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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江南大俠精心設局 京城鐵嘴播弄玄機

所屬書籍: 卷一:木蘭歌

  出東華門不遠,緊挨著皇城有一片熱鬧非凡的街市,這便是棋盤街。有一首詩單道棋盤街的繁華:「棋盤街闊靜無塵,百貨初收百戲陳。向夜月明真似海,參差宮殿涌金銀。」這棋盤街在元朝就是京城裡第一等繁華之地。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在元代大內的太液池之東,新修了當今的這座皇城,其規模氣派不知超過了元城多少倍。元城周圍的市廛店肆也遷走了不少,但是這棋盤街卻留了下來。棋盤街又名千步廊,它一頭靠著皇城宮禁,另一頭連著富貴街。宗人府、吏部、戶部、禮部等重要政府衙門,都在那條富貴街上。棋盤街得了這寸土 
寸金的上好地望,不熱鬧那才叫怪。天下士農工賈,無論是來京述職交差,還是經商謀事,都得到這棋盤街上落個腳兒,溜個圈兒。因此,這一條四圍列肆、百貨雲集的棋盤街,每日里馳馬傳牒,肩摩轂擊,喧喧嘩嘩,一片錦繡豐隆之象。

  蘇州會館就坐落在棋盤街上。它當街的門面並不宏闊,但卻顯得格外富貴。大門之上的騎樓,裝扮得朱梁畫棟,錦幔宮燈,一看便知是紙醉金迷之地。門裡便是花木扶疏的庭院,接著是一進五重的樓閣,都是安頓旅客的房間。嘉靖年間,北京時興建立會館。各個地方的士紳商賈,為了進京旅居方便,有一個固定的居停場所,供同鄉朋友宴集,於是會館便應運而生。什麼順天會館、山西會館、四川會館、福建會館、揚州會館等等,北京城中驟然間就冒出百十來座。就是這棋盤街上,也有十幾座之多。蘇州乃江南膏腴富饒之地,文華藻渥之鄉,因此建在北京的會館,比起別的州府,自然也就要勝出一籌了。

  昨夜到京的邵大俠,就下榻在蘇州會館。因旅途勞累,當夜休息無話。一大早,他就讓僕人把帖子投到高府,原想趁高拱赴閣之前就能看到他的帖子,沒想到高拱走得更早,管家高福知道邵大俠的來頭,也不敢怠慢,親自跑到內閣送信。高拱立即約定今晚見面。

  這邵大俠究竟何許人也,就連權傾天下的高拱也不敢馬虎,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邵大俠今年剛過不惑之年,應天府丹陽縣人氏。他的父親是當地的一位鄉坤,雖算不得望族,倒也是一個書香門第。邵老先生一妻二妾,生有三個女兒,兒子就邵大俠這麼一根獨苗。因此邵老先生對邵大俠疼愛有加,期望他認真讀書,將來博取功名光耀門庭。偏偏邵大俠興趣不在「之乎者也」上頭,雖聰明過人,卻毫無興趣讀書。硬著頭皮讀完《四書》,應景兒的吟詩作對也學會了一些,便再也不肯呆在書房中當那咬字的書蟲。他整天在街上胡鬧,一會兒拜這個師傅學螳螂拳,一會兒拜那個師傅學太極劍。這一陣子研究風水符卦,下一陣子又研究房中秘術。一年三百六十日,他天天都是閑人,卻又天天忙得腳不沾地。他本名邵方,久而久之,人們見他使槍舞棒,裝神弄鬼,便都改稱他邵大俠,倒把他的本名忘記了。父親見他如此胡鬧,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卻又束手無策。那一日見他又跑出去和幾個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恨他不過,在院中照壁上寫了一句話罵他:「賭錢吃酒養婆娘,三者備矣。」邵大俠看過一笑,拿起筆來,在那句話下邊又添了一句:「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兩句相疊,正好是絕妙的一聯。邵老先生看了,這才發覺兒子心中還藏有一股奇氣,也就只好聽之任之了。

  長大成人後,這邵大俠便成了遠近聞名的江湖人物。浮浪子弟,市井屠兒,師爺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內廷大,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統統交往。這作法,竟有點像水泊梁山的及時雨宋公明了,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慢慢地也就在應天府地面掙下偌大名氣。

  卻說隆慶二年,當時的內閣首輔徐階因諫止隆慶皇帝不要游幸南海子沉湎酒色,引起隆慶皇帝的不滿,加之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在一旁煽風點火,徐階便被隆慶皇帝下旨致仕,回了松江老家。在這前一年,高拱也因徐階的排擠而在家賦閑。普天下皆知這是兩位最有本事的閣臣。繼徐階之後擔任首輔的李春芳,是個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當首輔的第一天就在內閣宣布,他並不貪戀這個位子,隨時準備讓賢。此情之下,便有不少人覬覦首輔這個位子。那時張居正雖已入閣,才能也夠,只是資歷尚淺,尚沒有競爭首輔的可能。扳著指頭數一數,最有可能接替李春芳的,還是徐階和高拱這兩個人。

  邵大俠雖是江湖中人,卻也留心政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一番權衡之後,邵大俠覺得自己有能力讓徐階或高拱東山再起,重登首輔之位。經過周密策劃,他於隆慶三年的秋天,先到松江拜會徐階。他剛說明來意,徐階就一口回絕。這位老謀深算處事謹慎的退位首輔,怎麼可能相信一位江湖人士自我吹噓的所謂「錦囊妙計」呢?他決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邵大俠見這位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不領情,只在心裡頭罵了一句「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便又一躍上馬披星戴月趕往河南新鄭拜會高拱來了。

  高拱致仕回家,不覺已閑居兩年。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無日不在盤算如何重登三公之位,在皇上身邊調和鼎鼐,燮理陰陽。他本因徐階而致仕,現在徐階這隻攔路虎走了,他的重回朝廷的心思也就一日濃似一日。邵大俠此時來訪,正是人到病時,遇上郎中。但高拱畢竟久歷官場,心情再迫切,也不會病急亂投醫。與邵大俠素昧平生,答應不答應,先摸摸他的底細再說。這正是高拱與徐階不同的地方。徐階不問情由,一拒了之。而高拱則不顯山不顯水,先把客人好生款待一番。一連兩天,高拱把邵大俠好吃好喝地招待,還讓高福帶著邵大俠到附近的莊園跑馬遊樂,到三十里外的古德禪寺燒香拜佛,就是不談正事。不過,他暗地裡囑咐高福,要密切關注邵大俠的一言一行,有何可疑之處要及時稟報。兩天下來,高福說邵大俠風流倜儻,言談舉止頗有大家風範,看樣子是有些來頭。高拱這才決定與邵大俠接談。

  當晚,高拱在客廳里擺了一桌酒席,與邵大俠對飲。事涉機密,高拱屏退左右,連斟酒的丫環都不要了,自己親自執壺。

  酒過三巡,高拱問道:「邵先生,你一向作啥營生?」

  邵大俠知道高拱這是在盤查他的家底了,「兒」一口乾了杯中酒,笑嘻嘻說道:「不瞞高太師。」因高拱擔任過太子太師一職,故邵大俠如此稱呼,「說來慚愧,我邵大俠雖然也是出自書香人家,但卻視功名如畏途。」

  「為什麼?」

  「我的性格,天生受不得挾持。說來太師不信,我這個人很有一些怪癖。」

  「說與老夫聽聽。」

  也不等高拱斟酒,邵大俠自己把酒壺提過來,自斟自飲,浮了一大白之後,朗聲說道:「人喜歡詩詞歌賦,我喜歡刀槍棍棒;人喜歡鳳閣鸞樓,我喜歡荒村古寺;人喜歡上林春色,我喜歡夕陽簫鼓;人喜歡走馬蘭台,我喜歡浮槎滄海;人喜歡溫文爾雅,我喜歡插科打諢;人喜歡溫情脈脈,我喜歡嬉笑浪謔。總之,恨人之所愛,喜人所不喜。故弄成現在這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樣兒。」

  邵大俠音韻鏗鏘的一番表白,逗得高拱一樂,也就打趣問道:「你這不是故意和人鬧彆扭嗎?」

  邵大俠瞅著高拱悠然一笑,饒有深意地說道:「太師,恕後生狂言,人生的學問,都從這鬧彆扭處得來。」

  高拱頻頻點頭,頓時對邵大俠有了幾分好感,於是轉入正題問道:「你如何想到要讓老夫重回內閣?」

  邵大俠隱瞞了先去徐階家這一情節,卻把他那好弄玄虛的江湖性格表現出來,神色莊重地說道:「我看太師的氣色,根本就不是賦閑之人。」

  「啊,你還會看相?」高拱問道,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麻衣與柳庄都翻過幾頁,也受過二三高人指點,故略知一二。」邵大俠頗為自負,自斟自飲說道,「太師雙頤不豐而法令深刻,眼瞳不大而炯炯有神,且鼻隼如塔,人中頎長,長頰高顴,眉揚如劍,十足一副騰搏萬里的餓鷹之相,加之氣色如赤霞蘊珠,沉穩中露出一股虎氣。如此大貴之相,世間少有。形主命,氣主運。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氣者,說明已時來運到,內閣首輔歸之太師,已是指日可待了。」

  高拱被邵大俠說得怦然心動。數年前,還在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一天去京城白雲觀遊玩,門口一個擺攤兒看相的老頭就說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詞兒,與這邵大俠大致差不多。但高拱仍擔心被人誆騙,略一沉思,說道:

  「邵先生從丹陽來時,並不知曉老夫長的何等模樣啊!」

  「是的,」邵大俠點頭承認,應付之辭也來得極快,「我當時只是分析朝政,從道理上看,偌大一個中國,能榮登首輔之位的只有兩人,一是松江徐相國,再就是你這位卧龍新鄭的高太師了。及至我來到貴府,看過太師的相,就認定新任首輔,必是太師無疑了。」說到這裡,邵大俠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了一句吊胃口的話,「我原打算,如果高太師這邊無意問鼎,我就立即趕赴松江去找徐相國,現在看來不必了。」

  「你真的如此看中老夫?」

  「不是我看中,而是高太師你確實有宰相之命。」

  邵大俠言辭懇切,高拱仍是將信將疑問道:「你打算如何操辦?」

  「解鈴還得系鈴人。我認識幾個宮中的大,他們都是李芳線上的紅人。」

  李芳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正是他玩弄花招使徐階去位,眼下是惟一能在隆慶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人物。高拱清楚這一點。

  沉思半刻,高拱追問道:「你所說的那幾個大,都是哪幾個?」

  邵大俠狡黠地一笑,說道:「請太師原諒,我不能告訴你。同時也可以在這裡給太師打個包票,這件事我出面來辦,保證萬無一失,你就坐著等皇上的聖旨吧。」

  說到這裡,邵大俠好像已經馬到成功,端起酒杯,站起來就要給高拱敬酒,高拱伸手一擋,問道:

  「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天下蒼生,為大明社稷。」

  「你要什麼代價?」

  「代價?你指的是什麼?」

  「銀子。」

  「銀子?」邵大俠哈哈一笑,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放下酒杯,兩手撐著飯桌說道:「太師也忒看扁人。如果為了銀子,我邵某不會千里迢迢趕來新鄭,在順天府,我隨手就能撈到大把大把的銀子。」

  如果邵大俠開口要錢,高拱就會端茶送客。江湖騙子太多,騙錢伎倆也是五花八門。邵大俠既說不是為錢而來,高拱這才放下一直狐疑著的心思,反而不好意思地說道:「老夫在京城呆了幾十年,知道辦這種事,上下打點,要花不少的銀子。」

  「花多花少,太師全不用費心。」邵大俠大包大攬豪氣十足地說道,「這點銀子我還拿得出。」

  「不為錢,那你為什麼?」高拱有些納悶,又把邵大俠打量一番,說道,「事成之後,要官?」

  「我也不要官。」邵大俠回答乾脆。

  「錢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圖個啥?」

  高拱倒真是捉摸不透了。

  邵大俠一邊談話,一邊飲酒。一壺酒被他喝了一大半,可他毫無醉意。這會兒他又滿飲一杯,開口說道:「我若說什麼也不為,太師反而會疑神疑鬼,以為我邵大俠要在太師身上設個什麼局。既如此,事成之後,太師要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

  「請講。」

  「請太師向隆慶皇帝講情,赦免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等人的死罪。」

  邵大俠點出的這幾個人,高拱全都認識。這五人都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嘉靖皇帝一心訪求長生不老之術,把這幾個人弄到自己居住的西苑開爐煉丹。但吃了他們煉出的丹藥後,嘉靖皇帝不但沒有延年益壽,反而一命嗚呼了。嘉靖皇帝賓天之後,首輔徐階就下令把這五人抓起來問成死罪。鞠讞定罪差不多用了一年多時間,到了隆慶二年,還沒有等到秋天問斬的日子,徐階就致仕回籍了。這幾個人的刑期也就一直拖延到現在還沒有執行。平心而論,高拱對這幾個人也深惡痛絕。當初若是由他主政,他也會把這五人問成死罪。但這事恰恰是徐階辦的,高拱尋思自己如果真的能夠重新入主內閣,首先就得把徐階經辦的大事悉數推翻。

  見高拱沉默不言,邵大俠激了一句:「怎麼,太師感到為難?」

  高拱一掀長髯,朗聲笑道:「這有什麼為難的,只要我能入閣,不出一月,我就奏明皇上,請法司改議!」

  「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第二天,邵大俠就告別高拱,束裝入京。其時已是楓葉紅、蘆花白的殘秋十月。兩個月後,經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推薦,隆慶皇帝下詔,命高拱入閣主政,併兼吏部尚書,集首輔與冢宰於一身。

  當高拱在新鄭高家莊接旨的那一剎那,他不得不驚嘆邵大俠的通天手段。同時,他的心中又升起一絲隱憂:萬一這事張揚出去,我高拱在士林之中,豈不要遭人唾棄?

  邵大俠已經猜透了高拱的這層心思,所以自從在高家莊見過一面,也再不露面。只是在高拱履行諾言,奏明皇上將死囚王金等五人改判為流放口外之後,邵大俠差人給高福送來了一張紙條,請他轉給高拱。紙條上並未署名,只寫了一副對聯:

  賣劍買牛望門投止

  吹簫引鳳從此無言

  聽說高拱要到晚上才能見他,吃罷午飯,邵大俠閑著無事,便上街閑逛來了。

  出蘇州會館向左一拐,一片琳琅滿目,乃是店肆林立的街市,以綢緞、珠寶店為多。再往前走一截子,便是聳著一座鐘鼓樓的十字街口。由此向東向南向北,三條大街皆是店鋪。彩旗盈棟金匾連楹,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邵大俠並不買什麼東西,只想尋個清靜地兒打發這半日光景。按高福的意思是連街也不想讓他上,但他受不住憋,還是走出來
。邵大俠站在街口看了看,便往行人略少的北街走去。走了二三十丈遠,右手邊出現了一條橫街。街口第一家是一間兩層樓的茶坊,門口掛著布帘子,屋內支著四五隻茶爐,都燒得熱氣騰騰的。靠街窗戶裡頭擺了十幾張桌子,一些清客在此一邊喝茶聊天,一邊看街景。樓上還有七八間雅室,傳出吹簫弄笛之聲,想是什麼公子王孫在裡面品茗聽曲。邵大俠本想坐下來喝杯茶,一看還是鬧哄哄的,又挑簾兒走了。往橫街里走過了七八家,邵大俠這才看出橫街瀰漫著一股子風雅。家挨家的小鋪子,門臉兒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極有韻致。門上泥金抹粉的牌匾書著這個軒那個齋的,牌匾兩旁的門柱上,都懸掛著黑底綠字兒的板書對聯。這些對聯亦莊亦諧,於店鋪的營生都極為切合。邵大俠挨個兒看下去。

  賣膏藥的鋪子門口懸的是:

  神妙烏須葯,一吃就好

  祖傳狗皮膏,一貼就靈

  隔壁是一間中藥鋪,對門是一家專營杭州綢緞的店子,對聯也很切題:

  去對門買一匹天青緞

  來敝舍吃六味地黃丸

  再過去是一家裝裱店,兼著做藥材生意,廣告詞來得貼切:

  精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畫

  自運雲貴川廣南北道地藥材

  接著是一間小小的酒肆:

  勸君更進一杯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酒肆的下家最為逼仄,僅能容下兩張椅子的過廳里坐著一個幫人修腳的老頭兒,門口竟也懸了一副:

  足下功夫三寸鐵

  眼前身價一文錢

  一家家看過來,邵大俠心中忖道:「京城天子腳下,氣象畢竟不同。就這麼一條小衚衕,似乎也是藏龍卧虎之地。」這麼想著,又來到一家鋪子跟前,抬頭一看,掛著的一副對聯便覺得有些奇妙:

  賺得猢猻入布袋

  保證鯰魚上竹竿

  邵大俠想了半天,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抬頭一看,橫匾上寫著「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看相,打卦抽籤這一應事兒,邵大俠本來就喜歡。心想反正沒事,一抬腿就走了進去。廳堂不大,兩廂里擺了一架古董,幾缽盆花。正中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迎面的香案之上,掛著一幅峨冠博帶的神仙像,兩旁還有一副對聯:

  幫庶民求田問舍

  許國士吐氣揚眉

  「客官,請坐。」

  邵大俠剛一進門,一個二十來歲的戴著程子巾的年輕人就滿臉堆笑地迎過來。

  「你就是李鐵嘴?」邵大俠問道。

  「啊,不是,我只是這裡的堂官,」年輕人給邵大俠遞了一盅茶,說道:「客官可是要測字,我這就去喊先生出來。」

  不一會兒,堂官就領了一個老者出來,看他有六十掛邊的年齡,精神矍鑠,幾綹山羊鬍子,平添了儒者風範。一出內門,他就朝邵大俠抱拳一揖,謙恭地說道:「老朽李鐵嘴,歡迎遠道而來的客官。」

  邵大俠還了一禮,寒暄幾句,他指著畫上的神仙問李鐵嘴:「請問老先生,這是哪一路神仙?小人不才,竟沒有見過。」

  「啊,這是本主神仙,字神倉頡。」

  李鐵嘴朝牆上端望一眼,樣子極恭敬。邵大俠見李鐵嘴還有一點仙風道骨,便有心找個字兒讓他測一測。先就李鐵嘴的話開了個玩笑:

  「倉頡是造字之人,何時成了神仙?」

  李鐵嘴白了邵大俠一眼,語氣中略含教訓:「耍斧頭鋸子的魯班成了神匠,抓藥看病的扁鵲成了神醫,倉頡能造字,為什麼就不能當神仙?玉皇大帝,如來佛爺,上至九五之尊,王公貴戚,下至芸芸眾生,只要能開口說話的,就離不得倉頡。」

  邵大俠一笑,說道:「幫有幫規,行有行主,我隨便說說而已。請問李老先生,這測字兒的生意可興隆?」

  「托客官的福,偌大的北京城,沒有幾個不知道我李鐵嘴的。」

  李鐵嘴外表謙恭,內里卻頗為自負。

  「請客官報個字兒,試試老朽的本事,若說得不準,你出門去把『李鐵嘴測字館』的招牌砸了。」

  「好,」邵大俠起身去掩了大門,回頭在八仙桌邊坐下說,「我測字兒,不喜歡有閑雜人進出。你測得好,我多給賞銀。」

  「請客官報字。」李鐵嘴遞過紙來。

  邵大俠略一思忖,就在紙上寫了一個「邵」字。

  李鐵嘴接過紙問:「請問客官問什麼?」

  「問一個朋友的禍福。」

  李鐵嘴點點頭,把個「邵」字端詳了半天,又眯著眼睛把邵大俠好生看了一回,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不像啊。」

  「你說什麼不像?」

  李鐵嘴說:「這個『邵』字兒裡頭隱含的天機,與你不像啊。」

  邵大俠被李鐵嘴吊起了胃口,性急地說:「你莫疑神疑鬼的,看出什麼來就快講。」

  李鐵嘴驚訝地說道:「你這客官,不顯山不顯水,竟有這大的朋友作靠山。」

  「多大?」邵大俠不露聲色。

  「此人之位,不是三公就是九卿,皇上身邊的大臣,是不是?」

  「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看,」李鐵嘴指著「邵」字兒說道:「召字左邊添一個『言』旁,就是『詔』字,皇帝的旨意稱為詔。你的朋友在皇上說旨的時候,只能出耳朵聽而不能動嘴說,所以無『言』而有『阝』。從這一點看,六部尚書都還不夠資格,你的朋友必定在內閣裡頭。」

  儘管邵大俠自己也是一個預測陰陽的人,此時也不得不佩服李鐵嘴斷字如神。他盡量不讓李鐵嘴看出他的吃驚,故意顯得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如今明白了什麼叫鯰魚上竹竿,你這張鐵嘴倒還真的名不虛傳,胡謅得有滋有味,請往下說。」

  儘管邵大俠極力掩飾,但李鐵嘴見多識廣,哪裡又瞞得過他?李鐵嘴知道邵大俠已經折服了,於是趁著性兒,越發說得神乎其神:「至於你這位朋友的禍福,我看是凶多吉少!」

  「何以見得?」

  「你這位朋友雖然在皇上面前無言,但對待下官,卻是口上一把刀,因此結怨不少。現在還有皇上護著,聽說隆慶萬歲爺病得重,一旦賓天,你這朋友就凶多吉少了。以刀代士吉不隨身,危在旦夕。」

  「危險來自哪裡?」

  「這『阝』旁之左,加『氏』為『邸』,加『良』為『郎』,當官不見邸,是罷職之象,問政不從良,必招天怒人怨。若要問你朋友的對頭,大概是一個侍郎出身的人。」

  李鐵嘴從容道來,言之鑿鑿,沒有一句模稜兩可的話。邵大俠的心情,卻是越聽越沉重,不禁雙手按著八仙桌,發了好一陣子呆。李鐵嘴瞧他這樣子,便在一旁捋著山羊鬍子,自鳴得意說道:

  「客官,這『邵』字兒,解得如何?」

  這一問倒把邵大俠問醒了,他勉強笑了一笑,說道:「解得好,不愧是鐵嘴。」

  李鐵嘴心中暗笑:「又一隻猢猻入我的布袋了。」嘴中卻說道,「倉頡神造字,暗藏了許多天機……」

  不等李鐵嘴說完,這邊邵大俠從懷裡掏出五兩一錠的銀子往桌上一摜,罵了一句:「你他娘的一派胡言!」

  趁李鐵嘴被搞得懵里懵懂、不知所措時,邵大俠早已閃身出門,揚長而去了。

  罵歸罵,李鐵嘴的一番話,猶如一塊石頭塞在邵大俠的心窩裡,要怎麼難受有怎麼難受。他這次進京,又是為高拱的事專門而來。兩年半前的那個秋天,通過他成功的遊說,高拱重新入閣榮登首輔之職,且還兼任主管天下官員進退升遷的吏部尚書,頓時間由一位管領清風明月的鄉村野老搖身一變為朝中第一權臣。高拱精明幹練,在任時政風卓著。對於知情人來說,他之重返內閣本不值得驚奇。大家感到驚奇的是,他這次回來,竟然兼首輔冢宰於一身,真正是一步登天。本來平淡無奇的士林宦海,竟被這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激得沸沸揚揚。一些好事之徒免不了到處鑽營打聽這件事情的根由始未。儘管高拱本人諱莫如深,閉口不談,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刺探別人隱私的能人高手,又全都在皇城內外的官場裡頭。很快,有人探明了事情的真相,許多人都知道了邵大俠這樣一個神秘人物。不要說別人,就是高拱自己,也覺得邵大俠高深莫測,屬於異人一類。他原以為事成之後,邵大俠會登門拜見,並從此纏著他,提無窮無盡的要求。誰知等來等去,只等來那一張寫著一副聯語的字條,聯語的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從此不見面了。看著字條,高拱鬆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邵大俠這般辦理,也有他的理由:在新鄭縣高家莊的會面,從言談舉止,他已看出高拱心胸並不開闊,而且猜疑心甚重,雖屬治國能臣,卻非社稷仁臣。這種人很難交往,何況靠陰謀獵取高位,本為天下士林所不齒。高拱要洗清這一事實,遲早也會構害於他。這一手,邵大俠不得不防。再加上自己的目的也已達到,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五位羽巾方士也都被隆慶皇帝赦免死罪,放出天牢。這五人在江湖上黨徒甚眾,勢力不可低估,除王金與他交往甚深,其餘四人都未曾謀面。但同在江湖,義氣為重,救命之恩,焉能不報。於是,幾個人湊齊了五十萬兩銀子送給邵大俠,邵大俠堅辭不受。但經不住幾個人的一再感謝,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為高拱復職,他巨額賄賂李芳、孟沖、滕祥等一幫隆慶皇帝身邊的寵宦,總共也花了十來萬兩銀子。現在加倍回收得到這一筆大大的財喜,也犯不著再去高拱那裡討什麼蠅頭小利。思來想去,邵大俠遂決定從此不見高拱,便差人送了那一張字條。但經歷了這件事,邵大俠在江湖上的名聲就變得如雷貫耳。他用王金等人送的那一大筆錢,在南京城裡開了七八處鋪號,夥同內宦,做一些宮中的貢品生意,兩年下來,竟也成了江南屈指可數的鉅賈。無論是在商業,還是江湖的三教九流之中,他都是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的頭面人物。由於在內宦、官場中有許多眼線,他雖然住在南京城中,卻對北京城中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這次隆慶皇帝的病情,他知道的內情,比北京快馬送來南京的邸報上寫的還多。宮廷中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件以及南京各部院一些浮言私議,讓他意識到皇城中又在醞釀一場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高拱無疑又是這場鬥爭的主角之一,而他的競爭對手張居正也是一位聲名遠播的謀國之臣。雖然其資歷、權勢都不及高拱,但其心計策略卻又在高拱之上。兩人爭鬥起來,鹿死誰手尚難預料。邵大俠憑自己的感覺,任性負氣的高拱一定不會把張居正放在眼裡,果真如此,必定凶多吉少……儘管邵大俠對高拱一直迴避,但事到臨頭,他發覺自己對高拱感情猶在。在這撲朔迷離陰晴難料的節骨眼上,他覺得還是有必要赴京一趟,就近給高拱出點主意。

  這趟來京,除了十幾個家人充當隨從,他還帶著平日養在府中的四五個家妓,雇了一艘官船,沿運河到通州上岸,然後換乘馬車入城,把蘇州會館的一棟樓都給包下了。下午,他命令所有隨從都留在會館裡休息不準出來,自己一個人跑到街上閑逛。不想在李鐵嘴的測字館中,花錢買了個天大的不愉快。

  出了測字館,邵大俠又重新走回北大街,正兀自悶悶不樂地走走停停,忽然聽得迎面有一個人說道:「喲,這不是邵大官人嗎?」

  邵大俠抬頭一望,只見說話的人三十歲左右,方頭大臉面色黧黑,耳大而無垂珠,一雙雁眼閃爍不停,穿一件紫色程子衣,腳上蹬一雙短臉的千層底靴,頭上戴一頂天青色的馬尾巾,巾的側面綴了一個月白色的大玉環。偏西的陽光,把這隻大玉環照得熠熠生光,十分搶眼。邵大俠看這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嗨,邵大官人可是把我給忘了,」來人操著一口純正的京腔,「我是寶和店的錢生亮。」

  這一說,邵大俠立馬就記起了,這錢生亮是寶和店的二掌柜。去年春上,曾跟著寶和店的管事牌子孫隆去南京採辦綢緞,與邵大俠開的商號有生意來往。邵大俠陪著孫隆在南京、蘇州、揚州玩了十幾天,這個錢生亮一直跟著。

  「啊,是錢掌柜。」邵大俠趕緊抱拳一揖,「瞧你這一身光鮮,我都不敢認了。我還說明天去看望孫公公,順便也看你。」

  錢生亮答道:「多謝邵大官人還惦記著我,不過,小人已離開了寶和店。」

  邵大俠一怔:「寶和店這樣一等一的皇差你都辭了,跑到哪兒發達了?」

  錢生亮看了看過往的路人,小聲說:「小人現在武清伯李老爺家中做管家。」

  武清伯李偉,李貴妃的父親,隆慶皇帝的岳丈,皇太子朱翊鈞的外公。算得上當今朝中皇親國戚第一人。一聽到這個名字,邵大俠頓時眼睛發亮,當下就拉著錢生亮,執意要找個地方敘敘舊情。錢生亮說出來幫武清伯辦事,不可耽誤太久,要另約日子。邵大俠不好強留,當下約定讓錢生亮引薦,過幾日到武清伯府上拜謁李偉。

  當街與錢生亮別過,邵大俠從測字館中帶出來的懊喪心情頓時被沖淡了許多。他簡直覺 
得這個錢生亮就是上天所賜,通過他牽上李偉這條線,再讓李偉影響女兒李貴妃。即使隆慶皇帝龍馭上賓,高拱失了這座靠山,李貴妃還可以繼續起作用保高拱的首輔之位。「這是天意,高拱命不該絕……」邵大俠一路這麼想來,走到方才路過的那座茶坊門前,冷不防後面衝過來一個人,把他重重撞了一下,他踉蹌幾步站立不穩,幸虧他眼明手快,抓住一根樹枝才不至倒下。他抬頭看見撞他的那個人跑到街口一拐彎不見了,正說拔腿追趕,忽然後面又衝上來幾個人,把他撲翻在地,三下兩下就拿鐵鏈子把他綁得死死的。

  邵大俠扭頭一看,拿他的人是幾位公門皂隸,腰間都懸了刑部的牌子。

  「你們憑什麼拿我?」邵大俠問道。

  內中一個滿臉疙瘩的差頭瞪了邵大俠一眼,惡聲吼道:「老子們布了你幾天,今天總算拿著。」

  聽這一說,邵大俠一笑說道:「差爺,你們想必看錯人了。」

  這時一位老漢跑來,差頭問他:「老漢你看清,在流霞寺強姦你黃花閨女的,可是這漢子?」

  老漢只朝邵大俠瞄了一眼,頓時一跺腳說:「是他,正是他。」說著就要撲上前來毆打。

  差頭把老漢隔開,對邵大俠說道:「好歹你得隨爺們走一趟了。」

  說著,也不聽邵大俠解釋,將一個先已預備好了的黑布頭套住邵大俠頭上一籠,推推搡搡,把邵大俠押往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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