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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1:夕陽芳草

   

  一

  一連兩天的陰雨,使從四面八方聚集到蘇州來的復社社友們頗為掃興。他們大部分時間都被困守在各自的客房裡,喝悶了酒,睡厭了覺,各種話題也都談完了,只好百無聊賴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皺眉頭。有人甚至斷言,這次虎丘盛會必定被這鬼天氣弄得黯然失色,興味索然。可是,到了三月二十八這一天,一抹明亮的曙色出乎意料地從天東頭冒了出來,接著,沉默了多日的鳥雀也開始吱吱喳喳地啼鳴著,撲楞楞地上下飛竄。雖然天幕上還浮蕩著薄翳,原野上也依舊水氣迷濛,但是曙色深處,一朵嫣紅的朝霞驀地綻開了。它猶如從天孫的織機上飛出的錦緞,不斷地湧現著、堆積著,把璀璨的光華投向高天,投向大地,投向炊煙四起的城市。於是,返青的小樹林啦、正在開耕的田野啦、城頭上的雉堞啦、屋脊上的瓦頂啦,都一齊閃出五彩的光暈。微冷的空氣中,有一股清爽的、令人心神愉快的意味。

  從大清早起,閶門外碼頭、接官亭、釣橋一帶,就聚攏了各式各樣的大小船隻。

  因為幾天來,復社的相公們又要大會虎丘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七里山塘,所以船戶們都紛紛趕來搶一份生意。其中有一篙一櫓的「七里虱」,有雙櫓的快船,還有重檐走艫、富麗堂皇的沙飛船,一隻一隻都拾掇得雅緻整潔,船身漆著彩紋圖案,講究的還在窗戶上嵌上蠡殼,在艙里陳設著香鼎瓶花。掌篙搖櫓的,大都是些中青年的船娘。她們的髮髻梳得油光水滑,臉上薄薄地施著脂粉,鬢邊插著珠翠,雪白的手腕上還戴著明晃晃的鐲子,娉娉婷婷地站立在船頭上。每當岸上來了客人,她們就七嘴八舌地用蘇白招呼起來:「幾位公子阿要上虎丘去白相?介末請坐我的船去好哉,船上有茶喝,有點心吃,交關之舒服穩當,保管公子們滿意,好哦?」

  「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我的船又快又穩,上虎丘白相最便當,還有這位大爺,也一起來哉,勿要看介只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要緊格!」

  「介搭去虎丘,坐船最舒服哉,如果這幾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價鈿一定便宜,好吖戈?」

  一般外地初來的客人,見了這樣如花似玉的船娘,聽了這甜美動聽的柔聲軟語,都會頓時心平氣和,覺得很難拒絕。老實一點的甚至連價錢也不好意思同她們爭論,身不由己地就跨上船去。於是長篙一點,柔櫓輕搖,一隻畫船就離開了碼頭,「欲乃」聲聲,沿著七里山塘,向虎丘盪去了……當載著復社士子的船隻三三兩兩離開碼頭的時候,冒襄也乘船到了蘇州。同他一塊趕來的還有他的朋友——金沙人張明弼。

  他們沒有進城,也沒有立即前往虎丘,而是沿著運河一直往南,朝著胥門外的橫塘駛去。

  冒襄大半個月前離開南京,到常州後,接連收到北京兩位熟人的來信,都證實了冒起宗即將調離襄陽的消息。這使他進一步感到寬慰,也使他終於回心轉意,修了一封家書,派人先送回如皋,向母親稟明一切;自己則買舟南下,到蘇州來赴復社大會,順便探望陳圓圓。恰巧在半路上,遇見了正到處尋訪他的張明弼。

  張明弼是個年近花甲的老頭兒,五年前中了進士之後,被派到粵東揭陽去當縣太爺,最近因為得罪了上司,又被貶回浙江按察司當個管文書的小官。他覺得沒有意思,便借口回家探親,告了個長假,到處遊山玩水,尋朋訪友。他同冒襄,還有陳梁、劉履盯呂兆龍幾個,十年前曾在秦淮河的眉樓上義結金蘭,立誓以心相許。

  論起他同冒襄的交情,較之吳應箕、陳貞慧等人更為密切。這一次,張明弼是受了陳圓圓之託,來找冒襄告急的。據他說,由於蘇州府出動衙役,那些雇來守護陳圓圓的「撞六市」被捉去了好些人,眼看堅持不住,半個月前,只好又把陳圓圓轉移到橫塘藏起來……冒襄聽了這個消息,起初還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直到讀了陳圓圓捎來的信中,有「君倘不來,恐成永訣」的話,他才有點著緊起來,聽憑張明弼吩咐船家晝夜兼程,總算在今天一早趕到這裡。

  橫塘是個不大的圩鎮,離胥門也就六七里的水程。由於靠著運河,往日倒也頗為興旺;如今卻同蘇州一樣,蕭條冷落得很了。

  冒襄在碼頭上了岸,吩咐冒成和長班留在船上等候,然後由張明弼引路,沿著狹長的小巷彎彎曲曲地走了一陣,來到了一個小小的門樓前。張明弼上前敲門,半天,才有一個老門公出來開門。張明弼早已不耐煩,扯住冒襄就往裡走,一邊興沖沖地叫:「圓圓,圓圓!看我把誰給帶來了!」

  冒襄跟在後面,想到馬上就要同陳圓圓相見,心情也很有點激動:「嗯,大半年不見,又經歷了這一番顛沛驚恐,她不知怎樣了?

  還是嬌艷如昔么?哎,只怕不免憔悴瘦損了吧?「他想,一邊四面張望著,希望儘快見到那張熟悉的可愛的臉蛋。

  張明弼叫了一陣,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就連平日的使喚、丫環,也不見一個露面。

  張明弼同冒襄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直著脖子又叫:「圓圓,圓圓!」

  「兩位相公不用叫了,屋子裡沒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原來那個老門公已經跟了進來。

  「啊,沒人?上哪兒去啦?」

  老門公沒有馬上回答。他眯縫眼睛打量著冒襄:「敢是小人眼拙,這位相公卻似不曾來過?」

  「這便是如皋冒辟疆相公!」張明弼說,「今日特地從常州趕來瞧圓姐兒的。

  門公,你快快把她找回來,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哩!」

  門公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啊,你就是那個冒、冒相公?」他神色緊張地問。

  冒襄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那麼,那麼圓姐兒當真不是相公接走的?」

  冒襄越加摸不著頭腦:「你說什麼?我接走圓圓?哪有此事!」

  門公直著眼睛瞧了冒襄半晌,喃喃地說:「哎,糟了,糟了,果然不錯,上了當了!」

  冒襄和張明弼吃了一驚。

  「喂,到底是怎麼回事?」張明弼生氣地追問。

  「這件事,小的也只知個大概——哎,兩位相公請坐,待小的稟來。」看見兩位客人急躁地搖搖頭,門公就嘆了一口氣,說起來:「小的聽說,這是去年惹下的禍。去年,田皇親派人來蘇州,點著名兒要買圓姐兒,誰知弄了個假的回去,惹得田皇親大發脾氣。

  故此這一次追得真緊,圓姐兒接連換了好幾個地方,都沒能躲開他們。憑著幾位相熟的相公相幫,買動一班『撞六市』,同他們放對……「張明弼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些我們都知道了。你只挑要緊的說——後來怎樣了?」

  「哎,是——後來,後來就躲到這裡。那一天,也是這個時辰,小的正在門房裡打盹兒,冷不丁有人『咚咚咚』射門,小的爬起來開門一看,原來是鎮上的船戶陸小四,後面還跟著個長大漢子。小的問他來做甚?陸小四說:」如皋冒相公來了,正在碼頭上的船里,吩咐請圓姐兒即刻過去相見。『又指著那漢子說這就是冒相公的長班,來接圓姐兒的,轎子就在門外。小的平日每常聽說,圓姐兒一心一意就是盼的冒相公來,便給他報了。翠影丫頭即時出來,把長班叫了進去,說是圓姐兒要問他。小人站在門影里同陸小四正說話哩,就見圓姐兒穿戴整齊,張皇失落地走出來,上了轎,隨那長班去了。當時大伙兒都喜歡,說:這下可好了,圓姐兒有救了。

  誰知呀,圓姐兒這一去,直到天晚也不見回來。大伙兒都有點納悶,又猜道冒相公帶了圓姐兒到哪兒白相。過了四五日,還不見音信。

  大夥這才著緊起來,四下打聽,都不得信兒,去找陸小四,也不知他躲到哪兒去了。後來影影綽綽傳出言語來,說圓姐兒早被田皇親的人弄回京里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見了相公,才知圓姐兒真的給騙去了!唉,聽說田皇親性子暴戾非常,圓姐兒這一去,不知是好是歹呢!襖廈毆槐咚擔槐咧幣∧源C跋搴駝琶麇鋈聰竦蓖釩ち艘話羲頻模徽饌蝗縉淅吹南⑴媚康煽詿簟?「啊,你……你這話可是當真?」張明弼好容易才掙出一句。

  「小人怎敢欺矇相公!圓姐兒,多好的一位姑娘,最是憐貧惜老。便是小人,平日一弔半吊的,也沒少受她的恩惠。可是這世道,偏不讓好人安生……」門公傷感地搖著頭,抖抖索索地拉起袖子去抹眼睛。

  張明弼問不下去了。他眨巴了一會兒眼睛,只好回頭徵詢地望著冒襄:「辟疆,這事你看……」冒襄冷冷地問:「這事——出了有多久啦?」

  「啊,今日是二十八,圓姐兒走的那天,我記得是十八,嗯,回相公,有十天了。」

  冒襄哼了一聲,走開去,很快又走回來,坐到椅子上。他緊皺著眉毛,一聲不響,臉孔漸漸變得通紅。終於,他站起來,咬著牙說:「她、她怎麼這樣蠢!簡直糊塗透頂!這樣就上當了!我派人來接她上船?笑話,那時我還在常州,怎麼可能,怎麼會!真是昏了頭,輕輕易易就被騙走了!」

  他雙手叉在腰間,邁出兩步,忽然又停住,冷笑地說:「既然我到了碼頭,怎麼會不上岸,怎麼會不進來?卻派人來接她?這不明擺著是假的,是圈套嘛!可她竟然就相信了!我叫她安心等我,等我,偏不聽,自作聰明!現在行啦,一了百了啦!我們還來這兒做什麼?晝夜兼程,可是人去樓空了!好吧,我的話你不聽,那就算了,我也管不了啦!你自作自受吧!」

  冒襄怒氣沖沖地叫著,使勁一腳,踢翻了一張擋道的小凳子,開始在堂屋裡走來走去。他那白凈俊美的臉變得鐵青,看上去十分兇狠可怕。老門公被這意外的反應嚇住了,不知所措地望著張明弼。後者倒還鎮定,他默默地等待著,直到冒襄發泄得差不多了,才勸慰地說:「辟疆……」「算了,」冒襄猛地揮了一下手,「沒什麼意思了,走吧!」說完,他就管自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

  「啊,公子……」

  當冒襄跨出堂屋時,聽見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招呼他。

  冒襄忿怒地回顧一下,忽然怔住了——門邊上,站著一個十四五歲,長得挺秀氣的女孩兒,正紅著臉,膽怯地、焦急地望著他。冒襄認得,她就是陳圓圓的貼身丫環翠影。

  「唔,是你!」冒襄板著臉說,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停。當他打算繼續朝外走時,張明弼從裡面跟了出來。

  「是你,翠影!你還沒走?」張明弼驚奇地叫,「哎,你快給我們說說,圓圓是怎樣給騙走的!」他回頭向冒襄,「辟疆,你何必忙著就走,再問清楚點不遲啊!」

  說著,他抓住冒襄的胳膊,把他拖回堂屋裡,一邊招呼翠影:「進來說話,進來說話!」

  翠影所說的情況,同門公也大同小異,只是補充了一些細節。

  那天聽說冒襄來了,陳圓圓高興得又是哭,又是笑,立即就把來人叫來詢問,問冒公子身子可好?老爺的事辦得怎樣了?怎麼不派冒成來接?來人說:公子身子挺好,冒成卻病得厲害,公子已經讓他回如皋去了。老爺的事還沒個頭緒,眼下公子正急著去見一位世伯,不下船了。請圓姐過去相見,有要緊的話說。當時翠影多少有點疑心,勸圓圓仔細提防些。但陳圓圓說,公子正忙著老爺的事,不能下船隻怕也是真的。現在公子派人來接,又說有要緊的話同我商量,去遲了他會生氣。所以立時裝扮起來,跟來人去了,誰知果真就著了圈套……翠影最後說:「冒公子,適才婢子在門外聽你說話,像是很生我家阿娘的氣,這可是錯怪阿娘啦!多半年來,別人不知,我翠影可最清楚,阿娘哪一天不把公子叨念上幾十遍!為了一心一意等公子,她客也不接了,好衣裳也不穿了,三天兩頭就上江神廟去燒香,求神保佑冒郎身心安泰,老爺早日高遷。可是、可是公子也忒狠心,這多半年,也不給阿娘來個信兒,害得阿娘她背地裡不知流了多少淚。婢子就是不解,公子再忙,寫幾個字的空兒總還是有的呀!」

  冒襄起初一直綳著臉,可是聽著聽著,他的神情不由得變了。

  這時他猛一慌神,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

  「冒公子,你很怪阿娘糊塗,怎麼中了田府的奸計,其實,阿娘不是糊塗,她是真怕你喲!」

  「啊,怕我?」

  翠影嘆了一口氣:「阿娘常說,她實在配不起公子。她老怕公子變心。她還說,公子與眾不同,是個心比天高的人,對公子表面上不能百依百順,要不就會給公子瞧不起。所以她平日拿架子,使小性兒,都是一心為的拴住公子的心。可是,每鬧一回彆扭,她心裡就直哆嗦,生怕當真把公子給惹惱了。待到這大半年,公子無音無訊的,她就真的害怕了。所以聽說公子派人來接,她再不敢怠慢,即時便去了。

  誰知偏偏中了奸計!公子,阿娘若不是那樣怕你,她也不會……」翠影說到這裡,忍不住用雙手掩著臉,哀哀痛哭起來。

  冒襄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令他如此氣惱,又如此拋撇不開的陳圓圓,竟是這樣一個女人……剎那間,他感到心中一片紛亂,茫然地倒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上,懊恨地低下頭去。

  二

  儘管早就到了該出門的時候,鄭元勛在他下榻的半塘姜氏別業里,還遲遲地不想動身。他已經換好了衣裳,卻長久地站在堂屋中央,怔怔地瞧著被早晨的太陽照得閃閃發亮的烏木門檻,覺得那彷彿是橫在腳下的一把劍——也許自己一抬腳就能跨過去,也許反被突然躍起的劍刃割傷足踝……由於答允在虎丘大會上充當錢謙益的代理人,兩天來鄭元勛都處於後悔、不安和苦思焦慮之中。如果說,最初他作為一名附和者,還沒充分認識到這件事的複雜性和危險性的話,那麼現在就完全不同了。他越想越覺得困難很多、風險極大,萬一辦不成,到頭來身敗名裂,被士林唾棄的厄運就會無情地落到自己的頭上。每當想到自己的半世清名,想到半年來自己暗地裡苦心經營的一切,很可能會因此被一股腦兒葬送,鄭元勛就心驚肉跳,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鄭元勛十年前就當上了復社在揚州地區的社長。復社的領袖張溥在世的時候,他一直是兢兢業業,勤於職守,絲毫不敢存有非分之想。他只求能保住已有的地位,作為將來的進身之階,就心滿意足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半年前,年紀還不到四十歲的張溥突然病逝。副手張採的魄力、才智都遠遜張溥。加上他人仕做官之後,很為朝廷注目,不便公開參預社事。這樣,由誰來接替張溥的位置,就成為全社面臨的最大難題。而社內各派系的角逐爭奪,也就由此而激烈展開。其中,風頭最艦名聲最響的,自然要數吳應箕、陳貞慧這一派——吳應箕是復社資格最老的學長之一,陳貞慧則是「四公子」之首。他們以東林黨人、前禮部主事周鑣為後台,在社內一呼百諾,頤指氣使,誰都得讓著他們三分。對於領袖的金交椅,他們自然不肯放過,而且志在必得。然而,這一派人言行偏激,目空一切,卻也招致社內許多人的不滿;尤其是舊幾社那一批人,對於吳、陳派的飛揚跋扈早就看不順眼,於是挺身而出,處處同他們作對。舊幾社一派人實力也不小,但成員都是松江一帶的士子,難免心存地域之見。他們反對吳、陳,固然能爭取其他地區一些社友的同情和支持,但想奪取領袖全社的位置,就不是那麼輕而易舉了。這兩派勢均力敵,誰也壓倒不了誰。正是面對這樣一種形勢,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在鄭元勛的心中悄悄萌動了。

  起初,它很小,只是不顯眼地冒出一點尖角兒,然而,它是那麼可喜,那麼逗人,於是,就一天天地生長起來。不過,鄭元勛仍然把它保護得很小心、很隱蔽,甚至他的一些最親近的人,也全不知道。當然,這並不妨礙鄭元勛開始積極活動。他本來就有平和、公允、踏實、穩重的好名聲。從此,他愈加顯得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竭力同吳、陳派和幾社都保持良好的關係。與此同時,他不放過一切機會,在社友面前表示繼承西張夫子(西張夫子:復社十子對張溥的尊稱。)的遺志使之發揚光大的決心,以及對社內紛爭之局的憂慮和痛心。然後,他就滔滔不絕地大談重振社局的方針措施——第一、第二、第三……鄭元勛很明白,要實現登上領袖寶座的目標,光靠這些還不夠,還必須有強大的後台,於是,他又找上了錢謙益……這些活動是有成效的,這次虎丘大會,他就被推舉為兩個主盟者之一。

  這種全社大會,是社內的一種盛典,建社十餘年間,總共也才舉行過四次。它具有檢閱本社力量、決定重大事情,以及擴大聲勢影響的作用。大江南北,多少士子都以能躬逢盛會為莫大榮耀。至於大會主盟一席,其尊隆程度就更不用說。

  事實上,過去幾次大會,主盟者不是張溥就是張采。所以,這一次誰能當上主盟,可以說,算是半個屁股坐上了領袖的寶座。正因如此,吳、陳派同舊幾社一派明爭暗鬥,異常激烈。鄭元勛照例擺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態,一方面極力穩住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另一方面又同幾社一派暗中交易。公舉的結果,決定由他同舊幾社的李雯雙雙出任主盟。吳、陳派大為憤怒,揚言要抵制這次大會。鄭元勛連忙苦苦相勸,又表示情願把主盟一席讓給他們。吳、陳派目標不在鄭元勛,自然不肯,可是這樣一來,也就暫時不好意思鬧下去了。鄭元勛穩定了局面,便開始興沖沖地著手籌備開會的事宜。就在這時,錢養先忽然來到揚州,向他轉達了錢謙益要替阮大鋮開脫的意思,鄭元勛覺得正好乘此機會,進一步巴結討好這位東林領袖,作為日後的有力靠山,所以立即爽快地答應了。沒想到,到頭來錢謙益竟毫不客氣地把一切責任、風險都推到他的頭上……「哎,我為什麼要答允他?我真不該答允他!」鄭元勛在心裡氣急敗壞地叫。

  然而,與此同時,他又分明聽見發自心中的另一個冷冷的聲音:「你不答應,又會怎樣?只要錢謙益在士林中隨隨便便說上幾句不支持的拆台話,你的那一點本錢,也同樣賠不起喲!」

  鄭元勛感到絕望了。現在,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做人真是很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適才那柄「利劍」——門檻上,那「劍身」的光芒似乎更加刺眼了,簡直是在朝他嘿嘿冷笑。鄭元勛把心一橫,抬腳向外邁去。就在這時,他看見身材瘦小的老僕殷報手裡揚著一張拜帖,匆匆走了過來。

  「稟老爺,周老爺,還有幾位相公來拜。」

  鄭元勛只好把邁出去的一隻腳又收回來。他沒精打采地接過拜帖,問:「哪個周老爺……」突然,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噎住了,只見拜帖赫然寫著:眷侍生周鑣眷社弟周鍾、陳貞慧、顧杲頓首同拜鄭元勛怔怔地瞪著帖子,彷彿不認識這幾個字似的。接著,他的雙手開始微微發起抖來,腦門變得更亮了,後來,竟冒出了星星點點的汗珠子。

  「老爺……」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鄭元勛猛一回頭,只見殷報正關切地瞧著自己。這個老僕人,跟隨鄭元勛已有二十餘年,一貫忠心耿耿,辦事勤快,而且最能體察主人的意思,所以鄭元勛待他也特別優禮,輕易不斥責一句。可是,不知為什麼,此刻殷報那關切的眼神,那催促的語氣,以及那等待回話的姿態,都叫鄭元勛感到刺眼,可惡,不是味兒。

  「催什麼,混賬東西!」他爆發似地吼道。可是,話一出口,他就自覺失言,立即頓住了。

  殷報卻不驚慌。他恭順地低下頭,打眼角斜瞟著主人:「老爺若是不想見客,小的便去回答他們,就說老爺已經……」他故意把「出門」二字說得含糊不清,但相信主人自能領會。

  鄭超宗目光一閃,但很快又搖搖頭。他沉吟了一下,挺直身子,板起臉孔教訓說:「我分明在此,豈可謊稱不在?這不是騙人么!我每常不是教你,待人接物,這誠、真二字是頂要緊的!此種伎倆對待尋常之客,尚且不可,何況這幾位都是我的知交密友,正巴不得他們常來見面親近哩!」

  說著,他就整一整衣巾,撇下被教訓得發怔的殷報,管自搖搖擺擺地向外走去。

  鄭元勛剛剛迎出門外,客人們所乘坐的轎子也正好到了。轎簾開處,從第一乘轎子里走下來的是周鑣。他大約五十上下的年紀,身材瘦小,有著一個碩大飽滿的前額,和一張狹小而冷峻的臉。

  這張臉被一部濃密的絡腮鬍子遮去了一半,剩下的地方就更小了。

  在這有限的地方,卻安放著一個大得異常的圓鼻子,兩道同樣濃密的、向前聳出的眉毛,一雙瞳仁黑中帶綠的眼睛,永遠躲藏在眉毛下,咄咄逼人地向外掃視。

  他是崇禎元年進士,官至南京禮部主事,由於上疏彈劾宦官,觸怒皇帝,被削職為民。他在士林中聲望很高,對阮大鋮一向深惡痛絕,崇禎十一年復社諸生起草《留都防亂公揭》,據說實際上是他出的主意。他頭戴四角方巾,穿一領花絨直裰,身體似乎並不好,一下轎子就頻頻咳嗽,把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掙得通紅。

  緊接著的一乘轎子里走出了復社的元老周鍾,他是周鑣的堂弟,模樣兒卻與堂兄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甚至正相反。他的臉膛很寬,呈橢圓形,鼻子和眼睛卻細長小巧,再配上疏朗的鬍子,秀氣的眉毛,往往使人誤認為他是一位溫文儒雅的人。

  其實不然。

  據說有一次,他在酒筵上碰見了阮大鋮,一言不合,他發起怒來,竟把整桌酒席掀翻在地,摔得稀爛,然後拂袖而去。在這一點上,他顯出了與周鑣有著相似的性格。不過,這兄弟倆平日的關係並不怎麼融洽。兩家門下的弟子對立尤其嚴重,經常互相攻擊,爭吵不休。這一次周鍾本不肯來,是陳貞慧一再上門請求,動之以大義,才說服了他一起前來。

  周鑣一見鄭元勛,略拱一拱手,劈頭就說:「我知道你很忙。我也很忙。但有幾句話,一定要說,說完就走,決不礙你的事!」說著,他也不等鄭元勛答話,回頭瞧了瞧,看見陳貞慧和顧杲也都下了轎子,便說一聲:「請啊!」帶頭向大門內走去。

  鄭元勛很清楚這位周老爺子的脾氣,不敢阻攔。他匆匆向其餘幾個人拱拱手,便轉過身,竭力趕上周鑣的步伐,在前面畢恭畢敬地引著路,來到了大堂之上。

  當大家重新行過禮,分賓主坐下之後,客人們各自啜著茶,沒有立即開口說話。

  周鍾等三人顯然是等著周鑣,而後者卻慢慢地撫弄著絡腮鬍子,從眉毛底下直瞅著鄭元勛,彷彿要在開口之前,把對方看個透似的。

  終於,周鑣把手中的杯子一放。

  「聽說,閣下榮膺本次大會主盟,真乃可喜可賀啊!」他一本正經地說,聽語氣,瞧不出他到底是真心道賀,還是故意挖苦。

  鄭元勛的目光閃動了一下,謙恭地說:「啊,這個——實非晚生所願,只為社友如此推舉,迫於無奈……」「嗯,閣下自問德才膽識,足膺此任么?」周鑣卻毫不客氣,單刀直人地問。

  「晚生自知德薄能鮮,難膺此重寄!」

  「不錯,學生也有同感!」周鑣嚴肅地點點頭,「閣下能出此言,殊不失有自知之明!」他抬起頭,仰望著房頂上的大梁,忽然嘆了一口氣,「大廈將傾,一木已是難支,何況所舉之材,又非棟樑乎?復社諸生,何以糊塗若此!」

  鄭元勛被弄得哭笑不得。本來,從接到拜帖的一刻起,他就估計對方來意不善,所以抱定一個以柔制剛的宗旨,一味地謙恭忍讓。誰知道,這位老先生卻你謙虛一句,他就實認一句,一點面子都不給。鄭元勛的涵養功夫哪怕再好,也不能不有點著惱了。

  「哦,晚生自知材非棟樑,只足敗事,所以曾懇請次尾、定生二兄,情願將主盟一席,讓與他們。」鄭元勛冷冷地說,心想:你心下所想,無非是這麼一句話,我乾脆替你說出來,看你又怎麼樣!反正主盟一席,乃是全社公舉的,終不成憑我這句話你就能搶了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只見周鑣搖搖頭,「這是不行的!」他斷然地說,「雖說次尾、定生充任此席,較之閣下似更勝一籌,然而閣下乃公眾所舉,次尾、定生決無私相取代之理!」

  「莫非仲老意欲再行公舉,讓晚生名正言順地讓賢?那也並無不可!」

  周鑣似乎並未覺察對方的尖銳語氣,擺擺手:「非也,我等意欲助兄一臂之力。」

  他看了看鄭元勛,見他露出驚愕和懷疑的神色,受補充說:「我們不僅不扯你下來,還要把你捧上去,齊心合力扶持你,讓你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復社盟主,你看如何?」

  鄭元勛忽然笑了:「多承仲老錯愛。只是晚生卻不敢領教。」

  「啊,何以故?」

  「仲老試想,那社內盟主一席,何等重要,倘若選非其人,豈惟危及社局,抑更干係社稷之未來,須得極其慎重。晚生雖則愚鈍,尚有自知之明。此次虎丘之會,濫充一日主盟,或者尚差可勝任,若論那社內盟主,卻絕非晚生所敢希冀呢!」

  「嗯,這話不為無理。不過,閣下能有自知之明,便是最大之美德。今後只要大家齊心扶助,這社事一層倒也不必過慮。」

  「晚生當真不敢應承!」

  看見鄭元勛如此堅拒,周鑣反而有點著急起來。他沉下臉:「啊,莫非閣下重一身之得失,竟過於天下之安危么?」

  然而,鄭元勛似乎拿定了主意。聽了這句責備,他眼皮兒也不眨一下。相反,周鑣越是著急,他越是擺出一副謙恭、惶恐的模樣,說什麼也不肯答應。倒把那位盛氣凌人的周老爺子擺布得惱也不是,哭也不能,僵在那裡直翻白眼。

  「超宗兄,」看見這種情形,陳貞慧出來打圓場了,「此事關係我社之興衰,大明之國運,至為重大。若所舉非人,後果不堪設想!

  仲老之議,事前曾經弟等反覆參詳,一致公認我兄最為合適。我兄才具,較之西張夫子或有不及,但與弟等相比,又勝之遠矣!還望勉為其難,勿再推卻為幸!

  「

  可是鄭元勛仍舊一個勁兒地往後躲,口中遜謝不已。陳貞慧見說他不動,只好朝周鍾、顧杲丟了個眼色。於是,那兩個也一齊開口相勸。他們都猜想鄭元勛拒不應承的原因,是被周鑣開頭那一番話逼住了,下不來台,倒也著實說了許多恭維推許的話。

  就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忙著給主人搬梯子下台的當兒,鄭元勛卻一直在暗中察言觀色。他絕不是傻瓜,也不是那種心氣浮躁的人,周鑣的盛氣凌人固然使他惱火,但更重要的是今天這事來得太突然,太輕易,使他本能地產生了警惕。他既工於心計,自然也時刻提防別人的圈套,特別是此刻他正心懷鬼胎:「啊,我怕就怕他們同我作對為難!要是他們真肯撐我的腰,社內盟主這把交椅,我自然就能穩坐無疑,也用不著再去討好錢牧齋,替他當箭靶兒,冒身敗名裂的風險了。可是,只怕他們未必有此氣量。他們八成是已經聽到了點風聲,生怕有人要借大會替阮圓海開脫,卻設了這個圈套來穩住我,一旦事過境遷,再來個翻臉不認賬。哼,我又豈會上當!」

  這樣一想,他就更加咬定牙關,決不應承。瞧他這個樣子,客人們都有點束手無策了。周鍾首先不耐煩起來,他皺著眉毛,冷冷地說:「超宗兄,你既一定不肯,也由你!可有一件,聽說有人想乘今日社內大會之機,替阮鬍子開脫翻案,這是斷然不可的!閣下身為大會主盟,這一關可得把穩了!」

  「哼,豈止斷然不可,有哪個烏龜王八蛋敢這樣干,超宗兄就該鳴鼓而攻,把他掃地出門!」顧杲也跳了起來。

  鄭元勛哆嗦了一下,畏怯地抬起眼睛。雖然他已經多少估計到對方是為此而來,可是一旦證實,他仍舊感到心頭震動。

  「啊,為阮、阮圓海開脫?誰?不、不會吧!」他結結巴巴地問。

  「超宗兄,」陳貞慧不動聲色地插了進來,「眼下這消息已傳遍了江南,難道兄竟會不知道?」

  「哦?小弟實在……」鄭元勛本能地想推脫,忽然又頓住了。

  因為他想起:一個月前,錢養先到揚州轉達了錢謙益的意思後,為著製造輿論,他也曾親口對一些來訪者散布過類似的言論,其中好像就包括陳貞慧!

  「嗯,難道超宗兄實在不知道?」周鐘不動聲色地問。

  「不,不不,小弟也是聽人說……」

  「聽人說?誰?」

  「這——」

  「是啊,你到底是聽誰說的?」早已停止了翻白眼的周鑣也開口了。鄭元勛過分驚慌的反應,顯然引起了他的懷疑。

  鄭元勛不說話,額上卻漸漸冒出汗來。本來,以他的聰明窟智,要是換了往常,他會很容易掩飾過去。然而,眼下的情況,卻使他十分為難。本來,如果只有錢謙益那一方來拉攏他,鄭元勛為著實現自己的圖謀,也許就只有硬著頭皮跟他走到底;誰知忽然又來了周鑣這一群人,他們手裡拿著的,正是鄭元勛朝思暮想的那把復社盟主的金交椅,這就使鄭元勛變得有點眼花繚亂,心旌搖遙他自然十分清楚,跟著錢謙益走要冒極大的風險,而投靠周鑣卻安金可靠得多。但是他又擔心周鑣他們此議並非出於真心,生怕落入圈套,所以一直故作盤旋,不肯立即應允。不過,要他斷然回絕這一樁唾手可得的好買賣,鄭元勛還真捨不得。正因為這一連串的考慮,把鄭元勛弄得心忙意亂,左右為難。平日的機智靈巧,這會兒竟一點兒也用不上了。

  「超宗兄!」看見他默默不語,顧杲臉色陰沉地說,「弟等可是誠心誠意奉足下為主盟,但願足下也能誠心誠意地對待弟等,否則的話——」他「哼」了一聲,沒有說下去。但鄭元勛自然明白其中的威脅意味。這些人的厲害,他是深知的,要是惹惱了他們,今後的日子就休想過得安生,就算有錢謙益的支持,自己也未必就坐得穩那把金交椅。可是,若把真相說出來,他們真能諒解自己么?

  「莫非超宗兄尚疑心弟等的誠意不成?」像是窺破了鄭元勛的心思似的,陳貞慧忽然站起來說,「那麼貞慧願在此表明心跡!」

  說罷,他就走到桌子旁,從筆筒里抽出一管筆,雙手握住,舉到胸前,神情嚴肅地說:「貞慧若口是心非,當如此管!」雙手一使勁,把筆管「啪」地折成兩段,丟在桌子上,拍了拍手,說:「仁兄可以相信了吧?」

  鄭元勛錯愕了一下,獃獃地望著桌上那兩截筆管。他的眼神漸漸變了,一種果決的光芒從他那雙充滿疑慮的小眼睛裡閃現出來。終於,他點了點頭,平靜地說:「好吧,那麼小弟就說……」三複社大會的會場,就設在虎丘半山的千人石上。

  那是一塊綠樹環抱的天然巨岩,北廣南尖,略呈倒三角形。岩面平坦開闊,坐得下上千的人,所以叫千人石。石的北面是生公講台——說是講台,其實只是山崖上的一塊平地,梁代高僧生公曾在台上宣揚佛法,信徒們列坐於千人石上聽講。據說這位生公道行著實高深,連冥頑的石頭也被他的講經感化,竟然點頭皈依。這一塊點頭石,現在就立在講台東側的白蓮池內。暮春方屆,還看不到一個花骨朵,只有滿池的荷葉在微風中搖擺著,迎著朝陽,一一舉起了圓圓的、半透明的綠蓋。

  在講台西側,緊貼千人石,是一道又高又厚的磚牆。當中一個月洞門,門內奇岩聳峙,下俯深潭,那是劍池——當年吳王闔間埋劍的處所。走近一瞧,黑幽幽的潭水隱藏在石壁和灌木的陰影之中,很有幾分幽邃,幾分神秘。而這兒那兒,波光間或一閃,冷森森,顫巍巍,又使人疑心那是遠古倔強的劍魂,不耐禁錮的寂寞,正在潭底掙扎躍動,說不定什麼時候便會風雷交進,破水擊空而去……千人石南端的尖角上,是一道寬闊而平緩的登山石磴,連接山F的斷梁殿和頭山門。這石磴到了千人石便分成左右兩股,右邊一股上通雲岩禪寺和虎丘塔,左邊則可以直抵劍池和第三泉。

  也不知從哪個年代起,這地方就成為四方遊人憩息宴飲的場所。每逢花朝月夕,從雲岩禪寺到斷梁殿,總是士女如雲,連袂接席,挨擠不開。以往複社有兩次大會,都把會場設在這裡。方圓數畝的千人石上,已經鋪開了一排一排的墊席,每張墊席當中,是一個竹製的八角形大食盒,周圍擺著壺盞食具。墊席之間的通道上,每隔十來步,就立著一個大肚子酒罈,上面貼著標誌酒名的紅紙簽。陣陣醉人的酒香,正透過啟開了的泥封四散飄溢開來。會場正面的邊上,一字排開了五張紫檀木八仙桌。那是貴賓席,每桌六把圈椅,桌上也是碗盞俱全,只是不設食盒。會場的兩側,還臨時搭起了兩個「詩棚」,棚內陳列著些古董字畫,並備有紙硯筆墨,專供有詩癮的社友興之所至,即席揮毫。站在石磴的口子上望,整個會場的布置稱得上簡樸無華。那些個燈籠、綵球之類的玩藝兒,一概摒棄不用,惟一的裝飾是一幅寬一丈、長二丈的白色布幔,從一根斜貫而出的樹椏上懸掛下來,上書「復社大會」四個黑色大字,遠看近觀,都十分莊嚴醒目。

  時候已經不早,會場上東一堆西一群地聚滿了等待開席的士子,他們有的圍住了遠道而來的社友,熱心地打聽戰局新聞;有的擠在詩棚前,命題賦詩,津津有味地品評優劣;還有不少人眼見一時半刻還開不成會,便三五成群地四散開去,或訪僧房,或尋古迹,或攀高閣,或俯清流。在這方圓不過二十丈的小山丘上,一下子聚起了這許多方巾儒服的斯文相公,一個個看上去都從容自信,氣宇軒昂,早把那些從城裡和四鄉趕來進香的小民百姓唬得躲藏不迭,只遠遠地站著,探頭探腦地朝這邊觀看。

  當冒襄邁著輕快的步伐,登上最後一級石磴,出現在會場上時,氣喘吁吁的張明弼幾乎趕他不上。

  「喂,快點快點!區區幾級石磴,你就成了喘月的吳牛啦!」冒襄回頭嘲笑地說,腳步不停,表情興奮而活潑。

  張明弼絕望地揮了一下手,低低咕嚕了一聲,緊趕幾步,走到冒襄身旁。

  「冒先生、張先生,您二位可到啦!」幾名知客立即迎上來,分外熱情地招呼:「一路上辛苦了吧!」

  「難得二位先生光降,真是不勝榮幸呢!」

  「這邊請,請!」

  冒襄照舊愉快地微笑著,腳步不停地往前走。一名知客連忙搶上一步,把他們引到貴賓席前。

  「哎呀,辟疆、公亮,可把你們給盼來了!剛才我還嘀咕,生怕你們不來呢!」

  正在來賓中間周旋應酬的李雯,連忙迎上來,滿臉堆笑地拱著手說。他是個白面長須、身材魁偉的中年人,舉止談吐頗有長者風度。這次大會,他也是主盟者之一。

  「本社大會,弟豈敢自外!何況又是二位社兄主盟,弟等更斷無不來之理!」

  冒襄大聲地說。

  「呵,呵!」李雯連忙搖著雙手,「社兄這等說,可是羞煞小弟了!

  這『主盟』二字,再也休提!倒是這次大會,若非列位社兄鼎力提攜,只怕定要落空呢!啊笆嬲灤趾偽靨』哪晷姿輳鹽恢髏司尤話顏餷酥嵴怕奩鵠矗ブ徽獾閆橇Γ〉鼙閂宸夢逄逋兜兀?「慚愧慚愧,我們也是窮九牛二虎之力,欲罷不能!簡陋之處,列位社兄倒是不要見怪才好!粵耍ㄉ⒋撾菜牽趺床患俊?「噢,要來的,要來的。如此盛會,他們豈肯錯過!」

  彼此一一寒暄行禮後,那些先到的名流——書畫名家查伊璜、合肥才子龔鼎孳、選文名家陳名夏,以及杭州登樓社的嚴氏兄弟、陸氏兄弟,還有別的名流,都紛紛圍攏上來,於是大家又繼續招呼、仃禮、寒暄……張明弼照例地應酬著,一邊憂心忡忡地留神著冒襄。見他越來越興奮,高聲地說著,無緣無故地發出笑聲,並且一再打斷別人的談話,張明弼就更加擔心了。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關照一下的時候,冒襄忽然朝他轉過臉來:「喂,公亮,鄭超宗大盟主遲遲不來『亮相』,這兒鬧哄哄的,討厭得很,我們不如到上邊走走好了!」

  他這樣大聲說完,就毫不客氣地把正在同他說話的一位名流撇在一邊,走過來,硬拖著張明弼向白蓮池走去。

  張明弼身不由己地跟著他,小聲地埋怨說:「辟疆,這怎麼可以——人家正跟你說話哩!」

  「哼,管他哩!俗不可耐,連文章都未作通的一個腐儒,卻自命什麼大名士,我瞧著他那模樣就討厭!」

  「噯,我說辟疆,你也須放寬點心腸才好,事已如此,要善自珍重。」

  「嗯,這是什麼意思?」冒襄的眉毛豎了起來。

  「我是說,圓圓……」

  「我不想說圓圓!」冒襄猛地甩脫張明弼的手,怒沖沖地向前走出幾步,又回過頭,瞪著眼睛,「也不許你提她!」

  張明弼噎住了。他皺起眉毛,望著冒襄迅速走去的背影,終於嘆了一口氣,悶悶不樂地跟了過去。

  冒襄和張明弼的背影剛剛消失,吳應箕、黃宗羲、侯方域、梅朗中、張自烈幾個,也來到虎丘。他們本來打算一早就到場,以便觀察動靜,並監視幾社那伙人。

  但是,由於一直不見陳貞慧、顧杲前來會合,也鬧不清他們去金壇請周鑣、周鍾出面的事結果怎樣。大家怕萬一情況有變化,聯繫不上,只得繼續呆在錢禧家裡等候。

  一直等到心急火燎,嘆氣不止的時候,才得著陳貞慧派人來傳話,說周氏兄弟已經請到,但目前有急事,必須趕到半塘去,不進城了,讓他們幾個先上虎丘。大家聽了,雖然有點納悶,但已經沒有工夫深究,趕緊出門。不過,晚來了這麼小半天,虎丘上,社友已經到得差不多了,只是由於主盟者鄭元勛還不見到場,才耽擱著未曾開席。

  吳應箕眼見時間緊迫,可是對會場上的情況還一點都不摸底。

  事先只估計杜麟征和夏允彝遠在北京,陳子龍現在浙江推官任上,大約都不會前來參加大會。但目前千人石上,除了李雯之外,幾社其餘的幾個頭面人物也一個都瞧不見。吳應箕不由得心裡著急起來。等照例的寒暄客套一結束,他就朝同來的夥伴們使個眼色。

  侯方域等人立即會意地分散開,走到人叢中去了解情況。

  如今,侯方域、梅朗中、張自烈幾個都走開了,吳應箕則要留下來監視貴賓席的動靜。黃宗羲四面張望一下,也登上左邊的石階,朝三泉亭那邊走去。

  由於錢謙益到底不肯出面干預今天的大會,這使黃宗羲十分失望,也十分掃興。

  本來,他滿心以為,像這麼一件關係到國家安危、社局興衰的大事,錢謙益作為東林元老,一定會拍案而起,挺身而出,而且相信只要他一出面,就定能制止這樁卑鄙陰謀。當初,正是基於這樣的估計,黃宗羲才那麼堅決地主張去請錢謙益,並不惜同吳應箕、侯方域等人大吵了一常誰知結果卻事與願違。朋友們知道後雖然沒說什麼,可是黃宗羲卻自覺臉上無光。特別是當他試圖挽回一下面子,而詳細地向大家轉述錢謙益不能出面的「理由」時,侯方域那種微微冷笑的表情,更是深深刺痛了黃宗羲。

  「哼,你們只管笑吧!到時候,我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他氣惱之餘,這樣暗暗地想。

  現在,黃宗羲獨自走在用磚塊砌成的路徑上,微皺著眉毛,緊抿著嘴巴。由於意識到這場生死攸關的大較量,只能靠自己和同伴們承當起來,他的心情反而不像前一陣子那樣焦慮和煩躁。「是的,他們竟敢拿阮鬍子來做題目,真可謂利令智昏!

  阮鬍子是什麼東西?一名死有餘辜的閹黨餘孽,一個十惡不赦的卑鄙小人!何況上有欽定的鐵案,下有士林的清議,我就不信,在今日的大會上,真會有多少人敢公然附和他們的主張!其實,也不須牧老出面,定生他們去請周仲馭,更是多餘的。

  到時只要我振臂一呼,把是非利害當眾一擺,再搬出四年前的《留都防亂公揭》來,聲討他們背盟毀約之罪,就保管能把絕大多數社友爭取到我們一邊來。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樣自信地想著,黃宗羲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他開始想像幾社的敗類們受到自己嚴辭痛斥時,那種沮喪惶恐、目瞪口呆的模樣,不由得露出快意的、勝利的微笑,腳步也更加輕快有力了。

  這樣一直走到三泉亭,忽然聽見有人高聲招呼:「太沖,太沖!」

  他抬頭一看,發現亭子里聚著幾個儒生,都是從杭州趕來參加大會的同鄉。招呼他的那一位叫鄭鉉,其餘幾個也都認識。

  黃宗羲正要了解一下情況,便欣然走過去,彼此在亭子里行禮、寒暄,然後分別在欄杆榻板上坐了下來。

  「列位社兄先我而至,不知可聽到些新聞么?」黃宗羲環顧大家,微笑地問。

  「啊哈,我們能有什麼新聞?」一個名叫嚴津的儒生搶著回答,「新聞就是我們這次都做了傻子!巴巴的一早就趕來,腿也站酸了,眼也望穿了,卻還老是不開席。」

  「還有,我們一到姑蘇,就到處打聽你,也不知你躲到哪兒去了,害得我們滿城的好找!」他的哥哥嚴灝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插了進來,「哼,就憑這個,待會兒非得先罰你三杯不可!」

  「對,對,要罰,一定要罰!」好幾個人歡聲應和。

  黃宗羲不在意地擺一擺手:「你們——難道什麼也沒聽說?」他又一次問。

  嚴津迷惑地搖著頭:「沒有呀!」隨即眼珠子一轉,「咦,太沖,莫非你聽到了什麼不成?」

  黃宗羲點點頭:「聽說這次大會,要作出公議,寬宥阮圓海。兄等難道不知道?」

  「阮圓海?」嚴津莫名其妙地問,「哪個阮圓海?」

  「莫非是阮鬍子?」另一個人問。

  「什麼,寬宥阮鬍子?」「他是什麼人!」「這是怎麼回事?」好幾個聲音同時響起來。

  「此事已千真萬確!」黃宗羲做了個斷然的手勢,「而且此項奸謀的禍首就是松江幾社那伙敗類!」

  大家「氨了一聲,不知是吃驚還是不懂,都望著黃宗羲發獃。

  「幸而此事被我們及早覺察,已經做好準備。」黃宗羲輕快地站起來,胸有成竹地說,「只要我同盟君子,心明力定,不為所惑,鳴鼓而攻,彼奸謀就必定無法得逞!」

  「可是,太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越聽越糊塗的鄭鉉問。

  他長得又矮又胖,下巴卻掛著長到腰際的鬍子。

  想必其他人也有同感,都不由得點點頭。

  「哎,你們聽我說呀!」黃宗羲興沖沖地擺一擺手。由於碰上了這批朋友,而且感到完全有把握說服他們,使他們在未來的較量中站到自己的一邊,現在黃宗羲奪取勝利的信心甚至更足了。「事情是這樣的——」他說。於是,他從大半個月前在秦淮河李十娘家的那一場聚會追溯起,把陳貞慧如何在鄭元勛那裡聽到了消息,他們如何分析研究,得出主謀者就是幾社的結論,又如何準備反擊,以挫敗這個陰謀等等,向大家說了一遍。為了證明推斷無誤,他特別列舉了幾社的頭頭夏允彝的老師張賢登當年如何同東林人士為敵,這些年來幾社之徒對社事如何消極敷衍,同大家如何離心離德;張溥死後,他們又如何一反舊態,積極活動,企圖篡奪社內大權的種種「劣跡」。末了,他興奮地環顧著大家:「列位,幾社之徒雖則猖獗,但終敵不過我同人君子的浩然正氣。弟已料定他們必敗無疑!但一場劇斗,恐亦難免。

  小弟不才,已決意奮然前驅,直攖其鋒!不知列位社兄屆時亦能投袂而起,助我一臂之力乎?」

  在黃宗羲熱烈陳說的當兒,朋友們始終靜靜地聽著。這自然是由於他們很想弄清這個消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當黃宗羲說完之後,他們卻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好大一會兒,沒有人做聲。

  「哎,列位,怎麼樣啊?」黃宗羲忍不住了。

  「太沖,」嚴灝拈著稀疏的黃鬍子,遲疑地說,「這事……只怕還須持重為好。」

  「怎麼?」

  「請恕小弟孤陋寡聞,適才聽兄說了,方知這阮圓海乃是欽定逆案中人。既然如此,又有誰敢為他翻案?只怕幾社他們也是胡亂說笑而已,次尾、定生他們卻拿來當真,硬要爭這一口氣,又何苦來?」

  「太沖,」鄭鉉也接了上來,「小弟早欲勸兄,此類無謂之爭,竟是躲開為是。

  弟見你跟著定生、次尾他們,一天到晚爭來吵去,勞心竭力,不知到底有何得益?

  不如趕早撇開,一心一意把幾篇時藝琢磨精熟通透,倒是正經!」

  「乖乖,若是當真鬧將起來,可不得了!」嚴津吃驚地笑道。也許想像到一旦紛爭大起之後那種不可開交的情景,他興奮得直眨眼睛,「熱鬧,嘻嘻,有趣!」

  他神往地說。

  「你就知道瞎起鬨!」嚴灝瞪了弟弟一眼,又勸解黃宗羲:「『太沖,同社之內,以和為貴。幾社他們縱有不是,要麼忍讓著點,要麼私下說他幾句就完了,又何必在今日大動干戈?一則掃了大家之興,二則傳出去,也難免外人笑話。」

  「嗯,依弟之見,此事莫非竟是阮圓海造作謠言,意欲蠱惑人心,擾亂我社局么?」一個名叫江浩的黑瘦儒生忽然說。他為人。

  向沉默寡言,直到這會兒才開口。

  「哎,這怎麼會!」黃宗羲氣急地分辯說,「此事出於鄭超宗之口,怎麼會是阮圓海之謠言?非是弟等好鬥樂爭,實因此事關乎社局興衰,家國存亡,斷難坐視。

  如今奸謀已生,逆象已見,絕非口舌所能挽回。若不痛加懲戒,清掃門庭,則社事更不堪問!列位若不視小弟為狂悖無知之人,還望明鑒此理,同生義憤,存此一段公論,以寒天下亂臣賊子之膽!則社稷幸甚,復社幸甚!」說著,向大家深深一揖。

  這麼一來,朋友們都不做聲了,但仍然露出為難的神氣,沒有立即表示態度。

  看見這種情形,黃宗羲有點著急,也有點失望。他正考慮到底怎樣才能說服他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梅朗中氣喘吁吁地奔進亭子來。他來不及同大家見禮,就沖著黃宗羲嚷:「太沖,原來你躲在這兒,卻教我好找!」

  黃宗羲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忙問:「朗三,怎麼了?」

  梅朗中搖著頭:「不得了,不得了,厲害,厲害!」

  「到底是什麼事?」黃宗羲發急地問。

  「謠言,謠言太厲害了!」梅朗中又是伸舌頭,又是擠眼睛。

  聽清是謠言,黃宗羲才放下心來,「你聽到什麼?」他皺著眉毛問。

  「嗨,可多啦!」梅朗中把胳臂往空中一畫,「喏,說是皇上因妖氛日亟,求才心切,曾下旨吏部,命於逆案中擇其罪輕者予以甄別,還特地提及阮圓海和馮琢庵,說是俱屬有才可用之人。所以無論我輩寬貸與否,這鬍子總歸是要起用的了!

  另外又說,西張夫子在世時,其實也早有寬宥阮鬍子之想,曾私下與東林諸前輩會商過數次,可惜未及作出公議,便撒手先逝。所以我輩這次公議寬宥阮某,其實也是秉承西張夫子的遺願哩!」

  「啊,西張夫子生前已有此意?這,這可是真的?」嚴津吃驚地問。

  「啊哈,連老嚴也相信了,你看,厲害不?」梅朗中得意地說,「告訴你,這是謠言,謠言!懂么?」

  「還有什麼?」黃宗羲氣哼哼地問。這些離奇的謠言,其卑鄙無恥的程度遠遠地超出了他的想像,這使他大為憤怒,也大為吃驚。

  「哦,還有人說,前些日子阮鬍子曾向吳次尾、陳定生二兄當面哭求,發誓從此洗心革面,投靠我社。吳、陳二兄見他一片至誠,已然認可……對了,甚至說阮鬍子已加盟我復社了!」

  梅朗中說到最後這一句,先自撐不住笑起來。就連其餘的人也都紛紛搖頭,認為這未免太不可信了。

  可是黃宗羲沒有笑,他氣得臉色鐵青,胸口在急劇地一起一伏。驀地,他大吼一聲:「朗三,我們走!」

  梅朗中正同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這些謠言的荒誕不經,被他一喝,迷惑地問:「走?上哪兒去?」

  「找幾社的敗類算賬去!」

  梅朗中吃了一驚:「什麼,算賬,眼下便去?」

  「怎麼,你難道不敢?」

  「哎,敢……」

  「那麼走啊!」

  「可是,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說乾脆點,你去不去?」黃宗羲不耐煩地瞪大了眼睛。

  梅朗中顯然不願意馬上就去。但在黃宗羲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卻不敢說出來,只是畏怯地問:「就、就光我們兩個去?」

  黃宗羲沉默了一下。他當然希望眼前這幫人都跟著去,至少能壯一壯聲勢。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幾個朋友在一旁依舊裝聾作啞,毫無表示,有一兩個還悄悄地往後躲。「哼,虧他們還自命是復社君子,事到臨頭就是這樣!」他冷冷地想,隨即抬起頭,傲然地說道:「兩個人又怎樣?兩個人照樣對付得了他們!莫非還怕那伙醜類不成?」

  梅朗中趁這當兒也鎮定下來。「還是等定生和仲老他們來了再說。要不,也該先告知次尾、朝宗他們。」他說著,挺直了高大的身軀。

  黃宗羲冒火了:「用不著管他們,用不著!你聽見了沒有?」他跺著腳說。

  但是梅朗中相當固執:「不告知他們,我是不能去的。」

  黃宗羲不再說話了。他狠狠地橫了梅朗中一眼,扭頭就走。

  剛剛走下亭子,他又突然折回來,一直走到梅朗中跟前,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你聽著,從而今起,我們絕——交!」

  他重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亭子外去了。

  梅朗中顯然沒料到老朋友會來這一手,他不勝震驚地瞪視著黃宗羲的背影,隨後又求援地望望周圍的人。當確信沒有人能夠搭救他時,他就猛地跳起來,發出一聲哀叫,氣急敗壞地追了出去……四張明弼尾隨著冒襄的背影,離開白蓮池,過了養鶴澗,走到了東塔院。這兒離開千人石比較遠,遊人稀少。張明弼沿著幽靜的長廊往前走,正考慮著怎樣勸說冒襄。忽然,「哄」的一聲,從一所僧房裡傳出一陣嬉笑,隨即又響起了「啪、啪」的拍桌子聲。正伏在窗欞上朝裡面窺看的冒襄,聽見張明弼的腳步聲,就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又招招手,讓他過去。

  張明弼莫名其妙,放輕腳步走到窗欞下。冒襄按了按他的腦袋,讓他把耳朵貼在窗上,只聽見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裡面說:「啊,那麼;可是,可是光著身子的么?」

  另一個愉快的聲音:「那還用問!你也不想想,這種時候,誰肯穿著衣裳?喂,你肯么?」

  又是一陣鬨笑,聽聲音,少說也有七八個人。

  張明弼愈加摸不著頭腦。這時,冒襄又碰了碰他,指著窗紙上的一個小洞讓他看。

  張明弼把眼睛湊上去,這下看清了:原來房間當中放著一張八仙桌,四個士子正圍在一起打紙牌,當他們用巴掌使勁把牌拍到桌子上時,就發出「啪、啪」的聲響。另外還有兩個站在旁邊觀戰,其中正在指手畫腳地說話的,是個細高挑的儒生,長得相當秀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隻高而直的鼻子,再加上兩片薄薄的嘴唇,一舉手一顧盼都透著一股風流瀟洒的勁兒。張明弼認得他名叫余懷,表字淡心,是個有名的浪蕩角色。

  只聽余懷又笑吟吟地說:「話說密之和克咸兩個,把姜如須嚇了個夠,這才把刀一擲,大笑道:」三郎郎當!三郎郎當!罷琶麇魴鬧幸歡偈奔瞧鷚患攏耗鞘嗆眉改昵埃蟲娜私蛟誶鞀春泳稍海隕狹死釷錚閽諍閼鎿桓鱸虜懷隼礎M┏巧纈遜揭災嗆兔梅蛩鍃倭餃說筆幣蒼諛暇勒饈攏閿行耐鐾嫘ΑK橇餃碩佳Ч壞惴砷蘢弒詰謀玖臁R惶煲估錚欠澆死釷錛遙白鶻蟠蟮戀哪Q種錘值叮北嘉苑浚宦泛吧綳歟諾媒虼穎晃牙鎦憊齔隼矗蛟詰厴習Ы校骸按笸躒拿聳錚 被掛桓鼉⒍剡低貳7健⑺鋃稅呀蜃腳渙耍獠怕凍穌婷婺浚笮Α5蓖硭娜稅誥瞥┮』抖ⅰS嗷誠衷誚駁模笤急閌悄羌隆?張明弼看了一陣,正想伸直身子,忽然「咣當」一聲,冒襄猛地推開虛掩著的門,一步跨了進去。

  「哈哈,好啊!肅穆名剎,清凈佛地,我道是誰如此大膽,敢躲在這裡大講什麼光身子不光身子的!原來是你們這伙聖人之徒!」

  他虛張聲勢地大叫。

  房間里的人愕了一下,隨即歡呼起來:

  「辟疆,原來是你!啊,公亮兄也來了!」

  「快來,就等著你們呢!」

  「啊哈,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這邊坐,這邊!」

  冒襄微微笑著,昂著頭,作了個羅圈揖,然後從身邊取出一個荷包,朝桌上一摔,興沖沖地說:「怎麼停啦?來,打它十局!」

  「不成啦!」

  「怎麼?」

  「我們都輸得荷包見底啦!」

  「啊?贏家呢?誰是贏家?」

  有人一指,「是淡心,還有密之!」

  「什麼?密之也來啦?在哪兒?」因為看不見人,冒襄轉動著腦袋尋找著。

  「嗯,是哪兒來的野小子啊,又吵又嚷的,攪得人睡不安生!」一個含混不清的嗓音從人們的背後響起。接著,吱扭吱扭的床榻響,有人翻身爬起來。人們向兩旁讓開了,露出來一張年輕人的瘦長臉。這是一張結實紅潤、輪廓分明的臉,粗黑劍挺的眉毛下面,嵌著一雙鑽石般的黑眼睛,再加上壯碩的鼻子,端正的大嘴,使這張臉顯得開朗、聰明,生氣勃勃;而此刻它卻滑稽地耷拉著,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這就是復社四公子之一,大名鼎鼎的方以智。兩年前,他中了進士,官授翰林院編修,一直在北京供職,這會兒不知為什麼又跑回江南來,還這等裝神弄鬼的模樣。

  方以智又哼哼唧唧了一陣,然後抬了抬眼皮:「啊,辟疆、公亮,是你們哪!」

  他說著,打了個哈欠:「嗯,剛才,你說什麼來著?」

  冒襄十分熟悉對方的脾氣,他把桌子一拍:「叫你來斗紙牌!

  你不是大贏家嘛!?

  方以智搖搖頭:「紙牌,我是不想賭了。要賭,就賭這個——」他說著,不慌不忙地坐起來,伸手在袖筒里掏了一會兒,摸出一根長長的、小拇指粗細的銀管,管的一端打成個小漏斗狀,向上翹起,管身上掛著個綉荷包。方以智像變戲法似的,從荷包里拈出一撮金黃色的細絲,填在小漏斗內。他把銀管的另一頭含在嘴裡,又掏出火石,敲著了紙媒,把火湊在小漏鬥上,點燃了裡面的黃色細絲,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大家目不轉睛地瞧著,不知道他在搗什麼鬼。突然,方以智把嘴一張,一股白煙直噴出來,頓時,整個房間里充滿了一種刺鼻的惡濁的氣味。站在前面的幾個人冷不防被這氣味一熏,立即咳嗽起來。

  方以智似乎因為終於完成了這番困難而危險的表演而鬆了一口氣。他哈哈笑著,跳起來,搖晃著腦袋,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密、密之兄,請問此為何物?」一個士子結結巴巴地問。

  「哼,這叫金絲煙。閩人叫它淡肉果,北人又叫淡巴菰,又叫想不歸。小吸可以驅溫發散,多吸則會醉人,久服則肺焦,無藥可救,吐黃水而死——怎麼樣?你要試一試?」他把銀管朝那士子嘴邊一送,嚇得那人忙不迭地後退。

  「啊,此乃朝廷明令嚴禁之物,有吸之者,殺無赦哩!」有人惴惴不安地說。

  方以智冷笑一聲:「若是朝廷不禁,人人均能吸之,那還有何興味?這也如同閉門讀禁書,惟其有此膽量,才算得上我輩中人!

  嗯,誰敢一試?「

  「好,我來試一試!」余懷顯然被方以智的話激起了好勝心,首先站了出來。

  於是,他在方以智的幫助下,按照剛才的方法,吸了一口,立刻被嗆得喉頭又痛又癢,咳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方以智搖頭說:「誰讓你不要命地狠吸!須是如我方才的樣子,輕吸慢噓,不惟安然無恙,且覺餘味無窮哩!」

  由於余懷帶了頭,其餘的人也不甘示弱,紛紛搶著要試。不大一會兒,室內便弄得煙霧瀰漫,咳聲不止。

  方以智忙了一陣,忽然回頭看見冒襄一動不動地坐著,正在那裡嘿嘿冷笑。

  「咦,辟疆,你也來一口如何?」方以智問。

  冒襄搖搖頭:「一口我是不吸的,要吸,就來打個賭!」

  「哦?」

  「這東西,不是能吸得人醉么?現在我要同你比拼,一人一口輪流地吸,看誰先醉倒——你敢不敢?」

  「這個……」

  「你敢不敢?」冒襄站起來,挑戰地叫。他興奮地抓起裝錢的荷包,又重重地摔到桌上。

  「哎,辟疆!」張明弼著急地問,「你吸過這、這煙?」

  冒襄搖搖頭:「沒有!」

  「那、那可使不得!你沒聽密之說,此物簡直就是毒藥一類,不但能醉人,而且能致人於死呢!罷琶麇鏊擔槐咂疵揭災鞘寡凵?「不錯,」方以智猶豫地說,「此物並非善類,不賭也罷。」

  「啊,原來你怕醉,怕死!」冒襄逼視著對方,狠狠地挖苦說。突然,他仰頭狂笑起來,「可是我不怕!有什麼可怕!國家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希望!說不定哪一天就大禍臨頭,大家都得完蛋!

  可是,偏有那等公卿大臣,皇親國戚,還不知死活,拚命刮民財、買婊子,買不成就搶!無恥,卑鄙,不要臉!哼,還有那些個裝得挺像的東林領袖,文壇祭酒,為著討一頂勞什子烏紗,竟暗地裡搗鬼,要替阮鬍子翻案開脫,別以為我不知道!

  「

  他又是笑又是叫,用力拍著桌子,淚水糊了一臉,把在場的人都嚇怔住了。

  只有張明弼十分著急,他顯然想勸止,但又不知怎麼勸才好。

  「哎,辟疆,你說話可得有點證據才行,可不能由著性兒亂說呀!」他跺著腳說。

  「什麼,沒證據?」冒襄瞪著紅得可怕的眼睛,把手探進懷裡,抽出來一封信,「啪」地甩在桌上。

  「這就是證據,顧玉書從京里寄來的,錢牧齋致書周閣老,要替阮鬍子開脫!」

  「礙…?」

  這消息如此驚人,猶如晴天霹靂,在場的人全都震動了。大家瞧著那封信,有片刻工夫,誰也不敢去碰。

  終於,方以智徐徐拿起信件,抽出來看了一遍:「嗯,顧玉書在周閣老的幕中掌管文書,他的話自然是靠得住的。」他神情嚴肅地皺著眉說:「辟疆,你打算如何處置?」

  「我本想告知次尾、定生他們,他們都說要來虎丘,事先約得明明白白的,鬼知道為什麼還不來!」

  方以智還想問什麼,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鄭元勛由一個小和尚領著,急急闖了進來。

  「啊,原來兄等在這兒,叫小弟好找!」鄭元勛氣喘吁吁地擦著腦門上的汗,顯然沒有覺察到室內的氣氛不對。他朝大家草草拱一拱手,立即轉向冒襄:「辟疆兄,定生讓弟告知兄,他們不來虎丘了。他們現在要上徐氏東園去訪錢牧齋,請兄去聚齊,次尾、朝宗他們都去。」

  「啊,為何?他們為何不來?」余懷搶先問。

  鄭元勛的臉微微一紅,躲閃地說:「這……定生只讓弟把這話轉知辟疆,別的,小弟可就不知道了。」

  大家見他這樣子,愈加感到意外,也有點緊張,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冒襄身上。

  冒襄氣哼哼地把頭一擺,說:「他們既然不來,我也不想去了!」

  他瞧了瞧方以智,「密之,要不,你替我把這信帶給他們。」

  方以智神情專註地皺著眉,似乎在沉思。終於,他點了點頭。

  五

  黃宗羲下決心立即找幾社的人算賬。他一連打聽了好幾處,問明幾社的那伙頭頭,如今都齊集在千頃雲閣上,就領著愁眉苦臉的梅朗中,越過劍池,繞到虎丘塔後面來。

  虎丘的前坡比較平緩,後坡卻相當陡峭。一道崖壁,平地拔起數丈,千頃雲閣,就建在朝西的山崖上。從那裡可以遠眺天池山的蒼然秀色。因為蘇東坡有「雲水麗千頃」的詩句,就拿來做了閣子的名稱。那上面有一個茶社,是本山寺僧開設的,角落裡一個小小的櫃檯,後面坐著一個老和尚,外加一名俗家漢子。爐上烹著上好的三泉水,十來張方桌,錯落地擺開在樓面上,桌子上還供著時鮮花朵。平日遊人不多時,來這裡品茶憑眺,倒也頗為清雅。

  當他們快步登上閣樓時,卻意外地發現,上面的氣氛異乎尋常。一大群儒生,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團團圍住了當中的一張桌子,一個個神色莊重,靜靜地佇立著,似乎在等待什麼。站在靠前的兩個,卻是頭髮蓬亂,衣衫不整,光著腦袋,連頭巾也沒戴,瞧模樣就像跟人家廝打過似的。在桌子後面,坐著幾社的兩位元老——一位是身材高大的周立勛,他左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右手的胳膊肘抵住桌面,揪著鬍子在指頭上慢慢地纏繞著,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可怕。另一位名叫彭賓,生得短小精悍,也是緊繃著臉,毫無表情。

  黃宗羲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倒遲疑了一下。只見周立勛的目光冷冷地朝他一閃,立刻又回到原來的目標上去,顯然不打算搭理;其餘的人還有好幾個是認識的,也全都對他不瞅不睬。黃宗羲不由得生氣起來。「我還沒開口,你們倒先擺出這副嘴臉,卻想嚇唬誰!」他想,挺一挺脖子,正要發問,忽然,「砰」的一響,周立勛一巴掌擊在桌子上。

  「來而不往非禮也!好,找他們去!」

  那群士子顯然就等著這麼一句,頓時騷動起來,好幾個高聲在叫:「對,找他們算賬去!」

  「非要他們賠禮認錯不可!」

  「給他們點厲害,看下次還敢不!」

  「要他們把侯朝宗那壞小子交出來!」

  「對,侯朝宗,一定要交出侯朝宗!」

  黃宗羲吃了一驚:朝宗?為什麼要找朝宗?莫非朝宗他們已經先動手了?他心裡一急,猛地大叫:「站住,別走!」

  已經移動腳步的人群又站住了,紛紛回過頭,疑惑地打量著這兩位不速之客。

  「請問列位,意欲何往?」黃宗羲向前跨出一步,緊盯著周立勛問。

  後者「哼」了一聲,卻不回答。

  黃宗羲的眼睛睜圓了,一句激烈的話也涌到了嘴邊。

  「哎,太沖,是這麼回事!」一個尖尖的嗓音慌忙插了進來,接著,人叢中走出一個高顴骨、尖下頦的中年儒生。黃宗羲認得,這是常熟人顧苓。從前黃宗羲在錢謙益家讀書時,見他常來走動,而且知道他頗受錢謙益信用。按說此人並不屬於幾社一派,不知為什麼此刻卻同他們混在一起。

  「太沖兄,是這麼回事——」顧苓重複地說,顯得有點迫不及待。然而,站在他旁邊的一位幾社的年輕頭頭,名叫趙人孩的,一揚袖子,把他給攔住了。

  「太沖,此事與你無關。」趙人孩淡淡地說,扁圓的臉上現出傲慢的神情,「你——不知道也罷。」

  「什麼,與我無關?」黃宗羲冷笑一聲,「你們——」「聽我說啊!」趙人孩不慌不忙地整理著袖子,語調里透著憐憫,「本來么,告訴兄也無妨,只是,兄知道了並無好處……」「啊,為什麼?」

  趙人孩微微嘆息:「這件事說出來,只怕會令兄失望,令兄為難的喲!」

  「不,你說,你說!」黃宗羲被對方貓兒玩弄老鼠般的態度激怒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那麼,兄必定要知道?」趙人孩凝視著他,眼神漸漸變得冷峻起來,「你不怕把自己置於可悲、可笑之境地——當著這許多社友的面?」

  「啊?」

  趙人孩把聲音放得更低,但仍然讓周圍的人聽得清楚:「你——也不怕吳次尾、陳定生二位那些個不可告人的卑污之行公之於眾?」

  黃宗羲心中一懍:「什麼?次尾、定生的卑污之行?他、他們會有什麼卑污之行?」他驚疑地想,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卻發現被脅逼而來的梅朗中也在神色慌張地望著他。

  「怎麼樣,不想知道了吧?啊!」趙人孩得意地問,揚聲大笑起來。

  「不,」黃宗羲固執地說,「我要知道!」

  趙人孩把臉一沉:「哼,你不配!」他猛地轉過身去,一擺頭,「列位社兄,走!」等大家開始移動腳步的時候,他又回過頭,朝黃宗羲鄙夷地冷笑一聲,然後向樓梯揚長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黃宗羲突然蹦起來,衝到趙人孩背後,粗暴地把他的身子扳過來,用雙手抓住他的衣襟。

  「告訴我,我要你告訴我!」他狂怒地叫,使勁搖撼著對方。他的臉歪扭著,兩眼發出嚇人的光芒。在秦淮河畔受到徐青君侮辱時曾經顯示過的那種拚命的勁頭兒,又一次在他身上顯現出來。

  在場的人全都驚呆了。趙人孩更是狼狽不堪,他試圖反抗,可是黃宗羲自幼練過拳棒的雙臂是那樣強健有力,使他根本無法掙脫,只能驚恐地叫:「啊,你幹什麼?幹什麼?」

  「太沖兄,不要無禮!」周立勛終於說話了,語氣是煩躁的。他朝顧苓做了個手勢:「雲美兄,你告訴他吧!」

  這時,梅朗中同其他幾個幾社的士子已經清醒過來。他們連忙擁上去,又是拉又是勸,好容易才把趙人孩解救下來。只見他已經嚇得面色發白,渾身直打哆嗦。

  黃宗羲卻仍舊紅著臉,激怒地嚷:「你說,我要你說!」

  「哎,太沖,我跟你說!」顧苓慌忙走上前來,「是這麼回事,方才,這兩位社兄——」他指了指那兩個衣冠不整的儒生,「在後山走,迎面碰見侯朝宗領著一幫人,起初也沒怎麼在意,後來見他們指手畫腳,留神一聽,原來是在罵人,什麼『狗雜種』啦,『王八蛋』啦,還一個勁地朝地上吐唾沫。兩位社兄不禁有氣,問他為何如此。誰知他們反而罵得更凶,連幾社的幾位老學長,還有杜老、夏老,全給罵了進去。哎,其辭之荒謬難聽,實有不便複述者!總之,逼得兩位社兄忍無可忍,上前去同他論理。他們仗著人多勢眾,一齊按住兩位社兄,把頭巾、直裰都剝了去。是小弟同幾位社友路見不平,好歹將他們搭救下來,否則,還不知道會遭到何等折辱哩!」

  顧苓指手畫腳,繪聲繪色,一口氣地說下來,一邊搖著腦袋,現出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所以、所以列位……如今要去找朝宗問罪?」梅朗中訥訥地問。顯然,連他也覺得這件事未免做得太過分,以至很難替侯方域辯護。

  「不錯!」顧苓停止了搖頭,義形於色地說,「朝宗如此胡鬧,休說松江社友氣憤填膺,便是小弟見了,也難以心服!」說完,卻不無擔心地溜了黃宗羲一眼。

  「這……」梅朗中搔搔後腦勺,瞅著那兩個衣冠不整的受辱者,「不知列位打算如何了結此事?」

  「起碼——」大約是看見黃宗羲低頭不語,顧苓神氣起來,「要他認錯賠禮,償還損失。還要他立下保狀,聲明以後永不重犯!」他回頭問周立勛和彭賓:「勛老、燕老,是這樣么?」

  「可是,這是你們自己惹出來的!」黃宗羲驀地抬起頭,爆發地說,「你們——為什麼要替阮鬍子翻案?為什麼?你說!」他大聲地問,眼睛裡忽然進出了淚水,「你們憑什麼敢這麼干?莫非你們不知道阮鬍子是什麼人?莫非你們忘了《留都防亂公揭》?忘了閹黨亂政的奇禍慘變?也忘了東林列位先賢的一腔熱血為何而灑?

  你們到底還算不算復社,算不算君子?!」

  大家眼見風波平息,正打算動身下樓,冷不防他又莫名其妙地大吵大嚷起來,都不禁愕然止步,面面相覷。

  「太沖,你是說誰要替阮圓海翻案?」周立勛皺起眉毛問。

  「你們,就是你們!」黃宗羲一把擦去流到頰上來的眼淚,咬牙切齒地說,「你們為著把持社局,排除異己,不惜借阮鬍子的事挑動紛爭,以為別人不知道?」

  周立勛眨眨眼睛,似乎沒聽明白他的話。站在旁邊的彭賓卻顯然機靈得多,他「呵呵」地笑起來:「太沖兄,這阮鬍子該不該寬宥,可當別論。不過,閣下說此事乃我幾社挑起,卻是大錯特錯了!」

  這時趙人孩已經從剛才那一陣子狼狽驚恐中恢復過來,他驀地扯著嗓子嚷叫:「對,告訴他!把吳次尾、陳定生那檔子臭事給他抖明白!」

  「竹翁,請你來說吧!」彭賓輕快地向著人叢背後招呼說。

  直到這時,人們才發現除顧苓之外,在他們背後,原來還站著另一個不是幾社的人。而當這位衣飾講究、有著一個方形腦袋和一雙小眼睛的老頭兒不慌不忙地走到前面來時,黃宗羲不禁一怔,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個一直躲在人叢中不露面的人,竟然是錢謙益的妻舅陳在竹。「啊,他到這兒來做什麼?誰讓他來的?」黃宗羲迷惑地緊盯著,又回頭望一眼站在旁邊的顧苓,忽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似的。

  陳在竹也不說廢話,只朝他點點頭,清一清喉嚨,就一本正經地說起來。據他說,早在周延儒復出那陣子,阮大鋮就找到吳應箕和陳貞慧二人,哭求寬耍當時,吳、陳二人見他一片至誠,已是首肯,隨後便到揚州去同鄭元勛商量。鄭元勛知道復社領袖張溥生前已有此意,也覺人才難得,便同意了。其後又普遍徵求社內外的意見,絕大多數人都表示贊成。誰知吳、陳二人另有打算,想乘機敲詐阮大鋮,開口就是一萬兩銀子。阮大鋮因為周延儒復出時,已送了一萬兩,此時再拿不出,請求削減些。吳、陳二人見他不爽快,頓時就翻了臉,要將這事作罷。是鄭元勛看不過眼,好意相勸。

  吳、陳二人惱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這贓反栽在鄭元勛身上;又恨幾社平日不買他們的賬,乾脆連幾社也牽連進來……末了,陳在竹搖晃著腦袋,感慨系之地說:「誰想得到,堂堂吳次尾、陳定生為了一萬兩銀子,竟會做出這種事!

  據說,如今他們在那裡虛張聲勢,要同超宗、幾社廝拼,用意仍是想逼阮圓海就範罷了!」

  這個消息實在太驚人,黃宗羲和梅朗中固然聽得目瞪口呆,在場的那些幾社士子,更是一片嘩然:「好哇,原來如此!」

  「真虧他們平日裝得挺像!」

  「啊哈,原來是個偽君子!」

  「對,偽君子,偽君子!」

  人們大聲地叫嚷著,譏笑著,咒罵著,鬧哄哄地吵成一片。

  陳在竹卻不動聲色。他瞅了瞅黃宗羲,見他仰著臉,眼睛睜得老大,對於周圍的喧鬧彷彿充耳不聞,就湊上去,嘆了一口氣,同情地低聲說:「太沖,這事牧老也知道了,所以……」「啊,不!」黃宗羲像給火燙了一下似的,跳開去,「我什麼都不相信,不!」

  他直著脖子大叫,奔到周立勛和彭賓跟前,氣急敗壞地指著他們,「分明是你們要替阮鬍子翻案!是你們,你們賴不掉!」

  他竭盡全力地喊,為的是壓倒周圍的一片使他感到氣憤、屈辱和恐懼的喧囂。

  「是你們!」他又大叫一聲,卻意外地發現,他的聲音變得那樣洪亮、清楚,而且孤單。原來,周圍的喧鬧在一剎那問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迷惑地回過頭去。頓時,他也變成了啞子。不知什麼時候,吳應箕領著張自烈、侯方域,還有方以智已經來到了閣樓上。

  「太沖,你說錯了,不是他們。」吳應箕望著他,平靜地說。

  六

  柳如是站在起居室的門前,隔著帘子,心煩意亂地朝外面張望。她的眼皮兒因為不安而頻頻跳動,柳葉樣的長眉也皺得越來越緊。當她一次又一次屏住氣,盡量支起耳朵,卻仍然聽不到楠木廳那邊的任何動靜,就不由得焦躁起來了。

  誰能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就在錢謙益向陳在竹、錢養先二人布置好一切,把他們打發走了之後,周鑣、周鍾兄弟,還有陳貞慧和顧杲突然登門拜訪。他們為什麼而來?何以不遲不早,偏挑這麼個節骨眼來?這些,柳如是還不太清楚。不過,憑著直覺,她立即預感到有點不祥。特別是隨後錢謙益派人來傳話,要她立即通知負責聯絡的錢曾,把陳在竹、錢養先二人截回來,暫且按兵不動。

  柳如是就更認定自己的擔心絕不是多餘的了。

  不過,儘管如此,柳如是卻沒有按照老頭兒的吩咐去辦。雖然她明知錢曾正守候在揖峰軒內,但還是決定再等一等,看一看。她深知這一次圖謀的成敗,不僅關係到老頭兒能否復出起用,而且也關係到自己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地毯上的簾影一點一點地向門外移去,柳如是的憂慮也越來越深。她已經毫不懷疑周鑣等人此來,必然與阮大鋮的事有關;她只是考慮他們對這件事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否全都摸了底去?現在柳如是最擔心的是錢謙益膽子太小,被人一嚇唬就慌了神。這半年來,她已經摸透了老頭兒的脾性,每做一件事,總是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明明心裡這麼想,做出來卻往往是另一回事。這也皆因他平日名聲太大,顧慮便不能不多。如果這一次也輕率罷手,讓花了許多銀子、心血經營的這件事功虧一簣,那就太不值得了。

  終於,柳如是覺得,應當設法干預一下楠木廳那邊的談話,給錢謙益打打氣,至少也應當提醒他注意。只是,由誰去做這件事呢?自己固然不便拋頭露面,但陳在竹和錢養先又上虎丘去了,惟一的就剩下守在揖峰軒里的錢曾。雖說柳如是對於這位「侄孫」一向沒有好感,但這會兒卻計較不了許多。「嗯,他既是老頭兒的學生,又是復社中人,瞧他那副狠巴巴、陰沉沉的嘴臉,肚子里的鬼點子想必不少;何況是個年輕後輩,捅點婁子也不要緊,由他去唱這齣戲,倒合適不過。」柳如是沉吟一下,回頭吩咐紅情到揖峰軒去,把錢曾請過來。然後,她就隔著帘子,用一種信賴的、甚至是親切的態度同他商量起來……當錢曾離開東廂的起居室,來到楠木廳的院門時,他受到了一點阻攔,因為錢謙益吩咐李寶守在門外,不準放人進來。可是錢曾用那雙能把人看得發毛的眼睛朝李寶一瞪,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就把李寶嚇退了。他登上廳堂的台階,聽見顧杲的聲音在說:「君子、小人不兩立!老伯堅謂並無此事,最好!惟是適才聽老伯言語之意,似乎深以所謂『門戶交爭』為憂,小侄卻不敢苟同!」

  錢謙益沉默著,似乎在等待對方說下去。忽然瞧見錢曾闖進來,他的臉上露出驚愕、迷惑和生氣的神情。

  錢曾不理會老師的目光,他雙手交拱在胸前,昂然地說:「聞知周老前輩和列位社兄光臨,特來拜望!」

  客人們全都認識錢曾,雖然對他的突然出現感到意外,但也只好停止談話,一齊起身答禮。

  錢曾大步走向周鑣,朝他深深一揖。周鑣料想他照例要行跪見之禮,連忙說:「賢契請起,不必多禮!」一邊笑吟吟地彎腰伸出手,準備攙扶。

  誰知錢曾立刻直起腰來,居高臨下地瞧著周鑣,鼻孔里輕蔑地一笑,轉身離開了他,走到錢謙益跟前,深深一揖,然後撩起衣裾,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雙膝跪倒,大聲說:「弟子曾——參見夫子!」

  周鑣顯然沒有防備這一著,他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裡,好一會兒才訕訕地直起身來,一張瘦臉早已氣得通紅。

  錢曾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之後,轉過身,眯縫著眼睛,把向他怒目而視的客人們挨個兒審視了一遍,然後走向朝東的一排椅子,挨著顧杲坐了下來。

  在來客當中,要數周鐘頂不喜歡錢曾。看見他闖進來,周鍾已經老大不樂意。

  隨後又見他單單向周鑣行禮,雖然是存心作弄,但是對自己卻乾脆毫不理睬,彷彿沒有瞧見一般,周鍾心中更為惱火。只是礙著錢謙益的面子,不便當場發作。按他的脾氣,本應立即拂袖而出;但考慮到剛才追問了錢謙益半天,始終問不出個結果,所以只好忍著一口氣,朝錢謙益拱手說道:「牧老,我們還是接下去談,如何?」

  錢謙益沒有立即回答。他正在琢磨著錢曾突然闖席的用意。

  他明白錢曾決不會無故而來,很可能是受了柳如是的指派,來協助自己對付這批不速之客的。事實上,剛才自己猝不及防,被對方一下子提出阮大鋮的事情,弄得慌了神,差點兒露出馬腳。後來見他們並無多少根據,也未提及鄭元勛,才定下心來,一口否認有這麼回事。可是對方仍舊糾纏不休,一個勁兒尋根問底,逼得自己左右躲閃,正有點兒招架不祝錢曾這麼一闖,確實替自己暫時解了圍,緩了一口氣。此刻,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趕快脫身,否則拖下去,再陷重圍就難辦了……這樣想定之後,他就站起來,拱著手說:「列位若為阮圓海的傳聞而來,那麼謙益所知者已全部奉告。

  所謂謙益主謀云云,純屬無稽之談。言盡於此,未知列位可以放心否?「「這——不瞞牧老說,實在是超宗兄如此這般告知弟等,是以未敢放心哩!」

  周鍾突然說道。本來,為著保護鄭元勛,他們一直避免說出消息的來源。但是看見錢謙益分明想溜,周鍾心裡一急,便顧不得許多了。

  這一招果然見效,錢謙益的身子微微一震,臉刷地紅了。他望了周鍾一眼,立刻又移開視線。

  「嗯,你說什麼?」他啞著嗓子問。

  「此事是鄭超宗親口說的!」周鍾緊盯著錢謙益,又重複了一遍。

  錢謙益的臉色開始變成灰白,身體也搖晃起來。他用力抓住椅靠,背過身去,半晌,才嘟嘟噥噥地說:「簡直……亂……七八糟!」

  客人們互相交換了一個鄭重的眼色。陳貞慧很快地站起身,說道:「牧老……」然而,就在這時候,朝東一排椅子的末座上,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笑聲。那笑聲是如此難聽、刺耳,大家倏然回過頭去,只見錢曾坐在那裡。他已經不笑了。可是那尖銳的、金屬般的音響還在人們耳邊嗡嗡了好一會兒才消失。

  「諸位今日來此,就是為的這件事么?」錢曾抬頭望著屋樑,大大咧咧地問。

  見客人們都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又說:「數百里的奔走馳驅,不憚煩的明察暗訪,諸君也可謂栖栖皇皇,用心良苦了。

  只是,如許心思,卻未必用得妥當啊!」

  「噢,遵王兄如此相責,小弟魯鈍,不識其義,倒要領教!」陳貞慧客氣地拱著手問。他看見剛才周鍾一點出消息的來源,錢謙益立即慌了手腳,心裡知道已經打中了要害。他再不怕錢某人逃到天上去。同時,又發現錢曾突然闖進來,與這件事顯然有關;而且這個陰陽怪氣的傢伙,言語之間似乎並不打算否認實有此事,於是陳貞慧立即決定抓住他作為突破口,徹底挫敗對方的陰謀。

  這樣一種形勢,錢謙益同樣覺察到了。剛才錢曾一開口,說出那句無異於不打自招的話,錢謙益心裡就暗暗叫苦。按照他冷靜下來後的想法,這件事當時並無外人在場,而且從派錢養先到揚州去的時候起,一直注意不留下任何物證。他大可以矢口否認,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說鄭元勛出於想當復社領袖的野心,企圖拉自己做靠山,自己沒有答允,鄭元勛懷恨在心,所以造謠報復。這樣,雖然事情只好作罷,但至少可以確保自己的名聲。現在,倘若給錢曾冒冒失失地捅出來,豈不是兩頭都輸個精光?他心裡又驚又急,恨不得立即制止錢曾的胡說,可是周鑣、周鍾和顧杲等人都在一旁虎視眈眈,只要自己舉動稍有不慎,就會弄巧反拙。為此,錢謙益不能不十分小心。所以他雖然焦躁萬分,也只好眼睜睜地望著錢曾,急切之間,不敢輕舉妄動。

  至於錢曾,在周鍾說出鄭元勛來的一剎那間,也頗為震動,而且立即考慮了多種抉擇。他絕不是一個愚蠢魯莽的人,未始不知道一旦直接承認了這件事,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但是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認為,老師年逾花甲,餘下的機會已經不多了,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如果輕易放棄掉,恐怕就未必再有機會,無論對老師、對自己來說,都將是難以補償的損失。既然現在到了這一步,不如乾脆大家攤開來講個明白,從此放開手腳大幹,比之目前這樣偷偷摸摸、畏首畏尾反倒強得多。事實上,如今的復社同以往已大不相同,周鑣等人未必就能一手遮天。憑著錢謙益的聲望和影響,事情不見得毫無希望……這樣打定主意之後,錢曾就不理會老師的焦急目光,不慌不忙轉過臉,朝四個客人掃了一眼,問:「眼下建虜猖獗,流寇縱橫,國維不張,妖氛日亟。未知諸君子將何以自處?」

  對方一開口,就搬出安邦定國、立身濟世的大題目,倒也出乎陳貞慧的意料。

  他想了一下,小心答道:「當此國事蜩螗之秋,凡我君子,自當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以圖再造中興。惟此之故,縱使破家滅身,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說得好!只是諸君又將有何宏謨大略以濟之乎?」

  「宏謨大略,何敢自矜?惟是聖人有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克己復禮。

  『克己復禮之第一要務,亦惟親君子,遠小人而已矣!扒⑽⒁恍Γ骸岸ㄉ執搜裕灘皇錳謎郟皇親芫蹩輾毫誦K健蠖薜薄∫災萌ナ圓唄郟紊劍蛐砘褂械閿么Γ蝗糲胍源巳サ值步駁奶鎩⒘骺艿拇蟮叮〉艿P模詞僑患檬攏?陳貞慧的臉陡地漲紅了,眼睛也瞪起來,對方的傲慢不遜使他十分惱火。事實上他還從未碰見過敢於用這種可惡的態度向他說話的人。不過,他還是竭力管住自己,冷冷地說:「如此說來,遵王兄必定另有安邦定國之仙方奇術了?小弟倒要領教!」

  「不敢!」錢曾臉上的微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適才定生兄說過『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八字,弟以為此意不錯,卻可惜只說得一半,故仍不免空泛無用,若再添八字,湊成四句,便可差強人意了!」

  「敢問是哪八個字?」

  「弟這八字便是『消除黨見,惟才是用』!」

  「啊!臣┎攀怯茫穆玖Γ卜鏨琊ⅰ俊?「不錯!」

  「所以阮圓海之禁……」

  「應當解除!」

  「何時為好?」

  「越快越好。」

  「就趁今日的虎丘大會……」

  「也未嘗不可!」

  「唔……」

  「嗯?」

  突然,陳貞慧放聲大笑起來,這是一種終於發現了底細的、壓抑已久、至此才得以盡情發泄的大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直注視著這場談話的周鑣、周鍾和顧杲也齊聲發出了諷刺的冷笑。只有錢謙益面色蒼白,全身因為憤怒而簌簌發抖。他猛地站起來,一拂袖子,打算離開大廳,卻被周氏兄弟雙雙攔住了。

  「牧老,何必著急,令高足的高論,很有點『滋味』嘛!」周鍾挖苦地說。

  周鑣卻大惑不解:「這些話他怎麼敢說出來?虧他還是復社中人……」「哼,這小畜生如此放肆狂妄,一派胡言,把我平日的訓誨,全不放在心上,簡直氣死我了!」錢謙益眼看走不脫,只好裝出悻悻然的樣子,無可奈何地又坐了下來。

  這時,只見錢曾傲然站著,嘴角掛著慣常的冷笑,似乎絲毫也沒被對手們的笑聲所嚇祝直到笑聲完全平息下來,他才不慌不忙地問:「定生兄以為阮圓海是何等樣人?」

  這回,陳貞慧可不再讓他神氣了。他把臉一沉,反問:「閣下以為他是何等樣人?」

  「兩榜進士,學兼文武,工書史,知兵略,詩詞曲賦,樣樣皆精。

  早年雖曾失足,近年卻並無大過。小弟以為,此等人雖非安邦定國之大材,若論籌邊制寇,卻也是不可多得之選哩!俺掄昊奐躍剎凰際樟玻尤換奶頻教嬡畲箢癜諂鷙美矗揮傻悶銑濉?他厲聲說:「非也!阮鬍子乃系閹黨餘孽,亂臣賊子!他奸險狡詐,卑鄙無恥,當年編造《百官圖》,諂事魏閹;又復勾結楊維垣,誣陷東林。此天下共知,人神同憤。名列逆案之後,仍不肯斂跡思過,愈肆兇惡,廣設爪牙,暗結餘黨,散布謠言,交關權貴,日夜圖謀翻案起用。徒以上賴天子聖明,宸衷英斷,下有我仁人君子抨擊禁制,彼奸謀方始不售,此實國家之福。閣下名列復社,競置我同人大義於不顧,出此狂悖叛逆之言,今後尚思立於君子之林么!」

  陳貞慧越說聲音越大,怒火在他胸中燃燒,熱血在他周身沸騰。他深深感到情況的嚴重和責任的重大。正是這一點,使他的整個姿態充溢著一種大義凜然、悲壯動人之氣,以致錢曾也不敢再擺出那種傲慢不遜的樣子了。

  「倘若定生兄仍一味堅持門戶之見,那麼小弟只好不說了!」

  錢曾攤開雙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不!」陳貞慧斬釘截鐵地說,「這絕非門戶之見!此乃小人、君子之分,不得混同!若夫唐之牛李、宋之蜀洛,異在議論,而非流品,可謂之門戶之爭;至於漢之黨人、宦官,今之東林、復社同魏閹及其餘孽,均異在流品,勢無兩立之理!

  閣下以為阮圓海有才可用,殊不知此種人一旦得勢,定必為禍家國,殘害忠良。這也是流品使然,無可改易!何況此輩小人,從來只問利害,不思恩義。縱然你今日寬縱於他,又安知異日他不會恩將仇報?到其時身陷囹圄,人頭落地,只怕悔之晚矣!」

  陳貞慧用力一揮手,結束了談話。有好一陣子,大廳里變得一片靜默。陳貞慧最後這一番分析,不但使周鑣、周鍾和顧杲他們暗暗點頭,同時也向錢謙益師徒指出了一個他們事先不曾預見到的危險,促使他們不得不有所考慮。然而,也只不過一忽兒,錢謙益抬起頭來。他瞧瞧陳貞慧,又瞧瞧座上的其他客人,彷彿下了決心似的,把雙手拱在胸前,說:「列位君子,適才定生兄一番高論,可謂義正辭嚴,令人聞之氣旺!凡我同人,均應如此。遵王之論,顯屬荒誕不經,不須復言!」說到這裡,他向錢曾一瞪眼睛:「畜生,還不趕快給我下去!」

  錢曾猛地抬起頭,張了張嘴巴,似乎還想說什麼。可是在老師凌厲的目光逼視下,他終於咬咬牙,站起來,朝客人作了一揖,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錢謙益這才回過頭來,重新堆起笑臉:「列位先生都是同道中人,關起門來無話不可談,只是別拿到外面去亂說就對了。在此,謙益有一管見,意欲請教諸位先生,不知可否?」

  他的態度顯得特別謙恭,足以使客人們冷靜下來,而且無法加以拒絕。

  「啊,牧老,你又何必過謙?但有指教,弟等無不洗耳恭聽。」周鑣說。

  「當今寇虜披猖,天下魚爛。社稷危傾,已是間不容髮!所望者,天子聖明,仁人用命,或許尚能有救。我東林、復社諸君子,胸懷忠義,以手援天下為己任。

  惟是志固甚高,力尚嫌薄,今社外之人,又以門牆嚴峻、黨同伐異而疑我、非我、妒我、遠我。此類人絕非閹黨餘孽,卻為數不少。設若不能收彼輩之心,感悅來附,則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到底只是一句空話而已!」

  「啊,那麼牧老又有何高見呢?」周鑣問。由於錢謙益指出復社高自標榜,惟我獨尊,無容人之量,遂致外人側目,眾心不附,確實打中了目前社局的要害,所以客人們都想聽聽他到底有什麼辦法解決這個頗傷腦筋的問題。

  看見對手們顯出留神傾聽的樣子,錢謙益暗暗滿意。他把態度放得更謙恭,口氣更加誠懇:「謙益之見,列位未必贊同,此亦無妨,只要彼此心存一個為公之念,其餘一切,盡可暢所欲言,坦誠相見。」他把「為公」二字說得特別重,還故意停頓了一下,以便加深對方的印象,然後,才接著說:「社外人士疑我之心,由來已久,非旦夕之間、片言隻語所能消除。而國事如此,又斷不容我有許多時日,從容解說。以謙益陋見,惟有以非常聳動之舉,令彼驚駭震動,見我誠意,始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錢謙益說到這裡,又看了看客人們,見他們全都默默無言,似在沉思,也猜不透心中在打什麼主意。於是,他鼓起勇氣,一口氣把最後的話說完:「昔日漢高祖咬牙封雍齒,諸將反側之心,遂得以安。今阮圓海一介小人,品格鄙劣,天下共知。

  惟其如此,倘若我輩稍示寬縱,則反響必大,朝野聳動,以為我輩於阮圓海尚能如此,其餘流輩,自不必問矣。如此,則門戶之說,不攻自破。門戶之說一破,則可以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建虜流寇,不足慮也!取治取亂,實在我輩一念之間,還望諸位君子三思焉!」

  錢謙益剛把話說完,周鑣等人還未答話,忽然李寶揚著一張拜帖匆匆走上台階,站在門外探頭探腦。錢謙益正急於聽取客人的反應,對於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打擾,很不高興。他朝李寶做了個擋駕的手勢,然後回過頭,拱著手,徵詢地盯住了周鑣。

  可是周鑣卻不說話,只是用他那雙黑中帶綠的眼睛,在眉毛底下古怪地望著錢謙益。其餘的客人,也全是一聲不響。

  錢謙益被周鑣瞧得有點不自在,為了掩飾,他竭力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這時,周鍾首先說話了:「哈哈,姜到底是老的辣!牧老,你這番話,可是比令高足中聽多了!」

  「啊,介生兄的意思是……」

  周鍾揮一揮手:「可惜立論雖則有別,宗旨卻是一個——替阮鬍子開脫!既然如此,盡可直說,又何須辛辛苦苦繞這麼個大圈子?學生倒為牧老不值呢!」

  「豈止不值,簡直欺人太甚!」一直坐著沒有開過口的顧杲,突然憤憤地進出一句。

  錢謙益目光一閃,臉上掠過一絲慍色,但立即又忍耐住了。他拱拱手:「列位請勿誤會謙益之意…。一」然而,沒等他說完,周鑣突然站起來,一聲不響地朝他一揖,轉身向外走去。

  錢謙益怔了一下,連忙起身,緊趕幾步,在門前攔住了他:「哎,仲老,有話盡可商量,何必如此!」

  周鑣仍舊一聲不響,向左一拐,想躲開阻攔,可是錢謙益也跟著向左;周鑣又折向右,錢謙益也跟著向右。周鑣沒有辦法了,他跺跺腳,很著急地說:「牧老,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各自躲開為妙。莫非還要我在此跟你撕破臉皮吵一架不成?」

  「仲老不要誤會,謙益如此主張,也是為的社稷安危設想,不當之處,盡可批駁。總之謙益自問並無私心,耿耿此衷,天日可鑒……」錢謙益這話剛一說完,驀地台階下有人高聲說道:「只怕未必!」

  大家愕然回過頭,只見方以智笑吟吟地大踏步走了進來,氣急敗壞的李寶拚命想阻攔,卻怎麼也攔他不祝方以智後面,還跟著吳應箕、侯方域、張自烈、梅朗中,只是看不見冒襄和黃宗羲。

  方以智走上台階,笑嘻嘻地朝錢謙益深深一揖,立刻指著李寶告起狀來:「牧老,你這貴价好不憊賴!晚生等有天大的一樁緊急事兒求見,他卻死活不放我們進來,分明想詐騙晚生的錢財!你想晚生在盛澤歸家院住了半個月,幾乎連這身衣裳都給鴇兒剝了去,哪有銀子與他。若非晚生斗膽硬闖,豈不誤了大事!」

  錢謙益一見這個陣勢,早已慌了手腳,哪裡還有閑心聽他打趣。他遲遲疑疑地問:「賢契過訪,不知有何見教老夫?」

  「哦,晚生因受辟疆兄之託,要將一封極其緊急之書信呈交周仲老,是以冒昧登門,還祈牧老見諒!」

  方以智說罷,在身上前後左右地摸索了一陣,最後才從懷裡掏出信來,雙手呈給周鑣。

  周鑣不知就裡,疑疑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

  他狠狠地橫了錢謙益一眼,「哼」了一聲,把信遞給了他。

  錢謙益心內有鬼,看見周鑣神情不善,不禁恐慌起來。他連忙接過信,看見上面寫著:眷社弟顧麟生頓首拜。去歲匆匆進京,未能面別,心常耿耿。復以關河遼闊,通問維艱,遐念昔游,曷勝悵惘。弟近於周閣老幕中,暫掌文牘,營營役役,乏善可陳。惟日前偶見吾鄉錢牧齋來書,言及彼已決意向東南諸君子疏通,謀為阮圓海緩頰,中並有「閣下含弘光大,致精識微,目今起廢為朝政第一」等語。

  弟始而訝,繼而憤,又繼而憂,以為天啟之禍,行將復見於今日。

  故不避利害,馳函奉達,亟望我社同人,急圖對策,必不令此奸謀得售而後已……錢謙益看信的當兒,陳貞慧走到梅朗中身邊,悄悄地問:「太沖呢,他怎麼不見來?」

  「太沖看了此信之後,刺激極深,獨自奔下虎丘,不知去向……」梅朗中也悄悄地回答。驀地,他驚慌地叫起來:「不好,牧老要倒,快扶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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