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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我終於明白了前段時間那個夢的意義。

  一個星期前的夢裡,簡溪買了一個白金戒指,他伸出手遞給我的時候,並沒有下跪,也沒有說「嫁給我吧」,而是面無表情地說「送你」。

  三個小時之前,宮洺用那張蒼白而冷漠的臉,對著我,遞過一個戒指對我說:「送你。」

  兩個半小時之前,簡溪的手機里傳來一個陌生女人嬌滴滴的聲音。

  而在我慌張地掛斷電話過去了七個小時之後,天空迅速地亮了起來。在這七個小時里,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望著窗外一分一秒光線變化的天空,一刻也沒有合眼。

  我清晰地目睹猶如黑暗的大海般空曠的操場,被光線一點一點照穿,最終變成冬天裡灰濛濛的蒼白景色。第一個起床的人,呼著白氣,從我的視野里走過。

  在這七個小時里,我給簡溪發了兩條簡訊。

  第一條:「你在哪兒?」

  第二條:「你可以回一個電話給我嗎?」

  但是我的手機一直都沒有響起來。我反覆地把手機翻開查看,但是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屏幕上簡溪年輕的面容,在黑暗的環境里,清晰得像是夏天烈日下的蒼翠樹木。綠瑩瑩的光芒,照得我胸腔發痛。

  從床上爬起來走進洗手間的時候,我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憔悴的面容,快掉到顴骨上的黑眼圈以及快掉到胸口的下眼袋(……),還有像《生化危機》里殭屍般泛紅的雙眼,這讓我的心情非常地壓抑。但是這種壓抑與因為簡溪而產生的壓抑相比較而言,實在是微不足道的。

  我迅速地刷牙洗臉,從旁邊顧里的柜子上偷了一點她的Dior煥膚覺醒精華素胡亂塗抹在臉上,然後拉開門走進客廳準備泡一杯咖啡。

  剛走出來,就看見拉開房門穿著背心走出來的唐宛如。她頂著一頭像是剛剛被綠巨人強暴過的亂髮,沖著我憔悴的臉打量了片刻,輕飄飄地對我說:「你月經又來了?弄得這麼憔悴?」

  我本來就火氣很大,於是轉身抓起沙發上的靠墊,用力朝著走向廁所的唐宛如砸過去。但是小小的一個泡沫靠墊,在唐宛如肌肉縱橫的背上輕輕地彈跳了一下,就反彈回了地上,而她完全沒有知覺地繼續朝廁所走。

  我震驚了。我知道如果不依靠銳利的工具的話,很難對她的肉體造成什麼物理傷害,於是我轉向精神層面,問她:「你最近又開始健身啦?」

  然後我聽見她脖子僵硬地發出「咔嚓」的聲響……

  我在她爆發的前一秒迅速地沖回自己的房間反鎖了門。南湘從被子里探出一個頭,看見我用背死命地抵著門,氣喘吁吁的樣子,她揉了揉眼睛問我:「你到底欠了黑社會多少錢?」

  已經八點一刻了。在我房門口守株待兔的唐宛如在留下了最後一句「林蕭我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之後,不得不出門上課去了。

  我回到床邊上坐下來。

  南湘從床上爬起來,披著被子去打開電腦,然後開始放歌。

  她回到床上躺下,問我:「你今天早上不是有課嗎?」

  我看了看她,隨便編了個理由:「我不舒服,不想去了。」

  她也沒多問,從枕頭上方的書架上拿下一本畫冊來開始翻,中途抬起頭,問我可不可以幫她沖一杯咖啡。

  我在客廳把咖啡沖好,然後考慮了一下,準備告訴南湘昨天晚上簡溪電話里那個女人的事情。

  我剛走回房間,門口牆上的電話就響了。我有一種預感是簡溪打來的。

  這種預感從我和他交往開始就一直存在。比如手機有簡訊的聲音,我會突然預感到是他;比如宿舍阿姨說樓下有人找我,我會預感到是他;比如快遞說有我的包裹,我會預感到是他送來的禮物。

  每一次都是準確的。

  這一次也不例外。

  我拿著咖啡呆站了一會兒,直到南湘「喂喂」地把我喚回神,我才非常不情願地接起了電話,那一聲低低的、有磁性的、同時充滿了明快和清爽的「喂」,的的確確來自簡溪。

  在我還沒有想好到底應該怎麼面對的時候,簡溪就幫我想好了出路,他異常鎮定地對我說:「林蕭,南湘在嗎?把電話給她,我有事要和她說。」

  我不得不承認我被震住了。

  在電話里,簡溪的語氣平靜而自然,絲毫沒有覺得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我把電話放下來捂在胸口上,轉過頭對南湘說:「是簡溪。」南湘頭也沒抬,「嗯嗯」地應付了我兩聲,我盡量平靜地接著說:「找你的。」

  南湘從畫冊里抬起頭,莫名其妙地打量著我和我用力捂在胸口的話筒。她從床上翻身起來,接過電話。

  在他們通電話的幾分鐘里,我坐在床邊上,幾乎忍不住要掉下淚來。我目光的邊

  緣,是放在我床頭的那隻簡溪送給我的小丑魚公仔,它溫馴的臉像極了他。南湘掛上電話後開始迅速地穿衣服。我對她說:「南湘我有話和你說。」南湘頭也不回地回絕了我,她說:「我有事要去找顧里,回頭再和你聊吧。」在我還沒來得及進一步要求的時候,她已經拉開了房間的門出去了。我呆在原地足足三分鐘,然後也憤怒地起身衝出門去。而我並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簡溪也跨進了我們學校的大門。

  如果現在你是以上帝的角度或者高度在俯瞰我們的大學,那麼你就會看到正在上演

  一場精彩的貓與鼠之間的追逐大戰。簡溪匆匆地跑進學校四處尋找南湘。南湘正披頭散髮地朝正在A樓上課的顧里跑去。我緊隨著衝出大門,追逐著南湘,想要了解簡溪在電話里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麼。唐宛如在下課鈴聲打響之後瘋狂地衝出了教室的門,她並沒有忘記要挑斷我的手筋

  腳筋。顧里一邊走出教室的門,一邊給我發消息,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點。顧源則從D教學樓走出來,準備去找顧里。他覺得是時候對顧里攤牌了。

  如果說我們的生活充滿了一千零一種未知的可能性的話,那麼在大學圍牆範圍內,這一場角逐大戰,誰先遇見誰,都可以導致完全不同的結局。這就像是有人在轉盤裡撒下了一大把鋼珠,在轉盤沒有停下來之前,誰都不知道最後的贏家會是誰。

  我在學校A樓下的花壇邊看見了正在等待顧里走出教學樓的南湘,她頭髮被風吹得很亂。我從背後喊她,她回過頭來,臉上是我很少見過的凝重表情。

  我再也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和疑問,沖她吼:「你發什麼神經……」我話只說了一半,就硬生生停了下來。因為我看見不遠處,穿著灰色毛衣的簡溪,正在朝這邊小跑過來。

  他遠遠地對我和南湘揮了揮手,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準備抱住我。他的笑容一如既

  往地溫暖,像是太陽一樣散發著熱量朝我靠近。在他靠近的同時,我抬起腳用力地踢向他的膝蓋。他立刻跪在了地上,但是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用力地皺緊了眉頭,牙齒咬在下嘴

  唇上,額頭上迅速滲出細密的汗水來。我知道我用的力氣有多大,因為我的腳整個都麻掉了。南湘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回過神來後對我大吼:「林蕭你瘋了你!」我瞪大了眼睛,但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滾了出來,咬牙切齒地說了一聲「不要臉」

  之後,轉過頭想要走。但是簡溪迅速地從地上站起來,掄圓了胳膊朝我撲過來。我以為他要動手打我,本能地縮起身子。下一秒,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簡溪已經從身後緊緊地抱住我了。他的胳膊牢牢抱

  緊我的身體,我連掙扎都掙扎不了,他也一動不動。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在我耳朵邊上小聲而急促地說:

  「林蕭,別走……痛死我了。我快站不穩了。」我的眼淚啪啪地掉下來,有一兩顆掉在了簡溪的手背上。他轉過來把臉緊緊貼在我的耳朵上:「我真的站不穩了啊……」身邊包裹的都是他的味道。熟悉的,溫柔的,令我可以迅速安靜下來的氣味。像是漫天雲朵一樣朝我包圍過來。

  他把我的身體轉過來,吸著氣,忍著痛對南湘揚了揚下巴:「你和她說。你和她說。」南湘走過來,翻著白眼看我,她說:「我要是你男朋友,就掄圓了胳膊給你兩耳光。」

  我火又上來了,沖南湘說:「你別幫他了!他昨天晚上還不知道跟哪個女人睡的呢!」

  南湘對我的話沒有表示出絲毫的驚訝,她再一次翻了一個白眼之後,對我說:「簡溪沒有和別的女人睡,」她停了一下,吸口氣,「是顧源。」

  我聽見肩膀上簡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心中那塊巨大的幾乎快壓垮我的石頭,也在瞬間消失不見了。

  我轉過頭,看著趴在我肩膀的簡溪,問:「真的?」

  簡溪點點頭,下巴在我的肩膀上動了動,「嗯,真的。」然後又說:「痛死我了。」

  我沉浸在對簡溪的心疼里。我扶著他在花壇邊坐下來,剛剛想直起身,就僵在半途中,突然注意到剛剛南湘說的最後半句話,「是顧源」。

  我僵硬地扭轉回頭,像是被雷劈中一樣望向南湘,「你剛剛說……剛剛說……顧源?和簡溪睡覺的是顧源?!我操啊!!」

  南湘機器人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沉默著,一言不發,朝我伸出了大拇指。在我和她對峙了三分鐘後,我恍然大悟,和別的女人睡的人,是顧源!

  與此同時,我聽見了身後顧里的聲音,「你們都在這兒啊。」

  我回過頭,看見提著LV包包、踩著Gucci小短靴的顧里朝我們走過來。她隨手把一杯只喝了一小半的奶茶丟進路邊的垃圾桶里。

  我拉起簡溪,像個精神病一樣逃走了,也沒顧得上理睬簡溪的呻吟和一瘸一拐。我實在沒有辦法去面對這樣充滿挑戰的場景,於是把這個艱巨的任務留給了南湘。

  我相信,如果說我們的朋友里,還有人能完成這樣一個類似深入虎穴再在老虎臉上踩上兩腳的任務的話,那麼一定只能是南湘。唐宛如也不行,唐宛如會直接把老虎踩死。

  顧里沖著我逃走的背影皺了皺眉頭:「她神經搭錯啦?」

  南湘走過去拉著顧里的手,說:「我有事情要和你說。」

  正是上課時間。所以女生宿舍也沒什麼人。

  我看了看守樓的阿姨並不在門口,於是扶著簡溪去了我們宿舍,記得寢室唐宛如的柜子里有跌打用的正紅花油。

  簡溪坐在我的床邊上,我跪在地上幫他把藥油塗抹在那一大塊被我踢得腫起來的膝蓋部位。整個過程里,簡溪一動不動,轉過臉去看著窗外,面紅耳赤。而我更加地不願意說話,眼珠子一直盯著地面,沒有挪動過。氣氛非常微妙地尷尬著。因為……他今天穿的是一條窄腿的牛仔褲,沒辦法挽到膝蓋上去。於是他只能把褲子脫了。

  我假裝非常見過世面地把空調調高,鎮定地說:「不要感冒。」他點點頭,尷尬而吞吐地說:「不、冷。」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簡溪的下半身(……)。之前有很多次我們去游泳或者海邊遊玩,他也是穿著到膝蓋的寬鬆的沙灘褲。以前每次看見唐宛如的腿,我都會覺得真是肌肉嶙峋,但是在幫簡溪推揉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男生的腿比女生結實多了。而且還有非常讓人難以面對的,扎手的……嗯,怎麼說,毛髮……

  過了一會兒之後,我終於適應了這樣的刺激。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一層又一層內疚的感覺,從胸腔里翻湧出來。我抬起頭,看見簡溪也正好低著頭在看我。我眼睛又紅了。我問他:「疼嗎?」「疼。」他點頭。額頭前面的頭髮碎碎地擋住眼睛,在陽光里投下半透明的影子。我把臉貼在他的膝蓋上,趴在他腿上。心裡恨不得把自己吊在房樑上,放血謝罪。但是在我無限心疼和內疚的同時,我突然意識到現在自己的姿勢非常微妙,我的目

  光正好對著某一個我非常無法面對的地方,於是我的臉瞬間發燙,我尷尬而僵硬地把臉稍微朝邊上轉了一轉。然後我眼角的餘光里,簡溪的臉也迅速地燒紅了。我依然裝作非常見過世面的樣子,假裝鎮定地匍匐在他腿上,內心迅速思考著該如何又自然又迅速地改變這個姿勢……還沒等我想好,簡溪就先忍不住了,他咳嗽了兩聲,身體朝後面縮了一縮,對我

  說:「林蕭,你這樣,我……」「亂想什麼呢你!」我臉像發燒一樣,用力張口在他腫起來的膝蓋上咬了一下。簡溪疼得「啊啊」亂叫。在我還沒做出反應的時候,瞬間就發生了這一輩子我都不願意再回想起來的事情。其惡劣程度足以進入排行榜的前三名。

  事件為:先聞其聲後見其影,隨著一聲高亢嘹亮的「林蕭我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破門而入的,正是肌肉嶙峋的唐宛如。

  映入她眼帘的是褲子脫到膝蓋下面的簡溪,我正跪在他面前埋頭趴在他的大腿上。而他正在「啊啊」地呻吟著。

  她的那一聲尖叫幾乎響徹了雲霄,險些把110招來。

  簡溪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想要拉起褲子,我動作沒那麼迅捷,他的膝蓋重重地撞在我的下巴上,我痛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差點昏死過去,感覺都可以看見一整幅星空圖了。

  簡溪趕忙彎下腰來扶我,結果手上的褲子刷一聲掉了下去。

  於是他用正面,面對了正在意猶未盡驚聲尖叫的唐宛如。

  唐宛如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的人生,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先是無遮無攔地觀賞了衛海,接著又是切中要害地觀賞了簡溪——這個她人生中出現過的最帥的男人。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

  幸運的是,那天簡溪穿的是四角內褲。

  不幸的是,是非常緊身的四角內褲。

  唐宛如尖叫了差不多一分鐘,在我覺得她已經快要斷氣了的時候才停了下來,輕輕地抬起手按住胸口,鬱結地說:「我受到了驚嚇。」

  那一刻,我是多麼地想抽死她啊。

  在之後的第三天,我和南湘在客廳里看書的時候,她突然輕描淡寫地對我說:「唐宛如對簡溪某個部位的評價很簡潔,只有三個字——很飽滿。」

  我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衝到唐宛如房間門口「咣咣」砸門,我發誓當年特洛伊戰爭里扛著巨木撞城門的那些肌肉男都沒我勇猛:「唐宛如我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

  結果開門的是出來倒水喝的平靜的顧里。她鎮定地對我說:「唐宛如不在。」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用一種無比下流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對我說:「聽說很飽滿?」我抄起一個沙發靠墊砸過去:「喝你的水吧!」

  但是在事故發生的當下,我只恨不得真的昏死過去。所謂的兩腿一蹬,一了百了。我實在難以面對一向怪力亂神並且離經叛道(其實就是精神病)的唐宛如。於是我決定用顧源的事情轉移她對我和簡溪的關注。人在需要自我保護的時候,一定會丟出別的東西去犧牲,換取生存。

  而事情的整個過程,其實我也是第一次詳細地從簡溪口裡聽到。

  事實是他昨天在顧源家裡玩遊戲,下午走的時候把手機丟在了顧源家,到了深夜才想起來。他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就是那個女人!」我控制不住地插嘴。)簡溪問:「顧源呢?」那個女的說:「他在洗澡。」

  簡溪問:「你是誰?」對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笑了一聲,然後就掛斷了電話。之後簡溪用家裡另外一個手機給顧源發了條短消息問他怎麼回事。但是顧源卻沒有回復。

  「我並不肯定是顧源出軌,但是又不能完全不告訴你們,因為這總不正常吧?而且,」說到這裡,他看了看我和唐宛如,「告訴你們兩個完全沒有任何正面的積極作用,除了火上澆油煽風點火添亂添堵之外,你們也只會同歸於盡。所以我才打電話找南湘商量。」

  我抬起頭用非常抱歉而內疚的眼神看了看簡溪。他低頭用充滿怨恨和無奈的眼神回看了我,沖我聳聳肩膀吐了吐舌頭,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我突然開始憂鬱起來,問簡溪:「現在怎麼辦?」簡溪拍拍我的頭,說:「他們兩個應該會好好談一談吧。總有辦法的。別擔心。顧

  源很愛顧里,這個我知道。」我點點頭。身後傳來唐宛如的深呼吸。我回過頭去,看見她用力地捧著自己的心口,像是林黛玉般無限虛弱地說:「我受到了驚嚇。」我恨恨地說:「總有一天你會受到恐嚇!」

  南湘和顧里坐在花壇邊上。

  身邊是陸陸續續上課下課的學生。有一些情侶牽著手走過去,有一些女生正在等自己的男朋友,等待的中途拿出小鏡子照照自己的臉,順便把那兩扇糾纏成一片的睫毛刷得更加糾纏不清。還有更多單身的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像是要投身祖國四化建設的人,他們背著雙肩包,氣宇軒昂地走在學習的寬闊大道上,露出短了兩寸的褲子下面的尼龍襪子。

  等待他們的未來是光明的。

  而顧里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樣的未來。

  南湘伸出手,放在顧里的手背上,說:「你們一定要好好談談。」

  顧里微笑著,說:「嗯。放心,沒事。」

  南湘看著眼前鎮定的顧里,沒有說話。

  多少年來,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鎮定的、冷靜的、處變不驚的、有計劃的、有規劃的、有原則的一個女人。

  甚至有些時候可以用冷漠的、世俗的、刻薄的、絲毫不同情弱者的、拜金主義的、手腕強硬的……來形容。

  她像是美國總統一樣,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哪怕是世貿雙子被炸平了,她也依然是鎮定而冷靜的,她不會傷春悲秋,只會思考如何控制損失。

  顧里站起來,說:「顧源一定會找我的。我們等著就行了。」

  又是這樣漫長而灰濛濛的冬季——

  我們的愛,恨,感動,傷懷。

  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現在,我們無限遙遠的未來。

  我們呼朋引伴的草綠時代,我們促膝長談的漫漫長夜。

  都被灌錄在固定長度的那一段膠片里。隨著機器的讀取,投影在黑暗中的幕布,持續放映。主演們在幕布上悲歡離合,觀眾們在黑暗中用眼淚和他們共鳴。

  我們都僅僅只是這個龐大時代的小小碎片,無論有多麼起伏的劇情在身上上演。我們彼此聚攏、旋轉、切割、重合,然後組成一個光芒四射的巨大玻璃球。

  我們是微茫的存在,折射出心裡的每一絲憧憬和每一縷不甘。

  我和南湘坐在學校新開的第五食堂的西餐廳里吃早餐的時候,並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唯一殘留下來的模糊記憶,是我們還團在溫暖的被窩裡,空調突突地往外送著溫暖的熱風,然後顧里就破門而入了,高聲宣布著:「你們一定要和我一起去試一下新開的那家西餐廳,我終於可以在學校吃西餐早點了!」她臉上的精緻妝容和精心挑選的一條

  A.P.C的冬裝連衣裙,把我和南湘兩個還穿著條紋睡衣窩在床上的爆炸頭女人,襯托得淋漓盡致。

  然後下一個瞬間,我和南湘就坐在了人丁稀少的第五食堂里,顧里依然容光煥發,我們依然蓬頭垢面,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好歹在睡衣里穿上了胸罩——但這在外表上是看不出任何變化的。

  時間太早,連環衛工人幾乎都還在沉睡,這是人丁稀少的一個原因。

  另外一個原因是門口的那個「早餐自助:每位六十八元」的招牌。

  我和南湘看見這個招牌的時候,迅速地就轉身了。然後在聽見顧里那句「我埋單」之後,又迅速而直接地走進去坐了下來。

  面前熱氣騰騰的咖啡和牛奶冒出的熱氣熏得我和南湘昏昏欲睡。

  顧里的電話響起來,她正在撕麵包,騰不出手,於是按了免提,接著唐宛如嘹亮的聲音就像是廣播一樣播放了出來,喚醒了每一個還在夢境里的人:「我操!一個人六十八塊!喝什麼啊!金子吧!」

  而且最最讓我和南湘痛不欲生的地方在於,上海人的口音里,「精子」和「金子」是同樣一個讀音。

  我清楚地看見對面兩個矜持而貴氣的女生迅速地紅了臉。

  顧里老樣子,非常地鎮定,她輕輕瞄了瞄手機,說:「進來吧,我埋單。喝奶!」

  唐宛如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和南湘,嗯,怎麼說呢,受到了驚嚇。

  如果你能頂住第一眼的壓力,仔細辨認唐宛如的臉,你會發現其實她僅僅只是畫了眼線,然後稍微有一點眼影,睫毛也微微刷過了,並且塗了唇蜜。這是幾乎所有女孩子都會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頂不住這樣的壓力去仔細辨認的話,那麼,受到驚嚇,是一定的了。只是顧里的表現實在驚為天人,她瞄了瞄唐宛如,皺著眉頭說:「你被打了?不是吧?一大清早,誰幹的啊,那人有病吧!」唐宛如徹底地受到了驚嚇。然後轉身憤怒地離開了。

  顧里疑惑地望著我和南湘,問:「她幹嗎?報仇去了?」

  我心很累,說:「不要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她化了妝。」

  顧里揮揮手:「別搞笑了。」過了一會兒,猛然抬起頭,「不是吧?真的假的?」

  我和南湘同時嚴肅地點頭。

  顧里:「嚇人……」

  我和南湘再次點頭表示了同意。

  顧里思考了一下,認真地問我們:「我靠,別不是被包養了吧?」

  南湘難以掩飾地嗤笑了一聲:「包養?姐姐我謝謝你,要包養也是包養我吧。」

  顧里歪頭想了一想,說:「那確實是。」

  南湘眼珠子都快翻出來了,一口咖啡在喉嚨里咳得快嗆死過去。

  這種「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下毒自己喝」的戲碼,我在南湘和唐宛如身上已經見怪不怪了。我喝著牛奶,眼睛環顧著周圍的食物,心想一定要把六十八塊吃夠本,並且努力吃到一百三十六塊。

  而這時顧里的電話又響了,她看了看屏幕,撕麵包的動作稍稍停了一下,我和南湘都用眼角的餘光瞄到了來電人是顧源。我們都沒有說話,裝作沒看見。過了一會兒顧里把電話接起來,她簡單地「嗯」、「好的」之後,把電話掛了。

  然後繼續平靜地撕著麵包。

  我和南湘什麼都不敢說,低頭喝著牛奶和咖啡。

  學校里依然很空曠冷清。這個時間實在太早太早了,除了剛剛從網吧通宵打完遊戲溜回寢室的人,整個宿舍區里,遊盪著的生物就只有幾個老大爺,他們抱著路邊的樹,愁眉苦臉地進行呼吸交換。

  顧里走到男生宿舍小區的門口時,看見了站在大門外的顧源。

  他穿著之前和她一起逛恆隆時她瘋狂喜歡的那件黑色Prada長毛毛衣,周杰倫在MV里穿過同樣的一件,當時顧里直接從顧源錢包里掏出信用卡丟在了收銀台上,根本沒有管顧源在看見那個吊牌上22400的價格時翻出的白眼。

  顧源頭髮染成了深咖啡色,和她頭髮的顏色一樣。只是好像變長了很多,風吹得凌亂起來,看上去有點憔悴。

  有多少天沒見了?突然想起這個問題,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了。似乎是太習慣了和顧源的穩定關係,所以,一段時間不見,並沒有讓自己覺得有多麼陌生。

  她沖他揮揮手,讓他看見了自己。

  顧源咧開嘴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齒在冬日灰色的背景里,顯得格外明亮。

  顧源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顧里,張開口——

  讓我們先把時間停頓在這裡。

  然後讓我們抬起手,把手腕上的鐘錶往回撥——一直撥到兩個月前。

  兩個月前,顧源在家裡打Wii的時候,突然來了客人,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經常會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拜訪他的老爸和老媽,準確地說是拜訪他的老媽。所以他完全沒有理睬,依然繼續玩遊戲。直到母親在房間外面呼喚自己,才悻悻地放下手柄,光著腳走出房間。然後看見坐在客廳沙發上的一對中年夫婦,以及正在和自己的父親聊天的,一個同齡少女。

  母親親熱地拉著自己的手,走向那個女孩子,對她說:「這是我兒子,顧源,」然後轉身對顧源說,「這是袁藝。」

  那對中年夫妻非常熱情地讓出他們女兒身邊的位置,招呼著顧源坐過去。顧源有點無所謂地坐下,準備應付客套一下,就繼續回房間打Wii。

  直到聽到母親說:「你們家女兒談朋友了嗎?」

  對方回答:「哈哈,還沒呢。得有好的對象才行啊。」

  母親繼續說:「我們家顧源也還沒呢。」

  對方回答:「這麼巧啊!真是緣分!」

  顧源冷冰冰地看著這一出拙劣而滑稽的戲碼,扯了扯嘴角,說:「我有女朋友啦。」

  像是瞬間撒下的乾冰一樣,周圍颼颼地開始冒出冷氣來。最為明顯的就是母親迅速拉扯下來的臉。然後迅速地,又換上了面具般的笑容:

  「小孩子家,亂說什麼。哈哈哈哈哈。」那些「哈哈哈哈」聽在顧源耳朵里,感覺像是吃下了一顆一顆圓滑的石頭。他站起來,提了提松垮的褲子,轉身走進房間去了。

  然後時間繼續進行了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後的周末,顧源坐在客廳里翻時尚雜誌,他媽坐到他的旁邊,輕輕地把他的雜誌拿開,對他說:「袁藝哪點不好?人漂亮,家裡條件又好,更何況她父母是我們的一個重要合伙人。」

  顧源有點不屑地笑了笑:「媽,你別演香港言情劇了,這什麼年代了,別來和我搞政治婚姻那一套,演連續劇呢你。」

  當然,能生出顧源這樣的兒子,母親葉傳萍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依然微笑地說:「你之所以這麼不在乎,是因為你現在還感受不到錢和地位的威脅,因為你從小就沒有過過苦日子。媽什麼沒見過,別再和我鬧小性子了。」溫柔的口吻,安靜的笑容,卻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顧源沒理睬她,繼續看雜誌。葉傳萍站起來,轉身離開了。走了兩步想起什麼來,轉身說:「你好好想想吧。對了,在你想好前,我要提醒你,不要亂刷信用卡。」顧源眯起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然後重新把雜誌拿起來。葉傳萍胸有成竹。

  時間再進行一個星期。顧源發現自己所有的信用卡都沒辦法使用,銀行卡里也無法提出錢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這之前,自己剛剛把四千塊現金給了顧里,也不好意思去要回來。他第一次連續兩天沒有吃飯,他在吃著顧里買給他的餛飩的時候,掉了眼淚。他甚至第一次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像一個男人。他覺得自己在保護顧里。在這個星期里,他問衛海借了第一次五百塊。

  時間再往前進行。他借了第二次五百塊。

  周末回家的時候,母親依然優雅地喝茶,彷彿沒有發生任何的事情。顧源依然也像是沒事一樣,看雜誌,打遊戲。

  但彼此的心裡都在用力地拔河。

  雙手緊握著粗糙的繩索,掌心裡滲出黏糊糊的血。

  沒有加油的人群,沒有隊友,空曠的斗獸場上,安靜卻激烈的雙人拔河。

  時間進行到兩天以前。

  袁藝一家再一次來到顧源家裡。

  而這一次,葉傳萍無疑加強了火力,在不動聲色之間,就成功地說服了袁藝的父母,讓袁藝留宿,「我們顧源很懂事的,不會亂來。」

  母親特意在顧源的卧室里加了一張床。

  「幹嗎不放到客廳去?」顧源臉色很不好看。

  「讓客人睡客廳,多不禮貌。」葉傳萍一臉正經。

  「那我去睡客廳。」顧源聳聳肩膀,無所謂地說。

  「女孩子都不怕,你大男人一個,怕什麼?」葉傳萍諷刺地笑著。

  顧源皺緊眉頭,然後不屑地笑了笑:「最好她不要怕。」

  然後轉身走向浴室。「我洗澡了。」

  而之後,簡溪留在顧源卧室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當袁藝看見只在腰上圍了一條窄毛巾就走進來了的幾乎赤著身子的顧源時,她還是燒紅了臉。她不得不承認,在從小到大看過的男孩子里,顧源是最英俊挺拔的一個。線條分明的身體上還有沒有擦乾的水珠,寬闊的胸膛以及明顯的腹肌,這是以前從高中時代田徑隊就形成了的體型。顧源冷笑了一聲,然後一把扯掉了毛巾。

  袁藝面對著只穿著內褲的顧源,幾乎快要不能呼吸了。

  空氣里是他剛剛沐浴後的香味,以及四處瀰漫的,強烈的雄性荷爾蒙味道。

  她紅著臉,害羞地笑了。

  顧源冷冰冰地問:「看夠了嗎?」然後伸手關了燈,接著躺到自己的床上,不再說話。

  如果黑暗裡可以有夜視的能力,那麼現在,你一定會看見滿臉憤怒和屈辱的袁藝,在黑暗裡咬牙切齒。

  讓我們把時間再次撥回到正常的時刻。冬天剛剛亮起來的早晨,風裡卷裹著寒冷的水汽,把臉吹得發紅。顧里安靜地站在顧源面前,依然是一貫的冷靜和理智。這讓顧源有點害怕。其實顧源一直都有點怕顧里。但是他還是打算對她說。畢竟已經過了這麼久了,自己也想得很清楚了。他抬起手放在顧里肩膀上,剛要開口,就聽見汽車喇叭的聲音。顧里和顧源都同時奇怪為什麼會有車子可以開進學校來,明明是不允許的。不過當顧源看見那輛熟悉的凱迪拉克的時候,他就一點都不奇怪了。葉傳萍總有辦法把車開進她想開的地方去。她打開車門,優雅地走下來。她看了看站在顧源面前的顧里,高傲地微笑著。

  顧里有點疑惑並且有點反感地問:「這裡學校規定不能開車進來,你憑什麼開到這裡來?」葉傳萍微笑著:「那是因為我們不同,你們家開不進來,我們家就可以開進來。」顧里的怒火迅速被點燃了。在尖酸刻薄的話語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她聽見顧源的

  聲音在自己身後響起:「媽。」顧里感覺像是一把刀從背後插向了自己。

  在彼此笑裡藏刀的對話里,顧里終於明白了葉傳萍來找顧源,或者直接點說,來找自己的原因。顧里對此非常生氣。她生氣的地方卻並不是在於葉傳萍不同意自己與顧源交往,而是因為葉傳萍竟然看

  不起她的家世。這對於從小養尊處優、從十八歲起就提著LV包包上學、洗澡會在浴缸里倒牛奶,並且從小就有司機接送的顧里來說,實在是莫大的侮辱。如果不是顧源在身邊的話,她甚至很想對葉傳萍叫囂:「你也不問問你兒子是否配得起我!」

  葉傳萍看著怒氣衝天的顧里,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無論顧里多麼地冷靜、理智、從容,但是她面對的都是另外一個比她年長二十歲的「顧里」。就算同樣是狐狸,就算同樣是白蛇,就算同樣是蠍子,她也是年輕的那一隻。

  葉傳萍打開車門,準備離開的時候,抬起眼看了看顧里,渾身打量了一遍,對著她的LV包包和Gucci短靴,說:「看來我兒子幫你買了不少東西嘛。」

  顧里破口大罵:「我身上沒有一件是你兒子買給我的!」

  不過黑色的凱迪拉克已經揚長而去了。她的聲音被遠遠地拋在車後,噴上了骯髒的尾氣。

  顧里轉過頭來,沖顧源吼:「你腳上那雙D&G的靴子,是我給你買的!」

  顧里並沒有發現,顧源眼睛裡,是一層又一層,烏雲一般黑壓壓的傷心。他的眼睛濕漉漉的,長長的睫毛上凝起了一層霧。

  他長長的呼吸在周圍清早的空氣里,聽起來緩慢而悠長。

  他慢慢地走前兩步,把顧里緊緊地抱在懷裡。

  「我並不是因為你從小就有寶馬車接送而喜歡你,也不是因為你的LV包包而喜歡你,更不是因為你送了我D&G的靴子而喜歡你。就算你沒有一分錢,我也喜歡你。」

  但是生活永遠不是連續劇。它不會在應該浪漫的時候,就響起煽情的音樂;它不會在男主角深情告白的時候,就讓女主角濃烈地回應;它不會在這樣需要溫柔和甜蜜的時刻,就打翻一杯濃濃的蜂蜜。

  它永遠有它猜不透的劇情。

  和那個創造它的,殘酷的編劇。

  顧里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

  她永遠不能容忍的,就是對她尊嚴的踐踏,無論這些尊嚴是否建立在荒唐可笑的物質和家世的基礎上。

  她在非常短暫的瞬間裡面,豎起了自己全身的刺。

  她冷冷地推開顧源,說:「別幼稚了,不要把自己當做剛剛開始初戀的高中生一樣。你和我都知道,我們都是冷靜理智的人,我們會選擇彼此,也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不應該浪費精力和心血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沒有物質的愛情只是虛弱的幌子,被風一吹,甚至不用風吹,緩慢走動幾步,就是一盤散沙。如果我今天是一個領著補助金的學生,你顧源會愛我?」

  「我當然。」顧源的眼睛被風吹得通紅。

  顧里冷笑一聲。

  顧源低下頭,牢牢地看著顧里的眼睛:「那如果我是個窮小子,沒有錢,你會愛我嗎?」

  顧里不回答。沉默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在顧里的沉默里越來越紅。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終於鬆口氣一般,無奈地輕輕笑了,他抬起手揉了揉眼,說:「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顧里朝後退開一步,「你之所以能這樣無所謂地說著類似『錢不重要』、『如果我沒有錢你會不會愛我』之類冠冕堂皇的話,那是因為你並沒有體會過沒有錢的日子!你從小都活在不缺錢的世界裡,你和我一樣,我們都拿著十萬透支限額的信用卡無所顧忌地刷下一兩萬,只為了一個好看的包或者一件好看的衣服。你只是在這裡用高貴的姿態扮演著落魄貴族!別假惺惺地營造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戲碼了,你莎士比亞看太多了吧!」

  顧源看著面前的顧里,突然覺得陌生起來。

  一種從身體深處襲來的疲倦,就像是冬日巨大的寒流一樣,瞬間包裹住了他。他也不想再去反駁她的話,因為自己在剛剛過去的兩個月里,就是過著沒有錢的生活。吃的是泡麵,沒有買一件新衣服,有時候連泡麵也不買,餓得肚子痛,在吃到顧里買給自己的餛飩時感動得哭,偶爾還會在和顧里吃飯的時候為她埋單。

  但是在顧里心中,他永遠都是那個拿著信用卡無所事事的少爺,是在用高貴的姿態扮演自我憐惜的戲碼。

  他說:「我走了。」

  顧里咬著牙,不說話,眼眶發齣劇烈的刺痛感。她控制得很好,正如她從小以來的樣子。

  顧源轉過身,走了兩步。然後他蹲下來,迅速脫下了自己的鞋子,轉身用力砸在顧里腳下。「還給你!」他的聲音被寒風吹得沙啞,通紅的眼眶把他的表情變得駭人。

  又走了兩步,他彎下腰來脫下襪子,「這也是你曾經給我買的。」

  「都還給你。」

  如果我們的生活是一部電影,或者說是一部高潮迭起的連續劇,那麼,在這樣的時刻,一定會有非常傷感的背景音樂緩慢地從畫面外浮現出來。

  那些傷感的鋼琴曲,或者悲愴的大提琴琴音,把我們的悲傷和難過,渲染放大直到撐滿一整個天地。

  在這樣持續不斷的,敲打在人胸腔上的音樂中——

  南湘坐在空曠的樓頂天台上,拿著安靜的手機發獃。偶爾抬起手,用手機拍下灰濛濛的清晨的天空。風把她的頭髮吹亂貼到臉上。

  唐宛如坐在球場邊上,她從開始訓練到現在,都一直在悄悄地打量衛海。看他跳起來殺球,看他低著頭認真地聽父親訓話。看他撩起衣服下擺來擦汗,露出腹部的肌肉。她像是第一次戀愛的少女一樣,渾身發燙,甚至自己早上起來悄悄地在浴室里化了妝。她看著放在旁邊的衛海的包,敞開的包里有衛海的手機,猶豫了很久,終於緊張地拿起來,撥了自己的號碼。

  宮洺揉揉發痛的眼睛,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他給Kitty發了消息,讓她一早買來兩杯咖啡。然後他站起身來,從高高的寫字樓落地窗眺望出去,看見一整個緩慢蘇醒過來的上海。

  而我在清靜的圖書館裡,把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愛情詩歌抄在紙上,準備寄給簡溪。清晨的陽光從高大的窗戶照耀進來,圖書館只有零星的一兩個學生在看書,巨大的白色窗帘緩慢地搖動著,我有種幸福和悲傷交錯伴隨的感動。

  而在悲劇的最強音節——

  顧里站在門口,看著光腳的顧源沿著筆直的道路走回他的宿舍。他的腳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被風吹得通紅。

  她的眼眶裡堆滿了淚水,但是她不想哭。她控制著不要眨動眼睛,以免淚水掉落下來。顧里是不應該哭的,顧里是冷靜而理智的。

  她看著顧源慢慢走遠。

  她撿起顧源的鞋子,又上前幾步把襪子也收拾起來,然後轉過身,鎮定而冷靜地離開。她把鞋子用力地抱在胸口。鞋子上的灰塵在她的黑色外套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迹。胸腔里翻騰的哽咽和刺痛,都被用力地壓進身體的內部。像是月球上劇烈的隕石撞擊,或者赤紅色蘑菇雲的爆炸,被真空阻隔之後,萬籟俱寂,空洞無聲。

  而在她轉過身後的十幾秒,顧源從遠處慢慢地回過頭來,他看見的是顧里冷靜離開的背影。他想,這就是我的愛。她冷靜地朝遠處走去,漸漸地離開了自己的世界。他張開嘴大哭。冷風像是水銀一樣倒灌進溫熱的胸腔里,一瞬間攫緊心臟。

  這才是悲劇的最強音節——

  瀰漫在整個空曠天地間的,低沉提琴的巨大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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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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