汪的樣子,滿以為她必然照例要撒嬌撒痴、又哭又鬧。剛才他之所以緩和了態度,無非是以進為退;他說那一番話,也多半是隨口敷衍。他已經準備著,倘若對方還要糾纏不休,他便抽身就走,毫不客氣了。可是,沒想到董小宛竟是一哄便聽,溫馴老實得出奇。接著,又聽她說出那樣一篇情真意切的話,更是大出冒襄的意料,反而使他不知如何應付才是了。

  「只是、只是張兄正在船上等著我,去遲了怕不好……」冒襄猶猶豫豫地說。

  「這個么,公子倒不必掛心!」壽兒那唱歌似的嗓音忽然在門帘外介面說,「張老爺臨出門時曾吩咐婢子,說今兒是初三,星朗風清,他要沿河閑步,觀賞夜景,半時一刻不會回船,他請公子在這樓上多坐些時,不必急著就走!」

  由於壽兒這樣說,冒襄也就無法再推託。他只好聽憑董小宛吩咐壽兒置酒備餚,暫時留下來不走了。

  四

  直到三更以後,冒襄才從董小宛的閨房告辭出來。酒席之上,他被董小宛不斷地殷勤相勸,著實喝了不少。不過,他還能保持頭腦的清醒,沒有忘記張明弼還在船上等他,也沒有忘記明天一早要辦的事。所以,儘管董小宛一再挽留他住下,他都堅決謝絕了。董小宛不敢過分勉強,只好起身送他下樓。當董小宛奇蹟般地不用別人攙扶就站立起來,並且步履如常地走出閨房時,冒襄還沒怎樣在意,站在旁邊瞧著的壽兒,卻驚奇得瞪大了眼睛。

  燦爛的銀河已經移到中天,朦朧的銀輝灑滿了整個院子。濕潤的、微冷的風,從七里山塘上吹來。在房頂的茅草上、在花樹的梢頭和草叢裡,露珠兒在閃爍。四鄰早已燈火全無,一片沉寂。偶爾,從遠處的深巷裡,傳來一兩聲狗兒低沉的吠叫……董小宛到了樓下,在屋檐前站了一站,等壽兒趕上來,把披風披在她的身上,她就陪著冒襄,緩緩地向大門走去。

  「公子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再來?」不聲不響地走了十來步之後,董小宛終於打破了沉默。

  冒襄有點醉了。他乜斜著眼睛,微笑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要來也容易,只要我想得起,就……來了;若是……我想不起,也不打緊……你託人來一說,提醒我……哈哈,不就來了?「「只怕,只怕奴家託人去說,公子也不肯來呢!」董小宛的聲音透著幽怨。

  「不……不會的。只要你,託人來說……要不,你,到如皋,來找我,呃,也行!」

  「到如皋?那——老爺、老太太不會罵你?還有少奶奶……」「啊哈,這個,你就不知道了。爹媽最寵我,從、從來不拂我的意。少奶奶么,最是賢惠不過了,她還勸、勸我討、討小哩!」

  「啊,公子這話當真?」

  「誰、誰騙你!騙你,我、我就不是冒襄!」

  這話剛說出口,門樓下的陰影里忽然有人拍著手笑道:「好呀,辟疆已經有約,宛娘還不趕快道謝!」

  隨著話音,兩個人走到星光下來,卻是張明弼和冒成。冒襄一見就站住了,指著張明弼大聲大氣地問:「好你個張公亮,剛才躲到哪、哪兒去了?這會子卻又鑽、鑽出來!」

  「唉呀,辟疆,你還說哩。你賴在宛娘房裡老是不出來,害我等得好苦。三番兩次差冒成來打聽,好容易才打聽到這會兒散席了,我才巴巴地趕來接你。你一聲兒不謝倒還罷了,反來埋怨我,這真是從何說起喲!」張明弼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隨即自己又笑起來。

  他轉向董小宛說:

  「宛娘,你身子瞧著像是大好了,恭喜恭喜!辟疆我們接走就行了。夜寒露重,你就不要遠送了!」他瞧了瞧冒襄,又走上前來,向董小宛咬耳朵說:「你放心,明兒,我一定讓他再來!」

  董小宛本來打算把冒襄一直送到河邊上。聽張明弼這樣說,她就沒有再堅持。

  不過,她仍舊一手扶著壽兒的肩膀,站在門前,默默地目送著張明弼和冒成一邊一個,攙扶著醉態可掬的冒襄,由門公提著燈籠引路,朝岸邊泊著的小船走去。直到人影都看不清了,小船也離開了河岸,艙里的燈火顫動著,消失在迷茫的夜色深處,這才慢慢地走回院子來。

  董小宛剛走進堂屋,她爹董子將就像從地里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她的面前。

  「阿囡,你可大好了?真叫爹高興呀!」董子將笑嘻嘻地迎上來說,瘦刮刮的臉上現出多時不見的興奮神情。

  「爹還沒睡?是的,孩兒覺著這會兒好多啦,有勞爹爹掛心。」

  董小宛疲乏地微笑著,行了一個禮,走向樓梯。

  「呃,爹一心記掛著你的身子,哪兒睡得著哇!」董子將討好地說,跟了過來,「呃,這麼說,冒公子走啦?」

  「嗯!」董小宛漫聲應答著。強自支撐了大半宿,這會兒,她實在已經筋疲力盡,要不是壽兒攙扶著,她也許就爬不上樓梯了。可是,她的精神仍然很興奮。忽然,她停住腳步,回頭問:「爹,你說,冒郎他怎麼樣?」

  「啊,啊,好,很好,好呀!如皋首屈一指的大富翁,有財有勢,花起銀子來像撒灰似的,從來不皺眉頭!你不見他前時在南京,偌大一所桃葉河房,他一個人就全包下來,在那裡天天擺酒宴客,哪一頓不招待個一百幾十人的!唉,說起他家的銀子來,真是拔根汗毛也比我們的大腿粗——海著咧!」

  「爹!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人!」

  「人?嘿,人也好!小白臉,美男子,風流倜儻,人稱『東海秀影』。聽說多少女兒家都為他神魂顛倒,說是『寧為冒郎妾,不做富家婦』!嘿,阿囡,不是爹誇你,今晚他競肯親自來訪,可見你福緣不淺哩!」

  聽爹這樣一說,董小宛的心裡也自甜滋滋的。她一轉身,也不用壽兒攙扶,噔噔噔地獨自上了樓。董子將一見,連忙緊趕幾步,把壽兒搡到一邊,搶先跟進閨房去,氣得壽兒沖著他背後直做鬼臉。

  董子將踏入閨房,看見董小宛已經坐在梳妝台前,正對著鏡子怔怔地瞧。她一隻手搭在腮邊,輕輕地撫摸著,嘴角蕩漾著微笑。

  董子將躡手躡腳地走近去,在離女兒三尺遠近的地方站住,輕輕地叫喚:「阿囡,阿囡!」

  見女兒沒有反應,董子將只好乾咳一聲,提高聲音叫:「阿囡!」

  董小宛愣了一下神,驀地回頭,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然後,立即就綻開笑臉。

  「爹!」她做出撒嬌的樣子,歡快地叫,站起來,扯著董子將的袖子,把他拉到椅子旁邊,「爹,你坐嘛,坐呀!」等董子將坐下之後,她也緊挨著他坐下來,用手指替他拈去粘在袖子上的一絲蛛網,說:「爹,女兒病了這許多天,勞你們操心不少,如今大好了,你可高興?」

  董子將神氣起來。他皺著眉,正兒八經地點著頭:「嗯,阿囡,你這些天可把爹嚇壞了!也怪,怎麼不遲不早,姓冒的那小子一到,你就好了?哼,倒像害的是相思病似的!」

  董小宛臉一紅,嬌嗔地背過身子不依說:「爹,瞧你胡說些什麼呀!」

  「哦哦,胡說,是胡說,不說了,不說了!」董子將連忙改口,隨即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那麼,你莫騙爹,他到底給了多少?」

  「什麼給了多少?」

  「咦,你別裝糊塗呀,當然是……」董子將把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做了個表示銀子的手勢。

  「沒有。」董小宛搖搖頭。

  「阿囡,你莫騙爹。爹知道你今兒個賺了不少,你這是拼著命兒掙的,多了爹也不要你的。這十兩八兩的零頭,就算給爹買盅酒喝吧!」

  「爹——真的沒有嘛!」

  「笑話!有道是『窯門半爿開,有×無錢莫進來!』他不帶個百兒八十的,敢進我董家門?阿囡,快給我!」

  董小宛搖搖頭。

  「哎,阿囡,我知你要攢體己。實話說吧,若不是爹近來手氣背,一連兩天輸得摸大門弗著,也不會巴巴地趕著屁股來向你討。

  晌午我到半塘寺去求了根簽,說我今夜準定翻本,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好,十兩不行,那就五兩怎麼樣?五兩!啊啊薄奧璧模庋吶∧薔腿劍苄辛稅桑俊?「……」「啊,二兩……」「一兩也沒有。」董小宛終於說道,口氣很平靜,「冒公子是要給我些錢將息身子,可孩兒沒有要他的。」

  董子將迷惑地瞅著女兒,彷彿不明白她說什麼。到後來,他眨眨眼睛,嘻嘻地笑起來:「阿囡,你別嚇唬爹。爹膽子很小,不禁嚇,一嚇就嚇壞了!」

  「孩兒不是嚇爹,這是真的。」

  董子將的臉色忽然變成死灰,他斜著眼睛,喪魂失魄地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子。

  當目光重新落在女兒身上時,他的臉就由於失望和怨恨而變得狠巴巴的了。

  「混賬!」他咆哮起來,隨手抓起一把茶壺,「啪」地摔碎在地上,「你、你鬼迷心竅!連自己是什麼貨色,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你以為你是太太小姐,閑得發慌,找個小白臉來偷情嗎?我們是做現錢買賣。一文錢,一文貨!你這是賣的哪門子的春風人情!給錢也不要,不要錢你喝西北風去!」

  董子將越罵越上勁,又拿起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酒杯、湯匙,一隻一隻地往地上狠摔。頓時碎瓷片和殘酒、汁水濺滿了一地。壽兒在門外看見,又急又氣,但是不敢走過來,只好拚命地朝董小宛使眼色。

  董小宛一動不動地站著,緊抿著嘴唇,根本沒有留意壽兒的招呼。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憂鬱地望著暴跳如雷的爹,臉上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堅決的神情。

  等董子將把兩個酒杯、兩隻湯匙全摔完了,又拿起飯碗要摔的時候,她忽然冷冷地說:「你摔吧,全摔完了也沒什麼。反正,我明兒也要走了!」

  「什麼?你要幹什麼?」董子將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瞪著眼睛問。

  「明兒冒公子來時,我要跟他去,再不回來了!」

  「啊,胡說,不行!」董子將大叫一聲,一下子蹦到女兒跟前,氣急敗壞地揮舞著手中的碗,「我不准你走,不準!聽見沒有?你是我養大的!我是你的爹!你得養我、侍奉我,給我掙錢、掙錢!誰都休想把你帶走!休想……」可是,任憑他怎麼叫罵、蹦跳、哀求,董小宛卻再也不開口了。

  五

  雖然董小宛拿定主意要跟冒襄走,可是冒襄卻絲毫沒有這種意思。夜來的一段邂逅,在他來說,無非是一時無聊,逢場作戲,絕沒想到要承擔什麼責任。次日醒來,他已經把昨夜醉中的那一番戲言忘個乾淨。等赴襄陽向父親報信的家人一走,他也收拾行裝,準備返回如皋。只是擋不住張明弼再三提醒督促,冒成也在一旁幫腔,他才勉強命船家把船繞到半塘來,向董小宛辭行。

  船剛靠岸,董小宛就匆匆迎出門來。顯然,她早就在妝樓上守候著了。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烏雲般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到頂上用金環束住,向後挽成一個墜馬髻。鬢邊插了一組經過精心選擇的珠翠首飾。病後蒼白的臉色,被敷得很勻凈的脂粉巧妙地補救過來了;淡淡地描出的眉毛,則相得益彰地襯托出她那雙迷人的大眼睛。她穿了一襲桃紅色薄綢女衣,紫色襯裡,下面是八幅白地紫花滾邊湘裙。

  在等待船上放下跳板的時候,她略帶不安地站在岸邊,緊閉著嘴唇,沒有望冒襄,神情顯得有點嚴肅。壽兒拎著一小捆行李跟在她的身後。

  「唔,她的確是別具風致,非尋常女子可比!只是,她為什麼要帶行李來?這是什麼意思?」冒襄疑惑地想,一邊走到船旁,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攙上船來。

  「二位相公真是信人!深蒙一再垂顧,教奴家不知如何答謝才好!」董小宛在船頭站定之後,就襝著衣衿,側著身子,深深地行著禮說。

  「豈敢,豈敢!只為小生在姑蘇的事情已經辦畢,要返回如皋去了,特來向小娘子辭行。」冒襄隨口回答,一邊仍舊懷疑地打量著對方。

  「啊,公子就要回去了?」

  「正是。」

  「不知何時啟程?」

  「即刻便要啟程。」

  「張老爺也一起去么?」

  「科考之期將屆,小生尚要赴海陵就試。張兄意欲偕小生到如皋盤桓數天,便回金壇去了。」

  「如此,奴家有一事相懇,不知公子能俯允否?」

  「啊,請講不妨!」

  一直到說這句話的時候,冒襄的臉上始終帶著和藹的微笑,但是,心裡卻越來越警惕。以他多年來出入風月場所的經驗,他十分清楚同這一類「名妓」交往,要提防些什麼。別看她們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卻都不是尋常之輩。她們都有相當的身價,有很廣的社會聯繫,有她們的崇拜者和捧場者。同她們打交道時必須小心,既不可過於古板迂執、傲慢無禮,也不可輕易地允諾什麼。這兩方面如果有哪一方面處置失當,傳揚開去,都會為名士圈子裡的同人笑話,有損名聲。現在冒襄憑著董小宛今天的打扮,還帶著行李,已經估計到她是有準備而來。聯繫昨天晚上她對自己苦苦相留的態度,他就多少猜測到對方的用意了,「哼,莫非你指望我就這樣把你帶走?可沒那麼容易!」他冷冷地想,同時考慮著她一旦提出這樣的要求,將如何拒絕。

  「二位相公屢顧之恩,奴家愧無以報。如不嫌棄,寧願隨船相送一程!」董小宛說,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下禮去。

  如果董小宛一開口就提出要委身相嫁,那麼冒襄自然很容易加以拒絕,可是她現在只要求「隨船相送一程」;如果她提出是專門為了送冒襄,那麼冒襄也還可以設法推卻,可是她一開口就點明是送的「二位相公」,這就把張明弼也包了進來;而剛才冒襄又親口說過,張明弼打算同自己一道回如皋去,這就更加使冒襄不便自作主張了。

  「嗯,公亮兄,你看……」當冒襄終於發覺這個請求無法立即加以回絕之後,他只好回過頭去,先徵求張明弼的意見了。

  「啊,便是冒兄與小生也以來去匆匆。未能與宛娘多盤桓些時日為憾。如此甚妙,只是偏勞宛娘,卻是不當!」張明弼興沖沖地說。

  冒襄本來指望張明弼能幫他一把,所以事先不住使眼色。誰知這位把兄一心想當撮合山,卻裝作看不見。他不但自己表示同意,還把冒襄也說成早有此心。冒襄不好立即否認,惟有苦笑。

  「這麼說,冒公子也不見棄了?」董小宛問,目不轉睛地望著冒襄。

  冒襄遲疑了一下,終於說:「多蒙宛娘錯愛,小生不勝感激。不過此事尚須從長計議。這兒風大,請——」說著,他就彬彬有禮地側過身子,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攙進前艙的小廳里。

  冒襄乘坐的這條船,是三吳地區常見的那種「浪船」。這種船不論大小,都裝配有廳、房、門、窗,布置得頗為雅潔。船桅上雖然掛著風帆,卻只是巴掌大的一塊小席,全不管用。它航行時主要靠船尾的一支大櫓,由兩三個精壯漢子合力搖動,或者靠人上岸拉縴前進。更有一樣,乘船時人和物都必須保持兩邊平衡,不能有超過一石的偏重,否則船身就會傾斜,所以又叫「天平船」。這種船一般只在方圓七百里的水道內航行,偶爾也冒險過次把長江,至於沿江而行,那就得改乘大江船了。

  當冒襄把張明弼和董小宛讓進前艙的小廳里坐定之後,有好一會兒,他望著窗外的景色,沒有立即開口。他並非傻子,自然不至於看不出董小宛所說的「相送一程」,無非是一種借口,一旦讓她隨船之後,下一步,她就會提出更高的要求,例如要他娶她之類。

  而這是絕不可能的。不要說現在他正急於回家去安慰母親,還要應付迫在眉睫的科考,還有八月的鄉試,根本沒有心思來考慮處理這種事。而且,即使他真的要納妾,董小宛也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眩這個風塵女子身上所表現出來的過於溫馴端莊的氣質、那種一心向慕做一個賢妻良母的古怪念頭,都使冒襄不喜歡。雖然未至於討厭她,但他認為,那樣的角色,有他的妻子來充當就足夠了。他心目中的如夫人,除了美貌和技藝之外,還應當會撒嬌撒痴,會使小性兒,會嫉妒、惡作劇,會把人捉弄得啼笑皆非、心癢難熬——總而言之,應當有那麼一點「壞」,才夠味兒,就像陳圓圓那樣……一想到陳圓圓,冒襄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哦,她是出類拔萃的、罕有的、寶貴的!這樣的女子,一輩子最多只能遇到一個!她已經幾乎永遠屬於我,卻讓我把她丟失了!但毫無疑問,她是無法代替的!」

  冒襄猛一抬頭,發現有兩雙眼睛正關切地期待地望住自己——那是董小宛和張明弼。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定了定神,垂下眼睛說道:「宛娘,你的一番盛意,小生已是心領。只是你病體初愈,第一要緊的是將身子養好,這車舟勞頓,卻是不宜。往後日子正長,相見機會還很多,何必拘執於眼前?依小生之見,這相送一程,不如就免了吧!」

  「可是,可是,奴家自己覺著精神健旺,已是大好了!」董小宛急急地說。

  「今日是大好了,可是路上一勞累,又安知不會反覆?還是以靜養為宜。」

  「啊,不,奴家卧病十有八日,藥石無靈;得公子昨夜枉顧,頓覺身心俱泰,霍然而愈。此皆公子洪福相庇之故。奴家、奴家只恐一旦離了公子,『二豎』重來,那時,便是想再求公子相救,已是不能了。還望公子憐奴危病之苦,准許隨船盤桓幾時,奴家畢生銘感公子大德大恩!」

  冒襄聽她這樣說,呵呵地笑起來:「宛娘也太言重了。哪裡就有如此神妙之理!

  你無非是就醫多時,藥力到了,你自己雖然未覺,其實病已見愈。卻撞著我來訪,便把醫師之功錯算到小生身上。昨夜即便小生不來,你也一樣會好的。」停了停,他又接著說,「不瞞小娘子說,非是小生執意不允,皆因眼下科考之期已屆,小生此去,是日夜兼程,一天也耽擱不得。萬一小娘子的貴恙在船上反覆起來,到那時停船料理又不是,不停船料理又不是,卻怎生區處?」

  「啊,若是果真如此,奴家必當自行離船,決不敢耽擱公子們一日行程!」董小宛回答得很堅決。

  冒襄漫不經心地搖搖頭:「這話現時好說,到時我們又豈能……」他忽然看見董小宛神色慘然,眼圈紅紅的,嘴唇也在可憐地抖動著,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就頓住不說了。

  「辟疆!」坐在旁邊許久沒有說話的張明弼終於開口了,「宛娘既是一片至誠,你又何苦執意相拒?我瞧她今日身子確是大好了,陸路奔波怕還不行,船是盡可坐得的。倘若你還不放心,那麼到時有什麼事,都包在愚兄身上便是!」

  冒襄對於這位把兄不同他商量,就自作主張一個勁兒地煽風牽線,本來就十分不滿。適才張明弼又不理會他的暗示,一口答允讓董小宛隨船送行,更使冒襄惱火。

  這兩口氣還未出,現在聽他又來討好賣乖,便把臉一沉,回過頭,緊盯著張明弼問:「這麼說,公亮兄是不打算隨弟回如皋去噦?」

  這次他們結伴去如皋,本是張明弼的主意,其中包含著他作為冒襄的盟兄,專誠前往拜謁冒母,向她表示敬意和慰問這樣一種用意。現在冒襄忽然提出這樣的問題來,張明弼就知道冒襄生氣了。

  他歷來有點怕這位才貌出眾的兄弟,總是順著他,不敢違拗他的意思。見他發了怒,張明弼只好訕訕地住了嘴。

  一度重新燃燒起希望的董小宛,現在似乎完全絕望了。她不再說話,眼圈又開始發紅。她垂下頭去,久久地盯著自己的裙裾,可是到底沒有哭出來。

  看見她這個樣子,冒襄倒也有點不忍。他站起來,走近董小宛的身邊,柔聲地勸解說,「非是小生薄情,其實行程緊迫,這也是為小娘子著想,沒有辦法的事。

  你好好兒回去吧,可別想不開。秋後我說不定還要來,到時一定多盤桓些時日,好不好?」

  在冒襄說話的當兒,董小宛似乎也拿定了主意。她仰起臉,嚴肅地瞧著冒襄,眼睛裡現出果決的神情。等他說完之後,她也站起來,說:「既然公子實在為難,奴家也不敢相強。只是奴家已決意離開此地,不再回來。

  如今既有此便船,奴家這就向船家說,情願租借那煙篷底下一席之地,附搭而行。

  奴家既不敢相送公子,路上奴家是死是活,公子亦一概不必理會。」

  董小宛說完,朝冒襄和張明弼深深行了一個禮,就轉過身,朝艙外走去。

  這一著大出冒襄的意料,他沒想到董小宛的意志競如此堅決。

  自然,他可以吩咐船家,不准她附搭,但那樣做不但顯得太絕情,而且同一個風塵弱女這樣相鬥,也未免過於小氣,有失自己的身份。

  那麼聽憑董小宛住到煙篷底下呢?更加不行。因為她並非一名普通的妓女,在江南的名士圈子中,她早就艷名遠播,無人不曉。若是傳揚開去,董小宛在冒襄的船上竟然遭受如此虐待,勢必引起輿論嘩然,自己也難免為人們所笑罵……這樣一想,冒襄反而著忙起來。他張嘴想喊,又覺得不太妥當,於是只好朝正在一旁緊盯著他的張明弼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請他快點把董小宛招呼回來。

  不一會兒,董小宛跟著張明弼重新走了進來。她低著頭站在冒襄跟前,默不作聲。冒襄板著臉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終於無可奈何地問:「嗯,你是說只要隨船送我們一程?」

  董小宛點了點頭。

  「就送一程,沒有別的了?」

  董小宛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麼,但終於仍舊點點頭。

  「好吧,那麼你就留下。到下一站,你可一定得回來!」

  冒襄說完,就朝艙外叫:「冒成!」

  冒成應聲出現在艙口。

  「你去——把這位小娘子的行李搬進來。然後吩咐船家馬上開船!」

  「是!」冒成答應著,但是身子卻沒有動彈。

  「去呀!呆著做什麼?」

  「是——呃,啟稟大爺,剛才外面來了個人,他說他是小娘子的爹……」冒成垂著手說。

  「唔?」冒襄的目光頓時閃動起來。他懷疑地瞧了董小宛一眼,問冒成:「他來做什麼?」

  「他說、呃、他說……」

  「快說啊!」

  「是!他說,這位小娘子是他一手養大的,大爺不能就這樣把她帶走了,他求大爺念他年老孤貧,好歹賞他幾個錢。」

  這要求來得如此突然、意外,有半晌工夫,艙里變得一片靜默:冒襄雙眉緊皺,一言不發;張明弼微低著頭,在慢慢地捋他的鬍子;董小宛則顯出一副又急又氣的樣子。她大睜著一雙驚惶的眼睛,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當發現似乎誰都不打算聽她的解釋時,她的表情就由情急變成絕望了。

  終於,冒襄慢慢地抬起了頭,冰冷的目光筆直地射向冒成,後者哆嗦一下,趕緊低下頭去。

  「胡說!」冒襄驀地吼叫起來,「宛娘不過是跟船送我們一程,一兩日內就要回來。什麼『把她帶走了』?他說這話想敲詐誰!以為本公子會吃這一套?笑話!

  告訴他,錢,有!可就是不給他,半個子兒也不給!讓他趕快走,別耽誤了開船!」

  說完,冒襄就轉過身,狠狠地盯了董小宛一眼,快步走進與小廳相連的卧室里,「砰」地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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