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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壽日

所屬書籍: 瑤象傳奇(瑤台)

趕在坊門關閉前,我們終於回到位處宣陽坊的昇平長公主府邸。

我與李淳多時未見,下山後共乘車輿,本有許多話要說,誰知剛至長樂驛,東宮詹事、他的授業恩師王叔文已等候多時。一見王叔文這半老頭子,李淳頓時打了蔫,乖乖跟隨回宮。為了捕鳥雀,他私借小兒坊的用具在平民住宅外布設網羅,不防無意撞破裴雲極追捕逃犯,更加上偷拿東宮令信,三件事加起來,回去後少不得受一頓教訓。

剛入府門,門丁一路通報進去,最先迎我的是副總管郭平,他是郭曖的親隨,看到我老淚縱橫格外動情,我親親熱熱地喚他「平叔」,問:「阿爹在家么?」

郭平拭著眼角的淚,說:「一直在書房等大女郎呢。」

我朝書房所在快步如奔,不忘左右觀望這久違且陌生的「家」。

公主府例來布設奢華錦繡,現已入夜,五色特製宮式燈盞點亮飛檐照壁樓宇亭台,隨風處波光瀲灧,那些斑駁光影點綴到衣袍上,彷彿清潭泛起珠狀漣漪,繁複蕩漾,綿延盛開。

我看了又看,不免有些抱怨地對郭平道:「奇了怪了,怎麼沒做壽的喜慶,連半個『壽』字也沒瞧見?」

郭平搖頭道:「你還不知道六爺,這些燈啊影的,是公主喜歡。他哪裡願意這些玩意兒!」因郭曖行六,郭平一直保持著往日的稱呼「六爺」,一路又問及大爺郭曜及夫人身體安康,我一一回答,不多時就來到書房所在的小院。

書房內燈火乍明乍暗,是郭曖舉燈燭四下走動,翻看案牘書簡和字畫。聽見抬門入室的聲音,頭也不抬地問道:「回來了,怎麼這時辰才到!」

「阿爹!」我嗔怪地叫他,「這當我是昨天離家,今天回來?!」

他便笑起來,放下手中的書卷,緩然踱步到我跟前,將我從頭到腳看了又看,眸色溫煦如陽光,欣然道:「不錯,咱們的阿瑤小丫頭成長了小娘子。」三年未見,他稍瘦了些,反令已顯儒雅的臉龐添出幾分稜角英朗,短須未見絲毫花白,有著昔年習武的底子,身板依舊健碩挺拔,惟有早年受傷致跛的左腳,那是無法恢復了。

我吐了吐舌頭,順勢偎在他身上,嘻笑道:「阿爹越來越俊俏了,跟我講實話,崔家的十三娘子近年還有給你書信?」清河崔氏是有名的望族,十三娘子崔景暗慕郭令公六子郭曖,立誓不嫁常年寄書傳信,是長安城人盡皆知的「佳話」。

「喔,她剛出嫁。」郭曖輕描淡寫地說。

我吃了一驚,捶胸頓足,「她居然嫁給別人了?」料想也沒有女子敢嫁進長公主府為妾。

「看你說的什麼話!」郭曖失笑,拍拍我的手背,「難道想讓人家誤終生?」

這段「佳話」也有終結之時,我表情誇張,心內卻未免怏怏,像被人偷去了珍寶,問:「嫁去哪家?」

「嫁往淮西,」郭曖點頭,「做了淮西節度使吳少陽的繼夫人,好歸宿。」

我說:「再好的歸宿,也只配給阿爹磨墨擦劍!」在我眼裡,選婿除郭曖外全屬明珠暗投。

「好了,別扯遠了。」郭曖示意我坐在軟席上,我先是懶洋洋隨意一躺,再瞧他眼神不對,只得老實地立直身子,改為跽坐。

郭曖滿意了,坐在我對面,說:「這才像有規矩的郭家女兒。你還沒老實回答我,為什麼回來晚了,途中有沒有碰到什麼事情?」

到底還是要問這個問題,我就知道躲不過。不過,我早有準備,說服了納蘇,並跟她和小梁串好了詞,無非是途中李淳迎接,一起說話聊天在長樂驛吃飯耽擱了功夫。

講這番謊話時,郭曖一直注視著我,我面不改色心不跳,直到他點頭將一盅烏梅漿遞給我,我也正口渴,咕嚕嚕喝得底朝天,心知這道關大概是通過了。

果然,他開口說其他事,「你這丫頭,讓你跟著大伯練幾年,怎麼這樣粗魯了!不過也罷,你轉年就十八了,該到談婚論嫁的時候——」

我一口烏梅漿還沒吞進肚子,「撲」地全噴到席上,抹抹嘴角說:「不會吧,阿爹你是有多嫌我?我回家還沒坐安穩,就要攆我去別家!」

可怕的是郭曖的神色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他沒有喚奴僕入室收拾,從短几下取出一方潔白布巾細細擦拭污漬,認真地說道:「阿瑤,這不是玩笑,你確實已到出嫁的年歲。阿爹要先問一句,你心裡可有合意的人物?」

我徹底懵了,搖頭:「沒有。」

他點頭,「我倒為你留意了一位,河東裴氏的子弟。這些年想來你大伯也跟你講過些時政,裴氏大族人才濟濟,魏晉以來多出宰輔之才,這位少年我見過本人,雖然只是西眷支從武的,父母雙亡,在伯父裴次元膝下長大。但難得少年英武,為人仔細謹慎,頗得聖上欣賞,假以時日委以外任——」

他只管絮絮叨叨地說下去,我本被突襲的「婚姻大事」轟得半暈半醉,忽聽到「裴氏」二字,乍然一驚,脫口道:「裴?叫裴什麼?」

郭曖想了想,道:「裴雲極。」

「什麼?」我腦中晃過那個黑臉郎將的面龐,頓時有五雷轟頂之感,下意識道:「我不嫁他。」

「噫?」郭曖有些驚奇,「莫非你認得這人?」

我回過神,連忙掩飾:「沒有。我就是不想嫁。」坐到他的身邊,猛搖他的胳膊,「阿爹,我不想離開你。你要嫌我,我早些回河中,讓你眼不見心不煩——」為今之計,只有撒嬌。

「好,好,咱們暫且不說這件事——」郭曖當然曉得我的伎倆,嘴角抿笑,討好地再遞我一碗烏梅漿,「口渴了,多喝點兒。嗯,你這次回來,沒有給阿爹帶壽禮?」

「當然有,」原來在惦記那方硯台,我背轉身子,洋洋得意地搖晃腦袋,「不過,既然阿爹嫌我,那東西得晚點給你,等明天過完正壽——」

「現在就拿來!」他急不可耐,湊近我哀求道:「我可不興做壽。阿爹年紀大啦,見不著那寶貝,只怕整晚睡不著覺,折壽,你大不孝!」

「偏不!」我站起來走到門前,沖他做了個鬼臉。

「好吧,明晚一定給我。」郭曖只得妥協,回復正色道:「明天過府的客不多,不過,裴家的人會來,你公主阿娘不在家,不准你胡亂搗弄!要敢胡來,我立馬作主把你嫁過去!」

這話說得夠狠,我當然只能乖乖聽話。

 

郭曖四十大壽果然冷清。身為昇平長公主的駙馬,有意逢迎的大概可以從宣陽坊門排到東都洛陽,不過郭曖早些年就放過話,壽辰之日閉門不納客,又曾令某些個不知好歹的重賈顯貴吃過閉門羹,終令這條規矩逐漸約定俗成。加上昇平公主隨駕驪山逼暑時還帶走了郭釗和羽瑟,至今尚未回來,偌大的公主府,我連個鬧騰的對象也沒有,實在寂寞無趣。

大清早,我空著兩手拜過壽,便呆在花園後的透空閣樓上納涼,品嘗河中府難能一見的各式精巧小吃,與納蘇聊天打瞌睡。到正午時分,我已經吃下兩枚水晶糕、三個玉露團和花截肚、五隻木蜜金毛面,肚撐眼滯,喚來一名侍女備好冰塊,打算回到房中好好睡個午覺。這時,前院傳來一陣騷動,便知有客到,果然,一會兒功夫有侍從匆匆稟報,我本以為裴家的人來了,懶懶地打著呵欠,誰知那侍從報道:「大女郎,舒王殿下駕到,大人讓您速去參拜。」

舒王李詡是代宗皇帝第七子、韓王李迥的獨子,當今皇帝的侄子。因李迥早逝,受皇帝憐惜收為第二子,現遙領揚州大都督,據說所受寵愛信重遠勝太子。昇平長公主與舒王雖屬姑侄,但往來疏淡,這次怎麼突然間孟光接了梁鴻案?

我一路琢磨,不知覺已經走入會客的前廳。卻見郭曖正與一身材高大俊朗的男子各坐主賓之位,談笑宴然。聽見我的腳步聲,那男子轉頭站起,欠身端詳我,笑道:「阿瑤表妹回來了?」

這就是李詡?我眼前一眩。

其實我只在幼時見過他廖廖三兩次,印象極為模糊,現在站在面前的他,簡直惟有「丰神俊朗、光彩照人」八字能夠形容,令我幾近不敢正視。

李詡大概已然習慣形貌帶予人的震撼感,對我的反應視如無睹,各自歸座後,對郭曖又道:「姑父,我簡直不敢認阿瑤表妹,這麼落落大方,真正有郭家風儀。回想十年前,她還是那麼高的小丫頭片子——」他含笑比劃高度,郭曖回答得謙遜:「說什麼落落大方,不過是放養在外,窮添了幾分賊膽和莽撞。」

受到誇讚的我努力回想十年前僅有七歲的我,湊上去好奇地問:「舒王表哥,你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時候?」

「第一次?!」李詡劍眉輕挑,嘴角含了一抹笑意,看起來親切溫暖,再度比划出一個長度,「還是你在駙馬都尉懷裡的時候。我可記得清楚,那時我不到十歲,瞧你珠圓玉潤好比和田籽玉,跟好幾位王兄搶著抱你,可你阿爹就是不準,生恐將你摔著!」我看向坐在上首的郭曖,心道阿爹果然疼我。

李詡言止瀟洒又得體,他曾領軍出征,也談及軍中趣事,讓我如沐春風,與他很快熟絡起來。郭曖很少插話進來,只看著我們兩人交談,若有所思。

正說得高興,郭平匆匆步入廳內,郭曖微微抬眸,已察覺到他神色焦急,便問道:「何事?」

郭平突發口吃一般,「六爺,太子,太子殿下儀駕已至前門!」

郭曖霍地站起,連忙領著我們一干人前去迎接太子。

阿爹的整壽確實不尋常,先來了舒王,現在又驚動太子。早知如此,不如好生地擺上幾席慶祝熱鬧一番,現在可好,公主不在一切從簡,府里缺乏準備,郭平又得手忙腳亂了。

太子李誦的儀駕頗為簡省,其實就是一駕四望車,五六名隨從,算作輕車微行。當他從車內走下時,我又嚇了一跳。

這種驚嚇完全不同於李詡的英俊帶給我的驚嚇。我曾在三年前遠遠望過李誦一回,較之那時,他竟然又消瘦憔悴不少,臉頰凹陷,愈顯顴骨高聳,紫色錦袍空空落落迎風晃蕩,讓人陡增心酸。都說太子李誦常年染疾在身,只怕並非區區平常的輕疾小症。倒是他身後晃出的李淳,讓我得以一樂。

郭曖上前參拜,李詡也神采奕奕朗聲招呼,李誦素來寡言少語,只簡略與我們對談點頭,便要入府。偏偏趕巧不巧,此時又駛來一台牛車,下來一位面白無須的圓臉老者,看上去已過六旬,但說話中氣十足,上前先拜過李誦,再與郭曖李詡寒喧,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這老者是太常卿裴次元。而從扈行牛車的黑駿上躍下的,正是我萬般不想看到的裴雲極,我趕緊扭頭裝作不識。

裴雲極對我同樣視若無睹,步履鏗鏘地上前恭敬依次見禮。

一行人簇擁著李誦入府,我刻意落在最後,與李淳並肩前行,低聲問道:「怎樣?」

他朝我使個眼色,低頭竊笑,我便知道他逃過一劫。

重入正廳,李誦自然坐於南面堂上,李詡、裴次元與郭曖彼此推辭客氣一番,分別落座,至於我與李淳、裴雲極等人,當然只有側旁站著的份兒。

甫坐定,李誦淡淡掃視一通在場諸人,眸光內斂,室內便自然地靜下來。李誦清清嗓子,正要說話,忽地連連側首咳嗽數聲,待止咳之後,說話的聲音格外乾澀:「姑父四十大壽,本宮可是來遲了。」

郭曖面有不忍,道:「殿下身體不適,這沃暑難當,何苦走這一遭。」

李誦指著座下的舒王和裴次元道:「不走這遭,哪能趕這樣的巧,一把湊齊了咱們四個骰子?不如擺上彈棋,咱們各佔一隅,捉上三兩局?這樣的光景,倒有好些年沒碰到了!」

彈棋始於魏晉,由玄宗時開始盛行宮中和貴族游宴,通常二人對局,每人十二枚棋子,一枚為紅色「貴子」,其餘十一枚黑白色為「賤子」,對局時須先以賤子去擊觸對方的子,不得已才用貴子。我從沒聽說過還可以四人同下一局,聽李誦的口氣,似乎他們四人以前曾經對局,不禁大為好奇,只差站出來應說「我去拿棋盤」。沒想到裴次元朝李誦一拱手,道:「殿下,老臣老眼昏花,只想來討杯壽酒,且饒過我吧。」

「哦,昨日下朝,我還聽裴大人吟唱『老驥伏櫪,壯心不已』,怎麼,今天就要告饒?」李詡戲謔道。

「不,不,」裴次元連連擺手,「舒王殿下聽錯了,我吟的是杜少陵那句『老驥倦驤首,蒼鷹愁易馴』。這彈棋啊本該兩人對局,太子與舒王旗鼓相當,千萬莫把我跟駙馬拉扯進來!」

李誦眯縫起眼,益顯眼角皺紋深邃,「瞧裴大人說的,捉一局倒比你成日贊引結集太常樂章辛苦?!」

郭曖笑道:「殿下可莫提這事,自從裴大人接了這差使,我瞧他又添了白髮。」

裴次元頜首道:「正是,正是。我瞧今天是駙馬爺壽辰,太子和舒王也不必急著對弈,你二人都是高手中的翹楚,棋藝界的諸葛,若是一時興起殺個三天三夜不分勝負,餓死老朽事小,喝不成壽酒事大!」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李誦搖頭道:「你這老蒼頭,專會躲懶!」

「還有一句,太子和舒王若要對弈,只管關起宮門來對殺就好,莫讓我等瞧見誰勝誰負,要傳到聖上耳里,說你們荒嬉政事事小,怪我們多嘴多舌事大!」 郭曖也笑勸道。

裴次元又道:「太子和舒王若是覺得沒趣,不如讓在場的小殿下、郭女郎和雲極試著對弈幾局?我方才還說蒼鷹易馴,你們再下場指點一二,駙馬趁空閑安排膳食,豈不一舉幾得?」

眼見不能成局,李詡作悻悻狀,道:「哦,你們這一唱一和,成心不讓我跟王兄盡興。打的算盤,改平分四隅做三足鼎立?」

郭曖道:「舒王你可高看他們了,裴家小將軍的棋藝如何我不敢估約,我家這丫頭和阿鯉有幾板斧,再清楚不過!說什麼三足鼎立,別弄成三士搶桃,貽笑大方,那就謝天謝地!」

幾人談笑一通,郭曖令侍從端來白玉精雕的棋盤,凈手後兩兩對弈。

我的彈棋技藝不高,李淳也差強人意,對弈兩局,他先讓我一局,我也做無意失手,讓他一局,看得李誦和李詡連連搖頭,郭曖道:「你們姑侄也忒是情深,哪有這樣讓來讓去的打法。」

我便叮叮鐺鐺拂了棋面,指著旁邊悶聲不響觀戰的裴雲極,笑道:「裴家小郎還未下場呢,總不能冷落了貴客。」

李詡會意,「哦,原來你攢著勁道要對付他?雲極,你可不能丟臉,要不要我來替你佐陣!」

裴雲極拱手應聲而來,撿起兩枚我拂落的棋子,揖禮後默默坐在我對面,不苟言笑。

我與李淳的對弈純熟熱身,此時才開始真刀實槍的對弈搏殺。

彈棋棋盤為方形,取天圓地方之意,棋格中部為圓頂,稱做「天格」,棋格四方如同平隅,稱作「地格」。哪方棋子先入「天格」即為勝出。我執白先行,凝神聚目,不過一柱香功夫連斬他三子,已與郭曖說過一通話的李誦緩步走到我身後,細察半晌道:「還算有些章法。」

我心中得意,下了一手狂棋,不料裴雲極穩紮穩打,不留神被他尋到個空鐺破綻,奪去二子;再生焦急,又失兩子。

李誦和李詡均笑道:「勿焦勿燥。」

李淳則體貼地捧來一大盅清香撲鼻的花面英水,飲入涼意透體,頓時清醒許多。不著痕迹地輕輕抬眸,對面的裴雲極跽坐四平八穩,凝神思慮,室內雖有侍從把扇,他的汗珠卻時時滴淌,原來他也頗為勞心費力。

我見他認真,不由玩心又起。手下一枚棋子已然落下,喊著「哎呀」,作勢拿回。他出手如電,捏住我的手腕,目光不離棋盤,低聲道:「落子無悔。」

他的手指有厚繭,並未用力卻隱含張力,我略一掙扎,他便知失禮,趕緊放手垂首。

「喂,喂,」我趁機拿起棋子,將棋盤敲扣得叮叮響,朝左右尋找援助,「太子、舒王表哥,你們來評理,這枚棋子可沒落下!」

「對,根本沒落定。」李淳由來最貼心,率先力挺。

李誦掃了李淳一眼,淺淡掀動嘴角,「就你多話,看清楚了?」

李淳臉上一木,低頭不再作聲。他由來有些畏懼父親。

李詡笑道:「王兄,你待兒子也太過嚴苛;雲極,何謂計較,且讓她一著。」

李誦也微微笑起來,「喲,阿詡,你這左右逢源的,究竟替誰佐陣?」

李詡眉間輕不可察地挑動一下,拱手告饒道:「喏喏,我錯了,我也不該多話。」一邊朝李淳使了個眼神。

李誦將兩人的小動作看在眼中,頗顯無奈地搖頭道:「瞧,玩笑話還當了真。有你這位好叔叔替侄兒撐腰,我放心得緊。也罷,你替雲極佐陣,我就為阿瑤佐陣。雲極,且讓這小女子一回,下不為例,如何!」

裴雲極卻奪走我手中棋子,放入原位,抿唇一板一眼說道:「諸位原恕,棋逢對手,不可縱敵。」

李誦與裴次元相視而笑,裴次元語含責備,「你這孩子,太過較真。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較真的事,也不怕拂了太子殿下的顏面?!」

裴雲極道:「伯父若非較真,怎能有我這較真的侄兒?再說,太子殿下胸襟廣博,既不會將這等小事放在臉上,更不會放在心裡。」

我聽得「撲嗤」一笑,說:「原來是有其伯必有其侄。」

倒是郭曖的話讓我臉上添光,「裴大人,你們全都誤會了。雲極視阿瑤為對手,這是瞧得起她。」

話音剛落,裴雲極說:「女郎,小心——」我低頭一瞧,他竟然又奪走我兩枚棋子,這樣算來,我所執的白子只餘五枚,他的黑子則還剩八枚,再看那些黑子前後緊連,隱然對我的白子形成合圍之勢。

李誦嘆道:「白子最多三步,即會全軍覆沒,可憐可憐。」

他說得沒錯,不過我豈是輕易認輸之人。不過略作思索,指尖探向棋盒,摸出一枚殷色盈彩的碧璽紅棋,直接按入棋盤「天格」,站起身道:「我贏了!」

「嘖嘖,哪有這樣耍賴的打法!」李詡咋舌,將我按回席位,「我實在看不過去,重來重來!」

「我哪有耍賴!」我指著棋盤嚷道:「我先入天格,自然贏了。」

李詡道:「且不論別的。從來都應當先將賤子殺光,才能祭出貴子。你倒好,直接讓貴子登頂!簡直胡來!照你這打法,這彈棋從此可以廢了!」

「彈棋的規則本就不對,憑甚麼賤子得擋槍賣命在前?若想贏,貴子須得率先殺拼。」我咄咄有詞地辯解,彎腰湊近裴雲極,貼得這麼近,才發覺他固然,渾不似白胖圓潤的裴次元,但臉龐蘊有刀削斧刻的光暈,令我心間一窒,接下來的話便有些打結,「嗨,裴郎將,你,你說,我講的有無道理?身為金吾衛將軍,想必不能讓兵衛擋槍擋箭,你只作殿後搶功?!」

「這——」我這番強詞奪理的話,竟讓李詡一時語塞,指著我哭笑不得。

李誦失聲而笑,拍著我的肩膀道:「阿瑤啊阿瑤,真是士別三年當刮目相看。姑父,你養出好生強悍的女兒!不枉我來替她佐陣!」

郭暖面帶無奈,「大盈若沖,其用不窮。阿瑤,輸了得認。」

我嘟起嘴,低聲道:「牛不喝水強按頭,認輸就認輸。」

「不必!」沒料到,一直怔怔對著棋盤不發一語的裴雲極突然站起,朝我拱手揖禮道:「女郎所言有理,雲極願意推盤認輸。」

這大出意料,引起在場一陣嘩然,我極不好意思,扭捏得臉上發燙,他卻認輸認得神色坦然從容。這塊蔗糖真好涵養,像廟裡的關公大老爺,敲打不動,雷擊不碎,好生無趣。

「哈,姑姑大勝,咱們可以吃晚膳啦!」幸好還有李淳,他上前和亂棋子,收拾了殘局。

許多年以後,我反覆思量這次棋局,終於悟得天命最高,她巧布機關機括,將半生榮辱得失早已明言暗示。

 

棋畢時,晚膳業已準備停當,郭曖迎著一眾貴賓移駕靈炙閣,賓主宴飲盡歡而散。

送走賓客,我回房洗涮整理未畢,郭曖已派侍從傳我速去書房。

我隨意套上碧色襦裙,取出錦盒,囑咐納蘇在房中熏香以備睡眠,悠悠然往書房走去。

推開門,高聲嚷嚷道:「阿爹,你好大的面子,能讓太子、舒王齊聚,除開聖上惟有你了!」

音落無回聲。我微愕,探首內望,郭曖端坐在書桌後,眉宇緊鎖,面色很是不善。

我踮起腳走過去,將錦盒放在桌上,試探道:「阿爹,你怎麼了?!」

郭曖忽地一拍桌案,面色鐵青,眸中怒火焦聚,喝道:「跪下!」

在我記憶中,阿爹由來和藹溫煦,從未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頓時雙腳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下,委屈地問:「阿爹,我做錯什麼了?!」

「你做錯什麼?」郭曖看著我,似乎氣不打一處來,「你給我老老實實交待,昨日你們晚歸,究竟遇到過什麼事?!」

到底東窗事發了,我腦中快速地思忖對策:究竟是納蘇或小梁不小心說漏了嘴,還是那塊黑蔗糖私下跟郭曖講了?

郭曖似乎看穿我的心事,冷笑道:「你也不必東想西猜,老實告訴你,是裴雲極方才在宴下提點我幾句。我正自納悶,平白無故這壽日竟然招惹來了那兩尊大神!」

我聽得有些莫名其妙,說:「什麼大神小妖,這,這跟太子和舒王有關係?」

郭曖怒瞪我,「少跟我胡扯,老實地把昨天的事告訴我,要再敢瞞我一句,瞧我不打斷你的腿!」

在河中府惹禍,大伯說打斷我的腿,多半有五分嚇唬,可以現在郭曖的臉色,只怕會來真的,更何況他還能跟納蘇和小梁對質,繼續欺瞞下去實無任何意義。我偷看著他的臉色,咳嗽一聲清過嗓子,一五一十從逃犯偷走,到李淳接我離開的過程細節講述。

他一邊聽一邊鎖眉沉思,越聽到後頭,那眉頭就鎖得越深。及至聽說我沒有讓裴雲極搜身就跟著李淳離開,又是怒拍案幾,震得筆墨紙硯簌簌作響,「為什麼不讓金吾衛搜過再走!」

我又闖禍了?!

我心驚膽顫地趕緊認錯:「阿爹,我錯了,可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墜崖的逃犯,莫非罪大惡極?」

郭曖沒有回答,只坐在那兒沉吟半晌,再沒有拍桌打椅,搖頭道:「阿瑤,你可知你所犯最大錯誤,就是沒有讓金吾衛仔細搜查,沒能讓你和郭家從中剝離。」

「可是,」我急切地說:「那逃犯根本就沒有跟我說什麼話,也沒有遞給我什麼東西。那裴雲極冤枉死我啦!」

「他是為你好!」郭曖恨鐵不成鋼地斥責我,又道:「你以為冤枉,可是想要得到那東西的人卻不會這樣認為,他們只會猜想,東西必定進了公主府!」

「那件東西?」我疑惑地問:「究竟是什麼東西?」

郭曖看我一眼,苦笑,「誰知道是什麼東西呢,讓太子和舒王都志在必得。」

「啊?」我總算靈犀一動,失聲道:「莫非今天太子和舒王不是為祝壽,而是為那件東西?!」

郭曖沒有回答,思忖片刻,又問:「你確信馬車和你們身上都沒有多了別的東西?」

我篤定點頭,「絕對沒有。那些金吾衛仔細查過馬車,那逃犯根本沒有與我們三人貼身接觸,哪能私藏東西?何況納蘇和小梁都讓他們盤查過。唔,就連這個——」我指向那錦盒,「這裡面的硯台,他們也拿出來看了。」

「硯台?」郭曖將目光移向那隻錦盒,忽然間眉間一跳,道:「來,快打開它。」

打開錦盒,取出那隻四寸見方青灰色的澄泥硯。硯台稱手,硯邊環繞篆書銘文,除了造型古樸,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珍貴之處。

我瞧見硯台邊緣有兩個對稱的圓孔,問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郭曖皺著眉頭,道:「這是空心注水硯,所謂冬溫以醋,夏涵以泉,均可從此小圓孔注入,可防硯台滲水。這工藝殊不簡單,確是難得的珍品。」說話間,提起硯台附耳輕敲,突然間面色一變,對我說道:「你手指細長,用小指按一下左邊的孔洞。」

我依言按下去,只聽極細微的「卡」的一響,那原本一體的硯台竟然從中彈開,露出其間的夾層。原來這硯台另有機關,所謂的注水處竟然可以打開,郭曖面色更加難看,從夾層中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絹紙,就著燈光仔細查看。

我心中忐忑不安,想湊上去看那絹紙究竟寫著什麼,卻終究不敢。

那一片絹紙也寫不下許多字,郭曖反反覆復看了許久,等得跪在地上的我膝蓋酸麻,道:「阿爹,你要將這片紙看穿看透嗎?」

終於,郭曖放下了那片絹紙,長嘆道:「居然知道此方硯台暗設機關,看來那逃犯並非常人;他所攜的東西,更非常物!」

「他的手指細長,正好能打開機關,也許是碰巧。」我說道,見郭曖兀自沉吟,再度輕聲喚他。

他轉過頭,潾潾蠟燈下,他瞬間蒼老許多,我能看清他眸中的陰霾沉鬱。

「阿瑤,」他喚我的名字,「這是你惹下的禍事,大概惟有你自己承擔。」

我衝口就說:「阿爹,我惹出的禍事,我來承擔!是要送我見官,還是殺頭流配,我全都認!」

郭曖皺眉道:「什麼殺頭流配,我是說,你需得馬上與裴雲極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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