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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珠心

所屬書籍: 瑤象傳奇(瑤台)

​​      我們領著王冰裁排開圍觀人流,好不容易擠進光德坊時,仰首可見滔天大火在木瓦檁柱上翻滾,長安民舍多以木材為主建設,更易滋長火勢,嗆鼻的濃煙讓人不敢靠近,武侯鋪兵士別無他法,只能拆除建築以阻斷火勢。

  王冰裁幾番想要拚死衝進火中,被我和李淳死死拉住。

  再後來,雖然一直未能找到她的父母,她猶自笑自語,「不要緊,阿爹阿娘一定沒事,青天白日,他們怎麼會跑不出來?」說著說著,秀目一眨,滾圓淚滴灑落衣襟。

  我雖覺此火生得蹊蹺,也心存萬一的僥倖,勸慰她道:「講不定你阿爹阿娘去哪裡走親訪友,還沒回來呢!」

  王冰裁連連點頭:「對,對,他們今日往郊外拜祭姑母,一定還沒回來!」

  夜幕甫降之際,大火終於燃盡而滅。收拾現場的的武侯鋪兵丁從火場里抬出數具燒作焦炭的屍體,王冰裁渾身顫抖,不敢走近,我緊緊撐住她的腰肢,她才沒有軟倒下去。

  李淳面色緊張,嘴唇有些抖索,他也沒怎麼見過這種場面。我嘆了口氣,將王冰裁交給他摟著,走了過去。

  燒成焦炭的屍體,衣物燃盡,身子綣縮,面目全非,已然瞧不出什麼端倪。我蹲下身子,忍住骨肉被火烤後散發的異味,從某具屍體身上找到一枚烤得變形的鎏金銅印,細細查看,上面依稀刻鐫著「王」字。

  將印章遞給王冰裁,她只怯怯地看了一眼,頭一偏,暈倒過去。

  我握著她冰涼的小手,心頭沉重且布滿疑惑,以我在麟州的教訓,再不信世間有如此巧的事,眼角餘光不禁往四周警惕瞟掠——若是有人縱火,或許那人還沒有走,混在圍觀人群中觀看罪惡成果。

  目光掠至牌樓下方,眼角微微一閃,有道身影恍惚見過。我不動聲色將王冰裁交給李淳和小梁,往那道人影所在潛行而去。

  然而那人也甚為警醒,彷彿察覺有人靠近,迅速從人群中退閃,我哪能讓其逃脫,足下加快緊跟上去。

  那人穿街過衢,我窮追不捨,終於一前一後來到一處狹仄小巷。

  我喝道:「站住!」

  那人並不回頭,加快腳步。

  我飛身而上,去抓那人後襟,掀開了頭上的氈帽,露出滿頭青絲。

  「果然又是你!」正是曾經在酒館偷襲過我的那位窈窕小娘子。

  她後退兩步,咯咯嬌笑,「郭女郎何以跟在我身後?」

  我肅聲道:「你究竟什麼人?為何縱火?!」

  她悠悠地搖頭,細眉如鉤,巧笑嫣然,「這我可不能告訴你。」

  這等同默認是她縱火,我努力平息心中憤怒,審視她一番,微微笑道:「那麼,該如何稱呼你?一回生,二回熟,總該見告吧!」

  「噫,」她略帶詫異,「郭女郎出征一趟,似乎有所改益。既然如此,我便犒賞你一二。我嘛,常被稱作十一娘。」

  「十一娘?」我審酌,「貴姓?」

  「姓隱,隱十一娘。」她嘴角上翹地看向我,不掩挑釁意味。

  我斂眸,「隱十一娘?隱組織的十一娘?」話音未落,霍然揮掌擊去,她必不肯束手就擒,我惟有先下手為強。抓住她,不僅可能挖出殺害王大人夫婦的真兇,或許迷惑我許久的一些問題,也得以找到答案。

  隱十一娘早有防備,側首避過我的突襲,我們對拳如電,互拆數招。我苦在剛從宮中出來,沒帶任何兵刃,惟有先拖住她,讓她無暇抽出袖間的雌雄雙刃劍,再予以重擊。

  她開初面帶笑意,不以為然地與我過招,再拆十來招後,臉色漸轉沉重,大概沒有料到這兩個月我在家中日夜苦練武藝,進益超過她的想像。

  她的拳腳功夫落盡下風,不過性情狡詐,終得尋了個空檔,箭袖回扣,抖擻出雙刃劍,寒光如銀,逼得我連連後退以避鋒芒。

  我退閃中左右尋覓可作抵擋之物,瞥見牆角有隻鎚頭殘裂的中粗鐵鎚。此處靠近將作監,想是被棄置的製作工具。我趁隙拾起鐵鎚,以郭家槍法對敵,避利劍鋒芒,展鐵鎚進擊的雷霆之勢,隱十一娘的利刃雖偶爾將鐵鎚撞破豁口,終無法徹底斬斷,不多時再落下風。

  她步下漸有凌亂,焦急地打了個長長的唿哨,嬌聲喊道:「死相公,還在看熱鬧,再不出來,老娘要被斬這丫頭錘下,等著收屍喲?!」

  我心知不妙,她若叫來了幫手,尤其是上回一道襲擊我的同夥,恐怕我的形勢堪憂。這打鬥許久,也沒見有巡衛前來巡視,簡直失職!

  而隨著隱十一娘的連聲叫喚,牆頭上果真躍下當日一人,仔細瞧去,正是當日那名絡腮鬍子,只是這回扯去了那偽裝的鬍鬚,露出真容,面目白凈,狹眼長眉,竟生得有幾分女子般的魅惑。他雙手環抱胸前,看獵物般視我,「喲,今日收穫不錯。是就地處置,還是捉回去烹煮?」

  隱十一娘瞪他一眼,「蕭仇,沖你這眼神,必須就地處置!」

  蕭仇嗤地一笑,近前抬起她的下頜,「嘟」地親了一下她的櫻唇,道:「怎麼,沒吃羊燦皮,這麼大的酸味兒!」

  他們兩人打情罵俏,視我如囊中物。此情此景,再也不會有裴雲極從天而降救我於危難。麟州之戰後,所有的艱難路,都必須我獨自奮勇面對。

  我略作盤算,淡淡道:「兩位你情我儂,敢情想一起在大理寺的監牢,嘗嘗二十四般刑罰的滋味——」

  他倆審慎地對視一眼,隱十一娘咯咯笑道:「就憑你?」

  我擺出迎戰姿勢,道:「一起上吧,若能二十招內製服我,就是你們贏,不然的話,呵呵,伏地聽聽鐵蹄聲——廣陵王必定派人應援我了!」

  言畢,揮錘上前,與他們纏鬥起來。

  我攻勢凌厲,對戰數招,隱十一娘放緩招式,對蕭仇道:「喂,你聽,當真有人馬過來!」

  蕭仇冷哼一聲,道:「別上她的當,空城計!」

  「我耳朵可沒壞!」隱十一娘嬌滴滴地跺腳,「當真有鐵蹄裂響,咱們已完成任務,還不快走!」

  「她怎麼辦——」蕭仇抬頜指向我。

  隱十一娘沒好氣地說:「抓她何用?可沒這個指令,莫要逾越招責!快走、快走!」

  她連連拉扯,蕭仇執拗不過,終究虛晃一招,放棄對我的攻擊,攜她揚長而去。

我見他倆消失在屋頂牆頭,瞬即扔掉破鐵鎚,從相反方向疾速跑開。直至跑回光德坊的火災現場,看到李淳等人仍在原地,停下腳步,汗水虹雨直下。哪裡有什麼鐵騎來援,只不過這個時辰將作監成百上千的工匠,剛好開始以牛皮作隔,打煉精製兵器甲胄,發出形同鐵蹄的聲響聲音罷了。

  秘書少監王新元夫婦離奇死於大火,光德坊大半條街道燒作灰燼,大案很快引發皇帝關注。當日便頒下詔令,京兆尹和大理寺合署調查。一夜失怙的王冰裁,則在李淳的懇求下,暫時住進公主府與我為伴。

  將她安頓妥當,交託納蘇安撫她歇息,我於深沉夜幕來到書室,將當日詳細見聞告知等候已久的郭曖。

  郭曖聽畢,沉吟道:「手越伸得長,越容易被剪折斬斷。」

  我實在搞不懂他打的機關,索性問:「你說的是隱組織,舒王,還有別的哪個?」

  郭曖說了一句讓我差些從軟席上蹦起三丈高的話,「我也不知道指的誰。不過,此事並非沒有蛛絲瑪跡可查。先查查王新元夫婦進京時的馬伕吧,我想他大概偷聽到了什麼話,賣給了有需要的人,這人或者就是隱組織的主腦,或者與其相互勾結。」

  我說:「這可不容易,大海撈針。」

  「我會令人去查,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如今阿鯉也摻合進來,讓事情愈加複雜。」郭曖看向我的目光深懷憂鬱,「阿瑤,若果舒王求得聖上定為你舒王妃,你可會承旨?這會毀你一生的福祉。」

  「大伯和堂哥,還有那麼多郭家子弟軍死在麟州的時候,阿爹,」我苦笑道:「我此生的福祉便已消耗怠盡。我必須為他們報仇,必須找回屬於郭家的榮光。」

  只是,我雖然跨出了這一步,究竟如何下手,竟一時找不到方略。我垂首冥思許久,郭曖默坐我對面,也不來驚擾。直至我終於抬首,道:「今時今日,咱們郭家還能與他們對抗的,除了阿爹你,惟有我了。阿爹,到此時,你還不肯告訴我當日夾在澄泥硯里的究竟是什麼?好讓我知已知彼嗎?」

  郭曖緩緩啜茶,面有猶疑,我又加上一把火,「王新元大人的死,會不會也與舒王有關?」

  郭曖搖首,「這倒未必,王新元為人謹慎低調,卻有一點頗引人注目,這或許也是此番得以擢升和引致殺身之禍的原因:他多番著文,力陳藩鎮之害,力主削藩,早已成為強藩的眼中釘!」

  我問道:「那麼,此次主張提擢他,是誰是主意?是東宮么?」

  「非也。」郭曖一口否決,「東宮不會引火上身。我聽說,是御筆親點。」

  我咋舌,「這,豈不是向聖上示威!」

  「不然,聖上豈會為小小京官之死勃發雷霆大怒?」郭曖淡淡一笑。

  他站起身,從密匝的書桌底部拿出那方惹事的澄泥硯,按動機關,取出內藏那頁絹紙給我,道:「你自己看吧。」

  我迫不及待地搶過,郭曖抬手緩然撥動明蠟燈芯,增亮光線,絹紙上的字一個一個明晰地落入我眼中。

  這是一封書信,抬頭五個字是「希烈兄明鑒」,其後詳敘與「希烈兄」相識相遇,滿篇溢美之辭,寫盡對這位「希烈兄」的欽佩和仰慕之情,信末還誠邀四月京城一聚。

  我看得一頭霧水,道:「這有何不妥?」又將信紙翻來覆去查看,「莫非其中還有隱言?」

  郭曖不動聲色,「你瞧瞧落款。」

  眸中落到落款上,赦然寫著「弟詡敬致」四字。

  「詡?」我馬上明白過來,「看這落款時間,是十年前李詡寫的書信,不過,也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不妥之處啊!」

  郭曖冷顏一笑,「單以書信來講,確無特別不妥之處。不過,此書信中的希烈兄,你可知是誰?他就是十年前奉天之難的禍首之一,曾任淮西節度使的李希烈!當年,藩鎮四起叛亂,聖上本自信任他,令他兼領平盧、淄青節度使,征討淄青的李納,誰料他反與李納通謀,並與叛亂的朱滔、田悅等勾結,自稱天下都元帥、建興王,後又攻入汴州,旋稱楚帝。聖上本自對奉天之事深惡痛絕,對辜負信任的李希烈更是恨之如骨。就算當時李詡年紀尚淺,你瞧這行文筆法尚還稚拙,但若讓此信送到聖上手中,舒王或將蒙受重大打擊!」

  我眼睛一亮,道:「咱們現在就想辦法送到聖上手中!」

  「你呀你!」郭曖拿起几上的函板拍我腦門兩記,「一封書信絕不足以扳倒舒王,我們豈能打草驚蛇!這也是他當時年輕氣盛,大概想結交藩鎮加強勢力。奉天之難中,他隨從護駕立下大功,一舉博得聖上的極度信寵。如今的舒王李詡,再也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我明白他的意思,道:「要扳倒他是曠日久長之戰。只是沒想到他竟借擇妃之事再行孤立郭家,不過我們也正可藉此機會,把局勢擾亂,為現在已經滴水不漏的舒王樹敵。」

  「哦?」郭曖微笑,「怎樣樹敵?事情並沒有這樣簡單。阿瑤,咱們絕不可操之過爭,你可曾想到,聖上此次大張旗鼓為一子一孫擇妃,另有深意?聖上年事漸高,開始忖度子孫的心事了啊。舒王收復鹽州,居功至偉,如今風頭愈炙,越加蓋過東宮。願與他聯姻,博一把未來潑天富貴的世家大有人在。」

  「不錯,連韋賢妃也坐不住了,將自家侄女推納出來。」

  「韋賢妃之子尚在襁褓中,非嫡非長,本朝更無立襁褓弱子為儲為帝的先例,她總得找牢倚靠。她素來精明,恐怕拽著侄女左右搖擺,尋找最佳時機和人選,不會急於馬上塞給舒王。」我回思韋賢妃的舉止,不得不承認郭曖分析精當,韋賢妃仍在考量遲疑,因此才會對被李詡和李淳同時爭搶的我,萌發格外的敵意。

  我思忖道:「以舒王的精明,必定猜度到聖上的心意,看似任他自由擇妃,其實也可同時映襯出他的心思。」

  「對。」郭曖點頭,「你終於想到點子上來了。」

  「他第一個回絕吳若莘,是因吸取教訓,不敢與淮西重鎮明目張胆地勾連一起?」我一邊想,一邊不由冷笑,「私底下,他與淮西恐怕早就暗通款曲,形同一家!」我始終記得郭曜的遺言中提到的「淮西」,堅信與爾朱勾結的姦細就藏匿在淮西軍營內。

  郭曖淡淡道:「奉天之亂,就是聖上最大的隱痛!他哪敢稍觸龍鱗!」

  「沈家也就罷了,她家庶出的女子,頂多只能為一品媵,」我繼續分析,「那他為何繞過了韋賢妃的侄女。賢妃深受聖上寵愛,如此強強聯手,不正當所願?」

  「確是正當所願,卻也露了行跡。需知聖上固然倚重西川重藩,藉以外抗吐蕃,內拒河朔三鎮,但聖上疑心尤重,怎不暗存防範。舒王若選韋家,覬覦皇位之心,豈不昭然若揭?須知聖上最恨臣子自以為是、妄揣聖意。舒王在聖上面前一直也自謙淡泊,若毀了聖上對他的認可認知,那他的失寵失勢,不過就在瞬息之間。」

  我略有疑惑,「既然有意皇位,若一直自謙下去,豈不讓聖上產生誤解,錯過時機?」

  郭曖微微一笑,「我想,舒王是在等。」

  「等?」

  「等東宮犯錯,等天降大任於斯人,等一個眾望所歸的機會。」

  「為了等這個機會,他竟擇我為妃?」

  「一位正得勢的親王,與已失勢郭家的孫女聯姻,連聖上也會誇他宅心仁厚,心無雜念。這相較幾個月前與東宮爭搶你,時機更為合宜。這舒王,真乃天降英才,只可惜啊,可惜,如此殫精竭慮,究竟竹籃打水一場空———」郭曖輕輕嘆息。

  我知道他嘆息什麼,他嘆息舒王只差一個名份——只是聖上的侄子而並非親子。

  我想了想,又道:「可是,話雖如此,究竟聖上會否答允他的擇妃之選?」

  郭曖沉吟許久,道:「以我對聖上的了解,他會觀察時日,再行守奪,但是,八九不離十。阿瑤,你恐怕真要成為舒王妃了。這真是一條不歸路。他必定會十分防範你,往後無論他成皇敗寇,你均如同行走於刀尖,步步錐心刺骨。」

  我心中半無絲毫猶疑,平視郭曖雙目,堅定答道:「不必為我擔心,我自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抓住他的陰謀罪證,為冤死的大伯、兄弟報仇么?阿爹,你不必擔憂,我意已決!」

  正在說話間,郭平叩門而入,遞上一方製作極為精美,雙魚吻扣的絹貼,道:「六爺,大女郎,崔府送來的貼子,後日請大女郎過府一敘。」

  我怔忡片刻,忽地明白過來,笑道:「定是吳若莘發來的請貼。」

郭曖點頭道:「既然踏上這條路,確當與她們多加交往,探聽虛實動靜。郭家剩餘的力量,我也會慢慢地交予你。」

  王冰裁在室中悲泣半日,午後又往京兆尹協助調查,問過一些她父母日常起居的話,更增悲慟,難以紓解。我思慮再三,終將在火場外與蕭仇和隱十一娘的「邂逅」告知刑官,那些官員聽得一頭霧水,雖然認為我沒有旁證,純屬揣測,仍然依我所說,畫出兩人的圖像以期按圖索驥有所收穫。

  次日,我如期赴吳若莘之約我好說歹勸,臨出門時多番勸慰,總算讓王冰裁頂著兩枚紅腫如泡的眼睛,一同前往崔府散心。

  崔府位處崇仁坊,自然是極闊大的宅子。吳若莘得到報訊,飛步從內宅迎將上來,見到我們,低低福禮,拉住我們的手,輕快地笑道:「郭姐姐和冰裁果真來了,叫我好歡喜!」

  一群侍候的嬤嬤丫鬟笑盈盈地簇擁著我們進入內室,坐定奉上茶點後,吳若莘便攆走她們,只留我們三人相處。

  吳若莘親手剝了淮西來的甜橘請我們品嘗,又引看她每日習練的字畫,她工於衛夫人簪花小楷,字字骨格清秀,整幅字看下來,如同仕女雅佇,讓我真正愛不釋手。又談及詩文辭賦,我對這方面造詣尚淺,聽她款款而談,頗有見地,對我不懂處也不吝賜教。我喜歡她這清雅淡泊的性情,更仰慕她的文才,她言稱羨慕我的耿直豪爽,再度有一見如故之感。

  我們言談甚歡,發覺有些冷落身邊鬱郁難歡的王冰裁。吳若莘便提議往花園中散步游賞,一路賞梅吟霜,努力逗樂王冰裁。王冰裁終是悲戚交加,心神難安,一不小心踩進池塘邊的泥濘中,濺了半邊裙襦的泥漿。

  吳若莘便道:「無妨,我現成帶了好些衣衫,冰裁妹子不嫌棄的話,隨意揀一件穿上就是。」喚來兩名侍女,領著王冰裁回內室更衣。

  吳若莘翹首見王冰裁走遠,回望我兩眼,欲言又止,我瞧出端倪,道:「若莘,你有話要跟我講,不方便讓冰裁聽到?」她沒有親自帶王冰裁去內室更衣,大概也是想支開她。

  吳若莘咬了咬唇,紅暈泛臉,垂首道:「阿瑤姐姐,前日我也在珠鏡殿瞧見了,廣陵郡王與你情義匪淺。姐姐,你說,郡王此人怎樣?」

  我怔了怔,瞬間恍然大悟,原來面前這小妮子瞧上了李淳!不禁忍笑道:「不怎麼樣,那小子除了一副皮囊秀實,再也沒其它好處,貪玩誤事,任性胡鬧,可是讓人頭痛!」

  吳若莘眨動密密的細睫,仍舊不好意思抬起頭來,略帶忸怩地低聲細語道:「聽姐姐這麼說,是對郡王無意了?」

  我笑道:「當然當然,我是姑姑,他乃侄兒,小孩子一般,我能有何意?!」

  吳若莘這才抬頭,羞澀中帶有欣喜,道:「我正是要問姐姐這件事,若是姐姐喜歡的東西,我絕不願意染指。有姐姐這話,我就放心了。」

  我笑不可抑,輕拍她的肩膀,道:「好妹子,你只管纏住郡王。我告知你一個竅門,那小子自幼便有不少小女子青睞,養得一身眼高過天的臭脾氣,你要整束住他,必得像放風箏一樣,收放自若,不可縱容隨他的性情。你越是放低自己,恐怕男人就越瞧不上。」

  吳若莘聽得目瞪口呆,道:「真的么?我母親去世得早,可從來沒有人跟我講過這些。教詩文的先生說,女子需得孤高自清,才能傲立於世。」

  「我家也從來沒有長輩跟我講過這些話,我講這些,無非是日積月累揣摩出來的。你那詩文老師,必是活在詩經楚辭裡面,僵了。」

  吳若莘面現愁容,「我只怕學不會你講的這些,怎麼辦?」

  我故作駭然,「總不成讓我守著教你吧!」

  吳若莘想了想,眸中晶亮,懇求道:「不如姐姐先跟我講講郡王的喜好,莊子雲,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投其所好總歸沒錯——」

  這樣雅靜有文才的女郎,芳心萌動的時候,似乎與普通小女子無甚區別。

  我樂見其成,揀了些李淳的癖好怪性講給她聽。當她聽說李淳最喜歡吃的菜肴是驢肉糝時,不禁吃吃而笑,「驢肉硬如膠,木如臘,怎會好吃?」

  我也笑道:「誰知道呢。從前他的母親王良娣在時,常常親手做給他,良娣手藝極巧。如今他恐怕連母親什麼模樣也記不清晰,這口味卻忘不掉。」

  正說著,忽聽有人清脆笑聲入耳,「嗨,可找到兩位了!」

  紅梅遮映處,依依走來綠裳白裙的少女,不是沈知言是誰?

  沈知言幾近飛跑到我們面前,三廂見禮,笑吟吟地說:「郭姐姐,我正找到公主府,打算向你致歉,聽說你竟來崔府,便緊趕地攆過來,若莘妹妹,可別嫌我冒昧。」

  吳若莘連說:「哪裡,哪裡,歡迎之至。」

  我感到奇怪,問道:「知言有何事向我致歉?」

  沈知言笑道:「前日馬球場和殿中,長姐兩番出言不遜,令郭姐姐難堪。長姐素來如此,心口相連,無意間開罪許多人,其實心地善良。還望姐姐不要記恨於她。」

  我對沈知柔有頗多不滿,但見沈知言善解人事,與她姐姐大不相同,便道:「這也是裴夫人生得好命,便是開罪更多些人,也有聖上和沈氏門楣替他撐腰。」

  沈知言明眸流轉,點頭嘆道:「是啊。我自不能像她那樣——」

  吳若莘領我們邊走邊談話一些閨閣趣事,走進一處小涼亭坐下歇腳。

  坐定後,沈知言將我與吳若莘看了看,道:「郭姐姐,若莘,實不相瞞,今日我特來與兩位相處,見兩位實誠可親,不願拐彎抹角,其實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相求。」

  吳若莘頗感意外,「妹妹有話直說。」

  沈知言躊躇片刻,終似鼓足勇氣,道:「此處惟有我們三人,再無外人,且聽知言說幾句心裡話。此番擇妃,兩位若被選中,泰半是正妃,而知言頂多得一媵人位份。往後若能與兩位朝夕相處,還望多加照拂。知言我——」她眸中突泛淚珠,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卻強壓著不讓滴落,「知言我命當如此,只謀一席生存之地,決不妄生事端。」

  原來這沈知言確是有心之人,提前來打前陣了。

  吳若莘遞一方手絹給她,淡淡道:「知言,這些話我並不歡喜。男女婚配,總得因情生髮,不知你中意兩位殿下中的哪一位?若無特別傾心之人,只想謀生存之地,大可求父親許配官賈世家子弟,也是平頭正妻佳好歸宿,何必做王爺的妾室。」

  「我,我——」沈知言本也是伶牙俐齒,此時倒被吳若莘一番話堵住,回思半晌才澀澀答道:「若莘你身為嫡出,不知我這庶出身份的難堪,就算許配官宦人家正妻,同樣會受嘲笑欺辱。做王爺的妾室,總還有品級傍身。」

  吳若莘輕輕一曬,道:「終歸落於俗氣。」

  她的聲音極低,仍能落入沈知言耳中。沈知言面色一沉,眸中分明燃點慍怒火花,卻立時壓制下去,聲調依舊平穩,「若莘雅緻超凡脫俗,自然瞧不上我這俗人的苦苦乞憐。我心存善意前來結交,還望二位莫將今日之事傳出,讓知言往後更加沒有臉面。」言畢,她施施然行禮,轉身便要走。

  我連忙上前將她拉住,道:「知言,這是若莘的性情,並沒有刻意侮辱看低你,莫要生氣難過。」

  沈知言低頭苦笑道:「我並沒有怪責若莘,其實,是我一直看低自己。」

  我連連朝吳若莘使眼色,她勉強站起致禮,硬梆梆地言道:「知言莫怪,是我出言無狀。」

  我笑著圓場,「知言者,知其所言,若莘你放心,知言善體人意,不會怪你。」左右望了望,「噫,怎麼冰裁那妮子還沒回來?」

  正說著,卻見一名崔府丫鬟匆匆跑來,朝吳若莘急聲稟報道:「女郎,那位王女郎,突然暈倒了!」

  甫聽王冰裁暈倒,倒真將我唬了一跳,暗地自責沒有將她照料妥當。待到我們一行三人趕至安頓她的內室,見她倚卧榻上,正就著丫鬟的手慢慢喝水,連崔景也在旁看顧著,這才稍加放心。

  王冰裁見我神色焦灼,虛弱地沖我笑一下,低聲道:「我真沒用,更衣時忽地頭暈目眩,不知怎麼就倒地上了。」

  吳若莘微微蹙眉,細聲問侍候的丫鬟,「怎地沒有服侍好王女郎?」

  幾名丫鬟面面相覷,猶疑地思索措詞。王冰裁連連擺手,道:「不怪她們,是我不習慣旁人入室侍候,特將她們遣開的。」

  吳若莘道:「雖是如此,也要怪她們不夠盡心。」

  崔景輕語道:「冰裁家中遭逢大災,一時挺不住也是當然。阿瑤也不對,該留她在家中好生歇息將養,心病還需心醫藥,哪裡是四處散心便能解散?!」

  她話語中不無責意,令我無言以對,想來確屬我的不對。原來我還想多在崔府盤桓時間,向吳若莘探聽一些關於吳少陽的事情,出了王冰裁的事情,只能匆匆話別,與沈知言各乘馬車,打道回府。臨行時,崔景特地包裹幾盒養神補氣的秘制阿膠,執意饋贈王冰裁。

  回府路上,王冰裁斜倚軟榻,我見她面色白裡帶青,道:「裴夫人說得不錯,真得怪我強拖你出來。」

  王冰裁朝我眨眨眼,答非所問:「姑姑,這馬車的車夫在府上多久了?」

  「你說小梁?」我道:「他曾跟我上過戰場。」

  「如此說來,他可信?」

  我聽出她話中有話,點頭道:「自然可信。」

  她低弱地嘆息一聲,道:「若我家有錢有勢,府中能聘任這樣的馬夫,也許——」

  我聽得莫名其妙,「冰裁,你究竟想說什麼?」

  王冰裁低頭想了一會兒,道:「姑姑,方才,其實我根本沒有暈倒!」

  「你說什麼?難道你在裝暈?」

  「不錯,我在更衣時,無意從窗欞往外望去,竟看到了我們來京時聘用的馬伕,就在窗下,與人說話!姑姑,你說,怎麼會這麼巧,那馬夫竟會在崔府里,還有,跟他說話的人,你猜是誰?」

  我心中一沉,道:「總不是吳夫人崔景吧!」

  王冰裁點頭咬唇,「正是吳夫人!」

  我趕緊追問:「有沒有聽清他們說了什麼?」

  「他們說話聲音極低,半句沒能聽清,反而觸到窗欞驚動了他們。為免露出形痕,我急中生智,假裝暈倒。」

  我長舒一口氣,「真是聰穎,做得對。」

  王冰裁焦急地拉住我的手,「姑姑,你說,這事是不是很蹊蹺?阿爹阿娘在來京的馬車上,說過許多奇奇怪怪我一句不懂的話,那些話,我都不敢跟京兆尹問話的人提起。」

  我遲疑片刻,說道:「那些話,若你信得過我,可否跟我講講。」

  王冰裁側著腦袋想了許久,道:「姑姑,不是我信不過你,他們說話時我泰半在睡覺,只模糊地聽過幾句。對,有一句,他們說,這回上京,總得找機會為阿璃昭雪——」

  阿璃?我依稀記得這是王良娣的閨名,王璃。

  「昭雪!」我心中一緊,許多封存已久的記憶,那些我規避的往事,如藤蔓般從腳底往我四肢百骸攀爬,雙頰驀地發麻,以致良久沉默不語。

  王冰裁焦急地搖晃我的手,「你說阿爹阿娘的死,是不是跟這話有關,會不會跟吳夫人有關?!若跟吳夫人有關,她身後有崔家,更有淮西,我一個小女子,怎能斗得過她們,怎能為爹娘申冤!我,我——」

  說到後面幾句,她越說越快,幾近喘不過氣來,我握住她細弱的小手,安撫她道:「冰裁,不用怕。不管是否與她相關,至少咱們找到了馬伕,講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找出幕後的黑手!」

  隱、崔景、淮西、馬夫、王良娣、奉天之難,我剎那間有種感覺,冥冥中有一條無形的珠璉,將許多線索漸次串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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