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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眾言官吃瓜猜野謎 老座主會揖議除奸

所屬書籍: 卷一:木蘭歌

  卻說那日徵得張居正與高儀的簽名之後,高拱便把那份《陳五事疏》以內閣公本形式送呈新登基的萬曆皇帝。第二天,傳旨太監送了一個御批出來,只短短七個字:「知道了,遵祖制。」奏稿卻留中不發了。舊制:內閣送進宮中的奏摺,皇上看過之後,都應發回內閣票擬,然後再由皇上「批朱」頒行。但是,作為三位顧命大臣聯合簽名的第一份內閣公本,卻被留中不發,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為嚴重的政治事件。立刻,政府各部院大臣以及各路言官都知道了這件事,且都表示出強烈的不滿。當然,最不滿的還是高拱本人。須知《陳五事疏 
》是他精心策劃的驅逐馮保的第一步棋,如果一開頭就是個啞炮,往後的事就更難動作了。因此,一接到中旨後,高拱便秉筆疾書,再上一疏:

  

  臣高拱、高儀謹題:

  臣等先於本月初十日恭上緊切事宜五件,仰裨新政。今日伏奉御批「朕知道了,遵祖制」。臣等竊惟五事所陳,皆是祖宗已行故事。而內中尚有節目條件。如命司禮監開揭夾鑒,盡發章奏,如五日一請見,如未蒙發擬者,容令奏請與夫通政司將封建本辭送該科記數備查等項,皆是因時處宜之事。必須明示准允,乃可行各衙門遵行。況皇上登極之日,正中外人心觀望之際,臣等第一條奏即未發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用是臣等不敢將本送科,仍用封上再進。伏望皇上鑒察,發下臣等擬票,臣等如有差錯,自有公論。祖宗法度,其孰能容。臣等無任,仰望之至。

  這第二道奏疏又作為急件送進宮中,隔一天,宮中終於發還補本到內閣擬票。高拱這一下大受鼓舞,在心中醞釀多時的草擬皇上的批語也就一揮而就了:

  覽卿等所奏,甚於時政有裨,具見忠藎。都依議行。

  幾乎就在當天,皇上的「批朱」就到了內閣,對擬票無一字修改。收到這道聖旨,高拱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立即就此事咨文通報在京各大衙門並邸報全國各州府,與此同時,他又指示刑部禮部把各自早就寫好的公本送進宮中。隔了一天,也就是今天早上,高拱坐轎子上班,剛到值房,送本太監又把這兩個奏本送來內閣擬票。高拱不讓送本太監離開,當著他的面,提筆擬了兩道票。

  刑部公本的擬票是:

  覽奏。妖道王九思以邪葯進於先帝,惑亂聖躬,十惡不赦,三法司須從嚴懲處。

  禮部公本的擬票是:

  准奏。我朝以孝治天下,朕初承大統,理當如典行賞。

  擬完票,高拱看著雖說此時才謄正但私下已練過多回的這幾行狼毫小楷,心下甚為滿意。吩咐文書拿了五兩銀子賞給傳旨太監,囑咐他把這兩道擬票連本一起帶回宮中,交給皇上「批朱」。然後,又派人去把韓揖、雒遵等給事中喊來會揖。

  正值炎炎六月,又久日不雨,北京城裡頭,大街小巷竄著的都是灼人肌膚的熱風,偏今兒一絲風沒有。給事中坐的都是四人抬的小轎,頂著日頭,轎子里燠熱如同蒸籠。及至來到午門內的六科廊,個個都汗流浹背。一身綉著鷺鷥的六品夏布官服,前胸後背都浸出了汗漬。各自進了值房後,揩臉的揩臉,搖扇的搖扇,暑氣還沒有除盡,接了高拱的指示,又都一窩蜂隨著堂差來到內閣二樓的朝房。

  關於內閣與六科的關係,這還得從給事中這一官職的設制說起。太祖朱元璋立國之初,鑒於宋元兩代君弱臣強,朝廷權力失控乃至崩潰的教訓,加之左丞相胡惟庸謀反對他的刺激,促使他革除丞相制,把丞相之權分於六部。但如此一來,他又擔心部權過重而威脅皇權,又對應六部而設六科給事中,對六部權力加以牽制及監督。這六科給事中不隸屬於任何部門,直接向皇帝本人負責。如此一來,給事中不但掌握了參政議政的諫議權,還增加了監察彈劾權,朝廷文武百官無不受其監督。論官秩,六科給事中雖只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與之見面也得行拱手之禮。關於六科特殊的政治地位,還有一事可作佐證。政府各大衙門,都設在京城各處,惟獨只有內閣與六科的公署設在紫禁城裡頭。一進午門,往右進會極門,是內閣;往左進歸極門,是六科廊,由此可見六科言官的清貴。按先朝傳下的慣例,每月的初一、十五兩天,六科給事中都要到內閣和輔臣作揖見面,稱為「會揖」,相當於一個互通聲氣的例會。只是今天這次會揖不倫不類,一是時間不對,離六月十五還差兩天;二則內閣除高拱外,張居正、高儀兩位輔臣均不在內閣,張居正在天壽山視察隆慶皇帝陵寢尚未回來,高儀患病在家;三則給事中也未全到,只來了七八個,都是高拱的門生,套用一句官場的話說,都是「夾袋中人物」。

  韓揖一幫給事中們在內閣二樓的朝房中坐定,這才知道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都不在閣,高拱也因急著簽發幾道要緊咨文而不能頃刻上樓。頓時他們就不那麼嚴肅斯文了,嘻嘻哈哈開起了玩笑。韓揖離開內閣還不到一個月,自我感覺還是這裡的半個主人,他下樓找到管後勤供應的膳吏,弄了兩個水泡西瓜上來。內閣有一口深井,頭天把西瓜放進去泡一個晚上,第二天撈起來吃,又沙又涼,解暑又解渴。

  吃罷西瓜,向來心寬體胖的禮科給事中陸樹德打了一個飽嗝,坐在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向坐在對面的工科給事中程文打了一個手勢,說道:「打個謎語你猜猜,怎麼樣?」

  程文長著一張凹臉,吃得滿下巴都是西瓜水,這會兒從袖口裡掏出手袱兒一邊揩一邊應道:「你說吧。」

  陸樹德指著面前盛滿西瓜皮的盆子說:「就這,打兩個字。」

  「兩個什麼樣的字?」程文問。

  「告訴你還要你猜個啥?」陸樹德眨巴著一雙鼓眼睛,詭譎地說,「這兩個字,恐怕在座的諸位個個都嘗試過。」

  程文迷迷怔怔硬是想不出個頭緒,餘下的人都望著那盆瓜皮出神,一時都難住了。

  「你給提個醒兒。」雒遵說。

  「哈哈,沒想到這個一眼就明的謎語,竟難住了你們這一幫滿腹經綸的秀才。」陸樹德一個哈哈三個笑,自是得意得很,「好吧,我來提個醒兒,張生月下會鶯鶯,為的啥?」

  「偷情。」一位年輕的給事中脫口而出。

  「唔,沾上邊了。」

  「啊,知道了,」雒遵一拍巴掌,未曾開口先已咧嘴大笑,罵道:「好你個老陸,在堂堂內閣中樞之地,說這樣的葷話。」

  「究竟是什麼?」韓揖追問。

  雒遵忍住笑,說道:「如果我猜得不差,這兩個字的謎底是——破瓜。」

  「破瓜?啊,真是的,這不是一盆子破瓜又是什麼!」

  程文一拍腦門子,那種恍然大悟的樣子很是滑稽,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雒遵本來就好捉弄人,現在眼見一屋子人受了陸樹德的愚弄,便成心報復。他伸手指著陸樹德,笑謔道:「常言道,二八佳人,破瓜之期。這意思很明白,女子長到二八一十六歲,就像端午節後的桃子,總算熟透了,可以享用了。瓜熟蒂落,才有破瓜之說。可是,我聽說你去年去杭州公幹,在那裡嫖了一個裊娜少女,才十五歲。這還是一隻青瓜呢,陸老兄,你這是暴殄天物啊。」

  「對,在下也聽說過這件事,老陸,你現在老實坦白,那一夜是如何風流的。」

  「是啊,快坦白。」

  眾人一陣起鬨,陸樹德招架不住,趕緊辯解道:「你們這是冤枉好人,那一夜,杭州太守為小弟舉行堂會,的確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子隨了戲班來到堂會上,太守便讓她陪我喝酒,唱了幾支曲子,僅此而已。」

  「看你把自己說得,都成了守身如玉的聖人,」雒遵占著贏勢,繼續奚落道,「若說吃貓的魚,天底下一條也沒有,但吃魚的貓滿世界都是,頭一個就是你陸老兄。」

  「這也包括你雒大人。」陸樹德反唇相譏。

  眼看兩人鬧起了意氣,臉色都有些掛不住了。一向充當和事佬的程文,便出來打圓場,說道:

  「老陸說句玩笑話,大家何必當真。其實,老陸這個謎語雖貼切,卻不典雅。我現在再說一個謎語,答案比老陸的粗俗,但卻典雅得很。」

  「喲,程文也會這個?」韓揖一樂,嘿嘿笑道,「你說說看。」

  程文一臉正經,說道:「首先聲明,這個謎語不是我撰造的。待謎底揭開後,我再告訴撰造者是誰。這謎語是一個字——回。」

  「回?」陸樹德忘記了不快,插嘴問道。

  「對,回。」

  「打什麼?」

  「打男歡女愛的一個動作。」

  朝房裡一時間靜默下來。這一幫給事中,就韓揖年紀大一點,有四十多歲,餘下的皆三十齣頭。平常在一起合署辦公,瘋鬧慣了的。程文向來嘴短拙於言辭,今天他弄出這麼一個難猜的「一字謎」,倒讓大家搜腸刮肚摳不出一個答案來。

  「回,男歡女愛,這兩碼子事兒如何聯繫得起來?」

  「唔,這字謎刁鑽!」

  眾人想不出頭緒,議論一番,便吵著要程文自己把謎底說出來。

  程文揉了揉眼角的眵目糊,慢吞吞地說:「這個謎底也是兩個字,口交。」

  「口交?」誰嚷了一句。

  程文接著說:「大口套小口,不是口交又是什麼?」

  眾人這才悟出其中奧妙,於是「轟」的一聲笑得前傾後仰。韓揖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他指著程文,喘著氣說道:「想不到你程文,看著蔫頭耷腦的,竟還有這等心竅。」

  程文並不覺得好笑,他仍板著面孔答道:「我已說過,這個字謎是別人撰造的。」

  「誰?」

  「剛剛上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

  「他?」雒遵叫了一聲,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他底下根都沒有了,還撰得出這等字謎?」

  程文答道:「我程文從不說瞎話,這事千真萬確,是馮保的管家徐爵講出來的。」

  「你從哪兒打聽到的?」韓揖問。

  「從一個骨董商那兒。」

  程文接著講出事情的原委:他有一位經商的布衣朋友,粗通文墨頗有儒風。閑暇之餘好逛骨董店,搜求一些骨董及古人字畫。一日到了棋盤街古雅齋骨董店,看到一幅春宮畫,其絹極細,點染亦精工。畫中男女,與時下流行的鄙褻不堪入目的春宮畫迥然相異。其圖中男女,惟遠相注眺,近處卻都以扇掩面。有一浮浪人彎腰偷看帷幕中的浴女,那浴女也僅僅只露出渾圓的一隻玉肘來,令人遐想不盡,卻又春光不泄。那位商人覺得這是一幅春宮畫中的上乘之作,便有意購買,向骨董商詢價。骨董商告之這幅春宮畫來自日本琉球,飄洋過海來之不易,因此索要五十兩紋銀。商人嫌貴與之討價還價,骨董商堅持不讓。那位商人正猶豫著,忽聽得旁邊有人說道:「五十兩紋銀不貴,我買下了。」說著,讓跟著的長隨兌了銀票,把那幅畫拿走了。商人望著那買主的背影,頤指氣使,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心中甚為懊惱。這時,賣出了好價錢的那位骨董商,一臉神秘地對他說:「客官,這買主你不認識吧?他經常光顧我這爿店子,看到好東西從不講價錢,買了就走,也不留姓名。後來總算鬧清楚了,他是替他家主人買的。他家主人好收藏骨董字畫,據我猜測,這位幕後主人身價一定不低。有一次看一幅春宮畫扯渾,那買主打了一個『回』字謎讓我猜。我才知道他家主人還是一個風流才子。」商人聽了也甚感驚奇,便問骨董商是否打聽出這位「風流才子」究竟是誰?骨董商搖搖頭茫然不知。過了一些時日,商人又去古雅齋閑逛,骨董商對他說:「那位大買主的名字搞清楚了,叫徐爵。」商人朋友聽了一驚,回頭踅到程文家,坐著聊天時說到了這件事。

  一班給事中聽完程文講述的故事,頓時都被撩撥得心如火炭。大家還在咂摸著馮保這段隱私後頭的東西,陸樹德已是響亮地啐了一口,罵道:「他娘的,早就聽說馮保假斯文,好收藏骨董字畫,沒想到他更愛春宮圖。」

  雒遵想得更深一層,他掃了在座的諸位同仁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看來,往日之所傳,說馮保私造淫器以獻先帝,並非空穴來風。乾清宮東暖閣中擺設的那些春宮圖瓷器,保不準也是先帝聽信了馮保的建議,特意去景德鎮燒制的。」

  一名給事中說道:「要想弄清楚這件事的真偽,只有把孟沖找出來作證。」

  「孟沖?」韓揖搖搖頭,苦笑著說,「昨夜我去他宅子里拜訪,原意就是想讓他披露一些馮保在宮內的作惡之事。這位老廚師不肯見我,讓管家出來搪塞,說是病了,腦袋疼得就像炸開了一樣,什麼客人都不能見。」

  「這是個軟蛋。」有人罵道。

  「也難怪他,」陸樹德說道,「聽說前幾天,馮保派了十個小內侍前往他宅子里做事,明裡是服侍照顧他,暗裡卻是監視他,不准他同任何人來往。」

  這麼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些個一心想扳倒馮保的言官,竟有了狗咬刺蝟下不了口的感覺。這時,又是那位程文開口說話了:

  「馮保這閹豎,如果他褲襠里真有過硬的東西,必定是天底下第一號淫棍。現在的他,縱然把天下的春宮圖買盡,也只是飽飽眼福而已。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李貴妃向來端莊嚴肅,母儀天下。馮保本是誨淫誨盜的主,他是如何掩藏嘴臉,博取李貴妃的信任呢?」

  「這就是馮保的高明之處,」雒遵盯著程文答道,「此人笑裡藏刀,心智過人。惟其如此,首輔才有化解不了的心病啊。」

  「首輔的心病也是天下士子的心病,我想,今天的會揖……」

  韓揖話還沒說完,忽聽得走廊里響起重重的腳步聲,頃刻間只見文書馬從雲走進朝房來 
報告:

  「首輔到了。」

  高拱一進門,眾言官先已肅衣起立,一起向他行了官禮。高拱揮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揀正中空著的主人位子坐了。高拱平素不苟言笑,這些門生都很懼怕他的威嚴。但今日他們看出座主心情甚好,眼角密如蛛網的魚尾紋和那兩道繞嘴的深刻法令,都往外溢出難得的笑意。一俟坐定,高拱朝門生們掃了一眼,笑道:

  「方才在走廊聽得裡頭嘰嘰喳喳甚是熱鬧,如何我一來,就變得鴉雀無聲了?」

  首輔一來,尊卑定位。韓揖掛銜的吏科都給事中乃六科給事中之首,因此輪到他來答話。他欠欠身子,畢恭畢敬答道:「學生們在議論閹豎馮保,思量著如果現在交章彈劾,正是時候。」

  高拱微微頷首。他坐在西首,此時陽光透過東窗照射進來,炫得他眼睛有些睜不開。韓揖看到這一點,連忙起身親自去放下東邊一排窗戶的捲簾,朝房裡光線頓時柔和下來。高拱似乎並不介意韓揖的殷勤,一味地瞅著大伙兒笑道:

  「老夫知道你們都在說笑話,今天我心情好,也湊個興兒,說個笑話給你們聽。」

  首輔有雅興講笑話,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兒,眾門生受寵若驚,莫不拊鼓掌歡迎。高拱示意大家安靜,開口說道:

  「話說嘉靖二十年後,世宗皇帝一意修玄,把一應軍國大事,都交給奸相嚴嵩處理。嚴嵩既受寵遇,歷二十餘年不衰。此人在政府經營既久,加之性貪,一時間賣官鬻爵,幾成風氣。滿朝文武,無人敢攖其鋒。更可氣者,一大批溜須拍馬之人,都紛紛投其門下,為虎作倀。那時,我寄身翰林院充史官,一日有事去請示嚴嵩。到了他的私宅,一幫求謁嚴嵩的官員,如同蟻聚。這時正好嚴嵩出門延客,候見的人頓時都肅衣起立,屏聲靜氣,鞠躬如雞啄米,這情形極為可笑。我一時忍俊不住,便大笑起來。嚴嵩覺得我放肆,便問我何故如此大笑。我從容答道,『適才看見相爺出來,諸君肅謁,讓我記起了韓昌黎《鬥雞行》中的兩句詩:『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侍。』嚴嵩聽罷,也破顏而笑。待他回宅子里仔細一思量,便認準我是有意譏刺他,於是懷恨在心,尋機對我施加報復,終至把我削籍為民。按常理,碰到這種不平之事,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這些言官,就得站出來建言上本,主持公道,彈劾不法。但那時,所有言官懾於嚴嵩的權勢,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主持公道。這件事很是讓士林齒冷。這時正好有一位尚書生了疥瘡,請太醫院一位御醫前來診治,那御醫看過病後,對那位尚書說,『大人的這身疥瘡,不需開單用藥,只需六科給事中前來便可治好。』尚書被御醫的話弄糊塗了,問道:『治疥瘡如何要六科給事中來?』御醫答道,『六科給事中長了舌頭不敢說話,那就只好讓他們練一練舔功了。』尚書這才明白御醫是在繞著彎子罵人,也就捧腹大笑,這故事於是就傳開了。」

  高拱繪聲繪色講完這段「笑話」,在座言官卻是沒有一個人笑得起來。他們的感覺是被人當面摑了耳光。因這「笑話」是從他們尊崇的座主——首輔大人口中所出,他們不但不能發作,而且還得揣摩,首輔今日招來他們會揖,為何要來一個如此刻毒的開場白?

  別人尚在愣怔,程文卻有些不依了,他負氣說道:「元輔大人講的不是笑話,而是一段史實。我初來六科就聽到過。但學生認為,那位御醫攻擊言官之辭也不足為聽,誠如首輔所言,朝中首先有了嚴嵩這樣一隻大雞,然後才會有包括言官在內的那一群小雞。大雞小雞亂撲騰一氣,政府還不亂成了雞窩子!」

  程文本想說明的意思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但他衝動起來表述不清,雞長雞短把自己都給說糊塗了。那副「較勁」的樣子又把眾人逗得笑起來,這一笑,朝房裡的氣氛又緩和了下來。高拱知道大家誤解了他的意思,趁機解釋說:

  「看方才大家一個個冰雕泥塑的臉色,就知道你們聽了老夫講的笑話心裡頭不受用。我並無意借古諷今,挖苦你們。程文你也不必辯解,你今年多大,三十啷噹歲吧?老夫被嚴嵩削籍時,你才剛出生呢。我講的是一件真事,但再說一遍,不是為了挖苦你們才講。我是想藉此說明,給事中為皇上行使封駁監察之權,處在萬眾矚目的地位。碰到朝政窳敗、貪贓枉法之人,要有拍案而起犯顏直諫的勇氣,這不僅是責任,也是道義,否則,就會令天下人恥笑。」

  雒遵腦瓜子靈活,至此已把高拱的心思猜透了七八分,便開口問道:「元輔,今天的會揖,是否討論彈劾馮保之事?」

  「正是,」高拱爽快回答,「今天找諸位來,正是為了會議此事。皇上登基那天,雒遵來告訴我,說馮保侍立御座之側不下來,百官磕頭不知道是敬皇上還是敬他。你們言官都氣呼呼的,磨拳擦掌要彈劾他。老夫考慮當時的形勢撲朔迷離,暫且觀望幾天再說。現在看來,新皇上,還有皇上的生母李貴妃,都還是以國事為重,顧全大局,並不是一味偏袒馮保。《陳五事疏》按閣票下旨便是明證。今天早上,刑部禮部兩道摺子也都送還擬了閣票,這都是事態向好的跡象。那一天老夫布置下去,讓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的摺子先上,投塊石頭探個路,摺子昨日送進宮,雖沒有送還內閣,但有《陳五事疏》設定的章程,總還是要送來擬票的。韓揖,我讓你調查馮保的那兩件事,查實了沒有?」

  韓揖應聲答道:「我布置給程文了。」

  高拱又把眼光移向程文,程文搖搖頭。

  高拱眉心裡蹙起了一個大疙瘩。他所問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馮保大興土木建私宅時,其物料一切皆取自內宮御用庫。庫內本管太監翟廷玉認為馮保這是鯨吞公物,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被馮保知道了,便派了幾個東廠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監,並反誣翟廷玉在御用庫作奸自盜,嚴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獄中自殺身亡。第二件事是馮保在外邊偷偷採購一些「淫器」與「春藥」呈獻給隆慶皇帝。導致隆慶皇帝久習成疾,英年早逝。大行皇帝生前愛好「淫器」並食「春藥」成癖,在宮廷內外已是公開的秘密。只是獻「淫器」與「春藥」的人,有的說是孟沖,有的說是馮保。高拱授意程文去找孟沖調查,其用意很明顯,就是想探實孟沖的口供。因為這兩件事都可以把馮保問成死罪。特別是後一件,在宮廷是有先例的:弘治十八年,太監張瑜服侍孝宗皇帝吃藥,失誤拿錯了藥盒兒,把「春藥」拿給皇上吃了。導致孝帝接見外臣時春情勃發。當時公侯科道等官偵知此事,便合本論劾,硬是把張瑜拘拿問斬了。張瑜並不是成心獻「春藥」都丟了性命,設若馮保有意呈獻,就斷沒有活命的道理。宮中的老太監,都知道這個故事。高拱讓給事中們搜聚這些傳言,然後一件件查證落實。他畢竟經驗老到,知道對馮保這樣根基深厚的人,要麼就不彈劾,若要彈劾,就必須做到鐵證如山。

  高拱不滿地瞪了韓揖一眼,問道:「關於進獻春藥的事,你去找孟沖核實過了?」

  韓揖苦著臉回答:「我去過孟沖的家,他閉門不見。」

  雒遵趕緊補充:「聽說馮保往孟沖府上派了十名小火者,明說是聽差,實際上是把孟沖看管了起來。」

  「有這等事?」高拱略有些感到意外,旋即臉一沉,說道,「馮保如此做,是作賊心虛的表現,也說明他在宮中還立足未穩,彈劾他,此其時也。」

  「元輔說得對,我們現在就寫摺子。」

  沉默了多時的陸樹德,這時興緻勃勃喊了一句,眾位給事中興奮地討論起來。這當兒,馬從雲又跑進朝房,對高拱耳語:「元輔,工部尚書朱大人要見你。」

  「他人呢?」高拱問。

  「已在你值房裡坐著了。」

  高拱心想這位來者不見不行,便對眾言官說了一句:「你們先議著吧,我去去就來。」說罷就下了樓。

  高拱回到值房,但見工部尚書朱衡已在小客廳里坐定。這朱衡是嘉靖十一年的進士,且當尚書多年,已是三朝元老,年齡也比高拱大六歲。所以高拱對他不敢馬虎,一見面彼此行了平等的官禮。高拱執意把客廳的正座讓給朱衡,坐定看過茶後,高拱發覺朱衡臉色不大好,於是謹慎問道:「士南兄,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請問今日為何事而來?」

  「肅卿兄,」朱衡倚老賣老,對高拱以字相稱,「老夫今日派人去戶部劃撥潮白河的工程經費,戶部堅持不給。問他們理由,一個個都支支吾吾,讓來問你,簡直豈有此理!」

  朱衡說著,氣得連連跺腳,剛剛擦去汗漬的額頭上,又滲出一層汗珠子來。望著他那一臉的怒氣,高拱乾乾地笑著,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

  若要弄清楚朱衡發火的原因,還得先介紹一下潮白河工程的起因。且說京城士宦及薊鎮數十萬軍士的糧食供應,大半靠一條貫通南北的運河從江浙一帶運來。糧食運到通州倉後,再從陸路轉運到京師及薊鎮等處,不但耗費大量人力,而且往往還不能及時運送,導致通州倉儲存放的糧食發生霉爛。針對這一情況,畢生致力於漕運及治河的水利專家朱衡便在年初給隆慶皇帝上了一道疏,其中說到:密雲環控潮、白二水,是天設便利漕運之地。以前潮、白二河分流,到牛欄山才會合,通州之漕運船只能到達牛欄山,然後再由此陸路運送至龍慶倉,一路輸挽甚苦。現在白河改從城西流過,離潮河不過一二里地。如果能將兩河打通,疏浚植壩,合為一流,水流變深便於漕運。往昔昌平的運糧額為十八萬石之多,現在只有十四萬石,密雲僅得十萬石。全靠招商運輸,每年為此耗費大量銀錢,殊多不便。聽說通州倉儲糧因轉運不及大多泛紅朽爛,如果打通潮白二水,每月漕運五萬石到密雲供給長陵等八衛官兵,再把本鎮運輸費用折色銀三萬五千兩節約下來留給京軍,則通州倉無腐粟,京軍沾實惠,密雲免僉商,一舉而可得三方面好處。這道章疏由內宮轉來內閣擬票。高拱積極贊同朱衡的建議,於是說服隆慶皇帝同意實施這一疏通昌平河運的工程,並讓朱衡專門負責。朱衡接旨後,認真造了一個工程預算,大約需要六十萬兩銀子,工期約七個月,隆慶皇帝批旨准行。現在,工期已到了第五個月,正在如火如荼的節骨眼上。按計劃,第一期工程款四十萬兩銀子,上個月就該全部到位。戶部推說困難,一拖再拖,只給了二十萬兩,言明餘下的二十萬兩銀子,本月十五日前一定解付,今天是最後期限,朱衡派人去戶部劃款卻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因此十分惱火。他哪裡知道,這筆錢正是高拱授意戶部尚書張本直扣下,預備著拍李貴妃的馬屁,用來給後宮嬪妃製作頭面首飾。因這件事不好擺在桌面上說,一向不肯承擔責任的張本直,便耍了個滑頭,讓朱衡徑直來找高拱。

  「肅卿兄,今天你給老夫一個說法,這筆工程款到底給還是不給?」

  朱衡在氣頭上,顧不得官場禮節,說話的口氣分外嗆人。高拱心裡知道,此時若說明事情真相,朱衡不把內閣鬧翻天才怪。如果拖延一兩日,等待皇上把禮部的摺子批複下來,那時再做說服工作就佔了道理,因此他決定來個緩兵之計,先把朱衡穩住再說。沉吟一會,高拱答道:

  「工程款誰說不給,這是先帝御前廷議定下的事情,誰敢不照辦?」

  朱衡脖梗一犟,氣呼呼地說:「張本直就不照辦,再不拿錢出來,民工就會鬧事,工程也會無休止地拖延下去,這責任由誰來負?」

  「士南兄不要如此激動,」高拱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婉轉說道,「張本直可能有什麼難處,又不便向你說明,故把你支到我這裡,你現在且回去,回頭我去戶部,務必使這件事有個圓滿解決。」

  朱衡聽出首輔話中有送客的意思,情知硬坐在這裡也解決不了問題,於是一提官袍站起來與高拱作揖告別,走到門口,又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

  「明日工程款再拿不到,老夫只好上摺子到皇上那裡去討個公平了。」

  這句話暗含威脅,高拱聽了很不受用。但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只能暫且忍下。送走朱衡,高拱又回到樓上朝房,問眾位給事中:

  「事情計議得如何?」

  「大計已定。」韓揖代表大家向高拱彙報,「馮保竊取內庫材料大興土木營造私宅之事,由工科給事中程文上本參劾,皇上登極馮保篡踞御側之事,因涉及禮儀,應由禮科給事中陸樹德上本參奏。這兩個參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極門。為提防馮保把摺子留中不發,我們特準備正副兩本。正本送進宮中,副本送到內閣。」

  高拱微微頷首,眾言官知道這是表示同意,但大家期待著他說幾句有分量的話,高拱硬是不吭聲,這些門生們便開始猜測座主的心思。雒遵認為剛才議定的兩份奏摺,還不足以引起皇上以及他兩位母親的重視。因此也就不能扳倒馮保,這可能是首輔擔心的事情。他想了想,說道:

  「方才大家所議的這兩份摺子,固然很好。但若想一舉把馮保逐出司禮監,依下官之見,還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啊?」高拱目光掃了過來,問道,「還有什麼材料,雒遵你說。」

  雒遵接著說:「先皇的遺詔,就是要內閣三大臣與司禮監同心輔助幼主的那一份,自從 
邸報上刊出後,在官員中引起很大的反響。大家都認為,這份遺詔疑點甚多。」

  「有哪些疑點?」高拱追問。

  「第一,學生聽說,座主你和高儀、張居正兩位閣臣趕到乾清宮的時候,隆慶皇帝已經昏迷,這份遺詔是不是他親口所言就很成問題;第二,大明開國至今兩百多年,從沒有宦官與內閣大臣同受顧命的先例。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規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處以剝皮的酷刑。因此,這道遺囑有違祖制;第三,既讓司禮監與內閣三大臣同心輔佐,而當時的司禮監掌印是孟沖,也不是馮保,為何那一日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卻又只有馮保而沒有孟沖。這諸多疑點,讓大家頗費猜疑。」

  「依你之見,這份遺囑有假?」

  「官員們都在私下議論,這份遺囑可能是矯詔。」

  「矯詔?」高拱緊問一句。

  「對,矯詔!」雒遵語氣肯定地回答,「若能就此矯詔之事上疏彈劾,天下士林必然響應。一旦落實下來,他馮保就不是離開司禮監的問題了,前代犯此矯詔之罪的,都得處以大辟之刑。」

  「雒遵說得對,再上一疏,彈劾他矯詔之罪!」

  「俗話說,打蛇要打七寸,這一疏上去,就等於打了馮保的七寸。」

  眾言官齊聲附和贊同雒遵的主張,高拱依舊是沉默不語。其實,雒遵說到的這件事,他也一直心存疑惑。作為主要的當事人,他是親耳聽到馮保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宣讀這份遺囑的。當時因為心情悲戚沒有細想。事後回憶當時的所有細節,的確如雒遵所言,存有許多漏洞。但如果據此說是「矯詔」,那麼,這「矯詔」也絕非馮保一個人的能力做得下來的。至少,新皇上的兩位母親參與了此事。如果這時候用「矯詔」之罪去彈劾馮保,豈不是引火燒身?蛇沒打著,反倒被蛇咬死,這種事決計不能做。慮著這一層,高拱說道:

  「官員們的私下議論,老夫也早有耳聞,但矯詔一事,雖有可疑,尚無實據。這次彈劾,就不必在矯詔一事上做文章了。」

  「首輔所言極是,」韓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圓場說道,「雒遵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擒賊擒王,還得按首輔的方略行事。」

  韓揖既安撫了雒遵,又搔著了高拱的癢處,高拱興奮地一捋長須,說道:「只要各位同仇敵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側,可建千古不朽之功。」

  會揖在一片昂揚的氣氛中結束,給事中都各自回衙起草奏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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