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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6

  差不多四年前,顧里上高三的時候,她就養成了類似美國上流社會的那種生活方式和作息時間,周末的早上,起得和工作日一樣早。對於大部分中國人來說,周末的定義里一定要包含「睡到自然醒」這樣一條註解,否則就難以稱其為周末。

  但是,美國那些忙忙碌碌的職業經理人或者上流社會的貴族,往往在周末進行各種聚會或者早餐會。他們在太陽剛剛照耀大地的時候,就談成一個項目,然後起身去化妝間的時候會打電話叫助手準備好合同,趁熱打鐵一錘定音。

  顧里這樣的人類我身邊還有很多,比如《M.E》的那一群瘋子。其中以Kitty為代表,我總是看見她給我發來的簡訊和MSN上閑聊時的抱怨,比如:「我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北京人周末竟然不工作,這太不可思議了。」

  在顧里與我、南湘廝混在一起的高中年代,她和我們一樣,還沒有成為現在這種類似計算器一樣的女人,她那個時候和我們一起揮霍著青蔥歲月,穿著各種蕾絲的裙子、色彩鮮艷的衣服,包包上掛著丁零噹啷的各種玩意兒,手拉手一起在街邊擺出各種做作的表情拍大頭貼,錢包里放著一堆日本美少年的閃光卡片——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書包是LV的帆布挎包(南湘曾經因為灑了一點菜湯在上面,導致差點被她毆打)。後來我和南湘都恨不得用一個玻璃罩子把她的書包裝在裡面供奉起來,每次燒香叩拜,免得哪天一不小心玷污了它,被顧里滅口。

  但是當顧里度過了那一段懵懂的歲月之後,隨著家裡越來越溺愛她,那個帆布的LV包包就沒有在我們眼前出現過。到了高三的時候,她經常走到操場邊上,把一個新的包包往水泥台階上一丟,然後就坐下來,把外賣的咖啡在我和南湘面前遞來遞去,當咖啡經過那些名牌包包上空的時候,我們都很是驚心動魄。並且,她再也沒有參加過我們發起的任何集體活動,當我和南湘表情激動內心充滿了粉紅色蘑菇雲站在大頭貼機器前的時候,顧里總是迅速皺著眉頭翻著白眼轉身就走,如同看見穿著長風衣隨時準備敞開懷抱的暴露狂一樣,目光里充滿了鄙視。並且,她再也沒有崇拜過任何的藝人,她的目光開始轉向索羅斯或者巴菲特這樣的投資巨鱷。當她的口中不斷提起這些操縱著國際經濟的名字時,我和南湘也相當地激動,南湘奮不顧身地撲向她的書包,企圖尋找巴菲特的偶像閃卡……我們都很想知道他們有多帥……

  在周日早上差不多8點的時候,顧里就已經起來在浴室里塗塗抹抹了。當她把最後一道工序(一種50毫升的液體,在久光百貨一樓被標價到1800元的東西)完成後,就穿著Hermes柔軟的白色浴袍,坐在她家的客廳里喝咖啡了。

  她在餐桌上的筆記本上敲敲打打了一會兒之後,點了「列印」那個按鈕,合上蓋子,把電腦放到一邊,書房的印表機開始吭哧吭哧地列印文件。

  顧里的爸爸在看當天的報紙,媽媽在陽台上看風景,一邊看的同時,一邊按摩著自己日漸起了皺紋的額頭,表情極其焦慮,看上去像是在觀望一場火災。

  顧里拿過桌子上的時尚雜誌隨便翻閱起來。

  她很享受這樣的生活——控制力。她需要對自己的生活有百分百精準的控制力。任何超出她控制範圍的事情,都會讓她抓狂。任何所謂的驚喜、意外、突然、臨時、變故、插曲、更改、取消……這一類型的詞語,都是她的死敵。她恨不得在自己的字典里把這些詞語通通摳下來,丟進火里燒成灰。

  同樣的,任何精準的數字,都會瞬間點燃顧里的激情。到後來我們已經習慣和顧里約會的時候,都以「下午6點17分」之類的時間作為碰面的時間。因為類似「6點左右吧」之類的對話,會讓顧里進一步把我們的生活方式定義為「懶散」和「太過隨意」——當然,私底下,我和南湘都認為顧里對我們的定義非常精準,那確實是我們的生活方式……

  我記得高三的時候,那個時候顧源和顧里剛開始交往,還不了解顧里。他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準確地說是2月12號的下午,和簡溪兩個人,鬼鬼祟祟地把我和南湘拉到學校後面的倉庫。說實話,如果對方不是簡溪和顧源的話,我會覺得我們即將被強暴。當時我腦子裡甚至還格外詩意地閃現出無數《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的鏡頭,包括那個被按倒在一堆泡沫墊子里被強姦的女高中生在夕陽的光線下顯得很美。(……)

  當我和南湘知道顧源在2月14號為顧里準備了一個驚喜的時候,我倆差不多一口氣說了我們一輩子最多的「不不不不不……」字。說到最後我都懷疑自己的上下嘴唇已經被反覆的爆破音給弄腫了,那一瞬間我其實有點想照照鏡子,看自己是否變得和厚嘴唇的舒淇一樣性感。

  在我們的勸說下,顧源半信半疑地發了消息告訴顧里,說他給她買了情人節的禮物,一雙三葉草的限量球鞋。

  很快,顧里的消息就傳了回來,她說:「嗯。三葉草不錯。如果是白色的話,itwillbegood。」

  顧源和簡溪對這條消息簡直傻了眼。

  我和南湘一副「我早就告訴你們了」的表情。

  當天下午,顧源逃課了,把他買的藍色球鞋換成了白色。

  而現在,這雙白色的限量三葉草球鞋正好被列在列印出來的那張單子上。

  乍看上去,像是一份shoppinglist。但其實,這份單子的題目,應該是「顧源曾經送的禮物清單」。

  一周前當顧里把那一大紙盒自己曾經送顧源的東西從學校帶回來的時候,她深深地被激怒了,但她心裡卻又隱隱地有些說不清楚的興奮。她很久沒有看見顧源這樣理性而又冷酷的樣子了,不得不說最近的顧源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並且軟弱。顧里非常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她所喜歡的男人,是絕對理智的,類似一台高性能的精密運轉的機器。而類似激情、浪漫、憂鬱這樣的字眼,在她眼裡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行為。在顧里心中,作為男人,就應該像自然界里殘忍而又強壯的野獸一樣,具有壓倒性的雄性力量和殘酷的侵略性。

  曾經,我和南湘正在聽一場學校文學社舉行的詩歌朗誦會,顧里中途跑來找我們,坐下來十分鐘後,她就受不了了。台上那個戴著眼鏡面容扭曲而漲紅的男生剛說完一句「我漂泊在秋風裡,不知道方向,也不想知道方向,迷茫的生活給我帶來一絲頹廢的快慰」,顧里就憤然而起,離開了會場。她表情嚴肅地對我和南湘說:「我生氣了。我實在不能忍受一個男人漂泊在秋風裡。頹廢的快慰?他怎麼不去死!」她憤然離席、把門摔上的瞬間,那個詩人正好發出一聲極其感動而悠長的「噢……」。

  顧里拿起列印好的清單,核對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和重複的東西——那感覺就像是機器人在迅速查找自己的記憶體,眼睛裡都在閃一行一行的綠色符號和數字——之後,就把這張紙交給了她家的保姆:「Lucy,幫我把這些東西都找出來。」

  Lucy其實並不叫這個名字,她是顧里爸爸請的一個菲律賓的傭人。其實她也不完全算是菲律賓人,她小時候就來中國了,所以會看中文,也會講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國話。當Lucy第一天來到顧里家的時候,她告訴顧里她的名字,但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發音徹底困擾了顧里。顧里低頭思考了兩分鐘,然後抬起頭微笑著說:「這樣吧,你叫Lucy。」

  說完轉身洗澡去了。在解決問題方面,顧里總能迅速找到一條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法。

  顧里端著咖啡回到客廳餐桌旁,繼續翻閱雜誌。Lucy開始在顧里房間里翻箱倒櫃。

  母親微笑著瞄了瞄動作敏捷的Lucy,像是很滿意的樣子。當初放著上海廉價的家政阿姨不請,非要請一個中文不流利、不會做上海菜(不過顧里家幾乎不開火)的菲律賓人,也是母親的意思。因為對於有生活品質的顧家來說,有一個菲佣絕對比有一個家政阿姨來得有面子。

  不過在請回來的當天,顧里就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她的母親。她輕輕地把一份報紙丟到客廳的茶几上,指著上面的一個專題,然後對她媽說:「菲律賓傭人早就不流行了。現在真正的上流社會,流行的是英國的老管家。花園的植物永遠會在最適當的季節得到修剪,並且一定會選擇在主人出門的時候進行,當主人回家的時候,面對的是嶄新的花園。當主人決定出遊的時候,會有一份詳細的出行路線,包括所有安排好的航班、酒店、汽車租賃,並且會考慮好交通的高峰時間和人流強度所造成的影響。同時,會有一份備用的出行路線。當你早上起床的時候,餐桌上會有一份用熨斗熨燙平整的當日的報紙……」顧里慢條斯理地一邊修指甲一邊刺激她媽。當她媽滿臉放光地說「哎呀!這多好呀!哪兒可以請到這樣的管家」時,顧里丟出了致命一擊——「我可以幫你找到聯繫方式,不過年薪是一百萬。」然後她抬起頭,瞄了瞄母親像是被揍了一拳的臉。這些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她拿回報紙,把那篇介紹英國管家的報道剪了下來,粘貼到自己的剪貼簿上。因為她對其中英國管家對財務的支配方式和報銷方式,以及管家下面的家政團隊的人事管理系統非常感興趣。

  後來母親就再也沒有提過英國管家的事情。只是日後不斷地自我催眠:「哎呀菲佣就是比一般阿姨好,看,多能幹。」並且每次在電視里看見英國貴族們的生活時,就憤怒地換台。

  十五分鐘之後,顧里喝完那杯咖啡,Lucy也把清單上的所有東西整理到了一個巨大的紙袋裡。顧里用目光點了點裡面的東西,然後拿起手機,撥通了顧源的號碼。

  她知道這個時候顧源早就起床了,他的生活方式和作息時間與她如出一轍,他們曾經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在這個周日,同樣早起的除了顧源和顧里,還有一個倒霉透頂的人,就是我。在我的工作計划上,我應該是在周六早上的時候就把崇光——這個近兩年紅得發紫的男性專欄作家——的文章交到公司里去,然後讓加班的文字編輯在三個小時內完成三次校對,之後在下班前讓同樣在加班的美術編輯排版製作完成,準備周日送去菲林公司製版再送去印刷。本來這一切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可能完成」的樣子,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沒有拿到稿子。我順利地放上了最後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周六早上我懷著荊軻刺秦王的心情走進宮洺的辦公室,大概花了七分鐘,哆嗦著講完「我沒有拿到稿子」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之後,宮洺低下頭,迅速地在他的工作計划上用筆畫來畫去,最後抬起頭,用那張紙一樣的面容,告訴我最後的期限是周日早上。

  我感覺像被大赦一樣。

  整個周六我以每小時一個電話的頻率和崇光通話,最後確定了晚上7點交稿。崇光的聲音懶懶散散,不過電話那邊還是告訴我「放心啦,沒問題的,一個小專欄嘛」。

  但是我在周六晚上12點的時候查看E-mail,發現沒有任何來自崇光的郵件。一陣寒意從心底直衝到天靈蓋上。我哆嗦著反覆檢查了MSN、QQ和手機簡訊,確定崇光沒有給我任何的留言或者信息——當我撥打崇光手機的時候,聽到的聲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最糟糕的情況在三分鐘之後發生了:當我從Kitty那裡搞到崇光家座機的號碼之後,打過去,電話里的聲音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我望著寫字檯上攤開的筆記本,不知道是否應該先把遺書寫好。

  我握著手機躺在床上,在考慮要不要打電話問Kitty求助,但是最終我的自尊還是讓我拉不下臉面去求別人完成自己的工作。我握著電話,隔一會兒就打一次,但是聽到的聲音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但又睡不深沉,整個人在很淺很淺的夢境里掙扎著,像被人套了一個麻袋,然後無數棍子打在我的身上。

  一直折騰到天亮。上海的天空在6點多將近7點的時候被光線徹底照穿。

  我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懷著僥倖的心情再一次地撥打了電話——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看著鏡子里臉色蒼白眼圈浮腫的自己,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我拿起手機,顫抖著給宮洺發了個短消息。我不知道這麼早他起來了沒有。

  當消息發送成功後幾秒鐘,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宮洺的名字顯示在我的屏幕上。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唐宛如被自己手機的鬧鐘聲吵醒的時候是8點。她半閉著眼睛起床,穿起拖鞋,熟練地轉出房間走向衛生間,整個過程非常自然流暢,像是一個失明多年的盲人。她憑藉著熟練的記憶,伸手按亮廁所的燈,然後摸向洗手台上牙刷牙膏的位置。但在本來應該是牙膏的地方,卻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光滑的東西。唐宛如不太情願地睜開眼,看見一隻不知道是在昏睡還是已經休克或者死亡的褐色大蟑螂,此刻正在她手裡躺著,露出它油亮油亮的層層疊疊的腹部。

  她看了看,然後輕輕抬起手,把它丟進了垃圾桶里。(……)

  唐宛如繼續閉上眼睛,拿出水杯,放好水,開始刷牙。電動牙刷的嗡嗡震動聲里,她依然閉著眼睛。她之所以用電動牙刷,並不是因為所謂的生活品質(儘管顧里在知道她和自己一樣使用電動牙刷之後,表示了非常的驚訝和憤怒),而是為了盡量少地使用胳膊的力量——任何增加肌肉的行為,她都極力抵制,她甚至為了不讓臉部肌肉變大,而幾乎不咀嚼食物。

  刷牙洗臉之後,她依然閉著眼睛走回到床上,等待手機的第二次鬧鐘把她叫醒,然後依然閉著眼睛下樓去乘地鐵,一直睡到學校。在每周日的計劃里,她的睡眠在到學校之前,都應該是連續而完整的。但是十分鐘後,嘹亮的手機鈴聲打亂了她的計劃。

  她翻開屏幕,然後驚醒了。在反覆揉了揉眼睛之後,她看見屏幕上出現的人名確實是「衛海」。

  她哆嗦著,幾乎快要哭了。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南湘身上。

  她周六晚上熬夜畫畫,搞到4點多才睡下去。身上的舊衣服上還有顏料,她也困得懶得去洗澡換衣服,直接倒在沙發上睡了。當手機響起的時候,她有點迷糊。但是在幾秒鐘內,她迅速地清醒過來。

  她望著丟在畫架邊地板上兀自震動著的手機發獃。她不用接聽,也知道是誰打來的。

  在南湘的手機設定里,只有席城的來電,才會響起這個聲音。

  她趴在沙發上,裹著被子,沒有動。

  手機在地板上震動得轉來轉去,屏幕的光亮一直閃了又滅,像是一隻慢慢眨動的眼睛。

  在黃浦江的邊上,霧氣低低地淹沒了沿江樓盤低區的樓層。剩下的高層部分,佇立在清晨越來越亮的光線里。

  顧源坐在靠窗的餐桌位置上,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一個頂級CEO的自傳。手邊的咖啡還冒著熱氣。

  他看見手機屏幕上的名字是「老婆婆」,也就是顧里,他鎮定地接起了電話,說:「早啊。有事么?」

  他的聲音冷靜而平穩,像是窗外泛著粼粼波光的安靜的江面。

  他說完「OK」之後就掛掉了電話,抬起頭,對正坐在他對面的袁藝笑了笑,說:「我不要果醬。」

  袁藝輕輕「哦」了一聲,放下手中塗果醬的小刀,把吐司遞給顧源。

  她望著被窗外光線照得神采奕奕的顧源的側臉,托著下巴有點出了神。顧源望著窗外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嚼著吐司。

  葉傳萍從卧室走出來,拉開她的Gucci包包,把一張新的信用卡放在顧源的面前,說:「這卡是新的,透支額度和你以前那張白金卡是一樣的,也是十萬。」然後轉身走了,快出門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微笑著補充:「對了,裡面我預存了十萬。你可以去買個新的包或者手錶。」

  顧源回過頭來,眯起眼睛笑了笑,完美而得體地點了點頭:「謝謝媽。」

  他把手機放進口袋裡。從高層望出去,整個巨大而繁華的黃浦區,在清晨里緩慢地蘇醒過來。一聲低沉的汽笛從江面衝上天空。

  平靜地穿梭於世界上空的電波。磁流。訊號。

  它們從不同的地方漫延而來,越過無數陌生人的頭頂,越過無數塊荒涼或者繁華的土地,然後傳遞進我們的手機里。

  這塊小小的冰冷的機器,像是我們裸露在身體之外的脆弱的心臟。電波還原成各種各樣的語氣和辭彙,將它重重包裹。溫暖而甜蜜的糖水,或者苦澀而冰冷的汁液。

  它們像溫柔的風一樣撫摸過去,又如巨大的鐵鎚重重砸下。

  各種各樣的人以電波為介質,通過這個我們暴露在身體之外的心臟,尋找到我們,連接上我們,輕易地搖撼著我們原本平靜的世界。

  唐宛如接起電話的時候感覺心臟都快從嗓子里跳出來了。她有點不知所措地在電話里「喂」了一聲。

  「呃……我……我是衛海……」那邊衛海的聲音聽起來也挺緊張。

  唐宛如本來被自己死命說服掉的少女情懷,在聽見電話里衛海低沉而又單純的聲音時,又全面蘇醒了。她激動地握著電話,說:「嗯!你找我……有什麼事么?」

  「呃……你可以幫我個忙么?」電話那邊衛海的聲音聽上去吞吞吐吐的。

  「怎麼了?」

  「我……我想請一天假,今天訓練不去了,你可以幫我向你爸爸說一聲么?我……生病了,要去醫院。」

  「啊?你怎麼了?沒事吧?要不要我去看你?」唐宛如脫口而出這句話之後,有點後悔了。好像表達得太過直接。她的心情突然又變得很低落。

  但是低落的不是現在,而是在接下來衛海的那句話之後。

  電話里,衛海說:「我其實沒有生病啦,今天我女朋友生日,我想悄悄地給她個驚喜……你能幫我嗎?」

  我站在公司寫字樓的門口,抬起頭望著大樓外立面的玻璃外牆,陽光照射在上面,發出強烈到讓人無法逼視的光芒。雖然是周日,但還是有很多很多加班的人,不斷地進進出出。

  我在心裡念了好幾遍「阿彌陀佛」之後,鼓起勇氣走進電梯。

  走進公司的時候,我發現今天遠比任何一個星期日都要熱鬧。加班的編輯空前地多,我明白這是因為今天晚上馬上就要出雜誌的菲林,而現在卻還缺少整整四頁的圖文內容。那些編輯用一種「我快死了」的目光看著我,我的腿都快軟了。

  我用被顧里這麼多年來訓練出來的無堅不摧的強大精神力,支撐著自己,走進了宮洺的辦公室。

  我看見Kitty低著頭站在宮洺面前,沒有說話。

  我開門的聲音讓他們回過頭來,Kitty的眼睛濕漉漉的,而宮洺,在我眼裡他的一張臉就像是哈根達斯附送的乾冰一樣,冒著寒冷的白氣。

  他抿了抿刀片一樣薄薄的嘴唇,然後說:「菲林公司6點下班,排版校對加起來需要兩個小時。所以從現在開始計算,林蕭你有七個小時,在4點前無論如何要給我崇光的專欄內容,無論你用什麼方法,makeithappen。」

  然後他轉過頭對Kitty說:「你現在去從所有崇光發表過的文章里,摘抄各種段落,拼湊成一篇新的文章,要保留崇光的行文風格,同時要讓人看不出來是崇光的舊文。」

  他停了一停,然後說:「如果在下班前你們兩個都沒有OK,那麼下周一就別來上班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姿勢平靜而又優雅,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語氣如同「給我一杯咖啡」一般簡單直接。

  我看見Kitty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迅速地回答宮洺說:「OK」。

  宮洺對我們揮了揮手,示意我們出去,在我轉身的時候,他對我說:「給我一杯咖啡。」

  我在茶水間泡咖啡的時候,聽見Kitty在外面用一種快哭了的聲音打電話給編輯,「我要崇光發表在《M.E》上的所有文章,隨便電子檔還是雜誌,現在!現在!」然後她又打電話給一個編輯助理,用一種像是火燒到眉毛的高音催促著:「我要他從出道到現在所有的文章!我不管你是百度也好google也好,甚至你搞個木馬黑進他的電腦里去偷去搶,你都要給我!」

  我哆嗦著往咖啡里放糖,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崇光吊起來然後五馬分屍。正當我咬牙切齒地幻想著如何折磨這個帶給我巨大工作失誤的男人的時候,Kitty清脆而急促的高跟鞋聲朝我這邊走來。她丟給我一張紙,「這是我剛剛問財務部要來的崇光的地址,這個是他們郵寄樣書和稿費時的地址,我不保證他住在這個地方。但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親自去一趟,而不是僅僅等在辦公室里聽電話里『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聲音!」說完她轉身走了。剛走出茶水間,我又聽見她的聲音從走廊里傳過來:「把出菲林的公司的電話給我!他們今天值班的人是誰?你別管了你告訴我電話,我總有辦法搞定!」

  看著Kitty像一個飛快運轉的機器人一樣,我又豈能苟且偷生。我把咖啡迅速地放到宮洺桌子上,然後再次check了一下我的郵箱,把MSN自動回復設定了一下之後,我抓起手機和包,衝出了寫字樓。

  翻江倒海掘地三尺,老娘一定要把你挖出來。殺千刀的周崇光!

  半個小時之後,我跳下計程車,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棟蘇州河邊上的高檔酒店式公寓。在樓下軟磨硬泡了二十分鐘,保安才同意讓我進去。我一邊說「謝謝」一邊心裡在罵,滾你丫的,看我也不像要怎樣的人啊,我一弱女子,能進去殺個人還是放個火啊我靠!

  我站在1902的門口,按了一下門鈴,裡面一片死寂。我又按了一聲,然後等待著,按了七八聲之後,我絕望地想從十九樓飛身而下,直接跳進蘇州河裡。正想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聽見裡面一聲沖馬桶的聲音。我瞬間被激怒了!抬起手咣當咣當地死命砸門。「周崇光!周崇光!我聽見你沖馬桶的聲音了!你給我出來!」

  我覺得我的動靜都快把報警器給引爆了的時候,門開了。一個蓬亂著頭髮、臉色蒼白的男孩子打開了門。他那張臉就是每一期出現在雜誌專欄上的、讓無數女孩子瘋狂迷戀的臉,和宮洺是一個類型,陰柔的、帶點邪氣的,只是比宮洺稍微真實一點——說實話,我一直都覺得宮洺的臉不太真實,完全不像一個生活中應該出現的真人,他應該被做成電影海報,然後裝裱進相框里掛起來,不要在凡間走動。

  他只穿著短褲,光著腳,裸著上身,是年輕男生清瘦但結實的身材。但是,這具半裸著的被無數女人每天晚上夢裡擁抱YY的軀體在我面前,卻並不代表著「性感」二字,在我眼裡,這就是三個大號黑體加粗的字:「活稿子」!

  我激動得快要嘔了,伸手抓住他,激動地想要喊出「活稿子」三個字來。我剛想開口說話,對方用狹長的眼睛眯起來看了看我,冷冰冰地說:「你誰啊你?」然後用力把門關上了。

  在我第二次死命地把門砸開之後,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我答應了他各種各樣的條件作為取得稿子的代價,包括幫他收拾房間(他的房間亂得讓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地板上到處丟著他各種各樣的名牌衣服,吃過的東西剩一半,到處亂放,他的床上有籃球和直排輪(……),電腦前面是各種DVD和圖書,廁所里有更多的臟衣服,男生的內褲和襪子!我從小到大接觸過的年輕男孩子的房間,只有簡溪的,而簡溪是一個非常乾淨整潔的人,所以當我面對崇光房間的時候,我快要昏死過去了。我甚至特別搞笑地想如果讓顧里看見這樣的環境,她應該會忍不住報警。

  也包括帶他的那隻金毛獵犬去散步(但實際的情況是我被狗拖著在小區里遛了兩圈,如果不是堅強的意志力,我覺得自己最後會像古代被捆著拖在馬後的那些人一樣,在地面被拖死)。

  我甚至還需要陪他打一會兒遊戲(他說他需要打一會兒遊戲來放鬆,然後才能寫得出來)!

  我看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心裡像在流血一樣。

  當我做完所有的事情,他依然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揮著手說:「不想寫,寫不出來。」

  我在一瞬間紅了眼睛。我忍著沒有哭。說實話,如果可以拿刀剖開他的肚子,然後取一份稿子出來的話,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去廚房拿刀。

  我壓抑著喉嚨里的哽咽,盡量不帶個人情緒地對他說:「周崇光,我知道你有名,很多雜誌都求著你寫稿子。但是你既然接了這個工作你就要完成它。就像我們一樣,我們也是在完成我們的工作。你知道你一句簡單的『不想寫』會讓多少人睡不安寧么?你不想寫無所謂,大不了等你想寫了的時候又去別的雜誌開一個專欄就行了,你不會缺錢。但是,我們有好多人,可能一直努力付出的工作和理想就被你這麼毀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眯著眼睛看我,過了會兒,笑了笑,說:「省省吧,你以為你在演人民教師啊?」

  我站在崇光的門外,整條走廊鋪著奢侈的地毯,黃色的燈光把走廊照得更加富麗堂皇。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在門邊上坐下來,從包里找出紙巾擦眼淚。

  擦完之後摸出電話來打給簡溪。我覺得一直以來,簡溪都扮演著一個溫暖的魔法師,當我受傷的時候,當我生病的時候,當我沮喪的時候,當我痛苦的時候,他總是可以用他溫柔而充滿磁性的聲音,讓我變得快樂和安靜起來。

  電話響了四五聲之後才接起來,我握著電話沒有說話。簡溪在那邊輕輕地問我:「怎麼了你?」我咬著嘴唇用力搖頭,後來發現我搖頭他也看不見,於是控制著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哽咽,說:「沒事,我很想你。」

  簡溪在那邊輕輕笑了一下,然後說:「我這裡正好有點事情,先掛了,等下我打給你。」

  我點點頭,掛掉了電話。

  我坐在走廊外面的地上發獃,從高高的窗戶上透進來的光線一點一點地變暗,很快就要6點了。就算我能在6點前拿到稿子發到公司去,那邊也來不及排版校對了。我把身體蜷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手機屏幕一直暗著,簡溪再也沒有打過電話。

  我正在尋思著怎麼打電話告訴Kitty我沒有拿到稿子,並且已經打算和宮洺說我辭職了的時候,Kitty的電話來了。剛接起來,就聽見她壓抑不住的興奮的聲音,告訴我她搞定了製版公司,答應今天可以最遲等我們到9點鐘。我被她再次振奮了。既然她能搞定製版公司,我就能搞定崇光。

  我也想通了,我現在就衝進去,拿刀抵在他脖子上,還是不寫老子就把刀捅進去!反正橫豎是個死!我得拉個人墊背!

  我正要準備翻身起來,門突然開了。

  崇光站在門口,像要出門的樣子。他看見我依然坐在門外面,有點驚訝。我站起來,本來想控制好自己的語氣和情緒好好和他再作最後的一次溝通,溝通失敗之後我就要犯罪了,但是我剛剛要開口,喉嚨又哽咽了起來。

  他看著眼圈發紅的我沒有說話,過了會兒,他對我說:「你等著。」然後轉身走進房間。幾分鐘後,他出來了,遞給我一個筆記本,「上面有我寫的一篇文章,手寫的,你們如果想用,就拿去發成專欄。」

  我像是突然中了六合彩的人一樣激動地從他手裡把筆記本搶過來,然後轉身朝電梯跑,剛按了電梯的按鈕,就聽見他在我身後輕輕地笑了。

  我回過頭去,他沖我招招手,說:「代我轉達宮洺,下個月開始,專欄我不寫啦。」

  我的喜悅在瞬間消失殆盡,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電梯前面,電梯門叮咚一聲打開來,我都沒有反應。

  我有點不敢相信地問:「為什麼?」

  他蒼白的臉在黃色的燈光下顯得有點悲傷的樣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了笑說:「我得了胃癌。醫生叫我休息了。」

  他微笑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任何一個帥氣的年輕男生的笑容一樣溫柔,但是,我不知道是我眼睛上的淚水讓我模糊了視線,還是走廊黃色的燈光讓人傷感,我覺得他像是在悲傷地哭泣著。

  電梯門轟然關上,然後朝樓下沉去。

  唐宛如坐在更衣室里發獃。

  頭頂的白熾燈把她的影子孤單地印在地板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是難過還是什麼。

  只是當她看著衛海依然早早地來參加了訓練,但是一整天都沒有露出過笑容的時候,她的心像是被針來回地扎著。她在想自己早上拒絕衛海,是不是太過自私了。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所有童話故事裡那個邪惡的巫婆,或者所有青春言情劇中那個該死的第三者一樣。

  好幾次中途休息的時候,衛海都坐在球場邊上沉默地發簡訊。汗水從他額前的頭髮上滴下來,有幾顆掉在手機屏幕上,他掀起衣服的下擺輕輕擦掉。唐宛如看得特別仔細。所以,她也同樣看見了後來衛海一直等待手機簡訊的樣子,他不斷地看向屏幕,但是屏幕卻一直都沒有再亮起來過。

  唐宛如換完衣服走出體育館的時候,看見了正準備去取車的衛海。

  他在夜幕下的輪廓,被陰影吞掉一半,剩下一半暴露在光線里,顯得格外低落。他望著唐宛如,勉強地笑了笑打個招呼,然後轉身朝外面走去。走了兩步停了下來,看見體育館門口正在等他的女孩子。

  「衛海!」那個女生大聲地喊他的名字。遠遠地看不清楚那個女生的長相,卻看得見長發飄飄、身材嬌小的樣子,穿著漂亮的裙子,格外溫柔。

  唐宛如看見衛海把車子丟在一邊,然後大步地跑過去,用力地把她抱在懷裡。女孩子的笑聲在黑暗裡聽起來很甜美。笑聲里有衛海低沉的嗓音,在說「對不起」、「你別怪我了」。

  唐宛如站在離他們二十米外的路燈下。燈光把她的影子縮成了一個黑色的點。

  她望著衛海挺拔的背影,還有他環抱著她的雙臂,像是在看一部浪漫的愛情電影一樣。她被感動了,她流下眼淚,但是她卻覺得這並不是因為傷心。

  她看著衛海和那個女生離開,路燈下衛海伸出長長的結實的手臂,攬過女生的肩膀。唐宛如甚至突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女生,就像看電影一樣,總幻想自己是裡面的主角。她甚至覺得自己聞到了衛海肩膀傳來的那種清新的沐浴後的汗水氣味。

  她站在衛海留下來的自行車邊上,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黑暗裡。

  顧里讓司機把車停在外灘六號Dolce&Gabbana旗艦店的門口,她下車走進去,在女裝部挑好一條白色的絲巾,然後讓店員包了起來,這是唯一一件她弄丟了的顧源送她的禮物,現在買好補上,那麼一切都齊全了。當店員微笑著把紙袋遞給她的時候,顧里接過來,然後撥通了顧源的電話。

  「你到了嗎?」

  「我到了。不過不太想吃飯,就在江邊吹會兒風吧。你來找我好了。」顧源的聲音從電話里聽起來有些沙啞。

  「好。」顧里掛了電話,把絲巾放到自己帶的那個巨大的紙袋裡,朝馬路對面的外灘江邊走去。

  遠遠地看見顧源,他站在外灘邊上,望著對岸陸家嘴林立的摩天大樓群發獃。從這裡也可以看見他的家,那一個小小的窗口透出來的黃色的燈光在龐大的陸家嘴樓群里變成一個微小的光點。

  顧里提著紙袋走過去。她看見他的頭髮被江風吹得蓬亂在頭頂上。他只穿著一件白襯衣和一件黑色禮服背心,在四月的天氣里顯得格外單薄。

  顧里開口叫了他的名字。

  「你氣色挺好呢。」顧源低下頭,微笑著望著面前的顧里。

  「最近用了新的護膚品。」顧里也笑著回答。和顧源心裡預想的一樣,她永遠可以最理性而理智地尋找到所有事情的原因,就像氣色很好一樣,絕對不會因為心情好壞而受影響,只是因為使用了好的護膚品。

  顧源把手插進口袋裡,望著眼前的顧里,也不再說話。天色漸漸暗下來,外灘的景觀燈全部亮了起來,車流的燈光和沿江的水波,讓整條外灘變成一條金黃色的巨大銀河。顧源看著眼前的顧里,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抱抱她。

  他剛要開口,顧里就把一個紙袋提到他面前,說:「這個給你。」

  顧源接過來,蠻沉的,他問:「這什麼啊?」

  顧里笑著把被風吹亂的頭髮夾到耳朵後面,說:「你以前送給我的東西,現在都還你。」

  顧源的手愣在兩個人的中間沒有動,他還維持著剛剛的笑容。他僵硬了十幾秒鐘之後,輕輕地把手一抬,將紙袋扔到欄杆外面的江里。

  顧里轉過頭去,看見水浪翻滾了兩下,就把紙袋卷到江底去了。她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沒說什麼。她像是又看見了自己熟悉的那個顧源,那個自己迷戀著的冷靜、理性、殘酷的顧源。

  顧源盯著面前的顧里,兩個人是如此地類似。身後一個環衛工人一邊吹著哨子跑過來,一邊大聲說著「怎麼隨便丟東西到江里」。顧源從口袋裡掏出兩張一百塊,轉身什麼都沒說,塞到那個吹著哨子的人的胸口口袋裡。那個人立刻不吹哨子,轉身小跑走了。顧里看在眼裡,心臟上像被撒下了鹽,一邊跳動著,一邊流下鹹鹹的液體。

  顧源轉過身對顧里笑著點了點頭,眯起眼睛,什麼都沒說,轉身走向馬路邊上攔車。

  顧里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眼眶在混濁的江風裡迅速被吹得發紅。

  顧源站在馬路邊上叫車,他的表情看不出悲傷還是喜悅。麻木的,冷漠的,像是面具一樣的臉。他輕輕轉過頭的時候,看見顧里紅著眼眶朝自己走來。他的心像是被撕扯般地痛起來。他看見朝自己走來的這個外表堅強但是內心卻非常細膩的、愛了快六年的女孩子,感覺自己快要丟盔卸甲般地投降了。他揉了揉發紅的眼眶,輕輕地張開懷抱。

  而下一個等待他的畫面,是顧里從他身邊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然後迅速地坐上了停在路邊等待她的黑色寶馬轎車。顧源僵硬著身體,看著她不動聲色地把車窗搖起來,然後消失在車窗玻璃的背後,黑色玻璃上倒映出頭髮凌亂的自己。

  顧里上車後對司機說:「開車。」

  司機回過頭來問:「顧小姐去哪兒?」

  顧里平靜地說:「你先開車。」

  當顧源的身影消失在車窗的背後,顧里把頭仰靠在座位上。她咬緊了嘴唇,面容扭曲著,眼淚無聲無息地流淌在臉上。

  他們兩個人各自消失在這條發光的銀河裡。

  我坐上計程車飛快地往公司沖的時候,剛要打個電話告訴Kitty我拿到稿子了,結果撥號撥到一半,手機突然沒電了。我心急火燎地借司機的手機,卻發現自己記不住Kitty或者宮洺或者公司任何一個號碼。我再一次為自己的不專業而深深地羞恥。

  趕回公司的時候,我發瘋一樣地往辦公室沖。當我站到宮洺面前,揮舞著手上的筆記本告訴他終於拿到崇光稿子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缺氧休克了。我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來,大口地喘氣。宮洺從一堆文件里抬起頭,看著面前的我,平靜地說:「不用了。Kitty已經拿她寫好的那份去製版公司了。」然後繼續低下頭,看著他手上的文件。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宮洺,傻在他面前。他像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一樣再次抬起頭看

  我,他的眼神有點疑惑:「你還有什麼事情么?」我的眼淚突然滾出來一大顆,我把筆記本抱在胸前,「沒事。那我先出去了。」

  我趴在自己的電腦前,額頭擱在鍵盤上,眼淚一行一行地流進鍵盤的縫隙里。整個人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像一個廢棄的輪胎一樣被丟在路邊。我並沒有被責備,也沒有被羞辱,我們完成了工作,渡過了難關,我應該慶幸的,我應該開心的。我甚至應該跑到樓下羅森便利店裡買一瓶廉價的紅酒去菲林公司找Kitty和她乾杯。但是我卻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源源不絕的淚水混合著無法排遣的沮喪心情,不斷地從我身體里流出來。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座超過水位線的巨大水庫,整個身體里都是滿滿的淚水。

  我抬起頭,翻開崇光的筆記本,在淚光里看見他用漂亮的筆跡寫的一段話。我一邊讀,一邊流著眼淚。

  我擦乾臉上的淚水,抬起頭髮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宮洺已經站在我邊上了。

  他手上提著一個白色的紙袋,裡面是一雙價格不菲的高跟鞋。他朝我點了點頭,低沉著聲音說:「送你。」

  我坐著,忘記了站起來,也忘記了接過禮物。我望著他那張冷漠而英俊得有些邪氣的臉,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的表情好像比平時溫暖一些,但也可能是我在黃色燈光下的錯覺。

  他把紙袋輕輕地放到我的桌子上,說:「等下把我的桌子收拾一下,下班吧。」

  然後他轉身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感覺自己聽見他一聲小小的嘆息。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然後起身去他的辦公桌。

  在收拾的時候,我發現了他自己做好的一個填補那個專欄空缺的版本,他自己寫的文章,自己選擇的圖,在我和Kitty都失敗的情況下,他會是最後的底線。

  我回過頭去,已經看不見他了。

  宮洺從電梯里走出來,他站在樓下,回過頭望向自己的辦公室。燈光把林蕭的身影投射到窗帘上。他輕輕地皺起眉毛,露出微微悲傷的表情,像是油畫里冷漠的人物突然活了過來,臉上的情緒像晃動著的溫暖河水。

  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站了一會兒,直到司機把車子開過來的聲音打斷了他。他像是又重新恢復了冰雪貴族般的漠然表情,上車,消失在燈火輝煌的上海夜色里。

  在回學校的路上,我一直反覆地想起崇光的那段話。他說——

  我們活在浩瀚的宇宙里,漫天飄浮的宇宙塵埃和星河光塵,我們是比這些還要渺小的存在。你並不知道生活在什麼時候就突然改變方向,陷入墨水一般濃稠的黑暗裡去。你被失望拖進深淵,你被疾病拉進墳墓,你被挫折踐踏得體無完膚,你被嘲笑、被諷刺、被討厭、被怨恨、被放棄。但是我們卻總是在內心裡保留著希望,保留著不甘心放棄的跳動的心。我們依然在大大的絕望里小小地努力著。這種不想放棄的心情,它們變成無邊黑暗裡的小小星辰。我們都是小小的星辰。

  而在城市的另外一端,菲林公司里的機器咔嚓咔嚓地運轉著。加班的工作人員滿臉不耐煩的表情守在機器邊上,其中一個回頭想要問Kitty一些事情,結果發現她歪在一個小小的沙發上,睡著了,手中握著手機,沒有放下。

  燈光下她的面容年輕而精緻。

  當我打開寢室門的時候,裡面漆黑一片。她們都還沒有回來。

  我把包放在沙發上,抬手擰亮了燈。當光線把房間照亮的時候,我才看見坐在沙發上的顧里和唐宛如。

  顧里蜷著腿,在發獃。唐宛如抱著沙發墊子,眼睛紅紅的,腫了起來。

  我輕輕地靠到顧里身邊去,躺下來,頭放到她的膝蓋上。她摸著我的頭髮,沒有說話。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也沒有想要詢問對方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三個安靜地呆在我們小小的房間里。

  我望著天花板,又有想流淚的感覺。我知道顧里和唐宛如一定都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已經沒有力氣去問了。我想要睡一覺,睡一覺,好好地睡一覺。一切都過去之後,我們都還是那些活在燦爛陽光里的年輕人,在這個盛世的時代里,被寵幸的一群人。

  閉上眼睛一會兒,就聽見南湘開門的聲音。

  她看了看我們三個,也沒有說話。靜靜地坐到唐宛如身邊,她看了看顧里,又看了看我,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顧里回答她:「沒事。別擔心。」剛說完,她突然從沙發上坐起來,我差點被她掀到地上去。

  她看著南湘的臉,問:「你的臉怎麼了?」

  我抬起頭,看著南湘,她摸著自己右邊紅紅的臉,說:「沒什麼,剛剛被席城打了一耳光。」

  她抬起頭,像是在懇求一樣,沒等顧里說話,就先打斷她說:「你先別罵我。冰箱有冰么?臉燒得疼。」

  顧里站起來,望著南湘,兩分鐘沒有說話。我們都不敢說話。唐宛如和我低頭看著地面,我們都害怕顧里會爆發。過了會兒,顧里說:「有。」然後她起身走到冰箱前面,拿了個塑料袋裝了幾塊冰,用毛巾裹著,拿過來,坐在南湘邊上,貼上她的臉。

  南湘閉起眼睛,滾燙的眼淚流下來滴在顧里的手背上。

  我受不了房間里這種感傷得像是世界末日一樣的氣氛,起身走進廁所,趴在廁所的窗戶上往外面看。

  天空里懸著一輪巨大的月亮,冷漠的光輝把人間照得像一出悲慘的話劇。明明只是過去了短短的一天,卻像是漫長的一個世紀。

  我拿出在公司充好電的手機,給簡溪打電話。簡溪周一沒有課,我好想見他。

  電話響了兩聲接了起來,簡溪溫柔的聲音出現在我的耳邊。

  「明天你過來看我吧,這幾天發生了好多事。」我蹲下來,蹲在馬桶邊上小聲對他說。

  「那個,」簡溪頓了頓,像在找什麼東西一樣,過了會兒,才接著說,「明天不行啊,今天明天都有事。我忙完了去看你。好嗎?」

  我點點頭,然後掛了電話。

  巨大的月亮像是一個精美的布景,整個上海都被籠罩在這個布景下面。

  簡溪在學校的活動室里,他屈著長長的腿,坐在地上,面前的女生正跪在一張巨幅的畫布前用畫筆完成著一張海報。她清秀的側臉上,幾縷頭髮一直掉下來,她手上因為有顏料,所以幾次用手背都不能撩到耳朵背後。

  簡溪在側面看著她,心裡像是被螞蟻啃噬一般痒痒的,想要伸出手去幫她把頭髮夾到耳朵背後。最後他終於清了清喉嚨,把身子挪過去,伸出手,幫她把頭髮撩起來。

  她回過頭來,點頭笑笑表示感謝,但是迅速地紅了臉。

  黃色的燈光下,簡溪的臉也迅速地紅起來。

  夜晚的風從窗戶吹進來,把溫度從皮膚上迅速帶走。簡溪看著面前瘦小的女生的背影,還有她單薄的襯衣,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他動了動僵硬的身體,想了很久,終於咬了咬牙,脫下自己的外套,遞給女孩子,「林泉,給你。」

  女孩子回過頭來,看見穿著背心的簡溪,他結實的胸膛和肩膀,在燈光下看起來泛著柔軟的昏黃光澤。她看見自己面前這個一直笑容燦爛的男孩子,微微地紅了臉。他的表情在夜晚里,顯出一種認真的溫柔來。

  她擦了擦手上的顏料,輕輕地把他的外套拿過來披在身上。

  胸膛上青草味的氣息。還有瀰漫著這樣氣息的我們年輕的摺紙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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