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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密信傳來愁心戚戚 死牢會見殺氣騰騰

所屬書籍: 卷一:木蘭歌

  內閣散班,高拱沒有如約去蘇州會館與邵大俠相會,而是吩咐轎班徑直抬轎子回家,並讓人通知魏學曾速來家中相見。高拱到家不過一刻時辰,魏學曾就趕了過來。

  「吃飯了嗎?」高拱問。

  「接到通知,我就從吏部直接趕了過來,哪還顧得上吃飯。」魏學曾答。

  高拱當下喊過一個家人,說道:「你去通知廚子,熬一鍋二米粥,烙幾張餅,直接送到書房來。」說罷便領著魏學曾進了書房。

  這時天已黑盡,書房裡早已掌起燈來。剛落座,高拱就急匆匆說道:「啟觀,出大事了。」

  「啊,究竟何事?」魏學曾也緊張起來。

  高拱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札,魏學曾接過一看,正是李延數日前最後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防給高拱送來的那封信。魏學曾讀過,雖對李延這種作法鄙夷,但也看不出這裡頭會有什麼禍事發生。正沉默間,高拱怒氣沖沖說道:

  「這個李延,我原以為他只不過能力稍差,人品還不壞,誰知他背著老夫,竟做出這等貓膩之事。」

  魏學曾知道高拱素來廉潔不肯收人財物,發這一頓脾氣原也不是假裝,但事既至此,也只能拿好話相勸:「李延做的這件事,雖然違了元輔一貫的做人準則,但作為門生,李延對座主存這點報恩之心,也在情理之中。送不送在他,收不收在我,元輔既不肯污及一世廉名,把這五千畝田地退回就是,又何必為這區區小事動惱發怒呢。」

  「小事?如果真的是小事,老夫會這麼十萬火急把你找來?」高拱煩躁不安,挪動一下身軀,繼續說道,「下午剛接到這封信時,我同你想法一樣,後來我又把這封信反覆看了兩遍,慢慢也就看出了破綻。按信上所說,李延是在出任兩廣總督的第二年,就為老夫購置了這五千畝田地。可是,為何過了一年多時間才來信告知?他陳述的理由是,本來是想待老夫致仕之後才把田契送給我,這理由也還說得通。說不通的是,他為何在撤官之後,又動用八百里馳傳給我送來這封信呢?往日仕途平穩時不急著送田契,現在丟官了,就急得邪火上房,趕緊申說此事。啟觀,你不覺得這裡頭大有文章嗎?」

  「首輔洞察幽微,這麼一說,李延這封信里,倒還真有名堂。」魏學曾說罷,又把擱在茶几上的那封信重新拿起來閱讀。

  這時廚子抬了一張小飯桌進來,擺好了二米粥、煎餅和幾碟小菜。高拱瞅了瞅煎餅旁邊的一碟醬,問道:「這是哪裡的醬?」

  廚子回答:「回老爺,這是御膳房的醬品,有名的金鉤豆瓣,還是過年時皇上賜給您的。」

  「不吃這個醬,口味淡吃不慣。你還是去把老家送來的麥醬送一碟子上來。」說著,高拱拿起那碟金鉤豆瓣就要讓廚子撤下去,忽然又放下,對魏學曾說道,「也許你喜歡吃,留下吧。」

  接了剛才的話題,兩人邊吃邊談。

  「這信你又看過一次,應該看出問題來的。」高拱嚼著一口煎餅,說話聲調便有些改變,「李延字體你也熟悉,往常送來的摺子或信札,一筆小楷個點個明,很有幾分趙孟的功夫。這封信卻寫得相當潦草,幾處明顯的筆誤,像把『涿』州寫成『琢』州,也沒有發現,可見他寫信時心緒煩亂。」說到這裡,高拱盯了魏學曾一眼,問道:「李延沒有給你行賄?」

  「他進京述職時,曾來我家拜訪,聽說我女兒出嫁,他大包大攬說『令女的嫁妝就包在我身上』,被我一口回絕,此後便不再提起此事。」

  「母狗不搖尾,公狗不上身,說的就是這個理,」高拱笑過一回,又問道,「那麼,他是否給你送過果脯?」

  「果脯?」魏學曾一愣,訝然笑道,「北京到處都是果脯,哪容得著他千里迢迢送什麼果脯。」

  「此果脯非彼果脯也!」高拱似笑非笑,接著就把上午隆慶皇帝的話述說一遍。

  「皇上深居大內,怎麼知道李延的果脯?」魏學曾感到納悶。

  「這正是我擔心的理由,」高拱面無表情,其實心裡頭像翻開了鍋,「別看皇上平常對政事並不關心,但他耳朵靈透得很。你想想,馮保管著東廠,暗地裡專門監視百官動靜,這幫王八蛋,一天到晚泥鰍似的四處亂竄,什麼事情打聽不到?前幾天,一個工部郎官逛窯子喝醉了酒,回來從馬上跌下來,摔掉了一顆門牙。第二天上午皇上就問我這件事,我還不知道呢。馮保這閹豎,每天都有大把的訪單送給皇上。」

  「提起東廠,百官們又恨又怕,世宗一朝多少大獄,都是因為東廠興風作浪造成的。」魏學曾對東廠從來都深惡痛絕,故憤憤不平說道,「馮保提督東廠,不知給皇上進了多少讒言,元輔應該想想辦法,儘早把他收拾了。」

  「這是後話,」高拱緊接著說道,「眼下李延之事如果處理不好,讓人家拿到證據,我們就會讓人家給收拾了。」

  「果真有這麼嚴重?」

  「有!」

  高拱說著打了一個響嗝,這是方才吃飯太急的原因。他喝了一口茶順順氣,正欲講下去,忽然門房來報,說是韓揖求見。高拱蹙眉說道:

  「他來湊啥熱鬧,讓他進來。」

  韓揖灰頭灰臉進來,看見魏學曾在座,越發顯得局促不安。

  「你有何事?」高拱問道。

  「有點小事,不過……」韓揖看了一眼魏學曾,吞吞吐吐說道,「不過,也不甚要緊。」

  「不甚要緊你跑來幹啥,」高拱毫不客氣地訓斥,「你沒看見,我和魏大人談事。」

  韓揖弄了個面紅耳赤,站在原地想走又不想走。魏學曾看出韓揖的意思是想和首輔單獨談事,於是起身說道,「韓揖有要緊事稟報,我暫且迴避一下。」

  「不用不用,你且坐下,沒有什麼事好瞞你的,」高拱這麼一說,魏學曾只得又坐下。高拱又對韓揖說道,「有啥事就說吧,魏大人不是外人,聽聽無妨。」

  韓揖遵主人之命,一躬身尋了把椅子坐下,訥訥說道:「首輔大人,我還是想來和你說那一萬兩銀子的事。」

  「啊,原來你是為這個而來。」高拱點點頭,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不明就裡,便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向他述說一遍。

  下午看過李延信後,高拱獨自一人在值房沉思,這時恰好韓揖送公文進來。這韓揖雖只是一個七品小官,但因在首輔身邊當差,又深得信任,因此六部堂官封疆大吏等一應朝中大臣都不敢馬虎他。韓揖儘管在外頭拉大旗作虎皮招搖充大,但在高拱面前卻顯得謹慎小心,永遠都是那一副克勤克儉虔敬有加的樣子。高拱除了煩他事無巨細一概請示彙報這一條外,餘下的也都滿意,在心中也就把他當成了家臣。

  卻說韓揖放下公文之後,磨磨蹭蹭還不想走,高拱問他:「你還有啥事?」

  韓揖打了一躬說道:「方才孟公公差人送了兩盆花來,都是大內御花園培植的異品芍藥。一盆白色,叫霓裳舞衣,一盆猩紅,叫秋江夕照。卑職三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嬌艷美麗之花。現請首輔大人示下,這兩盆花是擺在這值房裡呢,還是拿回家中欣賞。」

  隆慶皇帝舊病複發跑來內閣尋找奴兒花花,以及李延來信這兩件事,正攪得高拱心亂如麻,吃飯都味同嚼蠟,哪裡還有閑心來賞花?韓揖話音一落,高拱就沒好氣地吼道:「閑花閑草這等小事,也值得你嚼舌頭請示?下去!」

  「是。」

  本想討個彩頭的韓揖,只得唯唯諾諾退下。這時高拱忽然動了一個念頭:「這韓揖平日在老夫面前幫著李延說過不少好話,這麼做是不是得了人家的好處?」疑心一起,他又把韓揖喊了回來,問道:「李延這個人,你覺得他到底如何?」

  剛挨過訓斥的韓揖,不敢貿然回答,因為李延給首輔的信是他半個時辰前送進來的。首輔看罷信後心情不好,卻不知為的什麼。斟酌一番,回道:「李大人在慶遠剿匪連連失利,落下個撤官的處分也不算重,但慶遠乃西南崇山峻岭蠻瘴之地,李大人在那裡呆了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這琉璃蛋的話等於沒說,」高拱鷹一樣犀利的眼光掃過來,說道,「你與李延並不熟識,你來我值房辦事,李延已在兩廣總督任上,就前年李延來京述職,你倆見過一面,也只是點頭之交。可是,你為何老是在我面前幫著李延說好話?你現在解釋一下這其中原因。」

  高拱催問甚急,韓揖眨巴眨巴眼睛,又說了一句滑頭的話:「我想著李延是首輔的門人,因此就放心地為他說幾句好話。」

  「放屁!說這種哈巴狗的話,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手指頭戳到韓揖的鼻樑上,喝道,「你現在老實交待,得了李延多少好處?」

  「首輔大人……」

  韓揖喊了一聲卻沒有下文,高拱看他臉色陡變汗如雨下,已經明白這一「詐」起了作用,便索性一詐到底,他撿起李延那封來信在韓揖眼前晃了晃,冷笑一聲說道:「好你個韓揖,吃了豹子膽,竟敢瞞著老夫收受賄賂,事到臨頭還敢抵賴。」

  韓揖真的以為李延信中談及此事,頓時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高拱面前,拖著哭腔說道:「首輔大人,卑職不敢抵賴,李延派人給我送了兩次銀票,每次五千兩,共一萬兩。」

  「你收了?」

  「卑職……收了。」

  高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腳把韓揖踹出門去。韓揖跟了高拱兩年,從未見過高拱如此盛怒,嚇得面如土色,貼身
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腰一彎伏地不起,哽咽說道:

  「卑職一時財迷心竅,辜負首輔栽培之恩,還望首輔念在卑職犬馬之忠分上,饒我這一回,從今以後我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依高拱的性子,恨不能把韓揖送進都察院鞫讞問罪,但顧忌著「家醜不可外揚」,他又強咽下怒火,長嘆一聲說道:「你起來說話。」

  韓揖瑟縮著爬起來,也不敢落坐,只篩糠似的站在那裡。高拱瞧他那副熊包樣子,恨不得啐他一口痰。他看看窗外,花木扶疏,卷棚里也無人進出,但仍壓低聲音問道:

  「你知道還有誰拿過李延的賄賂?」

  韓揖知道幾位大臣都得過李延的「孝敬」,但他斷不敢攀連別人,搖著頭說道:「李延做這種事情,斷不會讓第三者知道,因此卑職不知。」

  高拱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又問道:「李延大把大把地往外送銀子,這錢從哪裡來?」

  聽這問話的口氣,好像李延並沒有在信中交待什麼。韓揖不免後悔這麼快「坦白」,但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為了求得高拱原諒,又不落下個「賣友」的罪名,韓揖便含糊答道:「李延怎樣斂財,卑職也不甚清楚,但聽說兵部駕部郎官杜化中知曉。」

  「你現在就傳我指示,命杜化中速來內閣。」

  不到一個時辰,杜化中就氣喘吁吁走進高拱值房。他本也是高拱門生,因此一接到老座主指示,不敢怠慢,便騎了一匹快馬跑來。高拱又如法炮製,「詐」出杜化中三次共收下李延送來的禮金三萬兩銀子。並從杜化中嘴中知道了李延「吃空額」貪污巨額軍費的事實。

  ………

  魏學曾聽過這段敘述之後,也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兩道又濃又黑的眉毛頓時鎖到了一堆,看著眼前這位韓揖畏畏縮縮的樣子,氣便不打一處來,也忍不住數落他幾句:

  「你這個韓揖,一萬兩銀子就讓人買走了靈魂。前幾日,元輔還與我商量,要提拔你去六科擔任吏科都給事中,這個官職的分量你也知道,天下言官之首!這下可好,鯉魚不跳龍門,卻跳進了鬼門。」

  韓揖羞愧難當,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扭捏一陣子,方開口說道:「魏大人,下午首輔當頭棒喝,猶如巨雷轟頂,卑職已知罪了。晚上卑職冒昧前來,為的是退還這一萬兩銀子。」說著,從袖籠里抽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遞給高拱。

  高拱並不伸手去接那銀票,而是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宋嘉年間刻印的《貞觀政要》,翻到中間《貪鄙篇》一段,遞給韓揖,說道:「你把這一段念一念。」

  韓揖接過書,磕磕巴巴念了下來: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嘗謂貪人不解愛財也。至如內外官五品以上,祿秩優厚,一年所得,其數自多。若受人財賄,不過數萬。一朝彰露,祿秩削奪,此豈是解愛財物?規小得而大失者也。昔公儀休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且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詩》云:『大風有隧,貪人敗類。』固非謬言也……」

  「好了,」高拱打斷韓揖,奚落說道:「你也是鄉試會試這麼一路考過來的進士出身,《貞觀政要》這部書難道過去沒能讀過?」也不等韓揖回答,又接著說道,「唐太宗一代英主,勤勞思政,魏徵、房玄齡、蕭等一班干臣,廉潔奉公。如此君臣際會,才開創出盛唐氣象。當今聖上雖不像唐太宗馬上得天下,但克己復禮,始終守著一個廉字。他本喜歡吃驢腸,自聽說每天御膳房為他做一盤驢腸就得殺一頭驢子,他從此就再也不肯吃驢腸了。這樣的好皇上哪裡去找!可是你這作臣子的,輕輕鬆鬆就貪了一萬兩銀子。皇上從牙縫裡省下來的錢,都被你們這幫混賬東西化為己有,皇上豈不寒心?百姓豈能不恨?芻蕘豈能無怨?『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這是至理明言啊!」

 高拱說這番話時,再也不是雷霆大怒,而是侃侃論理,句句動情。聽得出,講到後來他都喉頭有些發哽了,在坐的魏學曾與韓揖無不大受感動。韓揖抹了抹眼角的淚花,說道:「聽了首輔這席話,卑職已無地自容,明天我就給皇上上摺子,自劾請求處分。」

  「這倒也未必。」高拱盯著韓揖,以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道,「只要你有這份認錯的心,老夫就原諒你這一回,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你也不必哭喪著臉,讓天底下人都知道你做了 
什麼虧心事。你也去跟杜化中講講,該幹啥就幹啥,不要心事重重,讓人看出破綻。」

  高拱一改刻毒態度,突然變得這麼寬容,韓揖始料不及,繼而感激涕零。他知道高拱與魏學曾還有事談,連忙知趣告辭。

  「回來,」高拱喊住韓揖,指著韓揖放在茶几上的那張銀票說,「這個你先拿回去,怎麼處理,等有了章程後再說。」

  韓揖走後,魏學曾喟然嘆道:「首輔嘴上如刀,卻原來還是菩薩心腸。」

  高拱自嘲地一笑,說道:「不這樣,又能何為呢?據老夫分析,李延這幾年給京城各衙門送禮不在少數,兩萬名士兵的空額糧餉,夠他送多少銀子?你想想,他會送給誰?各衙門堂官,再就是要緊部門的郎中主事,這些人又有幾個不是經你我之手提拔起來的呢?我高拱經營多年,總算有了現在這一呼百應的局面,眼下正值與張居正較勁的節骨眼上,總不成讓人一網打盡吧。」

  高拱擔心的這一層,魏學曾也想到了,這時憂心重重說道:「李延貪墨數額如此之大,賬簿上不可能了無痕迹,如今殷正茂接任,會不會順藤摸瓜,查出這宗大案來?」

  「是啊!」高拱附和,接著分析道,「這裡頭有兩種可能,一是殷正茂難改貪墨本性,同李延一樣張開鯨魚大口,當一個巨貪,再就是他有所警惕,鐵心跟著張居正,揭露李延,如果是這樣,局勢就岌岌可危了。」

  「早知李延如此,悔不該讓殷正茂去接職。」

  魏學曾心直口快,又放了一「炮」。高拱心裡頭雖也有些後悔,但他從來就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愣了愣,他說道:「殷正茂前幾日寄給老夫的信,意在感謝拔擢之恩,字裡行間既不親近,也不疏遠,看得出來他還在觀察風向。這個時候我們再拉他一把,興許就能收到化敵為友的功效。李延是以僉都御史一銜領受兩廣總督,這殷正茂我看就提他一級,以右副都御史領銜兩廣總督,你明天就寫一份公折送呈皇上說明此意,我即行票擬,這兩天就發出去。」

  魏學曾一聽高拱對殷正茂的策略有些改變,立即問道:「監察御史已到了南昌,殷正茂在江西任上的事還查不查?」

  「查!不但要查,而且還一定要查出他的貪墨劣跡來。」高拱斬釘截鐵回答,「如果他萬一揭發李延,我們手中也必須攥住他的把柄。先給他糖吃,不吃糖,再給他兜頭打一悶棍。」

  「如此兩手準備,不失為萬全之策,」魏學曾思慮變被動為主動,也只能如此行事,接著說道,「殷正茂升遷公文,我明日到部即行辦理。但李延一人身上,系著眾多官員的安危,卻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個你就放心好了,我自有主張。」

  一番計議,不覺夜深,魏學曾告辭回家。

  魏學曾前腳剛走,高福後腳就跨進了書房。高拱有些疲倦,伸了個懶腰,然後問道:「事情辦妥了?」

  「回老爺,辦妥了。」高福畢恭畢敬回答。

  「沒難為他吧?」

  「沒有,老爺沒指示下來,刑部裡頭那幫人,任誰也不敢胡亂行事。」

  「備轎,我現在過去。」

  「老爺,夜色已深,是不是明天再去?」

  「此刻路斷人稀,正好出行,再說,人家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咱也不好太冷落。大轎子就不坐了,你去備一乘女轎。」

  「是。」

  高福退出。高拱去內室換了一身道袍,然後到轎廳里上了女轎,趁著夜色朝刑部大牢迤邐而來。

  他此行前往拜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南京專程趕來與他相見的邵大俠。

  卻說上午高福跑來內閣告知邵大俠到京的消息後,高拱讓高福帶信給邵大俠諸事小心,慎勿外出。想想又不放心,又派人把高福找回來,囑咐他去刑部找幾個捕快暗中跟蹤邵大俠,若他出街閑逛,就尋個由頭把他弄到刑部大牢關押起來。高拱下這道命令,原也存了一份心思,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邵大俠弄死。出任首輔之後,他對邵大俠這個人一直放心不下。後差人暗訪,邵大俠在南京一門心思做生意,從未談起過幫助他東山再起這段往事,因此他便收了殺人滅口之心,決定放他一馬,從此天各一方互不相挨。去年邵大俠託人進京找上門來幫胡自皋說情,他內心便不愉快,雖然給面子免了胡自皋處分並升了個南京工部主事,但對邵大俠已經淡下來的提防之心又重新收緊。這次邵大俠突然來到京城並說有急事相見,高拱憑直感就知道他又是為摻和政事而來,因此心中老大不高興。他本來就想讓邵大俠無蹤無影永遠消失,現在既然送上門來,焉有任其逍遙之理?高福深知主人心思,因此辦這件事也特別賣力。當邵大俠被抓進刑部大牢後,他又跑來內閣報信,請示下一步該如何處置。此時高拱正在被李延來信攪得心緒不寧,只說了一句:「先打入死牢秘密關押,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暫時也不要給他加刑。」高福去後不一刻時辰,高拱便起轎回家與魏學曾相見,一番深談之後,關於如何處置邵大俠,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高拱來到刑部大牢時,差不多已是一更天氣。斯時更鼓沉沉,萬籟俱寂,剛剛鑽出天幕的下弦月,灑下點點寒光,朦朦朧朧照得大牢門前一對石獅子,更顯得面目猙獰陰森可怕。砭人肌膚的春寒峭風在闃無人跡的巷道上掃掠而過,更讓人產生那種陰陽未判大限臨頭的恐懼。一交酉時,戒備森嚴的刑部大牢就把大門關閉,夜間辦事公差都由耳門進出。知道高拱要來,管理大牢的獄典一直不敢離去。這會兒見高拱一身便裝從女轎下來,先是一愣,接著跪迎自報家門,高拱讓他頭前帶路,獄典起身要把高拱領進朝房。

  「人關在何處?」高拱問。

  「在死牢里。」獄典回答。

  「那就直接去死牢,不進朝房了。」

  「回首輔大人,死牢里鬼氣森森,連只凳子也沒有,大人你還是去朝房升坐,我吩咐捕快去把那人帶來。」

  獄典是擔心死牢里關押著犯人會把首輔嚇著,故委婉阻攔。高拱覺得朝房仍有閑雜人等,不如死牢里安全,故不領情,說道:「別嗦了,快前面帶路,去死牢。」

  獄典無法,只得命人扛了凳子,一行人拐彎抹角往死牢走去。

  雖是深夜,死牢門口依然布滿崗哨。守牢的錦衣衛兵士盔甲護身持刀而立,如臨大敵不敢有些微鬆懈。獄典命兵士卸下死牢門杠,親自開鎖,領著高拱踏進死牢甬道。走了大約十幾丈遠,便看見甬道兩旁都是一個挨一個的單人牢房,除向著甬道一邊是厚重木柵之外,剩下三面牆壁都是一尺見方的石頭壘砌而成。隔兩三丈遠,甬道上就掛著一盞風燈。火光昏昏,暗影幢幢,站在甬道之上,真有一步踏入地獄之感。

  高拱平生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乍一聞到令人作嘔的霉臭味與血腥味,頓時不寒而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許是聽到他們腳步聲的緣故,一片死寂的牢房忽然起了小小的騷動。雖單禁一室猶刑具加身的死囚們都昂起頭來看這一幫人沓沓走過,不知深更半夜突然發生了什麼事情。高拱隨著獄典剛走過三四個房間,突然聽到一陣聲嘶力竭的叫罵:

  「我操你八輩子奶奶,你們看看,這隻老鼠一尺多長,把老子的腳啃得只剩下骨頭了。」

  出於好奇,高拱停下腳步,朝傳出罵聲的牢房看去,只見一個囚犯躺在窄小的土炕上,被鐵鏈鎖得死死的動彈不得,一隻肥大的老鼠正趴在他的腳背上啃噬著腐肉,看見人來,那隻老鼠閃了一下身子,卻也並不逃走,只瞪著綠熒熒一雙豆粒眼睛,警惕地注視著木柵外的人影。被它啃過的腳背,真的露出了白厲厲的骨頭,這凄慘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怎麼不給他松一鬆綁?」高拱問道。

  獄典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冷漠回道:「這是等待秋決的犯人,原也不值得同情的。」

  高拱「哦」了一聲,便挪動腳步。獄典領著他一直走到最裡頭,又見一道鐵門,並有兩名獄卒把守,獄典做了一個手勢,其中一名獄卒掏出鑰匙打開鐵門,走進去兩三丈遠,又見一扇小門。高拱走進這扇小門,才發現這裡原來是一間四面沒有窗戶密不透風的石頭密室。

  這本是囚禁欽犯之地,邵大俠就關在這裡。

  高拱進來時,邵大俠正蜷縮在土炕上,背對著小門睡得迷迷糊糊。獄典放下凳子,躬身退了出去。屋子裡只留下高拱高福主僕二人。見邵大俠猶自酣卧不醒,高拱便清咳一聲。

  邵大俠一動,轉過臉來,揉揉眼睛,一看是高拱,連忙翻身坐了起來。

  「太師!」

  邵大俠這一喊真是百感交集。高拱假惺惺裝出關切的樣子,急忙問道:「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怎麼沒有為難?」邵大俠憤然作色,慪氣說道,「平白無故誣我強姦良家婦女,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我一鏈子鎖到這裡來,這是個什麼地方我都不知道。」

  「你一路走來,怎會不知道這是何處?」

  「我怎會知道,他們扭住我,便往我頭上套了個黑布罩子,牽狗似的弄進這間屋子,才把頭罩卸下。」

  邵大俠一邊說一邊比劃,十分窩火的樣子。高拱故作驚訝說道:

  「原來如此,這麼說,你倒真是受了委屈。」

  「太師,現在咱們可以走了吧。」

  「不能走,偌大一座北京城,只有這裡才是萬無一失安全之地。」

  「這是在哪裡?」

  「刑部死囚牢房。」

  「死囚牢房?」邵大俠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有餘悸說道,「虧得太師及時找到,不然,我邵某成了冤鬼還無人知曉。待老子出了這個門,一定找刑部這幫捕快算賬。」

  高拱說道:「這事怨不得他們。」

  「那怨誰?」

  「要怨就怨我,此舉實乃是老夫的主意。」

  高拱的話撲朔迷離,聽得邵大俠如墜五里霧中。高拱接著說道:「看你這樣子,想必晚飯也不曾吃,高福,去吩咐獄典弄桌酒席來,我就在這裡陪邵大俠喝幾杯。」

  高福遵命而去,屋裡只剩下高拱與邵大俠兩人。邵大俠狐疑問道:「太師為何要把我弄進死牢?」

  高拱坐在凳子上,又把這密不透風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著說道:「京城天子腳下,既是寸寸樂土,也是步步陷阱。東廠、錦衣衛,還有巡城御史手下的密探,都是一些無孔不入的傢伙,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特務?你住在蘇州會館這麼惹眼的地方,又包了一棟樓,如此揮金如土之人,還不被人盯死?」

  幾年未見,邵大俠沒想到高拱變得如此小心謹慎,心裡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懊惱,怏怏說道:「我邵某可以打包票說,京城百萬人口,能認得我邵某的超不過十人。」

  「但幾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你的名字!」

  高拱說這話時,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從眼神中掠過。燈光昏暗,邵大俠沒有察覺,但從高拱語氣中,他依然聽到某種可怕的弦外之音。為了進一步探明高拱心思,他悻悻說道:

  「太師覺得不便相見,讓高福告訴我就是,又何必這樣風聲鶴唳,把我弄到死牢來受這份窩囊罪呢?」

  「若說不便相見,倒也不是推託之辭,」高拱屈指敲著自己的膝蓋,說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京城最近的局勢,想必你也知道。自從隆慶皇帝犯病以來,政府中兄弟鬩牆,張居正謀奪首輔之位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我猜想你此番進京,大概也是為此事而來。」見邵大俠頻頻點頭,高拱接著說道,「古話說得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三年前我高拱榮登首輔之位,你邵大俠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新鄭一別,除了你差人送來那一副對聯表明心跡外,卻從來不登我的家門,這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作風,僅此一點,我高拱對你就敬佩有加,焉有不見之理?不要說你主動來京城見我,你就是不來,我還要派人去把你請來相見。在這非常時期,我的身邊就需要你這種不為功利只為蒼生的義士,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的朋友……」

  說著說著高拱竟然動了情,眼角一片潮潤泛起淚花。如果邵大俠對高拱之前還心存疑懼,現在見高拱與他促膝談心,出口的話誠摯感人,那一點狐疑也就煙消雲散,不免也動情說道:

  「自從三年前在太師故里相見,從此我邵某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太師,只是因為太師在朝為柄國重臣,邵某在野為閑雲野鶴,身份懸殊不便相見。誠如太師所言,現在隆慶皇帝的病牽動兩京朝野百姓萬民之心,宮府之間內閣之中的一些摩擦也漸為外人所知。邵某雖然身處江湖,但偶爾在官場走動,也聽到一些傳聞,因此很為太師擔心。這才又斗膽跑來京師,原是想投到太師門下,在這一場紛爭中盡一點責任……」

  邵大俠話匣子打開,正欲就宮府內閣的紛爭發表意見,高拱卻把他的話頭截斷,說道:「你對老夫的一片深情我已心領,多餘的話也不用說了,我只問你一句,你覺得老夫的氣數是否已盡?」

  邵大俠腦海里次第閃過李鐵嘴和錢生亮的形象,下午見到的這兩個人,可謂一憂一喜。邵大俠篤信神靈命運,想了想,答道:「氣與數是兩回事,氣中有命,數中有術。命不足之 
處,當以術補之。」

  高拱聽罷大笑,說道:「好一個以術補之,好,好!命由天定,術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氣數未盡?」

  「是的,」邵大俠一半恭維一半真誠說道:「只是要提醒太師一句,一定要注意術,就像在棋枰上,務必要下出套住大龍的妙手。」

  「說得好,邵大俠真乃是無雙國士也。」高拱一番稱讚,使邵大俠眉宇之間神采飛揚,高拱見火候已到,趁機說道:「老夫現在倒想了一術,不過,若要完成它,還得仰仗邵大俠的妙手。」

  「太師請講,只要邵某能做到,萬死不辭。」

  「有你這句話,老夫放心了。」

  高拱說著,便從袖籠里抽出李延的信,邵大俠接過讀罷,不解地問:「這是門生對座主的孝敬,這麼絕密的私人信件,太師為何要讓邵某過目?」

  「讓你看,就因為方才講的那一個『術』,就由這封信引起。」

  高拱收回信小心放進袖籠藏好,然後把李延以吃空額方式貪污巨額軍餉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細講了一遍。

  邵大俠聽罷,也深感問題嚴重,憂心說道:「若讓張居正知道這件事,太師就危在旦夕。」

  「是呀,不止是我,京城各大衙門,恐怕都會一時間人去樓空。」

  「你說,這件事如何辦理?」

  高拱緩緩地捻動鬍鬚,反問道:「依邵大俠之見,此事應該怎樣處理才是?」

  邵大俠咬著嘴唇思忖片刻,突然一擊掌,面露凶光說道:「只有一個辦法,殺掉李延,以堵禍口。」

  高拱心中一震,一雙賊亮的目光,定定地瞅著邵大俠,半晌才搖著頭說:「不行,這樣做太刻毒。」

  「太師,江湖上有句話,無毒不丈夫……」

  邵大俠還想據理力爭,但高拱揮手打斷他的話,說道:「李延畢竟是我門生,他如此貪墨固然可恨,但讓我置他於死地,又有些於心不忍。」

  「那,太師打算如何處置?」

  「我想讓你辛苦一趟,前往廣西見一見李延,一來向他要回那兩張田契,二來帶老夫的口信給他,我可以對他既往不咎,但條件是他必須守口如瓶,避居鄉里,再不要同官場上任何人打交道。」

  「就這個?」

  「就這個。怎麼,邵大俠感到為難嗎?」

  「這點小事,有什麼為難的。」邵大俠拍著胸脯說,「太師放心,我邵某一定把這趟差事替你辦好,把口信帶過去,把那兩張地契帶回來。」

  高拱看著邵大俠的神態,知道他把意思理解錯了,連忙解釋說:「我要那兩張地契幹啥,你把它燒掉就是。」

  「也好,太師你說何時啟程為好?」

  「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啟程。」

  「這麼急?」

  「真的就有這麼急!不及早同李延打招呼,恐怕隆慶一朝最大的讞獄就會從他嘴中吐出來。」

  「既是這樣,我這就走,只是我帶來的一幹家仆,都還在蘇州會館。」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已差人把他們全都送往通州,你現在可以趕去和他們見一面。明天一早,他們沿運河乘船回南京,你則可沿中州大道直奔廣西而去。」

  「僕人中,有三四個功夫不錯,我得帶上,」說到這裡,邵大俠一拍腦門,叫道:「哎呀,差點忘了,我這次來京之前,給太師在南京物色了一個十六歲的良家小姐,叫玉娘。雖非天姿國色,倒也有閉月羞花之貌,我本說當面交給太師,現在只好讓高福給你領回去了。」

  「你怎麼想到這個,」高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老夫今年六十一,你領來一個一十六,像什麼話!」

  「上次去新鄭,就聽高福講,太師一生不曾納妾,老夫人又沒生下兒子。我當時就留了心,一定要給太師物色一個合適的好女子,給太師生個兒子傳宗接代。」

  邵大俠說得懇切,高拱卻不動心,搖著頭說道:「心意我領了,人還是讓她回南京。」

  「太師,你總得給我邵某一點面子。」

  邵大俠說著就沉了臉。高拱雖然心裡不樂意,但不肯讓這等小事誤了大事,只得應承下來,說道:「好吧,我讓高福去通州,把這位玉娘接回來。」

  「如此甚好。」

  邵大俠騰地下炕,一拍屁股就要開路。

  「慢著,」高拱攔住他,說道,「我們的酒席還沒吃呢,這個高福,弄了這半夜,酒席還不知道在哪裡。」

  「老爺,酒席在這裡。」

  話音未落,高福和獄典兩人便推開門,抬了酒席進來,原來酒席早就備好,高福見裡頭兩人正談得火熱,生怕打擾,就靜靜地站在外面守候。

  邵大俠看看一桌已經涼了的酒菜,也沒有什麼胃口,說道:「方才太師進來時,我肚子的確感到餓,現在又什麼都不想吃了。」

  「不想吃也得吃一點,」高拱說著拿起酒壺,斟了滿滿兩杯,舉了一杯說道,「三杯通大道,來,邵大俠,既是為你接風,又是為你送行,我們來滿飲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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