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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麟州 (3)

所屬書籍: 瑤象傳奇(瑤台)

月色澤潤,心儀之人相伴左右,我心滿意足,不知何時朦朧而睡。迷糊中彷彿裴雲極輕觸過我的臉頰。此後,再也沒有此後,我沉沉地睡過去,直到寺里「啪啪」打板聲將我驚醒。

我一驚,同樣席地躺在我身側的裴雲極也醒了,他伏地側耳,道:「趕緊收拾,有人來了。」

我剛將昨晚「雞肉」骨架的殘骸「收拾」進枯草叢中,打扮成爾朱兵模樣的紀皎已靈魅般閃現在我們眼前。

她手拎一隻不大不小的包裹,招呼道:「來,進屋裝扮起來。」

包裹里有發套、爾朱兵的軍服、腰牌。她看著我與裴雲極換裝,一邊說道:「南城運水任務由駐守東城的兵丁完成,每日午時前後各送水一次,每輪五十人,因此面孔常換。一會兒咱們守候在東城軍營左右,尾隨運水車隊,伺機混入隊中。」

裴雲極點頭,道:「咱們這次只在偵查,不可打草驚蛇斷了這條混入南城的路線。紀女郎,你一直想營救那些南營少女,只恐怕這回不能如願。」

紀皎道:「裴將軍不必擔心,輕重緩急,阿皎心中有數。」

裴雲極看我一眼,「這番話,是說給你聽的。」

我仔細玩弄那腰牌,好奇地問道:「這腰牌有模有樣,從哪裡來的?可混得過去?」

紀皎眸中透出傷感,「你們可還記得昨日被爾朱丑奴的流星錘第一個擊中的人?」

我道:「那名年青男子?」

「不錯,」紀皎點頭,「他是一名技巧精湛的工匠,這些腰牌,全由他仿造出來,與真牌別無二致。唉,本以為,他人已逝,除了昨日給我們每人一塊外,再無存貨,誰料昨晚夜探他的居所,竟找出不少,就算他日你們要派一隊兵馬混進去,這腰牌也足夠了!」

紀皎對裝扮後的裴雲極甚為滿意,大概他本就炭黑容易混弄,見到我裝扮後,搖搖頭,繞寺廟一圈,抓了滿手的黑灰,直朝我臉上糊,我不甘心,由她手裡摸走一些黑灰,照樣塗在她那白如玉的小臉上,互看之下,哈哈大笑。

我們喬裝打扮,再度橫穿麟州,趕至東城軍營對面街巷窺探。原來東城軍營距離昨日打鬥的飯館不足百米,幸得裴雲極及時搶馬,否則插翅難飛。

耐心等到送水隊伍出行,行經街道拐角,我們悄無聲息閃出,一人放倒一名運水兵,頂替他們跟在隊伍最後。那些運水兵大搖大擺橫行街頭,隊長身量高大,滿臉絡腮鬍子,一路跟兵丁大聲說笑葷話,並沒有格外留意隊列。

抵達南城的爾朱軍營,雖然盤查甚為嚴謹,我們仍暢然通關。入軍營後,隊長喝令一聲,分作兩個班次。我們三人分在右班,推動面前水車「軲轆」響動,朝操練呼殺聲不絕於聲的右營行去。

紀皎低聲道:「右營旁就是被囚少女的監室,再往前走,就到城牆下了。」

我嘆道:「可惜,以我們之力,今日無法救出她們。」

裴雲極留意觀察爾朱兵的操練,道:「這些爾朱人精神抖擻,訓練有素,難怪能夠攻破鹽州,直下麟州。」

我道:「聽說爾朱不過十萬人,除卻老弱婦孺,豈非人人皆兵?」

「不對,」裴雲極凝眉再看片刻,「不止有爾朱人,這些兵丁中還有党項人。」他指給我看,「瞧那幾個,發色深棕膚白體長,當是党項人。」

「果然,党項是爾朱的支撐。」我道。

喝令兵士接水的隊正看樣子也是党項人,厲眼惡眉,我搬水時手腳略慢,隊正一腳踹來,「爾朱蠢豬,快點!」我不敢躲閃,被踹中小腹,疼得彎下腰,裴雲極忙扶住我,我拉他的衣襟,他只得垂頭勉強收斂怒氣。我偷覷左右,不止紀皎,許多爾朱士兵都現怒容,卻隱而不敢發。

「啊!」隊正忽地短促痛喝,扶住膝頭,眯縫起眼,從膝上抽出一支細長銀針,「呲呲」呼氣四下怒看,「誰,哪個大膽,偷襲我?!」我見紀皎袖口掠動,便知是她出手。

見無人出首,隊正圓睜雙目,招來數名党項兵,喝道:「把爾朱兵圈起來,挨個打,打到有人認帳!」

軍營中仍以爾朱兵居多,我見爾朱兵多有憤懣之色,推想党項和爾朱之間早有芥蒂,爾朱兵必定飽受欺辱,這倒是天賜良機,高喊道:「兄弟們,咱們讓這些党項大鬼騎到頭上欺負夠了,還站在那兒讓他們打?!」一頭朝隊正撞去,撞得他連退數步。

校場上的兵丁早被驚動,爾朱兵原本尚在猶疑,見有人率先鬧事鼓騷,頓然群情沸動,有的插戟捋袖,大膽性暴的則抽起兵器架的刀槍,步步朝隊正避來。

隊正見勢不妙,喝道:「幹什麼,造反?不想活了!」

紀皎轉動幽麗眼眸,高喝一聲:「打他們!」爾朱兵一擁而上,將以隊正為首的党項兵團團圍住,拳頭、刀槍齊發,頓時亂成一窩粥。

趁內訌混亂,我們三人悄然退閃,潛至南城城樓下,經行紀皎所說囚禁麟州少女的監牢時,鐵門閉鎖,凄哭透耳,隱聞低噎惻惻,令人心中發顫。

通往南城城樓的箭樓下還有一道關卡把守,衛士嚴辭喝令我們止步。紀皎便上前故作神秘地說道:「嗨,前面又打起來了!」

守崗的數名衛士看上去也是爾朱人,其實早已聽到前方軍營的嘩動時,個個伸長了脖子,只恨不能離崗,便問究竟發生什麼事。

我道:「党項人又打咱們爾朱人!」

他們便將長槍往地下一頓,憤憤怒罵起來,卻也不敢離崗,紀皎見狀,便趕緊上前攀談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我與裴雲極則趁機朝內張望打量,如我們曾在帥帳里仔細研習過的麟州城樓圖紙一樣,城樓與對面箭樓相距近百丈,中間是足以容納四五千兵員的曠地,兩側未建箭樓和城垛,以高不足兩丈的宇牆合抱,形成小具規模的瓮城。

裴雲極仔細記下守城士兵輪班的時間和次序,招呼我們往回走,一邊低聲道:「現在是正午時分,換班人次最多,也是發動攻擊的最佳時機,城樓上的士兵著急下崗歇息,鬆懈警惕,咱們可以趁換崗的士兵尚未抵達的空隙發動攻擊,打個措手不及,或能為過橋攻城提供機會。」

我們低聲商議突襲策略,忽聽有人喝道:「站住!」

一名兩腰均跨大刀,隊正打扮的爾朱兵騎馬而來。

我們對視幾眼,停下步子。

爾朱隊正打量我們,眼神狐疑,「你們幾個,跟山鷂子似的,在這裡晃蕩什麼?!」

裴雲極叉手於胸前行禮,指向右軍營方向,「那邊,打爾朱人」,比劃我與紀皎,「我們,躲過來的!」

右軍營那邊似乎鬧騰愈烈,爾朱隊正吸了吸鼻子,朝地吐了一口唾沫,嘴裡唾罵著,道:「走,過去!」

我們只得跟在馬後亦步亦趨,相互交換眼色,期冀右軍營的事情鬧大,伺機脫身。

走近關押女囚監牢,爾朱隊正翹首,正瞧見一名党項兵舉茅刺中對面爾朱兵,鮮血飛濺。原來爾朱兵雖然喊打喊殺党項兵,卻並沒有動真格下重手,因而党項兵雖然先吃了一點虧,但很快有同伴援助,緩過勁後下手絕不容情,不多時就砍殺數名爾朱兵。

爾朱隊正大怒,罵道:「臊他奶奶的,老子來了!」暴喝一聲,縱馬飛馳而去,兩柄腰刀翻轉如削,直接讓那党項兵缺了半邊腦袋。

紀皎帶著笑音道:「事情越鬧越大,最好不可收拾,甚好!」

我連連點頭。

只歡喜片刻,一聲洪如金鐘的通傳令我們如墮冰窟。

「元帥到!——」

伴隨「鏗鏘」的行走音,兩列金盔銀甲的親隨衛隊魚貫入營,剎時將正在打殺衝突的兩族士兵圍個水泄不通,地底羅剎般的爾朱丑奴騎高馬大駿出現在軍營門口,未發一語,凜烈殺氣撲面勢壓,營中的打鬥立時停止。不過瞬息之間,他已實質上控制住形勢,只要再仔細清查人員,就會發現不對,我們三人可就困在這軍營里了。

裴雲極手按彎刀,冷聲道:「一會兒見機行事,小象,你與紀女郎務求脫身,不可戀戰。」為了掩飾身份,他今日沒有攜帶常用的橫刀,恐怕這彎刀用來不稱手,我道:「不行,咱們共進退,你不走,我也不走!」

裴雲極道:「我是前鋒兵馬使,你只是小小校尉,可知軍令如山?!」

我說:「我是你的未婚妻子,可知妻命勝天?」

他生生被我的話噎住。

「還有辦法——」在我與裴雲極爭執的當口,紀皎的目光一直未離女囚監牢,最終聚目監牢門上的那把碩大銅鎖。我說:「你想放了她們?可是雲極沒有帶那把削鐵如泥的刀,再說,就算開了鎖,她們也跑不掉——」

我尚未說完,紀皎在懷中摸索一通,找出一把長足兩寸的銅匙,我覺得不妥,道:「你要做什麼?」

紀皎並不回答,奔至監牢門口,將那銅匙往鎖眼輕輕一轉,但聽「卡」的一聲,鎖開了。她推開牢門,喊道:「姐妹們,我來救你們了,快跑!」

伴隨她的呼喝,很快,牢門口出現一名面色蒼白搖搖欲墜的女子,接著,第二、第三、第四,無數衣衫襤褸憔悴不堪病弱交加的少女從牢里跑出,她們驚慌失措,或彼此相互扶攜,或無助地悲聲呼叫,不知如何擇路逃出生天,有的朝軍營方向跑,有的往城樓逃。事實上,我也不知該為她們指引哪個方向,前方有爾朱丑奴,退後是南城城樓,我無措地立於她們中間,恍然置身夢魘。

成百上千少女突如其來奔涌四竄,到底令爾朱丑奴有點措手不及,他遲疑半刻,揚手半空,斷然往下一揮。剎時,南城軍營淪為老鷹抓小雞的捕獵場和屠宰場,就連親衛也不得不放棄圈圍發生衝突的士兵,改作逮住只差一步就逃出軍營的少女,還有寧死不屈反咬捉捕兵丁的少女,或被爾朱丑奴的流星錘擊碎了腦袋,或被士兵割斷咽喉。

裴雲極和紀皎分別拉住我的左右手,道:「走,趁亂混出去!」

我不願意放棄,說:「這些女孩,怎麼辦,怎麼辦?」

他們並不回答,彷彿知道我在關鍵時刻會犯傻,緊攥我的手,在混亂中避過爾朱丑奴的座騎方位,帶我離開軍營,將那煉獄遠遠拋下。

他們帶我奔逃很遠才停下,我大口喘息,耳邊儘是那些女子凄厲的悲叫,腦中盤旋她們被殺死的情景,裴雲極見我情形不對,來牽我的手,我甩開他。我想我的臉色一定煞白如紙,語無倫次地指著他們說道:「你們,我,怎能如此?我們在利用她們的命來逃生!」

紀皎神色格外冷靜,沉眸視我:「不然怎麼辦?那些少女本就生不如死,咱們救不出她們,換個方式讓她們脫離苦海,又有什麼錯?」

是的,我說不出她錯在哪裡?她大概真沒有錯。可我還是覺得難受。難受得想吐,難受到頭痛如裂。其實我怎能苛責他們,未出手相助,我同樣是幫凶。

裴雲極上前摟我的肩,沉聲道:「小象,不要這樣,咱們還有事商量,振作些,戰場死傷本是常事,想想前些時日南城下殉難的兄弟,記著你是郭家女兒,不要總是口硬心軟。」

我茫然地問:「還要商量什麼?你們決定好了。」

裴雲極嘆息,「小象,你回去吧,帶一隊人馬過來,我在麟州接應你們。」

我一驚,清醒不少,急道:「你為何要留下,這裡實在危險!」

他失笑,「不用擔心,防身之能我難道沒有?近來信鴿時常被爾朱人網羅,秘信上不敢說得太過明白,總得有人回去將此地詳情報告元帥和郭帥。趁著現在爾朱丑奴在南軍營,你趕緊進府衙,從秘道回去!紀女郎——」他轉身對紀皎道:「你對府衙熟悉,勞煩你送小象一程。」

紀皎怔忡片刻,淡聲道:「我有不情之請,我要去唐軍軍營——我得見見我那父親,在他死之前,見他最後一面。」她神色出奇淡漠,彷彿在講一件不相關的事,卻由不得拒絕。

裴雲極將我們送至府衙後門,臨別時,他忽地執住我的手,輕輕一拉,將我攬入懷中。我伏在他胸前,聽他沉穩的心跳,不知不覺環抱住他的腰,聽他殷殷叮囑:「小心,提防,包括——紀皎——」

紀皎早已避嫌地遠遠躲開我們,遠眺天盡頭雁去無留意,遙嵐破日高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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